2、
大雨倾盆,可能是狂风刮断了供电线路,午夜的公路上漆黑一片。
凌志车的头灯光柱几乎完全被黑暗吞没,雨刮器发出沙沙的声音,清晰和模糊两种视野在风挡上高速交替,转换的频率比眨眼慢不了多少。这是我生平所见最大的一场雨,至今都能清晰想起,不时撕裂天空的闪电惊鸿一现地照耀下,路边高大的热带乔木在风雨中挣扎扭曲不堪一击的画面。
但与下午的路途相比,已经不那么提心吊胆了,至少不用担心会有崩塌的岩石顺坡滚下穿透路边的防护网。
生蚝文的驾驶技术相当过硬,始终保持着安全车速缓缓行进。
开出市区后我就松开了他的手和嘴,用整整一卷胶带把他拦腰围在驾驶席上,自己坐在旁边抽烟,偶尔也给他点一根。他不是那种坚贞不屈敢于慨然赴死的志士,一旦发现局面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定会谨慎地努力保护自己不受更大的伤害。这是本能。
尤其赶上这种接近灾难的天气,我们之间很快就建立起相对还算牢固,类似同舟共济的关系。高难度驾驶之余,为了排遣紧张压抑,他居然开始主动跟我聊天,语气强作镇定。
一路上我接到凯子和下乡他们的好几个电话。信号很差,断断续续,可还是坚持着听完,他们的效率很高,一天半的时间就查清了我留下的几条线索,来自医院、交警大队和汽车租赁公司的数条信息不断地证实了我的推测。对此我很欣慰,但始终得意不起来。
连洗钱带偷渡,你收了多少?我又给生蚝文点了根烟,抬手塞进他嘴里。
450万。我相信生蚝文说的是真话,这会儿他一定后悔作这单生意。
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写信。生蚝文的表情有些狡黠。他向我其中一个公司寄了六封信,然后我们在互联网上联系,写电邮啦,ICQ啦。 |||
你就那么信任他?以前也没合作过。
富贵险中求,他给的抽水很高。生蚝文瞟了我一眼。
那种眼神让我想起金大锅,抬腿踹了他一脚,说你那笔钱你这辈子都没机会花,不信咱们打个赌。
生蚝文没敢和我犟嘴,很泄气地说我不赌很久了。
天快亮时终于风停雨住。微微的曙光映衬下,远处起伏的丘陵轮廓毕现,潮湿温润的风从打开的车窗涌进来,夹杂着植物的清新气味。如果路面上没有遍布残枝断桠,基本上算是一派挺不错的南国清晨风光。湛蓝的天空一扫阴霾白云舒展,我知道快出太阳了。
我让生蚝文在路边一个加油站附近停车,自己下去买了些吃的,顺便找到了邮筒。我们都饿了,狼吞虎咽差点被先后噎死。
没有生蚝你一样吃饭。我把手里的半个面包递给他。
小时候我家里穷,发誓长大要餐餐吃生蚝和龙虾。生蚝文猛灌了一大口牛奶。
还有多远?
就快到了,转过前面那座山就能看到。
咱们合个影吧。我抬起胳膊搂住生蚝文的脖子,笑嘻嘻地把脸贴过去,掏出相机反拿着喀嚓了几下。松开他认真地看照片,觉得自己挺有自拍天赋,然后又对着加油站拍了几张。
搞乜?生蚝文又被我吓着了,满脸狐疑地问。
提前照张遗像。我笑着摸出个信封,那上面已经写好叶宝言单位的地址。对不起我还是不太相信你,万一你把我诓到贼窝里,你手下马仔人多我打不过,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生蚝文的脸上洋溢着不屑的表情,我的怀疑似乎激怒了他。
我找到人和钱,你就安全,我找不到或者出了什么事,叶处长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我一边说一边把相机存储卡放进信封,撕开双面胶封条封了口。别生气,我吃定你了。
说完再次下车,把信封扔进邮筒。
他身边有你的人吗?上了车我笑眯眯的问。
生蚝文点头。
让他们都滚蛋,悄悄的干活,打枪的不要。我拿出生蚝文的手机递给他。别把他吵醒了。
那是一座规模不大已经废弃的工厂,四方四正的高大厂房矗立在距公路三百米开外的地方,红砖墙被暴雨冲刷得分外干净,身后不远就是漫无边际的海岸线和初升的太阳。海上日出果然光芒万丈气势逼人。
就在那里。生蚝文用手指着厂房洞开的大门。门前的开阔地上半人高的荒草丛生,到处都散落着被狂风从屋顶席卷下来的石棉瓦。
你可以滚了。我看看表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肩膀下车,趴在车门上冲他说,那笔钱你最好吐出来。我今天能找到他,以后也一定能找到你,只要我不死。咱们可以打个赌
生蚝文面无表情地说你为什么拼这么尽,你真得不怕死?
他杀了我女人。我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努力冲他咧咧嘴算是笑了。你们这边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胆搏胆,对吧。
生蚝文的车掉头原路开走了,曙光给那辆肮脏不堪的凌志车镶了一道华美的金边,我一路凝视着,直至它转过山脚消逝不见。我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很纠结,不知该为我祈祷还是诅咒。其实结果都一样,无论我是生是死,他的犯罪生涯都将被终结。
后来我得知,他的运气的确不好,匆匆赶回加油站时,邮筒里的所有信件已经被第一趟邮车载走。回到市区后他没去自首,带着一大笔钱逃到雷州半岛的一个小镇躲了起来。直到两个月后他潜回广州看儿子,才被叶宝言带人抓住。
被我不幸言中,那450万他一直没机会花。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大片的阳光顺着被狂风掀开的半边屋顶斜射进厂房。晨风把房前那一片荒草吹得起伏不定,我扔掉手中的望远镜,猫下腰钻了进去。
露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胸口和裤脚,除了水,脸上还有很多被草叶划出的小口子。我用手抹了一把,疼得呲牙咧嘴。
侧身躲在门口,300米的隐蔽前进累得我气喘吁吁,从兜里掏出生蚝文的手机,设置了闹钟后,轻轻放在门边。接着从后腰拔出甩棍,手臂向身后一挥,手腕轻抖,20公分的把手瞬间暴涨出一大截,弹簧崩开的清脆响声让我心里平静了不少。
厂房里异常空旷,除了粗大的红砖柱子,就是些锈迹斑斑的报废设备。我稍加考虑就放弃了低姿搜索,那套动作太累太慢也不适合独自使用,没有团队配合视线盲区太大。有时候,没有战术就是最好的战术,尤其当你和你的对手彼此熟稔互相了如指掌。
所以我先是踢飞了一只空罐头盒,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不怕惊动他,虽然我不知道850万现金加一块有多沉,但很确定我一定能追上一个背着好几麻袋钱的家伙,附近没有停车,大家都是徒步。他一定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
不杀了我就想逃之夭夭,门都没有。
走过第八根红砖柱子时我听到了侧面传来的轻微声响,来不及扭头,脑袋侧后方已经被枪顶住了。
我举起双手等了片刻,枪一直没响让我心跳得厉害。
没有可乐瓶就不会开枪了是吧?我努力克制声音还是有些发抖,先是脑袋,接着是脖子,肩膀,最后整个身体慢慢转过去。
化隆造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我的眉心,握枪那只手有些颤抖,因为据枪用力过度,不光指尖,连手指都是苍白的,和乌黑的枪体对照分明。 |||
枪口后面那张脸比手还白,眉头深锁面颊紧绷额头满是汗水,眼镜的树脂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没错,这就是我千里追踪的目标。
他叫丁子光,是我的朋友,我一直叫他小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