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摄魂娃娃

时间:2016-06-30 17:42:22 

楔子

「你也未免买得太多了。」

「不多吧……我只买了九个而已。」

「……九个还不多?你买这么多娃娃做什么?」

「你不觉得它们很可爱,很漂亮吗?」

「……真是服了你了。晚上见着这么一排,你不觉得吓人吗?」

「怎么会吓人?我觉得非常美啊。」

「……我想我永远也没办法喜欢上这些东西。」

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轻轻地从柜子里一排或站或坐的娃娃身上掠过。美丽的娃娃,有着或蓝或绿或黑的眼睛,躺在金色的羽缎上。小小的炕,小小的桌,小小的琴,小小的文房四宝─一切都精致得难以置信。

「你哪去弄了这么多小东西?还真可爱。」

「买的,到处淘的。衣服有些是买的,有些是我自己做的。」

「我前天看了你推荐的韩国片子了,那部叫《人形师》的。」

「啊,怎么样?是不是很感人?」

「感人?我的天,我看了之后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还敢养娃娃吗?」

「那里面的娃娃都是很贵很漂亮的限定版啊……你不觉得里面的那个娃娃对它的主人那么忠诚那么依恋很让人感动吗?」

「……果然鲁迅说的是对的。」

「你说什么?」

「一部红楼梦,道学家能看见淫,恋爱中的男女能看见情……你喜欢这些东西─噢不,我说错了,喜欢你养的娃娃,所以你觉得那电影感人。

「而我跟那女主角差不多,如果自己养的娃娃变成了活人来缠着不放,我只觉得吓人……如果我是她,大概也只会觉得害怕。」

「你也养一个吧,养了就会喜欢的。」

「我么?也好,我去买个好看的来玩玩。不过,我是绝不会迷上的─绝不会像你。」

「不一定的……」

「一定的。相信我。」

柜子里,那排娃娃的眼睛在黯淡的光线下,发散出五颜六色的光。那些美丽的眼睛,彷佛是有生命的,光芒流转。


第一幕 娃娃交易

程启思坐在酒吧一个角落的位置里,面前放着半打啤酒。

他并不喜欢一个人来酒吧喝闷酒,今天是锺辰轩失了约。锺辰轩说他有个很有趣的病人要看,不来跟他一起喝酒了。

虽然锺辰轩和程启思在警局是搭档,但锺辰轩似乎还是一直没有放弃他之前的工作─心理医生。对于人的心理,锺辰轩一向是特别感兴趣的。

在程启思不远处的一张小桌子前,坐着一个女人。孤身的女客,在酒吧里永远是惹人注目的。

她背对着程启思,但程启思可以留意到她那夹着烟的手─那是一双非常美的手,手指细而长,形状极匀称─一缕轻烟,袅袅升起,有种不经意的优雅。

她的头发应该本来很长,但因为在头上挽了好几圈,用一支发钗别着,所以只刚刚垂在肩头上。她的肩膀也是裸露的,穿着件不能再短小的兜胸和一条极短的裙子,露出一双长而匀称的腿。

程启思的眼光在她的脚上停留了片刻,她的脚踝上戴了一条很细的金链子,缀着一些鲜红的珠子。珊瑚?还是玛瑙?他不敢确定。

「再给我一杯。」

那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程启思猛地跳了起来,想都没想地冲到了她的面前。

正对着他的,是一张浓妆过的脸,睫毛染得又黑又重,嘴唇艳红─但奇怪的是,这样浓的妆居然没有让她显出俗艳的味道,依然有种奇特的脱俗的感觉。即使她的打扮,跟酒吧里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尹雪!」程启思失口叫了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尹雪看到他,却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随手按灭了烟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好久不见,启思。坐下来再说吧。」

程启思有点木呆呆地坐了下来,一直盯着尹雪傻看。

尹雪淡淡一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怎么,既然叫得出我的名字,现在反而不认识我了吗?」

程启思在一次去S省的旅游中,认识了尹雪。在一座深山里的小电站中,本来是一场愉快的同学聚会,却变成了一次死亡约会。多年不见的同学,一个个以恐怖的方式离奇死去……

程启思最后知道,一切都是面前这个女人所策划的。但因为她是为了自己的亲人复仇,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难以言传的情愫,程启思并没有继续追究。

他望着尹雪,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妳……妳变了。」

尹雪又笑了。

「我有什么变的?我换了件衣服,妆化得比较浓而已。在这种地方不化浓妆,看起来会苍白得像死人的。」

她的语调很云淡风清,但程启思怎么看她怎么都不顺眼。

诚然,尹雪的妆化得极精致,完美的口红完美的眼影,连眼线都一丝不苟。但留在他印象里的尹雪,是个长发、纤细、清秀的女子,而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你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尹雪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我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了,启思。你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起问我。」

程启思问:「妳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看一个朋友。」尹雪回答得很快。「一个老朋友。我今天是来做一桩交易的,替她来的。」

「交易?」程启思立即警觉起来了,在他的意识里,「交易」十有八九都不是什么好事。尹雪看到他的表情,忍不住又笑了。

「不是毒品,也不是别的什么违禁物品。别那么紧张,启思。你不信的话,就在旁边看吧。」

这时候,有一个女孩正朝他们的方向张望。那女孩染了一头紫红色的头发,耳朵上至少穿了七八个洞,戴了一大串耳钉耳针耳坠。一条松垮垮的裤子,斜挎着一个大包,手里拿的手机上面吊着的一只玩具猫咪几乎是手机的两倍大。

她有点迟疑地走了过来,问:「妳……妳是不是心怡?」

尹雪嗯了一声。「我是心怡的朋友。妳就是阿苏了?东西带来了吗?」

阿苏点了点头,从大包里取出了一个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妳看看吧。真的很漂亮,要不是我没钱买身体了,我是绝不会卖的。」

「身体?」程启思问了一句。

这话听起来实在很奇怪。尹雪含着笑瞟了他一眼,把那个纸盒打开了。

程启思顿时吓了一跳,那纸盒里放着一个「头」。这个「头」很小,还比不上一个网球大。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映着光倒很像是真人的眼睛。

程启思失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尹雪眼里的嘲弄更浓了,那个叫阿苏的小女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BJD娃娃都不知道?」

「什么?」程启思更云里雾里了。

尹雪笑着解释说:「她不是说过了,就是娃娃啊,球型关节人偶。拿你的话说就是玩具娃娃而已,只不过做得特别精巧,身体关节都会动的。」

她从脚下拿出了一口小箱子,一打开,程启思又吓了一跳。

箱子里铺着软绸,上面放着一具「身体」,大概只有一个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那么高。但确实制作得很精巧,各个关节都是活动的。

尹雪把那个「身体」跟「头」比了比,女孩忙说:「放心好了,是一个规格的。妳可以装上看看,这是限定版的,很漂亮。」

「不用了,我也是帮别人来的。」尹雪打开钱包,抽了一迭钞票给那个女孩。

女孩点了点,还依依不舍地看了那个「头」一眼,才慢吞吞地离开了。

程启思冷眼看着她们这场「交易」,尹雪那迭钞票怎么看也有万把块,忍不住问:「这个玩意究竟值多少?」

尹雪想了想。「身体一万,头也是一万……加上配件也两万多了。限定版,确实贵啊……」

程启思啼笑皆非地说:「真是钱没处花了,买这个做什么?」他又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头」和「身体」,「这半夜里突然看见,不吓破胆才怪!」

「我也是这么说。」尹雪掰动着那具「身体」的关节,掰得嗒嗒直响。「不过我那朋友喜欢,家里买了一堆了。她今天有事,我就来帮她买了。」

「一堆……」程启思想像着一堆这样的东西陈列在家里的情景,感觉有点起鸡皮疙瘩。

尹雪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当然不是这样的,都是穿了衣服,化了妆,装了假发,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不会懂的─其实我也不理解。」

程启思看着她把「头」和「身体」都收进了箱子里,想说话,却说不出口。

尹雪结了帐,问:「要不要一起走?」

外面的风很大,尹雪披上了一件短短的黑色风衣。风衣很薄,薄得近于半透明。她也把头发放下来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里飘飞。

「妳现在住在哪里?妳那位朋友家?」程启思问。

尹雪摇了摇头。「她家里还有父母在,我不想去麻烦她。我在酒店订了房间,一个人清净些。」

程启思有很多话想说,这时候千言万语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妳一个人住酒店?」

「你想问什么?」尹雪微微一笑,在月光下看来她的笑容很是动人。喝过酒,她唇上的唇彩已经淡了很多,这时候程启思看她顺眼多了。「对,我是一个人来的。来看看朋友而已。」

程启思舒了一口气。「妳知道我在H市。」

「知道。」尹雪把风衣的领口拉拢了些,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朦胧,「但是,我难道能去找你吗?」

她停了下来。

程启思说:「上我的车吧。」他停顿了一会,「到我家住吧。」

尹雪怔了一下。「为什么?」

「我怕过了今天,妳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程启思慢吞吞地说。

尹雪看着他,突然吃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吧,启思,你要我报答你的话不妨直说。要在酒店或者到你家,我无所谓。」

程启思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不是那个意思,尹雪。」

尹雪站住了,望着程启思。她的表情却很真诚,没有了玩笑的意味。「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我也只是随口开句玩笑而已。我也知道你是好意,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

退了房后,程启思开车回到了自己家。他提着行李,把尹雪让进了房间。

尹雪站在客厅里,左右打量了一会,笑着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不觉得空吗?」

「我还有个同事一起住。」程启思话还没说完,锺辰轩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到尹雪,他明显地愣了一下。

「启思,你带朋友回来了?」

尹雪朝他微笑了笑,锺辰轩似乎对她印象不错,倒不是平时那副冷淡的态度,居然过来帮忙提行李,让程启思很觉得新鲜。

尹雪的行李也不少,两口不小的箱子,另外还有两个很精美的盒子。

锺辰轩一提那个盒子,觉得比想象里的沉,就问:「这是什么?」

「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程启思打开一个,里面赫然是一具娃娃的「身体」。这个「身体」的颜色比较深,挺像是晒过了日光浴,小手小脚的栩栩如生。「尹雪,妳带这么多做什么?」

尹雪说:「我才不想带呢。这是我去日本的时候,我朋友死要活要托我帮她买的。过海关的时候,还费了我一番口舌呢。」

程启思又去开另一个盒子,一边说:「这个就是刚才妳在那女孩子手里花了一万块买回来的吧……」

他猛地住了口,呆呆地瞪着盒子,一脸的诧异还带着几丝惊疑不定。

尹雪跟锺辰轩也怔在那里,只见盒子里原本放得好好的那个娃娃的「头」,正从双眼里流出血来,把盒子里垫着的厚厚一层白色的羽纱都浸湿了。

这娃娃的「皮肤」看起来就像真人的肌肤一样,既细致又有光泽,从碧绿的眼睛里流出来的鲜红的血染在「皮肤」上,流到「嘴唇」上,给人一种相当妖异的感觉。

三个人都愣在那里。程启思有点口吃地说:「妳……妳买这个娃娃,呃……有使用说明书吗?」

尹雪瞪了他一眼。「怎么会有人有意做出会流血的玩具娃娃?你真是。」

锺辰轩伸手在娃娃的脸部的鲜血上蘸了一下,拿到鼻子旁闻了闻。「是血,我看是真的人血。是谁在恶作剧?」

尹雪蹙着眉说:「是阿苏卖给我的。听我朋友说,那小女孩非常喜欢娃娃,当成是宝贝一样,我还真不相信她会把自家的娃娃这么折腾。」她又看了一眼那娃娃,只见鲜血继续从两眼里涌出,触目惊心。

「这下好了,我拿个流血的娃娃回去,我朋友不骂死我才怪。这玩意又是什么限定版,我想另外给她买个都不行。」

程启思啪地一声把盒子关上了。「看着真怪异,别再看了。妳朋友喜欢,就把这个流血的给她,估计她还会包扎一下。」

他把尹雪的箱子又提了起来,「尹雪,过这边吧,这间客房一直是空着的,很干净。」

看着尹雪进了房间,随手将门关上了,锺辰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笑得有点像只狐狸。

「启思,这就是你一直想见的人了?美人是美人,不过,似乎不是你平时喜欢的那种类型啊。」

「小声点,别让尹雪听到了。」程启思忙压低了声音想要他住口。

锺辰轩却撇了撇嘴。

「她既然都愿意到你家来了,对你的心思难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你看她那双眼睛,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嘴角一直在笑,却好像在嘲弄什么。」

「形容得真好。」程启思叹了一口气,「她真就是这样的。她年纪也轻,却像是什么都看透了无所谓一样。」

「当然了。」锺辰轩说,「一个成功地谋杀了那么多人的女人,还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一个知道她底细的警察。啧啧,这心理素质可真有够强的。」

「辰轩!」程启思变了脸色,声音压得更低了,「你怎么知道?」

「只要知道你上次的行程,然后想要去了解在你去过的地方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案件,是很容易的事情。」锺辰轩说。

「你放心,你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我会帮你保守的。我又不是没见过罪犯,不会对着她大惊小怪的,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程启思的手机忽然响了,程启思喃喃地骂了一句:「这么晚,估计又有案子了。」

他拿起了手机。「喂?哦,龙宇啊……怎么?哦……好的,我马上到。」

他触到锺辰轩询问的目光,摊了摊手。

「走吧,有案子。死者是个年轻女孩子,听龙宇说还不到十八岁。据说,死状很奇怪……龙宇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锺辰轩站在案发现场,注视着那具少女的尸体。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连身材都还没发育完全。很瘦,一头卷发染成了紫红色,一身都叮叮当当地戴着些廉价的首饰。

她没有穿衣服,只不过那小小的一具身体,和虽然化了浓妆却仍然稚气未脱的脸,实在引不起男人多少兴趣。

她的脖子被凶手砍断了,砍得非常干净利落,连一层皮都没有连着,硬生生地把身子跟头断成了两截。她的头滚到了离身体大约一米远的地方,正面向上,可以看到双眼也被人用尖利的凶器戳穿了,一张脸上满是血污,惨不忍睹。

「她一个人住?」锺辰轩问李龙宇。

李龙宇说:「这房子是租的,听楼下的保全说,这小女孩常常带朋友回来,不过,她家也不吵闹,不知道一群人在这里面干什么。」

这是套很精致的小户型,像酒店公寓那种。一共也只有三十来个平方,就一间屋子,但布置得很可爱,淡粉色的墙,乳白色的小巧的家具,带一间小厨房和一间小浴室,很适合一个单身女孩子居住。

锺辰轩喃喃地说:「奇怪。」

李龙宇抬起了头。「奇怪什么?」

「这种小女孩通常都会很喜欢娃娃之类的东西,可这里完全没看到。」锺辰轩说。

君兰笑了笑,伸手往上指了指。「你看这里。」

房间里的床是那种上下两层的架子床,下层的粉红色被子迭得整整齐齐。而上层,却有一排娃娃。

这排娃娃有金发的,有棕发的,也有黑发的。有的穿著中国服装,也有的穿著西方的衣服。有男,也有女,但总体看来,跟尹雪所带来的那些娃娃非常相似。锺辰轩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个。

李龙宇说:「小女孩喜欢这些娃娃,很正常吧。」

程启思正在门口问莫明具体发现尸体的情况,直到这时候才走了进来。他的视线一接触到地上的女孩尸体,脚步一下子停了。他瞪着地上的尸体,脸上的神情在不断变化。

锺辰轩回头看着他,问:「怎么,启思,你认识?」

「……不,只是觉得她……太年轻。」程启思缓缓地说。

锺辰轩敏锐地瞟了他一眼,没有再问。

程启思走到了床边,看着床上层的那排娃娃。

床上的娃娃挡着了他的脸,在尸体旁边忙碌的那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锺辰轩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说:「你认识她?」

「出去再说。」程启思拉了锺辰轩一把,两个人走出了门。因为天晚,并没有什么围观的人。

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程启思低声地说,「我是见过她,就在晚上,酒吧里面。她是跟尹雪约好做笔买卖的,尹雪买回来的那个双眼流血的娃娃,就是她的。我听尹雪管她叫阿苏,但尹雪也不认识她,是尹雪帮自己的一个朋友来做这笔交易的。」

锺辰轩若有所思地说:「这还真是挺巧合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说?」他瞟着程启思,「你害怕尹雪跟这件事有关联?」

「不。」程启思一口否决。

「从见到那女孩子之后,尹雪一直跟我在一起,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绝不会有机会去杀人。」

锺辰轩笑了笑。「我看过那桩跟尹雪有关的案件,策划得很是高妙。我想她也同样有能力去策划别的案件……」

「你小点声。」程启思皱起了眉头。他突然听到君兰的一声惊呼,便探过身去问:「怎么了?」

君兰一手拿着一个娃娃的身体,另一手却拿着一个头。鲜血顺着娃娃的「头」和「身体」一直流到她洁白的手上,还正在往地板上滴。

她秀丽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站在那里显然是不知所措,血滴到了她的白衬衫上,她也没有反应。

李龙宇从她手里,把「头」和「身体」轻轻地接了过去。他失声叫了起来:「这娃娃的眼睛……」

那娃娃的眼睛,被人用力地戳了两下。

这跟尹雪带来的那个眼睛处还是空白的娃娃头不同,这个娃娃原本有双很美丽的黑色玻璃眼珠,这时候从眼睛里流出了血,看起来真像是一个活人的眼睛在滴血一样。

程启思和锺辰轩也走了过去。程启思问:「君兰,妳在哪里发现的?」

君兰脸色微微发白,指了指床下,说:「我刚才一低头,突然就看到了。黑忽忽地一团看不清楚,我就去拿出来……结果觉得手上黏黏的,是……血……」

锺辰轩注意地看了看君兰的脸色。

「妳好像不太舒服,君兰。妳看到死尸,好像还不如看到这个成了两半的娃娃来得害怕?」

君兰勉强地笑了笑。「死尸是见惯了,被弄成这样的娃娃,还是第一次见。」

莫明也过来看了看李龙宇拿着的娃娃,说:「又是一个变态凶手,把娃娃弄得跟尸体一样,断了头,还挖眼。」

锺辰轩纠正说:「没有挖眼,只是在两只眼睛里各戳了一下。如果是挖眼睛,倒是很容易解释……」

莫明打了个哈哈。「挖眼睛还容易解释了?」

「不管是刑罚还是为了复仇,从古至今从中到外,挖眼都很常见。」锺辰轩说,「但是在眼睛里戳一下倒是让人想不通了。」

法医陈了进来了,一面还在打呵欠。

「真是,大半夜的,硬把我从被窝里拖了出来……」他一眼看到地上的尸体,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阿苏?!」

他这一声叫把所有人都给吓到了。程启思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说:「吓死人了。怎么,陈了,死者你认识?」

陈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蹲下了身,盯着那张血污的面孔。「她是我侄女。」

所有人又全部倒抽了一口凉气。君兰小心地问:「侄女?你确定……」她没有说下去了,因为陈了的脸上,只有惊异,却看不出悲伤。

陈了又叹了口气。「她是我姐夫跟前妻生的女儿。」

「这是什么关系?」李龙宇一时间还有点转不过弯来。

君兰说:「总之就是没有血缘关系,见着面叫声叔叔而已。」

莫明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表三千里?」

君兰摇摇头。「一表三千里,好歹也是表亲,层层迭迭的隔了多少层也有那么点血缘关系。陈了跟死者的关系,只能说是姻亲,还不是直接的。这个跟表亲都还差得远了。」

她偷眼看了一眼陈了,「所以陈大法医也并没有觉得特别伤心。」

陈了黯然地望着那张少女的脸庞。

「逢年过节,偶尔会见上一面。这女孩子父母离异,她跟她父母都不合,父亲又跟我姐姐结婚了,好在对她还算大方。她就自己在外面租了这间小公寓,听我姐说,小姑娘还算听话,天天抱着她的一堆娃娃玩。」

「娃娃?」锺辰轩打断了陈了的话头,伸手指着床上的一排娃娃。「就是这些?」

陈了望了一眼。

「是吧,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就看着她还抱着个娃娃。她喜欢那娃娃喜欢得不得了,我看就差给它们喂东西吃了。」

他挽起了衣袖,「这些过会再说吧,我还是先检查一下她的尸体。」

程启思看到锺辰轩又踱回了床架前,凝神地注视着着那排娃娃。他跟了过去,说:「你似乎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

「那个娃娃的死状跟死者完全一样,不由得我不感兴趣。」锺辰轩说,「我在想,我是不是也买几个回去,研究一下。」

程启思低声地说:「我觉得这玩意儿满吓人的。」

「是呀……」锺辰轩居然没有取笑他,而是表示同意。他的手指摸过一个娃娃的金色的瞳仁,喃喃地说,「做得真好,真美。就像是活着的一样……难怪这些女孩子都把他们当成真人一样……」

折腾了大半夜,凌晨时分,程启思和锺辰轩才下了楼。程启思发动了车子,说:「我饿了,去找个二十四小时的店儿吃点东西吧。」

锺辰轩一笑说:「我看你自己想吃是假,想给尹雪带点宵夜是真吧。」

程启思没好气地说:「你知道就知道,何必要说出来?」

回了家,尹雪果然还没睡,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换了件长及脚面的睡衣,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看。看到程启思和锺辰轩回来,她站起了身。

「去了这么久?谋杀案?」

程启思把买回来的宵夜放在桌上。尹雪笑着说:「我熬了点粥,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去盛两碗出来。」

尹雪进了厨房,锺辰轩悄声地问:「你真打算就这个案子去问她?你不怕她多心?」

「尹雪不是那种人。」程启思只说了一句,尹雪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粥出来了。

她笑吟吟地说:「借用了你们的厨房。还好冰箱里还有点肉和菜,我剁了点肉末和菜末,找不到别的配料了,你们将就些。」

她一口气吃了好几个程启思买回来的蒸饺,锺辰轩看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不住问:「妳不怕长胖?」

尹雪笑着说:「长胖了再减回来就是了。」

锺辰轩也禁不住笑。

程启思喝了几口粥,说:「尹雪啊,今天晚上的案子,我想跟妳谈谈。」

尹雪睁大了眼睛。「怎么?跟我有关么?」

「今天晚上发现的死者,就是在酒吧跟妳交易的那个小女孩。」锺辰轩抢在程启思前面说。

「死得很惨,头跟脖子被斩成了两断,眼睛还被人用粗钢针之类的东西戳过。最让人奇怪的是,她的一个娃娃,也被人把头扭了下来,眼睛同样被用力戳过。」

尹雪放下了筷子。「你说……她的娃娃……跟她的死状相同?」

她沉默了一会,「听说,被人类养得久了的娃娃,是有灵魂的。这些娃娃跟主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拥有灵魂……像《海的女儿》里的人鱼有点相似。但是,如果要彻底毁灭它们的灵魂,只有一个办法。」

程启思问:「什么办法?」这话一问出口,他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傻,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尹雪也微笑了一下。「戳瞎它们的眼睛,然后扭掉它们的头。于是,娃娃的灵魂就会消失了。换句话说,要杀死一个娃娃,就得这么做。」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却给宽大的客厅里平添了一股寒意。锺辰轩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放在沙发一角的两个大盒子,问:「这话是谁说的?」

「我也不清楚。」尹雪说,「那些养娃娃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说多了,大家就知道了。就像一个地方的传说,谁会知道那些传说的源头?」

程启思沉吟地说:「妳的意思是说,把那个娃娃那么折腾,是为了杀死娃娃的灵魂?」

尹雪吃的一声笑了,拿起筷子继续去夹一个蒸饺。「我可不信这一套。你要信,你自己信去。」

锺辰轩望着他。「尹雪,妳是无神论者?」

「鬼神,当然是敬而远之。」尹雪回答,「我有个舅舅,他倒是彻底的唯物论者,就连我奶奶给我爷爷烧两炷香都要被他嘲笑。」

程启思不自觉地说:「我听妳提过妳这个舅舅。妳说他连供在坟上的吃食都会拿来吃掉,真是大胆。」

「我舅舅今年过世了。」尹雪的面色微微地有些黯淡,程启思和锺辰轩都愣了一下,也就知趣地不再提这个话题了。

程启思看了看窗外。「这么一折腾,天也快亮了。尹雪,妳还是去睡吧,我跟辰轩看来也睡不了了,还得去警局。尹雪,晚上能不能把妳的那位朋友约出来?有些事情想问问她。」

尹雪一口答应。「好,我睡醒了就给她电话。」


第二幕 流血的娃娃

程启思坐在警局里,外面阳光灿烂,更让他昏昏欲睡。锺辰轩「砰」地一声把一杯咖啡扔在了他面前,硬把他给吓醒了,跳了起来。

「干什么?端咖啡不能轻点啊?」

程启思被锺辰轩的一个白眼把后面的话堵了回来,只能小声地咕哝:「看人家君兰送咖啡来有多温柔……」

锺辰轩笑了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君兰的咖啡,你现在敢喝么?你难道就不会觉得她泡的咖啡会比你常喝的要苦那么一点点?……」

程启思呆了一下,继而苦笑。「别说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当时也是你劝我放过她的,辰轩,现在再提,就没有意思了。」

君兰虽然人如其名,清丽如兰,但程启思却知道她的一个秘密。君兰曾经杀死了对她负心的一个男人,以及她的情敌。

但有人替君兰顶罪,而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在锺辰轩劝说下,程启思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但他从此以后看君兰的眼神也就不同了。

锺辰轩笑而不语,半晌说:「等到证物都检查完了,我想把那些娃娃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程启思问:「为什么?你真的觉得这些娃娃在这次案子里至关重要?」

锺辰轩说:「也许吧。你告诉我,说那天晚上在酒吧里亲眼见到尹雪和死者交易,当天晚上那女孩就死了。

「启思,我并不怀疑尹雪,她确实有能力策划高明的谋杀案,但我见过她了,也与她交谈过了,我认为她本质上是个相当谨慎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意在警察面前卖弄的。

「也许……这只是个巧合,尹雪参与了这件事只是个巧合,她似乎也并没有对我们隐瞒什么。我是真希望只是这样……不过,启思,如果这件事发展下去,我们就不得不把尹雪请到警局问话。我想,这不是你所想见到吧?」

「那就赶快把这个案子破了,省得夜长梦多,多生是非。」程启思不耐烦地说,「你也别在这里瞌睡了,快点来帮忙。」

「验尸结果都没出来,我能干什么呀。」锺辰轩慢悠悠地说,「不过,我觉得,我倒真是有点着魔了,着了那些娃娃的魔。我一闭上眼睛,就是它们在我的眼前晃。」

程启思吓了一跳。「着魔?我看你是中邪了吧?」

锺辰轩挥了挥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娃娃总是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漂亮吗?也许,做得是很精美,相当完美,称得上是艺术品。

「可是,我始终看到它们就不对劲,看久了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真搞不懂,像死者,她在半夜的时候看着一排排的娃娃,她难道不会觉得害怕吗?」

程启思说:「我也忘了把尹雪的那个流血的娃娃再拿出来检查一下了。真奇怪,那娃娃的眼睛也会流血,跟死者身边的一样。」

「这并不奇怪。」锺辰轩说,「你别忘了,那个流血的娃娃头,本来就是属于死者的。」

这句话一出口,程启思就感到一阵寒意。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这么说来,属于死者的眼睛流血的娃娃头,现在还在我们家里?就在尹雪带来的箱子里……尹雪她……」

「你别胡思乱想了。」锺辰轩不悦地说,「尹雪是个很冷静的人,如她所说,她也根本不信这一套。她不喜欢这些娃娃,更不会被他们所迷惑。」

程启思坐直了。「你似乎对她印象不错。」

锺辰轩仰起头,想了一会。「是吧,这个尹雪比较不一样。」

「不一样?你也把她当成了研究对象?」程启思的声音里带上了些不快之意,锺辰轩却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很单纯地觉得她性格不错,有心机,但很爽快,而且也大方,没那么多装模作样的扭扭捏捏。」

程启思哈哈大笑了起来。「能听到你这么夸人,我还真觉得是奇事一件!」

他的手机响了。

程启思接了电话,对锺辰轩说:「尹雪告诉我,她的朋友去旁边W县的海边度周末了,有个case要赶。再不,我们也去海边?那一带景色也很不错,我也好久没去了。」

锺辰轩说:「我去当电灯泡?亏你也想得出来。」

「什么电灯泡。」程启思听着刺耳,就说,「我们是去办案子,又不是去玩的。你就别拿这件事开玩笑了。」

「我只是很少看你那么紧张一个女孩子。」锺辰轩喝了一口咖啡,笑吟吟地回答。

W县的海滨一向是游人云集的地方,只是这个月来一直阴雨连绵,几乎没出过一天太阳,把游客都赶走了一多半。

当锺辰轩和程启思到了海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只见海滩上雾气弥漫,却没见着几个游人。

很触目的,有一个女人正坐在海滩上,面前支着一个画板。天已经下起了小雨,但那女人似乎却并没有在意。

「心怡!」尹雪叫了一声,那个女人回过了头来。她没有化妆,但肤质很好,很是细腻,颇有唇不点而红的味道。

她一头长发,没有烫过也没有染过,松松地在脑后束了一下。一条浅色质地飘逸的长裙,加上海滩上弥漫的雾气,让她看起来很像是画里的人。

走到了她面前,尹雪介绍说:「袁心怡,我的朋友。程启思─这位是锺辰轩。他们是警察,想问你一点关于阿苏的事。」

锺辰轩看着袁心怡的画板。

他本来以为袁心怡是在画海景,但走近一看,她画的却是些很潦草的速写。程启思曾经见过类似的草稿,禁不住问:「你是服装设计师?」

袁心怡微微一笑。「对,最近接了一个case,主题是跟海有关的。所以,我打算趁着这周末到海边来找找灵感。怎么,听尹雪说,阿苏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程启思打量着她。「你跟阿苏是朋友?」下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尹雪跟袁心怡算是一类人,但是跟阿苏那种没长大的小女孩,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袁心怡用画笔醮了些红色,随意地在画板上点染。「是啊,算是吧。她喜欢养娃娃,我也是。不过,除了谈娃娃,我们也没有别的好谈的。她还是小孩子,别的什么都不懂。」

尹雪拉了拉风衣。「心怡,回酒店吧,有点冷了。雨也下大了。」

袁心怡站起身来收拾画具,程启思忙帮着她去拿画板。「好,我今天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这里的海鲜不错,我们先去吃点什么吧,我都在这里画了一天了。」

尹雪说:「妳知道我不吃海鲜的,还海鲜呢。」

「就妳事多。」袁心怡拉紧了肩上色彩鲜艳的大披肩,「走吧,我帮你们订了房间了,临海的,有可以观景的露台,风景很好。」

果然跟袁心怡所说的一样,订的房间有个很宽敞的观景露台,下面便是大海。此时天色已晚,海上一片苍茫的颜色,海浪翻卷的声音如同音乐。

袁心怡订了晚餐,让人送到了房间里,全都是些海鲜之类。

尹雪却在那里泡方便面,程启思看着好笑,忍不住说:「明明这里有大餐,妳还在那吃方便面?」

袁心怡把一盘切好的水果端了过来。「她吃了海鲜会长红疹,没办法,享不了口福的人就是这样的。」

程启思正在对付一只金黄的大螃蟹。他看到锺辰轩还在卧室里忙碌,便扬起声音叫他:「喂,吃饭了。」

「来了。」锺辰轩快步地走了出来。

程启思问:「你在干什么?还没有收拾好?」

「不是行李。我把那些……东西带来了。」锺辰轩在桌子前坐了下来,小声地说。程启思吓了一跳。

「什么?你从鉴证科把那些东西给要来了?全部?!」

锺辰轩点了点头。程启思叫了一声:「天哪!」

尹雪问:「怎么了?」

程启思说:「他把在阿苏的死亡现场找到的那些娃娃给全部带来了。」

「娃娃?」袁心怡一听到这「娃娃」两字便起了兴趣,「哪家的娃娃?」

程启思苦笑。「我哪能认得是哪家的娃娃呢,我看起来都长得一个样。就在那边,妳要不要去看看?」

袁心怡立即站了起来,去洗了洗手,就随着锺辰轩走了进去。

程启思看尹雪正把一根火腿肠削成片放进泡面碗里,问:「妳不去看?」

尹雪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好看的,心怡家里有一打呢。」

从程启思坐的位置,正好能够看到那排被锺辰轩放在床上的娃娃。卧室里开着灯,光线很亮,程启思的视力也很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尹雪坐到了他的身边。「这些就是在阿苏的死亡现场发现的?听心怡说,阿苏的人生乐趣就是养这些娃娃,有这么多个也不奇怪。」

她的视线缓缓地自那堆娃娃身上扫过。阿苏自己打扮得很新潮,她这堆娃娃也是。

一个女娃穿一身牛仔装,一顶牛仔宽边帽,一头直溜溜的黑发,眼睛却是深红色的,看起来像两颗红色的琉璃珠子。

一个白头发的男娃,穿的是浅米色的中式服装,却系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颈带,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

另外有一个穿一件黑色闪光面料绣着大朵大朵白色牡丹的旗袍、头上挽髻的女娃,坐在一个跟她长相打扮一模一样、只是旗袍是白底绣黑牡丹的女娃身边。

还有一个最抢眼的娃娃,全身华丽的中世纪长裙,一头波浪般的金发闪闪发光,还插着一簇红玫瑰。

「一,二,三,四,五,六……」程启思数了一遍,皱起了眉,又数了一遍。「辰轩,怎么只有六个?我明明记得有七个的。」

锺辰轩的声音从卧室传了过来。「七个?是啊,没错,是有七个啊。床上放着六个,另外一个头断掉了的躺在床底呢。」

袁心怡正在很有兴味地看那些娃娃,不时地伸手摆弄一下他们的衣服头发。听到锺辰轩的话,她骤然地抬起了头。「什么?头断掉了?」

锺辰轩说:「是的,在阿苏的死亡现场,就在她身边不远处,有一个头被扭掉了的娃娃。」

袁心怡追问:「娃娃的眼睛是不是被人用力戳过?」

锺辰轩望了她一眼。「没错。」

袁心怡慢慢地在床沿坐了下去。「阿苏……那孩子死了?怎么死的?」

锺辰轩说:「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目前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在现场,只有阿苏被人砍成了两截的尸体。还有就是……那个同样也成了两半的娃娃。」

袁心怡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尹雪应该跟你们讲过关于娃娃灵魂的说法。」

程启思看了一眼身边的尹雪。

尹雪说:「讲过是讲过,不过,那只是个无聊的传说罢了。我可不信这一套……妳喜欢这些东西,是爱到了骨子里,我可办不到。」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对案发现场那个娃娃那么做,肯定是因为这个说法。刺瞎娃娃的眼睛,扭断它的头─于是娃娃的灵魂就没有了,就真正地死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程启思忍不住说:「可是,它们本来就只是一个漂亮的空壳,本来就只是供人欣赏的花瓶。没有生命的东西,又哪来灵魂?安徒生笔下的人鱼,她们如果得到了人类的爱,就能够获得人类的灵魂。那是因为她们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只不过是跟人类不同的生命……」

尹雪轻轻一笑。「看过《封神演义》吗?那玉石琵琶精,就是一块形如琵琶的美玉化成的。她被姜子牙打回原形后,吸了几年的所谓的天地日月之精华,终于又修回了人形。」

程启思说:「玉这个东西,在中国古代拥有的意义是不同的。本来古人就认为玉不仅是有灵气,甚至是有生命的。」

尹雪咬着下唇,瞟着他笑。「那还有扫帚精,镜子精,筷子精……这些东西都有生命哪?」

程启思答不出来,只得一摊手说:「哪有这么多的妖精!」他掰了一条金黄的螃蟹腿举在面前,笑着说:「这螃蟹大概也是妖精变的?先让我吃了再说。」

袁心怡抱着那个打扮得最华丽的金发娃娃走出来。「你们不信?可是,这些娃娃是会对他们的主人忠心的,即使是死。」

程启思和锺辰轩礼貌地保持沉默,尹雪却笑出了声。「心怡,妳就别在这里说这些了,我们都迷不上妳这些娃娃。」

袁心怡把娃娃的金发理了理,柔声地说:「阿苏就很相信。她一直说,她的苏苏跟了她好些年了,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最疼爱的那个娃娃我也见过,不是非常令人惊艳的娃娃,但是很温柔很可爱。」

「温柔?」程启思狐疑地问,一个娃娃怎么温柔?

尹雪把那个娃娃从袁心怡的手里拿了过来,扔回了卧室的床上。

袁心怡叫了起来:「喂,尹雪,妳别这么乱扔啊,摔伤了怎么办?」

「就算是个人这么一摔也摔不死的,妳担心什么?」尹雪走了回来,一脸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快吃饭,你们有什么要问的也快问。心怡总是给我灌输这些娃娃的东西,现在连你们都免不了被荼毒。」

程启思盛了碗热汤递给袁心怡,袁心怡道了声谢,用个小勺在里面慢慢搅着。

程启思说:「心怡,能不能问妳几个问题?」

袁心怡说:「你尽管问。」

「妳是什么时候认识阿苏的?」

袁心怡想了一会。

「大概两年前。我也是那时候迷上养娃娃的,有不少这种网站、论坛、聊天群之类。我在一个论坛里认识了阿苏,阿苏正好跟我一样都是住在H市的,偶尔有娃娃会─哦,就是把各自的娃娃打扮好抱到一起互相交流……」

尹雪插嘴说:「说白了就是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炫耀。」

「一般女人聚会是来炫耀衣服首饰,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袁心怡笑笑说,「我是做这一行的,看在我眼里都差不多。就算披个破麻袋,气质好的还是气质好。」

锺辰轩也给自己倒了碗汤。「可是,妳跟阿苏完全不像是有交接的人。」

「哦,只要有共同的兴趣,年龄、性格和爱好都不是问题。」袁心怡说。

「何况,平时我们也没有什么来往,跟这样的小女孩在一起久了,我想我也受不了。我这人性子也比较孤僻,大概也只有跟尹雪这种人合得来了。」

程启思看了一眼尹雪,尹雪还在对付她的泡面,并没有抬头。

「尹雪……尹雪又是怎样的人?」

袁心怡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把程启思看得有些脸红。「她不会问人长短,也不会多嘴。人与人之间,有点距离比较好。」

锺辰轩笑着说:「距离产生美?」

袁心怡说:「如果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是的。」

程启思看了袁心怡一眼。袁心怡跟尹雪一样,气质举止都无懈可击,但不知道为什么,程启思总对她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也许因为袁心怡跟他曾经接触过的一个叫郁容的女人一样,都是服装设计师。郁容是个心眼极深的女人,以此类推,程启思对袁心怡也有点提防。

他咳了一声,把这些多余的想法推了开去,问:「心怡,妳知道阿苏有没有仇人?」

「仇人?」袁心怡想了想,「我跟阿苏见面的时间也很少,有时候在网上聊聊天,但都是谈娃娃的事。我不知道她的私事,我想,她也没有什么仇人吧。这么个小姑娘……」

尹雪问:「阿苏她死前有没有受过……」

她停住口没说下去了,但她的意思几个人都已经很明了。程启思回答说:「没有,她临死前没有受到过性侵犯,这一点是很明确的。」

袁心怡笑着说:「阿苏?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姑娘呢,我不相信会有强奸犯对她感兴趣。何况,阿苏也不会蠢到半夜放个男人进去吧。」

她话说得非常露骨了,在座的两个男人都料不到她会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反倒有些尴尬。尹雪拉了袁心怡一把,说:「大家都知道的事,妳又何必说出来?」

袁心怡舀了一勺汤,说:「阿苏的私事,我确实不清楚,所以不是我不想帮你们,我是真的有心无力。」

尹雪一笑,说:「昨天晚上妳在干什么,心怡?昨天晚上十点到半夜……嗯,三点左右?」

她看了一眼程启思,说:「帮你问了,省得你不方便问又吞吞吐吐的。」

袁心怡又想了一会。「昨天晚上?我因为今天要来W县,所以睡得早。我十一点就上床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过。」

程启思问:「妳一个人在家?」

「不。」袁心怡说。

「我跟我父母一起住,还有个奶奶。他们都在客厅看电视,一部什么肥皂剧,借回来的碟子,一直看到很晚……大概两点过吧?我中途醒了一次,大概两三点的样子,他们还在看,又说又笑的。」

程启思看了锺辰轩一眼。他并不是怀疑袁心怡,但至少到目前为止,袁心怡是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阿苏在临死前所约的人就是袁心怡。

如果来酒吧交易的人不是尹雪,而是袁心怡,那么袁心怡的嫌疑一定是最大的。

如今,袁心怡所说的这个不在场证明并不够有力,由家属作证,一般不能够全然相信。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算不上是「铁证如山」的不在场证明,也许反而不那么值得怀疑。

至少,在目前为止,他完全看不出来,袁心怡有什么理由要杀一个跟她毫无利害关系的小女孩。

尹雪看到气氛有点凝滞,便去取了一瓶酒和几个酒杯,给每个人倒了半杯。

「说句实话,你们还是往别的方向去查吧。我们跟阿苏在她临死前的晚上有约,但我们跟她的死都没有关系。一个小姑娘,我们又不会图她的钱,说是情杀么,她好像还没出落到那么迷人。」

她语调虽然平静,但句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硬是把程启思和锺辰轩想说的话都堵死了。锺辰轩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说:「不是情杀,不是为钱,也许是仇杀呢?」

尹雪微微一笑。「那就得先把阿苏的祖宗十八代翻出来看看了。这么个小女孩,似乎本人不可能得罪什么人,弄到要杀她泄恨的地步。那又得是什么样的仇怨,才会把仇恨都隔代遗传呢?」

程启思笑了笑。「尹雪,妳想得太远了。」他走到了露台边上,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映得海滨一片深蓝的颜色,相当美丽。

他看到有个穿红衣的女人站在海滩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她的衣服在月光下看来又是那种极鲜艳的红色,很有点诡异的感觉。

程启思信口说:「这么晚了,还有游客在海滩上。」

尹雪走到他身边,向下望去。她轻轻咦了一声。「这个女人的衣服看起来有些眼熟呢。」

程启思笑着说:「这么远,妳能看清楚什么?」

尹雪也笑。「我视力一向不太好,不过是感觉罢了。」

袁心怡把汤碗搁下,拿了一片切好的西瓜咬了一口。「这时候?今天天气那么差,一整天除了我,就没有人在海滩了。」

锺辰轩看到尹雪一直在看海滩,脸上颇有困惑之色,也走了过去。「我想,大概是她的衣服颜色让我们觉得不舒服吧……那种颜色太红,尤其是在月光下,在海边……这种颜色就像……泼翻了的葡萄酒杯。」

袁心怡「噢」了一声。「葡萄酒的颜色?也许我可以考虑主秀的服装用这种颜色……月光?海……」

她来到尹雪的身边,看了看说:「哪来的人?你们都看花眼了?」

几个人一起往下看,都呆住了。海滩上这时月光白得耀眼,却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刚才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已经消失了。

程启思说:「她走了。」

尹雪轻轻地说:「走得也未免快了些吧。」

程启思说:「我们也下去散散步吧。」

尹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散步了。」程启思说。

尹雪望了望他,轻声地说:「为什么没有心情?H市的风景一向很好。」

「这一两年来,我一直很烦。」程启思说,「身边不断地发生事情,而我又只能看着却无力制止。一个人,一旦没有什么想要追求的目标,是不是就会活得很无聊?」

尹雪淡淡一笑。「那是因为你已经拥有很多了,所以一般人追求的你并不在意。看看你的同事们,难道不是个个想着升职么?」

「那我岂不是已经跳出三界外了?」程启思笑着说。

「你以为你还能不在五行中?」尹雪吃地一笑,「别开玩笑了,我们人人心里都有秘密,你也有。」

她忽然啊了一声,程启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方才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正站在水里。海风把她的长发扬了起来,但她的脸半侧,刚好逆光看不清楚。

这时候,程启思能够看清楚她的服装了,那是一件十分古典的红色绣花缎子衣服,很像是电视里民国时期的服装。月光照在她的身上,看得见上面金光闪闪的绣花,非常精美。

尹雪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启思……我想起来了,在哪里见过她。」

程启思一怔回头,只见尹雪的脸庞在月光下很是苍白。「怎么了?」

尹雪的声音压得很低。「心怡,她曾经有一场中国风的秀,主要就是这样一件民国时期的绣花红缎衣服。后来,心怡又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给她的娃娃穿……我曾经见过那娃娃,印象很深……」

程启思问:「那娃娃现在在哪里?那件衣服呢?」

尹雪说:「娃娃的头坏掉了,心怡送回日本去换了。衣服……应该是卖掉了。」

「坏掉了?去换?」程启思又一呆,再一想,现在也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他一转头,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呆住了。

月光下海浪翻涌,那个红衣女人再次不见踪影了。

程启思四下望去,海滩上空空荡荡,只有他跟尹雪两个人。他再望望尹雪,尹雪脸上也满是惊疑,抓住他手臂的手更用力了。

「启思……我们回去吧。」

程启思忍不住笑了一声。「妳难道还害怕?尹雪……我可真没想到。」

尹雪显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冷笑了一下。「看别人杀人,跟自己杀人,是两回事。」

这句话一说完,她就自顾自地往酒店的方向走了过去。程启思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赶上去拉住她:「对不起,尹雪,我说错话了。」

「你没有说错话。」尹雪表情很淡然,「事实就是事实,我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

程启思把她拉到自己面前,让她面对着自己。「尹雪,上次我走到三座神山的时候,彷佛见到过妳。在纷飞的经幡里……告诉我,是我看错了吗?我不相信是我看错了……妳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祈福吗?」

「祈福?」尹雪又冷笑了一声。「我巴不得他们在十八层地狱里,永不超生。我会远至雪山去为这些人祈福?启思,我从没有后悔过,以后也绝不会后悔。你认为我会忏悔?我说过,对鬼神,我敬而远之,但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佛,他们不会看到凡人的痛苦!」

程启思抓住她肩头。「别说了,尹雪。不要让别的人听到。尹雪,我没有责怪妳,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我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

尹雪的皮肤本来就白,这时候在月光下看来,更是白得半透明一般。「我们不要再提那件事了,启思。否则,我只能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程启思搂住她,说:「好,我再也不提了。走,我们上去,我想问问心怡那个娃娃的事。我觉得好像跟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些什么莫名的关联似的。」


第三幕 海滩上的红衣女

袁心怡正在兴致勃勃地跟锺辰轩指着那一排娃娃说东说西,锺辰轩也听得很认真。

程启思看到了,忍不住说:「辰轩,你也迷上了?」

锺辰轩头也不回。「漂亮的东西,人人都喜欢。」

尹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别玩了,心怡,有点事情想问妳。」

袁心怡问:「什么事?」

「那件衣服,妳给妳那个叫什么……弱柳的娃娃做的那件绣花的红缎子衣服,还在吗?」尹雪问。

袁心怡回答:「在啊,当然在。不过已经被我卖掉了,还卖了个好价钱呢,不过想想,那个钱也值,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呢!

「这件衣服虽然小,是给三分之一的娃娃做的,但跟我在秀场上展示的那件衣服一样,都是用金色丝线绣的凤凰。你们也该知道凤凰不是那么好绣的,绣几朵花要容易得多了。」

「那这件衣服现在在哪里?」程启思问。

袁心怡一怔。「衣服?我把坏掉的头取下来,寄到日本去了。弱柳的衣服啊,跟走秀的那件一样,卖掉了。」

程启思只觉得脑子一晕。「卖掉了?!」

袁心怡说:「衣服做出来不就是用来卖的,我做出来的衣服我自己都数不清,全留在家里一定会堆不下的。弱柳的本来不想卖的,可是在秀场,不小心把弱柳的鼻尖都摔裂了,反正我也要送她去修,卖掉就卖掉吧。」

尹雪问:「这一大一小两件衣服,妳知道卖给谁了吗?」

袁心怡说:「你知道我的那些事都是交给我的经纪人的,我从来不管,我只管收钱。」

她又说,「这两件衣服都还卖了高价,小的买去给娃娃穿也罢了,那件正常尺寸的,难道还有人真敢穿上街?」

尹雪打断了她。「心怡,刚才在海滩上,我看见有人穿着妳的那件衣服。」

见袁心怡一脸不信,她又加了一句,「衣服上的盘花扣子,我印象很深,每一个扣子都是一朵梅花,非常精致。这件衣服,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件。」

「不可能。」袁心怡说。

「绝不可能有第二件。那个凤凰的绣花样子很特别,是我从一个老绣匠那里买来的,据说是从清宫里传出来的。妳见过那衣服,按理不会认错……也许是那个买了衣服的人,也到这里来了?」

程启思说:「现在似乎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袁心怡突然笑了起来。

「我一定要去看看,是谁那么夸张,敢把那样的衣服穿出来。哈哈,秀场上的衣服,也只能在秀场上穿穿罢了,那件衣服只能演民国戏!」

她又望着尹雪。「我说了我替妳做婚纱的,妳要什么时候才结婚啊?」

这话听在程启思耳中,彷佛一个晴天霹雳。从认识尹雪开始,尹雪就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了。他看了看袁心怡,又看了看尹雪,袁心怡见他神色怪异,问:「你怎么了?」

尹雪朝程启思使了个眼色,让程启思及时地闭住了嘴。程启思跟着尹雪走到了露台上,放低了声音。「尹雪,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妳根本没结婚……」

尹雪叹了口气。「那有区别吗?」

程启思大声说:「当然有区别!我……」

突然,袁心怡尖叫了一声。「尹雪,尹雪,这是怎么回事?快进来!」

尹雪推开程启思奔了过去,看到袁心怡正把那个从阿苏那里买来的娃娃头拿在手里,娃娃头虽然没有再流血了,但是干涸的血迹依然留在上面。袁心怡拿着那娃娃头,脸色都变了。

「我拿到的时候没什么事,但一回去就发现在流血。」尹雪解释,「因为是妳的东西,我没有当场把头拆开,就是打算拿过来再打开看看的。」

袁心怡瞪着她。「妳在说什么?怎么会流血?」

锺辰轩说:「我们也不知道,一拿出来就在流血。我们也想问妳,这娃娃头的构造究竟是怎么样的?」

「是中空的。」袁心怡回答,「其实,只有一层壳,里面是空的。在眼睛的地方也是空白,可以把眼睛用眼泥黏上去。娃娃的眼睛都是可以换的。」

程启思说:「既然是中空的,那么就可以在里面做文章了。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拆开看看吧。」

袁心怡还在犹豫,尹雪推了她一把,她才慢吞吞地去拆。

她对这娃娃果然十分熟练,也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摆弄了几下,那娃娃头一下子就成了两半。

果然正如袁心怡所说的那样,娃娃头只有表面的一层壳,但质地相当结实,里面却是中空的。

本来程启思想,里面可能有一个鲜血包之类的东西,在经过一阵摇晃之后便会碎裂,血就从眼睛里渗了出来。

但是现在看那「头」里,却没有类似的东西,干干净净,连一点碎渣都没有。只是在眼睛附近,有两团暗色的血迹。

「怎么会是空的?」锺辰轩把程启思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好歹也该有个什么塑料袋之类的东西装了些血,才会渗出来。如果就这样把血倒进娃娃头里,早在尹雪从阿苏手里接过来的时候,血就会漏掉了。」

程启思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尹雪检查过娃娃头之后就放进了盒子,此后直到回了自己家,才把它再次打开。也就是说,尹雪也不会有在里面做手脚的机会。一时间他心里更是狐疑,但这怀疑却也说不出口。

袁心怡瞪了尹雪一眼。「我说,不会是妳不小心把血弄在上面了吧?」

尹雪回瞪她。「如果是我弄上的,我不会擦擦?」

袁心怡找了两张湿巾,仔细地去擦拭娃娃脸上的血迹。好在娃娃的「脸」很光滑,血迹很容易就被擦干净了。「再不敢让妳去办这种事了,下次估计妳会把娃娃都摔成两半。」

忽然,从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程启思和尹雪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好。程启思听到那些声音里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心里没来由地一动,站了起来说:「我出去看看。」

锺辰轩随着他走到了过道上。只见一大群人簇拥在过道的另一边,有好几个穿保全制服的人也站在那里。女人的哭声,也听得更分明,程启思听到她还在说着什么「我丈夫……我丈夫不会死……不会死……」

他顿时一凛,急急地走了过去,把证件亮了出来。

其中一个穿酒店制服的中年男人,一看到他的证件就舒了口气,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警官,不好了,我们酒店里出命案了。那位太太,她的先生死在了酒店房间里……警官,您也知道,酒店里最怕发生的就是这种事情,会严重地影响生意……可不可以请你们低调处理?」

程启思一皱眉,正想回答说凶杀案怎么可能低调处理?锺辰轩却碰了他一下,问:「你是酒店经理?」

那男人忙点头说:「我姓林,林梁。从酒店一开业,我就在这里的……两位警官,你们在这里就再好不过了……」

程启思回话说:「这又不是我们的辖区。」

锺辰轩却又撞了撞他,轻声说:「我想管这件案子,让我来处理吧。」

他的态度让程启思很觉得奇怪,锺辰轩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那林梁一脸感激涕零的模样,还想说什么,程启思就打断了他。「带我们进去看看,再给我们介绍一下情况吧。」

「请这边走。」

围在门口的客人们已经被侍应生和保全们好言好语地劝开了,那个在哭的女人也被扶走了。

林梁指着一间房号是「0514」的房间说:「就是这里。这个楼层的侍应生是听到这位董太太的声音赶过来的,看到房间里的情况,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就打电话叫了我来。跟着你们两位就过来了……」

房门是半掩的,程启思看了一眼擦得@亮的门把手,皱了一下眉。他看到不远处有个打扫环境的阿姨在那里偷看,便朝她走了过去。「借一下妳的手套。」

那个阿姨吓了一大跳,林梁忙说:「快把妳的手套取下来。」

程启思接过那双橡胶手套戴上了,走回了房间门口,轻轻地把房门推开。锺辰轩也打完电话走了回来,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都交代好了?这里的警察什么时候来?」程启思问。

锺辰轩回答:「这里涨潮了,等于是座孤岛,这时候怎么可能有人赶来?我们先清理现场吧。」

「涨潮……」程启思心里隐隐地浮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要出去也出去不了?」

锺辰轩一笑说:「你最近总疑神疑鬼的。好了,进去吧。」

这是个相当豪华的套间,落地的窗子开着,窗帘在海风里哗啦啦作响。

一个男人倒在沙发上,头垂下来几乎触到了地毯。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了的红酒瓶,和一个高脚杯,杯底剩了一点酒液。还有一个杯子滚落到了地毯上,却是空的。

程启思方才看到了那个哭泣的女人,虽然打扮华贵,化妆得宜,但也完全能看出来是个中年女人了。

他自然想当然地以为,她的丈夫也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所以当他看到死者的时候,一时间有些错愕。

那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男人,穿一件华丽的和式浴袍,头发还是湿润的,应该是才洗过了澡。他的面容很宁静,彷佛是在入睡一般。

锺辰轩轻轻地说:「应该是被毒死的,而且他并不知道凶手会杀他。」

程启思说:「我觉得奇怪的倒是,他怎么会是外面那个女人的老公。」

「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呗。」锺辰轩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是吗……」

锺辰轩半跪在地毯上,把那个男人的浴泡带子解开,检查他的尸体。

「死了没多一会,顶多一两小时吧。尸体上有红点出现……应该是中毒,不过现在也没法判断是什么毒,我又不能在这里解剖。」

「能够让他毫无戒心地喝下毒酒,一定是很熟的人。」程启思说。

锺辰轩说:「你怀疑他老婆?」

「老妻少夫,不怀疑他老婆怀疑谁?」程启思从沙发旁捡起了一个黑色的皮夹,里面除了各种卡和少量现金之外,还有死者的证件。

锺辰轩正在细细察看死者手上的戒指。那是一枚样式很简洁的铂金指环。他把指环摘了下来,只见在内圈上刻着「D˙T」的英文字母。「看这个,启思,很像是结婚戒指。」

程启思接过了那枚指环,套在手指上转动着。「是吧,否则不会在上面刻英文字母。」他把证件扬了扬,「他的名字是董隽。D应该是指他。不过,他老婆叫什么?」

锺辰轩说:「你问我我问谁?这里只有他本人的证件。出去问问就知道了。」

程启思忽然咦了一声,他弯下了腰,在酒柜前面铺着的一块小地毯下捡起了一方手绢。

「奇怪,辰轩,这手绢大半是被压在这块地毯下面的。换句话说,这块地毯曾经被掀起来过。」

锺辰轩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方手绢。「要我说,奇怪的不是这手绢在哪里,而是现在还有人用手绢。」

他盯着那手绢看了片刻,眼中的诧异之色更浓了,「而且,这块手绢可是手工刺绣的,刺的还是一只……凤凰。」

那块手绢,华美的红缎为底,上面用金丝线绣了一只凤凰。手绢上带着一股相当浓郁的香气,像是花香,但却说不出来是什么花的香味。

「很眼熟。」程启思说,「我好像也闻到过这股香味。」

他心中那股隐隐的怀疑,这时候开始清晰了。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但锺辰轩的脑子却也转得很快。

「你是说,你在露台上所看到的海滩上的那个红衣女人?」

「我不只是在露台上看到了,我跟尹雪也在海滩上看到了。」程启思说,「我虽然没有看到她的脸,但却看到了她的衣服。你也听到了我问袁心怡的话,我实在是觉得那个女人的服装跟袁心怡形容的非常相似。而且,那个女人身上也有一股非常浓郁的花香,香得我老远都闻到了。最让人惊讶的是……我一转头的工夫,她就消失在海浪里了。月光映着海滩……只看见翻卷的墨蓝色浪花。那一刻,我真的有种恐惧的感觉。」

锺辰轩说:「按理说,这么晚会出现在海滩上的,一定是酒店的客人。如果这样的话,要找到她很容易。只不过……」

他笑了一笑,「我有预感,事实肯定不会如此简单。不管怎么说,这方手绢也是重要的物证,我们这就去把那位林经理请来问问吧。」

出了房门,林梁正在门口六神无主地转悠。一看到他们,就忙迎了上来。程启思问:「房卡呢?」

林梁忙说:「在董太太那里。」

程启思把房门带了过去。「找两个保全守在这里,不要让人接近。」

「那当然,那当然。」林梁说,他又指了指头顶的摄影机,「两位放心,都有监控的。」

程启思一呆,看了看锺辰轩。锺辰轩说:「我知道酒店到处有监控,不过,我还真不认为这摄影镜头会拍下凶手的脸。不管怎样,林经理,把监控录像找出来吧,我们一会下去看。」

程启思问:「董太太在哪里?」

「我把她安置在别的房间了。」林梁说。「我陪两位过去?」

「不用了。」程启思说。「我们自己去。」

董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用纸巾抹眼泪。她的妆已经花了,睫毛膏也糊了,看起来着实有些可笑。妆一掉,就看得出她的年龄了,至少已经是四十出头的女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但还是瞒不过人的。她抬起头,看着锺辰轩和程启思,眼里流露出狐疑之色。「你们是谁?」

程启思把证件掏出来给她看。「警察。」他在董太太对面坐了下来。「我可以问妳几个问题吗?」

锺辰轩却在远处的沙发里坐了下来,把自己藏在了阴影里。

董太太点了点头。程启思说:「我能看看妳的证件吗?」

董太太拉过身旁的一个漆皮大包,从里面找出了一份证件。程启思接过来一看,她的名字叫童知琳,四十二岁。

「死者是妳丈夫,董太太?」程启思问。

董太太用纸巾又擦了擦眼睛。「是,他是我丈夫。」

「你们结婚多久了?」

童知琳说:「一年。」

程启思又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董太太?」

童知琳说:「是在一场酒会上。我们……」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两片红晕,颇有点少女的娇羞之态,这跟她的年纪很不相配。

「我们一见钟情,很快就结婚了。」

程启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的「一见钟情」有所反应,他记得在护照上看到董隽的年龄不过二十八岁,说什么他也不相信董隽是跟这个年逾四十的童知琳「一见钟情」的,虽然她保养得不错。

刚才,从林梁的口中他也知道,童知琳和董隽都是这家酒店的常客,童知琳的前夫是个房地产商人,资产相当惊人。

而董隽,林梁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语气里,程启思和锺辰轩都能够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这个董隽,就是一个混迹于富豪太太之中渔利的小白脸,当然,这次他钓着了大鱼,就是童知琳。

「妳知道妳先生有仇人吗?」程启思又开始继续他例行公事的问题。

童知琳想了一会。「董隽为人很好,我不记得他有过仇人。」

程启思问:「那你们夫妻的感情如何?」

童知琳眼里还满是泪,这时却笑了一笑。「当然好。我们感觉很好,董隽也对我非常好。我们……很幸福。」

她看到程启思眼里掩饰不住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又说,「我知道,你们也会认为,董隽是图我的钱才跟我结婚的。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

「我们结婚后,我要把我的一部分财产转到他名下,可他坚决不要。他说他有自己的生活来源,他也不图个什么,用不着要我的东西,白落下一个坏名声。」

这话听在程启思耳中,倒是大出意外。

童知琳看他不信,说:「你不信也难怪,旁人都这么说。我很在意,但董隽却不在乎。他说只要我们的感情是真的,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就连立遗嘱,他都不肯要,说不吉利。」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程启思也不便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了,便另换了一个话题。「能把妳跟妳先生今天晚上的情况说一下吗?」

「今天晚上,我们在房间里吃晚饭。本来打算去海滩散步,但是看到天气不好,就算了。」童知琳慢慢地说。

「我打算去做个SPA,董隽说他就在房间里休息一下,他有点头昏。我看着他上了床,给他倒了杯热茶,就出去了。

「因为天气变了,我有点风湿,觉得关节酸疼,就让她们给我做了全套,一直弄了两三个小时……我带了些新鲜的水果上去,因为董隽晚饭吃得很少。结果,我一开门,就看到……」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了,急急地撕了一张纸巾去擦。

程启思等她哭了一会,才问:「董太太,妳知道妳丈夫今天晚上约过人吗?」

童知琳一呆。「约过人?没有啊,他头痛,怎么会约人呢?」

程启思想着现场开瓶的红酒和喝过的两个酒杯。很明显,董隽是趁童知琳不在的时候,约了凶手见面,又被凶手下毒杀害的。

董隽很了解自己的妻子,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要做次美容,没有两三个小时是肯定做不完的,他有很充足的时间进行这次死亡约会。

「那妳还有没有别的情况可以向我们提供?哪怕是一点细节也好。比如,妳这段时间有没有看过妳丈夫有异常的表现?或者是他跟什么特别的人见过面,联系过?」程启思不死心地追问。

童知琳茫然地摇了摇头。「我现在头很昏……想先休息一下。」

程启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吧,那就先不打扰妳了。我们需要检查一下妳跟妳丈夫的行李。等检查完毕,我会让经理把妳的东西给妳送到这个房间的。对了,0514号的房卡是在妳那里吗?」

「在这里。」童知琳从包里摸出了房卡,递给了他们。

程启思看到锺辰轩随着他走了出来,埋怨地说:「你就躲在那里,一言不发。我都想不出什么可问的了。」

锺辰轩笑笑说:「难道我又忍心去揭破她那『一见钟情』的幻想吗?」

程启思叹了口气。「可是妳听她说,董隽什么都不肯要她的,听起来……听起来似乎倒不像是为钱。」

锺辰轩说:「现在的话都是童知琳在说,她为了自己的面子爱怎么说都可能。这种老妻少夫,确实如她自己说的一样,非常敏感,生怕别人说自己丈夫是为了钱才跟她结婚的。我看,董隽也未必真会对她多么忠诚,在背后跟别的女人有染也可能。」

「你是在暗示董隽另有所爱,那个女人却又把他毒杀了?」程启思问。

锺辰轩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这个可能性很高。两个酒杯,董隽穿着很随意的浴袍,一块手工刺绣的手绢,趁自己妻子去做美容的时候约人,对来人的毫无戒心……这些都说明凶手是熟人,是个女人。」

林梁在不远处等他们,他的脸上有种很怪异的表情。「两位……现在要不要去看看监控录像?」

程启思看了看他。「有什么怪事吗,林经理?」

「监视器……确实拍到了进去的人。不过……不过……没有拍到脸。」林梁嗫嚅地说。

程启思没有再问。到了监控室,林梁指着一个监视屏幕,说:「就在这里。」

监视器是对着过道的,过道上除了偶尔有几个侍应生和清洁工经过,非常安静。

过了好一阵,突然,从电梯的方向,走过来了一个人。程启思顿时想跳起来,又坐了回去。

那是一个穿红衣的女人。艳丽的红缎绣金凤的衣服,每个扣子都是一朵精致的梅花。她的黑发又长又亮,披散下来,但是从监视器镜头的方向,却看不到她的脸。

「她知道监视器在哪里。」锺辰轩轻声说。

程启思嗯了一声。确实,那个女人行走的时候都有意地避开了监视器,监视器拍到了她的全身,却一直没能拍到她的脸。

红衣女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她一进房间,门就小心地被关好了。

程启思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却一直没有看到红衣女人出来。「直接快转吧,到她出来的那一段。」

林梁脸色灰白,回答说:「怪就怪在这个地方了。我已经把这段带子反复地看了好多遍……但是始终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出来。」

程启思和锺辰轩同时一怔。锺辰轩继而笑了笑,说:「我没说错吧,这件案子看起来很明显,结果查下来,就开始出问题了。继续看吧,启思。」

「中间什么都没有。」林梁说,「这个过程至少有两个小时……」

锺辰轩说:「那就快转,快转到有什么的时候。」

屏幕上出现了童知琳。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另一只手拎着她那只黑色漆皮包,走到了门口。她敲了敲门,然后似乎是发现门并没关,就走了进去。

几秒钟后,她就尖叫着跑了出来,不出片刻,从客人到侍应生都涌了过来,把门口给堵了个水泄不通。一群人都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胆大的还走了进去,直到林梁过来,才把众人劝了出来。

「我们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有人在啊,除了死者。」程启思低声地对锺辰轩说,「我们在各个房间都检查过了,除非……」

锺辰轩说:「除非从露台上跳下去。」

林梁吓了一跳,说:「那可是五楼啊,跳下去会死人的。下面是海滩,不是海。」

「林经理说得很有道理。」锺辰轩笑笑。

「何况我们也并没有发现尸体,不是么?」他起了身,「走吧,启思,监控录像也看完了,我们现在还有事情做呢。」

两个人又回到了五楼。走到0514房间前,程启思把手搁在了门把手上。

「让我觉得奇怪的另一件事是─这门把手特别光亮,一点指纹都没有。按理说,董隽和童知琳两个人进进出出,还有侍应生、清洁工,甚至包括那个红衣女人……从录像上可以看到,她并没有戴手套。」

锺辰轩说:「发生了这种事,清洁工也不会再去擦拭。事情上,从录像上看,也没看到有谁去擦过。这确实是件怪事……不过,为什么呢?如果不想留下指纹,大可以戴上手套,岂不比有意把所有的指纹擦去来得更自然?」

程启思用房卡开了门。「一会我们再去把录像看一遍。没办法,虽然枯燥,我们恐怕还是得从头至尾看一遍。不止今天的,估计这几天的都得看看。」

他站在房间中间,四处看了看。「我们从哪里开始?」

「你搜卧室跟浴室,我搜客厅。」锺辰轩叹了口气,「又是一件苦差事。」

程启思走进了卧室,打开了衣橱。董隽和童知琳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他在每个衣袋里都掏过了,一无所获。

梳妆台上放着一大排化妆品,但保险柜是上了锁的,估计童知琳的首饰放在里面。程启思把床头柜和梳妆台的抽屉都拉开看过了,几口箱子也查看过了,但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浴室里也是干干净净。程启思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回到客厅,却没有看到锺辰轩的影子。「辰轩?」

锺辰轩的声音从露台上传了过来,因为隔着一层窗帘,程启思刚才并没有看到他。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异样。

「启思,到这边来。」

程启思掀开窗帘,从开着的落地窗走到了露台上。锺辰轩正站在那里,注视着露台一角。程启思顺着他的眼光望了过去,顿时脸色也变了。

一个穿红衣的娃娃,正「坐」在露台的角落上。

那是个很美丽的娃娃,尖尖的下巴,大大的乌黑的眼睛,一头长长的漆黑的长发。

它穿着一件民国时期式样的红衣,旗装领,宽袖,宽宽的裤管下露出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红衣上绣着金色的凤凰,而每颗盘扣都是一朵梅花。

锺辰轩的声音低得近于耳语。「我想,这就是袁心怡所说的那个娃娃。」

「我不相信。」程启思终于挤出了一句,「我绝不相信……这太荒唐了。」

锺辰轩说:「可是你已经开始相信了。相信你今天在露台上和海滩上见到的女人,就是我们现在面前的这个……娃娃。」

程启思沉默着。他闻到了一股香味,夹在略带着腥味的海风里。花香,他曾经在海滩上闻到过的花香,也是那块红色刺绣的手绢上染着的香气。花香是从角落里的那个娃娃身上散发出来的。

「辰轩,你相信吗?相信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能够变成人,并且杀人?」

锺辰轩有点迷惑地摇了摇头。「很多鬼片和恐怖片里都爱这么演。相信?作为警察,我肯定不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说。

「不过,我刚才忽然想起了尹雪说的话……她说,一把扫帚都可能会成精,何况是……这种留在人类身边从而获得灵魂跟生命的娃娃……它们原本就是仿着人类做的……而且,它们的主人往往在它们身上倾注了真正的感情……像阿苏,还有袁心怡。」

程启思笑了笑。「你说你不信怪力乱神,可你现在说的话,分明就是……反正,我是不信的。」

「等到我们解开凶手是如何离开屋子的谜的时候,我也不会信。」锺辰轩从露台上入下俯瞰。

这间酒店房间跟他们所住的0235号刚好是在相反的方向,0235号的露台面向的是海滩,相当安静。而0514号房间下面正对的就是酒店大堂,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就算有个人从五楼上跳了下去,也会引起相当大的响动。

程启思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通过别的房间出去的?」他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就算凶手能够从露台上翻到另外一个房间,但也一定是相当有限的,应该就在邻近的房间。但是,监视器一样没有拍到有人离开的画面。这两天酒店里的客人本来极其有限,想来也不会正好在这层楼徘徊。

他把头探出露台看了看。锺辰轩说:「你这个假设是站不住脚的。」

程启思没有说话,但在心里他也只能同意锺辰轩的判断。

五楼这一排房间都是豪华套房,有独立的大露台,房间之间相隔有数米之远,而且没有可供攀爬的东西。

如果说凶手能够在这些房间的外墙上行走,那凶手要么就会轻功,要么就是杂技演员了。何况,那还得冒着有人向上看的危险。

程启思喃喃地说:「那她究竟是怎么出去的?」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又落到了那个红衣娃娃身上。这个娃娃的脸很美,圆润,下巴略尖,眼珠圆大,黑而晶莹,居然能够给人一种「水盈盈」的感觉。

锺辰轩在一旁说:「这娃娃穿这身衣服很合适。它很……温婉。」

「我一向不喜欢红色,因为红色像血。」程启思说,「不过它的衣服……那个红衣女人的衣服,倒是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


第四幕 红衣娃娃

「那是很纯正的中国红。」袁心怡说。她跟尹雪两人坐在沙发上,一人端着半杯酒。「很富贵,很喜气,严格来说,并不俗气。那是种相当令人舒服喜悦的红……如果再深一点,就会让人不那么愉快了。」

尹雪却有些心不在焉。袁心怡碰了她一下,说:「妳不是一向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怎么不说话了?」

尹雪看了一眼程启思抱过来放在桌上的红衣娃娃。「我说过了,叫妳不要养这些娃娃的。它们太像人,会带来很多麻烦。」

她的声音很冷,袁心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妳这是怎么了?这又干我什么事了?」

尹雪走到桌子前面,把手放在那个娃娃柔亮的黑发上。

「心怡,妳不能否认,这娃娃身上穿的衣服,是妳亲手做的。妳也不能否认,这个娃娃是属于妳的。妳觉得,警方不会怀疑妳吗?」

锺辰轩说:「尹雪,那时候妳们俩跟我和启思在一起。没有理由怀疑妳们。」

尹雪瞟了程启思一眼。「启思,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程启思闷闷地说:「是没有理由怀疑,不过我也实话实说,妳如果真想做,妳是做得到的。」

锺辰轩瞪了程启思一眼。程启思摊了一下手。「好吧,我收回我的话。心怡,我问妳,这个娃娃,真的是妳的么?」

袁心怡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说过了么,确实是我的,但现在这个娃娃一部分不在我的手上。」

程启思一怔。「一部分?什么意思?」

袁心怡说:「意思就是,身体在我那里,但头不在。我告诉过你们了,我把头寄回到日本去修了。需要重修灌模、重新化妆,很麻烦。所谓的『官妆』,所谓的『大师级』作品,我们自己是弄不出来的。」

锺辰轩问:「妳说妳寄到日本了。」

袁心怡说:「没错,这娃娃是日本的。我是三个月之前寄过去的,因为前段时间特别忙,所以没有天天催着问。前些时候一问,他们说已经给我寄回来了,不过我一直没有收到。国际包裹有延迟是常事,我也并没有在意。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着了。」

程启思说:「可是,妳好像并不觉得吃惊。」

袁心怡浅浅一笑。她唇角有个小小的梨涡,笑的时候特别动人。

「从你们都说在海滩上见到了那个红衣女人之后,我就知道会见着弱柳了。你们见着的,本来就是它啊……」她指着那个红衣娃娃,「娃娃是有灵魂的,它们会化身为人类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这不是传说,是真的。」

程启思骤然觉得有股重重的寒意。尹雪不耐烦地说:「心怡,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要找的是凶手,不是鬼。就算妳信,别人也不信。就算大家都信,这个结论他们也交不了差。」

袁心怡轻轻地叹了口气。「连妳也不信。妳也不是什么无神论者,为什么就不相信这些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呢?」

她啜了一口酒,悠悠地说:「不是每个娃娃都会拥有灵魂,要有一定的条件作为基础。就像我说过的海的女儿一样,她需要人类全心全意爱她并举行正式的仪式才能拥有人类的灵魂……据说,我只能说是据说,娃娃也需要它的主人全心爱它才会拥有灵魂……」

程启思跟锺辰轩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回过头去看那个娃娃,那双黑莹莹的眼睛却真像是会说话一般,看得两个人都猛地一个激灵。

程启思挥了挥手,说:「再听妳们说下去,我都真会信了。不过,一个娃娃为什么要杀人?」

锺辰轩微笑地说:「不是说娃娃都会对主人忠心吗?那么,它就是为了主人而杀人了。心怡,妳认识死者?」

袁心怡脸色微微一变。「董隽?他也算是名流,认识当然是认识了。不过,我跟他没有什么来往,没有仇怨,更不会想要杀他。」

尹雪却笑了笑。「虽然它的身体是属于妳的,可是,它的头却不属于妳啊,心怡。」

她这番话说得很是诡异,但在场的几个人都听明白了。

锺辰轩说:「尹雪的意思是,妳那娃娃的那个头,是从别人手里收购来的,是一个二手的头,所以,它是为了它的那一个主人而杀人?」

袁心怡摇了摇头,说:「不会的。头损坏了寄回去修,叫做『里归』;如果换新头,叫『有料交换』。不管是『里归』还是『有料交换』,都是有一个头模在那里的,哪怕是限定版也不例外。所以,绝不会从别人手里去收购一个二手的头来给顾客的。」

程启思听得更是云里雾里,只得耸了耸肩。「那么,心怡,把日本那个商家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还有,妳说妳是透过经纪人出售妳设计的服装?我要知道,妳那件红色绣凤的衣服究竟卖给谁了。妳确定,妳只做了一大一小两件?」

「我当然能确定。」袁心怡说,「这两件都卖掉了,但是谁买走的我不知道。」

她撕了一张纸,写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我经纪人的。一个是日本那家商店的电话,你算好时差再打吧。」

从房间里出来,锺辰轩说:「你不会真相信她们的话吧?」

程启思说:「当然不信。不过,这个娃娃始终是出现在这里了,而且出现得那么诡异。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调查一切线索,什么都不能放过。」

他把那张纸片收了起来,「这个周末客人很少,我想,我们还是实际一点,先调查酒店里的客人吧。」

这座酒店实际上是处在一处半岛上。本来,半岛上有个浅滩可以通往陆地,但因为这几天涨潮,通道全部都被淹没了,只能通过渡船往来。晚上九点之后,渡船就不开了,等于是跟陆地隔开了。

「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很容易确定范围的。」程启思在听完林梁的介绍之后说,「我要知道今天入住酒店的所有客人的情况。」

林梁说:「因为天气不好,阴雨蒙蒙的,所以这个周末游客很少。除了袁小姐和她的朋友,董先生和他太太之外,来的大部分都是熟客。」

锺辰轩问:「袁小姐她经常来吗?」

林梁点点头说:「是,袁小姐经常到这里来画画找灵感。董先生夫妇俩也是,他们很喜欢这里。」

锺辰轩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还有就是曲鹂小姐,她也是常客。」林梁说,「方晓声先生,他和他的妻子、儿子,来度周末。另外还有一位陈重先生,这位先生我很眼生。哦,还有来表演节目的红雨、白雪、绿云三姊妹。我们请她们来这里表演已经很久了。」

锺辰轩问:「她们表演的节目是什么?歌舞?」

「唱唱歌,跳跳舞,都能。」林梁说,「对了,她们好像是杂技团出身的,还会玩些魔术,耍些杂技,总之是全能,也很会营造气氛,所以客人对她们都很满意。」

他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两位,你们也知道,这里来的都是有钱的人,她们三个都长得漂亮,所以……」

程启思说:「所以她们也陪客?」

林梁笑得更尴尬。「也谈不上……」

程启思心里一动。「那死者,他跟这三个女的有关系吗?」

「有。」林梁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回答了。「有一次,他们四个人,一起在桑拿房,一下午,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他舔了舔嘴角,笑得有些猥琐。

「不过,猜也猜得到了。红雨她们三个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白雪手里还拿着一迭钱,看样子给得不少呢。」

「童知琳不知道吗?」程启思问。

「她呀……」林梁又笑,「董太太她年纪也不轻了,非常注意保养,一去做美容,没有几个小时是不会出来的。两位,你们想想,一个女的不会做了一半脸突然冲出来吧?」

所以董隽能够大胆地在房间里跟另一个女人私会,正是因为他的妻子有这样的习惯。程启思想着。他说:「我想见一见这些人。」

林梁一愣。「现在?」

程启思看了看时间,马上就要十二点了。「这是谋杀,希望林经理配合。」

林梁忙说:「当然,当然……」他跟旁边的几个人嘀咕了一句,说:「曲鹂小姐在酒吧,红雨她们三姐妹跟陈重先生也在酒吧。方先生一家应该在房间里。」

锺辰轩说:「这可真是方便。走吧,林经理,带我们过去吧。」

这家酒店的酒吧是临海的,有个长长的台阶,可以一直走到海滩上。程启思一走进去,就听到有女人放肆的笑声,而且还不止一个女人。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旁边坐着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长得并不像,但都是相似的打扮,相似的化妆,都算是美女,但那股风尘味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个中年男人也是常见的「富商型」,一张脸油光水滑,半秃了头,还有个鼓出来的小肚子。桌上放了好几个洋酒瓶,都已经见了底。

程启思瞅了一眼林梁,说:「她们推销出去的这些酒,恐怕是有分成的吧?」

「惯例,惯例嘛……」林梁笑着小声地说,然后指了指另一个角落。「哪,那位是曲鹂小姐。」

从听到曲鹂这个名字起,程启思就对这个女人有点好奇。那名字听起来就给人一种婉约秀丽的感觉。

当他看到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坐在角落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曲鹂的衣服虽然也是红色,但是偏枣红色,跟他在沙滩上见到的那种纯正的中国红还是大有不同的。虽然她是坐着的,但从侧面看来,仍然可以看出来她身材极好,曲线玲珑。程启思走到她背后,曲鹂似乎听到了动静,猛地回过了头。

程启思顿时觉得一阵失望。光看她的背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但曲鹂的一张脸却是平庸之极,属于走在大街上都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类型。也不是难看,只是很不起眼,跟她的身段大不相配。

「你是……」曲鹂看到程启思很明显地想跟她攀谈,开口问。程启思便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是警察。曲小姐应该已经知道,酒店里出了一桩命案,例行公事,我得问酒店里的客人一些问题。」

曲鹂瞟着他,笑了起来。「我还不知道有警察长得这么帅。」

程启思听到从自己背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人硬把笑声给压住了在喉咙打转。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那个林梁无数句,装了一副笑脸对曲鹂说:「曲小姐,妳认识死者么?或者是死者的妻子?」

「不认识。」曲鹂回答得很爽快,「打过几次照面,不过不认识。」

「曲小姐是干哪一行的?」

曲鹂耸了耸肩。「这里玩玩,那里逛逛。」

「曲小姐经常到这里来?」

曲鹂回答:「有时候。我是出生在海边的,所以喜欢海。」她的眼里骤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程启思觉得,也许是回忆,但又不全是。

她沉默了好一会,又说:「你问我也是白问,我真不认识他们。」

程启思盯着她。「那么,今天晚上,妳做了些什么?」

「我?我吃过晚饭就来这里坐着了,反正回房间也无聊。」曲鹂说。

程启思又问:「那妳中途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曲鹂想了一会。「我去过一次洗手间,这也算?哦,我到外面海滩上散了一会步,觉得有点冷,就回房间去拿了件披肩。」她对着自己指了指,「就是这一件。」

那是一件颜色很温暖,黑色镶红边的披肩。程启思点了点头。

「除了这两次,妳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了?那妳在这里,等于坐了整一个晚上啊。」

曲鹂又耸了耸肩。「我常常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在这里坐一晚上也很正常。」她打了个呵欠,「问完了吧?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吧?我有点累了。」

程启思没有反对。曲鹂站起了身,将披肩拢了拢,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程启思将椅子转了个角度,对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头对林梁说:「把负责酒吧的工作人员叫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过来了。他对程启思的问题都答得很快,曲鹂确实是在这里坐了一晚上。他似乎有注意到她去了海滩,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不知道了。回来之后,她确实披了一件披肩。

至于曲鹂什么时候去过厕所,他更不清楚了。时间?去海滩的时间,大约在九点到十点的时候吧。

程启思把他打发走了,又向陈重那一桌走了过去。在他向曲鹂问话的时候,陈重就一直在往这边看了,这时候看到程启思过来,陈重并没有惊讶的表情,反而在脸上堆上了笑。

「问完了那位小姐,就来问我了?呵呵,呵呵,女士优先,红雨,白雪,妳们先来吧。」

程启思这时候在近距离里观察那三个女人,发现她们其实还相当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只是化妆浓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红雨瞪大了眼睛,问:「我们先来?来什么?」

程启思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想妳们都已经听说过今天晚上发生的命案了吧。」

因为童知琳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闹得几乎是人尽皆知了,再要求保密也是多此一举,所以程启思并没有对酒店方面提出这样的要求。果然,红雨立刻点了点头。

「知道了,我们都知道了。真是太吓人了……」

程启思开门见山地问:「妳们三个跟死者董隽是什么关系?」

那三个女孩子妳看我,我看妳,都不说话。

反而是陈重呵呵地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警官,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关系了,哈哈,哈哈。只不过,那小子年轻,长得又不错,恐怕跟他比跟我快活多了。妳们几个说,是不是?」

白雪撒娇地一扭身,说:「不是,您可比他好多了。」

程启思不想听他们打情骂俏,打断了他们的话头,问:「今天晚上,你们几位一直在这里吗?」

陈重又笑。「一晚上?唉呀,我哪有这么能坐得住。我先是跟她们三个在一起吃饭,然后听她们唱歌,又给我跳了两个舞……」说到这里,他伸手在绿云的脸上拧了一把,「后来才到这里来的。」

「什么时候?」程启思问。

陈重还在想,白雪就抢着说:「我记得,是十点过五分。我进来的时候看了时间的。」

「之后你们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了?」程启思问。

陈重哈哈地笑。「当然没有。有她们几个在,我还能到哪里去?」

程启思说:「那之前,你们是在哪里?」

「在我的房间。」陈重说。

「有没有人出去过?」

陈重一呆。「这个……应该没有吧?」

他望着三个女孩子,红雨忙说:「没有,没有,我们都在房间里面,没有出去过。」

「那你们对这桩命案,还有没有想跟我说的?」程启思又补了一句。

三个女孩子互相看了一眼,都摇头。

陈重说:「我跟他们,啊,点头之交!点头之交而已……所以,没得什么可说的!哈哈,哈哈……」

他大概是喝多了,满嘴酒气。程启思已经忍了半天了,这时候实在是不想忍下去了,站起来说:「好了,就先到此为止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再来找你们的。」

他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看到锺辰轩正站在门口。门是敞着的,锺辰轩却也不进去,就站在那发呆。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程启思走过去问。

锺辰轩回头看到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在想事情。怎么样,你去问那几个问得如何了?」

程启思耸了耸肩。「没太大收获,进去再说吧。」

进了房间,他把门关好了,倒了两杯酒,给了锺辰轩一杯,自己一杯,然后把刚才的情况详细地讲了一遍。

「曲鹂,我现在看不出她有什么动机,但是她至少是有机会的。她在红衣女人出现的时候,正好不在酒吧里,没有人能替她作证。

「陈重和那三个女孩子,虽然他们说来到酒吧前是一直一起在酒店房间的,但我对此持怀疑的态度。他们的态度有些暧昧,让我觉得奇怪,或许他们在有意隐瞒些什么。」

「隐瞒?」锺辰轩说,「那当然了,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他们如果有所隐瞒,也不一定就是因为这桩案子了。不好出口的事情,可多着呢。我想,他们在房间的时候,大概是在寻欢作乐吧!所以才不好跟你直说。」

程启思问:「你去见那个方晓声,有什么收获?」

锺辰轩想了想。「也是个经商的,家底厚实的那种。他妻子虽然也三十多了,但还是挺漂亮,身材也好。有个儿子,才十多岁,长得像他妈妈,挺可爱的。爸爸一张方脸,像张麻将牌。」

程启思忍不住笑着说:「你形容得可真好玩,什么麻将牌呀。」

锺辰轩说:「就是麻将牌,你见了就知道了,那一个方方正正啊,真是合了方这个姓。」他又说,「这一家子说,他们都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节目,儿子喜欢看足球。没有人离开过房间。」

「一家子,总是抱成一团的。」程启思说,「监控录像怎么样?」

锺辰轩蹙了一下眉头。

「这个,他们那间房间,正好是在拐角处─那里是摄影机的死角,拍不到。就算有人进出,也不会有人看到。如果按你说的─一家子总是抱成一团─那么就算有人离开过,他们也会说没离开的。」

程启思笑了。「你觉得呢?你来判断一下这一家子里会不会有凶手?」

「你每次都来考我?」锺辰轩说,「方晓声看起来方方正正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我觉得他有点害怕,常常会避开我的视线。他的太太叫冯冬,这个女人……我觉得她也在害怕,她说话的时候,有时候会瞟她的丈夫一眼。看得出,他们非常疼爱他们的儿子,不过那孩子确实也很懂事,不像现在很多男孩子那么讨人嫌,文文静静的,又听话,就喜欢看书。」

程启思说:「怕?他们怕什么?心里如果没有鬼,有什么好怕的?」

锺辰轩又想了一会。「方晓声是那种表面很正经,实际上可能会有外遇的男人。如果你要我判断,我的判断就是这样。而冯冬也相当漂亮,她也可能因为自己丈夫不太能让自己满意而会有外遇的那种女人。如果说,冯冬跟死者董隽暗地里有来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说实话,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周末,来到这个酒店而又不是为了公事的人,我每一个都怀疑。方晓声一家,那个叫陈重的男人,丈夫过世了的曲鹂,还有……袁心怡。」

程启思震动了一下。「你真的怀疑她?」

锺辰轩的眉头蹙得更紧。

「我不知道。就像你所说的,袁心怡在案发的那几个小时里,都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按理说她是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可是……我总觉得,袁心怡跟这件案子有着脱不了的干系,就像她跟阿苏的案子脱不了干系一样。」

他抬起眼睛望着程启思,「你别忘了,我们是为了阿苏的案子才来到这里的。不要因为尹雪,就忽视了袁心怡。事实上,就连尹雪,也可能是有嫌疑的。虽然我跟你一样,都不愿意去做这方面的设想。」

程启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的,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直觉地认为,这次不会是尹雪干的。」

「这个我相信。」锺辰轩说,「但是未必就不是袁心怡干的了。她的嫌疑,真的很大,因为她跟这两桩案子都有些莫名的关联,而两个案子里都出现了娃娃。对了,你有没有打电话到日本?」

程启思说:「打了。日本的商家回复说,他们确实是帮助袁心怡修补一个娃娃的头。修这个头─他们叫什么灌模什么的,得花时间,又重新化过妆,才寄了回来。我问了地址,他们告诉我的地址正是袁心怡的家。用的是国际快递,我查询了一下,签收时间是在半个月前,但签收人却是『本人』。」

「哦?」锺辰轩来了精神,「心怡不是说她根本没有收到这个娃娃?」

程启思说:「我是透过快递运单号查到的,太晚了,没办法联系到当时具体送货的人。明天吧,明天我再去确认一下。这是个国际快件,时间又不长,相信送货员应该能够辨认出当时签收东西的人。」

锺辰轩笑笑说:「你认为签收的人就是设这个局的人?」

程启思苦笑。「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锺辰轩把杯里的酒喝干了,沉思地说:「如果把这个案子里那些怪力乱神的因素全部撇开,还剩下的是些什么呢?我们走一条快捷方式吧,不管那些娃娃,只说说,事实上发生了些什么事?」

程启思不假思索地说:「董隽死了。被一个红衣女人毒死了。」

锺辰轩摇摇手。「不,只有一个事实能够确定,那就是董隽死了。是不是那个红衣女人毒死他的,我觉得这个大有可疑之处。我们看到一瓶开了的、喝过了的红酒,又看到两个有残酒的酒杯,就判断是死者跟红衣女人在对饮,其实是个盲点。是的,可能事实就是这样,但也可能是故布疑阵。」

程启思提出了异议。「不管怎么说,监器视拍到了那个女人进房间,这是无可置疑的。」

「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她出来,这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她既然进去了,总得要出来的吧?」锺辰轩说。

「其实,她让监视器把她进房间的情况给拍下来,而完全没有拍到她的脸,本来就是件值得深思的事。她好像……好像就是有意要我们看到她进去的一样。」

他思索了一会,又说:「不解开她是怎么出来的这个谜,我们就没办法进行下去。」

程启思说:「不如我们来做个简单点也更有趣的游戏吧。」

他笑了笑,又说,「我亲眼见到过那个红衣女人,虽然没有看到脸,但她的身高和大致体形我还是能够判断出来的。我相信,这个女人就在这家酒店里,而且就是我们今天晚上见过的女人中的一个。」

锺辰轩说:「既然你这么说,你是不是已经有结论了?」

「不,我没有。」程启思回答。「这件事比我想的要复杂。因为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我发现,尹雪、袁心怡、曲鹂,还有那三姐妹,虽然她们是不同类型的女人,但她们的身高都差不多。换句话说,我无法从她们的身高上排除任何一个。」

「那么体型呢?」锺辰轩说,「这个不太可能人人都一样。」

他看到程启思面露难色,想了一想便说:「我明白了。我见过袁心怡给那个娃娃做的那套红衣,是民国时候那种宽袍大袖的衣服。所以,穿着这样宽松的衣服,不太能看出体型来。」

「这种衣服的特点就是,胖的人会把衣服撑得满满,而纤细苗条的人会更显得纤弱娉婷。」程启思说,「我对那个在月光下的海滩上看到的红衣女人印象很深,风吹过她的衣服有些贴在了身上,我认为她是个相当纤细但却匀称有度的女人。」

锺辰轩笑出了声。「按这个标准,尹雪,袁心怡,还有冯冬,都是这类型。」

「曲鹂和那三姐妹都是。」程启思说,「但是,只是大致上都可以归于这一类,实际上她们的胖瘦程度还是有区别的。换句话说……如果让我看到她们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出现,我一定能够认出来我看到的是哪一个女人。」

锺辰轩给了他一个白眼。「你以为你在玩唐伯虎点秋香?这可能吗?你在开玩笑吧?」

程启思有点沮丧地说:「我知道不可能,不过,这也算是一个快捷方式吧。至少在现在,最有嫌疑的就是那个神秘的红衣女人了,我也是一心想要把她给揪出来呀。」

锺辰轩说:「你不是已经揪出来了吗?」

程启思一呆。「在哪?」

锺辰轩微微一笑。「不就在袁心怡的房间里放着?」

程启思嗨了一声。「你真会开玩笑。」

锺辰轩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在想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让那个穿红衣的娃娃出现在凶案现场呢?一定有一个理由,不过,这个理由是什么呢?」

程启思说:「你想出来了?」

锺辰轩耸了耸肩。「也许就是想向我们暗示,杀人的是这个娃娃吧?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


第五幕 真话?

袁心怡把那个红衣娃娃抱到了露台上,放在一张圆桌上。她拿了把小木梳,轻轻地梳着娃娃黑亮的长发。

尹雪靠在露台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她的举动。袁心怡梳了大概有十分钟,那娃娃的头发早已顺得不能再顺了,她还在继续梳。

「心怡,妳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尹雪的声音清脆而冷淡,袁心怡却没有抬头看她。「我不是跟妳说过了吗,我是来这里工作的。」

尹雪笑了一下。「妳跟我就不要说这些话了。心怡,妳认识董隽,对吗?」

袁心怡淡淡地说:「妳也怀疑我,尹雪。我什么时候骗过妳?我跟他只是认识,但是完全不熟。真的,尹雪。」

「妳这段时间根本就没有接case。」尹雪说,「确实,妳一向都不瞒我什么,所以妳目前有没有工作我也很清楚。而且……心怡,我们认识那么久了,对于妳,我也太了解了。最近,妳一直有点说不出来的心不在焉……在妳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是种很模糊很微妙的感觉,但我相信这种感觉是有原因的。妳……心怡,妳跟谁好上了?」

袁心怡望着尹雪,突然笑了。她唇角的笑涡很是醉人。「如果我跟谁好上了,难道还会瞒着妳?」

尹雪说:「如果妳跟一个有妇之夫好上,而那男人又是绝不会跟他妻子离婚的,妳绝不会告诉我。我一向对这种毫无意义又伤心伤神的事情很看不惯,妳当然也知道。」

袁心怡叹了口气。「妳真是认定了我跟董隽有什么关系了。尹雪,妳要我怎么解释才相信呢?」

「妳连我都说服不了,又怎么能去说服别人?」尹雪把她手里的梳子抢了过来,「别梳了,心怡。我问妳,妳跟阿苏究竟做过什么交易?」

袁心怡看了她一眼。

「我跟她做的交易不是妳帮我去的吗?」

尹雪说:「是,不过,妳们就没有谈过别的事吗?妳的弱柳从日本寄过来,别人怎么能代妳签收?除非是对妳的情况很了解的人。」

她的眼光也落在了红衣娃娃身上,「心怡,究竟妳把那件衣服卖给了谁?妳想清楚,这种事情,警方是一定能调查出来的。」

「妳想得太多了,尹雪。」袁心怡轻声地说,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我真的不知道那件衣服卖给了谁。我跟阿苏确实常常有谈起娃娃的事,好像我也确实告诉过她弱柳已经寄回来了……不过,我都没有在意。」

尹雪过了好一阵,才叹了一口气。

「心怡,妳的才能是在妳的专业,绝对不是在策划谋杀这方面。我再说一次,妳想清楚,如果有什么事,妳最好告诉我。我会帮妳想办法……」

袁心怡笑盈盈地说:「就像程启思对妳一样?」

「你错了。」尹雪回答,「他并没有帮我想办法,他只是帮我隐瞒。我是感激他的,不管怎么说……」

她扬起了眉。「但是,妳不一样,心怡。妳没有能力作到一件让警方查不出来的案子,所以,如果妳真的有所隐瞒,妳最好告诉我,让我帮妳。」

袁心怡没有回答。她的眼神,落在了月光下的海滩上。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只能听到涨潮的声音。

「辰轩,起床了。」程启思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走进了锺辰轩的房间。「我去问过送国际快递的那个送货员了。」

锺辰轩坐起了身。「怎么样?究竟是谁签收的娃娃?」

「阿苏。」程启思回答。

「那个送货员不太负责,他接到了一个女孩子的电话,说了地址和运单号,于是送货员就在小区的门口把货给了阿苏。因为阿苏能够说出货物的地址,和里面装的东西,所以送货员压根就没有怀疑过她不是物主。」

他望着锺辰轩,「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有很奇怪?阿苏跟董隽,看样子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但是总觉得他们的死有关联似的。」

「他们的关联就是那个叫弱柳的娃娃。」锺辰轩说,「看样子,是阿苏打电话去日本问到了运单号,或者索性就是问袁心怡。袁心怡工作忙没有去催问,阿苏就顺利地把这个娃娃签收了。」

程启思笑了笑。

「我想也是。这件事应该是这样的顺序吧?心怡在日本买到了那个娃娃,她给娃娃做了套跟秀场上一样的红色刺绣的衣服,给它取名叫弱柳。然后,弱柳的头坏掉了,于是心怡就把弱柳的头寄回了日本,日本的商家给她修好了,然后寄回给了她。而在阿苏死的当晚,她把自己的另外一个『头』卖给了心怡,是由尹雪去做的交易。那天夜里,我们在阿苏家里发现了六个娃娃,不,应该是七个。第七个也被『杀』了……」

锺辰轩问:「法医来了吗?」

「马上就来。」程启思说,「W县本来也归H市管,我已经跟上头说过了,由我们来调查。上头问要不要另外调人过来帮忙,我说先不用。」

锺辰轩敏感地说:「你是怕把尹雪卷进去?」

「我倒不怀疑她是凶手。」程启思说,「但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我希望今天的例行检查结束后,就送她先走。」

锺辰轩说:「我也不认为她是凶手。不过,启思,如果袁心怡跟这件案子真有什么关联,尹雪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助她逃避罪责的。你最好有这个心理准备……袁心怡的态度一直有点古怪,就算她不是杀人凶手,她也一定隐瞒了我们什么。」

他起身进了浴室,没过一会就出来了。「走吧,我们去现场。」

走到0514号房间,一个男人已经在等他们了。他朝他们伸出手握了握。「我姓何,何如锋。现场没有别人进出过吧?」

程启思掏出房卡,把门打开了。

「除了我们两个人,就没有人进去过。不过,发现尸体的是死者的妻子,她的叫声引来了不少人围观,有几个人走进去看过,但应该没有接近尸体。」

「那就好。」何如锋走了进去。他戴上手套,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尸体。

「看样子是中毒。死状很安详,应该是在睡眠中死去的。也许毒药是和着镇静剂一起服下去的,他还喝了酒,更会加快毒发。」

「何医生,我们想知道具体是什么毒药,以及下毒和毒发的确切时间。」程启思说。

何如锋点了点头。「我会把尸体带回去解剖,然后再告诉你们结果。」

程启思正想再说话,突然看到门外有个人在探头探脑,却是林梁。

锺辰轩跟何如锋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程启思就走了出去,问:「林经理,你有什么事么?」

林梁小声地说:「程警官,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想也许你有兴趣知道。」

程启思反手把门掩上了,走开了几步,问:「什么怪事?」

林梁的声音压得更轻。「因为昨天夜里发生了那种事,我不放心,一晚上都没睡觉。我四点半的时候,在楼上楼下到处巡视,经过二楼的时候……」

他咽了一口口水,「我本来已经走到电梯口了,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人在用力砸门,我赶忙转过身去看……」

程启思取笑了一句:「林经理胆子还真不小,如果是凶手怎么办?」

林梁苦笑地说:「当时我哪有想到那么多?我回过头一看,正好看到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从0235号房间走出来。但她走得很快,我只看到背影……长头发,穿的衣服就活像民国时期的电视剧里面那样……」

「0235?」程启思重复了一遍。「那是谁的房间?」

林梁说:「是方晓声先生他们一家住的套房。」

程启思吃了一惊。他正想再问,听到尹雪在背后叫他。他回过头,尹雪正站在不远处。

她换了一条浅绿色的薄纱长裙,长发披散着,很是清丽的模样。程启思朝林梁使了个眼色,林梁乖觉地走开了。

「尹雪,妳怎么来这里了?」

尹雪朝0514号的房间瞟了一眼。「法医来了?我看到外面停着运尸车。」

「正在里面检查。」程启思说,「心怡呢?没跟妳一起?」

「她还在睡。」尹雪说,「我来是有点事想跟你说。」

程启思又是一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尹雪咬了咬下唇,神色颇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我昨天晚上碰上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你知道,我一向不信心怡那些胡说八道的。不过……不过……」

程启思说:「妳只管说,我又不会笑妳。」

尹雪抬起了眼睛。她的眼睛乌黑而明亮。

「我一向睡眠不太好,不像心怡,倒下去就能睡得像死人似的。加上又发生了那种事,我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忽然一下子醒了,我听到客厅里隐隐的好像有什么动静。于是我就起来了,推开卧室门向外看……」

程启思听得也有点紧张。「妳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房门被关上了。」尹雪注视着他,「我睡觉之前,明明是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的。我的视力不是太好……我不太能确定……在房门关上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一片大红色的衣角……」

她的眉头深深地蹙在了一起。「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不敢保证我确实看到了。当我赶过去的时候,房门已经没有被反锁了。我当时还真有点不敢开门,虽然客厅里的灯一直没有关,亮堂堂的……过了好一会,我才去开门,外面却又一个人也没有。」

程启思问:「心怡呢?」

尹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我关了门,反锁好,就去她房间里看她。她还睡着呢。」

「也许是妳睡得迷迷糊糊的,看错了?」程启思说。

尹雪慢慢地说:「我还没说完呢……我进心怡房间的时候,走到她床边看了看,她睡得很熟。但是,今天早上,我再进她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床头柜上,坐着那个叫弱柳的红衣娃娃。半夜我去看的时候,那里绝对没有那个娃娃……」

程启思注视着她:「尹雪,妳想说什么?妳想说,妳看到从妳们的房间出去的,就是娃娃?然后,它又在早上回到了原处?」

尹雪眼神茫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我……我讨厌那个娃娃,不,我一向就讨厌这些东西。心怡一直鼓动我也买,但我一直觉得它们很吓人,我不喜欢……尤其是这一个,虽然它长得很美……」

她摇了摇头。「我先回房间了。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程启思望着她的背影,困惑地皱起了眉。

董隽的尸体,被运尸车送走了。何如锋答应尽快给他们验尸报告,也一起走了。锺辰轩躺在沙发上,还正躺在董隽陈尸的那个位置,让程启思看着很不顺眼。

「辰轩,你就不能好好地坐着吗?」

锺辰轩笑了笑,不置可否。「刚才那位林经理跟你说了什么?你的表情真的很古怪。」

程启思将方才跟林梁和尹雪的对面向他复述了一遍。

「实在是听得我一头雾水。是,我也跟尹雪一样,觉得那个娃娃让人不舒服,但是……我确实无法接受把这个案件作如此的解释。怪力乱神?这样的结论,谁也接受不了。」

锺辰轩笑吟吟地说:「我觉得,你好像并不太相信的样子。你是不相信林梁呢,还是不相信尹雪?」

「我问过酒店的一些服务员,他们都说,林梁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好些年了。所以,我不太怀疑他。」

程启思说,「尹雪……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她。我只知道,她是最会说谎的人,不仅能够把假的说得跟真的一样,还能把气氛渲染个十足。她是真正的说谎行家,这一点,我绝不怀疑。」

「不过,她说的,跟林梁说的,倒是很对得上。」锺辰轩说,「如果他们不是串通好了,那么尹雪说的,也有可能。」

程启思说:「还有一种可能。在0235号房间,凌晨四点半的时候,确实有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出去过,也就是林梁所看到的人。这个女人,可能是尹雪,也可能是袁心怡。为了把我们的视线搅乱,尹雪才编出了这样一套话来。」

他们正站在酒店的大堂里,这天的天气比头一天还要糟,那雨偏又不肯哗啦啦地落下来,灰蒙蒙的一片雨丝,滴滴答答,整座酒店都像是笼在烟雾里。程启思朝海滩的方向望了过去,诧异地「咦」了一声。

这样的天气,海滩上本来不该有什么人的,但透过大堂的透明玻璃望去,海滩上的人还不少。

「我们也去海滩上转转?」程启思提议。

锺辰轩点了点头。

海滩上,居然是各路人马都齐全了。

红雨三姐妹依然跟陈重坐在一起,咯咯咯的笑声老远就能听到。袁心怡带着她的画板,正对着大海画画,但她画的却依然并不是海,只是一团团看不出是什么的彩色。

曲鹂一个人躺在一张沙滩椅上,虽然这天并没有太阳,她仍然戴着一副大墨镜。才丧夫的童知琳居然也在这里,她远远地坐在海滩上的一把大遮阳伞下,穿了一身纯黑的衣服。

程启思轻声地问锺辰轩:「那边就是方晓声一家了?」

海滩的另一边,坐着一个方脸的男人。这时候,程启思不得不承认锺辰轩的形容是对的,方晓声的脸实在是活像一张麻将牌。

一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女人坐在他身边,正跟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少年说话,眼睛里满是温柔的表情。那个少年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大部书,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看样子是个大近视。

锺辰轩点点头。

「是。」他左右看了看,「除了尹雪,好像人都在这里了。」

程启思喃喃地说:「这情形,我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你跟他们都交代过了,在得到允许之前,不能离开?」锺辰轩问。

「对。」程启思说,「不过,也用不着跑到海滩上来淋雨吧。难道是酒店里太闷了,都来呼吸下新鲜空气?」

锺辰轩笑了。「你跟我不也来了吗?」

他一转头,看到尹雪从露台上走了过来。她手里居然抱着那个红衣娃娃,脸上淡淡的,也没有什么表情。她走得很慢,看到程启思和锺辰轩在,也没有出声招呼。

方晓声的妻子,那个叫冯冬的女人,一看到尹雪出现,脸色就变了。她的死死地盯在尹雪手里抱着的娃娃身上,眼光里满是惊讶和恐惧。

方晓声的麻将牌脸,此时板得更紧了,只有他们的孩子还在一直埋着头看书,没有注意到父母的神情变化。

陈重一直在跟红雨姐妹说话,这时候也盯着尹雪在看,那三个女孩子也突然地收住了笑声。

童知琳坐得远,曲鹂戴着墨镜,她们两个人的表情,反而看不清楚。而袁心怡是对着海坐的,并没有留意到尹雪来了。

程启思走近了尹雪,低声地说:「妳为什么要把这娃娃带出来?它也是证物啊。」

尹雪淡淡地说:「正因为是证物,才想带出来啊。你没有看到这些人的表情吗?」

程启思沉默。尹雪说得完全正确,海滩上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就凝滞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尹雪手里的娃娃上面。

程启思不由得也朝那个娃娃看去,那个娃娃大红的衣服在一片阴暗的天色里看起来十分鲜亮醒目,黑亮的长发在海风里飘动,尤其是一双黑亮晶莹的眼睛,看起来真是水汪汪像是在对着人看一样。

他突然地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侧过了头,不愿意再去看娃娃的眼睛。

尹雪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这娃娃的眼睛很传神吧?这是最好最贵的眼睛之一,日本造型村产的,叫『村眼』。越好的眼睛,越美,也越像真人……」

「尹雪!」程启思打断了她。「妳别说了,我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袁心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画笔,走到了他们身边。「没错,这是村眼,就是造型村的玻璃眼。美吧?」她轻轻地在娃娃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这种村眼,跟那些廉价的眼睛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尹雪把那娃娃塞进了袁心怡的手里。「妳自己抱去吧,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指了一下露台上的座位,「我们到那里坐坐吧?大家应该都没吃早餐吧。」

袁心怡说:「我吃过了。我还要工作,你们自己吃吧。」

程启思、锺辰轩和尹雪坐到了露台的椅子上。尹雪用勺子搅着咖啡,慢悠悠地说:「你们究竟有头绪了没有?」

程启思摊了摊手。锺辰轩问:「妳有想法吗,尹雪?」

尹雪说:「有个建议。」

程启思和锺辰轩同时盯向她。尹雪说:「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我更不相信娃娃会化身成人类来杀人。虽然我们见到的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我觉得应该会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有一个提议,那就是搜查这里─找那套衣服。不管谁是那个红衣女人,那套衣服都是一定存在的,且不好销毁。如果找到了衣服……就证明凶手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变成人的娃娃。你们问到心怡的衣服是卖给谁的了吗?」

程启思说:「问到了等于没问到。心怡那个经纪人说,是有人打电话找他说要买的,是个女人。那个女人住在酒店里,让他派个职员把一大一小两件衣服送过来,然后付了现金。

「他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总之钱是拿了,那女的非常爽快,开多少价就付多少钱,那经纪人也没有想更多了。而且那女的又是帽子又是墨镜的,还压低了声音说话,经纪人说就算再见到她也未必能认出她来。」

他耸了耸肩,「虽然有些让人失望,不过,我想也确实就只能查到这些了。」

锺辰轩微笑了一下。

「尹雪说得有道理。只要能够找到那件红衣,我们就不会再疑神疑鬼了。而且……启思,你不是说见到过那个红衣女人吗?如果让这些女人都试穿一下那件衣服,你一定是能够认出来的,对不对?」

程启思咕哝着说:「你不是说我是在玩唐伯虎点秋香?」

尹雪笑着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启思,弄不好到最后,还是要靠你的眼力呢。」

程启思苦着脸说:「就算能找到那件红衣,就算我眼力真有那么好,这酒店里的女人看起来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她们就肯了?」

锺辰轩说:「她们为什么会不肯?当然,前提是先得把衣服找到。」

程启思来了劲,跳起来说:「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我去找那个林梁。好在这酒店不大,要搜还是容易的。」

尹雪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程启思和锺辰轩都对着她看。

她笑了好一阵才说:「其实,我刚才想到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了。不是说要杀死一个娃娃,就得把眼睛戳瞎,把头扭下来?如果凶手真的是娃娃,这样做不就等于给她也判处了死刑了么?」

她虽然在笑,但程启思却感到了一阵凉意。

他向海滩望去,袁心怡手里那一点红色,在黯淡的天色里尤其触目。


第六幕 栀子花的香味

林梁非常配合,他大概也想这桩命案尽快有个结果,以免影响酒店的生意。

好在客人很少,林梁几乎把大部分的酒店工作人员都动员起来了,大有一副不把酒店翻个底朝天不罢休的架势。从餐厅到酒吧到储藏室,一个都不放过,更不要提所有的酒店房间了。

程启思对锺辰轩说:「你认为,哪些地方最可疑?」

锺辰轩呵了一声。

「这个可就很难说了。毕竟,我们怀疑的东西有那么多,要逐个逐个去分析,我还不如把酒店翻一遍来得痛快。」

程启思固执地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分析。毕竟,在之前的好些案子里,你的心理分析都相当准确。」

「很多人我连交谈都没有交谈过,我怎么可能分析得出来。」锺辰轩想了一会,说,「现在有两个可能,要么我们会在一处很明显的地方发现,要么……我们就会一无所获。」

他又解释说:「第一种可能,就是凶手现在需要我们发现。如果我们什么都找不到,就只能说明凶手还需要这套衣服,所以不会让我们看到─如果我们在某个意想不到、特别隐秘的地方发现,也应该是后一种可能性。」

程启思说:「你觉得哪种可能性大一些?」

锺辰轩又想了好一会。

「说实话,我认为前一种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凶手想杀的人已经死了,这件衣服没有意义了。」

程启思笑了。「那我们就来证实一下你的想法是不是正确吧。」

从早上一直翻腾到正午,还是一无所获。程启思亲自找遍了所有客人的房间,红衣服是看到不少,但却没一件是他想找的那件。他找得又累又饿,出来迎头却碰上了优哉游哉的锺辰轩。

「启思,你不吃午饭吗?」

程启思看着锺辰轩那张含笑的脸,一股无名火就冒了上来。「我在这里累死累活,你在干什么?看海景吗?」

锺辰轩笑着说:「我可没忘了你啊,这不,就是来找你去吃饭了?」

程启思唉声叹气地说:「好吧,让我先去洗个澡。我这一身汗的,自己都觉得难受。」

「那我们在餐厅见。」锺辰轩说着,就向电梯口走去了。

程启思回了自己房间,拿了身干净衣服,就进浴室去洗澡了。他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忽然听到从露台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惨叫声,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彷佛是什么重物坠地。

程启思心中一寒,立即冲到了露台上。他往下一看,只见下面的海滩上有一个人面朝下地趴在那里,四肢扭曲成一种奇怪的形状,一动不动,显然已经当场死亡了。穿红衣的女人。

程启思一时间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海滩上逐渐地聚集了从酒店里出来的人。

程启思这层楼只是二楼,他能够看清楚下面围拢来的每个人,三三两两地围在尸体旁边。他看到陈重带着红雨姐妹从酒吧过来了,而童知琳本来坐在海滩一边的沙滩椅上,这时也站了起来。

不出片刻,锺辰轩也出来了。他很快地朝上望去,看到程启思正在二楼露台上,便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

程启思到了海滩上,锺辰轩已经让林梁去找了条节庆时用的彩线,把尸体周围拦了起来,不让看热闹的客人和酒店员工靠得太近。他一回头看到程启思,便说:「你看到她掉下来的?」

「没有。」程启思恨恨地说,「我当时在洗澡,听到有人惨叫才出来看的。如果我在露台上……也许抬头一看,就能看到凶手了。」

锺辰轩说:「你认为一定是有人把她推下来的?」

程启思说:「一定是。」

锺辰轩说:「我觉得,我们似乎应该先看看她是谁吧。」

一句话提醒了程启思。那个女人因为摔下来的时候肋骨都断掉了,所以整个人都呈现出怪异而不自然的姿态,又是趴着的,分辨不出她是谁。

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披散下来,沾上了鲜血。

程启思走过去,轻轻地把她的脸扳了起来。他失声叫了出来:「冯冬?!」

死者竟然是方晓声的妻子冯冬。冯冬一直是盘发,程启思从来没有看到她放下来过。她身上穿着那件红色锦锻的绣花女装,露出宽大的裤管,但却是赤着一双脚。

锺辰轩的眼神沉思地掠过冯冬的脚,然后问程启思:「你见到她的时候,她有没有穿鞋?」

程启思想了想。「我第一次看到红衣女人,是站在袁心怡和尹雪房间的露台上。那时候,距离远,没有注意到。而在海滩上的时候,她站在海里,所以我也没能看到她的脚。不过,我想没穿吧,这身衣服能配的只有绣花鞋,她总不会穿着绣花鞋进水里去踩吧?」

锺辰轩说:「你确定你当时看到的是她?」

程启思再次注视了冯冬的尸体一阵。

「这个,我觉得有可能是,但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因为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站着的,姿态很优美。而现在……她都摔成这样了,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确定。」

锺辰轩笑了一声。

「记得我说过的吗?这件红衣服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个『形式』,倒是真的让人刮目相看。」

他看了一眼程启思。「你就没担心过是尹雪吗?尹雪和袁心怡都是长头发,身材也都跟冯冬相仿。」

程启思四面一望,看到尹雪和袁心怡正站在不远处。两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尤其是袁心怡,一张脸更是白得一点血色都无。

程启思走了过去,尹雪立即问:「发生什么了?有人掉下来了?」

「是的。」程启思又对袁心怡说,「心怡,妳过来一下,我想让妳辨认一下,死者身上的衣服是不是妳所做的那套。」

「好……好的。」袁心怡的声音有些发抖,她表现出来的明显恐惧让程启思觉得有些疑虑。昨天晚上董隽的死也是谋杀,但袁心怡并没有特别的表现。

袁心怡跟着他走到了冯冬的尸体旁边。

她只看了一眼便说:「是我做的那件。」

程启思问:「你确定?」

袁心怡苍白着脸点了点头。「我确定。」

程启思又问:「只此一件?」

「是的,只此一件。」

尹雪在旁边说:「启思,心怡怕见血,有什么你一会再问吧。我先送她上去休息下。」

程启思还没来得及说话,锺辰轩就问:「尹雪,妳们刚才在哪里?」

他问得过于直接,袁心怡的脸色更难看。尹雪勉强笑了一下,说:「我们当然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叫声,就下来看看。」

锺辰轩说:「可是,妳们来得好像很迟。」

尹雪又笑了笑。「是啊,我跟心怡都怔了好一会,我又正在换衣服,所以耽搁了一阵子才下来。」

她扶着袁心怡走开了,袁心怡看起来确实是很不舒服,半个人几乎都靠在尹雪身上。锺辰轩对着她们的背影注视了一会,才蹲下身去继续去看冯冬的尸体。

程启思则转向了方晓声。

方晓声是跑过来的,跑得气喘吁吁。因为锺辰轩正把冯冬的头扶起来检查,方晓声一眼便看到了妻子的脸,顿时站不住脚,腿一软便坐倒在了海滩上。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没有表情地说:「方先生,你的妻子就在刚才从酒店高处摔了下来,当场死亡。现在是失足坠楼、是自杀还是谋杀,我们都没有办法确定。例行规定,请你还是过来认认尸吧。」

锺辰轩挪开了些,方晓声盯着冯冬的尸体看了一阵,突然发疯一样扑到了她的尸体上,抱住她放声大哭了起来,眼镜也摔在了一边。

程启思和锺辰轩都没提防他会来这么一手,急忙把他架住想拖起来,但方晓声的力气大得惊人,仍然死死地拽着冯冬的手臂不肯放手,嘴里乱叫乱嚷着:「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妻子……她怎么会……」

程启思和锺辰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开了,林梁也指挥着几个保全过来帮忙。程启思皱着眉说:「把他送回房间去,找两个人看着他。」

林梁答应着,让保全扶着方晓声走开了。方晓声还在哭叫个不停,突然,他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程启思和锺辰轩对这突然而来的宁静反而奇怪了,一抬头,只见方初正站在不远处,呆呆地注视着母亲的尸体。

他看了好一会,如梦初醒似地大叫了一声:「妈妈!」

方初正要往这边跑,方晓声眼疾手快,一把他把拉住了,抱在怀里。「小初,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你妈妈她……她……」

「我要妈妈!放开我,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方初又哭又闹,在方晓声怀里乱踢乱打。方晓声搂着儿子,也泣不成声了。

「小初,小初,你冷静点。我们先回去……小初……听话,小初……」

方晓声抱着方初,踉踉跄跄地走开了。程启思见锺辰轩还在望着他们,便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锺辰轩仰起了头,向酒店上方望去。「你觉得,死者是从几楼掉下来的?」

程启思说:「这家酒店本来就只有六层。屋顶有个可以喝茶的花园,她可能是从某个房间掉下来的,也可能是从顶上的露天花园里落下来的。」

他叫过了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服务员,问:「你们顶上那个花园今天有没有营业?」

「没有。」那个服务员说,「今天下雨,又没有什么客人,加上林经理把我们大部分都叫来帮助搜查了,所以就没营业。」

「没有留人值班?」程启思又问。

服务员说:「应该没有,你们再问问林经理吧。」

程启思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锺辰轩说:「这么看来,从楼顶的花园里落下来的可能性很大。我们上去看看吧。」

这时候,林梁喘着气跑回来了。「两位警官,我已经把方先生和他儿子安顿好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哭丧着脸看了冯冬的尸体一眼。「这下可真完了,酒店的生意……」

程启思懒得理会他的牢骚,打断了他说:「林经理,你派几个人留在这里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另外,今天你们楼顶的露天花园,有没有派人留守?」

林梁说:「本来,就算不营业也会派人值班的。不过,我把人都叫来帮忙搜查了,所以今天没有人……」他浑身抖了一下,「难道……她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程启思说:「我们会上去调查。你派人把这里看着,明白了么?」

林梁回答:「两位放心,我亲自在这里守着。」

锺辰轩一笑,说:「这天看来要下雨了,林经理不用在这里等了。劳驾你注意一下酒店大堂,如果上午那位何法医来了,马上通知我们。」

从六楼到屋顶,没有电梯,只有一段原木的弯弯的楼梯。程启思四处看了看,说:「这里完全没有监控。」

「所以凶手才会选择这里来作案。」锺辰轩说,他的眼光沉思地掠过了跟扶手相对的镜面。

楼梯一侧是悬空的,安着同样是原木镂花的扶手;靠墙的那一侧,却都镶上了镜子。

这些镜子都是一整面一整面的,加上这里光线昏暗,猛然地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夜里恐怕会吓上一跳。

走上屋顶,顿时眼前一亮。整个屋顶都种满了各色花草,大大小小的花坛和盆栽放得满满,香气沁鼻。

在花坛和盆栽间,放着一组组原木的桌椅,上面撑着几把浅色的大遮阳伞。四面都有半人高的护栏,铁制的。

程启思走过去摇了几下,说:「很坚固。」

锺辰轩说:「看看她落下来的那个方位的护栏。」

程启思走到东边一侧,伸手一摇,说:「一样的,很结实。」他又不死心地在那排护栏上东敲西敲,最后只得摊了摊手,说:「看样子,在护栏上做手脚的可能性不成立了。」

锺辰轩笑了。「你不会想说死者是自杀吧?」

「可是,你看,以你我的身高,这护栏都过了腰。冯冬比你我矮十多公分,又没有穿高跟鞋,这护栏都快到她胸口了。如果不是她自己翻过护栏跳下去的,就只能是凶手把她拎起来扔下去的……这个技术难度太高了吧。」程启思说。

「你不是在她坠楼的时候,听到过她的惨叫吗?」锺辰轩问。

「那并不能作为什么左证。」程启思说,「就算是有意要跳楼自杀的人,也有可能会发出一声叫声─那有时候是不由自主的。这个我知道,你也清楚。」

他转过头,环视着这座屋顶花园。除了花草之外,他什么都没看到。突然地,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辰轩,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香味?」

锺辰轩说:「这里的花很多,香气互相混杂,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作『特别』。」

程启思从衣袋里摸出了那块在董隽的陈尸现场发现的红色手绢。「跟这个一样的香味。你没有闻到吗?」

「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是闻到了。」锺辰轩笑着说,「我的鼻子可没有你的灵。」

程启思对他的讽刺只当没听见,走进了花坛之间,弯下腰东看看,西闻闻。忽然,他叫了一声:「是这个了。」

锺辰轩也走了过去。程启思指着的是一种大朵大朵的纯白色的花。他说:「这不是栀子花吗?」

程启思不悦地说:「你既然知道,怎么在发现手绢的时候不说?」

锺辰轩瞪了他一眼。「我一时没有想起来而已。而且,那房间的红酒味道很浓,又混合着童知琳常用的名贵香水的味道,有点让鼻子失灵。我又不像你,还能在海滩上闻上一次呢。栀子花很常见,也很便宜。因为它特别香,所以在开花的季节常常会有人带着在街上卖,连进花店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栀子花真的很香,香得很浓,但却不腻人。它模样普通,就占了这个香字了。」

他又问:「你在冯冬的身上闻到了桅子香味吗?」

程启思说:「我只闻到了血腥味,和海盐的味道。」

他停住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冯冬真的是自杀吗?她真的是杀死董隽的凶手吗……」

「还有阿苏。」锺辰轩补充。「阿苏跟董隽的事,一定有关系。只不过,这层关系我们还不是很明了而已。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肯定跟娃娃有关。」

忽然,从楼梯那一侧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有人急急忙忙地上楼,而且踏得很重。几秒钟后,满头是汗的林梁出现在两人面前。

「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程启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这次又出什么事了?谁死了?」

林梁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还有人死?天哪,再有人死还得了?不是,不是有人死了,是袁小姐她昏过去了……」

程启思舒了一口气。「昏过去了算什么出事了?」

「不是啊,警官,她是因为她的娃娃才昏过去的。她的那个娃娃……就是那个穿着跟我们要找的红衣服一样的娃娃……」林梁再次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他的眼睛里带着惊恐,「头被人切下来了!还有很多血,跟人的血一样!手和脚也都断了……」

程启思跟锺辰轩面面相觑。

锺辰轩问:「现在谁跟袁小姐在一起?」

「尹小姐陪着她……」林梁急得搓手,「你们两位快去看看吧!那个娃娃的样子很可怕,就像,就像……」

锺辰轩说:「就像什么?」

林梁张开嘴又合上,如此这般了好几次,才嗫嗫嚅嚅地说:「就像方太太摔死的那个样子!」

程启思和锺辰轩回到了二楼,一进0235号房间,就看到尹雪正坐在沙发边上,低声地在跟袁心怡说着什么。袁心怡的脸色非常难看,无力地躺在沙发上。

红衣的娃娃面朝下地趴在地板上。

正如林梁所形容的那样,它的身体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四肢扭曲,脖子折断,就像是一个人从高楼摔下来那样。地板是白色的大理石,它的「血」就从身下流出来,染红了纯白的地面。

在她的身侧,有一张高高的椅子。

尹雪看到他们的眼神,就说:「本来心怡是把娃娃放在那张椅子上的。刚才,我们一回来,就看到这样子了……心怡当场就昏过去了。」

锺辰轩说:「现在没事了吧?」

袁心怡疲倦地摇了摇头。

「是谁……是谁把我的娃娃杀死的?」

她用了「杀死」这个词,让程启思觉得很是不舒服。但,看着娃娃身下的「血泊」,他又不得不承认袁心怡形容得很恰当。

尹雪轻声地说:「娃娃的眼睛,也被人戳过。」她指了指掉在地板上的一边还带着血的水果刀,「我想用的就是这个。」

程启思忍耐不住地大声说:「血?哪里来的血?这本来就是些玩具,怎么会有血?」

锺辰轩拉了拉他,示意他不要这么激动。

尹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这个,我也想知道。」

林梁的脸,又出现在房门处。「两位警官,那位姓何的法医到了,现在在海滩上。」

「他来得真快。」锺辰轩说,「辰轩,这里的事先放一下,我们先去看看那边吧。」

他又对尹雪说:「不要动它,一会我会让何法医把血液样本带回去检验一下,看究竟是不是人血。」

尹雪答应了一声。袁心怡的一张脸还是毫无生气,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两个人出了房门,正好看到方晓声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方晓声的眼镜取下来了,双眼是红肿的。

看到两人,方晓声问:「我妻子她……我什么时候可以……」

「现在法医来验尸了。」程启思回答,「过一会我会找你要正式口供。方先生,请先留在房间里好吗?」

方晓声一脸倦怠地点了点头。锺辰轩问:「方初呢?」

「他哭累了,睡着了。」方晓声的眼眶又红了,「两位,我要进去守着他,小初他很爱他妈妈,非常伤心。」

程启思作了个「请便」的手势。看到方晓声房间的门关上了,他低声地说:「你觉得,他是真的为他的妻子悲伤吗?」

「看样子倒是真的哭过,伤心也是真的。」锺辰轩说,「不过,这个人也许有什么隐瞒我们的东西。」

程启思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刚才,纯白的大理石上,那一片血红令他有触目惊心的感觉,现在还余悸未消。

下到海滩上,何如锋看到他们招呼了一声。「怎么搞的,又出命案了?跟昨天晚上那桩有关吗?」

「我想是的。」程启思说,「有什么发现?」

何如锋看了看冯冬的尸体。「没什么发现。高空坠下,当场死亡。至于是失足还是自杀,或者是谋杀,我更不能判断了。」

他又补了一句,「不过,昨天晚上那具男尸,我倒是有一些发现。正打算打电话通知你们,这边的电话就叫我过来了。」

程启思精神一振:「哦?」

「根据死者胃里的食物消化情况,可以判断他死亡时间是在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半左右。我不能再给得更精确了。」何如锋说。

「他是溴化物中毒。你们应该对这种毒不陌生,溴化物本身是没毒的,但只要进入人体,与胃酸一中和,就会变成强酸溴化氢。这种毒物,只有口服才会发挥作用。我想,溴化物是跟着酒一起进入死者体内的。溴化物的发作时间是五到二十分钟,死者先是会感到恶心、头晕,接着就会进入昏迷状态,很快死亡。而且,他在服用溴化物之前,还服用了镇静剂。」

程启思问:「这种东西好搞吗?」

「比较容易到手。」何如锋回答,「很多工业都会用到。这东西还用来美容呢,只要不大量口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美容?!」程启思冲口问道,「怎么用?」

何如锋笑笑。「那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我目前验尸的情况就这些,如果有新的情况,我会告诉你们的。」

他正在扳动着女尸断掉的手检查,忽然有点诧异地说:「她的手腕上,好像原本戴着什么东西?」

程启思和锺辰轩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在冯冬的左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用力摩擦过留下来的。因为红衣的长袖很宽大,垂下来把手腕盖住了,所以之前并没有发现。

锺辰轩说:「像是有人在她手腕上扯下了什么。也许是……手炼之类的东西。」

何如锋赞成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这道痕迹很新,应该是不久前的事。」

「难道是推她下楼的人?」程启思说。「她死前跟凶手纠缠过?」

何如锋说:「这就得看你们了。」

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看冯冬的尸体,说,「真是奇怪,为什么要穿上这么一身衣服?这衣服只能出现在民国电视剧里,居然还有人敢穿出来?难道她想死后变成厉鬼,找人算帐?」

程启思心里一动。「你的意思是……」

何如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哦,我是随口胡说的。不是说在十二点的时候,穿上一身红衣自杀,就会变成很有法力的厉鬼吗?」

程启思笑着说:「没想到大家都挺信这些的。她倒不是午夜十二点坠楼的,而是正午十二点。不过,如果按这么说,那她就是自杀的。」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又怦地跳了一下。

何如锋信口说的「十二点的红衣女鬼」,他也听人说起过。如果照这样推想,那冯冬就是自杀的了?她在生前杀了董隽还不够,死后都要化为厉鬼?有什么仇恨能够如此强烈?

程启思摇了摇头,嘲笑自己这些漫无边际的思路。锺辰轩瞪了他一眼,说:「你在这里傻笑什么?」

程启思苦笑地说:「我只是在想刚才何医生说的话。她真的是因为深到无法化解的仇恨,才会杀了人后自杀吗?」

「你真这么认为?」锺辰轩想了想说,「她丈夫说,冯冬昨天一晚上都在房间里,陪儿子看电视。」

「你当然也清楚,丈夫肯定是会为妻子开脱的。」程启思说,「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冯冬是为了什么要杀死董隽,然后自杀呢?」

「最简单的无外乎是这一男一女勾搭上了,冯冬想要董隽离婚,而董隽表明自己只不过是玩玩,所以冯冬由爱生恨,把他杀了。」锺辰轩说。

「于情于理,大方向上还是说得通的。只不过,很多细节问题就无法解释了。比如,她是怎么离开董隽的死亡现场的?她跟阿苏的死有没有关系?心怡的娃娃,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应该去问方晓声的口供了。」程启思说,「既然他妻子已经死了,他也犯不着再为她隐瞒什么了。」


第七幕 危险情人

方晓声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上,把眼镜取下来,又戴上。戴上,又取下。

他不愿意在酒店房间里录口供,那样儿子就会听到,于是要求换个地方。程启思也同意了。

「……是的。现在我也不需要隐瞒了。我太太……她,她确实有外遇。她想跟我离婚,但是她提出要儿子。我当然不会同意……」

程启思问:「冯冬外遇的对象,就是董隽?」

方晓声说:「我不知道。我工作很忙,正是这个原因才忽视了她。我本来以为,她有儿子就会很满足了,没想到……

「我并不想知道是谁,因为我一直是爱她的,我希望能够挽回我们的婚姻。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到这里来度假了,这次来,也是为了一家三口多一点时间在一起……」

「到了这里后,你发现了冯冬跟董隽幽会?」锺辰轩说。

方晓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多想。昨天晚上,她说要去做美容,我在陪儿子看球赛。小初的衣服脏了,我想给他换,但是没找到小初喜欢的那件,我就打电话给她。但是她的手机是关机的……我有点警觉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打电话去美容中心查问。」

他看到程启思脸上浮现的表情,说:「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可是,不知道总比知道好。如果我一旦真的查到了,我会很难受,还不如现在这样好……」

锺辰轩打断他说:「冯冬出去了多久?」

方晓声想了想。「她是大概九点钟出去的,回来的时间……我就没太注意了。她回来的时候,神情有点古怪。她一回来就去洗澡了,我还没拿定主意怎么做,就听说楼上发生命案了。我看到她脸上紧张又带点恐惧的表情,我就立刻明白了。但是,她是我的妻子,我想保护她……」

「所以你就说了谎。你说你们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看电视。」程启思说,「所以你不让我们去问你儿子的口供,你害怕他说漏嘴。」

「是。」方晓声垂下了头,「虽然我编了些话告诉我儿子为什么要说谎,但是我还是担心他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来。他,我儿子他,今天刚满十八岁啊……」

他捂住了脸,哽咽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我本来跟我妻子说好,今天给他过生日的……冯冬还特地给孩子订了个大蛋糕……」

程启思看他这样,也不好急着再问。锺辰轩却又露出了那种把人当成标本一样打量的眼神,冷冷地观察着方晓声。

方晓声终于抹了一把眼泪,抬起了头。「请问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

程启思说:「今天你跟你妻子都干了些什么?」

「从昨天晚上回来开始,冯冬就一直魂不守舍的,常常是我叫她她也没听见,也不想吃东西,就一直窝在房间里。」方晓声说。

「我就带着小初到处玩玩,中午快十二点的时候,小初要看他的球赛,我就下楼去问问小初的包裹有没有到。那是我在国外帮他订的生日礼物……」

程启思说:「你的意思是说,当你太太坠楼的时候,你正在酒店前台?」

「对。」方晓声说,「不过,因为涨潮,包裹还没有到。我跟柜台小姐说,一到了马上通知我。我又跟她闲聊了几句,这时候,就听到楼下闹哄哄的……但我说什么也没有想到……」

他又开始哽咽,程启思看了一眼锺辰轩,锺辰轩朝他使了个眼色,程启思便说:「方先生,你可以走了。」

方晓声走远了之后,程启思说:「为什么要让他走?我还想多问出点什么呢。」

「方晓声没有跟我们说实话,你再问也是白问。」锺辰轩说,「如果有包裹送来,酒店方面会第一时间送去给客人的。就算是工作忙忘记了,方晓声打个电话问问不也就行了,何必特地跑下去?这做得也未免太过了,简直就像是有意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似的。而且,他明明知道因为涨潮,包裹之类的东西都送不过来的。」

程启思说:「有道理。不过,他的不在场证明,我想应该是完全成立的。」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柜台。

很快,他把电话挂断了,说:「跟方晓声说的一样。方晓声在问了有没有自己的包裹后,又跟那女孩子闲聊了一会天气啊,酒店的生意啊,这桩案件啊之类的……直到坠楼的那边闹得很大了,方晓声才过去看。」

锺辰轩说:「真是铁一样的不在场证明啊。」他眨了眨眼睛,「除非,在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某些策划,能让冯冬在他计划的时间内坠楼而死。」

「这不可能。」程启思说,「那么高的护栏,就算是他在场,以他那一米七的身高,要想把冯冬扔下去都不容易。」

锺辰轩说:「老实说,我觉得就算冯冬是自杀,要爬上那护栏也很神奇。她还不如就在六楼或者五楼跳楼呢,反正也不可能活得了。简直是……多此一举,没事找事。」

程启思一拍桌子。

「有道理。六楼就有一个向外延伸的公用天台,在那里跳是再方便不过的了。她偏要跑上顶楼,还要很艰难地翻过那个铁护栏……」

锺辰轩说:「所以说,光凭这一点,我们就足以怀疑她不是自杀的了。同理,我也会怀疑所谓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

程启思喝了一口水,他只觉得口干,而且是心理上的焦灼感引起的。「那怎么办?不能再拖了,已经又是一天了,天亮后,我们必须得找同事过来了。」

锺辰轩慢慢地说:「你不过就是担心尹雪卷入而已。或者是,她为了袁心怡而搅进这淌浑水。」

「是。」程启思直言不讳地认了,他知道瞒不过锺辰轩。

「尹雪不是本地人,她卷入这案子纯属巧合。但袁心怡就不一样了,就算她珍爱的娃娃变成那样子,她也不应该昏过去。其实,我觉得她从看到冯冬的尸体开始,就很不对劲了。」

脚步声停在了他们身后,却是何如锋。程启思忙给他让座,何如锋说:「太晚了,我也回不去了,我就在这里住一夜吧。对了,那血迹,我去看过了。是人血,不过如果想知道是谁的血,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明明是个娃娃,怎么会流血?」程启思不解地说。

何如锋回答:「我仔细地检查过了,看起来像是从身体里流出来的。那身体也是空心的,事先把血包藏在里面,然后把身体扳断,血自然就会流出来了。不过……」

他也皱了皱眉,「那位袁小姐把那个娃娃的身体和头部都拆开来给我看过了,里面也没有像是纸袋、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难道凶手是把血直接灌进去的?」

锺辰轩望了望程启思,说:「根据尹雪的说法,她是跟袁心怡一回到房间,就看到了娃娃在地上变成那样了。如果这么说,凶手就算直接把血灌进去,也无所谓。因为我们看到的,只是娃娃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这跟尹雪那个流血的娃娃头,有本质的区别。」

何如锋叫来服务生,要了一份炒饭,然后有点抱歉地笑了笑。「我一验过尸,就特别饿。」

「很多法医都是这样的。」锺辰轩也笑。「那何医生,你慢慢吃,我们先上去了,还有些证人的口供要问。」

何如锋一口气喝了半杯白水,说:「好,好,你们忙你们的。」

到了二楼尹雪和袁心怡的房间前面,程启思面有难色地说:「我们这是要去问什么?」

锺辰轩淡淡地说:「问她们实情。」

没等程启思回话,他就重重地敲了敲门。尹雪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门没锁,进来吧。」

推门进去,只见袁心怡正站在露台上,对着海滩望。尹雪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高脚杯,一瓶红酒已经见底了。

「尹雪,妳喝这么多干什么?」程启思皱了眉把杯子从她手里夺了下来,尹雪却只是静静地笑了一下。

「你放心,我酒量很不错。」

袁心怡缓缓地从露台上走了过来。她略微地化了妆,脸色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这么晚了,你们来是……」

锺辰轩抢在程启思之前开了口。「心怡,妳跟方晓声是情人吗?」

程启思大吃一惊。袁心怡的脸色也顿时变了,她的眼神求助地飘向了尹雪。

尹雪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告诉他们实情吧,心怡。这种事,瞒不了太久的。这件案子死了两个人,警方一定会彻查,那时候妳再说出来,会更惹人怀疑的。」

袁心怡沉默了。良久,她开了口。

「我跟方晓声认识很久了,他的太太冯冬跟我有点交情。但我跟方晓声在一起,是最近的事情……也就半年左右吧。方晓声因为他太太有外遇,很是沮丧……」

程启思忍不住说:「妳为什么会跟方晓声……」

方晓声虽然是个富人,但实在不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袁心怡自己也算有钱,又是个有气质有品味的美女,怎么也无法把她跟方晓声联系在一起。

何况,她还只是方晓声的情妇,看方晓声的样子,也不太可能会离婚。

袁心怡淡淡地说:「他是长得不好看,不过,男人的样子,一向不是太重要的。他是我喜欢的那一种类型。」

尹雪说:「我就觉得妳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心神不定,妳还一直不肯承认。」

袁心怡叹了一声。

「尹雪,我说过了,妳一向看不惯这种事,我怎么敢让妳知道?何况,我跟方晓声也并不是常常见面,他不能离婚,所以,我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偶尔吃顿饭,见个面,就可以了。他忙,我也不见得闲。」

她停顿了一会,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本来,这个周末,我是跟方晓声约好在这里见面了。不过,他太太非要跟着来,方晓声也没办法。我倒也无所谓,就当是来这里工作了。但是,来的当天晚上董隽就死了,我心里就有点不安。我听方晓声说过,他怀疑冯冬外遇的男人是董隽。难道是方晓声把董隽杀了?」

她又沉默了一阵,才说:「但是,我很快就知道是个女人杀了董隽的。我也放心了……方晓声抽了个空跟我见了一面,他说,他怀疑是他妻子干的。我吓了一跳,告诉他这种事不能乱说。他说,当然,当然,他肯定不会对警方说什么的……毕竟还是他妻子……」

程启思忍不住讥讽地说:「他好像还很疼他老婆似的?」

袁心怡再次发出了一声叹息。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冯冬有外遇,方晓声也不至于会和我在一起……今天,我看到冯冬坠楼了,我很害怕……我怕是方晓声昨天晚上跟她摊了牌,最终忍不住杀了她……」

尹雪敏锐地看了程启思一眼。「不是他干的,是吗?」

程启思不想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是的,他有非常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在他妻子坠楼的时候,他正在酒店大堂跟柜台小姐说话。」

尹雪没有再问,只是对袁心怡说:「妳听到了,现在妳可以放心了吧?不是他干的。」

锺辰轩却说:「看起来,似乎他确实有不在现场的铁证。不过,我还是觉得他相当可疑。心怡,妳觉得呢?」

袁心怡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尹雪蹙起了眉头,也不说话。

程启思看到大理石地板上的血迹已经清除干净了,便问:「心怡,妳的娃娃呢?」

「刚才那位法医来看过了,我就把娃娃擦干净,收回到盒子里去了。」尹雪说。

锺辰轩忽然问:「尹雪,我能不能再看看妳那个流过血的娃娃头?」

尹雪淡淡一笑。「那不是我的,是心怡的。」

袁心怡说:「在我房间里,妳去拿吧。」

过了一会,尹雪把那个娃娃头拿了出来。她用一个透明的袋子,把娃娃头装在里面,看起来几乎像是婴儿头的头部标本。

她把袋子递给了锺辰轩。「拿去吧,别弄坏了就好。」

锺辰轩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程启思信口说了一句:「这看起来像什么鬼娃娃似的,挺吓人。」

袁心怡勉强地一笑。「裸娃是这样的,等化了妆,皮肤上了色,再装上眼睛,戴上假发,就不会了。」

程启思也笑着说:「不知道这个娃娃打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都可能啊。」袁心怡说,「一个娃娃可以打扮成无数种样子,不熟悉的人是根本分辨不出它是同一个娃娃呢。」

听到这句话,程启思感觉到锺辰轩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回到自己的酒店房间后,锺辰轩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拿着那个娃娃头在翻来覆去地看。

程启思看他看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忍不住问:「你究竟有什么发现?说出来听听呀。」

「启思。」锺辰轩笑着说,「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程启思瞪着他。「这时候你还有心情玩游戏?」

锺辰轩走到露台前,往下看去。尸体已经抬走了,海滩上用彩线围了一个圈,有个保全在那里看守。

冯冬的尸体被暂时放置在一个酒店房间里,准备第二天再送去验尸。

「我们把她身上穿的红衣脱下来,启思。」

程启思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怔住,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你想让大家来辨认……可是,这……」

「我相信,这个酒店里住的女人都会很配合的。」锺辰轩笑得有点神秘,「就是现在。正好是昨天晚上那个时间,怎么样?也许,结果会超出我们的预料。」

程启思慢慢地说:「衣服上有血。」

「衣服是红的,血也是红的。只要衣服是那一套,有没有染血那并不重要。」锺辰轩回答。「我们要看的,只是体形和姿态。我相信,你能够分辨出来。」

「我想可以。但是,」程启思有点为难,虽然他也觉得锺辰轩这个主意很是有趣。「辰轩,你想想,那些女人,她们会愿意穿上这样一件衣服吗?这是死人的衣服,非常不吉利。」

锺辰轩扬起了眉。「比起被留在这里接受盘问,蒙受嫌疑,我想她们都会愿意忍受短短的几分钟。」

他又眨了眨眼睛,「我们就把地点选在你见到红衣女人的那个海滩上,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也很好。」

程启思迟疑地说:「可是……这种作法是基于红衣女人不是冯冬这个设想上面。如果红衣女人就是冯冬呢……」

锺辰轩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突然变呆了?如果这几个女人都不是你所见过的红衣女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冯冬就是红衣女人!逆向思维都不会?我看你真的是被尹雪给弄昏了头了。」

程启思尴尬地笑,又说不出来反驳的话。锺辰轩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启思,这次就看你的了。我去找袁心怡和尹雪,把那件衣服脱下来,你就去通知其余的客人。其实也没几个人,就是童知琳、曲鹂和那三姊妹。当然,别的客人要过来看热闹,我也不反对。」

「就算我能认出来,也未必能作为证据。」程启思说。

「只要能够确定是谁,我们就可以去找证据。」锺辰轩笑得有些狡猾,「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按我的话去做吧。」

程启思狐疑地说:「你……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你只管去就是了。」锺辰轩把他往门外推,「记得,把别的男客也叫上,像方晓声啊,陈重啊,全部都给叫来。」

程启思在门口站了一会,只能苦恼地去做锺辰轩交代的事。他让林梁去给红雨三姐妹传话,自己则去找童知琳。他一直觉得童知琳不是个好说话的女人。但是,童知琳的反应却是令他意想不到的好。

「哦?想要找出杀我丈夫的凶手?当然,我一定会配合的。我不会介意……怀疑妻子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我保证我没有杀他。我怎么会杀他呢……」

她答应换过衣服就下楼,程启思如释重负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童知琳压根没有对冯冬的死问过半句。而冯冬,至少,在目前,还是「红衣女人」。

她既然愿意支持程启思和锺辰轩这个异想天开的「找凶手」的举动,她为什么就不关心一下冯冬?冯冬跳楼的事,这酒店里不可能没有人知道。

林梁跑了过来,对他说:「程警官,都说好了。红雨她们跟陈重先生在一起,陈重先生也很感兴趣,说马上就来。还有什么要办的没有?」

程启思犹豫了片刻。本来,锺辰轩交代过要他把所有人找齐,但他却更想去看看锺辰轩在跟尹雪和袁心怡说些什么。「还有方晓声先生,麻烦你跑一趟。」

他来到了二楼尹雪和袁心怡的房间,敲了敲门就走了进去。

程启思顿时愣住了。客厅里落地窗已经全部推开了,深色的窗帘拉开了一半,被海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一个女人,正站在靠海的露台上,一轮圆月恰好在她的头顶。那景象,如同一幅画。

她的身上,穿着那套精致而华美到了极致的红衣。

月光下,金色的丝线闪闪发亮,她的一头黑发,在风里飞扬。

程启思喃喃地说:「尹雪?」

尹雪的声音,有点飘浮地从露台上传了过来。「很美的衣服。我想,古代的女子,都会想要这么一身。这不是普通人家能穿的衣服,对吧,心怡?」

袁心怡坐在一角的沙发里,整个人都藏在阴影中。

「没错。在古代,能在衣服上绣凤凰的当然只有皇后,这是常识。这件衣服,是借鉴了某些宫廷命妇所穿的服装,它的正式名字是……红色绸平金绣凤凰双喜纹锦袍。」

「双喜纹?」程启思怔怔地问,「这是……喜服?」

袁心怡走到了尹雪身边,伸手去抹平衣服上的一道褶皱。

「没错,这是喜服。是大婚的时候新娘穿着的衣服。你们难道不觉得这衣服看起来很喜气么?」

锺辰轩一直坐在沙发上没说话,这时候却说:「本来应该是很喜气,不过……现在,它已经被血浸透了。」

「没错,血的味道还留在上面,很不好闻。」尹雪说,她走了进来。「我要去换下来了,再闻下去我会吐的。」

她的脸庞雪白,而双唇描成了鲜红。程启思呆呆地看着她,说:「妳的妆……很美。」

「心怡化的。」尹雪说,「我很喜欢。」

她跟袁心怡一起走进了卧室,锺辰轩看着程启思,说:「就算她美,你也用不着这样一直傻呆呆地盯着她看吧。话说回来,你觉得她是吗?」

程启思失笑。「当然不是。看到那个红衣女人的时候,袁心怡和尹雪都跟我们在一起,她们又不可能会分身术。」

只听到绸缎衣服的沙沙响声,袁心怡穿着那套红衣走了出来。她微笑地说:「这身衣服我自己还没有穿过,很漂亮,对吧?」

她用手爱惜地抚摸着衣襟上绣着的凤凰。「如果我要举行婚礼,我会穿这样的衣服。」

锺辰轩说:「妳在做这件衣服的时候,是不是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袁心怡回答:「也许吧。」

她摊了摊手。「你们看够了吧?我得去换下来了。」

锺辰轩突然问:「难道这件衣服没有相配的鞋子?」

「当然有。」袁心怡说,「是一双配套的大红色绣鞋,当时也跟着这件衣服一起卖掉了。还有一方手绢。」

「没有头饰?」锺辰轩追问。「妳在秀场的时候,不可能也是这样披着头发出来吧?」

「哦,是的。」袁心怡回答,「有很精致的头饰,发型也梳得很别致。我专门找了一个以前是专梳头的老师傅来梳的,连我都梳不出来那样的发型。」

程启思问:「那那些发饰呢?也一起卖掉了?」

袁心怡说:「我是去一些收藏家那里借了几件古董级的钗子、步摇之类的东西。秀一结束,我就还给了人家了,怎么可能一起卖掉。」

锺辰轩点点头,沉默了一会,问:「那么,在当时的秀场上,妳有没有见到现在在酒店里的人?」

袁心怡一怔。

「方晓声来了,我给他送了票,他带着妻子儿子都来了。原本他想自己来,但他老婆缠着非要一起来。童知琳也来了的,我还跟她打了招呼。别的人……我就记不太清楚了。」

锺辰轩笑着转头对程启思说:「这个凶手还是很懂得如何简化程序的,这不,头饰不好找,发型不好弄,就索性简化了。」

程启思耸耸肩说:「那也有前提,她得是个长发女人。如果是一头短头发,穿起这套衣服来还成样吗?」

锺辰轩听到他这话,若有所思地说:「有道理。」

尹雪这时候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了衣服。白衬衫,黑裙子,脖子上戴了一串珊瑚的细珠项链。

「男人的想法有时候真是傻,是短头发,她不会戴假发吗?这大街上卖的假发,要什么式样有什么式样,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长头发不好伪装成短头发,但短头发要弄成长头发,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锺辰轩盯了她一眼。

程启思笑着说:「这也有道理。」

袁心怡手里捧着迭好的红色衣服,走了过来。「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去拿给别人试穿?有多少人要穿啊?」

「除了酒店里现在住着的女客之外,我让林经理把酒店里身材跟启思看到的女人相仿的员工都找来了。」锺辰轩说,「为了尽量做到周全,还是小心点好。」

尹雪微笑。「辰轩,你觉得这样子真的可以找到凶手吗?」

锺辰轩瞟了一眼程启思,眼睛里颇有些取笑的意味。

「那就得看唐伯虎能不能点到秋香了。」


第八幕 凶手是他?

林梁让人在海滩上放了好些沙滩椅,还准备了些点心和饮料。

陈重依然跟红雨三姐妹坐在一起嘻嘻哈哈,曲鹂虽然是在晚上却也戴着那副大墨镜。程启思注意到她手腕上戴了一串很显眼的香珠串子,而她不时地会去捻动香串的珠子。

童知琳还是一个人坐在一边,全身黑衣,安静而沉默。在月光下看起来,她出乎人想象的年轻。

方晓声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看到袁心怡,他很快地望了她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林梁的身后,站着四五个女孩子。锺辰轩扫了一眼,就对林梁说:「可以让她们回去了。」

林梁一呆,问:「不是您要她们来的?」

「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锺辰轩说,然后对程启思放低了声音。「她们不会是我们要找的人。她们没有那份气质,不是人人穿上那红衣服都能看的。」

袁心怡莞尔一笑。

「没错,这种红色本来就是很难穿得不土气的颜色。穿旗袍,当然是身材玲珑有致的好;而穿这种宽大的袍子,最好是身材纤细,才会有那种娉娉婷婷的韵致。过于丰满的,穿这种衣服不会好看。」

童知琳突然站起身,走了过来,看着袁心怡手里捧着的衣服。「就是这件?」

她一把把衣服抓了过去,然后把手里点着的烟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酒店。袁心怡怔在那里还没来得反应,童知琳已经走远了。

程启思苦笑地说:「她还真是雷厉风行。」

锺辰轩望着童知琳的背影,慢慢地说:「是啊,跟我之前看到的她,大不相同。」

尹雪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端起一杯橙汁喝了一口。「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等吧,不知道这位董太太穿起来,是什么样?」

当童知琳再次出现在海滩的时候,程启思对着锺辰轩摇了摇头。「不是她。」

袁心怡笑着说:「虽然她保养得很不错,但她毕竟是过四十的女人了。女人到了这时候,不管怎么维持身形,都或多或少能够看出一些岁月痕迹的。她还算苗条,不过,不是最适合穿这衣服的人。」

童知琳穿上这套衣服,虽然说不上土气,但也绝不好看。程启思说:「不一样,我看到的那个女人,比她要瘦。感觉还要纤弱些。」

尹雪说:「比我还瘦些?」

程启思认真地想了一想,才回答。「是,不过与其说是比妳瘦,是整体感觉还要纤细些。」

袁心怡微微有点诧异。「尹雪虽然实际上不算太瘦,但她给人的感觉已经够纤弱了,绝对构得上古典飘逸的概念。比她还纤弱?」

童知琳的脸色有点发青,衬着大红的衣服和苍白的月光,看起来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她转过头问程启思:「行了吧?是我吗?」

锺辰轩微微一笑,抢在程启思之前说了话。「不是。麻烦妳了,董太太,妳可以把衣服换下来了。」

陈重把坐在他膝盖上的白雪推了一把。「妳去吧,让我看看妳穿起来好不好看。」

白雪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就跟在董知琳身后去酒店了。过了好一阵,她才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程启思皱着眉对着她看,说:「白雪小姐,请妳往海滩的方向走。对……对,往那边走,走到水里。」

白雪倒是很听话,一直走进了浅滩里,回过头来嘻嘻地笑着说:「这样对不对?要我摆什么姿势?」

程启思叹了口气。

「不用了,白雪小姐,妳可以去把衣服换下来了。」

白雪却似乎对这件红衣很是喜欢,摸了又摸。「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精致的衣服,上边的花纹好漂亮。料子看起来薄薄的,其实很厚实,就像是电影里面那些女演员穿的……」

袁心怡听着她的话,似乎也挺受用,笑着说:「是么?下次如果我再设计类似的衣服,就让妳去当模特儿。妳的身型,穿这样的服装很美。」

白雪张大了眼睛,从水里蹦了出来,跑到了袁心怡身边。「袁小姐,是妳设计的?好美的衣服……」

红雨也跑了过来。「妳还穿,快脱下来,我也要穿穿看。」

她们两个人也不进酒店,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就开始换衣服了。

程启思苦笑地说:「瞧瞧,这都变成了什么了?一个个还争着穿来穿去……」

红雨过了一会就跑了回来。她的皮肤很白,映着大红的衣服,看起来确实是吹弹得破,很是娇艳。

程启思摇了摇手说:「好了好了,妳们妹妹也不用试了。」

红雨撒娇地说:「让我再穿一下嘛,这种衣服只能在电视里看到啊。」

锺辰轩一笑说:「这可是死人穿过的衣服,妳们不怕?」

红雨撇了撇嘴,说:「那个女的啊,我那天见过她的,对着镜子照啊照的,真是臭美。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呢!」

程启思一凛。他问过红雨的口供,但红雨压根没有提到这回事。「对着镜子照?在哪里?妳怎么上次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

红雨说:「要不是你提起来,我早忘了。就是她死之前啊,快十二点的时候,我正准备下去吃饭呢。

「我们的房间都在六楼……她就在通向顶楼花园的楼梯上,对着镜子照来照去。照了好半天。我当时想,这个女人肯定是约了谁,不然怎么会对着镜子照那么久?又不在房间里打扮好再出来。」

锺辰轩望着红雨,眼里又露出了那种冷漠的审视的表情:「妳确定是她?」

红雨颤抖了一下。「她掉下来的时候,我也看到了。就是她没错……」

「可是,妳说她在照镜子,那么,妳就是在镜子里看到她的。那个楼梯我去过,光线即使是在白天都很暗,妳是不可能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的。」锺辰轩盯着红雨说。

红雨说:「是啊,但她这身衣服实在是太显眼了,所以她一掉下来,我就认出是她了。」

锺辰轩坚持地说:「可是,妳没有看到她的脸,对不对?」

红雨低下了头,想了好一会,有点无奈地说:「没有。不过,」她又兴奋地抬起了头,「她在抬起手梳理头发的时候,我看到她手腕上戴了一条红色珊瑚的手炼,颜色很漂亮。」

她的眼光落到了尹雪的脖子上,「哪,就是那种,只不过式样不同。」

「珊瑚手炼?」程启思冲口而出,「可是在冯冬的尸体上并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锺辰轩就给了他一个眼色,程启思赶忙闭住了口。

锺辰轩笑着转向了红雨。「红雨小姐,请妳把衣服换下来,交给曲鹂小姐吧。」

曲鹂还是没有摘下那副大墨镜,只是冷冰冰地说:「怎么,轮到我了?」

锺辰轩对于她那很不友善的口气似乎毫无所觉,仍然微笑地说:「是的,曲小姐。」

红雨把衣服换了下来,递给她。曲鹂把衣服一下子从她手里拽走了,然后扭着腰肢走开了。红雨伸了伸舌头。「她动作真大,差点把衣服都撕破了。」

「曲小姐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林梁在旁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她这次自从住进酒店来,就一直找岔子。」

锺辰轩扬起了眉头。「哦?找什么岔子?」

林梁苦笑地说:「还不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有人惹了她,不尊重她什么的。我们都是做服务行业的,哪里敢得罪她?真不知道她这次为什么火气这么大……」

程启思看了看锺辰轩,锺辰轩却只管在那里发呆,没有搭理他。程启思又去看尹雪,只见尹雪正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那条鲜红的珊瑚项链上。

程启思便坐到了尹雪和袁心怡的身旁。「这条项链很漂亮,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

那是一条细珠的项链,用一条细细的红绳把一颗颗细小的珊瑚珠子串了起来。项链很细,但因为尹雪的脖子纤细修长,所以戴起来相当出色。但如果换了一个脖子稍微粗些的人,效果一定就差得多了。

尹雪笑着说:「是吗?」

袁心怡在旁边说:「你认出来了吗?」

她是在问程启思。程启思呆了一下,有点难堪地说:「不是,一个都不是。童知琳胖了些,而白雪跟红雨……我不好形容,感觉不是吧。姿态和感觉都不是。」

袁心怡有点怀疑地看着他发笑。「我们应该相信你的眼力吗?」

程启思正想说话,就看到曲鹂走来了。她直直地走到了他面前,说:「要看快看,我可不会再给你们看下一次了。」

程启思打量着她,打量了片刻,说:「辛苦妳了,曲小姐。」

曲鹂哼了一声,扭过身便走了。锺辰轩看到程启思脸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便说:「启思,你发现了什么?」

程启思凑到他耳边,轻声地说了句什么。锺辰轩的眼睛一亮。「真的?你能肯定?」

程启思点了点头。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古怪的表情。「你相信我,在这方面我绝不会看错的。」

尹雪插口说:「你们两个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也不让我们听见?」

程启思笑了笑,放低声音也跟她们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袁心怡「呀」地一声叫了起来。「可是,这里的女人,你们不是都看过了?」

程启思说:「是的,但是我也确定我没有看错。」

锺辰轩望着海滩。「尹雪,那天你们在海滩上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你们都没有看到她是怎么离开的?」

尹雪想了一想。

「我当时在跟启思说话,并没有留意到身旁的情形。那晚正是涨潮,海浪的声音很大,我们也没有听到什么。除了海浪的声音……」她忽然停住了,蹙起了眉头。

「我们几乎是站在海滩的中心,要回到酒店必须从我们身边走过。但是,我们一回头,她就消失了。」

锺辰轩笑着说:「妳已经想到了,尹雪。」

尹雪点了点头。

她指着海浪说:「她并没有走,只是潜到了水下。就在不远处就有好几块礁石,她大可以潜一段水然后藏到礁石背后。浪花的声音很响,我们没有听到她潜下去的声音,这不足为奇。」

程启思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这很有可能,而且……恐怕真的是唯一的可能了。除非她不是人,否则,怎么可能从我们的眼前消失?」

他的眼光,慢慢地掠过了月光下的海滩。不知道为什么,海滩上的人都没有离开,一个个仍然坐在沙滩椅上。

方晓声和他的儿子坐在一处,曲鹂依然架着她那副大墨镜在抽烟,童知琳远远地坐在一边,背挺得笔直。只有陈重和红雨三姐妹似乎还是那么开心,又是喝酒,又是说笑。

他喃喃地说:「不,不可能,他们一个都不是。童知琳胖了些,红雨她们体态不同,而曲鹂又太有曲线了些……难道那个红衣女人真的不在这些人中间……这不可能,那天晚上涨潮,没有人可以上来,也没有人可以离开的……」

尹雪和袁心怡也保持着沉默。锺辰轩却说:「没错,没有人可以离开,所以红衣女人一定是在这些人中间。我们不妨来用用排除法?」

程启思愁眉不展地说:「排除?怎么排除?男人首先可以全部排除,这里的男人都是方块型或者肥胖型,根本不可能假扮红衣女人。女的,我们都已经全部看完了,我可以保证,没有一个是她。」

他挥挥手,作了个手势。

「看吧,全部都在这里了,所有的嫌疑犯。可是,排除也排除不出来,因为把所有不可能的人都给排除光了之后,答案是『零』。」

锺辰轩似笑非笑地说:「真的吗?答案真的是零吗?如你所言,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我们面前,你再好好地看看?最不济,我们可以按着人头数啊,你仔细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尹雪突然坐直了。她的眼光,顺着海滩掠过来,又掠过去。「你……你的意思是……」

程启思已经跳了起来。「辰轩,你是说……不,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锺辰轩笑着说:「不管看起来多么不可能的事,在其它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了之后,就只有它具有可能性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启思。你不要忘了,你刚才对我们说的那个『不同』之处,这个人,是能够满足你说的这个『不同』点的。而且,那个人,一直都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程启思沉默着。他朝方晓声走了过去。方晓声看到他走到了面前,便问:「警官,你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我没有什么话要问你。」程启思说,他的眼光停留在方晓声身边的方初身上。「我是有话想问你的儿子。」

方晓声浑身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儿子揽紧了些。「问他?有什么好问的?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

程启思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

方初并没有抬头,只是把紧紧地靠着父亲。他戴着一副厚厚的大眼镜,镜片在月光下闪着光。

「方先生,我想请你的儿子,也来做一次刚才的测试。」

方晓声猛地站起了身,拖着方初连接退后了好几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儿子?为什么要我儿子来测试?我说了,他跟这些事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要这么做?就算是你们警察,也不能乱来……」

程启思唇角的冷笑更加重了。「没关系?从刚才曲鹂换上那件红衣服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一直让我觉得很不协调的事……我是从侧面的角度看到红衣女人站在海里的,但是,她的胸部相当平坦。按理说,从这样的角度看来,再瘦削的女人都会有曲线的。只不过,因为她穿的是宽松的袍子,所以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到这一点,直到看到身材一流的曲鹂换上那件衣服时,我心里那种不协调的感觉更加深了。红雨和白雪都不算丰满,但她们穿上这衣服也都不会是我那夜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所以……我看到的,很可能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

方晓声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

「你这完全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明明说是个女人,怎么可能变成男人?而且还要诬蔑我这个小儿子……」

程启思冷笑地说:「正是因为你的儿子年纪小,所以才能扮成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只需要一顶假发,就可以完成了。」

锺辰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锺辰轩的眼光,从方初的手臂上一直看到他的小腿上。

「他已经不小了,也十八岁了。但是他长得要比一般的孩子矮小,也很孩子气,所以看起来还只像是十五、六岁。不过,肌肉倒是挺结实的。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儿子一定是个游泳健将吧?所以,在海里潜上几分钟,游到礁石后面,对他而言应该完全不是一件难事?」

方初突然从他父亲的怀里仰起了头。在厚厚的镜片下面,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闪着一种既狠毒又冷酷的光芒,让程启思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完全不像是一双小孩子的眼睛,以前程启思也曾在一些罪大恶极的犯人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神。

锺辰轩却不在意方初那彷佛要吃人的眼神,反而很有兴趣地望着方初。他的声音很温和。

「方初,你难道不想给我们讲一讲你是怎么做的吗?这样有趣的事,做得如此邪恶也如此高明,如果不是从你口中说出来,我还真不能相信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子做的。」

方初把方晓声推开了。他身材在同龄人中不算高,大概有一米六五的样子。很瘦,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他长得跟母亲冯冬很相似,大眼睛,高鼻梁,还是没长开的清秀少年的模样,只是架着的那副过大的眼镜把那份清秀给掩盖了。

锺辰轩注视着他,微笑地说:「我相信,你把眼镜摘下来,会更好看的。」

方初回视他,突然把自己的眼镜抓了下来,一摔摔到了地上。方晓声脸色更惨白,想冲过去抱住儿子,方初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滚开!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他声音并不大,但方晓声却浑身一抖,身不由己地倒在了椅子里,双手蒙住了脸。

方初恶狠狠地说:「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妈妈害死了!都是你……跟那个女人好!」

袁心怡接触到方初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尹雪拍了拍她的手臂,高声地说:「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

方初一听到她这句话,面上的表情更是狰狞,本来清秀可爱的一张脸,这时候都几乎扭曲了。

「大人?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大人?告诉你们,你们这些所谓『大人』,都是一群蠢货,蠢得不得了的蠢货!」

他仰起头,傲慢地看着程启思和锺辰轩。

「怎么样?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就凭你的眼力能认出那个红衣女人是谁?这个能作证据吧?哈哈哈……警察都是没脑子的东西!」

方初还正在变声的阶段,听一个少年的喉咙里发出这种阴冷的笑声,简直是让人不寒而栗。程启思又是厌恶又是可怜地看着他,锺辰轩的眼睛里却满是兴趣。

「你认为你很聪明,是吗,方初?」

方初冷笑了起来。「怎么,难道我不聪明?你们也只能假定那个红衣女人是我─你们有什么证据?何况,你们知道那个红衣女人是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去看监控录像啊,去啊!我就等着你们去找证据呢!」

锺辰轩笑了笑,他并没有不耐烦的表示。「没错,你说得很对,红衣女人是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确实是一个谜。不过,这个谜,我已经解开了。」

方初的脸色变了一变,又迅速地笑了起来。「是吗?那你说说看,她是怎么出来的?」

锺辰轩说:「当然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她─噢不,是你,方初─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站在我们面前,你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娃娃。」

「走出来?」方初冷笑,「我是怎么走出来的?为什么监视器没有拍到我?」

锺辰轩淡淡地说:「确实,监视器一直在工作,可以拍到从里面出来的所有人。但是,有一次机会,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凶手可以大摇大摆地从里面走出来。凶手成功地利用了这个盲点……我们过于笃信监控录像的功能了,而没有更多地去推想。这确实是我们的失误。」

程启思茫然地问:「有一次机会?什么样的机会?」

锺辰轩回过了头,望着坐在远处,神情冷漠的童知琳。

「当然就是童知琳发现她丈夫尸体的时候。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程启思的脑子里迅速地过滤着当时的情景。他猛然间明白了。

「你是说,童知琳在进去的时候,是有意尖叫引来众人的注意的?然后就有不少人涌过来看,当很多人围在门口甚至有人进去的时候,方初就悄悄地站在了房间里贴近门口的地方……」

锺辰轩替他接了下去。

「方初当然已经把那身红衣服换了下来,塞进了童知琳的大漆皮包里。童知琳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包,她在进房间的那几秒,就迅速地把包替换了。我注意到,她在从房里冲出来的时候,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包。而方初穿着一套普通的宽松衣服,混在过来观望的人群里,看准一个机会就溜了出去。方初只要小心一点,抓好时机,是不会被发现的。毕竟,我们想要找的只是一个红衣女人,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

方初已经有些笑不出来了。童知琳却还是一脸冷淡,彷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似的。锺辰轩回头望着她。

「董太太,我说得对吗?」

童知琳冷淡地说:「不对。我进去的时候,除了我丈夫的尸体,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们又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你们刚才所说的话呢?」

程启思看了锺辰轩一眼。

锺辰轩说:「现在没有。但是,妳也是重要的嫌疑人,董太太。请妳回妳的房间,不要离开。明天,我们会请妳到警察局,再录一份口供。」

他回过头,看着方初,「还有你。也是一样。」

方晓声叫了起来:「你们不能关我的儿子!他还没有成年……」

锺辰轩举起了一只手,他的手指间夹着一张卡片。

「这是在邮寄给你的包裹里发现的生日卡片。很遗憾,从今天凌晨零点开始,你的儿子已经满十八周岁了。即使要判他死刑,法律上也是允许的。」

他转过头,对林梁说:「多派几个保全,看着他跟董太太。」

回到房间后,尹雪说:「辰轩,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锺辰轩说:「这个很难说。我一直在苦思冥想,究竟凶手是怎么离开房间的。我甚至考虑过会玩点杂技魔术的红雨三姐妹,会不会是她们从窗台上跳到另外的房间的?但是,这实在是很冒险,不仅要冒生命危险,还得要冒被别人看到的危险。于是,我把这个想法给否决了。后来,我想,也许凶手是用了一个很简单的方法走出去的,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而已。是的,这个想法我也觉得很不可能,但是既然没有别的可能性,我也只能这么去想了。于是,我再次把那段监控录像调出来,认真地看了一遍。我看到童知琳从房里跑出来,按理说,她如果受了很大的惊吓,应该远远地离开房门。而她反而并不走远,就逗留在房门的地方,而且直到很多人都过来了,她还站在那里。我反复看了几遍,总觉得她似乎是有意地堵在门口似的。接下来,就是有人往里面挤,因为本来监视器拍的就很模糊,我看不清楚进出的人的面貌,但是我细心地看了看,觉得似乎进去看的人只有三个,但挤出来的人有四个。也就是说,多了一个。既然如此,多的那一个─可能就是凶手。」

他停顿了一下。

「而当我听到启思说出他对凶手体型的疑问的时候,我就知道是谁了。那时候,尹雪跟心怡和我们在一起,童知琳也在,三姊妹跟陈重在酒吧。冯冬已经死了,我们可以排除她。曲鹂确实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过,根据启思对她身材的判断,她也不可能。所以,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看看海滩上都有哪些人?一个一个排除,剩下的那个不管多么不可能,都一定是正确的。冯冬和方晓声自然会帮着自己儿子说话,方初根本没有任何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心怡的那句话也提醒了我,一个娃娃,可以打扮成无数种样子。那么,秀气瘦小的少年,为什么不可以打扮成一个红衣女人呢?」

程启思叹息了一声。

「这么小的孩子犯案,让人确实意想不到。可是,他又是怎么跟童知琳走到一起的?这么说来,童知琳也有分?」

尹雪说:「童知琳嘴上虽然说她跟董隽感情很好,不过,这话又能信几分?动机很容易想,你们不也是怀疑她的吗?只不过因为她确实没有作案时间而放弃了。其实这个案子非常简单,就是女人的嫉妒心搞出来的。董隽为了钱跟她结婚,说什么不要她的钱都是惺惺作态,要的只不过是更多。董隽私下底还跟别的女人有染,童知琳一直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但却是在暗暗地策划谋杀。」

袁心怡打了个寒噤。「就为了这个,就要杀人?」

尹雪冷冷地说:「杀人本来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杀了一个,还会杀二个!」

袁心怡叫了起来:「妳不要说了!」

锺辰轩作了手势。「好了,我们从头说说这件事吧。其实一开始,这就不是一桩突发的案件,而是蓄谋已久的。一切还得从心怡说起。」

袁心怡睁大了眼睛。「我?!」

「是的,妳展出了那套红色衣服。」锺辰轩说,「妳说过,妳在秀场上曾经遇到过童知琳,还跟她交谈了几句。也许,从那时候起,她就有了这个主意。就从妳那套衣服上面开始……心怡,因为妳当时还把穿着同样衣服的娃娃带到了现场。」

袁心怡的眼睛睁得更大。「是呀,我还把娃娃放在了显眼的地方。可是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锺辰轩说:「如果她没有看到妳的娃娃,就不会有这桩案子了。我想,她从看了妳的秀和你的娃娃后,就开始策划了。以童知琳的年纪,她未必会对这种娃娃了解多少。不过,现在网络发达,她要想有个全面的了解,也不是难事。妳不是说你们有相关的网站、论坛,和聊天群吗?我甚至怀疑,在你们常聊天的那些喜欢娃娃的人中,就有童知琳。毕竟,在网络里面,每个人都是虚拟的,我们只能看到一个个ID,却看不到隐藏在后面的真实的人。心怡,在那次秀之后,有没有某个ID刻意地接近妳?」

「刻意?……」袁心怡想了一会。「有,有一个叫艾菲的女孩子,她说我的娃娃很漂亮,就天天来跟我聊天。我也很高兴,就跟她讲了很多娃娃的事……」

程启思说:「回去后,查查IP,也许可以成为指控她的证据。」

「就算她刻意地找到心怡聊天,顶多也只能说明她可疑。」锺辰轩说,「这不会是决定性的证据。我们还是继续说吧。童知琳从心怡口里知道,她的娃娃因为头坏了,送到日本去换,于是就买通了阿苏,把那个娃娃的头拦截下来。」

程启思一怔。「你是说……阿苏是童知琳杀的?!」

锺辰轩皱着眉摇了摇头。

「童知琳是个因嫉妒而疯狂的女人,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不是一个坏人。她恨的只是自己的丈夫,背叛了她的男人。从对她的观察里,我不认为她是一个如此草菅人命的人。何况,阿苏实在是对她没有什么威胁。我想,童知琳仅仅是要阿苏帮她一个忙,她就给阿苏一笔钱,或者是别的什么报酬─也许是一个限定版的娃娃?阿苏只是个小女孩,她完全不懂得轻重的,于是,她答应了,也做到了。她具体是怎么做的,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但是,阿苏压根就不会想到,这却把她自己推上了死路。但我却不明白,就算童知琳买下了那套娃娃穿的红衣服,又让阿苏截下了娃娃的头,那娃娃的身体她是在哪里找到的?」

袁心怡说:「这我倒可以解释,因为即使是限定版的娃娃,也只有头是限定版的,身体还是跟普通版的一样。所以阿苏可以另外找个一样的身体,来配我的弱柳的头。」

锺辰轩说:「那这就能说得通了。」

尹雪把话题扯了回来。「你说过,童知琳不会杀阿苏。」

锺辰轩说:「如果说阿苏对她有威胁,那么心怡一样对她有威胁,可是她从来没有对心怡做过不利的事。所以,我不认为童知琳杀了阿苏。」

他的表情和语调让尹雪注意地去看他,然后说:「我明白了,你是说,是方初杀了阿苏的,对吗?」

袁心怡叫了起来:「那个小男孩?长得那么秀气的小男孩?他……他杀了两个人?不……不可能……」

锺辰轩冷冷地说:「说不定,他自己的母亲也是他杀的呢。漂亮,确实,是很漂亮。但是,心怡,妳可能不知道,有些非常美貌的人却是白痴,或者是无比残忍的凶手。有时候,遗传因子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藏在妳的DNA里……妳拿它无能为力!」

尹雪倒了一杯温水,放在袁心怡的手边。

「童知琳跟方晓声都是商人,他们相识不足为奇。方晓声很疼儿子,童知琳这个年纪还没有小孩的女人,都是会喜欢漂亮聪明的孩子的。你们可以去问问方晓声,我相信,童知琳跟方初的关系一定是很好的,好得也许超过我们的想象。」

「但是童知琳是绝不会向方初提出这种事情的。」锺辰轩说,「本质上,童知琳是个善良的女人。方初应该是早就发现了他父亲跟心怡的事……」

袁心怡脸上一红。

「就算这样,可是,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我跟方晓声的事,方初嫉恨我可以理解,但是,这跟童知琳和董隽的事毫无干系啊!」

尹雪叹了一口气。「这才是这个案件最毒的地方。心怡,童知琳只想要她丈夫死,而方初,他一心希望的是妳死!」

袁心怡「砰」地一声,把水杯碰翻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我……为什么?」

锺辰轩慢慢地、几乎是字斟句酌地说:「要知道,在一个少年成长的过程中,他的性格还没有定型,很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干扰。他们容易『学坏』……虽然『学坏』这个词很笼统,但也是经过很多事实证明的。他们没有充分的自我控制能力,甚至缺乏对善恶的分辨标准,尤其是在现在的网络十分发达的情况下,他们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好的固然有,但坏的也很多。方初,这是一个智商相当高的孩子,我在去他的房间给方晓声录口供的时候,随手翻了一下他看的书。他看的除了一些相当深的物理、数学书之外,居然还看哲学书,而且是西方原版的。他的智力发育早,而且道德观念也比较薄弱,一般被大人无条件溺爱的孩子,就很容易造成自我中心……当他知道自己一向很喜欢很尊重的父亲背叛了自己的母亲,而原因竟然是母亲在外面有了外遇,妳可以想见他的心情。」

袁心怡声音发颤地说:「可是,仅仅为了这个,他就连我也想杀?!」

程启思说:「这么说来,阿苏死的时候,方初把娃娃弄坏了,然后扔在她的身边,就是为了给到时候谋杀心怡制造前题。阿苏的死法,跟她心爱的娃娃一样;而心怡,会像她那个红衣娃娃一样的死法。虽然很匪夷所思,但是,把水搅得越浑,我们就越难破案,这个想法是聪明的。」

锺辰轩说:「没错。童知琳并不知道这些,她跟阿苏从来不在网外联系,所以她不知道方初已经杀了阿苏。我猜,也是她托方初去找阿苏拿娃娃,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怀疑。周末,到了酒店─一定是方初藉自己生日的机会,逼着父亲和母亲一起来这里的,当然,心怡也要来。」

袁心怡一面想,一面说:「是这样吗?本来,方晓声是说他跟他儿子来这里过生日,邀我来。结果来的时候我才看到,他妻子也来了。」

「对。」锺辰轩说,「方晓声给妳打电话的时候,估计方初就在旁边偷听。临到那时候,他再把他母亲一起拖上,不就行了?主角都不齐,戏又能怎么唱呢?」

程启思慢慢地说:「童知琳自然是早就等在这里的。她跟方初早就把一切都策划好了。其实,在童知琳离开她丈夫的时候,已经给他下了安眠药。方初扮作了红衣女人,先在海滩上出现,有意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跟尹雪就成了目击者。就算我们不撞上,方初也会找上别的人作目击证人的。然后,方初就来到了五楼,进了房间。童知琳在走的时候,并没有关门。其实,那时候董隽还在卧室里,因为怕有人进来撞见,而方初给他灌下了含着溴化物的酒后,又把他拖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并把红酒倒在两个杯子里,作出有两个人在对饮的假象。方初还把娃娃放到了露台上,扔下了那方红色的手绢。娃娃,手绢,衣服,这些自然都是在童知琳的行李里。她事前告诉了方初东西在哪里,方初只需要拿出来,一样一样地布置好就行了。再之后,方初只需要换下红衣,塞进童知琳事先放在沙发上的漆皮包里,再在房间里等着童知琳回来就行了。方初和童知琳必定约好了一个大概的时间,当然,方初一定会在离开前确定董隽已经死了。」

「至于方初是怎么离开的,我们也已经说过了。」锺辰轩说。

「他们两个人事先一定详细地计划过,而且做得也很干净。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是,方初这个小孩子,居然做得如此干净利落。童知琳,当然,她也配合得很完美。没有她的配合,方初是不能顺利地逃离0514号房间的。」

尹雪笑了笑。「然后他们就准备来杀心怡了。」

锺辰轩说:「不错。我想,童知琳平时一定也很疼爱方初,否则方初也不会帮她杀死董隽。现在,也该是童知琳还方初这个人情的时候了。方初直到这时候,大概才把阿苏已经死了的事情和自己的全部计划告诉了童知琳,童知琳已经做下了这桩事,已经无法回头了。她只能继续做下去……」

袁心怡颤声说:「可是,他们要杀的是我,为什么死的却是冯冬?这不是很奇怪吗?」

尹雪说:「昨天有人约妳吗?」

袁心怡点头。「有,方晓声有约过我。我收到他的一张字条,让我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去顶楼花园。可是,我跟尹雪在一起,我怕她骂我,也就没去。」

程启思说:「这样才救了妳一条命!否则,从顶楼上摔下来的人就不是冯冬,而是妳了!」

锺辰轩说:「虽然冯冬跟董隽有染,但我想她还是比较在乎她丈夫的。她看到了一张字条,是方晓声约一个女人的。当然,这是她的宝贝儿子起草之后忘了销毁的。儿子要学父亲的笔迹,那可是太容易了。于是,冯冬在中午的时候偷偷到了楼顶的花园,想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这也无可厚非,我想在发现这种字条后,能够忍得住不去一探究竟的女人,估计就不是女人了。」

尹雪吃的一声笑。「你形容得可真是有趣,不过也很贴切。那么,冯冬又是怎么掉下去的呢?」

锺辰轩说:「先找块石头把她砸晕,给她换上那套红衣服,然后把她用力抱上护栏,让她跨坐在护栏上。事前,铁栏一头就已经被撬松了,只要再一加上人的重量,就会慢慢地,慢慢地垮掉。但是,有另一头是结实的,所以铁栏只会松掉,而不会随着冯冬一起掉下去。」

程启思皱着眉头说:「可是,又要换衣服,又要把人抱上去,要做这么多事,难道还看不到这个女人是冯冬而不是袁心怡?」

锺辰轩笑了笑。

「那我就不清楚了,但总之童知琳是肯定没有看到冯冬的脸的。也许是匆匆忙忙之间,她没有看到?她在把人架上去之后,就飞也似地往下跑─楼梯上是没有监控的─然后,她出现在海滩上,为的就是给自己找不在场证明。而方初则冲上了楼,把松掉的铁栏再次上紧。他们的时间配合得非常巧妙,因为童知琳需要不在场证明,而方初还是个瘦弱的孩子,他不需要。」

尹雪说:「交换杀人?」

「有点像,但不全是。」锺辰轩说。

「比交换杀人更有创意。当然,当方初知道从楼上掉下来的人不是心怡,而是他母亲的时候,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哦,对了,那个从桌上掉下来流了很多血的娃娃也是方初的杰作。他事先在妳们的房门上黏了一小块木卡,能够让门不被关严。妳们急急忙忙下楼,也没有注意看门是不是关死了,方初自然就有机会进去了。他把娃娃的头切掉,并把事先准备好的血倒在大理石地板上,然后跑下来。不过,别人不怀疑他的行踪,可他的父亲方晓声是一定知道的。但是,没有一个父亲会出卖他的儿子的,不管他的儿子做了些什么……」

锺辰轩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尹雪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袁心怡则是把自己蜷缩在沙发里。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了身。「好吧,我们现在就去问那两个人的口供吧。」


第九幕 另一个幕后黑手

童知琳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里。

她抽着烟,头发依然一丝不乱,神态镇静。「你们要问什么?如果还是刚才那些话,就省了吧。等你们找到实质性的证据,我们再说。」

程启思说:「妳认识阿苏,对吗?」

童知琳说:「阿苏是谁?」

程启思笑了笑,说:「我提醒妳,董太太,妳一直用『艾菲』这个名字跟袁心怡进行沟通,我们可以通过妳的IP证实。妳跟阿苏通过话,也可以通过妳的手机记录找到。妳想清楚,再回答我。」

童知琳沉默了一会。「是,我认识阿苏。不过,我并没有杀她。」

「以妳的身分地位,为什么要去结交这么一个小女孩?」程启思说,「如果不是另有目的,妳有这个必要吗?」

童知琳淡淡地说:「那是我自己的兴趣爱好。怎么,不行吗?」

这种对话一直继续了一个小时。童知琳出奇的冷静,不管怎么旁敲侧击,也找不出漏洞来,最后,程启思只得不甘心地站起了身。

他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童知琳的手,她并没有戴结婚戒指。

「董太太,妳没有戴戒指。」

童知琳似乎震动了一下。「前天在海边的时候丢了。」

程启思走出来,正好遇到了从方初那里出来的锺辰轩。程启思问:「你那边怎么样?」

锺辰轩笑着说:「怎么,从童知琳那里一无所获?」

程启思苦笑着摊了摊手。「不过,童知琳说,她跟董隽的结婚戒指丢了。」

「人都死了,她当然连戒指都不要了。可想而知,她对这个男人有多恨。」锺辰轩扬了扬手里的录音笔。「走,我们回去听。这个方初,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你又找到新的研究对象了?以前的你研究腻了?」程启思不乐意地说。

锺辰轩却好脾气地笑。「上次的啊,差不多了,他们也得被枪决了。不过,这个更有意思。」

锺辰轩指的是他跟程启思之前遇上的几名罪犯,都是杀了很多人还无动于衷的冷血类型,为了金钱,可以让人性彻底堕落。

回到房间,程启思泡了两杯茶放下来,然后坐下开始听录音。

一段沙沙沙之后,就听到了方初还显得尖细但却阴郁的声音。

「你们又来了?」

「当然,我是来问你的口供的。怎么,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很聪明,也很残忍,把一个对你毫无防备的女孩子也杀死了,是吗?你事先找过什么小猫小狗来做试验吧,否则怎么会砍她的脖子砍得这么干净利落呢?」

「你说我杀了谁?」

「你自己心里明白。方初,别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天衣无缝的事情了,你自以为策划得很巧妙,其实漏洞多着呢。」

「……漏洞?什么漏洞?」

「你喜欢娃娃吗?」

「喜欢。」

「非常喜欢?」

「这个跟我们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有。只有真正很喜欢娃娃的人,才会相信那些什么切了头就会真正死去的鬼话。你还是很幼稚啊,方初。你不至于真会认为我们会相信这几件案子都是什么娃娃干出来的吧?想用这么愚蠢的方法来混淆我们的视听?你太小看警方了,也太小看我们的智商了。你真以为,聪明的人,只有你一个?」

「……」

「好了,现在你也实话实说吧。我也老实告诉你,你已经满了十八岁了,就算要判你死罪,也是可以的。谁叫你那么不走运?如果你的态度好,你年纪又小,也许还能帮你求求情……」

「我要找律师!」

「律师?得了吧,小朋友。我看你真是看电视电影看多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在我们这里,法律里有一条叫做『零口供』。就算你什么都不认,只要证据确凿了,我们都一样能定你的罪!」

「你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你扮成红衣女人进董隽房间的时候戴了手套吗?你是进去之后才戴的吧!门把上可是留有你的指纹啊,我们之前没有想到是你,所以没有来比对。现在,我就是来采指模的。你说得出来你是为什么去那里吗?说不出来了吧?」

「你在诈我!」

「我有必要诈你吗?把手伸出来,我要采指模。你不是要证据吗?我很快就可以给你了。既然你那么喜欢看电视,你当然知道,比对指纹是完全可以成为证据的。」

「你……你……」

「是你杀了阿苏的,对吗?是你给董隽服下毒药的,对吗?是你伪造你父亲的纸条,想把袁心怡骗上屋顶,结果却误害了你的母亲,是吗?」

「不,不……我不知道怎么会是我的母亲……我根本没有留下那么容易让人发现的纸条!……我完全不知道我妈妈在上面,我不知道……」

「你也太粗心了。你至少也应该告诉你的同谋,告诉她你要杀的人是谁。不然,你的母亲怎么会死呢?」

「我说了!我告诉她了!我……我什么都不会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了!」

「没关系,你已经承认了。我不着急,我会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聊天。」

锺辰轩按下了停止键。「完了。」

「门把手上并没有指纹。」程启思说,「把手被人擦过,一点指纹都没有。你确实是在诈他。」

锺辰轩淡淡一笑。

「当他以为自己做的事天衣无缝的时候,他就会很自满,得意地继续他的谎话。但他发现自己的谎言被攻破的时候,他就慌神了,我就很容易找到他的漏洞了。方初,他还是个没有经验的孩子。」

程启思说:「他在开门的时候,确实没有戴手套。」

「监视器对着他呢,一个娃娃怎么会戴手套?」锺辰轩笑笑。

「其实,童知琳是想到了这一点的。她在准备进房间的时候,握住了门把,而她的手里拿着一块在美容院常用的小面巾,很轻易就抹掉了上面的指纹。只不过,方初不知道而已,所以被我一诈就慌了。」

程启思皱了皱眉。「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就算方初没有告诉童知琳他要杀的人是谁,童知琳也不会傻到去杀方初的母亲吧?」

锺辰轩抬起头,望着程启思。

他的眼神很古怪,程启思有点发寒地说:「你要说什么就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锺辰轩迟疑着,缓缓地说:「童知琳当然知道冯冬是方初的母亲。她当然也不会傻到认为方初会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方初恨的,只是冯冬的情人董隽,还有方晓声的情人袁心怡,但是,他是真心爱着自己的父母的。如果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而且,男孩子一般对母亲更亲,他怎么会去害自己的母亲?童知琳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她对这一点也是看得很透的,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程启思迷惑不解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锺辰轩又盯了他一眼。

「童知琳和方初的计划,被人利用了。我们都知道一点,本来凶手要害的是袁心怡,但是袁心怡却安然无恙。是谁想要保护袁心怡?」

「你……你的意思是……」程启思张大了嘴,「你是说,是尹雪?!」

锺辰轩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也应该看到了,尹雪戴上脖子上的那条红珊瑚的珠串。」

程启思说:「看见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锺辰轩叹了一口气。「当然有关系。你还记得吧,方晓声发现他妻子的尸体的时候,曾经很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抱住尸体,还拽住冯冬的手臂不放,我们两人花了不少力气才把他拖开。当时我就隐隐地觉得,他的表现未免太过强烈了一点,因为他在开头,已经在他妻子的尸体附近看了好一会,也跟我们对过话,他的心理平衡已经处于比较正常的状态,不应该如此失态。后来,何法医发现冯冬的左腕上有一道红色的勒痕,我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本来左腕上戴着什么东西?被方晓声藉这个机会取走了?」程启思说。

锺辰轩点了点头。「方晓声对冯冬手腕上戴着的那件东西非常熟悉,所以在极度惊诧下来不及思索,直觉地就去把它偷走了。如果冯冬身上戴着丈夫或者儿子送的东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方晓声为什么要甘冒在我们面前偷东西被发现的危险呢?所以,他一定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袁心怡。」

他看着程启思的表情,苦笑了一下。「事情应该这样的。尹雪应该是早就有所怀疑,她在袁心怡口里问出了方晓声和心怡的事之后,就大概能猜到来龙去脉了。袁心怡毕竟是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很多有价值的线索都出自于她,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线索意味着什么。尹雪把这些线索缀联起来之后,就开始考虑处理方法。」

程启思大声地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就这么不相信我?」

锺辰轩淡淡一笑。

「你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们的法律,对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是不能判死刑的。方初只会进去少年感化院这类似的地方过上一段时间,只要方晓声多想点方法,是会很轻易地出来的。像这个年龄的少年,是非常执拗的,他不会放过袁心怡的。袁心怡是怎样的人你也看到了,她是典型的艺术家性格,逻辑思维的能力很缺乏,要谋杀她很容易。她也很容易相信人,从阿苏和化名『艾菲』的童知琳跟她结交上就能看出来。尹雪跟她感情很好,你我都知道。所以,尹雪一定是下了决心,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结果。」

「结果?」程启思声音低沉地说,「现在这样子,算是结果吗?」

锺辰轩说:「不管怎么说,尹雪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她戴在脖子上的珊瑚项链,并不是项链,而是把一条双排细珠的珊瑚手炼给拆开,然后用红绳重新串起来的。所以,我一直觉得尹雪戴着的珊瑚项链太细了一点。这条手炼,原本便属于袁心怡,是方晓声送给她的。袁心怡按照尹雪的吩咐,先给方晓声打电话,告诉他中午十二点在顶楼露台上见。她选择了一个方晓声妻子儿子都在场的时候,故意说话说得很大声,也许还发了一个简讯在方晓声的手机上。后来,她又把方晓声找出来,告诉他说今天中午的约会取消。」

「但是这样的话,童知琳还是能够看到那个女人并不是袁心怡而是冯冬,她还是不会下手的。」程启思疑惑地说。

锺辰轩回答:「只需要改变一点就可以了。由尹雪把冯冬放上铁护栏,而不是童知琳。童知琳只会以为是方初把冯冬〈她认为是袁心怡〉放上铁栏的,她的任务就更简单了。她只需要把铁护栏卸松,然后离开。尹雪把那条红珊瑚手炼戴上了冯冬的手腕上,冯冬的头垂着,头发披下来,童知琳匆忙之下不会去看她的脸,只会想当然地以为是袁心怡。」

他看到程启思半信半疑的眼神,又继续说。

「还有一个左证,那就是红雨说的话。她说她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曾经在通往顶楼的楼梯对面的镜子里,看到过冯冬。可是,别忘了,冯冬是上了顶楼后被砸晕,然后才被换上衣服的,她根本没有机会在那里照镜子!所以,红雨看到的人,一定是尹雪。她有意让红雨看到她的……她的红衣,和她手腕上的手炼。」

「可是,」程启思说,「尹雪为什么要让人看到她手腕上的手炼?她更没有机会把手炼从冯冬的尸体上取下来。」

锺辰轩又叹了一口长气。

「她本来就是希望能让所有人都以为要被杀的是袁心怡,只是阴差阳错,死的才会是冯冬。但她没料到的是,方晓声对心怡倒是一往情深,居然冒险把手炼藏了起来,还给了袁心怡。尹雪无奈之下,只得把那条手炼串成了项链,戴着它来提醒我们!启思,有一点,你要明白。尹雪并没有想着能瞒过你我的眼睛,她是拿准了你不会揭穿她,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做。就算你现在知道了,就算你手里也有证据了,你又能怎么样?你爱她的,是不是?」

锺辰轩最后这句话说得太过直接,让程启思一时间愣在了那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实在是百味杂陈。

「但她利用我……一次又一次。」程启思喃喃地说。

突然,有人砰砰砰地敲门,而且是很不礼貌的那种敲法。锺辰轩问:「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曲鹂。」

锺辰轩跟程启思都愣了一下。然后,程启思起身去开门。曲鹂戴着她的大墨镜,站在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我有点事想跟你们说。」

「当然。」程启思替她拉了把椅子,走到酒柜前面说,「要喝点什么?」

曲鹂冷淡地说:「不用了。」

她伸出手,摘下了脸上的大墨镜,程启思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曲鹂的双眼是红肿的,肿得就像是桃子,很显然是痛哭过一场。

「曲小姐……妳的眼睛……」

曲鹂静静地说:「你们想找的,董隽的情人就是我。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他幽会的。」

程启思跟锺辰轩都怔住了,曲鹂却还是面无表情。「不是冯冬,是我。冯冬跟谁是情人,这我不清楚,但是董隽要见的,确实是我。」

程启思问:「妳是发现了什么吗,曲小姐?」

「案子你们都破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证据,对吗?」曲鹂习惯性地拿出了一支烟,点燃了,但却没有吸。她的眼神,痛楚而迷茫,跟平时那副冷漠傲慢的样子大不相同。

「那天……就是董隽死的那个晚上,本来我是跟董隽说好了见面的,在我的房间。他老婆很注意保养,不去美容几个小时是绝不会出来的。但是,我等了好久董隽也没有来,我想,是不是他老婆没有出去,所以他出不来?董隽的手机关机,我又不敢打电话去他房间问。于是我就想了个主意,到美容中心去看看,童知琳在不在那里……」

程启思笑了笑,说:「她自然是在那里的了。」

「对。」曲鹂回答,「但她并没有躺在那里做美容,而是在角落里打电话。看她的样子很小心翼翼,还在左顾右盼的,似乎是害怕别人看见她。因为我也怕被她看见,所以我藏在一堵墙后面,她没有注意到我。美容院通常是很安静的,只放着很柔和的轻音乐,虽然她声音压得很低,我也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程启思紧张了起来,曲鹂所说的,可能是决定性的证据。

「她在说什么?」

「她在问对方,怎么样了,人情况如何?」曲鹂说。「然后她又说什么你快换上衣服,布置好,我在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准时上来。她说这个时间的时候声音提高了一点,我听得特别清楚。我心里有些惶恐,一离开那里,我就回到自己房间去给董隽打电话,但是不管我怎么打,都没有人接……」

锺辰轩摇头。「如果妳在那时候能够冲上去看一看,兴许董隽还能够抢救回来。」

曲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那时候,想都没有想到童知琳打算的是杀人。我跟董隽一直做得很小心……」

锺辰轩带着点怜悯地望着她。「妳跟董隽,以前就是情侣吗?我曾听妳说过,妳喜欢海,妳原本就生活在海边。」

曲鹂的眼泪掉了出来。

「是。我跟董隽从小就是邻居,青梅竹马……可是,他贪图童知琳的钱,非要跟她结婚。董隽说,他会把童知琳的钱骗到手,然后跟她离婚,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妳并没有太过反对?」锺辰轩问。

看到曲鹂惊异的表情,他笑了笑,又加了一句,「如果妳可以原谅我说得如此直接的话,曲小姐,妳同样虚荣,同样想要奢华的生活。在董隽跟童知琳结婚以后,妳的生活水平,也大大提升了,对吧?」

曲鹂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手指,她猛地一抖,把烟抛到了地上。

「是的。现在我除了后悔还是后悔。为了物质上的幸福,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喜欢的男人跟另一个女人结婚,而我只能是他的情人。最后,我还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我……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否则,再苦的生活我都愿意过,愿意重来一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越来越朦胧。

「我们出生在一个贫穷的海边的小渔村。很多渔村都很富裕,可是我们那里很穷。但是,那时候,我们很开心,因为我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后来,我们走出来了,我们也努力过……但是,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多……于是,我们就一直一直地继续下去,直到……」

曲鹂停住不说了。她在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捻动着手腕上那串香珠。锺辰轩说:「曲小姐,妳信佛?」

曲鹂苦涩了笑了一下。「是的,我希望董隽能走好。」

她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了。她的身影出奇地落寞。

程启思叹息了一声,对锺辰轩说:「我看,她真的是后悔了。」

「她并不多么值得同情。」锺辰轩淡淡地说。「不过,对我们总是一件好事,这是可以指证童知琳的证据。」

程启思说:「可是,如果她才是董隽的正牌情人的话,那么冯冬……他难道除了老婆之外,还同时跟两个女人来往?」

「当然不可能了。」锺辰轩嗤之以鼻。

「他既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也没有那样闲的心思。我不是说过了吗,排除排除再排除,剩下的人不管怎么不可能,都会变成可能。」

程启思想了想。「这里的男人……」他叫了起来,「陈重?可是他跟那三个女孩子……」

锺辰轩耸了耸肩。「我们去问问他就是了。」

陈重坐在酒吧里。白雪三姐妹并没有跟他在一起。陈重也收起了他那嬉皮笑脸的态度,难得地正经起来。

「是,我是来见冯冬的。她说过想离婚,跟我在一起,但是她始终还是放不下方晓声跟她儿子。这次,她就是找我来跟我摊牌的。我跟红雨她们玩,也是因为我想告诉冯冬,没有她,我一样的活得很好。」

他把杯子里的酒咕咚咚地灌了下去。

「但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很失望,也伤心,但是,我后来想了一想,只要冯冬自己觉得过得好,那就好了。我虽然长得差点,但好歹有几个钱,我不怕找不到女人。但是……」

他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程启思把酒瓶按住了,他不想跟一个酒鬼交谈。

「那么,按你的说法,冯冬绝没有一点自杀的倾向吗?她也跟董隽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陈重毫不犹豫地说。

「你愿意作证吗?」程启思问。

陈重迟疑了一下。「她的儿子……也会判罪?冯冬一向最疼爱她这个儿子。她会希望她的儿子好好的……」

锺辰轩说:「但你爱的是冯冬。」

陈重这次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她是无辜的。」

程启思和锺辰轩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劲喝酒。

锺辰轩看到程启思的表情,便说:「你心里在责怪尹雪吗?」

「我能够无动于衷吗?」程启思说,「就算她要保护袁心怡,也大可以用别的方法,用不着要杀人这样极端吧?」

锺辰轩停下了脚步。「也许,你自己去问一下尹雪来得好。你们单独谈谈吧,她可能会给你一个好一点的答案。」

他突然又笑了笑。「对了,启思,你知道那件红衣在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是藏在哪里的吗?」

程启思在回答之前,脑子里已经迅速地过了几个转。「你是指……埋在楼顶花园的花坛里?正因为如此,才染上了很浓的栀子花的香味?」

「最近天气很差,楼顶一直没有营业,只是每天有人定时打扫。」锺辰轩说,「埋在不显眼的栀子花下,确实是个好主意。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了,应该问一问林梁,这个酒店里哪里有栀子花?毕竟,似乎没有什么香水是这种香味的,不是吗?」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袁心怡告诉他,尹雪去海滩上散步了,程启思便也下了楼,去了海滩。

尹雪站在用彩线圈出的冯冬陈尸的地方。她的头发在海风里飘拂,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要飘走似的。

「尹雪。」程启思叫了她一声。

尹雪回过头,看到他之后,笑了一笑。

「你来了。」

程启思看到,她的脖子上还戴着那串鲜艳的珊瑚项链。那血滴一样的珠子,让他的心里猛地抽动了一下。「为什么要那么做?」

尹雪淡淡地一笑。

「你认为是我杀了冯冬?你错了,启思。我没有杀她。」

程启思并不相信她的话,但又宁可她说的是真的。「不是妳,那是谁?难道不是妳把冯冬骗上去的……」

「是我把冯冬骗上去的,但是并不是我把她打晕弄上铁护栏的。」尹雪幽幽地说,「你看得出,我想把冯冬弄上去,是件很吃力的事。」

「但是并不是办不到。」程启思说。

尹雪疲倦地说:「你不要打断我的话,让我说完好吗?我仅仅是扮演了一个穿针引线的角色,让冯冬在中午十二点,出现在楼顶。」

「不是妳,那是谁干的?」

尹雪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你也未免太迟钝了。答案不是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么?为什么如此简单明了的事实,你还没有察觉呢?」她看到程启思疑惑不解的表情,又说,「刚才,我看到了你们在酒吧里问陈重的话。」

程启思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异。

「妳是说,是陈重杀了冯冬?!」

「他有动机,也有机会。」尹雪说,「他到冯冬陈尸的现场,时间是相当晚的,只比方初快一点。因为他必须从楼上跑下来,而且不能用电梯。动机么?他自己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确了吧?冯冬答应了跟他结婚,却又念着丈夫和儿子不肯离婚。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会感觉是被耍了一般,一怒之下就想杀了她。」

程启思说:「这件事究竟是怎么进行的?」

尹雪回答:「其实很简单,当童知琳按照计划到达顶楼花园的时候,就看到昏倒的冯冬被放在铁护栏上。因为她看到冯冬的红衣,和她腕上戴着的袁心怡的珊瑚手炼,她只会以为是她的同伙─方初─干的。她应该会觉得非常惊奇,因为按照计划,这一部分是应该由她来实施的。不过,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了,因为她必须要立刻下去,以完成她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她也不会过去查看,就急急地走了。坠楼后,一直在六楼露台上的方初立即上来,他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工具,把铁栏重新上紧,然后再出现在我们面前。童知琳则是一直坐在海滩上,以制造她的不在场证明。而陈重从楼上下来后,则是跟红雨她们继续喝酒。他本来一直就跟红雨三姐妹在一起,只需要用去卫生间的借口消失十分钟就够了。」

程启思说:「可是,陈重怎么会知道童知琳和方初的计划?」

他一接触到尹雪的眼神,就明白了。「是妳?是妳向陈重透露的?妳就不怕他把妳灭口?」

「我有那么蠢么?」尹雪略微有点不屑地说,「我给他打了电话,当然是以童知琳的名义,把声音放得重浊一点就行了。我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了他,说需要一个男人帮忙。当然,陈重非常警觉,他不会那么容易就上当。如果他杀人的经过被人看到了,甚至拍下来了,作为勒索,那他岂不是就太不合算了?」

程启思点了点头。「没错,换了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尹雪却笑了笑。

「这个嘛,还是得要托心怡的福了。心怡她知道很多事,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有多重要。陈重骗了冯冬一大笔钱,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吧?心怡知道很多这种所谓上流社会里乱七八糟的事,不过她从来都是当耳边风。」

「什么?!」程启思当即怔住。

尹雪继续说了下去:「冯冬跟方晓声属于门当户对的类型,都相当富有。陈重也经商,但他最近很不顺利,接连出事,于是找冯冬陆陆续续地借了不少钱。」

「冯冬要跟他分手,当然也会催他还钱。既然两人间已经没什么情意可言了,如果能把这笔钱昧下来,岂不更好?」尹雪说。

「如果非要他还出这笔钱,那么陈重一定会破产。为此,他要赌一把,所以,他同意了我的提议。冯冬一死,就没有人知道他找她借过这笔钱,他的经济危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程启思望着尹雪。「妳可以告诉我的。妳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危险?」

「我不会再杀人的。」尹雪淡淡地说,「以前,那些人,是不得不杀。现在,我不会那么做。他们不值得脏我的手。启思,不是我杀他们,是他们自己的欲望─不管是爱是恨是嫉妒─害了他们自己。」

程启思掀了掀嘴角。

「妳这个论调倒是跟辰轩很像。他常常说,人的欲望都是来自于自己内心的,只不过常常会被外在的某些东西给挑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他也说,最高明的杀人方式是不自己动手,让别人去杀。尹雪,我该说妳进步了吗?」

尹雪对他语气里的嘲讽并不在意。

「你也看到方初的眼神了。如果放纵他,他不杀了心怡是不会罢休的。现在,方初是主谋之一无可置疑,他没有那么容易逃得脱法网的,我也放心了……」

程启思问:「那个流血的娃娃,究竟是怎么回事?」

尹雪回答:「那是方初干的,不关我的事。他把娃娃头折断了扔在我跟心怡的房间,然后还泼上了一堆血,真是让人恶心。」

「我不是指这个。」程启思说,「我指的是妳从阿苏手里买来的那个流血的娃娃头。」

尹雪噢了一声。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干的。我想这是方初做的吧,他是认识阿苏的,也有到她家的机会。他知道那个娃娃头会送到心怡手里─他并没有想到是我去拿的,所以就在娃娃头里面做了手脚。这也是为了让心怡感到害怕……一种孩子气的报复方式吧?」

她又笑了笑,「其实我猜得出他是怎么做的。他用两块厚厚的冰把娃娃的眼睛黏紧,冰里包着血,只要冰慢慢溶化,就会从眼睛里流出血来。」

程启思苦笑。「说穿了,真的很简单,是吧?」

他的目光落到了尹雪脖子上戴的珊瑚项链上。

「妳为什么还要把这个戴出来?方晓声为了抢走这条链子甘冒危险,就是不愿意让我们有所发现。妳大可以把这条珊瑚项链一扔了之……」

「启思。」尹雪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要相信一点。我并没有想要隐瞒你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只是,我希望你在事情结束之后再知道。」

程启思气极反笑。「妳的意思就是怕我妨碍了妳?」

尹雪笑笑,却并没有否认。「现在不是皆大欢喜吗?陈重恨耍了自己的冯冬,杀了她并昧下了那笔钱。童知琳杀了负心的丈夫。方晓声死了老婆……」

程启思打了个冷颤。「妳不会告诉我,心怡真的想嫁给他吧?」

尹雪叹了口气。「很遗憾,我想是真的。方晓声对心怡是真心的吧,否则不会为了替她掩饰而去抢珊瑚链子。方晓声也早已有预感,自己的儿子跟这件事有关,但他一直护着他,帮他说话。你还记得,那天我抱着红衣的娃娃出现在海滩上,方晓声夫妻俩的表情吗?我听林梁说,他看到有个红衣女人在我跟心怡的房间前出现,一定是方初趁他们夫妻都睡着的时候,穿着那套红衣出来过,想让人看见。然后,他把衣服埋到了楼顶花园的栀子花下面。方晓声夫妻俩自然也知道儿子在九点过的时候出去玩过,因此他们才会这么害怕。但是他们夫妻俩都不向对方说明,反而搞得两个人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直到冯冬死为止。」

程启思冷冰冰地说:「而妳听到林梁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就马上编出了一套故事。那些都是妳编的对吗?」

尹雪笑了笑,不置可否。「制造点气氛而已。」

程启思说:「妳知道那件衣服在哪里?」

尹雪点了点头。

「我在海滩上的时候,就已经辨认出是栀子花香了。只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而已。」

程启思瞪了她一眼。「以我们目前的证据,能够起诉他们吗?」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尹雪笑了,「这不是我所关心或者是我应该关心的事了。我想,证据还是很好找吧,方初进出阿苏的家,也许会有人看见。童知琳用她的ID和心怡接触,这个肯定能查出来。你不是说那个叫曲鹂的女人也提供了证据吗?放心好了,我们不是陪审团制度,只要确实是他们干的,哪怕他们不认,也无所谓。」

程启思注视着她秀丽的面庞。「尹雪,妳没有心吗?妳就跟辰轩一样,不把人当人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在妳看来,根本就无所谓?甚至是生与死?」

尹雪笑了一声。

「你一下子就把问题提升到了这个高度,叫我怎么回答呢?古人有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个你难道就没听说过?」

程启思顿时泄了气。「我说不过辰轩,也说不过妳。」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尹雪忽然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程启思大吃一惊。「走?妳又要走哪去?」

「这桩案子已经算了结了,我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吧。」尹雪静静地回答。

「我到H城,本来也只是来看心怡的,却无巧不巧地卷进了这事儿里。我本来就应该走了,机票也订好了。」

程启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尹雪看着他,悠悠地说:「你知道我的秘密太多了,启思。跟你在一起,我有种很不安全的感觉。所以,我还是离你远一点的好。」

程启思已经相当了解尹雪的个性,她看起来温柔,但如果下定了决心,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她的。「那妳还会回来吗?」

尹雪笑了一笑,她的笑容里隐隐地藏着种朦胧的哀伤。

「这里不是我的家,怎么称得上『回来』?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再见面的。」

尹雪回到酒店房间,袁心怡正站在露台上发呆。月光笼在她的身上,像一层轻纱。

看到尹雪,袁心怡问:「妳跟启思谈过了?」

「谈过了。」尹雪把披肩扔开了,「妳就按我教妳的说就行了,他们不会为难妳的。我明天就走。」

她把脖子上的珊瑚项链取下来,塞在袁心怡手里。「还给妳。妳的希望,现在已经达成了,不是吗?」

袁心怡的眼神,骤然地闪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来。

尹雪叹了口气。「心怡,妳不是适合杀人的类型。所以,以后,想都不要那么想。」

「我明白。」袁心怡说。

「如果不是妳,我恐怕真的会想把冯冬推下去。这个女人……她跟陈重勾搭,好不容易她想跟晓声离婚了,最后却又不肯离。我那天约她,其实,我也是真的想……杀了她。」

尹雪柔声地说:「想归想,做归做。妳没有做,妳也没有罪。不过,妳要记得提醒方晓声,跟他说好。我跟启思他们说的是─妳约了方晓声,而冯冬是尾随而去的。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是妳约冯冬的。我已经反复教了妳很多遍了,记得了吗?只要妳不露破绽,就没有人再会多想的。妳约冯冬去楼顶的事,妳一定要忘记。穿红衣出现在那里的有意让红雨看到的也不是妳─那时候,我们正在房间里。」

袁心怡略有点畏缩地说:「他们……真的不会再怀疑吗?」

「我想,他们不会的。」尹雪说。

「即使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杀人的不是妳,从头到尾都不干妳的事。妳是无罪的,心怡。记住,想和做,是两码事。即使那天,妳真的在顶楼花园里跟冯冬碰面了,妳也未必有勇气杀她。不管是在法律上还是在道德上,妳都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所以,妳大可以心安理得地面对警察,面对方晓声,面对任何人。」

袁心怡点了点头。她有点不舍地望着尹雪。「妳真的要走了?」

尹雪恍惚地笑了笑。「是啊,我得走了。还有人在等着我呢……我到这里,本来就只是为了看看妳的。」

她看到袁心怡的表情,安慰地说,「妳放心,我有空的时候会来看妳的。」

袁心怡抚摸着手心里躺着的那串光滑的红珊瑚珠子。「妳就不打算回来看看启思吗?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尹雪吃的一声笑了。

「心怡,妳还是太天真了。记住,每个人都有秘密,程启思也不例外。是的,表面看来,他似乎是无懈可击,可是,他的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不想跟他太深入地接触,因为我不想去碰触他心底的东西。」

袁心怡叹气。

「妳始终有那么多道理。好吧,只要妳自己觉得好就是了。」她忽然笑了。「如果妳觉得无聊的话,去多买几个娃娃来养吧。」

尹雪啼笑皆非。

「经过了这么一串事儿,妳还有心情养娃娃?看来我真是低估妳的承受力了。」

袁心怡一本正经地说:「这次的事都是人搞出来的,跟娃娃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它们才是最无辜的!」

尹雪把目光投到了桌面上躺着的那个头断手折的红衣娃娃身上。

娃娃本来又黑又亮的眼睛,这时候已经被戳得支离破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是的,所以,活着的人是最可怕的。」


【后记】

有一天,对,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身边的朋友都开始养娃娃了。我的身边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了一大批「娃妈」,其声势大约能和几年前的某一天我发现身边的朋友都迷上了霹雳相当。

本来么,养就养呗,各有所好。可是,我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本来跟我说好一起出国旅游,结果迷上娃了,得,那钱都哗啦啦地自动换算成娃和娃的配件了。我呈呆滞状:那娃娃就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么?

我也觉得那些娃娃很漂亮,漂亮到自己也想养一个玩玩。上次有一个我喜欢的娃娃的二手出售〈现在买不到新的了〉,已经准备买了,可一听到要换眼睛,要化妆,要去买假发,做衣服……我就立刻落荒而逃了。漂亮归漂亮,可爱归可爱,但要我付出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这我可办不到。

在这个方面,我就跟文里的尹雪差不多,尹雪虽然也喜欢娃娃,也会陪着袁心怡一起闹,但她心底是全然不理解袁心怡对自己养的娃那份感情的。倒不是不愿意去理解,是怎么努力去理解也不成功。

在这个问题上,思想分岐太大了,有些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比如我〉,什么事都会从现实主义的一方面去考虑,也很难受到外界的影响和刺激。

不过,我也可以说是受到了刺激,我的旅游计划可是真正泡汤了。于是我几乎是带着点怨念地写了这篇《摄魂娃娃》。

尹雪有原型,袁心怡自然也有原型,别说养上八九个娃娃的人少见,我身边就真有一个!我每次总得把她从继续买「限定版」的欲望里狠狠地拖出来,在我眼里看来,一个「限定版」,我大概可以买个限定版的包了。她把钱自动换算成娃娃,我则是自动换算成衣服、包、鞋子、化妆品、首饰……

娃娃是有生命的么?养娃的娃爸娃妈们都相信并认可这一点。我么?我真不知道。只是,我曾经有一个玩具娃娃,是个漂亮的南瓜娃娃,会唱歌,会把头一伸一缩……我把它一直放在床头,有一天,它莫名的失踪了。真的是莫名地失踪了……

我先生曾经说过:这个娃娃很恐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它恐怖,或者,是他偷偷把我那个南瓜娃娃给扔掉了?直到今天,他也不承认,而我,继续在猜测这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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