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荒屋鬼宅】
鬼屋鬼屋
四平街是一条很古的老街,上可追溯至南宋开禧年间。四平街左右只有十八户家铺,由街口的大牌坊算过来。左边依次是王匠头的打铁铺,孙寡妇的烧饼房,严胖子的包子店,夕阳客栈,飘飘院,老朱茶楼,柳氏绸缎庄,聚宝赌庄,屠夫张大胆。
王匠头的正门是清明纸扎铺,醉死酒楼,张画师小舍。再下来有活眼神算,咬舌媒婆,辛家大院。还有活人寿衣店,逍遥棺材铺。最后是无人居住的历家,已经荒废了好多年,期间的故事都能在早茶的老朱茶楼里闻听,四平街的人都恐惧地称它为历家鬼屋。
“听说历家鬼屋昨晚又出了件新鲜事。你都还不知道吧!”
“都有啥了,你快给我说说。”
“我听说,昨天夜里三更时有人看到孙寡妇从鬼屋中出来。”
“孙寡妇去那地方干嘛?”
“我哪知道。”
“那你是听谁说的?”
“严胖子啊!”
“严胖子?就是孙寡妇烧饼房隔壁的包子店的严大胖子?”
“恩,不错,就是他。”
……
早晨的老朱茶楼,熙熙攘攘坐满了各色的人。飘飘院的花老鸨拿出手下姑娘的画像介绍给客人看,咬舌媒婆天花乱坠地给辛家二公子推销着某家小姐,聚宝赌庄的打手们围在一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活眼神算给打铁铺的王匠头看手相。
老朱靠在柜台,眯眼看着生意,嘴里的老烟管不停地冒着青烟。老板娘习娇娇拎着壶热开水,笑咪咪地来回招呼。她眼睛不时瞟瞟老朱,满脸的不情愿。这时,外面走进一个人。习娇娇赶忙迎了上去。
习娇娇道:“严老板,我还以为今早你不来了呢?”
严胖子道:“小弟再忙,也不敢忘了习老板呀!”
习娇娇道:“瞧你说的,我哪有那福分呐!”
严胖子眯眼一笑,道:“习老板,还不请我上座。”
习娇娇环顾了四周,发现西北角的窗台下还有一座空位,笑道:“严老板就是晚来,我也会把位子给你预着。”
严胖子道:“习老板真是会说话。”
习娇娇勉嘴一笑。
严胖子跟着习娇娇后面,朝西北角的空位走去。西北角的桌子上这会儿正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是活人寿衣店的掌柜曾老头,还有一个是屠夫张大胆。
习娇娇领严胖子入坐,上茶。严胖子落座时,趁人不注意,抄手在习娇娇的屁股上狠狠捏上一把。习娇娇‘嗲’叫了一声,扭动着小屁股离去。走过不多远,忍不住回头望了严胖子一眼。
屠夫张大胆看到这一切,不禁打趣道:“严胖子,听说你昨晚跟着孙寡妇去了鬼屋?”
严胖子顿了顿,道:“你听谁说的?”
张大胆瞟了眼曾老头,道:“我半夜起尿时,不小心让我撞见了。”
严胖子脸色变了变,道:“你都看到什么了?”
张大胆笑了笑,他没回答严胖子的话,只是很神秘地看着他。严胖子低头饮着茶,脸上的肥肉抖了一抖。
活眼神算
一碗茶毕,曾老头起身。他好象对同桌的两人并不太感兴趣。他一直瞅着隔几桌子的活眼神算。
王匠头已经离去。活眼神算独自占着一大桌面,脸上的表情很是僵硬。可能因为他是瞎子,瞎子就不需要有太多表情,就像看人的时候,别人是用眼,而他却是用心。心能看见很多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前世今生。
曾老头就这样看着活眼神算走过来,在茶桌唯一的空位坐下。他呆呆地杵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同桌的张大胆和严胖子也好奇地望着他。
活眼神算道:“曾老板找我有事吗?”
曾老头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活眼神算道:“曾老板是看前世还是问今生,是求财还是测运?”
曾老头看一眼同桌的张大胆他们,咬咬牙道:“小老儿什么也不求,只想神算能否帮我请一个人。我有话和他说。”
活眼神算道:“曾老板要请的人,恐怕瞎子帮不了,不好意思!张画师还等着我去测字,这就先走一步了,各位请慢坐。”
曾老头动了动嘴,眼睁睁看着活眼神算步出大门。他才转过眼来。
张大胆瞧曾老头那失望的样子,安慰道:“这是哪门子的神算,也太不给街坊面子了。曾老板,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曾老头苦笑了一下,道:“小老儿有事,也要先走一步了。张老弟你慢坐。”
张大胆自言自语道:“今天这人都怎么了?”
严胖子看了眼他,神秘地说:“听说曾老头家最近正闹鬼,而且闹得还非常的凶。”
张大胆道:“我怎么没听老曾头提起过。”
严胖子道:“这事能乱传吗?如果街坊都知道了,谁还上他家做生意。”严胖子喝口茶润了润喉咙,把头靠得更近了些。“我还听说,昨夜曾老头家中那些纸扎的小人都活过来了,满屋子的活蹦乱跳。吓得一家子人整夜都没敢合眼,老曾头的媳妇也昏了过去,就差点去见了阎王爷。”
张大胆奇怪道:“没这么凶吧!”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其实我早劝过曾老头,这死人的钱还是少赚为妙。”
严胖子道:“谁说不是呢!要我说,你也趁早改行。最好连家也该搬了。”
张大胆不解道:“此话怎讲?”
严胖子道:“你想想,你每天要杀那么多猪,屋内一定聚集了很重的怨气。更何况,你家正对着鬼宅。我劝你今后半夜还是少起尿为妙,那很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张大胆怒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要我说,你更应该注意点,看你整天围在孙寡妇屁股后面转,你就不怕她那死鬼老公晚上来找你。”
严胖子笑了笑,道:“我才不怕那死鬼,瘦得跟麻杆一样,还不够我一手拎的。”
幼年往事
张大胆道:“你就别吹牛了,小心他今晚就来找你。”
严胖子捋了捋袖子,道:“他今晚要是敢来,我就把他的骨头剁碎了喂狗。我看是他凶,还是我凶。”
张大胆叫张大胆,其实也并不是真的胆子很大。他还在母亲肚中怀着时,父亲就让一只白猫吓破了胆,死了。要说猫能吓死人,那也是闻所未闻。但据说此只白猫确实不像普通的野猫,它一进夜晚就猫在张大胆家的房檐上,然后整夜整夜的叫,听起来声音一会如孩哭,一会又像鬼嚎。时间长了,张家人的神经都受到不小的刺激,每晚都处于崩溃的状态。可是,一切还远不如此。
有一天,准确说应该是快到十五时的圆夜。这晚,房檐下的白猫又如期而至,但它只惨淡鸣叫了三声,就停止了声响。黑夜一下子陷入了沉寂。过不多时,屋顶响起一阵‘滋滋滋’的奇怪的声音。好象是猫爪子在挠房顶上的瓦片,又感觉是从喉咙底深处发出的断气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又过了一会儿,声音嘎然而止。张大胆的父亲以为野猫走了,就壮上胆披衣出屋查看。没想到,他这一出去就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张大胆的父亲死后,他家的房檐下就再也没出现过那只白猫。有人说那是一只白猫精,也有人说那是历家的鬼魂附上了猫体,在月圆之夜不小心现了原形,吓死了张家人。但张大胆的母亲并不那样想,她知道老公本就是个胆小之人,就因为这样,她后来才给儿子取名叫大胆。
不过,张大胆并没因为有一个大胆的名字而变得大胆。半夜起尿时,他还是吓得差点湿了裤裆。
张大胆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那就是每次夜半起尿,他都要打开屋门尿在大门口。当他打开门的刹那,他看到一口棺材正缓慢地朝历家鬼屋飘去。那是一口小人棺,就是给小孩下葬用的棺材。棺面上刷了油亮的朱漆,左右两侧还琢上许多诡异的纹饰。它飘进历家堂屋,停了下来。
张大胆站在自家门口,浑身都在发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神经紧张。
突然,从棺材底爬出一个瘦小的身体,一双眼睛贼亮亮地盯着张大胆。张大胆这时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影是逍遥棺材铺欧阳逍遥的徒弟木头。
张大胆气得直跺脚,恨不得上去就抽木头两剐子。
他喊道:“木头,你大半夜这是干嘛呢?你吓不吓人。”
木头道:“师傅说这口棺材不吉利,就让我背这儿来了。”
张大胆道:“好好的一口棺材,还没躺过死人,怎么就不吉利了。我看你师傅是有点老糊涂了。”
木头把目光落到棺材上,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眼神。不知是恐惧还是害怕。
他道:“这口棺材它沾过血,所以才会不吉利。”
张大胆道:“不吉利就把它烧了,还留着干嘛。”
木头道:“有人烧纸钱,有人烧小人,却没有人敢烧沾过血的棺材。”
张大胆不解道:“这是为什么?”
木头顿了顿,然后一字字地说:“除非他想全家死光光。”
话音刚落,木头拔脚就往逍遥棺材铺跑去,好象突然有人要他的命一般,临进大门时,还不忘停下来提醒张大胆一句:“没事千万别靠近那口棺材。”
胖子失踪
张大胆还想问他些什么?
只听见逍遥棺材铺的大门‘砰’一声,关得又重又紧。
张大胆苦笑一下,心中嘀咕道:“看来严胖子说的没错,半夜还是少起来为妙。”
“严胖子昨晚失踪了。”
今早的老朱茶楼,四平街的人又多了新的茶间谈论话题。和以往不变的,人们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看女人的看女人,谁也不会在意失踪的严胖子目前到底是死还是活。这就像一场大雨过后,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彩虹,有人会感叹它的美丽,有人会争论它的色彩,但却很少有人会去关心它何时来,又何时走。
也许这中间会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张大胆。
张大胆凌晨刚宰了两头猪,却没看到严胖子包子铺的小伙计如往常一样来店中割三花肉做陷,他不觉感到很奇怪,直到来了老朱茶楼,才听说,原来严胖子昨晚失踪了。震惊之余,张大胆的心里又多了点惶恐不安。这并不是因为严胖子是他的街坊,也不是因为怕少了严大胖子这个大主顾。他的心里一直都很担心,这会不会因为昨天和严胖子在老朱茶楼说的那段话。虽然这想起来就有点荒谬。
“张大胆,你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
曾老头看着张大胆,一脸的疑惑。
张大胆叹道:“哪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呢!”
曾老头道:“我猜想严大胖子肯定是在哪个小寡妇家里。他本来就是个色魔子,你瞧他那一双贼滑滑的眼珠子。瞧上谁,谁就该倒霉。”
张大胆僵硬地笑了笑。他心想那荒谬的想法要不要说给老曾头听听。他有意转过了脸。恰巧习娇娇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习娇娇满面笑容,走起路来,屁股一拽一摆的,很像一只登台走秀的鸭子。
她给张大胆和曾老头都添满了茶水,嫣然道:“张兄弟,听别人说猪心能补气,你明天能不能给嫂子捎两个过来。”
张大胆笑了笑,道:“明天一定给嫂子带两个最新鲜的。”
习娇娇‘格格’笑道:“还是张兄弟知道疼人。”
张大胆瞟了眼柜台上的老朱。他嘴里吧嗒着老烟管,眼睛盯着柜面上的铁算盘。老朱茶楼的生意一直都很不错,可老朱好象始终都不是很满意。每次拨拉完算盘,他的头都摇得像拨浪鼓,然后一边发呆,一边唉声叹气。就好象这一切都是算盘的错。
他道:“朱老板不疼人吗?”
习娇娇听到这句话,脸上立刻露出不悦。
她抱怨道:“老朱眼里只疼钱,哪有那个心思瞧老娘一眼。”
张大胆道:“朱老板不疼人,不是还有别人疼么?”
习娇娇尴尬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今天严老板怎么到这会儿还不来,看来这位子是不用给他预着了。”说完,翘起屁股往窗口探了探,然后摇了摇头,拎起茶水往隔壁桌角走去。
前往鬼屋
曾老头看着习娇娇熟练得非常娴熟的动作,动容地说:“习老板养得一付好身段,却得委屈在朱财迷家中,实在是可惜得很。”
张大胆瞟了习娇娇一眼,叹道:“想习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飘飘院的头号花魁,朱老头既然肯花十万两替她赎身,那就有他值二十万两的道理。”
曾老头长叹一声,道:“为什么当初我就没看透呢!”
张大胆笑了笑,道:“听说飘飘院近来又来了位叫飘红的女子,诗舞歌画那可算样样精通。曾兄如果有意,何不也给她赎身娶进门。说不准,她比习娇娇还更能伺候人。”
曾老头眼睛亮了亮,道:“这到是一个好提议,只是……”
说到这里,曾老头停了下来,欲言又止。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面有难色地说:“只是我那家中最近好象很不太平。”
张大胆道:“是关于闹鬼吗?”
曾老头想了想,又长叹了一声道:“不瞒张老弟,前日深夜,我家奉供地藏菩萨的神座下突然出现了大堆的纸钱。开始我也没在意,还以为是哪位客人来店中挑寿衣时忘搁这了,让店里的伙计收起放在供桌上。可是,大概过了三更时分,奇怪的事就发生了。”
说到这里,曾老头又停了下来,好象很害怕再说下去。他双眼恐惧地看着张大胆。
张大胆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曾老头沉默不语。
张大胆更加急切地说:“曾兄,你到说啊!看把我急的。”
曾老头咬紧了牙,思想再三,终于说道:“大概过了三更时分,我那店中所有纸扎的小人,不管男女,全都活了过来。它们成双成对地往门外走去,最后一个都没有回来。”
张大胆惊恐地睁大了眼珠子,好奇起看着曾老头,道:“他们都去了哪?”
曾老头道:“不知道。只看它们都朝街尾消失了。”
张大胆想了一会儿,更加好奇地说:“你说它们会不会都进了历家鬼屋?”
和风,残月,寂寞的四平街。
残月穿透薄雾拉出两条人影,一名健硕的汉子,一名面容削瘦的老者,两人一前一后急急地在黑夜下行走。汉子空着手,双手很自然地在前后摆动着。老者手中拿着一壶酒,时不时地仰脖子喝上一口,虽然脚步已经有些晃悠,但一双精明的眼睛始终透出一股刀一样锋利的光芒。
他道:“兄弟,我怎么感觉醉死酒楼的酒不但醉不死人,反而是越喝越清醒啊!”
汉子道:“你喝的是竹叶青,又不是三杯倒。”
老者道:“只有三杯倒才能醉死人吗?”
汉子道:“不错。”
老者有点后悔地说:“早知道就该喝三杯倒了。”
汉子道:“那也不一定。竹叶青虽然醉不死人,却照样可以拿来壮胆。”
老者道:“我们真的非去不可吗?”
汉子一字字地说:“非去不可。”
精粉细琢的红杉木门,鎏金明亮的扣耳大环,这一切,都已成了惨败老旧,但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的主人是何等的奢华气派,单瞧门前那一对威风凌凌的石狮子,就可见一般。
两人同时停了下来。
突来歌声
汉子拾来一条木棍,冲老者说道:“曾兄,把你手中的酒给我。”
老者道:“张兄弟也想来一口壮壮胆?”
张大胆道:“小弟不需酒来壮胆,我只想把酒倒在这木棍上,等进屋时好充当个火把。”
曾老头摇了摇酒壶,仰起脖子大灌了一口,然后才很舍不得地把它交给了一旁的张大胆。
张大胆撕下一节袖子,把它缠紧在棍子的头顶,又淋光了壶中所有的酒,最后才从怀中摸出两块火石敲燃了火头。
火红的光亮印在两人黝黑的脸上,扑闪出各自内心的沉重。
曾老头抬眼看到房梁下各样奇异的雕画,心底不禁打起了暗鼓。
他道:“张兄弟,你说这屋中会不会真的有鬼?”
张大胆道:“别自己吓自己了。就算有鬼,那也是他怕咱们。”
曾老头双眼死盯着紧关的大门,点点头道:“对,他怕咱们,他怕咱们。”
突然,眼前的死宅中传出一阵女子的歌声。声音凄凄婉婉,苍苍凉凉,悲悲惨惨,就好象她有莫大的冤恨无处述说,只能在这寂静的深夜唱给自己听。
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给惊呆了,站在地上不知所措。
张大胆惊慌道:“曾兄,你说这歌声是这里面传出来的吗?”
曾老头不说话。
张大胆又说:“你说她是人是鬼?”
曾老头还是沉默。
张大胆最后说:“要不我们明晚再来吧!”
他以为曾老头已经被歌声所吓着,所以才杵在那里发愣。
哪想曾老头却出乎意料地说:“既然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他夺过张大胆手中的火把,使力推开了红杉木门。
歌声嘎然而止。
院中落满了枯枝散叶,几株年老的枣树遮盖了大半的庭落,正值八月时节,树上结满了青青待熟的枣子,还有几缕清幽的桂花香味不知从何处飘来。
曾老头大踏步跨进院中,径直朝正堂走去。
正堂的门也紧紧关着。
张大胆一步不离地跟着曾老头。他心中暗想:记得昨日夜里木头走的时候,这道门好象是开着的,今夜怎么又关得这么整齐。难道真的有鬼?还是有人躲藏在里头?如果是人,那她又会是谁?刚才的歌声是不是也是她吟唱的?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和好奇,张大胆反而忘记了害怕。
曾老头一步不作停留,快步往前走去。停下来的时候,他的鼻子就差点贴到了木门上。
风从枣树顶吹散下来,到处都能听到破窗纸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张大胆凑近毫无遮拦的门框往里瞧。屋内一片漆黑,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木头昨夜放这里的那口不吉祥的小人棺,还折射着微弱的亮点。
他瞧了眼曾老头。
曾老头的脸略显苍白,双眼又透着那股刀一样的光。他把手搭在了大门上。
张大胆屏住呼吸,心在急速的跳动下加速着颤抖。
他也把手搭了上去。
屋顶有鬼
门被重重推了开。
只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同时看见一只白得如雪的猫,坐在棺材上,眼睛发着深绿色的光,就像地狱来的使者,让人不禁一寒。
张大胆颤抖道:“曾兄,你还记得我父亲是如何死的吗?”
曾老头冷冷道:“吓死的,让一只神秘的白猫吓死的,就像眼前的这一只。”
张大胆咬住嘴唇,直到咬出了血。
他道:“二十五年了,想不到它居然躲在这里。”
曾老头道:“你怎么肯定它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只?你父亲走时,你还未出世。”
张大胆道:“感觉,我感觉它就是。”
曾老头道:“什么样的感觉?”
张大胆沉默片刻,身体在颤抖中变成轻微的发抖。
他冷冷道:“因为它不怕人。”
也许这算不上一个最好的理由,因为人的感觉有时候也很容易出错,就如他在醉死酒楼和曾老头说的那样,他说他感觉曾家的那些纸扎人应该都消失在历家,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发现,但这也不能说他就是错了,因为历家大宅有好几十号房间,或许他们就躲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也说不定。
两人互望了一眼,都悄悄地朝白猫靠近。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突地,身后传来一声暴雷般的吼声:“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都让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跳,回过头,木头站在院门的台阶下,手中拿着一柄劈柴的厚背刀。他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们。
木头道:“张大哥,我不是告诉你别来碰这口棺材吗?它真的很不吉利,你们最好现在就走。”
张大胆露出一丝尴尬,他看了眼木头手中的劈柴刀,疑问道:“木头,你这么晚来这里做什么?”
木头望了眼他们身后的棺材,脸上的表情由惊恐逐渐变得痛苦。
他道:“我来劈棺材。”
张大胆惊讶道:“木头,你……”
木头打断他的话道:“张大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抬头遥望着夜空,喃喃道:“我木头打小没爹没娘,是师父收留了我,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可是,自从有了这口不吉利的棺材,师父就病倒床上一直不起,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把它劈了,把所有的恶咒都移到我的身上。”
张大胆只觉心潮澎湃,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曾老头道:“木头,想不到你如此重情重义。”
张大胆心酸道:“木头,让我和你一起,大哥也无父无母,如果真有什么恶咒,就让我们一起承受吧!”
曾老头接着道:“还有我。”
张大胆看了眼曾老头,宽慰地笑了笑。
木头看着他俩,眼眶中禁不住落下了泪。他动了动嘴唇,眼神中满是感激之情。
正在这时,木头的脸突然刷地变的惨白,双眼死死盯住正堂的屋顶,此时已是后半夜,明月特别皎圆,像一轮烧饼一样挂在屋顶,周围散发着毛茸茸的如玉一样的光芒。
木头从喉咙底发出了颤抖的滋滋音,就好象是十八层地狱来的惨叫声。
张大胆和曾老头站在屋檐下,他们不清楚木头到底在屋顶上看见了什么?两人的心底都浮现起不安的想法,同时呆呆地望着木头。
木头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鬼,有鬼,屋顶上有鬼……”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两人却听得非常清楚。
他说屋顶上有鬼。
灭门祸事
两人几乎同时箭一般地冲进院中,却发现那上面空空如也,除了那轮显眼的明月。两人狐疑地看着木头。
木头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呆呆的,傻傻的,一眼不眨地望向那里,不知他是真看到了什么?还是月光给了他幻觉。
重新回到屋中,神秘的白猫已经不知所踪。
三人顾不上四下寻找,左、前、右围着棺材。木头手中紧握着劈柴刀,有点跃跃欲试。
这时,曾老头忽然提出个新想法。
他说:“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它劈了烧了,挖个坑,埋了不是更省心,何况,那样也许就不用怕有什么恶咒缠上我们了。”
木头皱了皱眉,道:“拿来埋不是没可能,但必须要符合一个条件。”
两人几乎同时问:“什么条件?”
木头道:“棺内得有一个活死人,而且还要非意外死亡。”
张大胆不解道:“什么叫活死人?什么又叫非意外死亡?”
木头道:“用道家的说法讲,一个人如果不明不白死了,他的内心就会聚上一口气,这口气会随时间的推移和外部条件的刺激而变得僵,僵就是硬,硬了就会难受,死人一难受,就会活过来,用我们的话说,那就是僵尸,而这口棺材,正是可以用来养僵的棺材,棺材本身的邪气,合上死人的怨气,那就够养成一具威力无比的僵尸王,到那时,四平街恐怕就永无安宁了。”
张大胆后怕道:“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当然不是。”
这次说话的不是木头,而是曾老头。
张大胆奇怪看着他,他一直觉得,曾老头并不象外表看去的那么简单,就拿今夜来说,他说要来历家鬼屋查探时,曾老头先是很吃惊,然后又表现得非常心慌和害怕,最后还提出要去醉死酒楼买壶酒来壮壮胆,但他发现,自打来到了这鬼宅中,曾老头反而比谁都要冷静。难道真是喝了酒的缘?,还是他一开始就隐藏着什么?张大胆暗想。
木头道:“曾老板有什么好方法吗?”
曾老头道:“干我们寿衣这一行的,多少都懂一些邪门歪道,刚才木头兄弟的一番话,使我想起了历家大宅的主人历老爷。”
张大胆抢说道:“曾兄,你认识历老爷?”
曾老头道:“我何止认识,我和你爹,还有历老爷,那都是生在同一代的人,你爹突然去世的前一年,历家也发生了件怪事,这件事后,就是你爹死前的三个月,历家七十八口人,加上家丁和婢女,全在一夜之间惨遭离奇的死亡,除了历老爷刚满月的小孙女至今下落不明外,尸体一具不缺。”
张大胆好奇道:“历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之祸?”
曾老头道:“那还得先由一口棺材说起。”
张大胆看了眼木头,更加好奇道:“怎么又是棺材?”
曾老头长叹一口气,恐惧的眼神逐渐变得哀怨。也许他并不想回忆起那段往事,但现在,他还是把它说了出来。
奇异怪病
他说:“历家世代书香,祖上出过不少能人大官,传到历老爷,整好是第二十九代。历老爷膝下有三子一女,大公子历世富头脑精明,善于打理祖业,二公子历世贵性情游荡,为人不羁,三公子历世祥是个傻子,四小姐历世瑞书香礼气,可惜是个女儿身,而且生来就有些柔弱,可怜她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勤学诗词字画,但也难耐闺中寂寞,所幸大哥历世富曾相赠于她一只波斯碧眼白雪猫,历小姐就长以此为伴,却也减轻了不少的烦恼。”
张大胆问:“历小姐相貌生得如何?”
曾老头眯缝双眼,似在回忆脑海中的哪幅画,又像欣赏画中某个柔软的线条,一付如痴如醉的样子。
片刻后,他忽然张开眼帘,道:“历小姐生得美若天仙,似花如水,俨然就是仙女下凡,历老爷和夫人都把她看成掌上明珠,不知拒绝了多少上门说亲的王孙贵族。”
张大胆道:“那后来呢?”
曾老头面色微变,刚才还柔光十色的眼神,瞬间竟变得黯淡。
他低低道:“后来……到了历小姐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日,突然来了场怪病,自此后,历小姐就整日把自己关在房中,脾气也变得异常暴烈和喜怒,还时常神色恍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历家为了给小姐看病,广发布告,悬赏重金,遍寻各方名医。可惜,所有的人都是信心而来,丧气而去,谁也查不清历小姐是何病理。”
张大胆急问:“那历小姐不是没得医了?”
曾老头接着道:“那也不好说,当年西南山南阳观有一位高人号南阳仙人,他亲来历府给小姐断病。但是,南阳仙人只先号了号脉,瞧一瞧面色,一没施针,二无开方,却道出一句让历府上下皆震惊的话来。”
张大胆更急道:“莫非是那种极罕见的怪病?”
曾老头停了停,道:“说罕见也罕见,说不罕见也不罕见。”
张大胆道:“那是什病?”
曾老头道:“历小姐怀喜了。”
张大胆惊讶得目瞪口呆,就像突然看到猪在天上飞,狗在树上爬一样吃惊。
他道:“历小姐深居简出,又尚未出阁,怎会有喜了呢?更何况,先前来了那么多名医郎中,怎都没一人号出个喜脉来?”
曾老头道:“当时历老爷也这样想,还以为是南阳仙人断岔了。但南阳仙人却说,历小姐的确有喜脉,而且怀的还是暗喜,所以寻常大夫根本就瞧不出来。”
张大胆怀疑道:“什么南阳仙人,我看是专混钱的棍子罢了。”
曾老头道:“正当历府的管家欲要赶出南阳仙人时,历老爷却开口道,‘仙人,所何为暗喜’?南阳仙人正色道,‘暗喜就是指怀的不是活人的孩子’。”
张大胆更惊讶,一张嘴巴都不晓得如何才合得起了。
曾老头又说道:“南阳仙人当时说了个方子,听起来煞是简单,却有点难让人信服。”
张大胆道:“是何种方子?”
曾老头道:“将历小姐置于一口上好的桃木棺内,埋入地下七七四十九日,多一日不行,少一日也不行,到时辰,地府的鬼差会把小姐腹中的鬼子给带走,历小姐也就可不治自愈。但是,此段时间,不能出一点点的差错,否则,历家就会沾惹灭顶之灾。”
张大胆奇道:“七七四十九日,就算治得病好,那人也将给憋死不成。”
曾老头叹道:“世事难料,过了第四十五日,历夫人担心女儿闷坏,偷偷在棺木上起出个小孔。到了满日起棺的那天,南阳仙人只瞧了棺木一眼,便摇头叹气离去了。临走时,唯留下一句话;‘棺木显红丝,怨鬼已出世,一切都晚矣!”
张大胆担心道:“那历小姐最后怎样了?”
胖子死状
曾老头惋惜道:“死了,死得血肉模糊,残不忍睹,棺内一片狼藉。”
听曾老头这么说,屋内突地一下变得特别安静,就连屋外的风都吹得好象死气沉沉的,感觉就像失去至亲,痛悲唏嘘,沉静难言。
终于,还是曾老头先打破掉静寂。
他道:“历小姐死后大约过了不到半年,历老爷过五十寿辰的当夜,那天晚上,历家大院到处挂满了红红的大灯笼,树上,屋檐下,房间门口,满屋满院,到处都是。贺寿的宾客也来了不少,挤得满屋满院都是,鞭炮声,锣鼓声,喜庆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全都交杂在一起。历老爷那天也显得格外高兴,在桌上还喝了不少的酒,大概过了凌点,吃酒的客人走了一些,戏班子也收拾起箱子,打算回去,可就在这时,历老爷却好象还意悠未尽,他对身边的管家说,你叫戏班先别忙活拾掇,我想让他们还演一场,赏钱多给加倍。管家当时就问,老爷想要听什么台子?历老爷很简单地说,钟馗嫁女。管家愣了愣,想起来老爷可能是想爱女了,就没再说什么。戏鼓重新响了起来,有些准备走却还未走的宾客又坐了下来,家丁和丫婢们刚放松的心,又拾了起来。最后一台戏一直唱到了三更天,鼓声停歇,贺寿差不多也全走光了,历老爷和几位公子夫人就都回房去休息,只剩下几个下人在忙着收拾打扫。一切又都回到了非常安静。天亮的时候,早起的街坊便从敞开的大门里看到历家那恐怖的一幕。那些拿来挂大红灯笼的钩子上,都整齐吊着一具具尸体,每个钩子都不闲着,而且很不坚牢的绳头,却能承受很重的重量,就算风刮得左右摇晃,也没摔下来。灯笼落撒了一地,滚得满院打转,能听到‘嗡嗡嗡’像鬼哭的声音,就像在哭泣着什么?”
张大胆轻嘘道:“真是一件怪事,奇事,异事。半夜之间,谁有这么大能耐害死这么多人,光是把七十几口人一个个挂上两米多高的铁钩,那也不是件易事。”
曾老头道:“人确实办不到,但后来有人想起南阳仙人说的话,就都不言自明了。现在,我们也不该卤莽行事,得先把棺材抬走,跟我去找一个人。”
张大胆和木头都表示赞同。
木头把劈柴刀往腰骨间一插,弓起身子喊:“两位大哥,帮忙把棺木抬到小弟身上,小弟一人背走就行。”
张大胆看一眼曾老头,道:“劳烦曾兄举高火把,我一人就够。”
他捋起衣袖,双脚叉膝,身子微矮,左手搭紧侧角,右手插进棺底,深吸一口气,脚,手,腰,肩同时使力。奇怪的是,棺材却纹丝未动。他喘着粗气,喃喃道:“棺内好象有东西。”
木头和曾老头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身上都不觉出了层冷汗。木头好似还不是很相信,上前用力推了推,棺材却像压了老铁一般重。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掀开了棺盖。
棺内一片血红,散落着一具模糊不清的身体。三人看去,有一大块身体被压在了里面,空间填的满满当当的,尸体的四肢和头颅被人不知用什么工具给卸了下来,切口很是整齐,躯体放在了最底层,上来是手和脚,脚的锯断处嵌着一颗头颅,就好象是一个没有身子的侏儒一样滑稽,却不免又使人看着害怕。
一直沉闷少言的木头,这会儿抢先失声道:“他……他……不是昨夜才失踪的严大胖子吗?”
醉死酒楼
熟悉四平街历史的外人都清楚,四平街人有三惧。一惧历宅,二惧凤凰落,三惧醉死酒楼。惧怕历宅就不用说了,因为那里一夜间死了好多人,一到夜晚阴气极其旺盛。但是,这还不是最糟的。
四平街往东五里不到地有一座高山岗。据说很早的时候,有一位美丽的公主经过山下时,被一伙强盗给抢到了山上做压寨夫人,刚烈的公主不从,有一夜趁看守睡着时,偷偷跑了出来,却不幸摔死在了悬崖下。所以人们就给这座山起名叫凤凰落。
人们惧怕凤凰落,并不是山上曾经出过强盗,那是因为,现在的凤凰落,埋着历家上下七十几口人的性命。过了二十几年,谁也忘不了那一具具活生生的尸骨。活着的人都盛传,历家人死不瞑目,冤魂一直在四处游荡,至于他们安息的凤凰落,那是生人都不敢近尺的地方。
也许和凤凰落相比,醉死酒楼会好很多,起码它还卖酒,起码会喝酒的男人都不会讨厌它,讨厌它的只有女人。因为男人一但进去了,就很少能清醒着出来,所以好多女人到了夜晚都只能独守空房,也只有女人会惧怕它的存在。但如果来的是外人,那这里还有个三怪,酒怪,人怪,床怪。
醉死酒楼的招牌是掌柜自酿的三杯倒,闻一闻,瞧一瞧,和普通的烧刀子没啥区别,但要喝上一两口,就会发现它的劲比任何的烧刀子都过瘾,而且喝了就有种想醉的感觉。
酒醉了,也许想找个地方睡觉。醉死酒楼有大小十八间房,所以并不缺床,但这里的床却很特别,除了够喝酒的三张大方桌外,其余的都是崭新的棺材,坐的,站的,躺的,甚至连掌柜算钱的柜台也是用两副棺材垒起的,借这里的人话说,这样既不占空间,也睡着舒服。所以,有些过路的客人一待就是好几天,醉了睡棺材,醒时接着喝。
酒老鬼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别人不同的,酒老鬼不但是不折不扣的大酒鬼,还是这里的掌柜,所以他喝酒并不愁没钱。可能就因为他奇怪的双层身份,所以才能酿得出像三杯倒这样一等一的好酒。
但酒老鬼现在并不想醉,因为他身边又多了口棺材,一口本不属于他的棺材。
曾老头说要找酒老鬼的时候,张大胆和木头都很吃惊,因为酒鬼喝酒还可以,却很少能听说酒鬼还能办事的。
曾老头却说:“要解决这等怪事,非怪人酒老鬼莫属。”
的确,酒老鬼是个怪人。但三人都来了差不多一柱香了,竹叶青也喝了好几斤,却只听酒老鬼说了一句话,而这句话也只有一个字。
进门时,曾老头说:“老鬼,来三坛竹叶青。”
酒老鬼道:“哦。”
奇怪的是,酒老鬼却拿了四坛酒,他在三人一桌坐下,好象他们把棺材抬进他的店中,他并不介意,也许他只考虑有没人陪他喝酒,对于多了一口棺材,那是客人的事。
曾老头打开酒香四溢的竹叶青,自故自喝了起来。
酒量并不好的木头只喝了一小口,就寻找话题道:“张兄,你知道我在历宅瞧见了什么?”
张大胆道:“瞧见了什么?”
洞人心思
木头道:“两个纸人,男前女后,自东向西,从屋梁上轻巧地跳行过去。”
张大胆瞄了眼曾老头,道:“像不像曾兄的手艺?”
木头道:“我没敢看仔细,但好象是。”
张大胆又看了眼曾老头,道:“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它们确实进了历家鬼屋。”
曾老头开口问道:“木头,你真瞧清了,不会是清明纸扎铺的吧?他家的纸人可比我扎得好看多了。”
木头肯定道:“我想不会看错的,只听说清明纸扎铺扎金屋,银桥,铜床那是一手,却不见他扎童人。再说,他们也只扎一种人,那就是女人,非常妖艳的女人,能上床的女人,可我在历宅瞧见的,相信绝对是一双金童玉女。”
曾老头不再说话,他相信木头说的,因为一个人如果连童人和女人也分不清,那他不是傻子就是瞎子。木头虽然叫木头,却并不见得傻,可以说还很机灵,当然了,他也不是瞎子,四平街就只有一个瞎子,活眼神算不但是瞎子,而且还是个会算命的瞎子,一个脸上看去永远都不带表情的瞎子。也许皱眉不能算是一种表情,但现在瞎子确实在紧锁着眉头,而且还缩的厉害,几乎脸都快变了型。
酒老鬼好象对突然出现的活眼神算早有预料,道:“瞎子,你来的正好。”
活眼神算道:“我只是想喝杯酒,不是来给自己惹麻烦的。”
酒老鬼道:“你知道我们有麻烦?”
活眼神算道:“瞎子只懂替人算命,却算不来麻烦。”
张大胆忍不住道:“那你为何说我们有麻烦了?”
活眼神算道:“我只说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却没说你们有何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几个大男人只围着喝竹叶青,我想不是遇上麻烦事了,那就是心情不是太好。”
张大胆恨恨地捧起酒坛子灌上一大口,气得闷坐在那里无语作答。
酒老鬼笑笑道:“瞎子,你说你会给人算命,那麻烦替老夫卜一卦吧!”
活眼神算道:“你不需要。”
酒老鬼又笑了笑,道:“难不成还怕我赖你的卦钱?”
活眼神算道:“我虽然比较爱钱,却也不想赚快死之人的钱,我看你还是留着买口好棺材吧!”
酒老鬼怔了怔,不怒反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甚至连喝进去的酒都从鼻孔呛了出来。
他道:“那你说我这店中有这么多棺材,哪一口才算最好的?”
活眼神算道:“你旁边的那口就不错,只可惜太小了点。”
曾老头,张大胆,还有木头听活眼神算提及那口棺材,心底马上紧张了起来。他们都同时看向酒老鬼。
酒老鬼悠悠道:“既然你说他是口好棺材,那我就不吝送给你好了。”
活眼神算笑了笑。他笑时真不好看,不露齿,不动唇,只是微微皱了皱脸皮。但那确实是笑,虽然不好看,却也比不笑的好。只有死人不懂得笑,活眼神算虽然是个瞎子,却还不是死人,所以在不知不觉中笑那么几回,也是可以理解的,就算笑得不如张大胆那也不是什么过错。
张大胆是个非常喜欢笑的人,他笑得也比活眼神算好看,但也多表达不了什么?只是声音大了些,笑容烂了些,动作也更夸张了些。他张开双臂直了个懒腰,脚架到屁股下的棺材上,显得一付很悠闲的样子。
他道:“神算不是来喝酒的吗?那为何还不坐下。”
活眼神算道:“我看你们喝得也差不多了,我等你们醉倒后再坐也不迟。”
张大胆道:“我们喝的是竹叶青,不是三杯倒。”
活眼神算道:“我比较有耐性,不怕等。”
张大胆道:“为何不一起挤挤。”
活眼神算道:“我也想,可是我知道那样就会有麻烦。”
画师初现
“既然有酒吃,又何来怕麻烦。”门外又走来一人,众人目光都沙沙瞧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青衫长袍,颧骨高突,双目深邃,手上拿了一纸画扇,看上去很有仙风道骨之气。他道:“瞎子耐性好,我可就等不了了。”
他抬起屁股在小人棺上坐定,喊道:“老鬼,来坛上好的竹叶青。”
活眼神算淡淡道:“张老弟,别说哥哥不提醒你,今日此酒可不是随便能喝的。”
张画师盯着眼前的酒坛子,道:“莫非今日酒中有毒?”
活眼神算道:“酒是无毒,但请酒的人却藏着毒。”
张画师道:“这我就放心了。我只吃酒又不吃人。”
活眼神算道:“可瞎子现在却很不放心。”
张画师不解道:“我吃我的酒,你有何不放心的。”
活眼神算道:“瞎子担心是否可以撑到你也与他们一起醉倒。”
张画师倒酒在碗中,喝上一口,忍不住赞道:“好酒。”
他接着又续满了碗中的酒,起身端给活眼神算道:“瞎子,这碗我请你。”
活眼神算道:“你已经喝了他们的酒,所以现在你也是有毒之人。”
张画师抬了抬眼皮,道:“不吃拉倒。”一口饮去碗中的酒,再也不去理会旁人,自故自饮起来。
酒老鬼道:“瞎子,福祸在天,冥冥中自有安排,你又何必这般执著。”
活眼神算沉默片刻,最后长叹一口气道:“明日午时,凤凰落见。”
说完,去酒架抱起两坛三杯倒,朝屋外走去。行至门口,忽然停下来,冷冷道:“我不喜欢竹叶青。”
张大胆和木头目瞪口呆瞧着活眼神算消失不见。
张大胆自言道:“神算真是个怪人。”
酒老鬼道:“瞎子就这样,嘴硬心软,没什好奇怪的。”
张大胆道:“神算说明日去凤凰落,去那鬼地方作什?”他看向曾老头。
曾老头只顾喝酒,懒得作答。
张大胆又问:“我和木头也要去吗?”
酒老鬼道:“当然。”
张大胆胆寒道:“可是听说那地方……”
酒老鬼道:“怕了可以不去。”
张大胆苦笑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想明日去时该准备些什么?”
酒老鬼道:“不需要。你二人只要带上棺材便够。”
提及棺材,张大胆还是忍不住瞟了眼张画师。他还是那么小心小口饮着酒,殊不知在屁股下还埋藏着一个秘密,或者他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但可以相信,这个秘密过了明日也许就将不会留在人间了,就像历家七十八口人一样,死后就有他该去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凤凰落。
白日.正午.肃杀。
二十几年前,凤凰落盘踞着一伙专打家劫舍的通天大匪。很少有人能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只听说匪首自封啸阴天王,人称紫衣人,手下有上千匪之众,但在江湖上名头贯耳响亮的共计却只十八个人,当年江湖上还流传着这样一副对子,名曰:‘紫木金铁。’
上联:‘五行青花白面刀。’下联则是:‘病鬼冷血三剑魂。’一副联对,一字一人,十八个人,各占联中一席。
江湖黑道胆寒的称他们十八个人,百步十八蛇。
十八个人,十八种手段,当然也有十八样的死法,当年盛传,谁惹上了他们,好比就让百步蛇缠上了一般可怕,谁也别想安心能活过百日。此话虽有些夸张,但不可否认,几十年来,百步十八蛇作下大小案件上百起,中间从未失过手,响头一度盖过湘西黑道中最狠最毒的阴阳双尸。在百步十八蛇作下的上百起案子里,其中最轰动江湖的,当然要数他们当年劫了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的女儿南阳公主一案。
观阳绝顶
永历十三年(公元1659年),清兵三路追逼,永历帝无奈,于12月逃入缅甸境内。永历十四年,(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八月,在平西王吴三桂的请求下,清廷决定出兵缅甸,迫使交出明永历皇帝。永历帝得到清军进入缅境的消息后,给吴三桂写了一封寻求乞生之信。为了表达自己对吴三桂之前叛逆倒清早已不计心胸,永历帝还打算把年幼才14岁的南阳公主一同随嫁给吴三桂之长子为妾。可惜,南阳公主的队伍在行进了几日后,信还未送到平西王手中,队伍却在凤凰落脚下被山上的一伙强盗,劫了个正着,南阳公主也摔死在凤凰落主峰观阳顶的断崖下。
之后,缅甸王变节,把永历皇帝朱由榔交给了吴三桂。吴三桂押赴永历帝至云南的昆明,绞死在篦子坡。但过去不久,永历帝的尸体却无缘无故不知无踪,有人猜测是让某些反清志士秘密给劫走安葬了。不过,这些俱是后话,不曾亲眼见到,终都无人相信。
再说观阳顶,东西南三面竟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北面更是山道崎岖,怪石嶙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前朝官府多次带兵围剿,都只能望崖兴叹。但奇怪的是,这等险峻易守的山崖,百步十八蛇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巢,却在三二十年前的一夜之间皆化为乌有。山上强盗竟相都死在了观阳绝顶。
张大胆和木头抬着口棺材,举步蹒跚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棺材本身并不很重,压肩的是躺在棺材里的人,但就算这样,两人也不该抬得如此吃力。除非,他们要去的地方很特别,因为只有上观阳顶的山道才会走得这么艰难。
张大胆悻悻道:“木头兄弟,你说老头子干嘛费这么大劲,要把棺木抬向这种鬼地方。”张大胆嘴中说的老头子指的是活眼神算,以前张大胆都很客气地称他叫神算,而现在却直接呼唤老头子,想来他心里一定是恼怒到了极点了。
木头没好气地说:“老头子是怪脾气,他是何想法,我们哪看得透。”
张大胆擦擦汗道:“看来这些老家伙真把咱兄弟当牛使了,起先真不该找上他们,相信没有他们,咱也照样可以摆平的。”
木头道:“到这份上,咱们也只能照他们说的办了,具体老家伙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看了不就知道了。”
张大胆道:“兄弟说的是。我们再加快些脚步吧!省得让他们等久,又该说话了。”
说着,两人停下互置了个肩头,加速着脚步往山顶赶去。
不多时,前方山上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大屋。屋舍宽广百米,气宇轩昂,可惜整体已有些破旧,想必是有好久没有人打理了。屋子的门前有十几块花青石浇筑的台阶,一个干净且满脸严肃的老人站在台阶上,眼睛不停地往山道这边瞧来。
张大胆刚露出半张脸,就听见有人喊道:“张兄弟,你们可总算是来了。快,赶紧往这边抬来。”
张大胆喘着粗气道:“曾兄,怎么就你一人?”
曾老头道:“他们都在后头呢!就差你们了。快些,千万别误了时辰。”
两人紧紧肩上的杠头,跟随曾老头往屋后走去。三人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穿过了一大片茂密遮阳的竹林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处断崖。崖前摆放着一张长型的方桌,桌上搁有木剑,笔砚,朱砂,黄符,火烛,八卦罗盘和一些祭品。
活眼神算,酒老鬼和张画师都焦急等在桌前。酒老鬼的手上还撑了把锄头,腰间缠绕着大圈的粗麻绳。
曾老头示意张大胆和木头把棺材歇到祭桌的前面。
两人放下棺木,退至一旁。
崖下藏棺
一切布置妥当。活眼神算从桌上托起八卦罗盘,沿着断崖往前走。他走几步,歇一停,又往前几步,又停下站一会儿。他的脸始终都保持着那种不可侵犯的姿势,很让人捉摸不透的安静。这时,他又停了下来。很快,他开口道:“就这地方了。”
活眼神算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张画师迅速抄起桃木剑,面对空中奇怪地笔划着。他的嘴中还念念有词道:尘归尘,土归土,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人走人的阳关道,鬼去鬼的独木桥,阴阳有界,各不相安,怨气情仇,生世来生……
念完一大段难懂的咒语,张画师放下木剑,用毛笔蘸上朱砂在黄符上画出几道奇怪的符咒。他道:“酒鬼,看你了。”
酒老鬼解下腰间的麻绳,用很奇特的手法给棺材打上几个死结,然后在前后左右各贴上两道张画师画起来的符咒,最后抄起锄头,纵身就跳下了断崖。
张大胆失声道:“酒老板,你……”他正要跑上崖边查探个究竟时,不料身旁的曾老头却拉住他的手臂道:“葬棺之时,闲人莫近。”
说着,曾老头走到棺材身旁,单手举起三百多斤的棺木,很轻巧地来到酒老鬼跳下崖的地方,抓住麻绳把棺木往崖下放去。
其余的人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曾老头的一举一动。
木头瞪直了眼睛,羡慕道:“想不到曾老头有这样的一手手力。”
张大胆感叹道:“何止曾兄,其实他们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想不到在四平街住了这么久,我俩的眼睛却比神算还瞎得厉害。”
木头道:“神算瞎眼测风水,张画师招魂画符,酒老鬼身轻如燕的身手。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一直以为他们只是些会算命,画女人,喝酒的老鬼呢!”
张大胆笑笑道:“如果没有点本领,我想他们也不会来趟这潭浑水了。”
木头道:“那你呢?”
张大胆遥望着远方,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是真的出于朋友间的义气,还是有别的原因,他真的没有想过。他本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可这次却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做梦都害怕的凤凰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或许在他的心中,还有一个缠绕了好久的谜团,那就是父亲是如何死的。是真吓死在那只神秘白猫的爪下,还是有别的隐情。他暂且无法知道。但不管是何原因,自从历宅再现一只同样神秘奇怪的白猫后,他就感到很不安,或许这和严胖子的神秘死亡有关。或许,它就是杀死严胖子的凶手。
日落西山,酒老鬼终于被曾老头从崖下拉了上来。只见他衣衫褴褛尽湿,胸前和手臂都刮了好几道的血口子,脸色看去竟显苍白,四肢还不住地打颤。
曾老头道:“老鬼需要休息,我看今夜就别下山了。”
张画师道:“那我们今夜就在凤凰山庄住一宿,待明早天亮了再下山吧!”
活眼神算叹道:“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很快,众人就来到了山道口的大屋前。张大胆这时才明白,这里就是张画师说的凤凰山庄了。刚进入庄子,曾老头就说道:“你们先坐一下,我去给大伙弄点吃的。”
张大胆不放心道:“曾兄,我陪你一起去吧!”
曾老头道:“不用了,你替我照顾酒老板吧!”
张大胆点点头。他搀着酒老鬼来到了昏暗的凤凰山庄的会客厅中。其他的人也都跟着走了进来,大家都靠在落满灰尘和蛛网的椅子上闭目养起了神。
待坐下不久,天色就完全黑了下来。张画师从身上拿出一道火符点燃了一支蜡烛。顿时,会客厅里一下变得亮堂非常。张大胆好奇地四处看着。他发现强盗的庙门和普通民间的古屋大宅也没太大的特别,唯一令他感兴趣的是正堂挂着的三幅人物画像。中间一幅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左边一幅是大顺帝李自成,还有右边一幅是平西王吴三桂。
啸阴天王
张大胆百思不得其解,凤凰山的强盗为何会供着这样三个人。按理说,这三人都是亡明的元凶,血性汉人的仇人。难道这伙强盗和明朝朱家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他们当年劫了南阳公主也并不是什么无意之举。正迷惑思索间,曾老头拎着两只野兔三只山鸡走了进来。
他笑呵呵道:“看来今日运气还不错,刚出门就打了这么多。我看这里也够咱们吃个饱了。”
酒老鬼抬了抬好象刚醒来的眼皮说:“够是够了,只可惜少了下菜的酒。”
张画师道:“老鬼,我家还藏着一坛南宋宫廷御用的贡酒。等明天下山了,我拿出来请大家一起吃。”
酒老鬼眼珠亮了亮,兴奋地说:“认识你这么久,平日也不见你有如此大方。看来明日我一定得喝个痛快。”
张画师叹道:“是啊!明日非吃他个不醉不死不可。最好吃醉了还能找口好棺材睡一觉,那是再美不过了。”
酒老鬼笑了笑,然后又瞌上了眼皮。
夜深人静,张大胆再次睁开了眼睛,和之前只听见呼呼的犹如豺狼虎豹的山风,还有隔壁木头沉重的鼾声不同,这次还多了层碎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忽远忽近,忽重忽轻,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深夜的凤凰山庄里四处游荡。当他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停留在窗下时,张大胆不觉一下变得清醒起来,他突然想起睡前曾老头和他说过的话。
他说:“凤凰山庄宽丈百米,有屋108间,是当年百步十八蛇的起居行宫。听说在山庄的某个房间中还埋藏着大笔的财宝,只可惜二十几年前,凤凰落所有的强盗都一夜全死在了山上,至此也丢失了埋藏宝藏的下落。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有无数的寻宝人冒死前来寻宝,却都是神秘地有来无回,更让人奇怪的,凤凰山庄东有54间房,西应该也是54间房,可是数来数去却都只有53间,不管怎么数整座山庄都凑不上108间房,最后的那间房谁也不知道在哪里?所以,很多人就说那是强盗不死的鬼魂蒙了活人的眼,除非有了他们的同意,要不然谁也别想找到那最后的一间房,更别说取走那间房所埋藏的宝藏了。”
张大胆心中嘀咕道:“莫非山庄里真像曾兄说的有鬼?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和酒老鬼还有其他两个老头睡在东边房,木头却和他睡在了西边房。”
忽然,窗外的影子晃了晃,低低道:“张兄弟,请随我来。”
张大胆听声音,心中暗喜道:“是曾兄。”他赶忙起身穿鞋,刚跨出房门,却发现曾老头已站在大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昏暗的光线下,他瞧不清楚曾老头的脸,只见他穿着白天的衣服,站在那里不停地向他招手。
张大胆也不作细想,匆匆忙忙随曾老头往山庄后面的断崖跑去。
不一会儿,张大胆就随着曾老头进入了竹林。只见两人风驰竹啸,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奔跑着。可是,不管张大胆使多大的劲,曾老头都始终和他保持着十余丈的距离。不过,这一点张大胆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从昨日开始,他就看得清楚,曾兄不再是以前的曾兄,他是高手,一名身怀绝技的高手。
出了竹林,张大胆只觉一股急风直扑双眼而来,他无奈闭起了双眼,但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曾老头早已不知去向,而断崖边竟站着另外一个人。此人裹着一身素衣,背对着他。
张大胆往前几步道:“酒老板,你怎么会在这里?”
酒老鬼道:“你是谁?”
张大胆奇怪道:“我是张大胆,酒老板不认识我了吗?”
酒老鬼又道:“酒老板是谁?”
张大胆只觉后背脊梁骨一阵冷飕飕的,就更加奇怪道:“你不就是酒老板吗?”
酒老鬼冷冷道:“我不是。”
张大胆几乎脱口道:“那你是谁?”
酒老鬼一字字道:“啸阴天王。”
湘西双尸
张大胆惊诧道:“啸阴天王?凤凰落强盗之首啸阴天王?百步十八蛇的总瓢把子啸阴天王?”一连叱出数句几近相同,实则有异的话,似在暗问自己,又像是寻问他人。他双目注视前方,难掩吃惊之色。
酒老鬼一动不动,始终面壁向断崖,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山风吹过,衣袂猎猎飞舞,他缓缓道:“你知道的到还不少?”
张大胆正色道:“叱诧风云三十年,滇南头号匪首,黑道上号称和湘西阴阳双尸齐名,并同样使得江湖中闻风丧胆的啸阴天王,我哪有不晓得的道理。”
酒老鬼又缓缓道:“既然你晓得我,就该知晓此地不是你久留之处,免得后悔丢了性命。”
张大胆仰望天色,突地哈哈大笑起来。
酒老鬼道:“你笑什么?”
张大胆目光凛然道:“生又何乎,死又何惧,人生在世,但生畏死,乃鼠小之辈。”
“好一句鼠小之辈,说的好,有胆识,好气魄。”漆黑一片的竹林中,曾老头缓慢走将出来。他哂了眼张大胆,接下道:“兄弟一身豪气,天地干云,真不愧是血……”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马上道:“真不愧是血性汉子年少出英雄。”说到血时,声音不禁拉长了许多。
张大胆淡然一笑,目光炯炯道:“曾兄夸大兄弟了,兄弟哪有曾兄说的那般英雄。”
“曾老头子所言对极,虽然老夫瞎了眼,却耳朵还好使得很。看来张兄弟并不像坊间相传的那样胆小怕事,确实算的上年少英雄。”一阵阴沉的声音又自林中传出,活眼神算面如霜纸,死硬发僵,轻声走到曾老头身后。张画师摇着折画扇,眼带微笑,洒脱地跟随走出,站立活眼神算身侧。
张大胆突见活眼神算和张画师,神情顿了顿,暗忖道,“深更半夜,曾兄和几个老鬼把自己唤至这里,不该只是为了夸赞我一番吧。”转念至此,又忖道,“不管如何,相信曾兄是不会害自己的,如等有什事,汝只听办就是了。”
他挺了挺身子,视向曾老头,脸上难掩惊疑之色。
曾老头缓缓向前走来几步,直离张大胆还剩两丈余地,突地停下身,正色道:“兄弟,你知道我等几人为何要引你来此吗?”
张大胆迟疑了下,说:“曾兄有事,兄弟便赴汤蹈火也不皱半下眉头。”看曾老头不为所动,便举起右手,发着誓道:“苍天为鉴,我张大胆对曾兄如有二心,叫我万箭穿心……”想起深夜曾兄把自己唤至此,必定有不简单之事,但无论怎样,也抵不了曾兄当年之恩情。
那是十岁刚过,母亲不幸得病逝世,幼小的张大胆,一下则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一日实在饿极,偷偷跑到严胖子包子铺盗肉包吃,哪晓却让店中伙计撞了个正着,失措余,惊慌躲到曾兄的佛桌下,窝到夜晚,才敢战战兢兢爬出来。不料曾兄早已瞧见了他,问清事由,把他领到严胖子铺子,心中原以为曾兄是拉他去治罪,可万万没想到,曾兄非但给严胖子低头道歉,还付交了包子钱。以后的日子,曾兄就成了父亲一般照顾着他,在心里他也一直把曾兄当成父亲那样看待……
曾老头欲言又止,站在崖边的酒老鬼道:“你们几个老头把一个后生晚辈叫到这里来,是不是想他死得比你们还更快一些。”
曾老头,活眼神算,张画师同时愕了愕,酒老鬼接着道:“见了本天王,为何还不跪拜。”
剧毒银针
活眼神算干咳两声,厉声道:“你等究竟是谁,如不从实道来,就休怪老夫掌下无情。”话音方落,人影一闪,往前直掠数丈,双脚刚好踏在酒老鬼落在地上的影子。
酒老鬼‘嘿嘿’一阵拧笑,听得人毛骨悚然,后脊发冷,莫不是轻耳所见声音的来处,实怀疑那是地狱飘出的冤鬼的哭嚎声。
活眼神算怒叱道:“看来你是不想老实了。”双掌一翻,右掌化掌为指,直取酒老鬼后背‘神藏’穴,左手肘弯微曲,勾指成爪,斜抓尾脊‘阳关’穴。顿时,酒老鬼身后两处大穴都让这一指一爪所笼罩,眼见指到爪落,非死既伤,但他却还像没事人一样站着。
突地,指爪都同时停了下来。活眼神算呆呆地站着,双手一勾一直,一上一下,还余身体半寸,生生停在那里。他额头青筋直冒,一张僵硬的脸在不停地扭曲。他轻叱道:“你真不怕我杀你?”
酒老鬼默然站着,似乎不愿多说一句话,又似乎根本就不相信活眼神算真的会出手,所以他现在索性连笑都省了。
活眼神算又道:“我知道你不是酒鬼,其实我也不是好杀之人,只要你亲口告诉我酒鬼现在何处,我保证决不伤你性命。”
酒老鬼还是一片默然。山风吹过,竹叶萧萧,观阳绝顶,浓云残雾,断崖底下万丈绝壑,不知掩埋下多少具孤魂,是忏悔,还是思索,可是他在忏悔什么?又在思索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是?等死——绝对是最好的解释。
活眼神算大喝一声,右掌上扬,朝酒老鬼的头顶缓缓下切。此掌虽是来得缓慢,劲道却十足,且留有余地。除非酒老鬼身影不动,若非那样,他应该很容易就能躲过此掌,但如果不作任何闪躲,此掌绝对有开山裂石之力。想是活眼神算并非想伤及于他,乃是试探之意,但如果他仍像先前那样不顾生死,那这掌也许真会要了他的性命。
观阳顶一片寂静,活眼神算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虽是眼瞎,双耳却明得很,哪怕有轻微细小的闪避,也能分辨的出来。他侧耳静听,除了山风呼啸他衣袂发出的‘扑扑’声,感觉不到还有任何的声响。他的脸上现出了失望,然后逐渐变得僵硬。
忽然,一道银光飞速穿越,击在了活眼神算正在缓缓下切的手腕上。
活眼神算只觉手腕处一麻,脸色诧了诧,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沉吟道:“张画师,你这是作何?”
张画师身影掠过,拾起地上的折扇,含笑道:“瞎子,你一直自称耳力惊人,无人可伤及到你,可惜呀……可惜呀……你还是被我击中了。”
活眼神算脸变了变,叹道:“如果不是我把精力都集中在酒鬼身上,你岂能容易得手。”
张画师笑容一收,颌首道:“瞎子,你耳力虽不错,但毕竟还是看不见。瞎子最大的弱点就是静,静不但能毫不费力地靠近你,还能杀人于无形,要不是我的眼力好,恐怕你这个活瞎子现在已是死瞎子了。”
活眼神算道:“此话怎讲?”
张画师抬起圆润的右手,探入酒老鬼头顶发中,应声拔起一枚半寸长的银针。银针在手指间发出残绿的光芒,可以肯定,上面一定淬满了剧毒。
曾老头和张大胆远远看到,也冷不丁打了个冷颤,但又不得不佩服张画师惊人的眼力。
张画师收起银针,小心放入怀中,喃喃道:“好阴毒的手段。”
话声未了,只听‘噗’地一声,酒老鬼直挺挺倒了下来。只见他眼角青紫,眼珠突出发白,再看脸上,俱是扭曲异常,且阵青阵红,面容惊讶之极,像是死了还不相信自己死了,或者根本就没想到会死在杀他之人手上。
再死一人
张画师,曾老头,张大胆一脸错愕。
活眼神算轻叱道:“此人是谁?”
张画师双目圆睁,强忍住胸中悲呛,仰天长啸一声。残雾渐薄,天脊渐明,一声长啸震动山梁,响彻深谷,比苍歌,犹自茫。长啸声落,风声却显得更急,更烈,更荒凉。
活眼神算咬着‘格格’作响的牙,喃喃道:“老酒鬼,不管此人是鬼是神,瞎子一定替你找出他来。”他单手抓起酒老鬼胸前的衣襟,托过臂顶,狠狠把尸体掷向了万丈深崖。
张大胆欲上前阻止,却料曾老头拉了他的衣袖,他着急问:“神算怎么把酒老板的尸体……”
曾老头截声道:“张兄弟不知,老酒鬼生前,早就吩咐过了。”
张大胆想问,‘那就是这样草草地扔下悬崖吗?’
但是,他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东方日起,朝阳生辉,云开雾散,但闻一声沉重的叹息:“一天又来临了。”
观阳绝顶,张大胆,曾老头,活眼神算,张画师一排并肩坐在断崖边,望着深壑不见底的幽谷出神。秃鹰盘绕,猿猴嘀声,原来人死后除了入土为安,还可以回归自然,但枭雄,草莽,绿林,豪杰,又有几何能有如此胸怀,胆量把自己赤裸于天地之间,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曾老头目视徐徐升起的太阳,道:“佛祖释迦牟尼说,人死并不是死,丢弃的只不过是一具寄居下的臭皮囊而已,灵魂会像朝阳一样随时得到重生。”
张大胆支着头,喃喃道:“我现在只知道,以后我们都别想再喝到酒老板自酿的好酒三杯倒了。”
一阵沉默。几声鹰鸣猿嘀自谷底传来,久久回响于耳,像是告诉人们,这就是自然,自然的钟声,才是最动听悦耳。
张画师幽幽叹道:“昨日答应请大伙吃酒,今日……今日酒鬼虽说已不在,但酒却还是要吃,而且还要在酒鬼的醉死酒楼吃,我一直觉得,哪里吃酒都比不上在醉死酒楼吃得舒服。”
活眼神算道:“张画师讲得对极的很。”
张画师自地起身而立,拂了拂袖袍上的尘土,最后目视一眼断崖下的深谷,道:“时间不早,我们也该起身下山了。”
活眼神算,张大胆,曾老头也闻声而立。
曾老头自怀中掏出一方墨砚大小的紫檀木匣,匣身磨得光滑莹亮,面上雕刻着龙腾日月图案。他把紫檀木盒交到张大胆手中,道:“兄弟,昨夜请你来,就是想把这只盒子交于你保藏,可惜——还是发生了不幸之事。”缓缓垂下手来,忍不住自胸中深深长叹一声。
张大胆愕道:“曾兄,你……”
曾老头道:“兄弟以后自会知道,你只好生保藏,切莫擅自轻易开启,否则会有惊天动地之大祸。”
张大胆道:“曾兄交代的事,兄弟自不敢大意,你放心交于我就是了。”
曾老头呆呆道:“我当然相信兄弟,可是——唉,以后就……让兄弟多费心了。”缓缓抬起头来:“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早些下山,木头兄弟还在凤凰山庄等着。”
晨风习习,山道蜿蜒,五条人影飞快地走着。上山难,下山易,来时急,回时更急,来时生死七人,走得缓慢,回时还余五人,轻巧快捷,一日一夜,物是人非,唯一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从身旁飞快地掠过。
回到四平街已是正午,但瞧街上人烟寥寥,商户俱是闭门,只闻街尾传来声声喧闹震天的鼓击声。抬目望去,隐隐瞧见尽头有不少拥挤的人头在晃动。
越往前,喧闹声,嘈杂声,鼓击声,呐喊声,混成一片,响声震耳欲聋。
木头好奇道:“今日是重阳还是中秋,还是哪家娶媳嫁女,咋搞得这般热闹。”
张大胆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娇花似艳
木头道:“是极,是极。”
走得近些,才看清人山人海之前原来搭起了一方高台,台子耸在历家大院门口,台上站着三人,两名威武彪形的大汉,面相凶恶,赤膊上身,手中各持两擀面杖粗的击鼓棍,目视前方。还余一人是飘飘院的老鸨,站在台子中央,手上拿着一本花名册。他用手指指台子左右大汉身后的一副对联,娇声念道:“赏花,爱花,花花娇艳。公子,银子,子子皆缘。”头顶还横着一条三丈长的批子:点花大会。
木头岔声道:“飘飘院的花老鸨又玩啥新鲜了。”
张大胆轻笑道:“嫁女儿吧!”
木头踮起脚尖,嘿嘿笑道:“嫁女儿,那真得好好瞧他一瞧了。”
话音刚落,花老鸨缓缓翻开手上的花名册,清清嗓门,朗声念道:“飘飘院自创世至今,历经三十余载,蒙诸人爱戴,本院一直风雨不歇,香飘不衰,自心中不甚感激。在此今日,花香之时,自举行点花大会,本院飘梅,飘兰,飘菊,飘桃四朵金花,价高者得……”念至此,忽地停下来,看着台下的反应,特别是辛家二公子,四平街十里都难寻的风流公子,最主要的是还出得上价钱。
辛二公子辛竹微微抬了抬眼皮,漠无表情地哂了眼台上的老鸨,像是对梅,兰,菊,桃四位姑娘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淡淡道:“无飘红,本公子概不奉陪。”
花老鸨微微一顿,转而舒眉一笑,接下去念道:“有价实无价,无缘似有缘,飘飘院当红花魁,飘红姑娘将最后为大家抛洒香球一枚,有缘得球者,将收到飘红姑娘亲自之邀请,飘飘院的春风楼将为这对佳人共烛良宵,赏酒夜谈……”斜眼瞟了下辛二公子,往下接着念:“如愿出高价,亦可同飘红姑娘喜结梦缘,枕香共之……”
辛竹公子早已按捺不住,连连喊道:“花妈妈,你就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赶快叫飘红姑娘上了台吧!今日我是非一亲香泽不可了。”
花老鸨眯眼一笑,道:“辛公子莫急,飘红姑娘要最后才上的了台,辛公子可先瞧瞧别的姑娘啊!”抬起头扫视了台下焦急的人,似乎还算满意。她眯起双眼,‘啪’一声重重合上花名册,一字比一字还大声地宣布:“现在请飘梅,飘兰,飘菊,飘桃四位姑娘登台。”
鼓声又响了起来,两名彪汉铆足了劲,把一面花鼓击打得震耳欲聋。但就是这样,鼓声还是掩盖不住台下更加浩大的尖叫声。
飘梅,飘兰,飘菊,飘桃四人坐在两抬轿中,由八名同样彪壮的虎背黑衣劲装大汉抬上台子,轿门让帘子遮的严严实实。轿子刚落地,鼓声也应声而落,台下除了一些人还在低头交耳,比较四位姑娘的美艳之外,大多都在安静地等着。
花老鸨清清嗓门,喊道:“开香。”声音拉得好长好长,以至于余音还未了,前面抬轿的黑衣大汉已经锨开了轿门。
飘梅,飘兰,飘菊,飘桃四人出了轿来,都各自摆开个婀娜的姿势。柳叶弯眉,红唇小嘴,丹凤杏眼,身姿窈窕,要说多漂亮就有多漂亮,要说多娇艳就有多娇艳。
木头瞪直了双眼,自言道:“真不愧是飘飘院的四朵金花,要是能娶上一个做老婆就好了。”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瞬间变得黯淡:“可惜我只懂得打棺材,却没有钱。”
张大胆拍拍木头的肩头,道:“兄弟莫犯愁,哥哥另外给你找个老婆。”
木头挺起头道:“大哥有钱?”
张大胆摇了摇头,微笑道:“没钱。”
木头垂下了头,失落的眼神逐渐变得失望。他低低看着自己的双手,好象是在责怪说,如果这双手会赚钱,而不只是打棺材,那该有多好。
曾老头幽幽道:“老儿有钱。”
木头忽地抬起头,正正看着曾老头,眼中不禁又涌出那般渴望的眼神。他道:“曾老板肯帮小弟?”
四朵金花
曾老头洒然一笑,道:“是极。”停顿一下,又道:“但如果是飘红,却可不行,飘红姑娘老夫是要定了。”
张大胆偷偷笑了笑。木头把头转去台上,喃喃道:“飘飘院的四朵金花,可得其一,便也知足了,哪还敢想飘红姑娘。”
曾老头目视着台上,深深叹道:“四朵金花虽艳,却永远也比不上她。”话声停顿,又深叹一口气,呐呐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比得了她。没有了……没有了……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张大胆听曾老头连声叹息,暗暗忖道:“曾兄为此人如此伤感,她是谁?曾兄和她又有何种原因?她是否就是曾兄昔年的知心呢?”想起一连串疑问,心中不觉又涌上:“曾兄,活眼神算,张画师,还有死了的酒老鬼,这四人好象很早就认识,而且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可他们却为何要隐姓埋名于此,还隐去了一身的本领,如果是看透了江湖上的恩爱情仇,那又何故要在我和木头眼前不加避讳,轻易就亮出了骇人的底子,难道就不怕我俩给传扬了出去吗?”
张大胆想了很多,他相信曾兄嘴中的她绝对不会是飘飘院的飘红姑娘,因为飘红姑娘今年才来到四平街,所以她和曾兄之前也不可能会认识,更何况,两人的年龄相差甚大,曾兄口中说非要娶到飘红不可,也许只是看到了习娇娇替朱老板管理茶楼是一把好手,而不是真对她心存爱慕之情。
他看了眼曾老头,又斜眼瞟了下活眼神算和张画师,发现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近乎相同的地方。比方说:“这几人脾气都很古怪,而且嗜酒如命。更让人惊奇的是,除了曾兄在十年前结了一房亲,其余都是单身老头,当然也包括了刚死的酒老鬼。难道他们都像曾兄一样,当初为情所困,所以才会隐退江湖,但曾兄却又为何要结亲呢?难道……他们并不是为了情,而是为了躲避仇家才隐居到了这里?”
活眼神算干咳两声,哀叹道:“女人实乃不详只物,越漂亮的女人,就越是祸水。古往今来,吴越国的西施,三国初始的貂禅,李唐中期的杨玉环,哪一个不是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可惜,这些女人,除了只懂迷惑男人,堕落人的心智外,还能带来什么?”抬了抬头,右手摸着死气沉沉的瞎眼:“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这句话似对自己说,又似对别人说。
张画师叹道:“确实不是久留之地,有酒喝,也算我一个。”说着,飘然离去。
曾老头楞了楞,突地轻叹一声,黯然道:“喝酒,自是极好,可是……”他望着点花台,似有很多话要说,可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一个字,只得随张画师他们而去。
花落谁家
点花台上,此刻并不会因为有些人离去而变得平静许多,相反,擂天的鼓声加上男人疯狂的叫喊声,还有稍微轻一点的银票在手中抖动时发出的‘沙沙’声,这些声音全部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场肮脏的肉体和欲望并节奏不匀的混合曲。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飘飘院的四朵金花相继都尘埃已定。聚宝赌庄的司马庄主抬着梅,兰二朵金花扬长而去,飘菊却坐到了辛竹公子的腿上,看来辛公子虽不是冲四朵金花而来,却也不想干坐着看热闹。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最后一朵金花竟让打铁铺的王匠头夺了去,实在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非常吃惊和意外。
张大胆起先看到王匠头搀着飘桃姑娘走得缓慢,还不觉为王匠头的耐性称赞,哪晓得没过上几步,王匠头就蹲下身子,拦腰扛起飘桃急急朝家跑去。张大胆怔了怔,转而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泪莹语哽,最后索性用双手捧住肚子,蹲在地上笑个够。忽然,他发现自己身上还揣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紫檀木匣。虽然他不知道这木匣中装的是什么?但想起曾兄的叮嘱,相信里面的东西一定非常的重要。
他起身开始寻找木头。很快,他就看到木头正围在辛公子那里,眼睛直直视着飘菊,他暗自一笑,想上前和他招呼一声,却不料肩头让人轻轻拍了一下。回转头,发现习娇娇正吃吃地看着自己。
习娇娇目视一笑,道:“张兄弟真不好记性,嫂嫂几日前托兄弟给我捎两颗新鲜的猪心,你可让嫂嫂好等的很。”
张大胆怔了怔,忽而笑道:“叫习老板心急了,我……”
习娇娇杏目一睁,打断道:“莫叫我习老板,那样显得生疏见外了,我还是听惯你唤我嫂嫂。”垂下头去,面颊微红。
张大胆干咳两声,轻轻道:“嫂嫂……”
习娇娇‘格格’笑着,凑近身子道:“哎……”声音拖得悠长,传到耳中又柔又美。
张大胆只闻一股清幽的香气直扑肺腑,脸不禁红了红,心跳也急促了起来。习娇娇虽是比他年长,但也确实生得漂亮,更重要的,他突然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别的女人都不曾有的气质,这种气质,一直都被她的出身和放荡的行为所掩盖,让别人总以为她是那样的女人。当然,以前他也是这么认为,但自从见了曾兄,活眼神算,张画师,酒老鬼四人的身手后,他就不再这么认为,他现在看四平街的人都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就像站在眼前的习娇娇,他猜她本不该是个淫荡和随便的女人。
他不敢再视习娇娇半眼,因为他不管她是淫荡或者是个正经的女人,他的心都还在‘砰砰’乱跳,他偷偷把目光转到了点花台上。此刻点花台周围一片沸腾,四名黑衣劲装的彪形大汉,抓起一顶莲花软轿的四支,举过头顶,步履轻盈,缓缓走向台上。
软轿落地,轿子和台面相碰的细微声还未散去,早已站立一旁的花老鸨身影一侧,闪到轿前肃然道:“点花大会,先客后主,花香飘落,春风红楼。”说着,她一挥手:“起鼓开花。”
话声落,鼓声起。只见刚才抬轿的四名黑衣大汉面向围住轿周,四条粗健的手臂,前伸向上弯曲,托起莲花四角,轻‘嘿’一声,软轿顶子缓缓被抬了开去。
粉红登场
转瞬间,浓烈的花香迎面扑鼻散开。一名女子侧躺在中间,素纱蒙面,白色绫罗缠身,绫尾长长拖洒在身体四周的花瓣中,一双洁白如玉的香足探出绫外,惹人浮想联联。
台下顿时欢呼声四起。花老鸨走向前来,眉眼笑了笑,道:“佳人点花,花点佳人,亲锈香球,缘落谁家。”台下一片鸦雀无声,顿了顿,吸上一口气,语声响亮而深长地喊:“迎——花——上——台。”
两名面貌较好的黄衣女子,急急上得台来。一人手臂弯曲在胸前,端着一方端台,上面有一枚颜色艳丽,绣工细致的香球。还有一人左手腕间挎着一只花篮,里面是满满一篮清晨刚摘下来的新鲜花瓣,花瓣间还有晶莹透明的露水。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花老鸨的身后,没有表情。
花老鸨又道:“今日起,飘飘院将于每年都举行一场点花大会,有缘者,不论贫富,相貌,身份,都可与飘飘院的头牌花魁共聚良宵,举杯长谈,献歌献舞。”看了眼台下,偷偷给辛公子使了个眼色,接着道:“当然了,有银子那就最好了。”
台下‘轰’一声大笑了起来。花老鸨正正喉咙,破嗓道:“点花开始。”
两名黄衣女子轻跨几步,走到台前。挎篮女子五指纤细,轻探入花篮,抓起一把花瓣,甩向空中。微风吹过,花瓣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空中飞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都翩翩落入人群中。端台女子侧过身子,面向花老鸨,压着头,双臂高举,台沿几乎与下巴齐平,静静等候。
花老鸨缓缓拾起香球,道:“欲上春风楼,只能听天由命。”高高举起香球,看着台下。
台下顿时疯狂了起来,人们纷纷往前拥挤,口中喊着飘红的香名,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不远的地方,一条身穿粗布麻衣,面容稍黑,额角爬有皱纹的中年妇人,怀中抱着一只碧眼白雪猫,冷冷看向这边。她脸上的皮肤看去甚是粗糙,但双手去白皙的动人,她细细抚摩着怀中白猫身上雪白的毛,嘴中‘嘿嘿’干笑两声,道:“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花老鸨把香球举高过头顶,手臂靠后弯曲,稍稍倾斜。她一眼扫视了台下一张张满是期待的面孔,嘴角微微浮起,一丝得意的笑轻掠而过。
突地,一声甜美柔质的声音自身后飘来:“嬷嬷,女儿要亲手来。”
花老鸨怔了怔,忽而停下手,尴笑道:“可以……”
飘红收起露出绫外的香足,缓缓起身。挎篮的黄衣女子赶忙走过去,在莲花软轿前洒上一些美丽的花瓣,一直铺洒至台前,然后又和另一名黄衣女子重新返回,必恭必敬地立在轿前左右。飘红从绫下探出玉手,光脚踩在新鲜的花瓣上,两名黄衣女子急急出手扶持,沿着花瓣铺设的香迹前行。
不消时候,飘红就近至花老鸨身前。她身影微低,细声道:“嬷嬷,女儿见过了。”
花老鸨把香球交给其中的一名黄衣女子,伸出双手扶起飘红,嫣笑道:“女儿莫行礼,快起,快起。”
飘红直起身子,扫视了所有人,抬手拂下遮脸的素纱,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又不失天仙般的脸蛋,甜甜笑了笑,道:“小女子飘红,蒙大家的捧爱,在抛花之前,飘红有一个不请之请。”停了停,扫了眼台下,又道:“飘红恳请大家,花落之时,切莫争夺,一切都听缘随缘。”
佳人抛球
辛竹马上接口道:“飘红说的对极,香球乃飘红姑娘亲手绣制,切莫无意间给夺烂了,如果谁不听飘红姑娘的话,那就是与我辛竹作对,本公子是决不放过那些和我作对的人的。”
“辛公子讲的在理……实在是太有理了……大伙一定得听飘红姑娘的安排……切莫扯烂了飘红姑娘亲手绣的香球啊……”四周立时响起一阵杂乱无章的附和声,说什么的都有。
花老鸨斜目瞟了眼辛竹,嘴角又飘过一丝笑。
飘红抬手拾过黄衣女子手中的香球,朝辛竹莞尔一笑。
辛竹推开腿间落坐的飘菊,也回敬一笑。台下的男人都蜂拥至前,一副副本就兴奋的脸,现在早已是面红耳赤,所有的目光都急沙沙投向飘红和她手中的香球。唯有三人不同。
木头还是蹲在辛竹身边,眼不斜离地视着飘菊。也许正如他自己说的,飘红不可攀,她想都不敢去想,只要飘飘院的四朵金花可得其一,便也知足了。现在虽然他一朵也没得到,但却可以看,从脸到胸,从胸再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副贪婪饿狗的样子。
张大胆和习娇娇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默不作声。习娇娇脸带微笑地看着张大胆,张大胆却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鞋。
飘红手持香球,五指纤纤,白如翠玉,谁也想不到,看去这等纤细柔嫩的手,力气却也不输旁人。香球自她指间抛跃出去,高十余丈,却不甚远,很优美地在空中自打了几圈圆弧。有风吹过,轻飘飘的甚是落得缓慢,但也没被吹远,缓缓,飘飘,摇摇,直线下坠。
全场静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仰着头,瞪着打眼,高举着双手,目光随球的飘动而移动。十丈……五丈……三丈……越来越低,越来越清楚,越来越香……
香球上的花香,飘红绣球时残留的体香……各种香味,已经越来越近。
正在这时,一道急风吹过,香球突然如箭一样直射向人群的身后,很快就掠过了众人的头顶,朝张大胆那边飞速飞去。好快的速度,好美的弧线,转瞬间,就已经近在咫尺。
张大胆照样低着头,看着脚上的厚底官靴。这种靴子又笨又重,很少有人会喜欢,但张大胆却是个例外,他心里觉得,官靴能把胆子越穿越大。可事实上,他的胆子并没穿了官靴而大了多少,反而现在他一直看着脚底的鞋,不知是在欣赏靴子,还是在质疑它的功效呢!
习娇娇身子往张大胆身边靠了靠,张大胆能清晰嗅到她嘴中热热的呼吸,他脸又红了红,眉头也皱了起来,头压得更低了。
突然,一只手从下面伸了上来,把一件东西塞入他的怀中,又急速地抽了回去。
张大胆愕了愕,猛然抬起头,眼睛恰巧和习娇娇撞了个正着。他愣了愣,忖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干吗要怕她,难道就因为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气吗?可以前怎么没发现呢!不会去了趟凤凰落,胆子竟变小了吧!还是人变敏感变聪明了……应该是变聪明了。”想到这,抬了抬腰杆,挺了挺胸。
习娇娇也楞了一下,‘格格’笑道:“张兄弟,你走福运了。”
张大胆顺口道:“是吗?”话刚出口,好象想起了什么?一脸疑惑地看着习娇娇,问道:“你在我怀中塞了何物?”
阴错阳差
习娇娇不语,笑看着张大胆。
张大胆苦笑了一下,自言道:“看我真是笨,自己摸摸不就知道了,干嘛还废那劲问她呢!”抬起右手,直探入怀中。
突地,习娇娇一把握住了张大胆的手,娇声道:“张兄弟不需奇怪,那只是一枚香球罢了,就当……”看了眼张大胆的胸处,低低道:“就当是嫂嫂对……兄弟的一番心意了。”
张大胆道:“兄弟谢过嫂嫂了,这枚香球兄弟……什么?香球……”他一拍脑门,似想起了什么?恍惚道:“这香球兄弟可不敢要,请嫂嫂拿回去。”
习娇娇细语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兄弟可莫辜负嫂嫂的一片心意呐!”‘格格’又笑了笑,瞧了眼点花台:“兄弟想推却看来是来不及了,就安心慢慢享受,嫂嫂这先走了。”
张大胆满脸的苦色,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烦恼。只见四名劲装黑衣大汉早已从点花台走了过来,他慌忙从怀中掏出香球,却不晓得是该扔下还是该怎样?他傻傻地站着,一时不知所措。
四名汉子面无表情,近得身前,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抄上两条胳膊两条腿,扛起张大胆就走。
张大胆七尺男儿,哪受过如此对待,只得拼命挣扎,但他空有一身杀猪的蛮力,在四名黑衣汉子面前,休难动弹半分。很快,他索性不再挣扎,任凭他们扛着自己走去。
不消时,四名黑衣人扛着张大胆来到了飘飘院后院的春风楼,在一间大屋的内屋中,四人放下张大胆,扭头便走。
张大胆脚尖刚落地,便想追上前去,不料出去的房门已被锁死。他只得重回到内屋,悻悻道:“既来之,则安之,我看你们还玩啥花样。”
他心中虽是生气,眼睛却不停地打量起了房间的摆设。这是一间女人的厢房,具体点说,不是一般女人的厢房。房间的左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画着一张女人的床,一只碧眼白雪猫卧在床的中间,猫的眼睛碧蓝碧蓝的,俯视着屋内的一切。
张大胆收过眼来,发现这屋中的床和画中的很似,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他近眼细看,发现床上摆着一架七弦古琴,琴身正对着的地方,有一只摸样怪异的烟炉,里面正冒起缭缭的青烟。但是,在这间似女人的闺房中,总感觉少了一样本不应该缺少的东西——那就是镜子,女人端庄时用的镜子。他找遍了内房的角角落落,始终没发现镜子。
他心中忖道:“一间女人的房中找不到镜子,或者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她长得很丑,不敢照镜子。二是这里根本就没人住,也就不需要在摆上一面镜子了。”
出了内房,又有一幅画引起了张大胆的注意,这幅画作的不是床,也没有猫,而是一大群的黑乌鸦,中间围着一个小女孩。张大胆数了数,刚好十八只乌鸦,全都作着向下俯冲的姿势,尖利的喙和勾状的爪子,非常凶狠地视着小女孩。小女孩仰着头,光腚坐在地上,满脸俱是惊恐之色,眼中饱含着泪花。可是,她的双手却摆放得甚是奇怪。
屋墙异画
张大胆走前细瞧,发现小女孩左手臂向前绕过脖子,五指虚张,成爪状,空空悬在右侧肩膀的前方。右手臂向内弯曲,手靠向肩膀和胸部的中间,手掌握成圆型,像是在抓着什么?但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一缕清风自身后吹来,夹带着幽幽的花香。张大胆心底一怔,蓦然回首,只见门口立着一个女人,身穿一袭粉色缕衣,满脸微笑望着他。
张大胆突地脸一沉,叱道:“你们把我扛至此,却是为何?”
粉衣女子‘扑’一声笑道:“你抢拾了香球,你说把你请来此,是为何?”
张大胆急道:“可是你们用这种手法请人,未免也太……”一眼视着粉衣女子的香目,微低下头:“说起来,这香球并不是我所捡拾,是习……”想到习娇娇,心中又有了那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他避开粉衣女子的目光,咬咬牙道:“香球虽然在我身上,但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般。”
粉衣女子‘格格’笑道:“一时说香球不是你捡拾,一时又说在你身上。那么你说说,这到底是哪般回事?”
张大胆涨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低语道:“球是我捡的,哦,不……球确实不是我捡的……”
粉衣女子收下动人的笑容,轻盈走过身子,道:“既然你来了这里,那表示我们是有缘,既然有缘分,就不要再去争论那些无聊的话题了。”抬起手,轻轻拍打了几声,门口立时出现了四五名黄衣婢女,手中都托着各式的美酒佳肴。婢女一队整齐进得内房,在桌上摆好酒菜,又都急急退了出来。出屋的时候,还不忘给带上外屋的房门。
张大胆望着满桌的酒菜,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呆呆瞅着她。
粉衣女子又‘格格’笑了起来,伸出柔滑无比的右手,拉起张大胆粗糙的手掌,道:“张公子难道就想这么一直站着么?”
张大胆手让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女子这样抓着,内心也乱到了极点。他只觉自己身上所有的细胞,都让粉衣女子身体所散发出来的香味所笼罩,毫无别的知觉。手指间,那一波波骨感强烈的触觉,简直让他不知所措。在如此的环境和氛围中,也许很少有男人可以抵御和抗衡,但张大胆不一样,他是一个重朋友重义气的人,如果义气和女人让他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会选择前者。这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轻轻挣脱开粉衣女子的手,后退几步道:“我不会去计较你们用什么方法请我来此,但现在,我想我真的该走了。”
依抱之别
粉衣女子先是楞了楞,转而轻叹一声道:“张公子知道我是谁吗?”
张大胆道:“晓得,我在点花台下见过姑娘,姑娘应该就是香名远播的飘红姑娘吧!”
飘红眼帘微垂,又叹上一口气道:“张公子既知道我是谁,却为何还要走?”
张大胆道:“我乃粗野之人,不便在此久待,以免玷了姑娘的名声。”
飘红冷冷自嘲几声,目光凛凛道:“张公子既要走,我本也不好强留,但公子却为何要说出如等伤人的话。”话语未完,几滴清泪潸然落下。
张大胆怔怔地站着,心中疑惑万分。他确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会令她如此伤心。所以,他一下也不知该安慰或者能说些什么?
飘红凝注着他,眼中满是委屈,身心也不住轻微地颤抖。她接着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十三岁就被人卖到了青楼,辗转好几载,终于在此地有个落身之处,才不至于冻死饿死,但张公子……”语音发抖,只得狠狠咬住嘴唇,一直咬出了血:“想想真是可悲,一名青楼低贱的女子,谈何名声,谈何清白,博不到客人的欢心不打紧,却还要让客人如此讨厌,要寻这样的借口来搪塞,传说了出去,还不如死了……”
“飘红姑娘不要说了。”张大胆抢口道:“张某是一个粗人,说错了什么话,伤了姑娘的心,还请姑娘莫放心上。我……今日确实不便在此久留,在下还有要紧之事,容日后有机会,张某一定亲自登门谢罪。”
飘红突地身子一侧,倒在了张大胆的怀中,颌首道:“我不需要你任何的道歉,今日公子既然到来我这里,那就让我依抱一下,抱过之后,我便就让你走,就当是你不小心伤了我吧!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从此再也不相互亏欠。”
张大胆沉默不语,就像木头一样让飘红抱着。好似只要让她抱过,就再也不与她拖欠,心底自然会感觉好受一些。
飘红低叹一声,直起身子,一把推开张大胆,道:“你走吧!”
张大胆怔怔站着。飘红走到门口,轻轻唤了一声,一名黄衣婢女应声推门走了进来。飘红道:“送张公子出楼。”
黄衣婢女看了眼张大胆,低低回道:“是,小姐。”
【第二章 紫檀木匣】
暗施毒酒
孤行于街中,内心充满惆怅和矛盾。不知为什么?张大胆有点后悔无意间伤了飘红姑娘,甚至更后悔走时没能够抚慰她几句。他低着头,盯着脚尖,恍惚无神地往前走着。
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醉死酒楼,心底不禁感慨万分,叹道:“物景如初,人却烟飞,有酒无酒,独饮独醉。”
一阵饼香飘来,张大胆只觉肚子‘呱呱’乱叫,确实,今天他还未进过任何食物。他来到醉死酒楼对面的烧饼铺。
孙寡妇手持黑漆漆的铁钳,满头大汗,正一只一只往饼炉外钳烧饼。她手脚利落,动作娴熟,一张脸因长时间呆在高温旁劳作,烫得黝黑,发亮,而且粗糙。但她的一双手,却因为整天揉白面,反而嫩白如少女。
张大胆自腰间摸出两枚铜钱,笑道:“孙老板,来一个五花葱肉饼。”
孙寡妇放下手中的铁钳,拿来一张油纸,包好一只烧饼递给张大胆,道:“张兄弟不是上春风楼吃香了,如何会一个人在这里呢?”
张大胆苦笑了一下,接过饼,扭头便要走,刚迈出几步,忽地停下脚,回首道:“孙老板可有酒?”
孙寡妇道:“我只有自制的米酒,张兄弟吃不吃?”
张大胆道:“米酒就米酒,为何不吃。”又从腰间拿来半吊铜钱,近身搁在饼炉旁。
孙寡妇瞧了瞧,突地笑道:“张兄弟见外了,嫂嫂的米酒不要钱,就当是给兄弟尝个新鲜,打打牙祭了。”
张大胆笑道:“嫂嫂收下好了,米酒也要嫂嫂辛苦酿制,兄弟咋好意思白吃嫂嫂的酒。”
孙寡妇脸一沉,叱声道:“张兄弟这般看不起人,就拿上钱去别家吃好了,我家的酒可从来不外卖。”抓起黑漆漆的铁钳,再也不瞧张大胆一眼,自故自又探入饼炉内钳起了烧饼。
这一刻,张大胆忽又想起了飘红,那个从小命运坎坷多变的女子,那个还在前一刻无心伤害了她的女子。他看着孙寡妇忙碌的身影,轻唤道:“嫂嫂,这半吊钱都给兄弟买了五花葱肉饼吧!兄弟再顺便向嫂嫂讨碗米酒吃吃。”
孙寡妇停下动作,回过头,面靥如春,连连道:“中,中……张兄弟先上里屋稍坐,嫂嫂给兄弟拾几只饼子,再去给兄弟打酒。”
张大胆内心一笑,忽然觉得,有时候自己也挺有脑子的,半吊钱的饼子哪吃得光,到时少吃点米酒,余下的饼钱就当是付了酒钱了。他得意地走进里屋,倚桌坐下。
不一会儿,孙寡妇端来七八只饼子和一坛米酒,酒坛口上倒扣着一只大碗。她拿下坛口的碗,倒满酒,双手捧起,小心翼翼摆到张大胆的面前,笑道:“张兄弟请慢用,嫂嫂外头还要收拾几只饼子,就不陪兄弟吃了。”
张大胆吃上一口酒,撕一大块饼子,笑呵呵道:“嫂嫂有事就先忙,兄弟自不当客气。”抬手拍了拍酒坛子:“到时就怕吃光了嫂嫂的酒,嫂嫂可莫怪罪了兄弟就好。”
孙寡妇眉目轻轩,历道:“张兄弟说的什么话,嫂嫂是那样的人吗?”转而落齿一笑,又道:“张兄弟放心吃就是了,吃完喊上几声,嫂嫂就在外头侯着。”说完,退身出去。
吃一口酒,咬一片饼子。张大胆暗暗道:“孙老板这人还真不错,米酒酿得也够香……”想着,吃着,咬着,不知不觉,满满一坛酒就少了一大半。张大胆这时才感觉脑涨眼乏,昏昏沉沉,不消时,就趴在桌面睡了过去,睡得死死的,不再动弹。
死者复活
突然,门帘掀开了一条缝,孙寡妇径直走了进来,嘴中轻唤:“张兄弟,张兄弟……”她推了推张大胆如死猪一般的身子,诡异地笑道:“天底下还没有谁吃了我密制的尸蛆酒而不倒的,哼……”冷眼瞟了下:“张兄弟,莫怪嫂嫂,要怪就怪自己倒霉吧!”
夜幕降临,明月皎洁。四平街往东五里之外的凤凰落绝峰,观阳顶上,一条黑衣人影‘嗖’一声掠入了凤凰山庄,径直来到会客厅,呆呆望着正前方的三幅画像。突地,她从怀中摸出一方木匣,看了看,飞身跃上满是灰尘的画像底的方桌上,轻轻卷起中间那幅清太祖努尔哈赤像,然后自袖口内抽出一柄尖刀匕首,用柄把敲了敲大顺帝李自成的左眼三下,又敲了敲平西王吴三桂的右眼五下,顿时,本来悬挂努尔哈赤画像的墙上立现一方暗匣,大小正好和她手中的木匣相当。她小心把木匣塞进暗匣,笑了笑,道:“紫檀木匣藏在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了。”
她重新挂正努尔哈赤画像,细心处理了桌面上的足印和手迹,然后飞身掠出凤凰山庄,直奔山庄后面的断崖而去。
山风呼啸,竹叶萧萧。很快,他便来到了断崖边,低首垂目,望见深暗不见底的谷壑,深叹一声。抬起头来,明月当空,高高悬挂于头顶,她的脸上现出一丝忧愁。
黑暗之中,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传入耳际,虽然声音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但在这荒芜人烟的断崖绝顶,再轻微的响声也会变得清晰无比。她收起目光,脸色凝重。
突然,她的脸在开始慢慢变化,逐渐从凝重变成惊讶,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底。两条人影,一条高,一条矮,一条胖,一条瘦,在月光的照射下,生生印在了脚下。
以近深夜,在这可怕无人敢至的断崖绝顶,怎会突现两条人影。她猛然回身,脸上的惊讶刹那变得惨白,身体也忍不住开始剧烈的颤抖。眼前的两个人,一个胖子,一个老头,使她不得不惊鄂万分,甚至整个人都从头凉到了脚。只见这两人的五官残缺不全,鼻子,眼睛,耳朵,嘴巴,都不停地往外冒着红绿混杂的浓浆,整张脸破碎的看不清一片皮肤,且横七竖八布满了无数的裂口,在某些裂口处,肌肉外翻,一眼见骨,很多体型肥大笨足的蛆虫不断从五官的孔处和裂开的口子里爬进爬出,甚是喜欢。
胖子转了转眼珠,他的四肢让竹条连接着,脖子下还插着一条露出外面半寸长的竹签。这样他的身体看上去才稍微有点完整,还有点滑稽,但相信没有人在看到他时,还能笑得出来。胖子抬起左手挖下左眼的眼球,又用右手从没了眼球的眼眶中抠出数只蛆虫,然后又把眼球塞入眼眶,转了转,最后咧开嘴‘傻傻’一笑,红绿色的液体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抬高右手,瞧了瞧掌中还不停蠕动的蛆虫,全一股脑儿塞进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下去时,蛆虫的糊团从断了的脖子处滑了出来,顺着竹签,卡在了下面的断口处,越积越多时,又从断口的地方溢下,沿胸前一直往下淌,最后都一滴一滴掉在了地上。
她几乎晕厥了过去,喉咙底艰难地迸出几个字:“严胖子,酒老鬼,你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丧尸逼人
严胖子‘嘿嘿’咧了咧嘴,酒老鬼却翻了翻眼球。他的身体看上去比严胖子整齐了很多,只是右手不知为何,不见了所有的皮肉,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骼。他抬起右手,勾起四指,留下中指,然后迅速插进自己的右眼,拔出手时,一颗红白相间的眼球赫然插在了中指的骨头上,他把手伸到她面前,森森道:“下面太冷,又没有酒,我把这颗眼球送你,你陪我一起下去吧!”
严胖子也抠出了自己的左眼球,递上道:“我也把我的眼球给你好了,你下去了,正好可以陪我睡觉。嘿嘿……”一阵阴冷发寒的笑声响彻观阳顶。
她盯着眼前的两颗眼球,身体慢慢往后退去,很快,她的后脚就触到了崖边。她不得不停了下来,侧过头,身后的深谷如地狱般让她感到了绝望。
严胖子和酒老鬼还是一步步向前逼近,那少了眼球的独眼中很快就挤满了蛆虫。她全身发抖,用力握住双手,指甲深深嵌入,她绝望地闭起双眼,紧紧咬住牙齿,身体轻轻往后倒了下去。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她,睁开眼,看到了两张面目恐怖犹如魔鬼般的脸。酒老鬼把右手送到她面前,嘿嘿道:“你还没拿走我的眼球呢!”
她看着那颗狰狞的眼球,顿感一阵眩晕,只觉有口气从心口顺不过来,像被压上一块千斤巨石一般,突一下就晕厥过去。
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睡了有多久,张大胆自己都不晓得,只瞧一盏灯火摇摇曳曳,置于桌心,灯火对面,孙寡妇端详坐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他晃了晃脑袋,一脸尴尬道:“我怎么吃着吃着就醉倒了,嫂嫂这酒……劲道可不差酒老板的‘三杯倒’呐!”
孙寡妇嘴角一笑道:“想必张兄弟吃急心了,我制酒的脚料和普通的烧刀子没啥两样,哪敢比对家老酒鬼秘酿的‘三杯倒’啊!张兄弟就甭拿嫂嫂开心了。”
张大胆手捶捶头,道:“可能吧!是兄弟让嫂嫂见丑了。”站起身子,又晃了晃脑袋:“嫂嫂,现在几时了?”
孙寡妇道:“刚打过二更天。”
张大胆一阵诧愕,嘀咕道:“我怎醉得如此长?”
孙寡妇笑道:“想必是张兄弟太乏了,又加上一点酒力,多睡了一会也不见奇怪。”
张大胆苦笑一下,暗暗道:“自从前日去了凤凰落,确实发生了众多意料外的事,人也没好好休息过。或许真如嫂嫂所说,我真的是太累了吧!”深深叹气一声,又暗道:“当然这些事都不好和嫂嫂说的,毕竟和她不是太亲近,嘴中喊她一声嫂嫂,那也是表头上客气。况且,这些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且怪异之极,就算告诉了她,嫂嫂也未必会相信。”
想到这,他强颜轻松道:“嫂嫂说的哪里话,兄弟这般壮年,哪会晓得累,我看嫂嫂到整日忙来晚,却要比兄弟苦累不知多少了。今日也全怪兄弟贪吃嫂嫂的酒,误下嫂嫂不少休息时间,兄弟真是太惭愧了。”双手作揖,深深拘行一礼。
孙寡妇腾地起身,慌忙道:“张兄弟说的什么话,嫂嫂能怪你吗?”顿了顿,又道:“天色已晚,兄弟如不嫌弃,就在嫂嫂这将就一宿得了。”
落荒而逃
张大胆脸红了红,急忙推说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嫂嫂虽要年长兄弟数载,但毕竟独身一人,我怎能可以和嫂嫂单处一屋,这要传说了出去,就算我等洁身清白,不甚苟且,那也抵不住旁人闲言碎语,街邻疑眼,所以,兄弟是万万使不得的。”
他一口气说完所要说出的话,便惊慌失措地逃出了严寡妇的饼铺,好似人家真会拉他在那过夜似的,就连一句感谢,半句辞言都来不及说,一路小跑至大街上,心中才算平静下许多。
夜幕沉沉,凉风逐冷,一望黑暗的四平街上,瞅不见半条人影。他双手交叉于胸前,颌低首,边走边想着心事。他首先想起这前后一日间,共遇见了三个女人,三个尽不相同,三个都使他心慌意乱,狼狈不堪的女人。起先是习娇娇,她娇柔,妩媚,热情,好象对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无比感兴趣,但这些却又好象都是伪装出来的,或许可以说她年幼出身红楼,本身就习惯了那样,但现在毕竟已是人妻,为何还不稍作收敛。更有怪者,老朱好象也不反感她的所作所为。还有,她身上突然出现的那种感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是奇怪得很。
接着是飘红姑娘,年轻,貌美,傲气下隐藏着脆弱,脆弱中又埋藏了不知多少的秘密。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始终难以一眼看透。
再者就是严寡妇,想起她,就不得不提及四平街普遍长久的怪现象,那就是四平街除去历家,余下十七户门第,有一半的掌人老板都且孤身。这里有活眼神算,张画师,酒老鬼,王匠头,夕阳客栈的钟老六,聚宝赌庄的司马庄主,还有咬舌媒婆,花老鸨,柳氏绸缎庄的柳双双,加上孙寡妇,这些人不但孤身寡人,就连有未娶过亲甚至都无人知晓。至于严胖子和清明纸扎铺的过四爷,他俩暂也孤身,但街坊却都是见过他们的内人的。
不知不觉,张大胆已行至飘飘院门前,但瞧楼内还似有灯火,想必是有寻欢的客人夜寝香楼了,他不觉暗自一笑。突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心不禁凉到了脚底。走了许久,还不曾感觉身上少了东西,现独自静心下来,才发觉怀中的确轻了不少。
“难道,难道……”他不敢再接下想去,赶紧探手入怀,谁知,紫檀木匣却早已不知所踪,怀中只剩那枚还留香四溢的香球了。
这一下是彻底蒙了,张大胆只觉脑袋‘嗡嗡’乍响,恍惚间,仿佛又听见曾兄说的话语:“兄弟,紫檀木匣切莫擅自轻易开启,否则会有惊天动地之大祸。”现在甭说开启了,连匣子都不知丢哪了。
凉风刮脸,冷汗却湿透了身体,前思后想细细琢磨了一遍,张大胆发觉飘飘院的春风楼是最有可疑了。首先,进楼的时候,他是让四名黑衣汉子扛去的,虽然匣子不是很大,也不太重,但人在平躺下的时候,硬物还是很容易从怀里滑出的。再者,飘红姑娘曾在春风楼里抱过他,是否会在那时把木匣挤了出来,也未免不可能。
此时,张大胆始终未想过会否飘红借抱他为名而盗取了他身上的木匣呢?他没往这方面去想,或许是觉得飘红和他一样从小没了父母,同样命运坎坷,同样不能再经受任何的波浪,更或许他认为一只木匣对于一个青楼女子来说,能有什么用处,虽然目前他也不晓得紫檀木匣里的秘密和作用,更不需猜说别人对它有无用了。
思忖片刻,他决定夜潜春风楼去寻回木匣。不过,既然曾兄说紫檀木匣很重要,那自然不好走正门前往,得寻一处黑暗的角落,直接翻墙进去。
夜走烟楼
飘飘院果不虚百里挑头的第一院,白日进去时,还不甚感到有什奇特,但此刻,心里只觉一阵后悔,后悔白日进出时未曾记忆下任何岔路和记号。但瞧院内灯笼如鳞,亮如白昼,再细瞧,屋瓦连房,厅园比肩,地上雨花石铺就的小径纵横交错,不胜数目。走向哪,便似相识,又觉不同。张大胆如做贼似的,在如此亮堂的庭院内,每走几步,必先顾左右而行之。所幸,院内除了灯火通明,却也死气沉沉,所有房间皆门窗紧闭,黑暗无光,绕行了一大圈,也不见有一名丫鬟下人的人影。
逐渐,张大胆也胆粗了起来,脚下竟快了许多。行过一段长长的廊底,又穿过一座半圆型的拱门,最后走过一条铁索木桥,眼前豁然出现了一座小型的院落,和拱门外的大院子不同,小院子里无挂半只灯笼,只有院东,西,北各有点点星火。原来,此处乃院中院,楼内楼,大院套小院,小院藏香楼。
张大胆杵于黑暗下,眼观全院,不知该先往哪去。突地,一条白影子在院北的一间小屋内一闪,他不觉一怔,顿时眼睛一亮,暗喜道:“有了。”话音刚落,人已摸出去好几步。
星光黯淡,远处薄雾冉冉升起,街角的更夫敲响了四更面锣,离天亮真的不远了。
曾老头背负双手,浓眉紧皱,望着窗外逐渐开始变色的天体,幽幽叹道:“不知胆儿现在如何了!”
“胆儿是聪明的孩子,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曾老头道:“或许吧!”又深叹一声,道:“胆儿这孩子就像他父亲,人聪明,重义气,只是目前事态严峻,严胖子被杀,老酒鬼也死的莫名其妙,接下来轮到谁,谁也说不准。所以,我们几个老鬼合议着把紫檀匣子提前给了孩子,夫人——”语声突顿,遥眼望向天际,道:“你不会怪我吧!”
她明眸闪过,柔声道:“我不怪你,匣子终究是要交给孩子的,早时晚时,还都不是一样。况且,胆儿尚已大了,是该面对这一切,担负起重任的时候了。”
曾老头道:“话是如此,但时间终不是时候,我担心……这样会害了他。”
她道:“不会,这样反而会更加安全。”
曾老头疑惑片刻,不解道:“此话怎讲?”
她撩开鬓发至耳后,眼波流动,道:“胆儿个性冲动要强,木匣若不在他身上,还真有可能误入险境,但如在他身上,歹人就算得到匣子,解不开其中的奥秘,反而会有所顾忌,不急着加害于他,这样岂不是更加安全。”
的确,这样的道理和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一样,是致死地而后生之法,明白的人虽不少,却很少有几人能真正参透的。这就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光有智慧还不行,还要有胆识,她好象很了解张大胆,知道他面上看去好象很胆弱,其实心底是充满了正义和硬气的男人。
思念心切
曾老头转过脸来,道:“夫人,你有多久没见着他了?”
她走近窗前,眼波流向外面,窗下不远是一片农田,再远点有几座小山,薄雾自山那边逐来逐近,在夜下随风温绕,氤氲弥漫农田上空。她轻抚鬓发,叹上一声,道:“该好久了吧!头发都开始白了,皱纹想数也数不清了。哎……”又深叹道:“胆儿是胖还是瘦,我早已记不起了。他一个人过得可好?这个孩子,现在都不来我这里了。”
曾老头道:“孩子大了,不在是小时候那样需要我们整天照顾着。”侧目看着她,她虽已年过五十,气质却犹存,在她身上,很容易就能联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那一定是位教养不差,相貌不俗的女子。他不觉呆了呆,赶紧收起目光道:“他一个人过得很好,只是身边缺少个女人。胆儿什么都好,就是不懂怎样去和女人打交道,开起口来就害臊脸红,着实让人担心。”
一阵风从窗口扑来,带来远方的清新和凉意,迎身呼啸。他解开身上的粗布宽衣,披在她肩上,道:“本来我想把飘飘院的飘红赎身,然后再找个机会许于胆儿,可后一想,胆儿的身份过于特殊,便于慎重起见,我想先查清了飘红姑娘的身世家细,再做打算。”
她望望天边逐现的一丝肚白,忧伤道:“胆儿太苦了,小时就没了家人的关爱,试问长大以后,又该如何懂得女人的心思,怎懂得和她们打交道,又如何懂得好好去照顾自己。”说到最后,声音都不免有些哽塞。
曾老头连连打断,道:“夫人,不说了,不说这些了……目前严胖子和老酒鬼都没了,看来下一个,有可能轮到我了。”停上停,接道:“万一我出了岔子,夫人就去找老朱头,保护好胆儿。”
她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缓缓侧首,优柔看着他,道:“古时汉昭烈帝刘备托孤署父孔明,孔明一生鞠躬尽瘁,扶持幼主刘禅。今时曾不凡孝义,护佑友子数十载,我……”喉间声音哽咽,断续言道:“……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
曾老头嘴角动了动,眼中突现一阵迷茫,好似不曾听见她说的话,只顾嘴中嘀咕道:“曾不凡……曾不凡……好久都没听见这个名字了,突然想起来,才发现原来该忘的却忘不了,不该忘的总也想不起来了。”他不觉冷冷一笑,她看着他,在他的眼中,她似乎又回想起几十年前还未来到四平街的那一幕,那是多么地残酷和血腥。她不敢再看下去,再想下去,偷偷避开眼,黯然掉泪。
黎明前的天空,突地越来越暗,不多时,天就会完全亮起来,这最迟的黑夜,就和那快死的人一样,只是在无谓地挣扎罢了。曾老头想替她拭掉眼角的泪,但他的手却没有动,只是心疼看着她。他说道:“你我虽只有夫妻之名,但在我心目中,却早已把胆儿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你放心,有我一日,决不会让胆儿有事。”
她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她心中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要胆儿没事,只要保住紫檀木匣,只要完成那一件大业,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她目前唯一在想和担心的:胆儿这刻在哪?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这些才是她最关心的。
诡异屋舍
她又望向窗外,天际的黑夜尚未散去,伴随越来越冷的风,她心中却有种不祥的感觉,是心有感应还是想的太多了,总之,她预感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希望胆儿没事!”他默默祈祷着。
天边未现肚白,还是漆黑一片的时候,张大胆就已摸至了那扇窗下。房内一片庭亮,就和白日所见飘红的房间一样,此房也分内外两间,但肯定不是日间所待过的那间,因为这间房的布置比较简单,外房就寥寥的家具数件,看去还有些老旧,一眼就感觉简陋非常,远不及飘红房间的诗琴画意。内外两房的中间挂着一帐布幔,他轻扫数遍,未发现房内有什异常,但瞧隐约朦胧的布幔内,也是一片寂静。
沉思片刻,心中不禁暗暗忖道:“只瞧房中摆设,定是丫鬟下人的居所无疑,如果能寻问得一人,说清来意,问明飘红姑娘的厢房,不是就可省下不少时间和功夫了。那样,总比自己在这院中瞎摸胡找的强,或许还能在天亮前找回木匣,全身而退呢!”主意既定,便抬头望了望天色,推开窗户跃了进去。
他轻手轻脚,径直朝布幔走去。一切都是那么地安静,好象这屋中根本就不会有人,刚才看见的那条身影,或许是眼花了吧!
“难道她卧寝了吗?”张大胆心底自言自语,道:“如果她卧寝了该如何,该不该唤醒她,可那样做,她会不会认为我是怀有叵心的小贼呢?毕竟这是人家的睡房,而我还是夜间潜了进来……”
心念数转,总觉得不是很妥,但脚下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慢下来,反到自我打算道:“要是她未卧寝,我便上前求她指点,反之,就小心出来,自行再去寻找好了。看来,就这样定了。”
此念既出,人也至幔下,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幔底随风飘动,像少女的秀发一样,霎是轻柔。他驱首贴近布幔,不及抬手,眼已瞧见一名女子。她穿戴一身华丽的衣裳,头饰,和周围的一切极不相衬。她坐在正房门右侧的一面镜子前,上身微倾,头低,双手摆在镜前,轻轻动作。
他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其实现在他也不想知道,他看见她还没就寝,心中早已高兴死了。他轻声走上前去,中间相隔着二十几步的距离,他边走边喊了一声:“姑娘。”
或许他的声音太轻了,或许她太专心做着手下的活,根本就没有听见。她头也没抬,甚至连身体都没动过一下,她还是那样细致安静地坐着。
张大胆只得又靠近数步。
相貌丑陋
突地,他脚下不再移动,怔怔木在那里。离她还剩十余步的距离,恰好能瞧见她面前镜子内的反光影象,他看见她正做着一件奇怪的事,而这件事,正好打消了他之前心存的疑惑。他之前曾想:“屋中的布幔被窗外的风吹的瑟瑟飞舞,响音虽轻,也不是毫无声息,在这样安静的地方,细微的声音已不再是细微。他甚至怀疑过,屋内若有人,应该早已知道了他,因为他故意在进来时没关上窗户,就是想让别人知道他来了。可是,他现在却想马上离开,走的越快越好,但她好象已经发现了他。”
他呆立着,神经绷得像是要断了的弦。她低着头,面上蒙着一条白色的丝纱,他看不清她的脸,他只看见她手上的活。她动作很是小心,手法甚是优美,一上一下,一轻一点,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丝毫的毛病。
终于,她停止手中的动作,慢慢拾起头,一眼就瞧见镜中木若呆鸡的张大胆。这时,她脸上的丝纱却轻轻滑落了下来,他看见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也看见她半张脸都因为笑而扭作一团。
张大胆双眼张的奇大,睁的奇圆,她虽没有转过来,但他却看得真切,她的脸简直比死人的脸还要难以形容,就算用尽天下所有可怕的名词,也难以表其万一。她收住笑,她的脸就像沙漠一样干燥,他瞅着那片僵硬的地方,整个人就像坠入深海一般,越来越冷。
他脸色慢慢起了一阵剧变,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在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他已经不再是那么粗心和胆小。他一动不动,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丑脸。
她似早有预料,一脸平静,对张大胆的突然出现,毫无惊慌之色。她目视镜面,呆看片刻,又自顾低头做着刚才好象还未完工的活。
张大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好象是怕打扰了她似的。这要搁在往常,忽然看见一个如此丑陋的女人,定是扭头跑去无影了,但此刻却不是,心中一直想着要怎样才能寻回紫檀木匣,所以一时好象也不觉得害怕了,反而还自我安慰了起来:“她要是人,我根本不必怕她,她如不是人,我就算害怕了也无济于事,既然横竖都是无用,我何不再等她一等。”想到这,人不觉轻松了许多,刚开始还有些忐忑的心情也一扫而光了。
她手脚细致,一直低着头,张大胆始终都没有说话,她却开口道:“如果害怕,大可以离开,我不会来为难你。”初听到她的声音,居然发现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黄莺的歌声,有一种绕梁三日的感觉。
张大胆忽然觉得很惋惜,她的容貌如果和声音一样美丽就好了。说真的,她不止声音好听,就连身段也不差,单从后背望去,决不会想到她的脸反差会那么大,就算及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也不该是一张太难看的脸。可惜,事实却是如此。
他呆了呆,道:“我想问你一件事,问完,我才会离开。”
她微一楞,忽而叹息一声,道:“我劝你还是莫问的好,如果我是你,应当在主人没有赶你之前,自己趁早离开这里。”
张大胆脸微一变,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淡淡道:“你深夜潜入我的房间,好象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张大胆道:“我只想找回日间在这里不小心丢失的东西,但我却忘记了路径,所以误入进你的房间,我只能表示道歉。”他朝她后背深鞠一揖,不论她有没看见,就算是给她认过歉了。
她道:“歉你已认过,走时别忘了帮我把窗户关好。”她声音很冷,几乎不留商量的余地,但张大胆并不打算急着要走,他道:“在事情还没问之前,我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他回答的也异常肯定,也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就快说吧!说完赶快走。”
张大胆一字字道:“飘——红——厢——房——怎——么——走?”
实话实说
她忽地停下手中的活,头却没有抬起,只是略感吃惊道:“你丢了东西?丢在了飘红的房间?你丢的是什么?”突然的三个问题,三个看似不同却又相连相扣的问题,张大胆还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好。他夜潜飘飘院,只是为了寻回失落的紫檀木匣,而这件事却不好让太多人知道,何况自己并不了解她,甚至连她是谁都不清楚,可是……
一时之间,张大胆陷入了两难境地,内心矛盾非常,该说还是不该说,始终是难以抉择。
突地,一阵似无缥缈的更声传入耳际,这突来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锥刺一下一下击戳着身体,使他站立不安。
不多时,天色将明。
张大胆焦急问道:“请教飘红姑娘的厢房怎么走?”
话一出口,心里就有些后悔,因为他忽然发现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在片刻间问了两个相同的问题,说明自己对此事非常的急迫和关切,要是对方不怀好意,后果可想而知。
但话既脱口,也只能以待静动,看看先再说。
她没有说话,照样很是细心做着手下的活。
凌晨的风明显有了丝凉意,虽然吹不到身上,却能感觉的到。布幔越飘越高,直至下角都贴到了房梁上。
过去良久,她终于抬来头,目视镜中的张大胆,道:“你问也问了,我也做完了活,却为何你还不走?”
张大胆低沉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嘴角掠过一丝奇怪的笑,道:“我只要你快说,却没答应过你什么?你现既已说过了,我也完全听到了,你为何还站在这里?”
听见此话,张大胆只觉胸中一股怒气直往上涌,本身就已十分焦急,现又受到这般的戏弄,忍不住叱道:“姑娘不愿相告该早说,我也不需浪费掉如此多的时间。”
话声刚落,她突地冷笑一声,道:“我不是早叫你走了,是你自己不愿走罢了,现在反到怪起我来了。”
张大胆怒视着她,胸中虽然怒火中烧,但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她。他呆立那里,脸涨得通红。
天色逐渐微亮,院中唧唧喳喳的鸟儿歌唱着黎明的到来。张大胆浓眉微皱,内心焦急万分。
她看着镜子,平静说:“既然你非要这么固执,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只要你回答的让我满意,或许我可以考虑亲自带你去飘红的房间。”
她说的轻声细语,如果不看她脸上那肌肉一伸一缩地动,相信谁都不会很讨厌她。她缓缓转过身子,正视着张大胆。
张大胆道:“有什么你尽管问吧!我一定回答你。”
她沉默片刻,道:“你说我丑吗?”
张大胆迟疑了下,道:“丑,而且还丑到了极点。”
丑妇使诈
这确实是一句真话,但有时说出真话,未必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她的脸渐渐扭成了一起,眼中布满了失望,痛苦,愤怒和红红的血丝。她回身拾起镜子前的两张人皮,刚才她一直在忙碌的,就是在描此两张人皮。
她怒目直视,道:“我手中的这两张人皮,其中有一张是我本身的面貌,你要是猜对了是哪张,我便带你去飘红的房间,但如猜错了,我就刮下你的脸,要你和我一样丑陋。”她左右两手,各提起一张人皮在手上,薄薄的几乎透明的人皮,这会儿像是变得异常沉重,沉甸甸的都扭曲变了形。
张大胆内心凌乱,表面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因为谁都知道,人皮面具没有戴在脸上,一般都不可能看的出它原本真实的样貌的,更不用说凭借外表去揣测了。所以,在打消此念头之前,他首先要的就是冷静,不能让对方看出内心的慌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大胆只觉冷汗直冒,几乎湿透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其实,他这不是害怕,更多的还是担心,担心找不回紫檀木匣会带来无法预知的后果。他目光如炬,炯炯盯向她手上那两张人皮。忽然,他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眼中逐渐有了笑意。
原来,人皮面具虽这样看不出本身的样貌,但其中还是发现了些细小的不同。这两张人皮,仔细看来,左手的表皮略显粗糙,而右手的却要细嫩些,就好象一张是手背部位的皮,而另一张是脸蛋部位的皮,相较之下,一张就如少女,另一张却像妇人。这些细节虽是很微小,但张大胆还是分辨了出来。
他笑了笑,如释重负一般,指着她右手上一张人皮,道:“我想是这张吧!”
话音刚落,她霍地圆睁着双目,直直看着他。
张大胆楞了楞,心底不安地想:“难道是我猜错了吗?”
只见她扔下左手的人皮,转过身子,面向镜子,双手摊开右手的人皮,对照那张的丑脸小心贴了上去。转瞬间,一切便告完成,她说道:“你还站那里干嘛?你不想过来见下我的真面貌吗?”
张大胆道:“不需要过去,我已经看见了。”
她道:“是吗?那你觉得美不美?”
张大胆不加思索道:“美,较天仙不差几分。”
她轻柔一笑,此时的笑,比不戴面具时好看多了。张大胆不觉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这张人皮就成了她的脸。但很快,她的笑就僵住了,感觉还多了层痛苦,就像坠入十八层地狱无法自拔,恐惧绝望下的那种痛苦。
她缓缓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子,缓缓看着他,缓缓掠过一丝诡异的笑,缓缓抬高了右手。
突然,张大胆只觉胁下一麻,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口,既不痛也不痒,只感觉微麻过后脑袋一阵眩晕,整座房间都像醉酒了一般,不停地旋不断地转。
接着,他只觉脚底一阵发软和失力,人跟着就栽倒了下去。在倒下的那一刻,他忽然听到几声尖利的嘲笑声,然后便慢慢合起了双眼。
昏昏沉沉,若醒却醉,似感一场梦境,忽又觉无比地清醒。假如这是梦,但求越长越好,如果清醒着,只想再能梦久一些。
不过,无论是梦境还是幻觉,好象身边始终有一丝香气徘徊着,很熟悉的味道,却总也想不起来。就好比孙寡妇烤熟的五花葱肉饼,吃进嘴中,到底是浓浓的细肉香,还是淡淡的葱花香,或是饼子本身的香气,想分辨却老是分辨不出来。
梦中一刻
张大胆胡乱思想着,感受着,放松着,好似早已不关心自己是身在何处。在仅存清醒的记忆下,他记得他应该在一个女人的房间,一个面貌丑陋,身材较好,却行为古怪的女人。
突然,熟悉的香气下,竟然飘来几声潺潺的流水声,就像那山间有一条蜿蜒如银的溪水,缓缓流淌,最后坠入进一潭深水,溅起无数透明的水珠。
张大胆立感身心倍分愉悦,感觉真身在一处风景优美,翠绿清新的山林间,这里有水声,有花香,有青石,有生命……
在如此美妙的环境下,睡着了,就不愿再醒过来,哪怕是一辈子都这样躺着,也是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张大胆只觉身子越来越放松,大脑中也越来越空白,思想逐渐飞逝到小时候,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偎在熟悉的怀中的时候。
忽然间,曾老头、飘红、紫檀木匣等在脑中一一闪过。
张大胆顿感胸中一紧,霍地张开了双眼。眼前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线,自己笔挺挺躺在冰凉的地上。他抬手摸向四壁,正面是一层硬邦邦的木板,再探左右,触手的却是些厚厚的棉布。
他赶紧从棉布下钻出,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被人塞进了一张桌子的下面。他轻轻弹弹粘在衣服上的灰尘,定起神来,扫视着周围,发觉屋内的光线甚是黑暗,再细瞧,但见房屋的门窗俱都关死。一时间,他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忽然发现这里正是飘红的香房,抬起头来,就在自己昏睡的那张桌子头顶,墙上挂着的就是昨日所见到的那幅奇怪的乌鸦图。但是,他是如何到了这里,脑海中却是一无所知。喜的是,既然到了飘红的香房,或许就可找回昨日失掉的紫檀木匣了。
张大胆顾不及想其它,连忙在房中的地上,角落间四处寻找了起来。可是,几番下来,却是一无所获。丧气之余,似又想到了什么?他把目光盯向内外房相隔的青色帐帘上。
青悠色的帘帐,深深地垂挂下来,重重地拖在地上。
张大胆飞快步到帐前。
脚声刚落,帐帘就让张大胆掀了开来。只见一只硕大的圆型楠木制成的浴桶,浴桶中热气腾腾,水面漂撒着厚厚一层红玫瑰色的花瓣,大木桶脚下还有一只小木桶,桶中是一潭清水,清水面漂着一只楠木小勺,一条白色的香巾胡乱搭在桶沿,往地下滴着一滴滴的水。小木桶过来点,一只小炉燃着蓝色火焰,烧着一只银白色的小壶,壶嘴冒着丝丝的白气。
大木桶里,一名全身赤条的裸身女子舒服地躺着,她微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
张大胆的脸刹那红到了脖子根处,舒服躺在大木桶里香浴的女子正是飘飘院里的头名花魁飘红姑娘。她白脂如雪的肌肤,坚挺傲人的双峰,一半浸没于水中,一半竟一览无余。
见此情景,张大胆急身退出帘外,呆呆站着,不知自己是该走还是留。
飘红似乎也觉察到了帘外有人,她轻抬帘目,细声唤道:“你是谁?”
柔和的声音,飘入张大胆的耳中,回想起刚刚的一幕,使得他的脸更加红了。
飘红又说:“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张大胆沉默。
只听飘红轻叹一声,接着响起一阵清凌凌的水声,然后她道:“你自管放心进来好了,我……已经穿上了衣服。”
张大胆迟疑片刻,小声地问:“你真穿上衣服了吗?”
飘红道:“不相信你大可以进来看下。”
张大胆凑耳近前,仔细听了听,在确信没有丝毫的水声之后,终于咬了咬牙,再次小心揭去帐门。
青楼红尘
顿时,张大胆再次惊呆了。只见飘红照旧懒懒泡在大木桶中,双臂搭在桶沿,上半身几乎暴露无疑。张大胆先是楞了一楞,瞬间脸再次红到了脖子根处,愤怒、羞涩、徘徊、不知所措俱都聚涌一起,使得整张脸看去特别的怪诞。
飘红镇若自定,看一眼通红满脸的张大胆,忽地‘扑哧’一声,嫣笑道:“你为何这样死盯着我看?”
张大胆微一惊醒,好似让人当头击了一棒一般。他背过身子,吞吞吐吐地说:“你不是……说……已经穿上……衣服了吗?”
飘红道:“刚才都叫你全看去了,你以为我不晓得吗?现在怎不好意思起来了。”
张大胆涨红着脸,低低道:“方才是在下卤莽了,麻烦你穿上衣服,我有话问你。”
飘红提过香巾,边轻轻擦拭着光滑的手臂,边略是无奈道:“可我还没有洗完,怎好就穿衣服呢!”
张大胆道:“那我现在就问你几句话,你告诉了我,我立刻便走,绝不耽搁姑娘香浴。”
飘红轻叹一声,道:“小女子有一个不好的习惯,沐浴的时候,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大胆钝在当场,双肩轻微颤抖了几下。转眼片刻,大声问道:“那你待何时才会洗完澡?”
飘红又在桶内躺了下去,一只洁白的香足探出水面,架在木桶上,嘴中喃喃道:“这就很难讲了,如果有人帮我搓一下,或许半时一刻便好了,假如让我自己洗,恐怕过了一时三刻也不见得能洗的完吧!”
张大胆低叱一声,道:“你这个女人——你不觉得叫一个男人看着你洗澡,是件很羞耻的事吗?”
飘红冷冷一笑,道:“羞耻——你擅自闯进一名年轻女子的闺房,难道就很光彩吗?”
张大胆顿感语焉。
飘红又道:“我身在青楼,整日过的就是浮萍一样飘零的生活,今夜陪张三睡睡觉,明晚供李四消消魂,使尽千万般的媚色,尝尽千万味的苦楚,更是睡尽千万不同的男人。在我的眼中,羞耻两个字于我早已不够格,但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冠冕堂皇在我面前提及这两个字。”
的确,对一名身在青楼的女子来说,羞耻两字只会挑起那根早已脆弱的神经。在她们看来,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没有资格来指责她们,因为青楼中的女子大多是出于被逼和被迫,而来此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揣着嘴脸心甘情愿的,有些甚至抛妻弃子,为的只是消受一魂。
张大胆道:“我……”语声许久,接下却不知该如何来说,是该给她道歉,还是该安慰几句,他茫然无措,身体因焦急而开始不停地发抖。
正一时焦急时,突听身后飘红却‘格格’娇笑数声。
张大胆道:“飘红姑娘,我不是有心冒犯,望请姑娘莫放在心上。”
飘红娇笑道:“我知道你不是他们那样的人。”语歇片刻,娇声又道:“我坐这水中有一阵了,此刻温水已经冰凉,小炉又离我较远,麻烦……哥哥,帮忙替我添些热水嘛?”
蒙眼遮羞
张大胆脸红了红,道:“姑娘……你……”
飘红道:“哥哥放心好了,我身子躺下去点,只露出一个脑袋,这水面都是些红玫瑰花瓣,相信哥哥想看也看不见了。”又笑了笑。
张大胆略一迟疑,道:“你不会又骗我吧?”
飘红道:“哥哥若不相信,可伸手过来摸摸看啊!看水是不是凉的。难道哥哥就眼看着我坐在冰凉的水中受苦不成?”
思忖一阵,张大胆还是半信半疑地说:“那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吧!”
却不料,飘红突然‘格格格’笑了起来。
张大胆道:“姑娘笑什么?”
飘红道:“我笑你为何还要蒙起眼,难道就不怕烫到手吗?”
张大胆道:“灼伤事小,名节事大,我不想让姑娘因我毁了名声。”
飘红目光闪烁,道:“真是个傻瓜,是不想我毁了你的名声吧!”
张大胆道:“姑娘言重了。”
原来,张大胆在回身的那刻,早已将藏在怀中的绣球上解下一条飘带,用来蒙起自己的双眼。他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举动会撞倒碰翻飘红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飘红一眼瞧见那条飘带,微微一笑,道:“要不要我来帮帮你?”
张大胆凭一眼的记忆,小心朝火炉旁移动。他道:“你既可以帮我,为何还要我来帮你?”
飘红一下语咽,满脸羞怒,还好此时张大胆看不见,不过,她也是绝顶聪慧,立时就想到了应答之话。她道:“我若帮忙,又不需要本姑娘亲自起来,我只以口引导,免得你真烫着伤着了,那我还不心疼的要死。”
张大胆脸一红,道:“你不说话,就最好了。”
飘红可不管他,嫣然一笑道:“前面——往右——对,再往前两步——好了,左边一只手的距离就是了。”她自顾自说,也不管别人到底听没听。
说来奇怪,张大胆还是照她的话一步步做了,说真的,这样的确简单方便了不少,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一股蒸蒸的热气。
飘红道:“哥哥可要小心了,可莫把烧开的热水浇到我身上呦。”说着,就‘格格格’娇笑了起来。
张大胆道:“到时姑娘提醒我一声就是了。”
飘红小嘴一撇,道:“你们男人真是坏,刚才还死活不要人家帮忙,现在反到主动开起口来了。”她说这样的话,好似就像她在帮助别人,而不是别人在帮忙她似的。
张大胆尴尬十分,不知所措站在那里。
飘红笑笑说:“傻瓜,还楞着干嘛?你不知道我已经很等不及了吗?”
张大胆道:“哦……”他轻移脚步,直至脚尖结结实实触到了大木桶,才略微放下心来。他直直站着,说:“飘红姑娘,我要添水了,麻烦姑娘到时提醒一声,够了,我便停下,不够……”
飘红不耐烦地截口道:“好了好了,你话怎这般多。”
张大胆怔了一怔,歪过壶嘴,流水汩汩,却是断断续续。飘红咕哝道:“你话又多,加水又慢,是不是想要本姑娘冷死冻死。”
张大胆不管她,照旧问道:“姑娘,够不够?”飘红不作答。过上几秒,他又问:“姑娘,现在行了吗?”飘红依然不言语。
情是何物
张大胆皱了皱眉,提起水壶,怔怔站着。
屋内立时陷入一片沉寂,没了水声,没有说话……
片刻,飘红缓缓道:“怎么停下了?”
张大胆道:“我以为姑娘没出声,只怕睡着了。”
飘红道:“水还凉了些,你把水壶往我身前移一移。”
张大胆顺从地移了移手臂,往前大约半寸。顷刻,壶中的热水已去掉大半有余,本身很简单的一件事,他却忙了大约十多分钟,那提壶的手,也在微微的发抖。
忽然,但听‘哗啦’一下水声,大木桶中就好象有一条大鱼跃出来一般,无数的水珠四下飞起,落到地上,手上,衣服上,甚至张大胆的脸上。
张大胆闻声一惊,脑中还未及细想,身体就让一双柔软的手环抱了起来,非常软滑的手,散发幽香沁心的身体,虽然蒙着眼睛看不见,但脑海中却早已有了朦胧的图案,那是一丝不挂的身体。
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难免此刻都会产生不可自主的念想。张大胆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却又是一个心胸坦荡的男人,他无法阻止热血燃烧,无法控制脑中的幻想,甚至她在抱着他的时候,他都在有意无意的用心去感受,但良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不能那样做。
飘红把脸贴近他的脖子,低低道:“哥哥,你好坏哦,故意拿热水烫人家。”
张大胆心念乱了,声音有些颤抖道:“你——没事吧?”
飘红娇声道:“你都烫到人家的胸口了,不信,哥哥可以伸手摸摸。”
张大胆微声道:“姑娘——请——自重。”
“嗯……”飘红娇换一声,反而抱的更紧,贴的更近了。或许,她已经听出,他的责备已经是多么的无力。
张大胆开始挣脱,但他一手提着水壶,且生怕壶身尚热伤着到她,所以,他挣脱的也是很无力,可以说,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飘红任凭他挣扎,始终不愿松手,但她嘴中还是有些急道:“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张大胆道:“姑娘的美貌,足可倾城,我哪有讨厌姑娘的道理的。”
飘红又道:“那你为何这样不解风情?”
张大胆道:“我和姑娘往日无交,近日不熟,实不敢有非分之想。”
飘红唉声道:“那你却为何三番两次要出现在我面前,难道只是想戏弄我一番吗?”话声刚落,不禁落下了泪。
张大胆有些着急道:“在下实无心戏弄姑娘,全因事情弄人。当日一见实乃误会,而今日——我是来寻前日粗心遗失的一只……”他顿住声,终究没把紫檀木匣说出口。
飘红却道:“是一只木匣子吗?”
张大胆听了为之一振,道:“木匣果真在姑娘这里,但还请姑娘归还于我,在下将对姑娘感激不尽。”
飘红又紧了紧双臂,道:“我不要你的感激,你只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张大胆道:“什么事?”
飘红道:“上西南山南阳观帮我取一样东西。”
张大胆道:“什么东西?”
飘红道:“你先不要问,去了自然会告诉你,你只说一声,到底去不去?”
张大胆想了想,道:“只要姑娘把木匣还给我,姑娘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抱怨声起
飘红微喟一声,道:“傻瓜,我怎么会那么狠心呢!你只需一路上陪着我就是了。”她贴着他,把脸深埋进他的脖子,她在他脖子间轻吹一口气,然后似很满意地闭起了双眼。
日上三竿,人影踵踵。古老的四平大街,屠夫张大胆的肉铺前,熙熙攘攘挤满着一大帮的人。有人空着双手,有人挎着小篮,有人推来了木牛,车上依稀摆放着两三只大木桶,这些人虽然衣着各异,形体胖瘦不一,但他们的脸上,无疑都有着相似的表情,失望,愤怒,烦躁和无奈。
有人冲铁闭的肉铺大门声喊:“张大胆,张屠夫……张杀猪的,你到底在不在家啊?”
另人也喊:“杀猪倌,开门买肉啦……”
有人摇摇头说:“前些日子严胖子失踪,咱四平街老小就没了包子吃,听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依老朽愚见,这张屠户也是凶多吉少啊!”
“不会吧!”有人立时惊讶道:“张老弟人面这么和缘,应该不会招惹什么血光之灾吧!”
“这可不好算了,听说老朱的媳妇也失踪两天有余了,老朱正四下瞎找着呢!”先前那人说。
“唉,祸福难料,看来平静了二三十年的四平街,将不再是平静了。”又有一人叹道。
先前那人再说:“早上起床来,未瞧见酒老鬼开张营业,你们说——他会不会也……”
“酒老鬼早已失踪多天了,只是他这人一向脾气古怪,平身很少有相交的朋友,故很少有人去注意他罢了。”后面那人说。
“酒老鬼,严胖子,习娇娇,再叫上张屠户,这一连串发生的怪事,莫不是我们四平街有灾星降临,让人下了毒咒不成。”先前那人猜测。
“此话不说为妙,此话不说为妙——小心祸从口出,为时晚矣啊!”最后插话的那人劝戒道。
先前那人好象很正气凛然道:“老朽早已活过半百,还怕生死不成。只是……”他顿了顿,接道:“只是家中小妾刚入门,只恨我这一去,她在家中难于立足啊!”
劝戒的那人冷嗤一声,挖苦道:“说来道去,岂不是怕死又算什么?”
先前那人脸一黑,急转话题道:“前日飘飘院搭台的赏花大会,有人说见着张屠户拔得了头彩,要我合计,这张屠户定是身在温柔,不思汉营了。”说着,还朗朗笑上数声。
这次没有人再随声附和,他也只得无趣地闭紧了嘴。
不过,这边话音刚落,那将有人便抱怨:“我家坐胎的娘子都好几日未见肉腥了,这可怎么成呐!”
有人同声抱怨:“我那卧病的老父亲近日舌苔发黄,郎中建议多食些骨精碎肉,这下——我实是个不孝之子……”话未说完,就呜呜哭了起来。
……
抱怨声一浪接过一浪,有说孩子没肉就吃不下饭的,有说家中老人不吃肉就睡不好觉的,其中话声最大的莫不是夕阳客栈的小伙计狗毛,他每日天不亮就得推上木牛上十里外地的庄子买肉,这会儿他正满头大汗,疲惫不堪,气喘如牛地经过张大胆的肉铺前,他口中的抱怨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娘的杀猪的,真见鬼了,害我每天都这么苦累……你要死了也别拉我一起买棺材啊——”
众矢之的
狗毛怨声怒气,自嚷自道,声音渐去渐远,惹来一众人都不禁转身去看,然后同时回之一笑。
人群随着狗毛的声落影没,知道今天又没戏了,都纷纷散了开去,所有人的脸上,俱又加重了几分失望。
这一刻,张大胆在四平街老小的心中,无不是抱怨,奇怪,甚至还搀杂了不少的不安与害怕。
害怕,无影无形,却又时刻不在。大家虽都不愿说出来,但在短短数日,眼见严胖子失踪,习娇娇不见,酒老鬼更缈无身影,很多的猜测,更多的传言,就算昨日还有人见到过张大胆,但一夜后,谁又敢断定不会发生点什么?所以,大家都难掩心中的害怕,又不明真相,更多的只能来此抱怨。
随之而然,张大胆就成了四平街老小发泄的对象,一下成了人们竟相指责的众矢之的。
或许,当下最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张大胆尽快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出现在四平街。
可是……
飘红似已经睡着。张大胆动了动身子,道:“可以走了吗?”
没有声音回答。
张大胆又道:“飘红姑娘,我们何时起程上路?”
飘红梦呓般道:“再等等。”
张大胆道:“等到什么时候?”
飘红道:“该走的时候,自然就走了。”
话音刚落,门外窗下突然响起三声长短不一的扣击声,‘冬冬冬’……
飘红缓缓睁开眼来。外面只听一女音轻唤:“小姐小姐,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飘红回道:“翠梅,进屋来吧!”
翠梅道:“是,小姐。”
张大胆一阵心慌,只听‘吱呀’一声,窗门打开了,接着是有人从窗台跃地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轻轻关起窗门的响动,最后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声欲来欲近,张大胆只觉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禁慌张失措道:“飘红姑娘,你能不能先叫她别过来,等你穿起了衣服,再……”
飘红‘扑哧’一声,忍不住‘格格格’娇笑了起来,她非但没松开手,反而身体直往前靠了靠。
张大胆面红耳赤,心念转处,无不对眼前的这名女子感到无奈,眼见翠梅的脚步声已近帘外,却突然停了下来。张大胆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也稍稍可以放宽了下来。
但是,还未等他真正安定神闲,飘红突然道:“翠梅,你进来扶张公子先出去。”
翠梅还未回应,张大胆就先急道:“等等,你先不要进来。”一下就喝住了翠梅,然后轻声道:“我自行出去,不要别人的帮忙。”
飘红嘴角一笑,低低道:“哥哥,在外边等着我。”说完,才松开了紧抱着好几个时辰的手。
张大胆就如一匹受惊且害羞的野马,顾不上许多,回身就走。似乎久站未动,脚筋有些麻木,还没等走上两步,脚尖一下就踢翻了盛清水的木捅,捅内大半的清水也随之倾出在地,他鞋底一滑,人一下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就趔趔趄趄扑出了帘外。
刁嘴丫鬟
一直候处帘外的翠梅先是一惊,尔后捂嘴偷偷笑了起来,当张大胆站起身子,翠梅直笑得更厉害了。原来,翠梅突眼瞧见张大胆蒙着的双眼,且狼狈不堪的样子,便忍不住道:“瞎子摸狗,瞎子摸狗……”
张大胆脸直红到了脖子根,却听帘内轻叱一声:“丫头,不许无理,小心撕烂了你的嘴。”
翠梅缩了缩脖子,赶紧用双手捂紧了嘴,一付害怕的样子。
张大胆自己解下飘带,才发现翠梅正是当日引他出院的黄衣女子。他道:“翠梅姑娘,让你见笑了。”
翠梅惊讶道:“原来是你呀!怎么,前日舍弃了我家小姐,今日又偷偷找回来了。”
张大胆一阵尴尬,支吾半声道:“我……来这里是……”他当然不能告诉翠梅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了,但又不知该如何来搪塞于她,只得涨红着脸,甚是焦急。
“张公子是我请来的。”飘红赶紧替张大胆解围道:“你这丫头,几日没好好调教你,你的嘴巴是越来越不饶人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翠梅微嚅道:“小姐,我——”
飘红道:“你和张公子都进来吧!我已经好了。”
翠梅应声上前掀起帘幔一角,俯身作揖道:“张公子,请。”
张大胆再次步入帘内,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曾改变,盛清水的小木捅给扶了起来,地上湿漉漉一大片。飘红坐在床边,身上穿的却是普通的布家农衣,如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飘飘院的头牌花魁也会穿戴这样的衣裳。
飘红莞柔一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很奇怪吗?”
张大胆回过眼,道:“只看过飘红姑娘身穿绫罗绸缎时的风貌,哪想现在着这样一身衣服,也不失为另一番的滋味。”
飘红娇笑道:“想不到你这傻瓜还挺会说话的。”
翠梅隐身在一旁偷偷傻笑。
张大胆脸一红,道:“姑娘取笑在下了。”
飘红笑望一眼张大胆,他却扭过目光,故意避开了她。她又一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整日对着那些臭男人的脸,却没有一个如你一半胆小的。”
翠梅偷嘴一笑,道:“那些臭男人见到我家小姐,直恨爹妈给少长了几双眼睛,他们的眼珠就像啄木鸟一样,在你身上不停地啄啊啄啊……恨不得就把人给啄穿啄透似的,谁都不会有一丝的难为情,哪像张公子这样——”她又捂住嘴笑了笑。
“丫头,你又多嘴了。”飘红轻声呵斥。
翠梅垂下头,嘴角却仍带着笑,道:“是,小姐。”
飘红道:“待我办完事回来,看我怎么来收拾你这张破嘴。”
张大胆道:“翠梅姑娘心直口快,就别责怪于她了。”
飘红微正脸色,顺水推舟道:“既然张公子都替你这丫头说情,那本小姐这次就饶了你,不跟你计较。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把门给我看好了。”
镜后秘密
翠梅瞪一眼张大胆,道:“谁要他给我说好话了,本姑娘才不稀罕呢!”
飘红叱道:“丫头,你说什么呢!”
翠梅眼珠一转,乖乖道:“小姐,有我在你只管放心出去好了,我一定不让你担心的。”
飘红轻叹一声,柔声道:“算我平日没白疼你。”
翠梅却黯然道:“翠梅在世上就只有小姐一个亲人,翠梅当然……”
飘红连连打断道:“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过来再简单帮我梳理下头发吧!”
翠梅拿来木梳,走到飘红身侧,一把一把轻轻梳打了起来。
张大胆无意打扰她们,独自四下巡视瞧瞧,以借此打磨时间。忽然,墙体悬挂的一幅白猫图引住了他的注意,想起来,这张画他上次就曾见过,只是当时被人四脚八仰抬到这里,正窝着一肚子的火,堂堂七尺男儿,哪受过如此羞辱,故没有细想半分,一心只想离开是非之地,讨教个说法。现在看来,画中的白猫似有几分眼熟,好象在哪曾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问道:“飘红姑娘,你这张画是哪得来的?画中的白猫,姑娘可曾亲眼见过?”
飘红未及回答,嘴快的翠梅却抢先道:“我们小姐何止见过,小姐可疼爱它了。”
张大胆道:“那姑娘可否跟在下说说它的来历。”
翠梅道:“猫是我在后院捡来的,当初还以为这是哪跑来的野猫呢!但看着也挺乖巧的,就抱给小姐看,哪想小姐一见到这只猫就非常的喜爱,立时就给它画下了这张画。可是,不知何时,这只猫却又突然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为此,我家小姐都好几天不思茶饭,后来还大病了一场呢!”她一阵惋惜和心疼,想必这只白猫确实是招人喜欢,飘红这次也没责骂翠梅的多嘴,只是陷进了沉思。
翠梅轻叹一声,心疼道:“小姐又开始想它了。”
张大胆道:“这只白猫看着确实惹人可爱,也难怪你家小姐会如此伤心。”
飘红回过神,眸之一笑,道:“张公子,你猜猜我房中为何会没有半面镜子?”
张大胆道:“先前来过姑娘的房中,就因为此事一时不明,但讲此地俱是女儿之地,则可连一面香镜也不得见。左想片刻,就妄言此地住着的定是个丑陋女子,她不敢见自己的面貌,所以才会撤去所有的镜子。”
飘红‘扑哧’一声,以袖遮嘴,笑道:“小女子真佩服哥哥的想法,但细一想,哥哥讲的似还有些道理,只是事实并不如哥哥所说,除了我的房间,其它姐妹的厢房也是一样,整个飘飘院的后院都是看不见有半面镜子的,只有北楼的鬼屋例外。”
“北楼的鬼屋?”张大胆心下一惊,不禁想起:“昨夜进去的房屋难道就是鬼屋不成,那个奇怪的女人,她终究是人还是鬼,是她把我掳至飘红房里的吗?她到底存的是何种目的?”想着想着,人都不禁痴了。
“张公子,张公子……”
“张公子,我家小姐在喊你哪!”翠梅提醒道。
去行鬼屋
张大胆楞了楞,收起神色道:“飘红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飘红细声道:“张公子,你有何心事?”
张大胆裂嘴一笑,道:“我能有什心事,多谢姑娘的关心。”
飘红道:“没事就好,那我们走吧!”
张大胆问道:“去哪?”
飘红微变了脸色,道:“哥哥不是答应过我的了么?”
张大胆怔了怔,突然恍然道:“是,是……我当然答应了姑娘,我只是想问姑娘我们这要去哪里?”
飘红听之一笑,忙给丫鬟翠梅使了个眼色,翠梅会意而去。
她道:“你跟紧我就行了。”
张大胆以笑应允。
飘红嫣然一笑,只听外面翠梅轻喊:“小姐……小姐……可以走了。”
飘红脸色一正,轻拂起张大胆的粗手,往门口行去。
翠梅站在门里,莹泪不止道:“小姐,翠梅不在小姐身边,小姐可要照顾好自己。”
飘红笑笑说:“傻丫头,我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只管好生给我看住家里,别出什么乱子,等着我回来。”
翠梅哽咽道:“翠梅知道了,小姐,你一定要快去快回啊!”
飘红莞尔一笑,拽上张大胆的手直奔房外,两人左拐右弯,急急前行。说来也奇怪,若大的院子,却见不到几条人影,有几名小丫鬟穿行其间,飘红都领着张大胆一一避了过去。
两人边行边低声说着话,飘红道:“你说尽是女人的香楼中居然没有梳妆照面的镜子,却是为何?”
张大胆轻声回答:“不知道。”
飘红狡洁一笑,道:“那么我来告诉你吧!听以前的姐妹说,飘飘院自开业始,就一直不太平,传说后院最早是一片坟场,其中有一些留恋世间的孤魂冤鬼不愿离去,整夜徘徊在后院的角角落落,而据说这些脏东西就爱照镜子,所以,妈妈为了不吓着大家,就叫人都收掉了各房间的所有镜子,却这样做又怕惹恼了那些东西,故还腾出一间房留着,久而久之,那间房自然就成了鬼屋了,妈妈从不许我们擅自进去,其实说真的,我们这些女人哪敢进那地方啊!”
张大胆道:“哦,原来是这样。”
飘红又笑笑说:“现在你都明白了,那你猜猜我们这要去什么地方?”
张大胆不假思索道:“猜不出来。”
飘红神秘一笑,道:“鬼屋。”
提及鬼屋,张大胆不觉就想到那个女人,她端在镜子前,细致描画着两张人皮,手轻轻抬起,缓缓落下,那美妙的身段,朦胧的纱衣,柔美的声音,几乎近在咫前,她的动作看去永远都是那么小心,但脸却又如是恐怖,相信见过一次的人,无论是她的背影,或是那张脸,是永远想忘都忘不掉了。
门突然‘呀’一声打开。
惊现暗道
飘红把脑袋伸到里面,扫上数眼,像鸟儿一样闪了进去。
张大胆怔了怔,也跟了进去,并重新关好房门。
屋内光线很是昏黯,到处散发着木板发霉的味道,灰尘落在地上,厚厚一层,蜘蛛网就如人体内的经络一样密集,与之前到来时几乎是判若两个世界,但张大胆却清晰地记得,他昨夜摸进的就是此间房,绝不会记错。飘红从身上摸出火捻儿,微吹一口气,瞬间燃起了火苗,借着微弱的光亮,径直往里屋走去。
张大胆尾随其后,黑溜溜的眼珠四下转个不停,好象苍鹰在搜寻猎物一样,不放过任何的角落。可是,四周除了有一幕幕张牙舞爪的影子外,什么都发现不了,但越是这样,张大胆的心底反而越显是不安。
飘红走进里屋,直朝镜子而去。
张大胆略一迟疑,脚下一顿,脸瞬了瞬,也跟将了过去。
飘红走近镜子还剩四五步距离时,突然停了下来,她动了动身影,以命令的口吻吩咐:“你上去把镜子移开。”
张大胆楞了楞,道:“为什么?”
飘红柳眉一皱,不悦道:“要你做你就做,别问这么多。”
张大胆望一眼她,心下一惊,虽有些不快,却还是照着做了。
镜子的面积足有半张八仙桌大小,当夜那奇怪的女人就坐在这里,张大胆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她的影子,她坐过的地方,现已空空如也,就连镜前的梳妆台,如今连一把梳子也没有。
张大胆用手一拭,上面积满了灰尘,足有一纸多厚,他不禁脸色微变,算起来,昨夜至今也不过区区八九个时辰,但怎么看,这尘土也不像是刚能累积起来的,他一时呆立当场,脸色渐渐苍白。
飘红不明所以,只道是刚才的话太重,伤着了他。她柳颦微抬,凝注着他,柔声道:“哥哥,刚才是我不对,你先搬开这镜子,我待向你解释。”
张大胆目光微动,道:“我没生姑娘的气。”凝注镜子数秒,脚叉双腰,全身半曲,双手捋住镜台边缘,猛提一口气,轻喝一声,镜台却纹丝未动,再来,照样还是坚如磐石。
飘红有点着急起来,道:“哥哥,抱不动,何不推着试试。”
张大胆听飘红所言极是,停下手来,侧过身子,如一头犁地的耕牛,脚踏弓步,腰,肩,足同时发力,心憋一口气,‘呼喝呼喝’数声,镜台果真一点点移了过去。
飘红嘴角一笑,说:“我就猜到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待完全推开镜台,两人定睛细看。原来镜台下有一口赤裸裸的暗道,飘红凑近来火捻儿,发现暗道中布满蜘蛛网,想必已经荒废了许久,暗道口不是很高,只够一人单独通行。张大胆好奇问道:“飘红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下面有古怪的?”
飘红道:“白猫失踪的当夜,我遍找了整座后院,最后只余这里,当时心想它会不会跑进鬼屋中去了,一时焦急,也顾不上害怕,独自闯入屋中,哪想,刚走到里屋,却见一个女人从镜子下面直往上爬,当时不曾细想,还以为是见到了鬼,再也顾不上找什么猫了,吓得回身便跑,可是,待静下心仔细一想,就怀疑这镜台是否藏有古怪。”
张大胆道:“此屋本就是鬼屋,姑娘怎么会去怀疑呢?”
飘红叹道:“因为那个女人很像一个人。”
张大胆惊问:“像谁?”
飘红道:“花嬷嬷。”
张大胆微一顿,低低道:“飘飘院的花老鸨?”
飘红道:“现在我真怀疑这院中闹鬼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张大胆望一眼那暗道,还是心存疑惑道:“假如你所见不虚,那她必定是从暗道中出来,可你看这纵横交错的蜘蛛网,又该作何解释。”
飘红柳眉微皱,轻喟一声,道:“确实很难解释,要说真有人走动,实不该留下这么密集的蜘蛛网的呀!除非——真的是我猜错了,她根本就不是人。”
张大胆道:“管她是人是鬼,既然让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当然要瞧瞧它通往的是哪里了。”
飘红道:“我正有此意,说不准,真相就隐藏在尽头呢!”她又高兴了起来。
张大胆一笑,道:“那还等什么?在下就先行一步了。”他未等飘红答话,就迫不及待地躬身钻了下去。
三宝郑和
暗道里阴森潮湿,漆黑不见五指,两壁触手的俱是湿漉漉的泥土,有水珠自头顶落下,摔在地上,声音清晰可闻。张大胆躬着前身,头发上沾满了破碎的蛛丝,脚下污水浊浊,泥浆裹鞋,冷不丁有一股寒意袭来,更觉心惊胆颤。
飘红一手拉住张大胆的后衣,一手持着火捻儿,紧随脚步,就生怕落下半分。虽然她长期生活在烟花舒适之地,吃的是山珍,穿的是绫罗,住的是温床,前前后后,无不专人伺候着,但此刻,她却能凭借娇小身体的优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支撑急行。
这样也不知行走了多久,只瞧前面突然射来一道白光,刺的连眼都睁不开,接着又听见几声悦耳的水声,张大胆抬头看去,不远处一片氤氲,环绕不散,想必是到了出口了。他心中大喜,遂加快了脚步。殊不料,飘红拽着他的衣服走了太久,他这一脚步快走,飘红步伐未跟上,反而一个立身未稳,被前去的惯性顺风带将过去。
飘红‘啊’一声惊呼,整个人都摔在了满是污泥的地上。张大胆晃了晃身子,所幸立稳住脚,没让飘红顺带一起跌倒。
飘红趴在那里,口中喘着粗气,好象既然躺下了,就该好好休息一般。过了许久,她才爬起来。
暗道里的光线本就昏黯,加上飘红身上脸上又溅满了黑泥,张大胆瞪着她那两颗黑溜溜的眼珠,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前朝郑三宝(指郑和)下大洋时,听说来到一方蛮夷之地,郑三宝下得船去,却看见那里的夷人和姑娘现在差不多,全身黑不溜秋,只有一双眼珠可见。”
飘红溜动眼珠,口舌不饶道:“你把我拖倒在地,却不行道歉,反而借机取笑于我,敢问这是不是大丈夫所为?”
张大胆当下一慌,齿择慌张道:“姑娘,我……在下实无心冒犯,只是和姑娘开……”
飘红不待他说完,截口道:“我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你现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大胆只觉头皮一麻,暗道:“女人真是会把握机会。”但口中却道:“姑娘有什么就直说好了。”
飘红道:“其实也不难为你,我只要你如我一样,让我也取笑你一回,那咱们就一笔勾销了。”
张大胆楞了楞,微微一笑,俯身便往地下趴去,为使飘红能够解恨,他不但前身沾满了黑泥,还回身一转,把身子的前后左右都搞成污漆抹黑的。飘红脸上果然有了半丝笑意。
他起身裂嘴笑道:“现在我全身上下都成黑夷人了,姑娘应该满意了吧?”
飘红‘扑哧’一笑,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道:“我不跟你计较,就当咱俩打平了,谁也不吃亏谁。”
“好,打平就打平,好男不跟女计较。”
两人一边笑着,一边朝出口走去。
走出暗道,眼前豁然一片开朗,一座赏花池,池中荷花开的正艳,几群嬉戏的小鱼在莲荷间相互追逐,有些不时还跃出水面,拍打出悦耳的声响。
出口就隐藏在赏花池中央的假山中,因为实在太隐秘,在外面很难被发现。
张大胆定睛细瞧,只见不远处亭阁连绵,屋瓦气度不凡,只是都好象有些年久欠修,光照黯淡,院下更是杂草齐膝,花木枝节盘生茂密。
历府后院
再做观察,张大胆不觉失声:“这里好象是历府吧?”
飘红吃惊道:“什么……历府?”
张大胆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喃喃道:“鬼屋连着鬼宅,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飘红柳眉微皱,举目看了看他,似想着什么?
明媚阳光,暖暖的照射在身上,张大胆倚靠在一块石头旁,看着她。飘红当然也在看他,看他全身污黑,看他头发上的蜘蛛丝就像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她不觉’扑哧‘笑道:“黑夷人,还不过去湖边把脸洗洗,本姑娘可不愿意和一个黑蛮子走在一起呦。”
张大胆露齿一笑,道:“湖水如镜,姑娘何不先照着自己洗了。”
飘红轻抬莲步,柳腰欲闪,走至池边,一颦一笑,侧目观看。刹那,她的笑容僵住了,整张脸瞬时犹如晚霞满天,爬满每一寸肌肤。
原来,出了暗道后,她只看见张大胆一身糗态,竟忘记自己其实也和他不相两样,故调笑别人之余,却忘了自身如何。幸好,不论她此时有多尴尬,多不好意思,多脸红,张大胆都是看不见的,因为这一切都让污泥尽数遮掩了去。
张大胆还在微笑望着她。
飘红嘟起嘴,道:“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洗干净脸面,咱们也该上路了。”
张大胆笑笑说:“为何要洗干净,这样岂不更好。”
飘红一楞,道:“我不想和你贫嘴,你答应过的,一路上你都要听我的。”
张大胆慢腾腾道:“姑娘叫翠梅把马车停在了何处?”
飘红一惊,道:“你怎知道我叫翠梅准备了马车?”
张大胆道:“就姑娘换一身打扮,以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的去四平街吗?我想姑娘这么聪明,一定会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而要我看来,这个法子,无不最好的就是弄一辆马车,坐在车上,姑娘想怎么去就可以怎么去。”
飘红微加沉吟,恍然笑道:“算你还不太笨,我确实要翠梅在飘飘院的后门侯下一辆马车,要是过了时辰没见我去,马车就会被赶到街口的大牌坊下,直到我们出现为止。”
张大胆目光闪动,夸赞道:“姑娘想的是挺周全的,但我不知姑娘想过没有,马车等在街口,而我俩现却在街尾,如要安然过去,姑娘有什么妙策吗?”
飘红柳眉微皱,道:“这我确实没想过会这样。”
张大胆直起身子,神色正定道:“姑娘不必担心,其实我早已替姑娘想出了一个绝好的方法。”
飘红眼睛一亮,道:“什么方法?”
张大胆道:“就我们这身出去,你认为还有人能认得我们吗?所有人肯定都把我们当叫花子看待,躲都来不及,谁还会想到飘飘院的当家花魁会是街边的小乞丐呢!”
飘红略微迟声道:“方法的确可行,不过……”她顿下声,话间似有为难之意。
张大胆道:“不过什么?这等时候,姑娘还要顾及其它吗?除非你想整条四平街都知道,飘飘院的花魁私自出来,我想不论你的目的如何,花老鸨都不会轻饶了你的。”他分析于她听,但话里却好象有着某种吓唬的味道。
飘红思忖一阵,道:“那就听你的吧!不过,哥哥可要答应我,日后千万别把此事宣扬了出去。”
张大胆当胸拍的‘砰砰’声响,道:“没问题。”
主意既定,两人便朝后院的户门寻去。
风歇古园
想当初历家祖上声名显赫,威震八方,自祖下建起这份基业,姓历的后人年年都不惜巨资耗费,修缮祖上留下的一草一木。历家后人不但敬重先物,还扩响了世代声名,且说第二十九代后人历老爷,生前遍请江南各地的名师高匠,依仿苏州的园林,扬州的亭榭,杭州的花池……取百家于一身,打造出历府最豪华美丽的‘风歇园’。
时过境迁,‘风歇园’完工的次年,随着历府大宅的没落,也随之在风雨中荒废了二三十年。再次步入其中,无不心生感慨,虽然如今的‘风歇园’已千疮百孔,但仍然依稀可见当年盛时的风貌,是多么的不可一世。
张大胆心生肃然,此前一直无幸踏足‘风歇园’半步,只听别人说,当今皇帝后宫佳丽有三千,而‘风歇园’却有名草花木三万。说这话的人,虽有夸张之嫌,但不无想象,盛下‘风歇园’的威名是何其远扬。
但瞧现在,楼阁欠修,草木萧条,正如历家后人如今只剩一副白骨一样,所有的草木亭楼都像步入了耄耋之年,整日在风雨岁月的吹打下,善留一口喉间之气,使其苟延残喘。
飘红一声叹息,道:“岁月无情,昔年名噪天下的‘风歇园’,如今会落得这般摸样,实在让人惋惜。”
张大胆道:“生死祸福,世事难料,前朝太祖皇帝打下万里河山时,又何曾想过这竟是昙花一现。”
飘红笑笑说:“想不到哥哥这般年轻,却有着一颗老态之心。不过,或许你说的不错,今日满夷强占汉人大片河山,哪知明日又会是谁在独领风骚呢!”
张大胆钦佩道:“姑娘的胸襟,胜过在下许多。”
飘红遥望远方,似有感慨道:“一个女儿家,有什么胸襟。只要可以活下去,管它是前明还是满清,还不都是一个样。”
张大胆不赞同道:“姑娘虽说的有些道理,但莫忘了,姑娘生是汉人,则可以屈就于夷人。”
飘红冷笑一声,道:“汉人怎样,夷人又如何?夷人未来之前,汉人还不照样残杀手足,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因此而失去了父母家园吗?”
张大胆沉默,这确实无法回答,昔日太平天国暴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谁又真能计算的清。
飘红冷眼相望,又道:“自从夷人统得了天下,百姓日子过的安宁太平,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张大胆微喟一声,自叹无言相对。
突然,一声惊啸的马嘶声响彻天际,两人俱都同时一惊,愕了愕,加快了脚步往声音的方向赶去。
张大胆和飘红以前都没来过‘风歇园’,当然也差点让里面多如牛毛的道路迷失了方向,所幸的是,两人循刚才马嘶声传来的方向前往,却发现那里就是后门。但奇怪的是,当两人赶至那里,却发现门早已敞开,一辆别致的马车停在门外,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马脖子下系着一串灵巧的小铃铛,小铃铛同处,好象还有一张特别的小纸条,有风吹过,纸条伴着铃声瑟瑟飞舞。
母马悠闲地望一眼两人,用嘴巴厮磨起身体上的鬃毛,好象在说,你们终于来了,我都等得好久了。
两人走上马前,飘红一手摸摸马脑袋,另一只手轻轻抓挠着马脖子,欢喜道:“好漂亮的小马。”
张大胆也上去拍了拍马头,母马往另一侧移了移,好象有意避开张大胆的手,像是嫌他太脏似的。
张大胆浓眉微皱,上去一把抱住马脖子,嘴中道:“叫你马眼看人低,你不排斥她,反而嫌弃我,叫你嫌我脏,我也把你弄脏瞧瞧。”
飘红一拉他,不悦道:“哥哥,别闹了,你摘来纸条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张大胆傻傻一笑,取过条子,展看细看后,脸却渐渐变了颜色。
【第三章 尸经迷踪】
留条秘人
两只鼠儿过地洞,
不堪狼狈上大街。
我既知悉愿相助,
赠相车马避难急。
飘红接过张大胆的纸条,脸上也是一阵惊诧。
张大胆道:“翠梅姑娘留下的吗?”
飘红道:“绝不是,翠梅她不识字。”
张大胆疑问道:“那会是谁?是不是身边还有谁知道这事?”
飘红肯定道:“就翠梅一人。”顿了顿,又道:“假如真有人知晓我要出院,那也不可能知道我会从鬼屋密道走呀!这条密道,之前连我自己都不曾肯定,再说,就算有人知道有这条密道,却如何清楚密道的出口在哪里,除非亲自走过,不然,那就是会掐指算知。”
张大胆疑惑不语,半晌过后,才道:“相信这条密道荒废有好长时间了,会是谁呢?”他自言自语:“难道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飘红道:“它若一直跟着我们,则可以快我们一步先给我们预备好马车,除非它有分身术不成。”
“这确实不可能。”张大胆赞同道。
飘红扫一眼马车,目光落处,忽而笑道:“先不管此人是何用意,我却知道,它必定是一个小气鬼。”
张大胆不解道:“此话怎讲?”
飘红笑了笑,说:“假如不是小气鬼,那必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穷鬼。”
张大胆听得不知所云,心下暗道:“飘红姑娘真不识道理,人家慷慨解围,她不但不存感激,反而指人家不够大方,可以一出手就相赠车马的主,怎会是一个穷鬼或小气鬼呢?”
飘红目光微动,道:“哥哥是否在想,我很不识抬举。”
张大胆心下一惊,强颜镇定道:“没……没有,姑娘多心了。”
飘红俯下头,道:“哥哥那样想了,我也不会怪你,只是此人既然有心帮咱们,却为何送一只这么幼的马,好象还是刚断奶不长的母马吧!”又微微一笑,问:“你猜,小马拉的动我们两人吗?”
张大胆道:“试试不就清楚了。”
飘红挠了挠马肚子,眼睛一笑,道:“只怕咱们压垮了人家的小马,那该如何好哦!”
张大胆道:“姑娘是说我们有车不坐?”
飘红道:“那岂不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既然别人有心帮忙,我们又何必苦了自己呢!”
张大胆摸摸脑袋,不知所云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上车。”
两人上了马车,飘红先钻到帘内,道:“哥哥也坐进来吧。”
张大胆道:“不了,我在前面赶车。”
飘红没多强求,或许她了解张大胆的为人,正直的有点傻,还有一点,她更知道此时他身子上下俱是污泥裹身,相信也没人能够轻易认的出他来的。
哪知,小母马并不听张大胆的使唤,蹄子在原地‘的的’扬着土,就是不愿前行半步。张大胆高高扬起鞭子,却没有挥下,此时他的牛脾气也上来了,‘腾’一声跃下马车,悻悻道:“我就不信,今天我治不了你。”
话音刚落,只见小马一声长嘶,竟不用他动手,扬起蹄子乖乖向前走去。马蹄声,车辙声,听去是那么缓慢,张大胆索性也不坐车子,伴着小马,徒步一起行走。
飘红温柔的笑声自车内飘出,道:“哥哥,看来小马很不喜欢你,它这是不愿驮你呢!”
张大胆脚下不停,道:“我看它是驮不动才对。”
小马又一声长嘶,张大胆乐呵呵道:“小畜生,你还懂人话啊?”
小马似听懂了似的,拱了拱脑袋,飘红‘格格格’忍不住笑了起来。
日近中午,马车很快转入四平正街,街头显得有些冷清,张大胆望一眼自己那门庭凋零的肉档,心里很不是滋味。
车子在四平街缓慢走着,发出清脆的响音,有些好奇的人闻声望来,他们脸上无不同一样的表情,奇怪且厌恶。
四平街本就通达南北,位置特殊,商客往来频繁,对于路过一两辆别致一点的马车,没人会觉得奇怪,但赶车的马夫,相信从没见过有这么脏的,所以人们脸上都很好奇,猜测车内坐着的会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
饼中异样
张大胆刻意低下了头,不知是生怕有人认出他来,还是不想见到那一张张讥笑的脸,总之,他把头压到了最低处,反而他身边的小马显神气不少。
夕阳客栈里的小伙计狗毛迎笑在门口,张大胆走近时,他赶紧招呼:“客官,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何不进来歇个脚,本店有上等的好酒好肉招待,吃好上路也不迟。”
张大胆心底得意一笑,想:“看来我便是脏,也还是有人欣赏的。”他不觉挺了挺胸,头也直起来不少。走过夕阳客栈的门庭,却听身后的狗毛又另一番道:“穷鬼就是穷鬼,衣服没了颜色也不着急洗。”
张大胆只觉脊梁股冰凉,一股怒气从心底窜涌上来,真恨不能回头给他脸上两剐子,再寻他家掌柜好好说道说道,管管这狗眼看人低的小人。
“哥哥,犯不着和这样的人生气。”飘红似猜到他的心思,安慰道。
张大胆悻悻道:“我没有生气。”
飘红悠悠道:“那就好。”
马车一直前行,飘红又道:“哥哥,你去孙寡妇那买几只饼子,我们路中将就着吃。”
张大胆心下一惊,忽生一阵忐忑,但还是拉住车子,朝烧饼房走去。
孙寡妇看去好象永远都是那么忙碌,她那小小的饼炉内也好象永远都有取不完的饼子,什么五花葱肉饼,酒糟芝麻饼,醉鸡丝香饼……垒在面桌上一摞一摞的,张大胆走上前,她眼皮都未抬,便道:“客官要什么?”
张大胆不禁暗颤,倒吸一口气,慌乱自怀里掏出一两碎银子,放在桌前。
孙寡妇停下手上的活,瞧上一眼,奇怪望了望张大胆,问:“客官要什么?”
张大胆发现她没认出来自己,放下微悬的心,拿手指指碎银,又指了指五花葱肉饼,然后点了点头。
孙寡妇会意一笑,略是同情道:“原来是不能说话,真是可怜。”她端来一碗水,用手指蘸上水,在面桌上写道:“几只?”
张大胆脸红了红,也用水写道:“买光。”
孙寡妇取来数张新鲜的荷叶,包成四五份,垒在桌前,然后看着张大胆,点了点头。
张大胆微一楞,写道:“多了。”
孙寡妇写:“刚好。”
张大胆写:“谢了。”抓起最上面的两包,便逃也似的跑了。
孙寡妇凝望他的背影远去,才嘴角一笑,懒懒收起桌上的银子,照旧抓起黑漆漆的铁钳,忙乎起来。
小马似乎早已等的不耐烦,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飘红接过荷叶包,吃吃道:“哥哥去了这么久,想必是看上人家了吧!”
张大胆脸一红,道:“休要胡说。”
飘红娇笑道:“哥哥也不小了,难道心里就没心上人?”
张大胆心念一转,责备道:“姑娘还来取笑,我可真生气了。”
飘红银铃般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她打开荷叶,从怀里取来一方白色的香巾,抽出中间的一只饼包起,送到帘外,柔声道:“哥哥肯定肚子饿了,先吃一只上路。”
张大胆怔了怔,盯看那方让油污点黄的香巾数秒,把手放衣服上擦了又擦,也不晓得是干净了还是更脏,接过饼子,道:“谢过姑娘。”
飘红微微一笑,也拿起一只饼子送进小嘴,哪知,她只轻口一咬,竟在饼中吃出一张发黄的纸来。
午时过去,天空逐渐变了颜色,一大片乌云自东飘来,蜗居在四平街空中弥漫。风,似乎也大了许多,给人一种非常凉爽的沁感。
车马飞驰
四平街往西南方向走的民道上,有一辆马车飞沙扬土,风尘仆仆,兼程急行,焦促的马蹄声犹如暴雨狂来,回响四野,人们一闻便知,车上的人必定有着某种不简单的事,才会如此行程。
雨还未下,马车却停了下来,停在西南山的脚下。
一条黑衣汉子应声跳下车,站在马车的左侧。接着,一只玉葱般的粉手自车帘内探出,轻轻划开帘门,只见一名身着霓红绫裳的倾城女子,钻出车厢,跃下地来。
黑衣汉子直直看了两眼,道:“姑娘穿上这身衣服,确实要好看多了。”
霓裳女子吃吃道:“是吗?”
原来,这两人正是张大胆和飘红,他们此刻穿着的衣物,却是有人早已在车厢内准备好了的,马车行至半途,两人下了车子,在一条清水小溪中洗干净脸和头发,然后换上这身干净的衣服,才接着匆匆上路。
张大胆道:“想来此人还挺细心周到,可惜就是不太了解我。”
飘红望一眼他,发现他身着的黑衣尺寸确实有些宽大,就笑笑说:“哥哥,回去飘飘院,我亲手给你裁一块好料子,亲自为你缝制一件合衬一些的衣裳。”
张大胆脸微红,婉拒道:“在下不敢麻烦姑娘。”
飘红抿嘴偷笑,看着他的眼睛,好象要把他的心都看穿了似的。
忽然,一时间风急电掣,天空猛地炸响一记闷雷,惊起小马连连发出数声嘶叫。张大胆和飘红同时仰起头,看到黑黯的空中乌云密布,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看来真要下大雨了。”
拾过目光,飘红不免抱怨起来道:“该死的天,来的真不是时候。”她虽是满声怨气,但脸上却丝毫的看不到,写着的俱是担忧和焦急。
张大胆道:“姑娘勿需担心,咱们即刻上山,相信决不会耽误了姑娘的正事。”
飘红明白他这是在宽慰自己,但还是渴望道:“希望如此吧!”
张大胆一笑。
西南山脚下,本有一座历经百年的关帝庙,早年因战乱民荒,庙门今已断去香火。张大胆卸下马车,将马栓在庙门口的老花梨树上,再备了点青草,两人才拔脚起程,直指山顶的南阳观而去。
山风,似乎更猛烈一些,掠过耳际,惊如万马奔腾。茂密的松林,都不堪风声而低头,萧萧的枝叶,迎风一浪接过一浪。
天空——又响来几声惊雷。
慌作下,飘红抓住张大胆的手,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需要别人的保护一样。张大胆没有退避,因为他看见,西南山虽不比凤凰落那样险峻,却也谷壑千丈,不甚小心,跌下那也是必死无疑,或许这种时候,男女道德远不及保护弱者重要,至少她拉着他的手会感到一种安全感。况且,她也不是首次这样,想起昨夜时的她,无不禁一阵脸热。
三起三落
飘红目光错落,问道:“哥哥,你的脸怎么了?”
张大胆支吾半声,道:“没……没有……”
飘红似乎早已明白,微微一笑,道:“哥哥是个好人,我要真有这样一位哥哥,那就好了。”
张大胆道:“姑娘言重了。”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心下忖道:“我亦不是如此。”
飘红轻咬着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哀愁,似乎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很多悲伤的事情,她暗暗瞟了眼他,眼中的那份哀愁反而更重更浓了。
沉寂的来临,好象许多不愿提及的往事都会在脑海中不请自来,张大胆想起未及谋面就已去世的父亲,早逝的母亲,还有曾老头和那已经不知所踪的紫檀木匣……
风声,忽而变得反常地平静。天,却更黯了。
飘红微一抬眼,她们终于在暴雨将要来临的前刻,站在了南阳观道门口的石阶下。
南阳观,南阳仙人开宗立户之地,传说此人精观星象,天理,占卜,卦算,还精通一手绝妙的医术。
三二十年前,历府富可敌国的财富,凤凰落百步十八蛇的霸气,西南山南阳观的道家仙气,无不是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此三地曾被人们笑谈:‘三足鼎,是官是匪是仙,笑天下,一正一邪一智’。
哪知,昔日的一夜间,历府和凤凰落等一干人皆神秘死去。却料,三足独身的南阳观也在不久后人去观空,不知去向。之后,有人曾在西南山后峰发现了一座石墓,墓前有碑,却无字,人们大胆猜测,此墓就是南阳仙人的室冢,但却谁也道不清,有‘道家圣人’自称的南阳仙人是如何仙去的。
雨,终于开始爆发,一阵雷声过后,大雨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向石阶上,发出低沉的声响。天空越发的昏黯。张大胆和飘红一径掠过南阳观的山门,始终不曾放慢脚步,两人甚至都无心欣赏山门左右那副南阳仙人亲笔提下的联对:‘南阳仙地道隐家,观前山中显幽雅’。
南阳观的正殿紫心苑,是当年南阳仙人会客及诫训徒弟的重要地方,殿前那尊道家先师张道陵圣像,神态栩栩如生,历经数十载,且依旧如晰,但金身铜像上的一双眼珠,却不知给谁挖了去,在昏天黑黯的此刻,看去显得更加异常诡异。
张大胆踱动方步,眉目微拧,他亲眼见到凤凰落一片颓废,历府大宅一片残败,如今南阳观也同样一片凋零,当年叱诧风云,威震四方的三足鼎,现今都是这样的下场,他心中更加感悟出了岁月的无情。他道:“飘红姑娘,你来此地是——?”
飘红凝视殿前的铜像,良久才回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来此地该干什么?”
昔年往事
张大胆一阵惊愕,怔了怔,疑问道:“姑娘的话,在下有些不明白。”
飘红目光闪动,叹道:“其实二十多年前,我家也是南边有名的茶商,家中父亲是长子,足下还有二弟一妹,要说我家姑姑长相那可算水灵,只可惜年幼时就体弱,虽不见长生病,却也只得整日待守闺中。有一日,家父从燕京打理完家族的生意归来,顺道带给姑姑一只波斯国的碧眼白雪猫,姑姑本来就寂寞,见了猫儿,甚是喜欢,天天和猫同食同寝,那一段日子,姑姑真的很开心。”微顿,又深叹一口气,接道:“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姑姑就生病了,家父请来南阳仙人给姑姑卜了一卦,卦相是大凶,家里人都急坏了,想了很多折子,但过后不久,姑姑还是走了,据姑姑身边的丫鬟说,姑姑在临死前,曾写过一封信给南阳仙人,但丫鬟却不清楚信中具体写的是什么?她只在一次无意中听见姑姑说,家族有遭天谴的恶运,只是姑姑那时早就神智模糊,所以也没人把这话放在心上。”
张大胆听过半晌,似乎从飘红的语中想起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问道:“那姑娘来此地是想找到那封信,还是寻南阳仙人呢?”
飘红道:“姑姑死后,家中接连发生了许多怪事,没有多久,家里人真的遭受了灭顶之祸,惟独只有我,侥幸捡了性命,之后让乡野一位好心人给收留,可是没过几年,好心人也死了,我只得四处乞讨,在青楼中给那些女人洗衣服……”她似乎有些讲不下去,对于从前那些辛酸的过去,回想起来,还是那么记忆犹新。
几声雷过,她的泪痕也出现在了脸上,或许她早已习惯了眼泪的味道,所有拭也不拭,便又道:“如今南阳仙人不知所踪,到底是死是活,生难见人死不见尸,其实我也早就知道,再来也是枉费徒劳。”
张大胆道:“姑娘此前早已来过?”
飘红道:“来过几次,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张大胆安慰道:“姑娘不要担心,相信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飘红咬了咬嘴唇,道:“人们都说南阳仙人早已仙去,都说后峰的石墓就是他的室冢,但不知为何,我却始终不相信,所以我会经常来这里,为的就是哪一天能够碰见他。”
张大胆一阵心疼,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居然会感觉到痛,他叹道:“姑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假如南阳仙人真是死了,那姑娘等来的岂不都是一场空。”
飘红幽幽道:“那又如何,难道我要去把后峰的石墓抛开看看吗?看看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不是南阳仙人,还是该作何。”
张大胆道:“那也不是,仙人毕竟不是普通人,真要去挖开他的陵墓,也不是我们后辈可以做的。”
飘红哂然一笑,道:“不挖开他的陵墓,去看看却是可以的,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张大胆提醒道:“可是现在雨这般大,还是等歇一点再去吧!”
两人同时望向外面,透过檐下似珍珠般晶亮垂挂的雨帘,发现天更加的黯,雨下的更加的急,风则越来越冽……
紫心雨苑
雨声未歇,雷声再起。飘红柳眉一皱,道:“哥哥,我们现在就去石墓。”
话音刚落,人欲出去紫心苑,张大胆却阻拦道:“姑娘先莫急,外面风大雨急,还请姑娘再稍等片刻。”
飘红止住身影,疑惑望着他,似乎在说:‘我不是说过了,现在就要去吗’?
张大胆回敬一笑,转而面色一正,走到张道陵的铜像前。飘红始终目不离视看着他,心中暗暗猜测他到底要做什么?张大胆站定身子,双眼正视铜像的那对窟窿眼数秒,然后恭敬拜了拜,说:“道仙在上,后人张大胆,欲无意冒犯,因事情急切,向先人后观借正殿罗曼半面,待事情过去,张某必将以新奉还,重修先人的金身铜体,在此誓谏,如日后忘却,必遭五雷轰顶,分尸而死。”他又拜了拜。
飘红更加奇怪了,平白无故发如此毒誓,实不是一般常人所会为之的。
张大胆回望一眼,忽然纵身跃上堂台,绕身铜像后面,用力扯下铜像左后侧垂帘下来的罗幔,然后看了看,跳下堂台,直奔飘红身前。
飘红呆了呆,拾眼望去他手上的罗幔,心中疑惑更深,要这么块破洞如星的碎布拿来何用,有必要发那种毒誓吗?她不禁问道:“哥哥要这个拿来作什?”
张大胆微微笑道:“它虽是破了点,但如果把两面合一合,破洞不就没有了。”他看了看外面,又道:“风雨无情,姑娘要这样走出去,不招病才怪。”
飘红似明白了什么?轻叹道:“哥哥这样做,实是不值得!”
张大胆笑道:“姑娘别这么说,我陪着姑娘一路走来这里,不就是要保护姑娘的吗?”
飘红黯然垂去眼帘,双肩在微微颤抖了两下,暗道:“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为我。”抬起眼,望见他那张诚恳的脸,心下更不是滋味。
一阵风过,张大胆把简单折就的罗幔由头给飘红披下,飘红望了望他,清澈的眼神下,不觉浮现过一丝浑浊的不安,张大胆为之一震,看着她在雨中纤瘦的身影,无不忖道:‘她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出了紫心苑,雨水好象歇小了些,雷声也不炸响了。但张大胆总是不敢分神,只管自己早已湿透,也要紧跟住飘红两步的距离,以免山道湿滑,会出现意外。
飘红不知明不明白张大胆的苦心,头也不回,只一个劲往山顶冲去。
细雨蒙蒙,浸湿眼帘,脚下,欲发泥泞难行。
张大胆边行边说:“据说西南山后峰是南阳观的道家禁地,我们此次贸然上山,会不会有所冒犯。”
飘红脚下不停道:“我们只是上去瞧瞧,又不作什么?谈何冒犯。”
张大胆道:“姑娘所言极是,我们只是上去瞧瞧,又不作什么?”他突地顿下脚步,望望不远处的山峰,又瞧了瞧飘红在山道上挣扎前行的背影,咬咬牙,又复紧赶上去。
墓前足迹
西南山后峰和凤凰落后山断崖传说都是外人禁地,不经同意,不得擅自进入,否则,就会惹下杀身之祸。虽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西南山和凤凰落再也没了当年那些叱诧风云的人物,但规矩却早已深进人心,故此,张大胆才会有如此一问,因为两地不仅是禁地,还是凤凰落和南阳观众人死后的荣耀归宿之地,在张大胆看来,活人去打搅死人,总归不是很恰当。
大约半柱香后,两人终于爬上了峰顶,只见眼前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青翠的乔灌树木,淡淡的雾气在雨下林中氤氲弥散着,一座座整齐的山坟若隐若现散落在雾气中。刚刚经过一场大风大雨的洗礼,植物看上去俱是精神百倍,像烈日后及时冲了个凉水澡,摇摆着慵懒的身体,干净的枝叶,连那一座座山坟前的墓碑,竟也脱俗的一尘不染。
轻风伴着小雨细细吹来,张大胆和飘红却无心欣赏这道家圣地的景致,分散开来,左右寻找着那传说中的无字碑。
突然,一声惊叫响动天际,张大胆心下一惊,暗道:“不好。”他来不及细想,及身朝飘红搜寻的方向奔了过去。
数丈之外,只见飘红一动不动立在雨中,张大胆紧走数步,却见她目中惊恐,脸色苍白,雨水渗透进罗幔,流下脸颊,她的嘴唇在轻微的发抖,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看到了什么?
张大胆也随之望过去,一时也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不远的一棵大树下,一座稍微比周围的山坟稍大一些的石墓冷酷卧着,他几乎一眼便知,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字碑墓,因为他已看见了那块无字碑。但令他和飘红无比吃惊的是,石墓已经让人顶上开花,刨出的泥土大片散落,无字碑也歪倒在地,两把闪亮的铁锹生生插进土里,石墓看去简直一片狼籍。
“这究竟是谁干的?”吃惊过后,张大胆无不失声道。
飘红怔怔不语,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直步朝石墓走去。
张大胆只得满带疑惑跟了过去,飘红停在墓前,柳眉微皱。
石墓后背的砌石已被人凿开,让人不解的是,下面并不直接是棺木,而是几层红黑两色的砂粒和黄土,砂土都让人悉数给铲了出来,难怪从远处望来,石墓周围会有这许多的泥土,但不知为何?盗墓者好象并没有打开棺木,因为棺盖上不但没有铁锹的伤痕,反而还有许多未被清理完的黑色砂粒。
张大胆费解道:“墓都挖了,偏偏棺木不曾动过,实在叫人奇怪。”
飘红凝注道:“或许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盗墓贼。”
“不是普通的盗墓贼?”张大胆望着她,喃喃道。
飘红一扫石墓周围,目光落处,道:“普通的盗墓贼,图的无非是墓中陪葬的金银或财宝,你说南阳观的这些老道,他们有何供别人惦记的。再一点,我不知哥哥有没发现,这墓周围除了你我,还有三双不同的足印,依我看来,盗墓贼或许还在此峰顶上也说不定。”
道女何来
张大胆四下张望了数眼,还是一脸糊涂道:“姑娘这话,叫在下甚不明白。”
飘红一笑,道:“哥哥且看地上,这里除去你我,是否还有两深一浅三对脚印,咱们先不管他们是谁,来挖老道坟墓的目的,单瞧这脚印的深浅,哥哥是否已经猜到,这必定是雨中或雨后才可以踩的出来的。”张大胆摸摸脑袋,其实他根本就没看出来,飘红接着道:“哥哥再看这脚印下的积水,是否早已明白,盗墓者只比我们早一步先走,也就是说,盗墓者很可能就是在午后下雨的半小时后至我们来到这里前的这一段时间内才离开的。”
张大胆还是一片云雾,问道:“这脚印会不会上一次下雨时留下的?”
飘红又一笑,道:“不可能,虽然下过一场大雨,很多线索会变得很难分辨,但哥哥不要忘了,假设盗墓者是上一次下雨时来的这里,那应该有半个月左右了吧?假如我记得没错。”她看了眼张大胆,接道:“半个月前的脚印,经过烈日的暴晒和山风的吹打,相信也早已干透了,等来今日这场大雨,脚印中肯定会积满了水,而此刻却恰恰相反,水都渗进土里面去了,哥哥说说看,这脚印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
张大胆这时才真正明白了,顿然佩服万分,无不赞扬道:“姑娘的细心,实在我之上,这等简单的道理,我却看不出来。”他看着她。
飘红动容道:“哥哥,你说老天爷是不是在可怜我,给我一个机会,我们掀开棺盖瞧瞧,看看里面躺着的究竟是谁?”
张大胆道:“这样不会有所不妥吧!”在他心中,人死之后就该得到安息,轻易挖坟开棺,那是要断子绝孙的,更何况,这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飘红沉默站着,其实在她心里,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一声尖利且严厉的怒斥声自不远的一处密林中传来:“两个小贼在做什么?”
张大胆一惊,飘红却望将过去,只见一个青衫道袍打扮的女子站在那里,目光凛凛瞅着她们,在那清秀的眼神里,飘红看到的竟全是仇恨,她无不心底一震。
道衣女子接着叱声道:“你们两个小贼到底做了什么?还不快离我师父的墓冢远点。”
张大胆暗叹:“好不饶人的牙齿。”他嘴上虽抱怨着,脚下却不自觉已后退了四五步。
飘红目光一凛,怒道:“你怎这般凶悍?”
道衣女子似没听见她的话,飞身扑向墓前,放声‘呜呜’大哭起来。飘红柳眉微皱,静静看着,张大胆有些不忍,安慰道:“你别哭了,这真不关我们的事,你有困难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他心里想,这道衣女子定是看见自己师父的墓被人盗挖了,一时悲痛,才会如此伤心哭泣,假如她要自己帮忙把她师父的墓重新添实,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是,他或许想的过于简单了。
指遭陷诬
细雨烟蒙,哭声依旧,声到高亢处,听者心里也是暗涌酸楚。
张大胆怎堪忍受如此悲恸的哭声,可又该如何?毕竟与她不经相熟,何况自己现在还是盗挖别人师父墓葬的嫌疑人,怎谈何去安慰别人。
飘红面如霜纸,冷淡道:“你哭也没用,你师父的墓和我俩无关。”
张大胆看一眼飘红,心下忖道:“人家师父的墓穴被盗挖了,难道还不够伤心的吗?飘红姑娘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实有些绝情。”其实,他哪知道飘红说出这话时,就是要极力竟早去撇清和这件事的关系。
道衣女子果然停下了哭声,看过眼来,那眼神犹如利箭一般,生声刺入两人的心脏,她狠狠道:“这里除了你们,还会有谁?”接着,她转眼一瞧地上,又道:“你们还有同伙在哪里?”
飘红哧哧一笑,道:“你是否偷听了我们谈话?”
道衣女子利目微敛,严正声讨说:“想不到你还要恶人先告状,看来不对你们使点手段,你们是不把其余三名同伙交出来了。”
飘红笑笑道:“小小年纪,不但是个小贼,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诬赖道妇,看来,我真小看了你。”她故意激怒她,就是想瞧瞧她到底是不是南阳仙人的徒弟,因为从没听说道观还收女弟子的,对于她的突然出现,飘红早就心存着怀疑。
哪知,道衣女子并没有因为飘红的言语而被激怒,反而阖合双目,滚落下两滴清泪,放声痛哭道:“师父,徒儿没用,徒儿不肖,徒儿照顾不好你老人家,徒儿让你失望了……”她不停自责,哭的也更加伤心,更加大声,更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张大胆顿觉惶惶不宁,好似墓穴就是自己亲手挖的,他望了飘红两眼。
飘红柳眉微皱,似也忍受到了极点,不耐道:“好了好了,不许在哭了,想怎样就直说吧!”
道衣女子像突然让飘红的声音吓住了一般,止住哭声,凝思了半晌,才道:“其实我已看出来,你们不像是坏人,我只是奇怪,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她这话锋一转,使飘红时感意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张大胆支支道:“我们……”飘红看了他一眼,他接着说:“我们听说西南山埋有道家仙骨,一时心存敬畏,趁雨天无人,赶着偷偷吊唁一般。”
飘红心下一笑,对于这不甚圆满的谎言,好象很是满意。
张大胆心底却是连声自责:“短短数日,编了多次的谎话,试问这样下去,和小人又有何区别?”
思忖片刻,道衣女子却像非常相信张大胆的话,道:“师父贵为道圣先师,被一些凡夫俗子仰慕,这本无可厚非,既然起因不在你们,那我也不好在两位面前出丑了。但小道还有一事请求,不知二位可否帮忙?”她凌目相望,诚恳之色尽皆在脸。
先走为妙
飘红心念数转,暗忖道:“这道女真不简单,一时要死要活,转眼却变成相安无事了,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思念时,正想了法子质问于她。
却料,张大胆抢先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能帮的一定帮忙。”
飘红柳眉微皱,心里叹道:“哥哥呀哥哥,看来你我都要眼睁睁掉进这不明来历女人的陷阱里了。”
道衣女子悠悠转去目光,对着石墓说:“我明白你们心里不愿意,但如果不这样做,就算我相信两位,两位恐怕也难脱盗挖道家先师墓冢之嫌吧!”
飘红冰冷道:“你在威胁我们?”
道衣女子道:“不敢,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
飘红笑笑,不慌不忙道:“你说完了,那也该我们问你了”她不等她回答,便道:“道家从不收女弟子,而你却自称南阳门人,怎叫我们相信你?”
“怎么,你怀疑我是假冒的?”道衣女子冷冷笑道。
飘红也冷笑一声,道:“正是。”
道衣女子目光一凛,道:“好,那你可知此石墓的来历,它的石砌下为何会藏有大量的黄土,朱砂,铁砂?你们又可知,这些东西的作用是什么?”
飘红冷声道:“我既不是道门中人,怎可知道。”
道衣女子傲声道:“谅你们也不知道。”飘红暗暗咬了咬牙,她接道:“这些俱是道家密不外宣的法咒,刚巧的是,我正好都知道。”她得意一笑,冷眼观之。
飘红声问道:“那你可否和我们说说。”她心中暗想:“既然都是道家密不外宣的法咒,你若不说,我就当你是骗子,而若说了,明显违背了道家门规,这次,那看你还不原形毕露。”想到这,无不暗赞自己聪明。
道衣女子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不慌不忙道:“道门清规第四十八戒有云;‘凡我道者,事可明鉴,日恩义门,另眼望之,且知,道亦道,道非道,中道撼易之,终不可违之,道门子弟皆以此戒谨记,万不可逆行之,且先祖置仁,方可安也’。”
张大胆听得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问:“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道衣女子冷目轻削,道:“这是我道家先祖早年立下的规矩,且告诉后世弟子,凡遇有恩泽我道门,心正侠义之人,道家子弟均可抛开门规戒律的约束,都要以诚相待,所以……”
“所以你也勿需说太多,我俩既无恩于道门,也不是什么侠义之士,擅入贵观教地,本已不可原谅,更谈何奢望贵观子弟以理待之,如今我俩兄妹还有些事情,日后再寻日子亲自登观谢罪,现就不奉陪了。”飘红拉起张大胆,抬脚就走。
张大胆神色一楞,低低道:“姑娘说的登观谢罪,可是真的?”
飘红轻声笑道:“傻瓜,我就看它南阳观没人,才故意说说的。”
张大胆恍然明白,虽然他觉得这样做有失君子之道,但也不得不暗自佩服飘红的聪明机变。
飘红又道:“瞧这道衣女子年龄虽不大,却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论她有何歪点子,咱都不要理之就是,俗话说三十六计,早走为妙,在这多待一刻,我心里就不安宁的慌,趁她此时尚未开口,咱们还是先走了再说。”
五行葬术
张大胆道:“姑娘所说,确实在理。”
两人的这一番对话,实不过瞬息之间,人也只跨出十余来步远。忽然,一个声音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棺里躺着的究竟是谁吗?”
这句话听着像是在问别人,但却着实有不小的魔力,张大胆怔了怔,飘红却早已不自觉给惊呆住了。
道衣女子接着说:“先前这位大哥答应帮我忙,相信都已经不作数了吧!”
张大胆脸红了红,飘红回眸望去,问:“里面躺着的不是你师傅吗?怎么……”
道衣女子说:“或许是,或许已经不是?”
飘红不明白道:“什么意思?”
道衣女子幽幽望着墓下的棺椁,说:“道家流传一句圣言;‘生时且行善,化作亦归静。’所以道家子弟百年之后,都有一套繁琐的丧葬典制,师父此座无字碑墓,依照的就是道家先书《道陵尸经》里的五形相克术。尸经八章七节二段有云;‘土生金,金克木,朱砂点头盖,阴极难回。’道书经解;‘黄土在上,朱砂为中,铁砂居下,死尸入一棺纯木制的椁内,葬在极阴之地,尸身俱不怕变节害人。’但是,当下已经有人破了这五行相克术,我只担心,来人假如心有叵测,盗取了尸经,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飘红惊讶一声,道:“《道陵尸经》?难道就是道家先祖张道陵所遗传后世的那部生尸秘籍?”
道衣女子微愕道:“想必你知道的还不少?”转而拾过目光,悠望一眼,接道:“你既已知晓,那我也不需多说了,你和这位大哥能否下去帮我把棺盖打开,顺便仔细瞧瞧,尸经还否尚在。”
飘红动容道:“为何你不亲自动手?”
道衣女子面露难色说:“师门遗训,本门弟子不可近先人裸棺三尺,否则,便可视作大不敬。”顿下,叹了口气:“门命难为,且劳烦二位了。”
飘红满带疑惑,深望一眼张大胆,心中实不相信她说的话,但转念一想,踌躇道:“哥哥……”
张大胆眉目一横,凛凛道:“姑娘且一边站着,看我一人怎么收拾掉此棺。”他走至墓边,临高一瞥,二话不作说,便跳下坑穴,正待捋上衣袖,伸出钳子般的双手开棺验尸,却不想,道衣女子突就一令喝止:“大哥,且慢。”
张大胆住手抬头,疑窦望着她。
道衣女子信手自身旁土中拔出一把铁锹,‘咣’一声扔下墓穴,道:“开棺需用金。”
张大胆微微一楞,俯身拾来铁锹,对准棺盖及棺身间的微小缝隙,猛力插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突然,有狂风扫过,细雨骤然停歇了下来。张大胆仰头望了望天,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飘红避目别处,沉默微瞌眼帘,她不敢去想,棺内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但听‘咣当’一声,棺盖飞身向穴壁,重重滑下,张大胆用出全力,脚下一个趔趄,收力不及,惯性使己摔将了出去。
道衣女子见状,笑了笑,口齿利落般似赞非赞道:“大哥好气力,此种沉重的海南黄花梨木实棺,在大哥手中使来,轻巧就给解决了去。”
张大胆稳住身,脸红了红,顾不上搭话及弹去身上的砂土,便着急探往棺中一查究竟。
哪知,这一看不打紧,张大胆不禁呆木色变。
飘红急声问:“哥哥,棺中是何情景?”
张大胆支支道:“没,没有……”
飘红回眼相望,经不住失落道:“没有什么?没有南阳仙人陪留的遗物么?”
空棺墓冢
张大胆道:“什么也没有,棺内什么也没有?”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几乎是大声喊将出来。
飘红一惊,原以为听见说没有,是没有她要找的那封信笺,哪知,却是什么也没有。她三步并两步大跨上前,循眼洞开的棺木,确实什么也没见着,等于是说,这其实就是一具空棺,她不禁惊讶看向道衣女子。
道衣女子一脸镇静,丝毫没感觉到很惊讶,好象这一切早已是她心中所料似的,只见她深叹一声,道:“师父呀师父,你老人家到底去了哪里?却叫徒儿找寻好苦。”
飘红疑问道:“先前你不是说这就是你师父的墓穴么?”
道衣女子凝思道:“传说师父生时从鬼差手下强行收养来一个鬼婴,因而得罪了地府的鬼差,鬼差公权报私,故放过了最缺德的挖坟鬼游荡人间,师父为得死后清幽,巧设双疑冢,一座落在西南山后峰,道观禁地,一座据说是在地狱的入口,两座疑冢都同样有碑无文,大小近似。观间传言,真冢之下,不但埋有师父的仙骨,还有师父珍藏的道经名本及自身物品,而且,更难得稀缺的是,师父竟然把道圣先书《道陵尸经》也陪葬在了墓穴中。”
飘红幽幽道:“不会有人捷足先登,洗劫空棺中所有的陪葬品了吧?”她似问非问,看着她,心里实就在怀疑着她。
道衣女子正正道:“不可能,盗贼取走尸经也就罢了,却带走先师真骨和那些道衣烂衫有何用处?”
飘红似有所指道:“此该问真正的盗贼了,我又岂能知晓。”
道衣女子冷眼瞟之,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飘红干脆道:“没有意思。”
道衣女子面显微色,好似已经不愿再和她说下去,独自侧目向不远的一片密树丛林中。那里,就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她。
所谓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唱对戏,此话说的一点不假,正当两个女人相互疑讥之时,张大胆却发现棺内有数根细长的发丝,他偷偷捡起,偷偷藏进袖口之内。
雨丝虽歇,可怜三人衣裳却早已湿透,道衣女子铭家师遗训,始终未近得棺前半步。飘红下穴查探,似乎也未曾发现哪里有可疑之处,她不无暗道:“难道真如她所讲,此是一冢空墓,还是——”想起来,突觉一股寒气袭来全身,再想:“莫非有人刻意安排,专叫我等陷将下去。”想来那个送来车马的神秘人,不觉心下一阵嘀咕,又看了看道衣女子,心念接连数转。
道衣女子仰望苍天,轻声叹道:“看来南阳后峰禁地里的无字碑墓穴,果真是师父用来迷惑世人的,殊不知他老人家的真身,到底在往何处?”
山下遇丧
张大胆道:“南阳仙人乃一代道魁,既如这般安排,该自有他的道理,姑娘因不必太过忧心。”
飘红转过目光,提手掀去那湿重的破星罗绫,丢至一旁,冷削道:“话虽如此,但殊不知人鬼难分,真假难辩,善恶不知,虚实皆不可一目了然。哥哥,你猜南阳仙人虚设空冢,可笑门下弟子却皆都还不知,你说,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徒子徒孙,还是……”微颦柳眉,接道:“还是他早就料知,他这一去,南阳观就再也无人能护住这片祖宗的禁地了,顾而效仿魏武皇帝曹操,后保仙骨不至遭遇汉武帝刘彻之茂陵的同等不幸吧!”她幽幽轻叹,话语中听来像是在和张大胆说话,但锋头却似另有所指。
道衣女子脸一沉,飘红的这席话,着实令人厌恶非常,她冷冷道:“姑娘为何初眼见我,便一直言语不相让,难道本道尼有让姑娘看着不顺眼的地方?”
飘红道:“我一与你前来无冤,二与你近来无仇,你怎可以这样说,我岂又和你为难了。”
道衣女子叹道:“姑娘如是说,却叫好象是我多心了。”又自叹一声,道:“西南山后峰乃我观禁地,如今,南阳观虽已是日落黄花,但身为观门后人,自必谨记先祖遗训,现日,你二人私入我观禁地,如我权作不曾看见,试问日后怎去面对家师先人,但我也不是不明情理,只要你二人能帮我查出盗冢恶徒,先师明鉴,当不会再怪罪你二人的莽撞行事。”
飘红暗自一惊,忖道:“果不出我所料,她是不会轻易让我俩轻易这样下山的,狐狸的尾巴,终有露出的时候。”她暗咬银牙,气染轩眉。
正思忖间,道衣女子接又黯然一叹,深声道:“罢了罢了,明知你二人不是坏人,却为何不能网开一面,先师侠义心肠,又岂会怪我。”转过身去,眼望不远处的那片密丛,欲言又止:“你二人……还是速速……下了山去吧!”
一听此言,飘红直楞楞了半晌,她自负久居烟花复杂之地十数载,阅见天下众脾性古怪之人无数,但眼前这道衣女子的态度变化之快,确属少见。她不及细想,缓过神色,便拽上还满脸糊涂的张大胆朝下山的径道快步走去。
近得道前,风声急唳,两人裹着一身尽湿的衣裳,挡不住寒从心来,飘红娇身一颤,脚下却仍不敢懈怠,直取下山的泞道。
张大胆稍作镇定,道:“姑娘为何如此紧张?”
飘红道:“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依我看,有时候这女人怪起来,丝毫不输给老天。”她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女人,叹了口气,又道:“只因我不听她人告言,差点就惹上一身的麻烦。”
张大胆未及细想,随口问:“她人是谁?”
飘红面色微变,支吾道:“她……是……是翠梅……翠梅总劝我再莫来南阳观了,只怪我都不曾听她的,这次还险差害了哥哥。”
张大胆道:“姑娘别这样说,有幸陪得姑娘左右,实属在下心甘情愿,倘若真遭遇什么事,在下也不会怨得姑娘半言。”说出这番话后,不禁把目光移向另处,或许连他也不知,这是真的心甘情愿,还是因为某些事情。
飘红当然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脸一红,道:“哥哥此言,可是属实?”
张大胆目光微动,道:“字字出自真心。”
雨后的天空,突又响来几声滚雷,飘红的脸更加红了,犹如晚霞染天,鲜艳了那白皙的娇靥。
天,确实已经黯下了,待两人步履沉重赶至山下的关帝庙中,却发现小马和车驾早已是不知去向,两人正咬牙切齿,心底恨恨咒骂那可恶的偷车贼时,忽听几声似无飘渺的哀乐声由远习近,这落幕临夜,远在如等荒凉的地方,谁还举办着丧事,张大胆一阵奇怪,飘红的心头却早就升起了一种不好的兆头。
夜宿破庙
暮色沉沉,晚风瑟瑟,轻风无遮拦往窗户猛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犹如那来自遥远的哀号,哭伴着一阵阵渐是清晰的丧乐声,使这个将要完全步入黑暗的夜,更增添了一份诡异。
张大胆眼望庙门,担心道:“天黑路滑,车马又丢,姑娘,咱们是在此破庙将就一宿,还是夜行赶回四平街?”
飘红面静如水,痴痴看着庙堂屹立威武的关公关二爷,似乎沉思着什么?又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整个人看去都已经呆了。
张大胆心念一动,目光落处。只见关二爷右手持斩青龙偃月刀,左手捋起颌下青须,目光凛凛,如炬正视前方,虽那身披衣将袍已是残旧不堪,却丝毫不减关二爷在世人心目中的忠义形象。张大胆打小听评书人说关二爷如何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等英雄事迹,心里其实早已是仰慕有加,如今亲眼关二爷塑像真身,心里自是掩不住要给关二爷深恭三鞠了。
完毕,直起身子,望一眼侧影一旁的飘红,问:“姑娘在想些什么?”
飘红轻叹一声,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可怜哪家又冤死去了亲人,非要赶在黑夜下将尸体草草了葬。”
张大胆道:“只有那些死的不明不白的人,才会不敢见光,才选在夜晚匆匆行丧,假如我记得不差,夜间的丧事应该俱是以黑为主,顾显得特别神秘。”停顿一下,看眼飘红,似乎在问,我讲的对不对?
飘红却未回答,只是静静听着。
张大胆接下道:“曾听曾兄讲起,白丧穿白衣,夜丧穿黑衣,若撞巧白丧的队伍,因避让三舍,但遇上夜间吊丧的人,则要回避半里,此乃大凶大怒之举,权因死人怨气太重,闲人近之,有魂体相冲之气,死人若死了却还不想入土为安,那后果将不可预知。”
飘红幽幽叹道:“既是冤死,自然是不愿合眼了,既然死不瞑目,又谈来入土为安。”转过目光,落在黑夜将临的庙门外面,脸上不禁显现一丝惊讶。
张大胆目聚关二爷,深深道:“姑娘说的是极,所以夜丧的队伍前,走的不是孝子,亦不是亲人,而是请来祷念阴文的巫祝。活人戏说,此乃打鬼话,意劝解死人的冤魂莫有生时的念想,死后应抛开一切,安心下去地府,而不该徘徊于阳间,最后落得个万劫不复。”
飘红轻‘咦’一声,声音微颤道:“哥哥讲的巫祝,可是头顶阴阳帽,身披棺木衣,脚踢黑麻鞋,左手托一钵引魂灯,右手摇一杆奇怪的阴文幡,脸上还罩一面可怕的铁皮面具,是不是?”
张大胆怔了怔,说:“姑娘讲的可算全对,只是在下和曾兄闲聊时,并未听说巫祝还要戴面具的,不知姑娘此些是听谁说的?”
飘红道:“是我亲眼所见,哥哥若有兴趣,可回身往庙门瞧瞧。”
张大胆面上一惊,攸身回眸,呆立着诧诧不塞言语。
漆暗的庙门外,那株老花梨树簌簌飘下数片叶子,落在一口墨黑的棺背,四名穿戴黑布麻衣,不露出手脚的瘦骨人抬着棺,身后站着八个穿戴同样黑衣,同样消瘦的人,四人手中持着招魂幡,另四人却顶着两男两女四个纸扎人。那名巫祝领在棺前,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张大胆俩人。
麻衣小人
让人奇怪的是,所有行丧的人,脸上俱戴着面可怕且奇怪的面具。而面具的耳翼两侧,则卷起数个小孔,有风经过,居然发出犹如丧乐般的声响。
更惊异的还有,黑棺身后那四个顶着纸扎人的麻衣人,他们手上的纸扎人,张大胆一眼便很熟悉,它们很像活人寿衣店曾兄家的手艺。因为张大胆打自父母离世,便在曾老头家度过不少时光,故而才会记忆深刻。
巫祝瞪着面具下那双深不可测及黑洞洞的眼睛,轻摇一下阴文幡,行丧的队伍又复行起,直往关帝庙走来。阴风吹过,一连串丧乐声泣耳哀鸣,就连那钵中点点的引魂灯火,也乘机徭役的夸张厉害,让人见之不寒而栗。
飘红脸色微变,张大胆心惊下,不无暗忖:“这夜间行丧的队伍来往关帝庙,该不是只想来歇脚的吧?”
一念逝下,巫祝的前脚便已踏入进庙门,紧接着,身后抬棺,举幡和顶小人的麻衣人,也尽鱼贯而入,就像此地已成了死者的庙堂。
张大胆、飘红身子往墙角一闪,退后中间数丈,两人虽心有惊惧和恐色,却也并不想着急离去,想必是好奇使然,倒也忘了那句老话,遇夜间吊丧的人,因回避半里。
此刻,天色已然全暗,庙内的光线,惟有巫祝手中那钵不甚明亮的引魂灯,闪烁不定地散着碧蓝的光。飘红拉拉张大胆的衣襟,小声说:“真是奇怪,吊丧居然跑到了破庙,你猜是为什么?”
张大胆还未来得及接上话茬,却想巫祝也像听见了她说的话,转过脖子,瞧她数眼,然后一挥阴文幡,抬棺的麻衣人缓缓将棺落地,其余高迎招魂幡及顶小人的麻衣人,却照样定定立于棺材身后,一动未动。
接着,巫祝把引魂灯置向棺心,走起圈步,左右各绕黑棺三遍,口中念着张大胆和飘红都听不懂的阴文。他的声音就像从公鸡脖子下硬挤出来的一样,让人听之,无不全身发麻。
祷念完阴文,只见他又挥挥手中的幡子,那八名始终未动的麻衣人,像突然得到了某种命令,井然有序地四下分开。四名持幡的麻衣人先步至黑棺四角,双手紧握招魂幡的杆子,生生从棺盖的角上插将进去,然后面朝关二爷塑身,不再动作。
紧随其后,另四名顶小人的麻衣人,也左右两人分向棺材两侧,各放下一男一女两小人,先女扎人站前,男扎人垫后,同时接过抬棺的四名麻衣人手臂弯的杠头,压在小人的肩上,完事后,也如先前持幡的四名麻衣人一样,面向关二爷,静止不再动。
飘红有些害怕,将身子往张大胆旁侧靠了靠,小声奇怪道:“哥哥,他们这是做什么?”
张大胆也一脸迷惑,道:“据我所知,夜丧相较白丧,只是时间相差及孝子换成了巫祝领路罢了,其实到了墓地,多的只是在棺木下葬前,巫祝要用鸡砂血在棺背留一段阴文镇尸,其余的和白丧没多大区别,至于此刻他们的这些动作,我想这里亦不是棺木该安息的墓地,想必是另有你我所不知明的隐情吧!”
飘红道:“或许是如此。”
身不由己
话音刚落,但听巫祝那鸡嗓子音又复响起,手中的阴文幡往上一扬,向右一撤,十二名麻衣人迅疾退开黑棺三四步,接下,只听巫祝把阴文幡往棺前一立,口中的阴文咒也越读越快,恰似那决了堤的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延绵不断。
忽然,奇怪的事在眼前发生了,四个原本不会动弹,纸糊竹条编扎的小人,像突然被魔法施了咒,瑟瑟抖动了几下,居然抬动黑棺,迈开步子,迎朝关二爷走去。
飘红吓得面如土色,不觉时,身子也已隐到了张大胆身后,她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手臂,探出一颗脑袋,舌尖打结道:“哥哥……这……这小人……到底……是死还是……活的?”
张大胆也面相苍白,道:“我——也不知。”
飘红心悸顿生一片阴霾,颤颤道:“哥哥,恐怕此地不宜久待,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了人家,先走了吧?”
张大胆附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两人目不离视,盯看着庙堂中的情况,然后脚下偷偷往庙门口移去。不多时,便快接近门口,正待拧腰错身,一气跑将出去,以便早早离开这是非不祥之地,哪料,原本视睹两人如空气的巫祝却突地念来一段阴文。张大胆、飘红虽听不懂半句,但不知怎的,刚迈出庙门前脚的身体,却变的怎么也动弹不得,整个人像被咒上定身法一般,任凭脑袋如何清醒,但怎么也使唤不动四肢身体半分。
飘红眼角瞟视向张大胆,恰巧他也望将过来,目光相触,两人都为之一震,因为此刻两人心中已经明白,不光自己,对方也是相同遭遇,更让两人失落的是,这一刻,心底下仅存的那一线希望也瞬之破灭。
巫祝的阴文还是如连珠炮一样道来,不知是换了一段,还是先前那段,反正照旧谁也听之不懂,唯一不同的,是张大胆和飘红的身体都开始动了,但并不是他们身行力动,而是受到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
两人收起那迈出庙门的脚步,缓缓转过身子,却看见四个小人抬着黑棺定定站着,好似在刻意等着他们。两人心下一阵奇怪且发毛,不禁油生出一丝恐惧,但脚下却已逼近黑棺四五步。
张大胆此时才想起了那句老话,夜遇吊丧的人,因回避半里的真意,可惜好象已经晚矣,他不禁暗自备责:“飘红姑娘,只怪在下一时糊涂,却要枉送了姑娘的性命,但愿姑娘莫要怪于在下太久。”
飘红心念数转,亦不是和张大胆一样,虽听不见他的心声,想的却不径相同,也是说:“哥哥,都怨我一时心存偏想,非欺骗哥哥一起上南阳观,殊不知,却搭上了哥哥的性命,你我俱都要死在这荒山破庙之中。”
此时,在两人的心里,恐怕想的俱是今日在劫难逃了。这临死前一刻,两人心中想的不是亲人,朋友和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而竟是对方会不会怪自己,更希望对方能原谅了自己,这难道是善良下的歉疚,还是……?相信谁也不曾问过自己。
抬棺的小人一步一顿,张大胆和飘红跟及其后,两人虽都在后悔,但也不无纳闷:“关二爷座后乃是庙墙,根本瞧不见有去路和山门,就连想寻得半扇破窗,也是没有,这四个小人可要把此黑棺往何处抬去。”
正心念不定,忽然两人顿觉眼前一亮,几乎同时看见,那关二爷座下居然出现了一条往下延伸的深不可测的石阶,四个小人正欲把黑棺自阶下抬去,张大胆暗道:“这里怎么会出现有石阶……石阶是哪来的……为何刚才都不曾看见……难道……难道此地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之门?”想着,本已苍白的脸变得更无人色,心底也更坚信了离死亡将为之不远。
千钧一发
他斜瞟一眼飘红,只见她圆睁双目,面相煞白,因为此刻他们早已连闭眼说话的机会的权利都已没有,就好比是那砧板上的肉,油锅下的鱼,任凭他人摆布,而无还手之力,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所以,此时两人反而顿感心中一片坦荡,索性不再害怕,一切只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了。
正当万念俱灰,静等死亡之时,突听庙外响来一声轻凌的女音:“鬼命凡音。”
张大胆、飘红心下都为之一震,听来这声音俱像似曾熟悉,只恨身体不能动弹,无法回头瞧个究竟。
只听身后那声音又道:“你等究竟是谁,为何在此残害无辜性命?”
“丫头,你走你的阳间路,我过我的地狱门,咱河水不犯井水,这死人的事,劝你少管为妙。”
张大胆虽回不过头,但一听便知,此生硬干涩的嗓音,应该是出自那巫祝之口了。
被巫祝称之丫头的人,又道:“我并不想管闲事,但今日之事,却是不想管都不行了。”
巫祝嘿嘿干笑两声,道:“本看在你师父面上,不想惹你麻烦,但可惜呀……嘿嘿……”又连笑数声。
“你已知我的身份?”庙外的丫头像是很吃惊,顿了顿,道:“你养你的尸,但不该把这两个活人也要带走,你若放过他们,我倒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看怎样?”
巫祝像是在暗自盘量着她的话,许久都未出声。张大胆心下微颤,眼见抬棺的四个小人也已步下石阶,而他与飘红也只余阶口三两步,此时心中不无暗叹:“想人之未死,却要先入地狱,真是可笑之极。”
正哀叹间,只听巫祝一连阴笑,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笑落,道:“丫头,今日我就卖个面子给你那南阳老道,不仅可以放了这俩人,还可免费送一口上好的棺材于你。”又阴笑数声,接道:“但你该明白,下次若还坏我好事,我可就没今日这等慷慨了。”
话音刚落,只见黑棺上那钵引魂灯突就熄灭了,庙内顿时陷入一片黑寂。
过不片刻,张大胆只觉庙外走来一人,顶着火把,直接来到他的身后,说:“你俩为何还站着不走?”
张大胆心下一楞,飘红却动了动手指,原来,两人因让他人控制了太久,不仅全身发麻,更不知此时恶咒已经解除,居然还一直傻傻站着。
身后之人又道:“此地布满乌烟浑浊之瘴气,不宜你等久待,还是快快离的越远越好。”
张大胆、飘红已知自己脱离了险境,当下一喜,回转身来,欲感谢她人一番。哪知,见了此人,都不禁脱口道:“咦,原来是你?”
荷心忆事
眼前之人面若纸霜,道:“二位下了西南山,怎会来到这里?又怎会撞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张大胆苦笑了一下,说:“道……”他突见面前的女子已不在是西南山后峰遇时的那身青衫道袍,而是穿着平民素衣,肩上挎着一灰布小包袱,像是要出远门,便连忙改称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来时的车马不知给哪个小贼给盗了去,眼见天色渐黑,且刚下过一场大雨,路滑途遥,故准备在此破庙将就一宿,待明日天早再行上路不迟。不想,没过多久,便听见哀乐连连,只见一些人抬着棺材,二话不说,径直来到庙中,我俩见此些人行为怪异,不敢久留,正欲悄悄离去时,料不想他们不知使出了什么手段,我俩无缘无故,身子便失去了动弹,像一具行尸走肉,完全不能自我。所幸,此时姑娘凌空到来,救了我等的性命,此大恩大德,实没齿难忘。”他一口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述说了一遍,然后看着她,难掩感激之情。
“原来是这样。”她嘀咕一声,接道:“初次相见二位,权因家师墓冢被盗,虽无什损失,但也恼怒过度,所以,先前如有不敬和误会的地方,但请二会见谅。”顿了顿,看一眼两人,接着道:“其实我是南阳仙人未过门的女弟子,从小被师父收留在他地,只因南阳观历来不收女徒,故而师父不曾赐我法名,听师父他老人家说,我是他在河边草地丛里的一包荷叶中捡来,所以,师父一直唤我名荷心。”
张大胆轻叹一声,道:“想不到荷心姑娘也同我等一样,自小便是一名孤儿。想起我俩先前的冒犯,实是深感惭愧。”他望一眼飘红,似还有什么话想说。
飘红回望一眼,平静道:“荷心姑娘不待在西南峰,怎会来到了此地?”
荷心愁眉道:“二十多年前,师父最后离开我时,那时我尚且幼小,不懂事理,师父临走时,曾留下半部手抄的《道陵尸经》于我,叮咐我潜心研读,日后可除妖僻邪,伸张正义。哪料,前日忽有一道童寻上门来,交于我一封书信,待我拆开看完,才知南阳观已早生变故,师父也是生死不明。”她落下数滴眼泪,勉强讲出这最后两句话,想必,这教诲再生之恩,只想起来,便有一番心酸泪涌。
飘红心念微动,语声略微温柔了些,道:“据我所知,南阳观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人去观空,时隔年久,怎还有道童给你送来信笺,此中会不会有何隐情。”
荷心道:“那道童乃师父故友,紫云山静水观下的弟子,而信笺已早于二十多年前便写成,一直保存他处,但待日后,才交于我手。”她悠悠说完,看着她。
哪知,飘红却追问道:“信上都写了什么?”
荷心脸上瞬过一丝异色,搪口道:“这……这……”
张大胆面相一正,轻责道:“飘红姑娘,此乃人家师徒隐秘之事,你我俱是外人,还是莫问太多的好。”
飘红脸一红,支支道:“我……我……”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其实,在她心中,并不是想知道那信中的内容,只因提及那信笺,便不禁想起姑姑曾写给南阳仙人,而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那封信,至于南阳仙人信中是否写了其它的秘密,她实不是真的很关心。
荷心眉角轻舒,作出一付无奈道:“飘红姐姐,不是荷心不想告知二位,权因家师有言,实不敢擅意违背,望请姐姐谅解。”
张大胆抢口道:“荷心姑娘莫作他言,都是我俩出语卤莽,有何冒犯之处,在下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他微一抱拳,深深作揖下去。
荷心赶忙出手扶持,道:“哥哥严重了,贫妹实在不敢授受。”
尸就是尸
飘红见之,也自感有愧,便露脸一笑,道:“荷心……妹妹,是……姐姐不好,姐姐这里给你道歉了,还望妹妹莫把姐姐的话记在心上,姐姐诚心给你陪个不是。”
荷心面靥微沉,道:“姐姐如还这样,那我可真生气了。”她小嘴一歪,侧头过去,眼睛却不停斜视着两人。
飘红笑了笑,道:“好了好了,哥哥,你我就别为难她了。”她心里明白这是荷心有意留她一个台阶下,故就顺坡下驴,心照不宣了。她接着话头一转,道:“哥哥,今晚咱就在这破庙早点休息,待明日天一亮,起程赶快回家。”
荷心轻问道:“姐姐家住哪里?”
飘红笑而未答,张大胆却道:“我们都住在四平街,姑娘可否听说过四平街?”
荷心脸上一喜,道:“原来姐姐和我一起同路,我这也是去四平街,这下可好了,三人同行,就不怕寂寞孤单了。”她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就把行程和飘红她们栓在了一起,实在是聪明绝顶。
飘红当然也是冰雪聪明,笑脸相迎,套起近乎道:“妹妹去四平街可是投什么亲人?”
荷心一现愁容,道:“荷心自小就是个孤儿,连亲生父母是谁尚且不知,又哪来的亲人,如姐姐你等不嫌弃,把我这个异血当成亲姊妹看待,那荷心除去师父,便又多了两个亲人了。”
张大胆朗声道:“在下也是从小父母双亡,亦无兄弟姐妹,荷心姑娘看的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有嫌弃的道理。你说,是不是?”他望一眼飘红,眼中光芒四射。
飘红心念一转,僵硬笑了笑。突地,她笑容一敛,扫视庙堂中定站不动的铁面人说:“这些人怎么还在这里?”
原来,三人光顾着说话,倒把他们给忘了。
张大胆也惊讶道:“是呀,他们怎么还不走?”
荷心眉梢微扬,轻扫过去,道:“这些都不是人,却叫如何走动离去。”
飘红、张大胆都闻之一惊,忍不住又一一掠看了一遍,除了他们戴着面具,穿着黑色丧衣,其它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完全也是双手双脚,和人无异。
张大胆问:“他们不是人,那又是什么?”
“尸。”荷心说出一个字,停下看着他们。两人一阵奇怪,心想:“人和尸有何区别,人死了不就是死尸,难道死尸就不是人。”荷心似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接下来说道:“人亦是人,人亦不是人,人若已经死去,到底还是人不是人?”
张大胆听得一脸迷茫,始终没明白她话中的是人不是人,指的是什么意思。
飘红却露出一丝径笑,道:“荷心妹妹是指,这些都是早已死去的人。”
荷心轻轻笑笑,赞口道:“还是姐姐聪慧,荷心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试问一个人死去太久,连皮肉都快烂了,还应该称他作人吗?”
此刻,张大胆总算也听明白了,人刚死还可以称作死人,但若死去太久,不论皮肉是否完整,就不该再叫他人,而是尸。一具尸体若到处走动,见之的人,决不会说他看见了一具死人,而是会说,我看见了一具尸。
不管是行尸,丧尸,还是僵尸,尸就是尸,而不再是人。
明白过来后,张大胆搔搔头皮,傻傻笑道:“你们女人讲话就爱绕梁子,不过,这样比来,到显得我是太笨了些。”
诧惊失色
荷心护住小嘴,轻笑不止。
飘红强忍笑意,故意调侃道:“想不到哥哥整日杀猪卖肉,倒也应上了一句古话。”
张大胆糊涂道:“哪句古话?”
飘红格格笑过数声,才一字字道:“近朱者赤,近墨则黑!”
张大胆脸一红,这分明是指他和猪一样笨么。不过,他这人性格爽朗,无斗鸡之心,便也一笑了之了,边笑边还自我嘲说道:“姑娘讲的对极,我……这人就是笨了些。”
荷心见之,忍俊更不禁了,此时居还发出了些笑音。
飘红目光落处,无不触感声言道:“荷心妹妹,倘若初见你时,你便有这样一副笑脸,而不总是肃颜相向,冷若冰寒,兴许,我们对你的好感就不止那些了。”
岂知,荷心闻听此言,笑容即收,眼中突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色,手也慌忙摸向胸口,片刻,才略微平静下脸色,道:“飘红姐姐,是荷心不好。”
飘红神情一顿,似乎在疑惑,她怎会突然怪责起自己来。
荷心手举燃烧出丝丝声响的火焰,望向别处,火红的火光印在她的脸蛋,照亮那静得犹如深潭下的死水一般的表情。只见她渐收目光,道:“姐姐和张大哥想必都饿了吧?荷心身上还带了些吃的,若不嫌弃,你们可将就着吃一点好了。”
飘红心念微动,她确实是饿了,但心下无不又掠过一丝疑问:“她是如何知道哥哥的姓氏的,据我想来,我们并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哥哥的姓名,难道,是我听错了?”飘红想着,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
张大胆推托道:“吃你的东西,那可怎么行。”
荷心道:“你们既结下了我这个妹子,却还有啥不行的,除非,你们根本就讨厌我。”看了两人一眼,又急转过话锋道:“不过,我想你们这么好,或许只是我多心了。”语毕,忙解下灰布小包袱,塞到张大胆怀里。
张大胆顺势接了过来,却没有立即打开。
荷心望过一眼,举着火把走向关帝像前,只见那供桌前还有两支烧残快到头的红烛,她借过火头,凑亮了红烛,接着回首,道:“你们为何还不解开包袱,取出干粮吃?”
张大胆道:“这就打开,这就打开。”他边说边单手托住包底,另一只手毫不费力地解开了布结。
飘红柳眉微皱,望一眼那包袱里的馒头,粗饼等食物,心下暗忖:“哥哥呀哥哥,该聪明时你却糊涂,该糊涂时你却比谁都……更糊涂……唉……”她深叹一声,不再看他。
张大胆三两口啃下一个馒头,又拾来一只粗饼,吃下片刻,才挑出一个馒头,递给飘红,道:“姑娘也吃一个吧!我刚吃了,味道还真不错。”
飘红心里一酸,暗咬双唇,她清楚明白,馒头还能有什么味道,他这样说,无不是想告诉她,这馒头我已经吃过,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姑娘可以放心食用。
荷心高举火把,走至左边那一排六名麻衣人面前,她眼神微动,瞟一眼飘红她们,见她已吃下半个馒头,才收回目光,抬手掀去第一名麻衣人脸上的铁皮面具,然后轻轻咳嗽了两下。
飘红、张大胆闻声,同时望将过去。
两人一眼看见那没了面具的麻衣人的脸,顿时失色,此张脸虽有些开始腐烂,却尚还分辨的出容貌,张大胆脸色煞白,浑身微微地发抖,他惊声颤畏道:“这不是邻近庙家村已死去三月有余的年大叔么?”
荷心又迅疾接连揭去第二、三、四名麻衣人的面具。
张大胆一一惊声道:“古竹村上月才病死的肖宝土,前一星期给狗咬死的王乞丐,唐家山寨这月刚从崖上掉下摔死的采药夫赖大麻子。”
荷心接又揭开此排最后两名麻衣人的面具,张大胆也道出了他们的姓名和生前所居住的村寨。
飘红既惊讶又害怕道:“哥哥如何都认得这些人?”
地狱养尸
张大胆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这些人俱是四平街方圆十里内村寨的乡民,只因我常年卖肉,这些人生前或多或少都光顾过我的铺子,日久生熟,就差不多都认得了。”
飘红低低道:“原来如此。”
张大胆转向荷心,问道:“荷心妹子可知晓,这些早已死在坟墓里的人,为何会自己走到这里来?”
荷心道:“哥哥有所不知,其实这些尸体早已受他人控制,被人从墓中盗挖出来,行这走尸养尸之事。”
张大胆惊奇道:“走尸养尸之事?”
荷心道:“《道陵尸经》首卷精要中记载;‘行尸走肉,纸人抬棺,阴灯指路,地狱养尸。’”
张大胆不明道:“荷心妹子,这几句话道的是何意思?”
荷心正了正脸色,道:“传说地狱有三个入口,晚时、节时、阴时,晚时指的是黄昏日落,夜降之时,尸经中讲了这样一桩怪事;‘说宋考时,有一名远道的秀才赴京赶考。一日夜落,秀才赶路错过了宿头,误行至一片荒山之中,夜半,忽传来一阵似无飘渺的哀声,秀才惊醒过来,循声去探,却看见荒山树林里有四个纸人抬着口棺材,一名麻衣女子提着盏孤灯领路,身后尾随有六七名相貌僵死的怪人,缓步朝林间一株古松树行去。不久,一行人来到树下,秀才躲藏在一处灌木丛中,瞪着大眼,看着他们一一隐没于树影下的黑暗中。一阵惊吓过后,秀才心以为那里不是藏有暗道机关,那便是自己看花眼了,他钻出灌木丛,壮胆向古松树走去,以一探究竟。
“岂料,秀才在古树下并未发现什么暗道机关,倒是让他捡着了一只破鞋,正疑惑间,黑暗中突然伸来一只手,紧抓住他的右脚小腿,死命往下面拉去。秀才一时煞的脸色惨白,惊慌失措下,慌忙抬起左脚狠命踢将过去,也不知是那只手被踢疼了,还是知道自己抓错了东西,秀才只觉脚下拉扯的力道一松,便想也不及细想,慌不择路,一直落荒跑出了十多里地,直到清晨,能听见鸟儿的歌声,看见了远处山村缭缭升起的炊烟,才放下疲惫的脚步,累瘫倒在一方青石上喘气休息。
“休息了片刻,秀才自青石上爬起,无意间望去自己的右脚,却顿时吓得胆破而死。原来,黑夜下受到惊吓的秀才,不晓得是脚力过大,还是拽他小腿的那只手太过于松脆,他那一记猛踢过去,居然踢断了那只手的皮肉骨头,而抓他手指却也从未松开过,一直跟着秀才奔了十数里地,而惊慌刚定的秀才,起身突然瞧见一只断手抓着自己的脚,终因不堪承受,胆裂致死。’”
张大胆听她讲完,说:“听来此怪事与我们今遇之事,似有不少相似之处。”
荷心道:“何止相似,分明是一辙相出,这就是尸经上说的晚时入狱。活人若选在晚时入狱,必因要阴灯指路,此阴灯之油非比寻常,乃僵尸油、死人泪、蝙蝠血三样易难奇物混合秘制,冤魂遥望见之,退避不敢近前,活人闻味过久,便会起僵硬之效,极易受他人控制。”
张大胆意犹后怕道:“今晚如不是撞巧妹子经过这里,殊不知我俩将会怎样。”他好象已经顺口唤她作妹子,但不知为什么?飘红也叫了他哥哥许久,可他却好象从未以妹子相称。
荷心嘴角微笑,道:“其实欲破此法,却并不难,只要哥哥咬破舌尖,出血立解。”
张大胆点了点头。
飘红却道:“当时连话都说不了了,怎还能咬出舌血?”
荷心平静道:“待我教姐姐几句心咒,只需默念,便可解除身体僵硬半碗茶时间。”说着,她教给两人几句道家法咒。
鬼命凡音
张大胆跟随一字一句读记,飘红虽心有疑虑,却也暗暗记在了心里。
心咒反复念完数遍,张大胆一字不差都记了下来,然后道:“刚讲到晚时,那节时和阴时,妹子不妨也给我们说说,倘若今后再遇上这等怪事,心中也好有个底数。”
荷心道:“节时单指阴历七月初七,此时鬼门关大开,众多鬼魂准许上来阳间,收受阳人烧给的金银纸钱。这日,阳人若有事非去地府,便可整备一套新的寿衣、寿鞋穿戴整齐,嘴里含一枚铜钱,带上足够的纸钱,越多越好,因为过鬼门关时,阴差会查探你嘴中是否有镇尸钱,而此时你可拿出纸钱交给他们。然后脚缠阴阳线,一头指往金银桥,一头栓住铁公鸡,身前还要点一盏护心灯,灯亮魂在,灯灭尸寒,魂魄将不可复回,待五更铁公鸡叫唤三声,阳魂自会随线归来。”微顿,调了下气息,接道:“节时与晚时、阴时俱不相同,节时乃鬼魂出窍入狱,晚时是装死蒙混入狱,而阴时却是真身入狱,此法最过神秘,传说要寻得阴地、阴门、阴位,方可行通,只可惜师父传于我那半部手抄的《道陵尸经》里,并无任何有关于阴时的记载。”她自叹一声,听来似很惋惜。
张大胆也触感一叹,突地,他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先前那人说要送妹子一副上好的棺材,可此刻棺在哪?”他望一眼关二爷座下,那石阶已不见,小人已不见,黑棺更不见,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什么都消失了,若不是有十数名麻衣死人立于眼前,谁会想到这里曾有过骇人听闻的纸人抬棺等诡异事件。
荷心冷削道:“此人妖法还不甚精湛,当我道出‘鬼命凡音’时,他必也已猜出我是南阳门人,我料他是想瞧瞧我已学了多少的本事,有无本领将黑棺自地狱口取回。”
张大胆道:“妖人既有叵测之心,妹子若轻易显露道法,给他摸了去,那日后必要吃亏,如不然,妹子就甭与他一般见识,再说,咱要了那棺木也是无用。”
荷心轻叹一声,道:“棺木是无用,可棺内却躺着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我若置之不理,那她必死无疑。哥哥说,妹子是管还是不管?”
张大胆沉默片刻,道:“当管。”
荷心望他一眼,道:“和哥哥一样,我也是这样想的。”
飘红明眸一闪,心念动处,道:“妹子怎知道那棺内躺着的定是女人?”她此时虽一直以姊妹相称荷心,但不知怎地,心里总对她不于好感,如不是看在她刚救过自己的份上,想必早已与她拒行千里了。
荷心道:“荷心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的。姐姐或许不知,这纸人抬棺,阴灯指路,可不是外人想来的这般简单,如假设棺内躺着的是一名男人,用五行来学说,男属阳,阴阳相冲,此必不可行,要调和阴阳,就必要有一名女尸在棺前挑灯带路,此乃阴上阴。而此人倒直接把阴灯置在棺上,那就说,这棺中十有八九是一名女子。”她细细说完,看着她。
飘红脸上一笑,道:“妹子懂得还真够多的。”她笑靥如花,面不转色,心里却另想:“瞧你说的头头是道,开口不是尸经记载,闭口不是道家学说,教我们这些门外汉,想辩个雌黄也是难分得清了,殊不知,你说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荷心还是悠悠看着她,却不禁赞扬道:“姐姐的笑真是好看。”
尸经玄文
飘红脸一红,奇怪她怎会讲出这样一句话,因为很少有女人会主动开口去赞美另外一名女子的,她虽是道门中人,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何况还是在男人的面前。她回敬道:“妹子看来也怪水灵的,只因似好象藏有太多的心事,愁感太深,倘若妹子信得过姐姐,倒不妨与我说说,把所有的烦心事都撂开了,心也就松了,心一松,人怎样都会好看。”
荷心嘴角动了动,浮现微微的一抹丝笑,轻声道:“多谢姐姐的关心,妹子哪藏有什么心事。”
飘红笑笑道:“姐姐只是随口说说,妹子没有心事便更加好。”
荷心嘴角掠过那抹丝笑,道:“妹子虽无什心事找姐姐倾诉,当下却另有一事,想要姐姐帮忙。”
飘红沉吟一声,不知她有何事需要自己帮忙,微顿之下,口中却若无其事道:“妹子有事但说就是,勿须和姐姐这般客气。”
荷心闻她言落,将火把夹在一名阴尸腋下,伸手探入怀中,不时取出一本黄皮经书,双手递交到飘红手中。
飘红愣了一愣,不明白她这是何意。
荷心深沉道:“此书便是家师传授于我的那半部手抄本的《道陵尸经》,荷心虽自小苦读,不曾懈怠,但终因此书海深奥妙,尚时今日也才领悟之一二。”她看一眼她,接道:“姐姐只需帮荷心把经书打开至七卷十六节,替我念来此段经文,荷心就可腾出手来,施救那命已旦夕的无辜女子了。”
飘红想不到她会要她帮这样的忙,心中实有些不愿,但一想到此是为了救人,倒也罢了,更何况,她也已心生好奇,也想瞧一眼那经书中的内容。
荷心目光一转,道:“姐姐,开始吧!”
飘红打开经书,找出七卷十六节,此时荷心也已站好方位,飘红念道:“乾干位中,坤宙八方,阴阳相辅,支地行余,兵排直槊,行五艮土……”
荷心听随飘红口中句句经文行衣走阵,只见她微抬双手,袖袂滑落,现出双手腕上两串金铃,只需轻轻抖动纤手,轻锐的铃音便美妙于耳。
飘红微一顿,望一眼她腕上的金铃,即又念道:“将前空置,足位达耳,狱行冥养,三意五觉,其心和合,遁门破莳……”
荷心不断扭动娇身,铃声自缓向急,由急至缓,突地,但见一道黄符不知自何处飞出,急急落在关二爷座下,几乎同时,黑暗中忽然撕开一条阶道,张大胆望去,只见那口黑棺及四个纸人定定停住在阶道的中央。
飘红瞟望一眼,最后念道:“……平四艮八,离火金克,望眼方十,空空地门。”然后合上经书,注目观望。
荷心面色一正,扶摇指上,金铃声碎。突地,自她左手指间亮出一道燃烧的黄符,不偏不倚,符至成灰,但在化成灰烬之时,却已点亮了棺上的那钵阴灯。接着,又从右手袖中连续飞出四道黄符,没有人知道那黄符是如何飞出的,只见四道黄影闪过,像长有四双眼睛一般,相隔数丈,竟巧妙地粘贴在四个纸人几乎相同的位置。
张大胆看着呆了,无不心下暗暗佩服她的本事。
飘红目光微动,再次看了眼手上的经书,此刻顿烟消云散,对于荷心自称是南阳仙人未过观门的弟子的身份,已经深信不疑。
抬棺出狱
阴风刮脸,自地狱口缓缓吹来,活人见之,那里竟比庙外的黑夜更加的黑暗,殊不知,在黑暗的尽头,是否游荡了太多的鬼魂,是否就如传说中的那样,阴森荒芜,鬼嚎声连,到处都是油锅铁钩,血池剐刀,受尽那拔舌,挖眼,磔刑,油炸之苦,让人心略微想,便已是胆颤心寒。
又一阵阴风刮来。
荷心眉额微拧,也已沁出豆大的汗珠,只见她玉手未停,铃声急缓清明,口中念念有词。
不时,狱口响来几声轻微的声动,张大胆和飘红望将过去,瞧见那四个小人也已抬起黑棺,一步一步倒行着回来,就如它们正行抬下去时一样,倒行着走路,却也动作不减丝毫,两人无不一阵惊讶。
很快,四个小人抬着黑棺出了狱口。
荷心见之,一拂纤手,阴灯瞬时熄灭,地狱之口也随即消失于无形,那里一下又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张大胆心底暗啧称奇,飘红也对荷心深感佩服,她取出来一方香巾,走过去,道:“妹子,姐姐替你擦把汗。”
荷心目露感激,气吁娇喘道:“谢过姐姐。”
飘红回之一笑,动作轻柔地给她抹尽香汗。
荷心一动不动,静看着她,任由她摆弄。
张大胆楞楞一笑,道:“妹子,你且在边上休息,这接下来的粗活,就交于我了。”他所指的粗活,便是开棺掀盖了,别的不行,这气力上的事,他倒自觉的很。
荷心却慌忙道:“张大哥且慢。”
飘红心下一震,此刻近在咫尺,却再一次听见她唤出张大胆的姓氏,不觉顿生疑窦,原以为前一次是耳根听错,这样思来,却是不竟然,那心底刚对荷心产生的信任感,将再次摇摆于悬崖之边。
荷心脸色一瞬,瞟过飘红一眼,不知是猜到了什么?还是自己回味了过来,只见她微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声音轻轻道:“姐姐,张大哥,荷心有一事……瞒着你们。”
张大胆楞了楞,不知所云。
飘红也一呆,悠悠道:“妹子有事,讲来就是。”
荷心道:“其实姐姐和张大哥在紫心苑时,当时荷心也在那里,荷心不认识你们,就未敢现身,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荷心同情姐姐的身世,更敬佩张大哥的为人,所以后来在西南山后峰,荷心实在忍不住,就出来见了二位。”她在说这些话时,目光始终未抬起半分。
飘红柳眉微轩,气语严声道:“我最痛恨那些鬼鬼祟祟的小人了,当时你既已知道我们根本不是盗墓者,却还要故意刁难,然后作出一付假慈悲……哼……”她扭过头去,拾眼看见手中那刚替荷心擦过淋汗的香巾,咬了咬牙,暗暗松开手指,任其飘零在地上。
荷心眼望地上还在飞舞的香巾,眼角掠过一丝异色,但很快便恢复平静道:“我知偷听你们讲话,是宵小所为,我也知姐姐若知道了此事,定不肯原谅于我,但是……”
飘红截口道:“你什么也别说了,我是不会原谅一个假面慈悲的伪君子的。”说完,走过一边,不再去看她。
荷心轻咬着嘴唇,潸潸落下数滴清泪,显是她内心已是十分的痛苦。
张大胆看在眼里,实有不忍,便道:“飘红姑娘,妹子虽有错在先,但也不是有心的,你还是原谅了她吧!”
飘红暗暗瞟一眼荷心,思忖之间,还是无法就此算罢。
张大胆又道:“姑娘不念别的,单看在妹子救过你我,也该就此算了。”
飘红还是未出半语,但脸上的怒色却已减轻不少。
张大胆欲还要说下去,荷心却截住道:“张大哥莫说了,姐姐生我的气,那是应该的,只怪荷心没那个福分,恐无缘一路相伴二位左右了……”说着说着,不禁又泣语难言起来。
负气离去
飘红心下一动,她自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耳听目睹着一切,那分怒气早就十之去了八九,惟差开口言明了。
正当这时,张大胆又急声道:“姑娘要怪就全怪在我身上好了,我既已认下这个妹子,自然可以替她任由姑娘处置。”
此言一落,飘红立时深皱柳眉,牙根酸酸道:“我不会原谅她的。”她心里暗暗嘀咕道:“她只娇声喊你两声张大哥,你便这般神魂颠倒,为她讲话,就算我已不生她的气,却也不能原谅,我倒是要瞧瞧,你是要她还是要我。”
张大胆面色微沉,轻声责备道:“今日姑娘怎这般的不可理喻。”
飘红气乎乎道:“我就这样,你若不喜欢,以后就跟着她好了。”然后负气一边,看着庙外的夜色。
张大胆浓眉一轩,气得瞪直大眼,定定看着她。
飘红心下一笑,暗道:“谁要你对她这般关心。”嘴上却冷冷说:“今晚我不要待在这间破庙,我要回去四平街。”
张大胆呆了呆,不知该如何才好。
飘红望他一眼,随即往庙外走去,来到庙门口时,不觉停了停,见张大胆并未追来,狠狠跺了跺脚,加快脚步扬长于黑暗之中。
而此刻,张大胆真想能够追将上去,但一瞧见荷心那忧愁而伤心的面容,脚下就再也动之不动了。
哪料,荷心却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张大哥真叫妹子失望。”
张大胆楞了楞,道:“妹子为何这样说?”
荷心道:“如此深夜,你却听凭姐姐独自出门,这若出了什么事,荷心是决不会原谅你的。”
张大胆呆呆不知所措,荷心赶紧催促道:“你还不快追去,姐姐可是因你而走的。”
“哦……”张大胆呆了一呆,答应一声,追上前去,但心里却在想:“她怎么成了为我而走了,不是与你生气的缘故么?”
出了庙门,夜静风凉,半轮弯月高挂在树梢,几滴星光闪闪烁烁,黑暗的尽头,早已不见飘红的影子,张大胆叹气一声,不觉担心起来。
突然,荷心举来火把追出来叫道:“张大哥,且等一等。”
张大胆停住身影,回问:“妹子还有何事情。”
荷心道:“大哥莫忘,庙堂黑棺里还躺着一个大活人,张大哥既能识辨那些尸人,或许也能认得她,若张大哥见过,倒也省了妹子四处给她打探家人了。”
张大胆想来也是,望一眼那黑暗之处,便随她重回到庙里。
荷心将火把交于他手中,然后自身上摸出两颗圆润青绿如药丸般大小的珠子,一颗塞进年大叔的尸口中,另一颗放到肖宝土嘴里,接着手摇金铃,口中念来的不知是鬼话还是尸语。
说来也真奇怪,年大叔和肖宝土听见她的铃音话声,竟然朝黑棺一步步走去,两尸小心翼翼抬起棺盖,只听那七寸棺钉‘支支’直响,原来此棺已被十二根七寸棺钉牢牢钉死,只是后来重又刷了遍黑漆,遮掩掉了钉印,故外面看不出来。
荷心见棺木已开,便停止了铃声和咒语,尸人也应声不再动弹,她走了过去,张大胆举高火把,跟将前去。
荷心问道:“张大胆可认得此女子么?”
张大胆脸上现出惊恐之色,似不相信地看了再看,声音微颤道:“认得,在下认得……”
【第四章 盗墓尸行】
陡生误会
飘红愤愤跑出庙外十数米,回望一眼那庙内扑闪不定的火光,心里不觉又是一阵失望和嫉妒,忽然,她灵机一动,隐身在庙前那株枝繁叶茂的老花梨树下,探出半个脑袋,因为她心中一直相信,张大胆是不会不管她的,而她正要躲在这里瞧瞧,他是如何为她焦急和担心。
果然,刚隐好身子,就见张大胆急匆匆跑了出来,她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似乎可以肯定,他心里还是在乎她的,而她想知道的那个答案,此刻似乎已变得万分明朗。
她顿觉心里一阵温暖,欢喜的暗自欣笑。
正当她心中的怒妒之气已乌云渐散,她欲现身与张大胆会合时,突然,只见荷心举着火把追了出来,也不知和张大胆说什么?他居然又随她回去了。
飘红紧咬了咬嘴唇,只觉一种更大的失望与嫉妒涌进心头,不禁连连咒骂起张大胆来:“死杀猪的,臭杀猪的,谁稀罕和你在一起,本小姐有的是人心疼,我讨厌你跟着我,讨厌死了……”
她嘴中不断咒骂着他,但眼睛却始终看向那破落的庙门,只希望他能够再次出现,那她就可寻得一个借口,再次与他在一起了。
她静静看着,等着……此时的天气虽不见得太冷,但残月星稀,让人觉得今夜似有不寻常的黯,风萧声过,树木发出害怕时的瑟瑟声。有落叶掉在肩上,她不禁吓得身半尽凉。
这时,她似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跑出来,他若不愿管她,那她该何去何从,望眼延绵不尽的黑黯,她的灵魂似乎早已染上胆怯,不敢再有丝毫的冲动。
所幸,张大胆又走了出来,她顿觉眼前一亮,一种喜悦的心情接又涌过心头,但是,很快她就止住了将要迈出的脚步,再也高兴不起来。
原来,她看见他怀里居然还抱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把头深埋在他的胸前,她看不见她的脸,但那一头长发足可以说明一切,而破庙中除了荷心,还会有谁?她不明白他为何会抱着她,更不愿去想,她只想此刻离他们越远越好。
无尽的黑夜中,突然有一只手慢慢伸了过来,无声无息地向飘红靠拢。
飘红似完全无所察觉,娇身隐藏于老花梨树后,两只眼睛死死,恨恨盯着张大胆。
张大胆怀里抱着一个人,居然在破庙门口站了许久,一直四下不停观望着什么?飘红一阵奇怪,暗忖:“莫不是他在等我吧?”但转念一想,喃喃道:“不会的,他不会的,他怀里都抱着了别人,怎还会想起我呢!”她深叹一口气,实不愿再看他,只得背过了身子。
哪知,刚转过身体,眼前突有一黑衣人迅捷捂住了她的嘴,她一脸惊恐,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衣人冷冷看着她,直到她完全失去了知觉,才扛起她柔软的身子,快速离开老花树下,很快便消失在漫漫的黑夜中。
夜,确实变得有些诡异。张大胆望一眼怀中的女人,叹息一声,喃喃道:“她真的走了么?”
荷心走了出来,奇怪问道:“张大哥为何还不走?”
张大胆道:“飘红姑娘真的回去了么?”
荷心叹道:“看姐姐那般生气的样子,想必是独自回去了吧!”
张大胆仰望黯黯的苍穹,深深叹道:“唉,都是我不好。”然后回首问:“妹子,你也准备好了吗?”
棺中丽人
荷心道:“都准备好了,我会把这些死尸连同黑棺一起带往另处,重新替他们超度。”
张大胆道:“那便是好。”
荷心望一眼他怀里抱着的女人,道:“她暂时性命已无碍,但精元已破,魂魄给人吸尽不少,此时她的身体轻如蝉翼,若在二日内不给她服一支千年老山参,只恐性命将可不保。”
张大胆皱了皱眉,担心道:“千年老山参倒还可寻,只是此药引子,魂三魂却不易得。”
荷心取来怀里的一块白帕小包,塞在她的身上,然后道:“里面有张大哥需要的东西。”她看一眼他,叹气一声,恋恋不舍道:“若不是荷心要先处理了这些死尸,真想与大哥一同随行,也好尽一些绵薄之力。”
张大胆倍是感激,道:“妹子的心意,不说我也清楚,但愿妹子能够早些处理了琐事,及早来四平街与我相会。”
荷心道:“大哥放心,我定会不日就赶到,只是我到了那里,该如何寻得哥哥?”
张大胆道:“四平街尾门,有一档肉铺子,我每日午时,就挂一张条子在铺前左角的肉钩上,妹子来时,见过条子,便知道我当日去了哪里?”
荷心道:“我知道了。”然后举望一眼残月,轻叹一声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张大哥还是快走吧!说不定还能赶上姐姐,姐姐独自一人黑夜赶路,实让人不甚放心。”
张大胆也叹气道:“是啊!她一个人回去,确实很不安全。”然后看了看怀里的女人,脸上顿闪过一丝哀愁,他面色忧沉,吃吃道:“想起昔日习老板的风姿,几乎历历犹在耳目,怎料今日再见,却变的这般模样。”
荷心看了看她,原来刚才把帕包塞她身上时,不小心动作之下,她的脸尽转了过来。再次看见她的脸,无不同样的震撼,只见那本是貌美风韵,笑靥如花,红润嫣红的娇面,此时却是干瘪见骨,皱硬如柴,惨白似灰,与那尽竭灯枯,耄耋终年的百岁老人无异。
张大胆接又叹气道:“不知习老板醒来时,看见自己这般模样,会……唉……”他似乎已经说不下去,因为任何一个女人,突然醒来时发现自己由年轻变的苍老,由娇艳变的丑陋,由人见人爱变成了枯枝落叶,此后将告别男人嘴中的宠言,女人眼里的羡慕,这是何等的打击及惩罚,或许,有时候死——都未必有这般可怕。
他又看一眼习娇娇,咬了咬牙,直往黑夜下奔去。
荷心痴痴望着他的背影,但闻远处黑夜里飘来了张大胆的朗音:“荷心妹子,在下在四平街等着你,你一定……”声音渐去渐远,直至最后完全被风声所掩盖。
她定了定神,重新回到了破庙。一阵大风吹过,破庙里的火光也突然间熄灭了,不知道是刚才的风刮灭的,还是蜡烛和火把都同时恰巧烧尽了底,只感觉这刻的夜是多么的诡异及可怕。
黑云飘来,遮住了半轮残月,本来就已崎岖不平的小路,此时变得更加难行。张大胆不得不放慢脚步,摸黑着前行。
突然,一声嘤嘤的声音道:“你是谁?我这在哪里?”
张大胆一震,惊喜道:“习老板,你终于醒了,我是卖肉的张大胆,此地是郊外。”
原来,一直昏迷中的习娇娇,或许是风吹颠沛的缘故,此刻竟慢慢苏醒了过来。
习娇娇声音微弱道:“张大胆……郊外……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干吗要抱着我?”
张大胆不愿告知她真情,就撒谎道:“习老板,在下路经西南山,见你昏迷路中,便将你救了起来。”
习娇娇自言自语道:“西南山……西南山……凤凰落……咳咳……”她重重咳嗽了几下,便再没有了声音。
误行误撞
张大胆低头去看,原来她又昏迷了过去。想必是刚逃离死穴,又给人吸去了精元,体力过虚,不济的缘故。他楞了楞,暗自忖道:“习老板怎会提及凤凰落,是刚醒过来时,人还不尚清醒而随口道出,还是与她此次的遭遇有关……”他不及再细想,因为他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火光冲天,喧闹连连,他顿感好奇,便朝那边奔将过去。
行不多远,树林间一方不甚太宽的空地上突地聚集了许多人,个个高举火把,耀得此地亮如白昼,一个沉重苍老的声音说:“你不是说……咳咳……看见这边有一个黑影子吗?……咳咳……怎么我们找了这么久都没见着,不会是你看花眼了……咳咳……吧?”
“不可能吧!我明明是看见这里的。”一个年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你真瞧见了?”他咳嗽道。
“瞧见了,我的眼力一向都很不错。”他自夸道。
“那好吧……咳咳……我们再继续找找看。”
张大胆听着声音似是耳熟,那个苍老,且总在不停咳嗽的嗓音,极像是逍遥棺材铺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掌柜欧阳逍遥,而那个年轻的声音,却像是辛府的二公子辛竹。
他放下习娇娇,隐身在一片树下,心里想着:“深更半夜的,这帮人来这里做什么?”
只听欧阳逍遥又道:“我看就是有人……咳咳……此刻也必定跑走了。”
辛竹骂咧咧道:“他若跑的慢点,我就打折了他的腿。”
欧阳逍遥咳了几声,道:“天色不早了,咱大伙还是先回了吧!”
辛竹愤愤道:“放过了狗胆子盗墓贼,实在让人不甚甘心。”
欧阳逍遥道:“辛公子莫急,只要他还敢苟且……咳咳……料想一定可以逮着他。”
辛竹恶狠狠道:“假如他栽到我手里,我定要替家兄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磨碎他的骨头喂狗。”
欧阳逍遥瞟一眼他,道:“此人一晚上……咳咳……连挖十八座大墓,光要了尸体,金银俱未动分毫……咳咳……想来真让人奇怪的很。”
辛竹倒吸一口凉气,道:“莫不是有人在修习何种邪门巫术,以前听家父说过,南夷暹羅国有一种邪术,就专借死人来作恶。”
欧阳逍遥道:“问题……咳咳……或许没辛公子想的这般简单。”
辛竹道:“那……”
正当此时,习娇娇突又醒转过来,但在重重咳嗽过两声后,竟接昏迷了过去。
张大胆突地一惊,但闻欧阳逍遥和辛竹同时惊叱:“那边是谁?快些出来。”
顷刻,所有的火把都照向一处,张大胆只得一脸尴尬地从树后闪出,傻傻裂嘴一笑,招呼道:“欧阳掌柜,辛二公子,两位怎这般的巧。”
欧阳逍遥道:“张老弟躲在这……咳咳……做什么?”
张大胆道:“在下只是碰巧经过,见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瞧瞧。”
辛竹不阴不阳道:“碰巧经过。”扫一眼他,接道:“这大半夜的,没这么巧吧!”
张大胆怒道:“辛公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辛竹冷冷道:“我又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张大胆一时语焉,急得愈加面红耳赤。
欧阳逍遥道:“张老弟此大半夜……咳咳……是要往何处去?”
张大胆微一沉吟,道:“在下去往唐家山寨。”
欧阳逍遥继续问道:“大晚上去那干吗?”
张大胆道:“杀猪。”
辛竹在一边冷冷道:“我想是杀人吧!”
张大胆微惊,喃喃声语道:“杀人——杀什么人?”
辛竹眼睛飘扫,目光落处,惊诧一声,道:“杀猪的,你身后藏了什么?”
张大胆脸变了变,支吾道:“没……没什么?”
辛竹喝令一声,指着张大胆身后,道:“来人,给我去把那东西抬出来。”
张大胆焦急道:“你们别去碰她,别去碰她……”他拉住一名辛府家丁,哪料,却另有两名辛府家丁已绕过他把习娇娇抬了出来。
辛家美人
所有人都围将上来,火光照处,几乎都吓退三四步。
张大胆松开那名辛府下人,叹气一声,道:“你们都看见了,她……”顿了顿,心里急忙想道:“习老板此刻这般模样,若传扬出去,待日后好将过来,恐怕也是羞难面对街邻,还是——还是不说了吧!”
辛竹厉声道:“杀猪的,我问你,这是在哪家墓地盗出来的尸体?”
张大胆怔了怔,难言辩解道:“这……这……她……她……”
辛竹冷冷一笑,道:“来人,将这杀猪的给我绑回府,本公子今夜要亲自审问。”
话音刚落,三四名辛府家丁二话不说,上来架住张大胆,一条粗麻绳由头套下,捆绑的结结实实。
张大胆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破口大骂道:“辛竹,你这是干什么?你快把我放开,你个败家子,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辛竹阴谐一笑,道:“回府再与你一般料理。”
张大胆楞了楞,欧阳逍遥瞟了眼习娇娇,目光一缩,连声咳嗽着随一干子人起脚离去。
时近天明,一行众人回到四平街辛家府上,辛竹端坐在掌家太椅,手中轻轻刮着上等的铁观音,一双利目如豺狼恶虎,冷冷瞅着张大胆,他叫下人捧出辛家大公子的牌位,直指着他,悠悠问道:“我大哥现在哪里?劝你还是老实说出来。”
张大胆微一楞,目光凛凛道:“辛大公子身患痨病,于腊月十八不幸英年早逝,他此刻应在哪里?恐怕二公子比我更清楚吧?”
辛竹目光一抬,阴冷笑道:“杀猪的,今日你若不交出我大哥的遗体,就甭想踏出辛家半步。”
张大胆大叱一声,轩眉道:“我要见你的父亲,辛家大老爷。”
辛竹饮一口热茶,不温不火道:“我爹去了南洋,此时的辛家大宅子里,就由我说了算。”然后瞧一眼他,又道:“你最好别和我耍什么心眼,否则,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大胆心下一震,却听门外突地响来个娇气的声音:“呦呦呦……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惹的我家二少爷这般气恼。”
辛竹脸变了变,笑容微敛,放下手上的茶盏,连忙起身向来人问好道:“嫂子今怎起的这般早?”
来人道:“我听下人们说,二弟昨夜领着一大帮家奴去了坟地,说是抓什么盗墓贼来着,唉……”她叹气一声,接道:“那些挖坟盗墓该剐千刀的贼人,不是有妖法护身,便就是亡命恶徒,二弟整夜未归,嫂子也是心慌的彻夜难眠,这不,一大早听见屋子有了动静,就赶紧过来看看,所幸,看见二弟无恙,嫂子心里就放心了。”
辛竹当下微微一鞠,道:“劳烦嫂子挂心了。”
来人又叹气一声,道:“你说老爷不在,这家我不担待着点,怎行,若出个耍岔子,等老爷回来,我这家中长媳可不好向他交代呐!”
辛竹点头应道:“是是……嫂子说的在理。”
来人瞧一眼他,缓步朝掌家太椅走去,行过欧阳逍遥身前时,不禁微顿一下,皱生生道:“原来欧阳大掌柜也在这里?”
欧阳逍遥脸皮一皱,笑道:“老朽见过大夫人。”
来人随口答应一声,轻盈落坐在掌家太椅上,她瞟一眼辛竹那喝剩的茶盏,吩咐身边的丫鬟道:“怜儿,去帮我把参茶端过来。”
怜儿应声退去。
辛竹怒色
张大胆目光微动,其实他心里早已猜到,她便是坊间流传,美如碧玉,艳如桃花的四平街第二号美人——沈珂雪了。可怜辛家大公子,得了如此娇艳的一位娘子,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尝,就不幸升天入府了。
沈珂雪瞧一眼五花大绑的张大胆,一脸平静问:“他是谁?”
原来,自嫁进辛家,沈珂雪就从未出过院门,故四平街邻里,她能识得的实在寥寥少数,而逍遥棺材铺的掌柜与辛家老爷深有交情,经常出得辛府大院,从而她认识欧阳逍遥,却不识得张大胆。
张大胆不待他人开口,便毛遂自说道:“在下和夫人是乡邻,街尾卖肉的张大胆。”
沈珂雪‘哦’一声,不再开口。
此时,怜儿走了进来,端来参茶和三两碟江南福寿斋最有名的糕点,一一有序置在桌前。
沈珂雪喝上一口参茶,吃下两块糕点,才又道:“你边上的是什么?”
张大胆低头看一眼习娇娇,她整个身子都让一块白绫布盖住,想必是辛竹怕吓到了府中的丫鬟夫人,才遮起她的身体及面容。他心中暗想:“倘若你知道了她是谁,见过了她目前的容貌,那四平街头号美人的称号,应是你稳坐莫属了。”
他心里想着,嘴上道:“她是一个大活人。”
沈珂雪一阵好奇,搁下手上的参茶,道:“活人为何会躺在地上,还要用块布遮着,难道她没衣服穿不成?”
张大胆瞟一眼辛竹,气语冰冷道:“那是因为有人有眼无珠。”
辛竹一脸怒色,威胁道:“你盗走大哥的尸体,现在还敢在这胡言乱语,小心我叫人掌烂了你的嘴。”
沈珂雪瞧一眼辛竹,目光落在习娇娇身上,更加好奇道:“张大胆,你说她是活人,那活人为何一动都不会动?”
张大胆道:“她此是体力过虚,处在昏死状态,但有些人却查也不查,硬指她是死人,还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捆绑至此,诬陷在下是盗墓贼,我看他是真正的盗墓贼见不着,却故意拿我来顶替的吧!”
辛竹怒色更盛,重叱一声,道:“来人,给我上前掌烂了他的嘴。”
三两名家丁凶神恶煞般涌上前去,擒起张大胆,预行掌嘴恶事。
突地,沈珂雪轻叱一声,道:“你们都给我退下。”
几名家丁面面相觑,呆呆看向辛竹。
沈珂雪杏目一转,道:“二弟,你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他既然口口声声说他是冤枉的,那咱辛家也不该不让别人心服口服,我看这样,咱们就一起瞧瞧这地上躺着的,她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辛竹眼色微使,几名家丁见之,只得悻悻退去。他微步上前,面有不悦道:“嫂子都这样说了,小弟惟有遵照就是。”
沈珂雪暗自一笑,道:“怜儿,咱也上前瞧瞧去。”
“是,夫人。”怜儿扶起她,缓步下来。
辛竹冷瞧一眼,嘴角闪过一丝诡异的笑,道:“来人,把布给我揭了。”
张大胆闻见一惊,辛府家人众多,倘若谁认出来习老板,那于她可不是太妙。
一名家丁应应诺诺地上来,沈珂雪吩咐道:“揭了吧!”
家丁望着辛竹,动之未动。
辛竹淡淡道:“揭了。”
张大胆一怔,焦急看向习娇娇,无措之余,突听一扯嗓子道:“慢等。”
话音刚落,欧阳逍遥已步将过来,一阵轻风吹过,白布微微拂动了一下。
怜儿见之害怕,悄悄后退半步,身子贴近向沈珂雪,颤上一颤。
欧阳逍遥咳声连连道:“大夫人,老朽认为,此布不宜揭。”
众人都惊讶望向他,沈珂雪冷冷道:“欧阳大掌柜有何高见?”
棺材老板
欧阳逍遥道:“大夫人有所不知,老朽……咳咳……之前见过她,依老朽愚眼……咳咳……她面色不正,只怕……咳咳……”
沈珂雪等不及他讲完,急口道:“只怕什么?”
欧阳逍遥边咳着边道:“只怕她活不过三,大夫人应先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别不要把什么恶疾染在了庄上。”
沈珂雪稍作沉吟,望一望辛竹,道:“怜儿,去把大夫给我叫来。”
怜儿应下一声,匆匆离去。
沈珂雪杏目转处,脸露一笑,道:“多谢欧阳掌柜的提醒,晚辈做事实有些欠周到。”
欧阳逍遥道:“大夫人精明能干……咳咳……辛家有夫人在……咳咳……实乃辛老爷之福分。”
沈珂雪嫣然一笑,谦承道:“大掌柜说笑了,晚辈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辛竹冷嗤一声,嘀咕道:“假人假正经。”
沈珂雪面色变了变,道:“二弟在说些什么?”
辛竹微微一震,干笑道:“没……没什么?”
沈珂雪轻佻目光,落向屋外,只见怜儿急急领着王大夫走来。
王大夫来到辛家大堂,先给沈珂雪和辛竹各行过一礼。
沈珂雪目光落在习娇娇身上,道:“王大夫,你去瞧瞧她患的是何病症。”
王大夫放下药箱,鞠下身子先探了探习娇娇的脉门,然后小心掀起白布,瞧了眼睛和舌尖,又好生盖下。
沈珂雪与一干丫鬟见之,无不都吓得花容失色,沈珂雪微颤道:“她的容貌怎么这般吓人。”
辛竹暗自得意一笑,道:“王大夫,她是死着还是活着?”
王大夫摇摇头,叹道:“二少爷,恕小老儿无能,此人虽还活着,却已是油尽灯枯,我看,还是给她准备后事吧!”
辛竹脸一变,道:“准备什么后事,尽是些饭桶。”
王大夫木立当场,必恭必敬站着,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辛竹瞧也不瞧他,怒道:“给我滚。”
王大夫匆匆提起药箱,慌忙跑出了辛府,走时,连诊金都未敢讨要。
沈珂雪瞧一眼辛竹,从身上拿来半锭银子,交给怜儿,道:“明时,你把这给王大夫送去。”
怜儿收过银子,尾随沈珂雪回向掌家太椅走去。
欧阳逍遥连咳数声,道:“辛公子,莫不是咱们真搞错了,这张屠户不是盗墓贼。”
辛竹脸一沉,道:“你早知道她还活着,却为何不早告知我。”
欧阳逍遥道:“其实老朽也是……咳咳……瞎猜的。”
辛竹冷眼一瞟,道:“谅你也不敢在我面前耍什么心眼。”
欧阳逍遥唯诺道:“那是,那是!”
辛竹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欧阳掌柜,你应该不会忘记,是谁将你把这条老命给拉回来的。”
欧阳逍遥点头称是,道:“明白明白,老朽怎会忘记辛公子的好处……咳咳……”
辛竹道:“那是最好。”
此时辛家正堂下,除了辛竹、欧阳逍遥、张大胆和昏死不醒的习娇娇,其余家丁下人俱退出了门外,大户人家的规矩,下人是决不敢,也不能偷听主人家谈话的。
但两人的此番交谈,一旁的张大胆实听得清楚的很,他心中不觉嘀咕:“瞧他欧阳掌柜暗地间似乎挺怕辛二公子,莫非老掌柜有什把柄于辛二手中,如不是,此人前人后的态度也不至于这般大相径庭。”
怒斥辛竹
正思忖间,猛然听见沈珂雪道:“二位在聊些什么?”
辛竹眼皮微抬,瞧了瞧她。
欧阳逍遥怔了怔,连咳数声道:“大夫人,老朽正与二公子打着赌呢!”
“打赌?”沈珂雪低吟一声,兴趣道:“欧阳掌柜,可否方便说来听听。”
欧阳逍遥道:“只要大夫人……咳咳……不生气,老朽愿意给夫人说说。”
沈珂雪一愣,道:“我为何要生气?”
欧阳逍遥顿了顿,咳着道:“大夫人有所不知,我与二公子赌的正是夫人。”
辛竹一阵奇怪,脸色甚是怪异地看了看他。
沈珂雪突地笑道:“欧阳掌柜,你倒说说,你和二弟赌我什么?”
欧阳逍遥瞧一眼辛竹,面露丝笑道:“二公子昨夜和我一道出去伏击那盗墓贼,不料却抓错了人……咳咳……此刻我对二公子说……咳咳……老夫人已不在,长嫂为母,大夫人是不舍得怪罪我等的,最多咱就把张屠户给放了,鞠个礼,道个歉,也就过去了……咳咳……而二公子却说,大夫人秀外慧中,赏罚分明,决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更不会偏袒自己的家人……咳咳……所以,我俩就有了赌局,赌夫人会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沈珂雪始终脸上带笑,听他讲完,不禁叹息一声,道:“还是二弟了解为嫂。”
辛竹微一怔,牙根咬的‘格格’作响,暗暗忖道:“好你个欧阳老儿,你这不是让这女人有借口来整治我吗?待事情了了,我料你也不想活了。”
欧阳逍遥也一震,他心知沈珂雪和辛竹之间历来便就不和,说出这样一番话,实是料想她一定会借此缓和与辛二之间的矛盾,顺便也让大家有一个下脚台阶,哪知……此时辛二定是恨死自己了。
沈珂雪看了看他们,又瞧了眼张大胆,突地一笑,起身下来,道:“二弟说的在理,辛家祖训就是赏罚分明,此次你们抓的虽不是那恶贯满盈的盗徒,但……”又再瞧了瞧张大胆,接道:“深更半夜,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在城外流连,此就十分可疑,不论他如何狡辩,也不足以信,依我看,还是送他去官衙最为妥当,而欧阳掌柜和二弟当此记一大功。”
辛竹大是吃惊,心下一阵怀疑。欧阳逍遥也是略感意外。
张大胆闻言,失色非常,急忙想道:“此去官府,只怕更有理也说不清了,我张大胆被冤枉事小,倘若耽误了习老板的时辰,却可怎好。”他越想越是焦急,直冲沈珂雪吼道:“你这个女人,一点明理都不分,与你那辛二败家子,有何区……”
话未骂完,沈珂雪早气得脸色骤变。怜儿看在眼里,二话不说,赶上前去,重重赏了张大胆一记嘴巴,嘴中还道:“你敢对我家主子出言不逊,当心拧碎了你的嘴。”
辛竹更是铁青着脸,狠狠道:“来人,给我拉下去重赏一百花棍。”
两名长得凶神恶煞般的家丁急急步跑进来,摩拳擦掌,拖起张大胆就往门外走去。
欧阳逍遥瞧一眼地上的习娇娇,急忙制止,道:“等等。”他凑近辛竹耳畔,低低道:“辛公子,此一百花棍可不算闹着玩的,就算不死那也会脱层皮,依老朽愚见,公子还是莫把事情闹大了,免得老爷南洋归来,又有人借口告公子恶状了。”情急之下,在说完这些话时,他竟然连咳嗽都减轻了。
不速之客
辛竹瞟一眼沈珂雪,她看上去怒气已逝,脸上又有了笑意。他思忖片刻,狠狠道:“放了他。”
两名家丁松开了手,退至一边,张大胆却有意无意地瞅了眼欧阳逍遥。
沈珂雪笑了笑,道:“二弟,怎么就这样算了?”
辛竹嘴角一扬,似笑非笑道:“嫂子不是说,要我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沈珂雪笑道:“二弟真有记性。”
辛竹道:“嫂子的教诲,小弟怎敢轻易忘记。”
沈珂雪道:“是么?”看了他一眼,接道:“那二弟说,我们该如何处置张大胆?”
辛竹道:“全凭嫂子发落。”
沈珂雪沉吟半晌,道:“我看,还是直接送去官府吧!”
辛竹嘴角一笑,道:“极好极好。”然后一扬手,刚才那两名家丁又复上来,架起张大胆行至门口。
突然,外面只见四五名丫鬟下人慌作一团,一名丫鬟急急跑将进来,向沈珂雪报道:“夫人,有三人不经通传,擅闯来府中。”
沈珂雪脸一沉,道:“谁这么大胆子,难道不知道辛府的规矩吗?”
丫鬟道:“他们一个是活人寿衣店的曾老板,一个是算命的活眼神算,还有一个是张画师。”
张大胆闻之大喜,其余人却都一脸吃惊,几乎都齐齐望向外面。
沈珂雪奇怪道:“他们来干什么?”
辛竹眉目一横,道:“擅闯辛府,那就是找死。”他一使眼色,领上七八名家丁,直扑屋去。
哪知,沈珂雪却大喝一声,道:“休得卤莽。”
辛竹定定站着,既气恼又疑惑地看着她。
沈珂雪道:“二弟莫急,且先看看再说。”
话音刚落,但闻一个苍劲有声的话音传来:“是谁说要把我张老弟送去官府呀?”
声到人到,曾老头立于门前,笑眯眯看着屋内一干子人。数十名家丁下人手持棍棒,如临大敌,恶狠狠围住三人,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上前拆了这三副老骨头。
曾老头笑问:“辛老爷为何不在这里?”
沈珂雪道:“父亲去南洋了。”
曾老头道:“难怪如此。”
辛竹冷目横扫三人,冷声冷语道:“家父不在,也由不得你们想来便来。”
曾老头哈哈大笑道:“想必辛公子不欢迎我们?”
辛竹一字一字,又干又硬道:“实——不——欢——迎。”
曾老头又大笑数声,转向张画师,道:“我此时才明白,为何辛铁风会将这个家交给媳妇,而不是儿子。”
张画师干笑道:“我也明白了。”
辛竹大叱一声,道:“你胡说些什么?家父的名号也是你等想叫便叫的吗?”
曾老头面色一正,道:“我实看不惯你这种浪荡公子哥,如不是今日事情有急,真想好好替辛铁风管教管教你这个败家子。”
辛竹气得大沉脸色,左右招呼道:“来人,快快把这三个老头给我轰出去。”
一干家丁早已怒气在胸,蠢蠢欲动,此时一声令下,七八条棍影,顿时当头砸下。
曾老头面不改色,微笑着瞧也不瞧。
突地,只听‘唏哩哗啦’一阵声响,七八名家丁俱抓住右手腕间,脸上一副痛苦的神色,面面相望,木若呆鸡。
辛竹怔了怔,半晌才瞧那地上,只见七八条棍棒滚落一地,更有七八支竹签散落其间,他好奇捡来一支,只见上面写着:‘博得美人一言笑,幽王烽台戏诸侯,祸福难料终难定,其人事事自可违。’
活眼神算冷冷道:“辛公子,你拾了支下下签,恕瞎子多言,此后几日辛公子最好少出为妙,不然恐有难料之灾。”
画师气离
辛竹仍下竹签,轻蔑道:“你少来唬我。”
活眼神算叹气一声,道:“忠言逆耳,辛公子应好自为之。”
辛竹冷嗤一声,道:“我劝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今日还能不能出去辛府。”
活眼神算深叹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真为辛铁风感到痛悲。”
辛竹大吼一声,道:“废话少说,全给我上。”
“住手。”沈珂雪面色沉寂,喝止道:“都给我退下。”
家丁们呆了呆,虽未完全退去,却也停止了围攻,都怔怔望向辛竹。
辛竹牙根一咬,恨恨道:“你们还不退下。”
家丁们都乖乖地退至一旁。
沈珂雪看了看他,目光转处,娇靥一笑,道:“曾老板、活神算、张画师,三位有幸光临辛府,到底身为何事?”
曾老头笑道:“都说大夫人生得貌美如花,传言四平街第二号美人,今日一见,果真盛名不假。但让在下最佩服的,还是夫人够聪明,够冷静,辛铁风得此一儿媳,实乃之辛家幸事。”
沈珂雪笑了笑,道:“曾老板好象还未说出此来的目的呢?”
曾老头朗笑数声,道:“我们三个老头子,今日冒昧过来,只在找他。”他瞧了眼张大胆,然后目不瞬地看着沈珂雪。”
沈珂雪笑了笑,也看着他。
辛竹嘀咕一声,冷讽道:“三个老不死的,鼻子倒狗一般挺灵。”
张画师顿时暴喝道:“臭小子,你老子辛铁风也不敢于我等这样讲话,看来今日我是非教训教训你不可了。”他一捋袖袍,怒腾腾就要冲将过去。
活眼神算拉住他,道:“张画师,咱们别和晚辈一般见识,更何况今天此来,也不是惹麻烦的。”
张画师一瞪辛竹,气恼道:“可是这臭小子……哼……”他一甩袍袖,分开辛府众家丁,头也不回,径直朝府院外走去。
活眼神算摇摇头,道:“唉……这火暴脾气,不知何时才能改改。”
辛竹楞了楞,脸一沉,道:“辛府可不是由得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话音刚落,有两个脑子稍微机灵一点的家丁,急忙提起棍棒追将过去,其余的见之,也紧接尾追上去。哪知,还未等后面的人赶到,前面两人已被张画师摔将在地,只见他一手持一根抢夺下来的棍棒,怒眼相瞅。后面的人见两同伴直躺地底翻滚,心中胆怯顿生,脚步便也慢了下来。
张画师见之,圆睁双目,顺手将两根手臂粗的棍棒左右抛出,但听一阵哀号声碎,又有三两人被砸翻在地。他一捋颌下青须,如松站立,朗朗笑道:“臭小子,老夫现在去吃酒,你若胆敢为难我张兄弟,待回头就拆了你家院门。”
冷然面对
辛竹脸色云黑,却也无可奈何,瞧了瞧狼狈不堪的众家丁,只得气极道:“尽是些饭桶。”
轻风徐徐,晨起的阳光破云而出,洒向大地。
辛府的一干家丁重新整顿神色,有两人摔断了手脚,被同伴扶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辛竹身后,狼狈站着。
辛竹冷冷道:“还不下去看药。”
两人向辛竹行过礼,又给沈珂雪微鞠一躬,才相互携扶着下去。
沈珂雪瞧一眼两人离去的背影,面有不悦道:“曾老板,你们擅闯辛府,又出手打伤我府中下人,这——好象有点不妥吧?”
曾老头笑笑说:“大夫人,这确实是我们有欠考量,它日等辛……老爷归来时,一定亲自登门谢过,至于打伤了辛府的下人,药钱老夫一定会给。”
沈珂雪轻笑一声,道:“难道你觉得我们辛家没有钱吗?”
曾老头道:“不是不是,大夫人误会了,方圆百里谁人不晓,辛府乃首屈一指的八方首富,谁又敢说辛家没有钱呢!”
沈珂雪道:“既然曾老板知道,那也该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今日之事若传扬了出去,你说我们辛家还有何脸面。”
曾老头干咳一声,道:“那——夫人说该如何?”
沈珂雪望望还不甚刺眼的晨阳,道:“看在大家俱是街邻的份上,我倒不想为难你们,只要曾老板肯屈身在辛家祖牌前认个错,然后马上离去,此事便不于追究。”
曾老头道:“道歉认错没问题,但……”
活眼神算突然干咳几声,打断了他的话。
曾老头淡而一笑,接着道:“但走时,我可要顺带点东西。”
沈珂雪道:“什么东西?”
曾老头瞧一眼张大胆,道:“张兄弟,还有她。”他手指地上的习娇娇。
沈珂雪面目一瞬,道:“带走她可以,但张大胆却不行。”
张大胆顿怒道:“这是为何?”
沈珂雪瞧也不瞧他,未作答话。
曾老头恍然一笑,道:“大夫人为何不肯放过我家兄弟?”
沈珂雪道:“谁要他对我出言不逊,我决不能就如此轻易饶过了他。”
活眼神算突道:“那你想怎样?”
沈珂雪望一眼辛大的牌位,悠悠道:“我只要他恭敬捧上我夫君的灵位,三跪九叩,好生安放在祖宗灵下,这事便算了。”
张大胆一阵气涌,曾老头干脆厉声道:“决不可能。”
沈珂雪微微一震,怎料曾老头会有如此强烈的放应,其实不光她,张大胆在感激之余,也是好生奇怪。
暗忖之下,她冷冷道:“既然不行,那他就走不了。”
曾老头脸变了变,道:“你觉得我们真要走,你能阻拦吗?”
沈珂雪杏目含笑,道:“恐怕不能。”又笑了笑,接道:“但我们辛家肯定会去报官,就说……”讲到这里,她突然欲言又止,眼睛死死盯着曾老头的脸,当看见她的怒意渐盛时,她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一言九鼎
突地,张大胆看了眼习娇娇后,终于道:“大夫人,在下愿意接受你的要求。”
温暖的阳光照在沈珂雪的脸上,似乎都显得过于黯淡,她的笑,爬满了整张娇靥,灿烂的如花儿一般,只听她悠悠道:“曾老板,你要何时走,咱就何时开始,你看怎样?”
曾老头面如死水,如炬的目光,冷冷射向沈珂雪,声音又冰又硬道:“我已经说过,此事决不可能。”
沈珂雪含笑道:“他既已自己开了口,或许就由不得你了吧!”
曾老头道:“老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决不会作废。”
沈珂雪笑道:“那好那好,二弟,你马上带人去衙门。”她转身看了眼辛竹,吩咐道:“怜儿,我累了,扶我上去坐坐。”
怜儿小心引着她,朝掌家太椅缓步走去。
辛竹嘴角一笑,道:“嫂子放心,小弟一定会把此事办的有鼻子有眼,决不让大家失望的。”
沈珂雪停了停身子,道:“为嫂相信你。”
活眼神算大叱一声,道:“你敢。”
沈珂雪悠悠转过身子,道:“有何不敢,你等擅闯辛府,打伤辛府下人,此一条,就足可将你们都抓起来。”
“是吗?”外面突然传进一个声音,道:“恐怕辛铁风也没那个胆量吧!”
如洪的嗓声,直惊得墙上不知何时趴着的一只闲懒的白猫‘扑’一声跃下地来,左窜右窜,飞一般蹭上一座屋檐,重新卧下,一双玛瑙般的眼睛,静静看着院中。
沈珂雪震了震,辛竹却暗吃一惊道:“这又是谁?”
一干子目光齐沙沙望向院门。
守门的两名家丁一阵惊慌,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了瞧,哪知,两人的身子都齐齐往后倒飞了回来,重重摔入院中。两人爬将起来,满口俱是鲜血,楞楞看向门口,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我也打了你家的下人,接下来便是要闯一闯辛府,辛公子何不顺带把我也送去了见官。”话音落处,人已至院中,众目齐看,来的竟也是三人。
带头的是老朱茶楼的掌柜老朱,还有打铁铺的王匠头和逍遥棺材铺的木头。
老朱吧嗒着老烟管,形态悠闲。王匠头持一把乌漆抹黑的老方锤,木头操着柄厚背轻柴刀,两人如天降武神,凌凌立在老朱的左右。
老朱纳一口老烟,道:“辛公子,要报官还不赶紧,我们都在等着呐!”
辛竹楞了楞,呆呆看向沈珂雪。
沈珂雪眉目轻佻,哂笑道:“今天可是什么日子,怎么是人都往辛府来了。”
木头一指轻柴刀,狠狠道:“今天你若不放了我张大哥,我木头就劈了你家的大门。”
沈珂雪柳眉微皱,似乎还从未见过如么莽撞的人,她轻声问怜儿:“此人是谁?”
怜儿回道:“欧阳掌柜家的伙计。”
沈珂雪又问:“那其余二人呢?”
怜儿回:“老朱茶楼的掌柜,打铁的王匠头。”
沈珂雪叹气一声,声音更低道:“看来二弟是真惹祸了,昨夜带回的,竟是个烫手山芋,把这些粗人都往家招了。”
木头神力
怜儿道:“谁说不是呢!”两人这边低低说着话,那边辛竹却真有些不高兴了。
他瞧了瞧欧阳逍遥,欧阳逍遥历喝一声,道:“木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木头看了看欧阳逍遥,壮壮胆道:“掌柜你别说了,张大哥于我有恩,我木头是决不会见死不救的。”
欧阳逍遥又气又急,道:“辛公子和大夫人又不会要了张屠户的性命,你来救什么?”
木头支支无声,老朱却道:“那地上躺着的人,她若死了,辛家可愿负责?”
辛竹道:“她死不死,关我们何事。”
老朱道:“本来是不关你们的事,但倘若她死在了这里,只怕辛家有口也说不清吧!”
辛竹不屑道:“那有怎样,辛家有钱有势,还会怕了不成。”
老朱吸上一口烟,瞟了眼他,道:“看来辛公子对辛家的势力很有自信?”
辛竹道:“那是当然。”
话声刚完,老朱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辛竹一阵莫名其妙,凑上欧阳逍遥,道:“很好笑吗?”
欧阳逍遥道:“不好笑。”
辛竹奇怪道:“那他笑什么?”
欧阳逍遥低低道:“辛公子,恕老夫多言,公子还是把张屠户放了为上策,不然……”
辛竹道:“不然什么?”
欧阳逍遥道:“不然辛老爷回来,知道公子得罪了这么多街邻,定是饶不得你。”
辛竹微一震,暗想:“父亲为人一向公正严明,本来就不太看重于我,如再闹出点什么事,那今后在辛家的地位,可真就危险了。”一念至此,额角无不涔出数滴冷汗,低声道:“我是想放了他,但恐怕大夫人……”
欧阳逍遥道:“人是公子带回来的,如要放了他,也是由公子说了算,辛家有谁敢不从。”
辛竹思忖片刻,瞧了眼祖宗牌下搁置着的一尺红鞭,咬了咬牙,走过沈珂雪身旁,道:“嫂子,我看还是莫把事情闹大,就此算了吧!”
沈珂雪笑笑道:“二弟说放,那就放吧!不过……”她一扫众脸,笑嫣如花道:“临走前,他得必须给你大哥敬三碗孝茶。”
曾老头立时道:“万万不行,敬孝茶乃孝子孝孙所为,你这不是变着法儿让我家兄弟难堪吗?”
沈珂雪目光微动,道:“那依曾老板,该是如何?莫非真想硬来不成。”
木头一扬手上的刀,截口道:“硬来又怎样,我木头第一个就不怕。”他跨前数步,刀头直指着沈珂雪。
曾老头赶紧拦着道:“木头兄弟莫心急,其实我与辛老爷还薄有交情,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张老弟没事,一切俱要好说。”
木头狠狠瞪了眼沈珂雪,随手一刀砍在辛府大院的一棵大石榴树上,只见碗口粗的老榴树,刀刃直入进三分,簌簌的枝叶颤抖不停,纷纷如雪花一般飘落,四五个拳头大小的石榴,左右在树上摇动片刻,便都‘砰砰砰’掉在了地上。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木头拔出刀锋,冲一干家丁破口道:“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还不快给我张大哥松了绑,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众家丁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看着自己的主子,要知道,辛府的下人可从来不被外人当面这样羞辱过,只要哄得主子开心,哪怕是在辛府提尿壶,那出了门也是身份不浅。
三碗敬孝
辛竹气得怒从心来,这打狗也得看主人,但此刻他却没有说话,心里直在后悔昨夜不该出城,落得一夜未眠不说,还惹回这么个麻烦,本想依仗辛家二少爷的名号,显露一下风头,主要还可在沈珂雪面前表露一番,省得她总是说自己整天无所事事,咋料……唉,他叹气一声,道:“嫂子,我看还是让他们走了吧!”
沈珂雪面如冰镜,冷冷道:“二弟,你先给他松了绑再说。”
“是是。”辛竹点着头,一瞧自己的心腹家丁,道:“还楞着干吗,还不快去给张老弟松去绳索。”此时此刻,他竟然把杀猪的都改称张老弟了。
家丁赶紧前去松开了张大胆,沈珂雪看了看他,道:“张大胆,你考虑清楚了吗?”
张大胆一愣,道:“我考虑什么?”
沈珂雪道:“你是愿意给我夫君敬茶,还是想瞧瞧这里等下会发生点什么?”
张大胆怔了怔,尚在迟疑,却见从四方廊下‘蹭蹭蹭’整齐跑出数队人马,个个面容剽悍,腰悬半月弯刀,瞬间就把整座院子都围了起来。
在场的人都心下一震,特别是辛竹,暗自忖道:“这些人是哪来的,怎么我身为辛家二少爷,却不知辛府还藏有这样一票人马。”
沈珂雪又道:“张大胆,想清楚没?”
张大胆瞧了眼曾老头、老朱、木头他们,又复瞧了辛竹与那些黑衣人,然后转向沈珂雪,道:“我愿听夫人的。”
曾老头急忙道:“张老弟,此万万不可。”
张大胆道:“曾兄,别再说了。”
“好。”老朱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管斜插腰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张老弟,我老朱第一个佩服你,但是……”他看向沈珂雪,接道:“我也有一个条件,敬茶可以,但不只是敬给辛家大公子,而是要敬辛家的列祖列宗,夫人看如何?”
沈珂雪沉吟半晌,同敬辛家的列祖列宗,她当然拒绝不了了,她道:“好,就依你。”
曾老头眉头微皱,心念转处,很快便暗自一笑,因为他已经明白老朱的想法,张兄弟与辛大同辈,虽说死者为大,但假如单敬于他,还是显得矮去了三分,可此时却不一样,面对辛家列祖,辛家不但挽回了面子,张兄弟也不见得受了委屈。
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于敬孝长者尊为美德,西汉早年,贤士张良三次下桥给老人拾鞋,而不躁不怒,三国始初,刘备屈膝三顾茅庐,而不急不弃,此不正体现了晚辈与长辈、传统敬贤礼教的中华美德吗?更何况,张兄弟此举或许还是应该的。他心念微转,看向正堂前。
只见堂前三柱青香已经燃起,辛大的牌位也已端正,辛竹与一干家丁护住大门,不许外人进入,而那些黑衣刀人则手握钢刀,凛目站着,一动不动。
张大胆跪在一面薄团上,怜儿侧立一旁,手上托着三碗清茶,沈珂雪面目一正,道:“敬孝开始。”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喊道:“一碗茶,敬辛家香火永盛。”
张大胆深鞠一躬,接过清茶,然后一口饮尽。
那人接喊:“二碗茶,敬辛家门楣永耀。”
张大胆又鞠躬,接茶,饮茶。
那人再喊:“三碗茶,敬辛家福寿永康。”
张大胆……
三竿日过,已能感觉到了几分热气,但闻一阵‘骨碌碌’的车辙声由远而近,夕阳客栈的小伙计狗毛停下满车的酒肉,擦了把汗,嘴中咕哝道:“真他娘的见鬼了,以前光买肉,现在连酒也要外捎了,唉……看来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三娘蛮腰
他哀叹一阵,歇息片刻,复又推上车子,赶回客栈去。
经过柳氏绸缎庄时,忽见飘飘院的大丫鬟翠梅领两小丫头捧着四五匹缎子出得门来,他不觉停了停,只听两小丫头边走边低声交耳道:“你说后天来的江公子是何许人?咋连飘飘院里的梅、兰、菊、桃四朵金花和花嬷嬷都要亲身迎接。”
“据说很少有人知道江公子的来历,但他的管家出手却不俗,想必定是慕名远来的哪位富家公子。”
“不知江公子比起辛公子来,谁更有钱?”
“这可难说了,咱们都没见过江公子,而辛公子有钱又风流,哪个女人见了都会喜欢的很。”
“你不会晚上梦见和辛公子那个了吧?”
“去你的。”她脸红了红,道:“难道你没有吗?”
“我……”她的脸也红到了脖子根。
突然,翠梅回过头来,瞪了两人一眼,冷冷道:“飘飘院的规矩,下人在外头不得乱嚼舌根。”
两个小丫头脸色一瞬,恭敬道:“是,翠梅姐。”
柳三娘倚在门口,着一体薄薄的蚕丝罗纱,眼看着翠梅三人进了飘飘院,才回过眼来,却发现狗毛在一旁直楞楞的看着自己,她吃吃一笑,道:“狗毛兄弟,你觉得老娘今天的腰如何?”
狗毛一楞,道:“好好,柳老板的腰可比掌柜家的白面细多了。”
柳三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你倒挺嘴甜的。”
狗毛目不离视她的胸前,道:“那是那是。”
柳三娘道:“都说四平街第一号美人习娇娇够妖艳,可惜她已为人妻。”叹气一声,接道:“再说辛家媳妇沈珂雪够娇美,可惜她深居大院。”又叹了一声,接着说:“还说飘飘院的飘红够会伺候男人,可惜她只认钱不认人。”她一拂鬓角的发丝,连叹三声,最后道:“我的腰生来就是给男人看,给男人疼的,就算我心里不愿意,它也不会去拒绝。”
狗毛楞楞的笑了笑,声音兴奋道:“那……那……”
柳三娘靥面一红,道:“狗兄弟也想试试?”
狗毛光芒四射,猛点了点头。
柳三娘道:“那今晚三更时,狗兄弟愿来……”狗毛直直看着她,直恨不得此时就把她给生剥活吞了。柳三娘一笑,接道:“凤凰落等我。”
狗毛一听‘凤凰落’三个字,微微颤了一下,顿时就如晒死的黄瓜,午后的老狗一般,精神立马变的不振。他气语声短,失望非常道:“柳老板这不是在开玩笑吗?那地方除了死人敢去,活人谁敢上去。”说着,推上木牛车,连叹数声,悻悻地离了去。
柳三娘望了望他,脸现一丝哀怨,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始终找不到能令我心动的男人,难道真正的英雄,除了他,果真没有了。”她摸了摸柔软的腰枝,眼神陷入一片迷茫。突地,她眼帘微微张了张,顿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咦,曾老头家……”她一阵奇怪。
原来,对街的活人寿衣店,伙计正忙着收铺子关门,她不禁喃喃道:“午时还未到,咋就要歇门了呢?莫非曾老头家出了什么事?”
曾家伙计瞧见柳三娘吃吃看向他们,慌忙胡乱收拾一般,‘擦擦擦’,八九块门板,不到一转眼的功夫,便已插的死死的。
柳三娘皱了皱眉,看着紧闭着的不露一丝缝隙的曾家铺门,暗暗道:“曾家会出什么事呢?”
曾老头愁容满面,曾夫人捧着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汤药,细心喂进习娇娇的嘴里,但是,一直昏迷不醒的习娇娇,汤药总是进去的少,出来的多,曾夫人看了眼曾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曾家躬身驼背的老仆人跑了进来,道:“老爷,朱老板问,她怎么样了?”
曾老头眉头微皱,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待老仆人走后,他走过去,看了眼习娇娇,说:“她怎样了?”
曾夫人将还剩的半碗药搁在床沿,拿起手巾擦拭着习娇娇嘴角的药汁,轻叹一声,道:“恐怕快不行了。”
曾老头微一震,半晌才道:“夫人先看着她,我去和朱老板商量商量。”
曾夫人道:“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好好看着。”
曾老头叹气一声,急急出了房门。
令其心动
行过一段不算太长的径廊,眼前就到了曾家会客厅。
烈日炎下,厅门小院里的数株老桐树,大片的叶子不堪暑热,耷拉着脑袋,俱失去了坚挺的光彩,几缕侥幸的阳光,躲过树木的遮挡,斜穿在大厅的门柱之上,只见上面赫然留着一副清雅的对子:‘清风细雨风阳下,日新月移品茶香。’
此时厅内一片静寂,张大胆、活眼神算、老朱、木头、王匠头俱都未作说话,有的默语饮茶,有的则焦急在脸,似乎都在担心或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缕急碎的脚步声传来,老朱微一震,急忙起身来到门口,其余的眼睛也都‘沙沙’朝门外看去。
只见曾家老仆人匆匆来到,老朱未及他开口,就先着急问:“她的病怎样了?还好吗?”
老仆人喘上两口气,道:“朱老板先不要急,我家老爷马上就出来。”
老朱望了望他身后,只得无奈地退回厅中,焦急不定地来回踱着脚步。
张大胆浓眉一皱,道:“福伯,她到底怎样了?”
老仆人道:“张少爷,老爷没说,只让我先过来,老爷随后就到。”
张大胆看了看他,道:“福伯,千万别再叫我张少爷,幼时承蒙曾兄的收留,才能有了今日,但现在我已离开曾家许久,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张大胆好了,如还叫我张少爷,这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老仆人道:“这是老爷的吩咐,张少爷,其实老夫人一直都很想念你。”
张大胆一时沉寂,难掩忧愁道:“待会带我去看看老夫人。”
老仆人顿时惊喜道:“是是,张少爷。”
正在此时,屋外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老朱又奔将过去,众人也都站起了身子。
曾老头一矢箭步,急跨进门,瞧了瞧众人,强颜笑道:“各位为何都站着,快坐快坐,大伙快快坐下。”他叫来福伯,吩咐道:“你下去叫厨房多备点酒菜,然后顺便叫伙计送些点心和几壶茶水过来。”
老仆人点了点头,应道:“是,老爷。”
福伯退去后,老朱忙问:“曾老弟,贤内的病到底如何?”
曾老头扫一眼厅内众人,朗声一笑,道:“朱老板放心,夫人的病尚且安好。”
老朱长舒一口气,喃喃道:“安好便好,安好便好。”
曾老头瞧一眼他,步向厅堂正前,道:“今日多亏了大伙出手,我家兄弟才能保得无恙,待会老夫坐东,好好喝它个不醉不休。”
王匠头‘嘿嘿’一笑,道:“人没事就好,喝酒就不必了。”他一瞧木头,又道:“木头兄弟,愿陪老哥一道走吗?”
木头淡淡道:“上哪?”
王匠头诡异一笑,凑近他的耳根,低低说了什么?只见木头的脸渐渐舒了开来,嘴上连连道:“愿陪,愿陪。”
王匠头又一笑,朝众人告辞道:“各位慢喝慢聊,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木头看了看在小院等他的王铁匠,‘嘿嘿’一笑,道:“张大哥,小弟以后有时间在陪你喝酒,今日……”话未说完,就急着抽身离了去。
张大胆愕了愕,奇怪道:“他们这是?”
曾老头笑笑道:“张兄弟莫奇怪,男人不外乎喝酒、金银、女人三样,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其心动的,假如我猜的不错,王铁匠说的一定是后者了,呵呵呵……”
张大胆暗自一笑,道:“木头兄弟真是……唉!”然后摇了摇头。
尸经记事
曾老头瞧着木头出了院门,突脸一正,道:“各位随我来。”
四人出了厅堂,不久便来到了一间房,老朱刚进门,便看见那床上躺着的习娇娇,急忙走了过去,俯身下去道:“夫人,夫人……”
习娇娇像死去了一般,一点反应也没,老朱一脸奇怪,看了看曾夫人,问:“我夫人,她……”
曾夫人边用温水轻拭着习娇娇的脸,边叹气道:“尊夫人恐怕是不行了。”
老朱身子一震,手微微颤了颤,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曾夫人倚身站起,背过脸去,不忍心再看。
屋子顿陷入一片萧瑟。
正当众人一寂无语时,张大胆突轻声道:“或许习老板还有的救。”
他顿了顿,就把在关帝庙中的遭遇俱说了一遍,当然,这中间是隐瞒了飘红和西南山的事的,他接着说:“在我最危急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此人道行不浅,自称南阳后人,当她摆平掉那些死尸,打开了黑棺,我却发现里面躺着的竟是习老板。她与我说,习老板的魂魄虽渐虚弱,但还可以救。她说,要我寻一支千年老山参,用魂上魂做药引子,当服见效。不过……”他看了看大家,显得有点无奈道:“此药引非常难得,而习老板的阳气,却只剩一天便要散了……”
老朱眼一垂,道:“还剩一天,还剩一天……”他喃喃自语,突一抬眼,急切道:“张兄弟,此魂上魂到底为何物?”
张大胆叹气一声,欲要开口,却听活眼神算道:“相传昔日道圣张道陵曾著下一本惊世奇书,此书唤名《道陵尸经》。话说阴年某日,张道陵自西域采集仙药返回中原,途中,偶然看见路旁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老者,但见此人皮瘦如骨,面惨发白,眼舌紧闭,只在喉底断续吟发着低沉且怒兽般的嗓音,张道陵一阵惊诧,便仔细查看了老者的身体,但让人奇怪的是,老者身上并无病症与明显伤口的迹象。张道陵想尽各种奇术,也无见效,最终,老者还是在他的眼前死了去。张道陵回到中原后,想起这件事,便查阅了众多经卷古籍,终于,在一本残缺的古卷中,才找寻到了因理。原来,那看上去已年近古稀的老者,其实还不足二十出头。”
活眼神算顿了顿,接道:“当年,我与南阳仙人闲聊时,他讲起这件事,曾问瞎子:‘那人因为何才二十出头,便已是年老高龄?’瞎子当时答:‘或是衰老症引起。’南阳仙人又道:‘圣祖张道陵颇精医术,却为何看不出来?’瞎子答:‘或许是染上了苗人独门的金蝉蛊。’南阳仙人接道:‘苗人的金蝉蛊,得者肤色应呈金黄之色,但此人却是面惨发白?’瞎子回道:‘莫非是湘西南阴人的引魂入尸法?’南阳仙人哈哈一笑,道:‘神算真不愧为术外之精,如等偏僻的旁门左道,也通知晓。但不知该用何法来解?’瞎子当时道:‘无药可解。’南阳仙人又笑了笑,道:‘神算通的是外术,我修的是道家正宗,本来咱们同属一脉,但分时千年,道术两家俱已是各占春秋。据贫道所知,圣祖既把此事记录于尸经之中,便一定找到了万全的医治方法。’当时瞎子也是一时好奇,便问:‘怎样的医治方法?’而南阳仙人却毫无避讳道:‘一魂佛眼,二魂三鬼,三魂血牙,此乃魂三魂,以此药引,当服一枝千年灵芝草或长白山千年老山参,即下即效。’
稀世三虫
老朱脸上一喜,道:“那我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药引子。”
曾老头拦下老朱,镇静道:“瞎子,你倒说说,这佛眼、三鬼、血牙,尽是些何物?”
老朱急忙道:“对对对,它们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你快和我们说说。”
活眼神算长叹一声,道:“当年只是随口闲聊,想不到今日会在习老板身上遇到。其实不单要寻齐魂三魂是难于登天,既是这千年老山参,恐怕也不易得。”
老朱急道:“你都未说,怎知道难寻。”
活眼神算又叹气一声。
张大胆早已是耐不可按,便插嘴道:“小弟知道魂三魂为何物?”他看了眼活眼神算,接道:“一魂佛眼乃高人舍利,二魂三鬼是黑夜白蝙蝠、地底红目蛇、深暗无眼虫,而三魂血牙却是僵尸的利牙。”他一气说出三魂的来历,除了活眼神算,其他人都呆了数呆。
怔后半晌,老朱开口道:“舍利子老夫倒是有一粒,此乃大明山慧照寺的和尚赠于先祖,但只剩一天的时间,余下的两魂该如何得齐。”他不无担心地看了眼习娇娇。
曾老头道:“就算找齐了三魂,那千年的老山参和灵芝草也不见得好找,据我所知,四平街除了辛府尚存一线希望,只怕方圆百里谁也不会有之。”
谁也没有再说话,因为这个大家心里都很有数。
此时,张大胆忽拍了拍脑门,道:“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原来,他想起荷心临走时塞他怀中的布帕小包,凭感觉,他知道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
他小心摸出布帕,摊在手心,抬头瞧了眼大家。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曾老头不禁问:“张老弟,这是什么?”
张大胆道:“这是在关帝庙中,临走时她给我的,想来或许和习老板的病有关。”
老朱急忙催促道:“张兄弟,快快打开来瞧瞧。”
张大胆看了看他,又瞧了曾老头、曾夫人、活眼神算三人,最后才悠悠转向习娇娇,终于一层一层剥开了布帕。
瞬间,除去活眼神算瞧不见,习娇娇在昏迷当中,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一下定止了,帕中之物,绝对是前所未见。活眼神算焦急问道:“张老弟,内是何物?”
张大胆动了动嘴唇,脸上是既惊又喜。
曾老头伸过手去,信手从他掌中捏起一支细长如棍的干虫,但瞧此虫两头尖尖,有眼无口,通体俱是红色。他将此些特征讲给活眼神算听后,道:“瞎子可知晓,等是何物?”
活眼神算丝毫未有惊讶,倒似有些可惜道:“地底红目蛇,这等稀世罕物,瞎子又怎会不知道。”
曾老头又反复瞧了瞧,道:“地底红目蛇?我倒看此物一无足,二无鳞,三无口,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条蛇。”
活眼神算道:“曾兄或许不知,此物只见于南疆,长年居于地底,其实就是一种长有怪眼的大蚯蚓而已,但此蚯蚓体腹却深含剧毒,稀世非常。一般南疆人都抓它来害人,若中此毒,那是必死无疑,所以,人们都害怕地称它为地底红目蛇。”
曾老头把大蚯蚓重新放回布帕,道:“这余下两样,想必就是那黑夜白蝙蝠和深暗无眼虫了吧?”
活眼神算又接口道:“白蝙蝠主要活于天山,而无眼虫却只能在深幽大穴中方可找到,此两物和红目蛇一样,同样身附剧毒,极为难得。张老弟,那人愿将这等稀世三鬼赠送于你,想必与你的交情定是不浅,待日后,你可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张大胆心念一动,道:“那是自然。”
佛眼三鬼
曾老头道:“此刻有了佛眼,又幸得三鬼,可四平街方圆百里,已是数十年未见僵尸害人,这三魂之后,该上何处去寻?”
老朱目光一正,嘴里僵硬迸出三个字:“凤凰落。”
活眼神算和曾老头都为之一惊,曾老头道:“这样能行吗?”
老朱道:“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救人要紧。”
曾老头看了看张大胆,道:“张兄弟,你先陪老夫人出去走走,好久未见,相信夫人一定很想念你了,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聊吧!”
张大胆楞了楞,心中明白这是曾兄有意要支走他,他只好道:“老夫人,那咱们就出去吧!这么久没来看你,其实我这心里也是挺想你的,今儿就让胆儿好好的陪陪你。”
曾夫人慈祥一笑,道:“走,胆儿,让我出去好好的瞧瞧你。”
曾老头瞧着两人已出去的背影,回过眼,道:“朱老板,你我都知道那地方是禁地,只有死人,才有资格下去。”
老朱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活眼神算道:“你们先别争了,我相信他若在这里,也会同意我们的做法的。”
曾老头陷于沉默,半晌才道:“既然你们都赞成,那咱们就前去试试,不过,此事千万别告知张兄弟,我怕此行会是凶多吉少。”
活眼神算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但是,此行不但要取得血牙,还要在后天凌时之前拿到千年老参,所以,此次就由我和张画师前去走一遭,你们二位且留下来,想法子如何上辛府要参。”
曾老头道:“我不同意。”
老朱紧接道:“我也不同意。”
活眼神算一愣,道:“你们——为何都不同意?”
曾老头道:“辛铁风不在府中,此时辛家都有沈珂雪掌持,此女子绝顶冷静聪明,万万不是辛竹可比,我在想,若要不惊动辛家,既能拿到老参,这缺口,还应该在辛竹身上想办法。”
活眼神算道:“辛二公子浪荡好色,确实比沈珂雪好应付多了。”
曾老头道:“所以,我与瞎子、张画师、王匠头四人一同上山,多一个人,也好多一份照应,而朱老板就留下来,照顾病人。”
老朱皱了皱眉,道:“那辛府的事?”
曾老头道:“辛府之事,你我俱不是上佳人选。”
老朱道:“那是谁?”
曾老头道:“花老鸨,只要她一出马,此事胜算必大。”
老朱怔了怔,道:“看来你早想好了。”他叹气一声,又道:“那好吧!你们早去早回,我留下照看家里。”
曾老头道:“朱老板在家也可小心了,近来四平街看似平静,其实就如张兄弟说的,当日未揭开那些麻衣人的面具时,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些熟人。其实此刻我也在担心,咱们中间是不是也隐藏着这样的人,只是位置有所不同,咱们是看着熟悉,却不知面具下藏着的竟是些何物?”
老朱道:“曾老板提醒的是,但自酒老鬼去后,我这心里总就不安分,老感觉像有大事要发生。”
活眼神算叹道:“老鬼去的诡异,严胖子更是走的离奇,此二人说来也不是泛泛之辈,能取走这二人性命的人,想来必定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曾老头愁云见眉,似有难言之语道:“朱老板,有一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老朱爽快道:“曾老板问来便是?”
曾老头看了看他,道:“朱老板是如何知道习老板身在辛府?但叫这之前,我和瞎子都不曾清楚。”
老朱道:“本来听说辛竹绑着张兄弟回了辛府,还带着个死人,我就在纳闷,后来,是木头兄弟跑来告知的。”
铁手算盘
曾老头突觉奇怪,道:“木头?”
老朱道:“木头来到茶楼,说张兄弟和习老板都让辛竹为难在了辛府,我一时着急,也未顾上许多,便叫上在茶楼喝茶的王铁匠一道赶来了。”
曾老头喃喃道:“木头是如何知道的?”
老朱思忖片刻,道:“听他说,好象是王大夫透露于他。”
曾老头更加奇怪道:“王大夫?习老板与他又不相熟,现成了这般模样,他怎还认得出来,再说,辛家势大权威,他一介大夫,岂敢在外轻言道说。”
老朱道:“那曾老板的意思?”
曾老头道:“我一直在想,严胖子的死,酒老鬼被杀的当夜,这中间好象都与木头有着关系,其实最令我疑虑的还是在辛家的时候,他那一刀的劲力,竟生生把普通的一柄柴刀劈砍进硬如铁石的老榴树深不见刃,这分能耐,难道真是整日打棺材练出来的?”
活眼神算道:“曾兄讲的不无道理,现在想来,木头是有些可疑的地方。”
老朱道:“既是这样,咱去查查王大夫如何?”
曾老头道:“朱老板,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那此事就交于你了,我与瞎子得赶紧去找张画师和王铁匠,该是准备上路的时候了。”
老朱道:“你们放心,我等下便叫人去一趟王大夫的家。”停了停,忽又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王匠头应该在飘飘院,我待会找人给他稍个话,你们直去找张画师好了。”
曾老头道:“我还以为王匠头会将木头带回家呢!”
老朱悠悠道:“看来今日他是要出大血本了。”
曾老头叹气一声,道:“谁何曾想到,昔日的‘铁手算盘’,此时竟会是四平街一方名不见闻的打铁老头。”
活眼神算道:“曾兄,莫忘了当初誓下的规矩。”
曾老头又深叹一声,道:“我当然记得,自洗手下山的那刻起,今后谁也不能提从前的名号和事情。”他看了二人一眼,接道:“二十年一晃如逝,我只在叹息这平静的日子,只怕将快到头了。”
活眼神算道:“所幸我们还过了段平静的日子,就算现在要死,瞎子也足以心满意足。”
老朱轻叱一声,道:“大家可别忘了,咱们下山时的任务。”
曾老头看了眼习娇娇,悠叹道:“瞎子,该上路了吧?”
活眼神算一脸平静,道:“好象是该上路了。”说着,两人出了屋子,一会便消失在廊角的尽头。
屋外,炽眼的阳光焦热难耐,几只庸懒的小鸟,躲藏在树叶之中,悠闲打着盹。
小院的老桐树下,曾夫人靠在一张竹椅子上,远处有暖风吹来,感觉是既舒服,又不失有一分轻凉。张大胆坐在她脚下,那常年杀猪的手,此刻却变得温柔非常,一下一下,不重不急,不慢不缓,轻轻落在她的老酸腿上。
她双目微合,嘴中连赞道:“胆儿,你捶的就是比那些下人周到,好生舒服。”
张大胆道:“是胆儿不孝,这以后,我一定常来给老夫人捶捶。”
曾夫人微微一笑,安详瞌住了眼帘。张大胆看着她,也会心笑了笑。
吝啬不吝
又一阵风来,老桐树上的鸟儿忽然醒起,振翅拍飞,直插霄云。张大胆仰上脖子,但见数个朦胧的黑点,离自己越来越是遥远,最后直没入浓烈的骄阳的光晕下。
他呆了呆,楞楞坐着,曾夫人还是那么安详,嘴角的微笑一直挂了许久,她真似已经睡着。
许久过去,那数只飞离的鸟儿还不曾回来,曾夫人张开眼帘,看了张大胆,道:“胆儿,你有心事?”
张大胆一楞,道:“没……没有……”
曾夫人一笑,道:“你不用骗我,你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看着长大,你心里有什么事,还能瞒的下我吗?”
张大胆微垂下头,其实他心里有着太多的事,比如飘红此刻是否已在飘飘院?曾兄支开他,又都商量着什么?还有荷心已起程来四平街了吗?她能否瞧见自己给她留下的纸条?更重要的,紫檀木匣失踪已有多日,它是不是在飘红的手里?……这一切一切的问题,直让他的心绪乱如团麻,头也有了些许晕感。
他狠狠击打了几下脑瓜,直感到的是一阵无奈。
曾夫人瞧见,起身慌忙抓住他的手,心疼道:“胆儿,你怎么了?”
张大胆抬起眼来,道:“我没事,只是头有些昏昏沉沉的。”
曾夫人慈眉微动,关心道:“是不是得病了?要不我让下人去把大夫请来瞧瞧。”
张大胆拦阻道:“不用了,老夫人,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曾夫人看了看他,突地笑道:“是不是让你陪着我这个老太婆,给闷坏了。”
张大胆道:“没,没有……老夫人你说哪了,胆儿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曾夫人又笑了笑,道:“胆儿,我知道你心里想出门,那你就出去吧!”
张大胆怔了怔,看着她,道:“老夫人……你……”
曾夫人睡下身子,合上眼皮,道:“我困极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可要多照顾自己了。”
张大胆只感内心涌上一阵酸楚,回眼再看了看她,径直往院门处走去。
曾夫人张开双眼,偷偷瞧着他渐离的背影,无不叹息道:“这不知又该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与胆儿再相聚了。”
刚跨出圆拱型的墙门,曾老头就停了下来,看着活眼神算道:“你说张画师该会上哪去喝酒呢?”
活眼神算沉顿了下,道:“画舍不见,飘飘院又不会去,难道?”
曾老头眼睛一亮,道:“醉死酒楼?”
活眼神算道:“我想那地方,喝酒是最不错了。”
曾老头道:“走,咱们上那瞧瞧。”
二人顶着骄阳烈日,出了画舍,来到大街上。忽然,一辆破落的马车在两人面前急速停下,一人探出脑袋,抱怨道:“我等你们许久了。”
曾老头笑道:“王匠头,木头兄弟呢?”
王匠头咧咧嘴,似有不悦道:“恐怕还醉死在飘菊的怀里吧!”
曾老头道:“瞧来你还挺有本事的?”
王匠头更加不悦道:“有什本事,三二十把刀算是净给这小子白打了。”
曾老头道:“我可听说近来衙门可向你定下不少的家伙吧?”
王匠头脸色一变,道:“搭上这辆马车,让我好生算算。”他竟从怀中摸出一面小算盘,劈劈啪啪拨拉了好一阵,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甚至额角都已涔出了少许的冷汗。
曾老头道:“怎样?”
王匠头一沉脸,道:“亏了十把刀。”
曾老头道:“是么?”
王匠头瞧了瞧他,突一掀身后的车帘,曾老头为之大鄂,支支道:“这……这……你……”然后大笑了起来。
王匠头淡淡道:“难道此些不花银子么?”
活眼神算一阵奇怪,道:“他说什么?”
曾老头笑道:“瞎子,看来不需要你我麻烦了,王铁匠都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飞鹰展翅
活眼神算一脸平静,突然道:“看来这天可要下雨了。”
曾老头与王匠头都楞了楞,都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天色晴朗,万里无云,刺眼的阳光蛰的眼睛生生的痛。王匠头道:“瞎子,你眼睛不好使,难道连人也开始犯糊涂了么?”
活眼神算非但不怒,反而道:“连如此爱银之人都愿舍钱财,那此刻骄阳烈日,难保地头未到,就该是大雨倾盆了。”
王铁匠一阵惊慌,道:“那我们还不快快上路。”
曾老头道:“你急什么?张画师都未到。”
王匠头‘腾’一声跳下马车,道:“他在哪?我去叫他。”
曾老头道:“我不知道,但有可能躲在了醉死酒楼喝酒。”
王匠头突脸一变,‘梭’一下复又跃上车,手一拉缰绳,道:“要酒鬼同行,不坏事才怪,你们且快上车,咱赶路要紧。”
曾老头道:“这这……瞎子,你说……”他看向活眼神算。
活眼神算道:“王匠头讲的有些道理,此刻张画师若真在醉死酒楼,那必定也醉的不轻了,曾兄,就让他留在家里,或许,咱们此行还能更放心一点。”
曾老头想了想,道:“既是这样,那就给他留句话怎样?”他自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张画师家门墙上捣腾了一阵,不一会儿,但见一只活灵活现的飞鹰展翅印刻在墙,只见鹰嘴朝向街口,鹰爪上则钩着一只端午节要吃的粽子。
王匠头等的有些不耐烦道:“曾老头,画好就快走。”
曾老头扔掉石子,回身道:“好了,咱们上路。”
二人随即上了马车,王匠头左手轻拽缰绳,右手扬了扬鞭子,但听一嘶马啸声划过,马车直朝往街口奔去,车后扬起的缕缕飞尘,久久都不曾散去。
柳三娘倚在门前,远远直看了许久,待马车走远,她快步来到张画师家前,当看见曾老头留下的飞鹰图案,不禁嘀咕道:“我已出城,曾家有人等你。”她瞧着马车行远的方向,暗暗道:“他们这是要上哪?”
正百思不解时,突然身后有个声音道:“大姐,此处可是四平街?”
柳三娘一怔,回眼看去,突瞧一个着身平民素衣,肩挎一灰布小包的年轻女子,目光清粼看着自己。她接着问:“大姐,妹子荷心,敢问此地可是四平街?”
柳三娘煞下脸,冷冷道:“谁是你大姐?”
荷心楞了楞,突微微笑道:“敢问姐姐,此地可是四平街?”
柳三娘颦眉一笑,脸色好看些道:“妹子来四平街,可有什事?”
荷心道:“小妹来此地找人。”
柳三娘道:“那妹子你可是问对人了,有啥要姐姐帮忙的,尽管说来。”
荷心微一笑,道:“小妹先谢过姐姐,不知姐姐可知附近有无客店?”
柳三娘手一指,道:“你瞧,那不就是吗?”
荷心望过去,见那写着‘夕阳客栈’四个字,她回眸一笑,道:“多谢姐姐指点,小妹先行投点去了。”行不多远,她突又停下来,回头道:“姐姐若不是年纪大了些,真可算的上是一个大美人。”
柳三娘轻拂鬓发,呆呆站着,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她悠悠看着荷心进了夕阳客栈,才嘀咕一声,道:“这小妮子的嘴还挺诚实的。”
骄阳偏西,雷声却滚滚而来,不知何时,晴朗的天空已让大片的乌云所遮盖。
曾老头自车帘下探出半颗脑袋,望了望天,道:“瞎子,全让你给说中了,看来这天果真要下雨了。”
活眼神算的声音飘出道:“我何时有过假话了。”
王匠头有些不悦,道:“你既知晓,却为何不准备几张象样的能挡雨的棕衣?”
活眼神算道:“本来我也是那样想的,可曾兄说你都准备齐了,那我为什还要多此一举。”
曾老头一径缄默。
王匠头边驾着车马,边咬牙道:“若不瞧你是个瞎子,此刻便将你扔下道去。”
活眼神算道:“匠头也莫急,此时虽乌云盖头,雷声响耳,但你若使上看家绝活,我相信等我们下了埋尸谷,只怕这雨也未必下得一滴。”
亏本生意
王匠头悻悻道:“那且相信你一次。”他扬了扬马鞭,在空中猛击出数下脆耳的鞭音,顿时,马车像急驰天际的雄鹰,飞掠向凤凰落而去。
曾老头脸上一笑,缩回身子,凑近道:“瞎子,真有你的。”
活眼神算道:“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就数王匠头驾的车最急最稳,如他都快不了这场雨,那瞎子也只得自认倒霉了。”
曾老头一愣,道:“你可是在蒙他?”
活眼神算道:“好象是。”
曾老头自叹一声,道:“那你可得小心了。”
活眼神算道:“瞎子向来都是听天由命,何况王匠头也未必会和瞎子一般见识。”
“你倒挺了解我?”王匠头突道:“如我输了,就留在‘埋尸谷’,以后都不需再回四平街了。”
活眼神算叹道:“你不与瞎子计较,却要和自己过不去,这是为何?”
王匠头道:“谁叫我欠你人情。”
活眼神算道:“哪里人情,瞎子怎已不记得?”
王匠头道:“当日在老朱茶楼,你说过不了三日,我便有大生意上门,果然,过去两日我就收到了衙门的大单子,你说这份人情,我该还不该还?”
活眼神算道:“你找我看卦,我老实说出实话,这算不得是人情,瞎子不受你还。”
王匠头道:“话是如此,但好象我故意没付你卦钱,此般还是欠了你。”
活眼神算道:“瞎子知道你这人小气,不给也罢。”
王匠头道:“那怎可以,要我占你一个瞎子的便宜。”
活眼神算道:“那三分五钱,你准备何时给我?”
王匠头道:“等回了四平街,立马请你喝酒——怎样?”
曾老头兴趣道:“还有我呢?”
王匠头道:“我又不欠你,莫非你想我再亏几把刀不成。”
曾老头叹一口气,道:“最多我送你一件寿衣,当是换你的酒吃了。”
王匠头想了想,极不情愿道:“一件寿衣换一碗酒,亏是亏了点,但我也只好认了。”他连叹气数声。
曾老头无奈道:“那我再免费加送一双寿鞋,保你死后上路时走的舒舒服服,你看如何?”
王匠头脸上一笑,道:“要是你能再添送一顶软轿,四个抬轿的小人,外加两个俏丫鬟,那岂不更舒服。”
曾老头眉头深皱,半晌才道:“你这是想要我的家当?看来你的酒老夫是无缘吃了,你还是留着孝敬瞎子吧!”
活眼神算道:“瞎子也喝不起。”
王匠头一怔,道:“我又不收你银子。”
阴辰时日
活眼神算道:“那瞎子也不敢喝。”
王匠头奇怪道:“为啥?”
活眼神算道:“你若过意不去,直接还我三分四钱银子得了,这样瞎子心里会比较塌实,你若不愿意还,那也就罢了,反正此钱瞎子已记在了帐上,回头划去便是。”
王匠头一楞,道:“既是如此,那待日后一起还你如何?”
活眼神算诧异道:“什叫一起?”
王匠头嘿嘿一笑,道:“意思是想让你再给我卜上一卦。”
活眼神算叹道:“我就知道你那酒不好喝,其实又想占我的卦钱,也罢……”他叹了叹,接道:“回头我给你记上,不知今日匠头是想卦财,还是卦运?”
王匠头道:“卦缘。”
活眼神算惊讶道:“卦缘?缘来何处?”
王匠头道:“飘飘院的飘桃姑娘。”
活眼神算怔了怔,曾老头却笑道:“匠头虽久经江湖,心境却还这般年轻,直叫我等佩服,想来当日点花大会,匠头一定花去了不少银子。”
王匠头故作神秘道:“不多也不少。”
曾老头道:“那到底是多了还是少了?”
王匠头回手一掀车帘,转过脸,道:“这要放在她人身上,那定是多了,但若搁在飘桃姑娘这里,却是少了。”
曾老头愕了愕,不明白道:“难道飘桃姑娘有何不寻常人之处?”
王匠头道:“此你就不懂了,她乃阴阳互调,有财星进门之相。”
活眼神算惊异道:“听你所说,莫非飘桃姑娘是阴月阴日阴时生辰?”
王匠头道:“正是此意。”
活眼神算道:“你怎知道?”
王匠头一脸得意,单手提缰,单手从身上摸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女人用过的丝绢,道:“当日可是花了好些银子在飘飘院得来的。”他将丝绢放在鼻尖下闻了闻,复又小心藏进怀中。
活眼神算一伸手,道:“拿来。”
王匠头楞道:“拿什么?”
活眼神算道:“丝绢。”
王匠头楞了楞,道:“给你作什?”
活眼神算正色道:“我给她卜一卦。”
王匠头急忙掏出丝绢,低头看了看,喜道:“这可是你自己要给卦的,那卦钱我可不给。”
活眼神算道:“你何时又给过了,快把丝绢拿过来。”
王匠头递过手,嬉嬉一笑,道:“神算,我的八字可要说说。”
活眼神算道:“不用,你只管驾稳车子,最多我连之前的三分四钱也都不要了。”
王匠头大喜,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今后若是反悔,我可有曾兄为证。”
活眼神算道:“瞎子从不说假话。”
“那我就放心了。”随着话语声落,数记鞭响接踵而起。
遥远的天际,乌云突散出一条缝隙,有阳光挤射下来,照着前行的径道,王匠头抬了抬头,脸上似带着某种憧憬,抑或是对她心目中的飘桃那财星福相抱幻着美好的幻想。
随着马车一路狂驰,惊起了漫天的灰土飞尘,但也留下隐隐破碎的车影。活眼神算突道:“奇怪,飘桃的生死八字则和辛二公子的签理如此相近。”
曾老头道:“相近如何?”
活眼神算道:“近恐有不详之灾。”
【第五章 藏尸崖洞】
杀人雨夜
天未入夜,却已是深黯无比,只见日间繁闹的四平街,此刻竟也显得异常平静,家家户户都是早闭紧了铺门,或许大家心里都在想,雨前人稀,倒不如早点歇业休息,待明日起早还可抢它个先头。
幽暗静寂的飘飘院后院,此刻突闪出三条人影,步行缓慢。
一声惊雷响过,紧接又亮起数道闪电,三人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并排走到四平大街,看去手脚都显得甚是无力。
左边那人打着酒嗝,齿语不清道:“公子,你说这样都好,没事咱来花嬷嬷这里喝几盅花酒,和飘菊那小娘们谈打谈打温柔,有啥不好的。也叫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和公子一起沾沾光彩不是。”
中间的人脸皮一笑,脚下不稳当道:“你们这两个死奴才,昨夜只少一晚没来找那俩小丫头,今就有了这么多的废话,真是该罚……该罚……”他嘴上嬉嬉笑着,直往辛家后巷走去。
右边的人也插口道:“公子,我们兄弟只是替你不值,要说大公子不在了,这辛家以后还不都是你的,可是你说,昨晚你为了这个家熬神煞夜了一宿,却不见得大夫人有什表示。”
中间的人脸一沉,气怒道:“休来提起那只母夜叉,我这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了她那死鬼老公,如不是有老爷护着,辛家哪轮的到她来使唤半分。”
左边的人道:“老爷也不知如何想的,你说大夫人一个女流之辈,且是外姓,怎配管辛家的帐房钥匙。”
中间的人道:“老爷定是让她给蒙糊涂了,但我可没这么好糊弄,我得天天叫人盯着她,辛家的这些家产,那可都是我的,谁也别想动得分毫。”
左边的人一竖大拇指,溜须道:“公子真是英明。”
中间的人得意了一下,忽又道:“可话又说回来了,也不知她施了什么魔法,爹竟任由她暗地间私豢铁甲卫队,如不是今早迫不得以,想来我还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左边的人道:“公子,若不想寄她人篱下,咱该趁老爷不在之时,先下手为强,逼大夫人离开辛家,如不然,待她日后羽翼丰满,只怕连老爷拿她也没有办法了。”
中间的人怔了怔,一道闪电划过,他的眼中狰露出数道可怕的目光。
雨前风作,越刮越大,整条街都让吹洗的异彻干净。打夜的拐撇子一手提着更鼓,一手吊着酒葫芦,一边喝一边哼着花调,跌跌而去。
刚步进后院小巷,迎面就扑来数股阴风,中间的人连声叹道:“要是此刻大哥还在就好了。”
左边的人侧了侧头,道:“公子,你是想大公子了?”
中间的人道:“要说想吧!倒也有一点,毕竟我与他是同胞同母,想来此刻他若还在,怎忍心看着大夫人如此对我。”
左边的人道:“公子讲的是极,大公子为人憨厚,怎会如此对待公子。”
中间的人叹道:“假如大哥还在,我怎要这等做贼一般,想我堂堂辛家二公子,出来吃喝玩乐,却还要看外人的脸色,偷偷摸摸的竟连正门都不敢走,这事要传说了出去,还不知街坊邻居会如此看待我。”他又连叹数声,抱怨道:“大哥呀大哥,你若听得见,真应该把家中的母夜叉一起带走陪你去,你这一撒手西行,只把兄弟我害得好苦呐!”
三人借着酒劲,径朝小巷深处的侧门走去。忽然,中间的人脚下一停,只感觉有人在后搭了一下他的肩膀,紧接着,一个冰冷阴森的声音道:“贤弟,你这是在怪你大哥么?”
中间的人怔了怔,左右两人也大吃一惊,瑟瑟回过身子,但见一名奇脏奇臭,衣裤破碎如纸,脖子半垂,披发遮脸的怪人定定站着。
破胆骇死
冷风吹过,怪人的头发飘拂不定,破碎的衣裤居还发出着瑟瑟的声响,两人一阵胆寒,酒早已醒去大半,呆呆的不敢动弹。
中间的人不敢回头,颤颤的问道:“后面的是——什么?”
两人筛打着腿梆子,半晌才回过些神色,左边的人声音发抖道:“他的脸瞧不清楚。”
中间的人只感寒从心来,直直地转过身子,突瞧见此人这般模样,更是徒增了数分寒意,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问:“你是谁?”
怪人道:“二弟,你连大哥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么?”
中间的人吓得连退数步,这声音确实极像大哥辛松,其余两人似乎也听出了些门道,脸色铁青道:“大公子,你不是……不是已经死了么?”
怪人往上微仰了仰头,巷风拂过,满头长发猎猎飞舞,但见一张面貌极度腐烂,却还依稀可辨的恶脸顿现眼前。一道闪电打过,他的模样看去更是恐怖数分,中间的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其余两人却一直怔怔站着。
雨,终于在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这果是一场难见的大雨,比昨天的那场雨还要更大,更急。
大滴的雨点砸在三人的脸上,就如脆弱的心脏一样,瞬间破碎。
怪人又垂下了头,小心从三人的身边走过,直往那小巷的深处。他行动迟缓,指缝间似还滴着红的发黑的鲜血,就那样一直走一直滴,在地上留下了模糊的痕迹。
但很快,雨水就把这些冲刷的一干二净。
雨未来之前,曾老头三人便已顺下绳索,溜身下去凤凰落后山的万丈断崖,此崖便是当日祭葬严胖子,及酒老鬼身碎之地。三人下到断崖腰身,在一方不太宽大的略是外凸的岩石上,燃起三支通亮的火把。
火光照处,只见前方数步之遥,居有一处壁洞,但见洞前壁上篆刻着三个行书崖体字,‘藏尸洞’。
王匠头首先进去洞内,边走边道:“神算,待这事了了,你得给我卜上一卦,压压惊。”顿了顿,接道:“但卦钱得先记着。”
活眼神算紧随了进去,道:“瞎子说话,向来算数,你既胜了,卦钱当然不收。”
曾老头抬眼瞧了瞧‘藏尸洞’三个字,脸色一正,紧追两步道:“二位可算得好心情,来到此地,却还惦挂着区区几文卦钱。”
王匠头道:“有钱行遍天下,无钱难行寸步,此般道理,我可是一直都清楚的很的。”
活眼神算道:“匠头爱财,四邻皆知,但让瞎子不解的是,你今则肯花钱雇上车马,买来崖绳,此些银子,数目可不少吧?”
王匠头道:“此点银子算得什么。”他停住脚,回头神秘一笑,接道:“十多年来,神算可知我赊欠老朱那有多少银两?”
活眼神算一楞,道:“想必少不了。”
王匠头道:“算上今早,应该是两万七千四百五十六两八文三钱,如此多的银子,我要接多少单的活,打造多少的刀剑,方才能够还得清,但倘若今日我尽心尽力替朱老板办好了此事,那他或许就不好意思再管我讨要帐钱了,此般算下来,我岂非赚了不少。”他一脸得意,似乎对心里打的小算盘甚是满意。
活眼神算自叹道:“匠头之精明,实让瞎子佩服的很,这往后匠头若还需要卜卦算命,瞎子愿分文不收。”
王匠头一喜,道:“此话当真?”
雪地之魂
活眼神算道:“当真。”
王匠头收起笑,悠悠道:“我可有曾老板为证,日后神算想反悔也是不行的了。”
活眼神算道:“不会。”
王匠头目光一转,道:“那我就放心了。”他复继前行,步伐明显比先前轻松了不少。
三人越走越深,殊不知此时洞外已是倾斜大雨,远离洞口数十丈的断崖绝顶之上,突缓慢走来一条人影,此人一身蓑衣草帽,凛凛伫立在悬崖之沿,狂风作下,她头上的草帽在微微颤抖着。只见她面无表情,慢慢从衣下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刻有半月图案的快刀,高高的缓慢的举起,狠狠的快速的砍下,刀石相交,火星四溅,她低头看了看,冷漠的转身消失在猛烈的雨中。
崖洞渐内渐是宽敞,听着脚下的回声,似已能感觉到离尽头已是不远。曾老头突收住脚,道:“二位,且等一等。”
王匠头奇怪看着他,活眼神算道:“曾兄,有事?”
曾老头道:“瞎子和匠头应与我都知道,此地乃是禁地,如不是今日迫不得已,决不敢踏足半步,待等进了‘养棺厅’,你我三人都应处处小心,以免惊动了他人,若取到东西,便立刻撤回。”
活眼神算道:“曾兄讲的道理,但‘养棺厅’内奇冷无比,又有四大铜尸护佑,若想进得内室,拿出‘南海尸牙’,决非易事。”
王匠头道:“‘南海尸牙’,前朝明惠皇帝的一双二百多年的尖利尸牙,先主曾奉其为神物,一直朝贡在‘藏尸洞’中,此刻我们若拿了出去救人,你们说,先主会不会罪怪我等?”
曾老头道:“先主英明,倘若知道此救的是谁,定不会怪罪。”
活眼神算咳嗽一声,取来道家的一句话,道:“既来则安,该无由言其它。”
曾老头道:“瞎子所言极是,匠头,你认为如何?”他看着王匠头。
王匠头道:“神算的话,我可是一向很赞同的。”
活眼神算道:“那我们接着走吧!”
三人复又前行,不久,眼前突出现一道石门,王匠头回头看了二人,火光印处,但见石门左壁纹着一只黑羽苍鹰,苍鹰的眼神勾画的气如电射,凛凛慑看着来犯之人。
在黑羽苍鹰的上方,有一盏模样古怪且还在燃烧着的青铜信灯。
王匠头瞧上一眼,突直起食、中二指,探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钳般钳住火烫的灯心,然后往右转去半圈,但听一阵‘格格’声响,石门竟给慢慢提了起来。
青铜信灯还在丝丝燃烧着火舌,谁也不曾想到,此道石门的机关,竟会隐藏在小小的灯心之中,而更让人难以预料的是,此灯心乃来自吐蕃高原的雪地之魂所制,雪地之魂乃是一种草,此草较蚕丝还要细,长于白雪之下,常年所被覆盖,所以极为难寻。一根较普通大小的雪地之魂灯心,则需要成千上万的雪地之魂草方可拧成,哪怕是点上数百年,亦不会熄灭。
灯心外围还包裹着一层玄铁护心,江湖中都知道,玄铁乃铁中之王,如此烧上千年,亦不会有所软化。
玄铁之下连着石门机关,一层淡绿颜色的灯油荡漾其间,相传道家素有秘炼灯油之术,此灯油就是受赠于南阳仙人,在此已燃烧了几十年,却还如刚注入时一般多少,实让人匪夷所思,但也无不暗地啧叹称奇。
狼籍一片
如此神奇莫测的石门机关,如此玄机内藏的青铜信灯,就算普通之人知晓此间秘密,若无外物借助,只怕世上也没几人能以双指拧转此灯心分毫,因为此灯已在此燃烧了数十年,此间玄铁虽不被软化,但铁身温度之滚热,丝毫不亚于烧红之火炭,开滚之热油,王匠头此般轻松之举,实让曾老头二人都不禁暗暗为之钦佩。
等待石门完全开启,三人才闪身进入。只见石厅大小有如宫殿,眼光落处,俱是雾气缭绕,若隐若现,但见朦胧之间,能隐约瞧见密密麻麻整齐排满着成百上千具棺木,每具棺木之上,都清楚写着一个响亮的名号,似乎在告诉人们,里面躺着的人的身份俱不在普通。
在左右棺与棺距隔之间,一条单人夹道只通向黑暗。而黑暗的尽头,就是下一道石门。
三人只是脚下微顿,便直取来到第二道石门前,此道石门相较先前,看去大致似同,只是门壁左侧少了威凛的黑羽苍鹰,更没了模样古怪的青铜信灯,而是挂着一支半米约长的骷髅手杖,杖杆之身还盘绕着一条大黑蛇。
王匠头摘来手杖,用杖顶骷髅头敲了敲石门左上角三下,又敲了右上角五下,突然,本来完好无缝的石门,中间顶上突现出一眼深口,他瞧了瞧曾老头,曾老头点了点头,他复又看了活眼神算一眼,才将手杖对准洞口,深深插将下去,直没剩下一颗可怕的骷髅头。
他张开黑钳有力的手掌,握住拳头大小的整颗骷髅头顶,顺左连转三下,又复右回转五下,只听一阵似曾熟悉的‘格格’声自壁内传出,但随即发出的,还有曾老头的惊讶声。
活眼神算脸上一怔,能让曾老头如此惊讶,那必是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他道:“曾兄,出了什事?”
王匠头也将目光转来,只见升至膝高的石门里面,一面棺盖横卧当中,他也惊讶的皱起了眉头。
曾老头道:“瞎子,看来这里有人来过。”
活眼神算吃惊道:“此中石门俱高人所造,机关玄妙,外人谁能不损石门分毫,尚焉能来去自如,莫非是先前酒老鬼……”话至此时,他突停了下来,因为曾老头根本没和他说有人来过,凭的是何证据,他是个瞎子,当然看不见眼前的一切,所以只能猜测里面的情况,会否先前酒老鬼抬严胖子的尸体进出时,而无意中所为,但此时他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曾老头道:“决不会是酒老鬼。”
王匠头紧接道:“我也如此认为,相信不会是他。”
两人一唱一和,令活眼神算心生了更多的猜想,但他并没有接着问,因为他相信过不了多长,他便会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快,石门便‘咔’一声到顶了,三人同步向前,火光照处,首先印入眼帘的,俱是满地的残棺断木,碎屑砂石。
曾老头眉头深皱,面色难看道:“瞎子,看来此人与你我都有着深仇大怨。”
活眼神算道:“此话怎讲?”
曾老头道:“因为咱们的棺木都让他给砸烂了。”
活眼神算愕了愕,道:“那的确是挺讨厌我们的。”
曾老头道:“走,进去点瞧瞧。”
三人又往里走了十多步,只见整个石厅中四处都是一片狼藉,王匠头将火把举得老高,快行数步,焦急在一片烂棺木当中寻找着什么?不时,他一脸丧气回到二人身边,牙根咬得‘格格’作响,口中喃喃道:“待我瞧见此人,定扒了他的皮不可。”
曾老头看一眼他,道:“为什?”
王匠头恨恨道:“他将你们的棺木砸也就砸了,却连我的也忍心下手,你说这样的小人,该不该扒去他的皮?”
铜甲蛮尸
曾老头想笑又实笑不出来,因为他已看出此事不会那么简单,他道:“匠头,有没发现可疑的地方?”
王匠头话语僵硬道:“十七具棺木,无一完好。”
曾老头道:“看来此事定是熟人所作。”
王匠头目光一凌,道:“熟人是谁?曾老板告知我,我找他讨要棺材本钱去。”
曾老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他既能破解石门机关,又只砸烂我等的棺木,想来必与你我有着甚大的渊源,且恨我等之入骨。”
王匠头道:“我可不管他是谁,他砸了我的棺木,要我死后无处安身,我就该找他要钱去。”
活眼神算道:“匠头为何不学学酒老鬼,死后飞身‘埋尸谷’,岂不简单又省银子。”
王匠头道:“神算的话,我定会细细斟酌,但这份银子,我还是要找他讨要来的。”
活眼神算叹道:“谁要欠了匠头的银子,那定要麻烦缠身了,唉……殊不知这个倒霉鬼会是谁?”
王匠头道:“世间之下,惟有一人敢欠我银子不还,除去他,概没有赊欠一事。”
活眼神算很是惊讶,道:“此能人是谁?”
王匠头道:“严胖子。”顿了顿又道:“因为他已经死了,故无法讨得回来。”
“严胖子?”曾老头本身正蹲在地上看着一截棺木的断头,突听严胖子三字,似一下想起了什么,立马长身而起,道:“匠头,刚可看见严胖子、张衣风、佘楠子的尸体了?”
王匠头想了想,道:“像是没有?”
曾老头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你我再分头找找。”两人兵分左右,在杂乱不堪的棺下壁角细心反复寻过数遍,仍不见有半具尸首。
活眼神算在一旁等的有些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发现?”
曾老头回来道:“没有。”
王匠头也满脸疑惑地朝曾老头喊道:“我这里也没有。”
活眼神算道:“难道是毁棺之人,顺手牵走了他们的尸体?”
曾老头道:“要几具死尸有何用处?”
王匠头过来,道:“莫不是砸棺还不解气,还要另行鞭尸吧!”
曾老头面色凝重,道:“江湖之中,什么样的人都有,此事来的奇怪,我等因不可掉以轻心待之。”
活眼神算道:“依曾兄高见,我们下一不该如何?”
曾老头道:“还是且救人要紧,待这是完了,再另行探一究竟。”
活眼神算道:“那咱们立刻去下一道石门。”
曾老头道:“去下一道石门。”
王匠头抢先一步,道:“还是由我在前怎样?”他不及别人回答,早已跨走数步。
最后一道石门位于此厅之下,内藏有‘南海尸牙’及‘翠玉石棺’等罕物,石门之外还有一间密闭的石室,里面有四具铜甲尸守卫,如想胜当进去石门,得先击败了铜甲尸,否则,别无他路。
但铜甲尸乃‘啸阴天王’亲手调训,中间无人见过,据说四具铜尸俱身披玄铁甲胄,手持轩辕大斧,且力大无比,但凡有人胆敢靠近半步,必遭雷霆之击。
三人一步一步沿Z字型石阶下去,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周围的寒气更胜一层,本身‘藏尸洞’内就奇冷无比,乃养棺存尸的绝佳福地,更何况此时已在洞厅之下,所以越往下走,就越是森寒彻骨。
此时洞外雨声依旧,轰隆的雷声,夹杂着数道闪电而过,只见断崖石上的那道刀痕,仍然如晰明了,就像那个神秘的人,印刻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雨中,使人不寒而栗。
轩辕利斧
不远的竹林里,突走出一个女人,她着一袭飘逸的蚕丝罗衣,在风雨下如云般飞洒,她走到断崖边,手上的青竹伞压得甚低,或许是风太大的缘故,她身子往后退了退,但就在此时,地上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羁绊了她一下,直差整个身体都险些摔倒下去,她微作慌张,低头去查,却是大为惊讶。
一声巨雷打过,直震得凤凰落地摇山动,但此时洞内却是如寂的安静,石阶已快尽底,那里不但有铜甲尸等侯着曾老头三人,更不知还有无其它的机关,其实三人心头更加担心的是,第三道石门他们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启,那里是整个‘藏尸洞’中最大的秘密,就和它里面到底有多少的稀世罕物一样,只怕在这个世上,惟有它的主人方才知道,但他早已失踪消失了二十多年,是生是死,迷一般的令人费解。
寂静的空气中,只听见脚步下阶时发出的沉闷的‘冬冬’声,偌大的‘藏尸洞’,除去棺材和死人,或许此刻也只能听见这些声音。
三人沿阶下行,步伐稳重。忽地,活眼神算突收住脚,微侧右耳,表情甚是凝重。
身后的曾老头奇怪问道:“瞎子,为何不走了?”
活眼神算动了动耳,道:“等等,好象下面有动静。”
曾老头一怔,王匠头回头道:“神算,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活眼神算正色道:“瞎子向来不讲瞎话。”
王匠头呐呐道:“难道是铜尸在动?”
活眼神算道:“这个瞎子可听不出来。”
王匠头恼气道:“管他是什么东西,我先去瞧了再说。”他一连快步,飞身下到了阶底。
曾老头急喝道:“匠头莫急,小心有诈。”
活眼神算也跟着担心道:“曾兄,我等也快快下去吧!”
两人飞速下身,火光亮处,只见眼前是一条深黯幽长的壁间径道,径道不甚宽松,却尚可勉强够容三人同肩并行。曾老头看了看,有些气急道:“匠头,可莫行冲动,小心前方有诈。”
王匠头似未听进他的话,蠢蠢欲动道:“你说那铜甲尸到底是什家伙?待会以三对四,该他们的轩辕大斧厉害,还是我这‘铁手算盘’略能占得上风?”
曾老头道:“匠头此言,老夫实难回答,但铜尸乃天王亲训,料也不是泛泛之物,我等因多加小心才是。”
王匠头摩拳擦掌道:“憋了二十多年,今日可算够大展一番手脚了,待会你等各选一个,余下两尸由我应付。”他眼睛一亮,那种眼神,就如前方有金山银海在等着他似的。
曾老头道:“你这个脾气,除了变的比二十年前更精明更小气了,似乎一点都不曾改过,难怪在十七人当中,有人会将你与张画师尊为‘烈暴双鹰王’了。”
王匠头‘嘿嘿’一笑,道:“那是许久的事情了,此刻张老头不在,该是我这个‘烈人’来显露一番了。”
活眼神算突叹一声,道“二十年来,张画师养心写画,脾气已略好许多,但自从酒老鬼去后,他则已荒画多日,整天以酒消磨,实让人担心的很。”
曾老头道:“瞎子担心的,莫非是黑暗中的那人,会寻他下手。”
活眼神算道:“二十几年前,人们一直传说张衣风让一只猫给吓破了胆,但时至今日,瞎子仍未信过半言,日见严胖子和酒老鬼相继步尘,瞎子心里才明白,这或许是一个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虽然三人前后死去隔了几十载,但瞎子相信这中间必有某种因联,而酒老鬼之死,也决非完了,下一个目标将会是谁,实让人难以猜测。”
曾老头遥看着径道深处,听他讲完,眉宇间不禁多了些忧愁。
王匠头道:“管他下一个是谁,有什好怕的。”
径道人头
活眼神算道:“匠头此言差矣,我等死也就死了,但上面且尚躺着的数千条人命,还有你我背负的重托,则可未了,便轻言死去,如此这样,你我有何面目去见下面的众兄弟。”
王匠头咧嘴一笑,道:“神算,你当我在放屁得了。”他看一眼他,又道:“你与曾老板殿后慢来,我则先行一步再说。”他一下急性子又起,直往前掠行而去。
无风似有风,王匠头刚行数步,活眼神算、曾老头手上的火把都微微闪了闪,活眼神算一怔,急道:“匠头,小心。”
话音刚落,但听几声‘骨碌碌’的响音连续传来,两人俱心下一惊,急掠过去。
王匠头怔怔站着,脸上一片愕疑。两人近得身前,急问:“匠头,出了何事?”
王匠头呆了呆,一指前方的阴暗处,道:“我脚好象踢到了一颗人头。”他因行走的急促,居把人头踢向了径道的尽头。
片刻,人头重重撞在某样东西上。
曾老头、活眼神算都惊讶非常,似不敢相信,但他们也确确实实听到了那沉重的撞击声,曾老头道:“你等在此侯着,我前去瞧瞧。”
王匠头拦着道:“曾老板慢来,还是由我过去。”
曾老头看看他,道:“那匠头小心。”
王匠头脸色一正,走将过去,光亮照及,曾老头远远看见那确是一颗圆形的物体,反着闪眼的光点,但却无法看清是否真是人头。正当此时,王匠头突惊喊道:“曾老板、神算,你等快过来瞧瞧。”
两人闻声,急行前往,当仔细瞧了那物体时,曾老头还是吃惊非常,活眼神算道:“曾兄,此是人头,还是他物?”
曾老头定定道:“确是人头。”
活眼神算心念一动,道:“可否认识?”虽他早已听出那滚动及撞击的声响,里面掺杂着某种金属的质地,但突想起严胖子等失踪的尸体,还是有此一问。
曾老头道:“不曾见过。”顿了顿,又道:“如料的不错,此应是那铜甲尸的头颅无疑。”
活眼神算道:“难道那人也进了最后一道石门?”
曾老头道:“希望不是如此。”
想起‘南海尸牙’是否还完存,三人无不都担心了起来。
遥看数步,便是那石室的大门。让人难以预料的是,此门皆不是石造,亦不是铜铸,而是两扇合起的木制,想来定是那‘啸阴天王’较自信亲手调训的四名铜甲尸,否则,这里不会连一道机关也不曾暗设。
此时室门已破开一线,必是王匠头刚那一脚,将铜尸头颅踢撞上去,而反弹回同时,木门亦受力所致。两人目光落处,只见门缝后净是一片黑暗。
活眼神算耳根微动,他虽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但在某些时候,某些环境下,瞎子或许别有用武之地,比如此时此刻,便是如此。
寒气渐浓,有如腊月风霜,亦不是三人俱是有备而来,且都不是寻常之人,单在此等冰冷的壁洞内待上片刻,怕也早就身僵难忍。
火光又微抖动数下,活眼神算突正脸色,惊异道:“里面的尸气好重。”
曾老头目光一瞬,提醒道:“那大家可要当心了。”
王匠头举了举火把,道:“我来进去瞧瞧。”
活眼神算担心道:“匠头小心,里面或许还有活物。”因在石阶之上,他便已听到些动静,虽响声轻细,时间极短,但却很难逃的去他那精灵的耳力。
王匠头不屑一笑,道:“有活物方好,要不岂非白来此一遭。”
曾老头道:“匠头可莫轻了心,还是听得瞎子一言才好。”
断头朱砂
王匠头一瞧他,身影动处,直掠数步,人已至门下,只觉一道森寒之气从门隙后飘出,他不禁微一怔,猛然推手,木门竟开得无声无息,居毫无半点声响发出。
活眼神算神色凝住,侧耳观听,突地,他脸色一变,急道:“匠头当心。”
王匠头呆了呆,只感觉门后的黑暗中有股疾风直逼他来,连他手中的火把,亦自不住地颤抖摇晃,他不及去看,右手速挥将出去,但见一道金光及一道白光闪过,几乎同时,一声振人心跳的交击声彻于耳际,回荡在整个‘藏尸洞’。
响声未歇,王匠头早已身形错拧,直退后数步,但未及他身子站稳,紧接便有一件沉重的物体倒卧在地,他脸色一变,因为他尚还不知石室内突来袭击他的是什么人?他只觉右手虎口阵阵发麻,额上的冷汗已惊出少许,他俯眼看了看手上的金算盘,只见纯金打造的算盘,此刻已是少去一角,两排金光灿灿的金算珠,劈劈啪啪滚落满地。
曾老头一愕,脚下动作,径扑向前,活眼神算耳聪闻声,也急随过去。两人一左一右,背贴向木门,轻轻靠开尚未完全遁开的室门。
火光照耀,但见满地的血腥惨状立现眼前,曾老头见之脸色大变,活眼神算奇怪道:“曾兄,怎没了动静?”
曾老头定定道:“里面除了尸块,便是脓血,不仅有铜甲尸的,还有许多寻常死尸的碎块,但决无完好的尸人,你说怎还哪来的动静。”
活眼神算愕过半晌,才道:“那刚才袭击匠头的是?”
曾老头一瞧眼前地上,一具算比较完整的无头铜尸趴在那里,手心紧紧攥着轩辕大斧,尸身不远处,金算盘的断角在火光下,闪着亮眼的光芒。他回道:“应是铜甲尸所为。”
活眼神算道:“铜甲尸?那此刻……”
曾老头道:“想必已经真的死了。”
“死了?”活眼神算大惊之余,又道:“怎攻击过后就死了?”
曾老头道:“这是一具脑袋被砍断的铜甲尸,如料的不错,径道中的那颗头应就是他的。”
“铜甲尸无头?你说铜甲尸无头?”活眼神算嘀咕数声,道:“曾兄,你且瞧瞧铜尸的断头处,有无可疑的地方。”
曾老头下身仔细瞧了瞧,只发现断脖子上有一层红色的粉末,他用手轻轻一拭,拇指细细搓了搓,又置在鼻下闻了闻,道:“像是朱砂,但却有一股极冲的怪味。”
活眼神算道:“尸脖有朱砂,头颅上应该也有,曾兄,你不妨再去瞧瞧。”
曾老头回转身子,看见王匠头正趴在地上搜寻着他的金算珠,他自知匠头小气,但却不曾想到,经此死里逃生的匠头,竟关心的还是金银等身外之物。他过去提起尸头,看了看,道:“瞎子,这上面也有相同的朱砂。”
活眼神算喃喃道:“果不出我所料。”
曾老头扔下尸头,问道:“断脖子处抹上朱砂,这是何意?”
活眼神算沉顿片刻,微喟一声,道:“‘断头朱’,此乃‘断头朱’,果是极阴毒的手法。”
五行鬼血
活眼神算却道:“曾兄,还且等下。”曾老头不解道:“‘断头朱’,此是何物?”
活眼神算道:“朱砂本是伏魂降尸之用,可有些茹毛饮血的术人,却偏偏借此来控尸害人,以达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曾老头道:“如你所说,他与你可算是同出一门。”
活眼神算道:“想必是如此,要不他也不懂得‘断头朱’之法术。”
曾老头道:“‘断头朱’?我怎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活眼神算道:“正所谓‘朱砂抹断头,到死也会走。’看来这一切俱是用来对付我等的。”
曾老头道:“既是对付我等,怎为何一击之后铜尸便倒下了。”
活眼神算沉吟片刻,道:“此瞎子也在奇怪,既是‘断头朱’,因不该如此。”
曾老头看着他,其实这等怪事,瞎子一时都不解,他又何曾想的明白。他回瞧一眼,看见匠头正细心点着掌中的金算珠,他不觉眉梢一皱,道:“匠头,金子找齐就该得走了。”
王匠头抬了下眼皮,未作答话,反而又躬起腰身,低着头,面色沉重地扳起脚底的鞋查探。
曾老头呆了呆,突觉一股怒气作胸,便要发作时。
曾老头忍住怒气,道:“为何?”
活眼神算道:“你将铜尸的头颅拿来,我想亲自查探一遍。”
曾老头瞧一眼他,回转身子,却发现王匠头正扳着另外一只鞋底,他只得叹气一声,拾起尸头,交给了活眼神算。
活眼神算褪下包裹尸头的玄铁头甲,反复摸过数遍,才双眉一舒,如负重释道:“原来是‘驱将术’。”
曾老头一脸糊涂道:“‘驱将术’?”
活眼神算抛下尸头,指间却多了枚蛇头银针,他道:“此乃湘西一带的黑术,专用来提振死尸的暴发力,确切点说,就是将死尸体内的能量都聚集到一起,然后以雷霆之势,击垮对手,但此法却有弊端,只可施行一次,一击之下,要么两相俱焚,要么自身灭亡。”
曾老头似更加不解道:“‘驱将术’既只作一击,却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断其脑袋?”
活眼神算道:“本身确实不需要,但假如时间太久,‘驱将术’所凝聚起来的能量将会一点点逐步地自散掉,而朱砂加‘五行鬼’的血,却能弥补这个不足。”
“什么五行鬼?”曾老头未及开口,王匠头却抢先道。
曾老头目光转处,瞧见王匠头正将点好的金算珠揣进怀中,他朝曾老头笑笑,又道:“神算,‘五行鬼’可是何物?”
活眼神算道:“匠头既拾回了金珠,那还是趁快去了最后的石厅,边走时,瞎子边给你们讲来。”
三人横穿满地尸块脓血的石室,径直朝石厅走去,当然,王匠头可不会忘记那让铜尸削去一角的金子,他好生捡起,在衣袖上擦了数遍,才小心放到怀里。
照样是一条壁间径道,那神秘的第三道石门,应该就在黑暗的尽头。
出了石室,走在最前的活眼神算道:“‘五行鬼’,权指金、木、水、火、土被五行克死的人。具体一点,就是金生刀下鬼,木生吊死鬼,水生淹水鬼,火生烧焦鬼,土生摔崖鬼,取齐此五种死法的人的血,浸泡朱砂七日,便就成了传说中的‘五行尸砂’。此种尸砂因聚齐了五行五鬼,素怪臭难挡,活人闻之,寝食难安,鬼魂嗅见,躲避不及,故诡秘非常。”
驱将法术
曾老头喃喃道:“我说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