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万灵节之死

时间:2016-07-04 11:07:02 

人物介绍

程启思警察,休假旅行中。

尹雪与程启思在S省风景区相识,邀他参加同学会。

李嫣同学会中一员,不起眼的女孩。

吴帆同学会中一员,开车技术极好。

孟晶同学会中一员,漂亮虚荣。

徐强同学会中一员,聚会地点青峰岭水电站的站长。

黄健同学会中一员,体型肥胖。

林远同学会中一员,专业技术好。

秦筱虹同学会中一员,个子娇小。

杨昆当地警察。

降央当地藏族人,杨昆的好友。


【序】

我不是信,我也不是不信,但是,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明白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第一章 竹子

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我的经历,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半夜的时候,我一回头,恍惚还听得到雨打在竹叶上的声音。

我知道,那一定是幻觉,我家的周围,都没有竹子,绝对绝对没有。

我不是信,我也不是不信。

但是,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明白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我的生日是万灵节。万灵节是跟万圣节紧挨在一起的。今年的万灵节,也很快就要到了。

东方也有东方的鬼节,那就是七月七。

都说七月七,鬼门会开,如果做了亏心事,就不要在那天晚上出门。

我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但是我也不愿意在鬼节的晚上出门。因为我住的地方,虽然是个还不错的住宅区,但是房子四周,都种着竹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小区种这么多竹子的。

这个小区非常非常安静,有时候晚上,我突然醒过来,总会怀疑这周围的人是不是都死光了,才会安静到这种死寂的地步。

我住的房子很小,只有一室一厅,像个鸽子笼,家具电器都齐备,我也是看中这一点才租的,但是卧室的构造却很奇怪。

因为跟周围的邻居从来都没有交往过,我不知道别人家的是不是也是这样。

怎么形容呢?

我的床是贴着墙放的,但那堵墙在床脚的地方,朝着外面拐了一道弯。也就是说,在卧室门的斜对方向,有一个类似玄关的结构,然后就是一道落地的玻璃门,外面是一个小花园─我住的是一楼。

这样的卧室结构,我从来没有见过。卧室的光都被那堵拐弯的墙挡住了,哪怕是大白天,房间里也是黑黑的一片。

我的生活习惯是半夜四五点睡,一觉会睡到下午才醒,这样遮光的房间倒是很适合我。

只不过,我有风湿的毛病。自从搬到这里之后,更是不停地发作,绝对比天气预报还准确。

一楼太潮,今年的雨水又勤,我半夜里常常关节又酸又痛,不过痛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窗外种满了竹子,有风有雨的时候,就一片片地沙沙作响。

只要下雨了,我就是一定睡不好的。我一向最怕雨滴在竹叶上的声音,那会让我失眠。

哦!扯远了。

其实不管是风湿痛还是失眠,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了。

但自从住到这里之后,我常常做恶梦,梦见有鬼,而且清晰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一般来说,做梦的时候多少还是知道几分,明白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在这些有鬼的梦里,我完全不知道。再加上每隔两天来一次的鬼压床,让我烦不胜烦。

我以前住的那套房子里,也有过这种情况,我后来请了串珠子挂在床头,也就没什么了。但,这次似乎不管用。

我一个朋友,还不到三十岁,用的是最新款的手机和配置最好的笔记型计算机,对这些却是信到骨子里。

他每次见了我,就跟我侃神神鬼鬼的,侃得我直打呵欠又不好表示。

一天我回来,看到他跟我丈夫在家里转来转去地忙活。

我很莫名其妙地问:「你们在干什么?」我已经看到我那朋友手里,拿着一束点燃的香,在四处走动。

我丈夫说:「妳不是天天说睡不好觉做恶梦吗,这不是帮妳请了一张符。」

我走到卧室一看,在门框上果然贴了一张黄色的符,我近视但平时从来不肯戴眼镜,看不清楚上面画的是什么。我也懒得看,反正都是看不懂的。

当天晚上,让我郁闷的倒不是会不会做恶梦,而是那掉了一地的烧过香灰,让我打扫了半天。

平时,我如果遇到什么事,常常会去许愿,如果愿成了,也一定会去还愿。

有一次我曾经连跑了一座寺庙三回,那愿成了,不还是不行的。我一直认为,神佛是要敬的,不敬是不行的。

小时候我就不信。

有一次我去一个很有名的,拜佛烧香的地方。我奶奶要我拜,我死活不肯,说我不信,说这些都是假的,回去就大病了一场。

不过,我舅舅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论者。过年过节,我奶奶给我爷爷在门口烧炷香,他看到就会说:「人都死了化成灰了,烧了有什么用?」

去上坟的时候,他会把用来祭祀的东西吃掉,我看他也什么事都没有,活得潇洒自在。

所以鬼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敬是一定要的。

那是为你自己好。

符请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果然没有做恶梦了。

虽然窗外的竹叶声还是让我很不舒服,不过反正新买的房子也快装修好了,我发誓,这次我绝对不要再种竹子了。

我搬家的时候,也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张符揭下来。

但是很倒霉的,我那个帮我请符的朋友犯了事,现在在外地的拘留所里,我没办法去问他。我自己也不懂要请走符需要什么程序,于是就由那符留在那里了。

记得,我那朋友曾经跟我说:「妳到时候啊,如果把这符请走,这屋子就有得看了。」

不过我心里其实压根就不相信,他每次都跟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我总是十分听不进一分的。他以前还常常跟我说,他认得一位大师,可以预测未来什么的。我嘴上附和,心里却不以为然。

搬了家后,我对我的新家很是满意。这里一楼只有两户,不管哪一间房都是光线充足,阳光明媚。

我丈夫就常常笑着说:「这里总不会闹鬼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

我跟他永远不会讨论「在某地方是不是真的有鬼」的问题,他也从来不会问我做恶梦或者是鬼压床的详情。

真奇怪,一般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妻子有这些情况,总该有些好奇的吧?

他不会,从来都不会问一句。但他会帮我做请符之类的事,真是奇怪。

他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情况,至少我认为是。

他身上有一串真的天珠,是在西藏带回来的。我每次问他天珠究竟是什么用的,他会回答我一句「假的,没什么用。」

「不会,我住进来后就没闹过。」我说:「不过,这地方一点气氛都没有了,以前我那些比较诡异的小说,都是在『草堂小筑』写出来的,现在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对了,我忘了说,我们以前暂时租住的那地方,叫「草堂小筑」。

之前,我看到房价涨得很猛,就突发奇想,想把原来的房子卖了。

于是我在楼下找了家房产公司登记,结果在一天之内就卖出去了,而且卖了个我想都不敢想的高价。

结果,为了我的贪心,我不得不租了「草堂小筑」暂时住一年,然后买间新的,慢慢装修。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这所房子的气氛变了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自从搬进新家之后,我丈夫长期出差在外,一般七八天、十来天回来一次,过个夜或者待上一天就走,所以等于是长期就我一个人。

也许是有一天下午,我在书房看书,突然觉得整个房间阴冷冷的,连射进房间的光都是阴暗的。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但我确实不会当一回事,什么事都会变成习惯,我并没什么害怕的。

我选择这所房子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什么方位,风水之类的问题。就像我租「草堂小筑」的时候,看到满是竹子,心里别扭我还是得租,有什么办法,满意的租不到啊!

这些事情,只能是茶余饭后拿来说说谈谈的话题罢了,我没我那朋友那么信。说到他,现在还在等判刑呢!

他如果真的那么能知吉凶,怎么会搞到这一步。

这天晚上,我丈夫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说了一句:「妳看那边那家,阳台上挂了七个红灯笼。」

我没看,我近视,又懒得找眼镜。「是吗?大概前段时间过年挂上的,没有摘吧!」

他说:「哪有在阳台上一挂挂七个的?」

我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面,往外面看,天已经全黑了,不过因为这里离马路不算远,所以也吵吵闹闹的。

右边一幢房子的七楼,果然挂了一排大红的灯笼,我数了数,真是七个,把整个阳台都挤得满满的。

丈夫跟着走到我身后,说:「是不是七个?这家人真有毛病。」

「人家喜欢呗。」

我说了一句,正想走开,他忽然又说:「那家人才是有毛病,把整间屋都弄得绿绿的,像是闹鬼一样。」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靠左手边的那幢楼里,也在四楼,有一间房子的灯光确实很诡异。

不是绿,是那种很诡异的青色,那整个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绿色的洞穴。

「嗜好吧,人家喜欢这种颜色。」

他说:「用这种灯光,不是有毛病是什么?这家人装修的时候,也不动脑筋想想。」

我笑说:「人家喜欢,关你什么事。」突然想起了一点事,又说,「明天我要去『草堂小筑』那边一趟。我的银行卡是在那附近开的户,我得去办点事。」

第二天下午,我就去了「草堂小筑」相邻的银行,很近,跟原来住的房子就是一墙之隔。

银行里人多得我都丧气,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我。把事情办完了,我一走出门,就看到附近围了很多人,还有警车过来。

我有点奇怪,就往一个人堆走了过去,想听听是什么事。

「那里面死人了啊!是哪家啊?」

「就是旁边啊!那『草堂小筑』里面,好像是一楼。靠里面那一间房子。」

「怎么死的?」

「这就不知道了。」

我心里动了一下,就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小区门前乱哄哄的,我越往里面走,心里越沉。

我已经看到,死了人的地方就是我以前住过的那一幢楼,门口的保全认得我,就招呼我。

「大姐,还好妳搬走了,这次死人的,就是妳以前住的那间房子。」

我这次是真的寒了一下。

「怎么死的?」

那个年轻保全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

「听他们说,是自己把自己扼死在床上的。」

这时候,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当时我没有请走的那张符,是不是还留在卧室那里。

我突然记起我那朋友跟我说过的话,说那张符不是普通的符,是藏符,是可杀恶鬼的,而不仅仅是驱鬼。

但是很明显,警察还在清理现场,我是肯定没办法进去的。

何况,我从来不是个好奇心大的人,对于「好奇心可以杀死猫」这句话,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想着晚点家里还要来客人,我也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了。

我的客人是几个女孩,有还在念书的,也有刚开始上班的。

我们出去吃饭,下楼的时候,小蕾说:「雪姐,妳知不知道,浦蓉铁路的鬼故事?」

「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小蕾惊叹一声:「不会吧!妳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妳对这些很感兴趣呢!」

我笑着说:「我对这些从来都是听听罢了,不会真正感兴趣。妳说说看?」

小蕾正要讲,茶茶就拦住了她。

「要讲也等出了电梯再讲,我最怕电梯,每次都不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什么事。」

「这么多人一起坐电梯,有什么怕的。」我说。

一出了电梯,我就说,「可以讲了吧!」

突然,茶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因为她站在我们背后,把我们都吓得不轻。

她说:「我忘记拿我的照相机了!」

我们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小蕾埋怨地说:「忘记拿东西又不是什么大事,妳叫得那么恐怖做什么!我还以为有鬼出来了呢!」

茶茶于是坐电梯上去拿她的照相机。小蕾就开始给我讲那个所谓的铁路灵异事件。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据说是一件真实的事情。

有一条铁路修建好以后,拍了一段广告宣传片。

有一群孩子玩「搭火车」的镜头,这本来没什么出奇的,但是在一个转角的时候,一群孩子里多出了一个。

一个蘑菇头的小男孩,他双手搭着前面一个女孩的肩头,这个镜头只有那么一瞬,要逐步截图才能看到。

而导演,他非常清楚,自己找来的孩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小男孩,接着,在不久之后,那个被搭肩的小女孩暴毙了。

故事讲完了,茶茶也拿东西下来了。我们就往楼下的门走去,我笑着说:「可以当成恐怖小说的题材了。」

伸手一推门,门却是关着的。我把门打开了,让她们几个先出去,然后把门推了过去。

在太阳下走了几步后,我说:「有点奇怪。」

「什么?」她们看着我。

我说:「刚才,我明明看到门是虚掩着的。」

我回过头,看了那门一眼。

那是一扇玻璃大门,需要密码才能开的,还附有门铃摄影机的那一种。

我刚才明明看到门是虚掩的,可是我们就站在电梯口,既没人进来,也没人出去,门是绝不会自己关上的。

那门关上的声音是很大的,我平时在四楼都可以听到。

我说:「也许是我看错了,我视力不好。」

我们就出去吃饭了。

虽然那个铁路故事让我觉得好奇,但找到的数据都是含糊不清的,我也不再多看了。

我只当它是一个故事,而且就这么结束了。

哦,这只是一段前言,也许这一段是很零碎、很散,啰啰嗦嗦的,可是,请相信我,我讲这些是有原因的。

你不要着急,慢慢听我讲到后面,就明白我为什么要讲这些琐碎的事了。

很多事,在发生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到后来,到事情发展到某个程度的时候,你回过头来再细细一想,就能把那些散碎的事联系在一起,而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了。

就像用一根线,把一颗颗散落的珠子串起来。


第二章 同学会

程启思来到S省是为了散心。

他跟前前前……前不知道多少任的女友来这里旅游过,因为他的那一任女友喜欢大熊猫。

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来得匆匆忙忙的,除了看看那黑白相间的大熊猫,程启思就对那次S省之行没什么印象了。

结束了之前的那桩连环杀人案,程启思除了身心俱疲之外,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那是一桩残忍而冷血的杀人案,凶手以收集受害者身上的器官─耳朵、手、脚、鼻子、头发、眼睛─为乐趣。

那也是在程启思的警察生涯里,遇上最痛苦的一桩案件,不是棘手,而是痛苦。

在那次案件里,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友,两个凶手都是他的同事。一个在最后关头被他杀死了,而另一个后来服用安眠药自杀了,留下了一封承认罪行的遗书。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则是这案件的幕后操纵者,是他的搭档─锺辰轩。

至于他本人,也无法独善其身─他的前女友,秦颜,是第一个受害者,被凶手残忍地砍下了双手。

程启思在她的哀求之下,扼死了她。

秦颜是个日本舞剧演员。对她而言,手就是生命,她没办法在失去双手后,继续活下去。

为此,程启思无法对锺辰轩提出控诉,他自己也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锺辰轩从他家里悄悄搬走了,但那并不意味着,程启思可以把这一切很快地遗忘。

程启思想辞职。

这次事件,对他的生活造成了足够强烈的影响。

但他的上司却拍着他的肩膀说:「哎,年轻人,做事不能这样半途而废吧!你这次表现很好,正打算升你的职呢!

「不过,紧张了这么久,又出了这么多事,休息休息也好。这样,我放你一个月的假,你出去玩玩,好好歇歇,然后再回来,怎么样?」

看着上司的笑脸和关切的眼神,程启思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他出国的次数太多,已经厌烦了,于是这次选了一个所谓「有原始之美」、「未被污染」的地方。

S省九寨沟和黄龙的景色是非常有名的,每年的旅客都络绎不绝。

不过,一般来说,从十一、十二月,一直到次年的三、四月,都会封山。那时候,沟里都是被大雪封住的,要进出很困难。

虽然说前两年已经修了机场,但到了封山的那几个月,机场也只能关闭。

换句话说,从十二月一直到三月,如果天气足够糟糕的话,那么九寨沟与外界就几乎是隔绝了。

盘山公路上全部铺着雪─有人说,冬天的九寨沟是一个童话世界,因为那里是一片纯洁的银白色。

只是,如果要开车进出的话,是必须要冒相当大的风险。

每年,在那条进出九寨沟的公路上,都会出事、翻车─尤其在一个叫做「迭溪海子」的地方。

程启思靠在旅游车的椅子上,半睡半醒地听着导游的讲解。导游是个年轻女孩子,叫饶颖,满脸晒得都是雀斑。

「当年,迭溪本来是一个很大的村庄,住着很多的居民。突然有一天,发生了七点五级的大地震─村庄顿时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碧蓝的海子。」

女孩又跟着解释说:「在九寨沟里,人们把湖泊叫做『海子』。」

「那不是很像庞贝古城吗?」一个游客说道。

饶颖想了一想,回答说:「不,我觉得『迭溪海子』更能让人感觉到大自然的神秘和不可测。

「庞贝古城只是把时间和空间都凝结在那个时候……而『迭溪海子』根本就把那个地方,改变成了另外一个形态。

「现在我们是从绵阳进九寨沟,这条路比较好走,等到我们从九寨沟返回的时候,我们就会经过『迭溪海子』。那一段路……」

她沉默了一下,「是九寨路段上事故最多发的地方之一。」

一个游客笑了起来。「小饶,妳不会是想告诉我们,那里会有某种怨气,才会致使车祸不断地发生吧?」

饶颖似乎也觉得失言了,急急把话题扯开。

程启思朝窗外望了一眼,一路上连绵不绝地都是山,公路像一条蜿蜒的蛇,弯弯曲曲地绕着山爬行。

一旦在拐角的地方,有两辆车相错的时候,就需要特别小心─悬崖往往只有一排不到膝盖高度的、毫无作用的护栏。

程启思可以想象,一辆满载着游客的客车,从崖边翻下去的景象─也许要好一阵,客车才会轰地一声落到崖底,撞得支离破碎……

饶颖的讲解还在继续,那大概是她说了一百一千次的话了。

程启思越发觉得昏昏欲睡,进入九寨沟要足足走一天,他除了睡觉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消遣了。

程启思完全睡醒的时候,很高兴发现已经到了目的地。他把行李拖了下来,这里是九寨沟一家五星级的酒店。

当然,这里的设施不如外面,里面的五星只当外面的四星。

不过,也不错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在客房安置好行李,在餐厅吃过饭,程启思就随便地四处走动走动。

这里很冷,比城市里要冷得多,空气虽然干净清新,却似乎给人一种比较稀薄的感觉。

程启思把衣领拉了拉,突然,他看到有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

那个人影很纤细,应该是个女人,有一头过腰的长发,飘飘荡荡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在黯淡的光线下,看起来非常诡异。

他觉得那个女人似乎在那里注视着他,而且注视了他好一阵了。但是,在这里,似乎自己没有遇到熟人的可能性。

程启思往前走了一步,他看清了那个女人的容貌。

她大概也只有二十多岁,长发,清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清澈。

看到程启思在看她,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就转过身走开了,消失在酒店大堂里。

程启思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他可以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她确实是在暗处注视着他。

他困惑地皱起了眉,摇了摇头。

他决定去酒店里的酒吧喝上两杯。这里的夜风,吹得他整个人都快结冰了。

一进去,程启思就愣了一下。

刚才在楼下遇到的那个女人,也坐在酒吧里。

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台笔记型计算机,手里端着一杯橙汁。她一抬头,看到程启思,也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对着他做了个手势,请他过来坐。

程启思犹豫了一下,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

「妳……也是来这里旅游的?」程启思搭讪地说。

他虽然觉得这句话问得很蠢,但也想不出来更好的话了。到九寨沟来,不是来旅游的,还能是来干什么的?

但对方居然摇了摇头。

「不,我不是来旅游的,九寨沟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准确地说,我是来度假的。」她啜了一口橙汁,微笑说,「我叫尹雪,你呢?」

「我姓程,程启思。」程启思笑着问:「度假跟旅游,有区别吗?」

尹雪微笑,「当然有。我是写小说的,写恐怖小说,来这里找找灵感。这里比较安静,而在城市里,很吵很喧哗,不到半夜,我很难集中精神。」

程启思又问:「那妳找到灵感了吗?」

尹雪掠了一下头发。「找到了,而且似乎过头了。」她突然盯着程启思,眼神非常认真,「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程启思呆了呆。他本来想说「当然不信」,但话到嘴边又停顿了一下。

「不……我不知道。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

尹雪静静地说:「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对鬼神,敬而远之。不过,好奇心真的可以杀死猫,如果一件奇怪的事发生在你的身边,你会不会追查下去?」

「会。」程启思回答,「我是个警察,而我选择这一行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对追查事物的真相,有着天生的执着。」

尹雪轻轻地啊了一声,「你是警察?」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一个关于鬼─至少是个非常诡异、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我很希望能够有一个人能够听一听,并且给我一点好的建议。」

程启思有点奇怪地问:「为什么是我?」

「一个陌生人也许更没有偏见。」尹雪回答。

「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而有理智的人,而且,你似乎跟别的游客不太一样。普通的游客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看这里的风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你……似乎对风景的兴趣并不大,也许,仅仅是为散心而来的?」

程启思微微觉得有些不悦,他不喜欢被人说穿心事。

尹雪很敏感,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笑着说:「对不起,我只是看游客看得太多,所以直觉地这么认为了。」

「妳是导游?」程启思问。

尹雪的皮肤白净,实在不像是常常在阳光下晒的样子。

果然,尹雪回答:「不,我不是。但我丈夫是导游,所以我对这些也很熟悉。」

程启思叫了一壶咖啡,「好吧!我对妳的故事很有兴趣。因为我也觉得妳很冷静、很理智,不像是会被什么东西吓着的人。」

尹雪淡淡地笑了一下,突然说:「你知道浦蓉铁路事件吗?」

程启思愣了。他不知道,也完全没听说过。

尹雪停顿了一会,慢慢地说:「你小时候,玩过『搭火车』的游戏吗?」

「搭火车?」程启思想了想,「就是把手放在别人肩头上,然后一个搭一个的那种吗?玩过,常常玩。」

尹雪把笔记型计算机朝他推了过来。

程启思看到笔电上有张图片,不是特别清晰,应该是什么影像的截图,图上就是几个小孩子在玩搭火车。他不解地问:「这有什么吗?」

尹雪说:「你看下一张,和再下一张。」

程启思按她的话,仔细比较了几张图片,他很快发现了问题。

第一张上有七个小孩,第三张也是七个小孩,但是第二张,有八个孩子,多出来的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手搭在前面一个小女孩的肩头上。

「这就是浦蓉铁路建成后,拍的一个广告宣传片的影像。这几张图,都是从里面截下来的。」

尹雪的声音,在酒吧的轻音乐里浮动着。

「你也看到了,突然多出了一个孩子。而这段宣传片,是公映过的。而在公映之后……那个被搭过肩头的女孩就暴毙了。

「然后,这段宣传片就被禁播了。但是,这段影像仍然在网络上流传着,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了『制作组相关人员全都暴毙』这类的谣传。」

程启思仔细打量着那张照片。

那个多出来的小男孩留着一排黑黑的浏海,八九岁的模样,脸上没有表情,加上截图有些模糊,看起来确实有一点诡异的感觉。

「那么事实上呢?是不是真的有人暴毙?妳又是怎么会关注到,这个纯属谣传的事件?」

他这么一问,就带出了平时「审讯」的味道了。

尹雪淡淡一笑,并没有介意。

「很偶然,我几个朋友对我提到了这件事,这已经在网络上流传好几年了,她们也只是随便地告诉我。我呢,也只是随便地听了听,看了看,如果……如果不是那件事,我也只会一笑置之而已。」

「什么事?」程启思问。

尹雪又沉默了。这次她沉默了很久。

「那就说来话长了。」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恶梦,当我满身大汗地惊醒的时候,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一个梦,虽然梦中的情景清晰得让人恐惧。

天在下着雨。我正往一座楼上走着,那是木质的楼梯,只有二层,二楼却是露天的。楼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一盆盆的绿色植物。

我在走动的时候,不时被植物的枝叶绊着、挂着,我还感觉得到积在叶子上的水珠,落到身上冰凉冰凉的感觉,还有凉丝丝的雨丝,落在头发上的感觉─我急急忙忙地推开门,钻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也是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家具。

一个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木桌前,好像正在写作业,看到我进去的时候,她还是埋着头在做作业。

我突然想,我进去是干什么的呢?我努力地想,想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了,下雨了,我是去拿伞的。

一把带着小碎花的小孩用伞,躺在小女孩的脚下,我就弯下腰拾了起来。

但我把伞撑开的时候,才发现这把伞有点奇怪─在顶端的地方,有两个圆孔。那圆孔圆得非常规则,连在一起的两个,感觉就像是有人刻意地在那里,剪开了两个圆洞似的。

我失望地把伞放了回去,这样的伞就算撑起来也会漏雨的。

小女孩却抬起头,冲我咧嘴一笑,伸出左手去拿那把伞,我突然发现她的左手,只有两个血淋淋的指头!

那两个指头,正好从伞顶端的那两个圆孔,穿了进去。

我顿时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当然了,她只有两个手指,小小细细的两根手指,怎么能夹住有她手腕那么粗的伞柄,除了把手指从伞顶端的破洞穿过去,还有更好的拿伞方式吗?

我居然很镇定地走了出去,居然还很镇定地在想:她的右手是不是也只有两只手指?如果那样的话,她是怎么握着笔在写作业的?

我不知道我在梦里会如何解答这个问题,但我就在那时候醒了。

醒了之后,我觉得浑身发凉,把睡衣都浸透了,那个小女孩的血手指还历历在目。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梦。

看了一下手机,这时候是午夜两点。我正躺在那里发呆,突然,电话铃声毫无预警地响了起来。

「叮铃……叮铃……」

我整个人都惊跳了一下,在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来?我拿起床头的分机,迟疑了好一会,才把接听键按了下来。

「喂?」我叫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难道会是骚扰电话?

我正想挂掉电话,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那似乎是歌声,听起来凄凄切切的,但又模糊不清。

我一瞬间感觉,那像是电影里,老上海留声机所放的那种音乐,彷佛是一个女人,在轻轻地叹息,哀婉而又凄伤。

然后就是忙线音了。我握着分机,呆在那里。

我顺手去开床头的壁灯,一按,却没有亮,我又起来开另一盏灯,还是没亮。半夜停电?我明明记得我睡之前还是有电的。

我正准备倒回床上去,突然,我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攥着分机。

我家用的是子母机电话。如果停电了,分机是不会响的,只有放在客厅的主机会响。可是,刚才分机确确实实响了,而我也确确实实接了电话。难道就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在我放下电话的一瞬间,就突然停电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拉开窗帘,外面一片阳光灿烂。再试着开了开灯,灯亮了。

我有点茫然地望着床头柜上的分机,昨天半夜发生的事,在白昼里看起来,实在觉得很虚无缥渺。

我开始收拾我丈夫的东西。他是个导游,每次带旅游团回来,都会扔下一堆脏衣服给我洗。

我随意地抖动着那堆衣服,忽然,一张光盘掉下来,我就捡了起来。

没有贴标签的?

我有点奇怪,如果是我拷贝的,我都会贴上标签的。

我把光盘放进了计算机里,过了一会,突然跳出来一个影像的画面。

这个影像看起来像是一个广告。

一条铁路,贯穿在一排排密密的绿林里,然后一直延展到一个黑暗的隧道里,火车从隧道里出来了,在铁道上咆哮。

画面一转,出现了一排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

他们每个人的双手都搭在前一个孩子的肩头上,往前沿着铁路跑着,那是我小时候也玩过的「搭火车」的游戏。

我突然坐直了。我想起来了上次小蕾跟茶茶说过的话。

这就是那个浦蓉铁路的宣传片?传说中闹鬼的宣传片?为什么在我丈夫的旅行包里,会有这个?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影像已经放完了。

我又点了一下让它重新播放,这次,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看。当到了第三分第十秒的时候,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确实,正如传言的那样,在孩子们跑过一个转角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留着齐刷刷的黑浏海,没有笑容,脸色发青。

他双手直直地搭在前面一个小女孩的肩头上,姿势特别的僵硬,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殭尸。

窗外一阵冷风吹了进来,窗帘哗哗地响。

我打了一个寒噤,把笔电合上了。突然,有人在敲门,我又抖了一下,扬起声音问:「谁?」

「我啊!还问谁。」

是我丈夫。

我慢腾腾地站起身去开门,他一进来,就在旅行包里翻来翻去。

我看着他,说:「是不是找那张光盘?在我计算机里。」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妳看了?」

「我不知道你会对这些感兴趣。」

我把那张光盘取出来递给他。

「你是从哪儿拿到的?我曾经看到过这个影像在网络上的截图,相当模糊不清。可这张光盘里的宣传片非常清晰,我想在电视上播放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接过光盘。

「是上次带一个旅游团,一个客人落下来的,我正打算把东西寄过去,妳帮我寄出去吧!」

我拿起一支笔。

「地址、名字、电话。」

「偏僻,快递到不了,走邮局吧!」他撕了一张便条纸,刷刷地写了几行递给我,「我先走了,今天要去机场接个团。」

我嗯了一声,把门关上,找了个大信封,准备把地址抄上去。才写了几个字,我的手指就猛地僵住了。

那个地址,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很多年前,在我念书的时候,曾经在那个地方实习过。那是一座坟场改建而成的水电站。

而那个收件人,是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死人!

童雨。

我捏着那张便条纸,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尹雪望着对面的程启思。

「后来,我还是把那张光盘寄了出去。我用挂号的,留了我家的详细地址,我本来以为那封信一定会被退回来的,但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于是,过了一个月,我去邮局查─挂号的信是可以查得到的─邮局告诉我,那封信已经寄到了。我很吃惊,因为我非常清楚,童雨早已经死了,她是绝不可能签收那封信的。」

程启思有点狐疑地问:「妳确定?」

尹雪点了点头,「我确定,因为她死的时候,我也在那里。」

她白净的双手神经质地绞扭着,「我怕那个地方,很多年前,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在那里实习,童雨就死在那里。」

程启思怔了一下。

「怎么死的?」

「哦!是意外,调查过后都说是意外,」

尹雪的眼光变得迷离,带着一点回忆的味道,「她是淹死的,在水里。」她的微笑突然像是带了一点诡秘的味道。

「据说,我们都那么说,她是被笔仙上了身,所以就自杀了。」

程启思瞪着她。

他一直觉得尹雪很正常,思路清晰,但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坐在这里听她说话,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了。

尹雪显然看出了他的想法,对他笑了笑。

「女孩子们,特别是十多岁还在念书的时候,常常会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什么碟仙啊,笔仙啊,半夜十二点坐在镜子前面削苹果,如果能把一个苹果的皮完完整整地削下来,就会在镜子里看到未来丈夫的脸啊─类似的。」

程启思也笑了。

这类的说法,在小的时候,确实常常会信以为真。

他问:「那妳试过没有?」

尹雪捂着嘴笑,「我手笨,削水果常常会削到自己的手。所以我吃苹果都是不削皮的。」

这么一打趣,气氛轻松了许多。

尹雪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冷了,她的笑容一下子又消失了。

「也许,说这个十年前的故事有那么一点多余,它跟现在发生的事,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们有句俗话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反正长夜无聊,我们就当作消遣吧。千万……不要当真,也不要……去做类似的尝试,有些事,是真的,不能……不能当成玩笑的。」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水电站,小到什么地步呢?

这么说吧,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水电厂,它的拦水大坝,会像涨潮时候的长江一样,波涛汹涌。

如果一个人掉下去,那是绝对无法生还的。

在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发电厂相关的知识,不管是采用水力,还是火力发电,它发电最核心的环节就是发动机。

而发动机是由两个最主要的部分:定子和转子组成的,类似于风扇中央转动的那一部分。

正常的发电厂,光是发动机就可以占据一整个大型车间。而这个小小的水电站,发动机转子的直径却只有两米左右,而且周围也没有什么保护措施。

我们在那里实习,人不多,只有十几个,男女差不多各一半,都是大城市来的,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待得发闷,完全就是拿着钱都花不出去的乡下。

这里的特产大概就只有一种大如牛的蚊子,咬了人之后老大的一块包,又红又肿。

那幢宿舍楼,老旧潮湿,我一直怀疑我的风湿就是在那里实习的时候染上的。

灯光昏暗,还挂着泛黄的破旧古董蚊帐─当然抵御不了蚊子的攻击。灯泡也是老式的,一群群的蚊虫绕着飞舞,完全视蚊香为无物。

最要命的是,宿舍楼里没有盥洗室。

我们必须走过一个小篮球场,才能走到一个公用厕所,当然,这个厕所也是最老式的,里面甚至没有灯。篮球场上也没有任何路灯,我们每天晚上要去盥洗室,必须带上手电筒,成群结队地去。

我们实习的具体内容,就是在发电的车间里,每小时做一次仪表记录。其余时间,我们就待在车间里的集控室里,胡天胡地闲聊,有时候打打牌,打发时间。

因为有时候会上晚班,所以我们会整夜待在这里。

于是我们开始玩一件无聊的事:请笔仙。

请相信我,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实到我在打这些字的时候,身上还在一阵阵的发冷。

真的,我从来不真正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或者说,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产生过比较过分的作用。

但是,在我的身边,的的确确,发生过一些令人不解的事情,至今,还是不解。

我们一人拿着一张白纸,一支笔。

桌子是张非常大的长桌,我们都趴在那里请。办法很简单,具体这个办法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总之好像大家都知道似的。

只需要把笔尖轻轻触在白纸上,右手握笔,然后嘴里念着:「笔仙笔仙请出来,出来请你画个圈……笔仙笔仙请出来,出来请你画个圈……」

当笔真的在白纸上画出个圈的时候,就说明笔仙请来了,你就可以问想问的问题了。

我试过很多次,一般那个圈只能画到一半或者是三分之一,偶尔有一两次能够把圈画完,却没办法问出来想问的问题。

事实上,我也并没有什么真的想问的,只是打发时间,玩玩罢了。

那个地方,听水电站里的师傅们说,原本是个坟场─就是我们住的那幢老旧宿舍楼那里。

也许,这就是那个地方特别阴暗和潮湿的原因。

我们自从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晚上要不是有一大群人,是根本不敢出房间的。

我至今也想不通,那个圈究竟是怎么画出来的。

我可以担保,我绝对没有刻意在白纸上画下一个圆圈。那么,我难道不得不承认,那属于一种非自然的力量在作用吗?是那种力量在推动着我的手,让我画下了一个圆圈?

十年了,我对此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那并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潜意识在起作用。

哦,好吧!这并不是重点,只是我多年以来的一个疑虑。

我的同学之一,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子,叫童雨,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们,她请出笔仙来了。

是的,我们都看到了,一个个圆圈出现在她笔下的白纸上,写出一个个问题的答案……她对我们说,那个笔仙,不,是那个鬼缠上她了,她甩不掉。

是的,有时候,我们会看到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抽动,她说不是她自己动的─就像不是自己的笔在纸上画出了圆圈一样。

不幸的是,我们谁都没有真正在意。我们只是一群不知轻重的孩子,我们只是在做一个游戏,如此而已。

那天晚上,半夜,我睡不着,我看到窗外的月亮很圆很亮,就披上外衣,朝走廊走去。看看月亮,虽然有点傻,但也比睡在床上发呆的好。

走廊上的灯是宿舍很常用的声控灯,脚步响一点,就会亮。

由于走廊又长又幽深,常常还走不到一半的时候,灯就熄了,然后又得狠狠地跺一脚。

拖鞋啪啪啪地踩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的声音,实在是令人鸡皮疙瘩落一地。

在这里实习的只有我们这一个班。我们女生住了两个寝室,相隔得有点远。

我走出房门,跺了一脚把灯跺亮了,然后往那边寝室走过去。

人在半夜睡醒的时候,往往都有点迷迷糊糊的。我走了几步,就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和笑的声音。

我愣了愣,抬头一看,那边寝室门口的灯也亮着,有好些人在门口,说笑的声音我在这里都能听到。

我视力不太好,我为了漂亮从来不肯戴眼镜。我看不清楚那边的人是哪几个,想想总该是跟我一样睡不着的人吧。

我没在意,也觉得有点冷了,就打算回房间去。

我一脚正踏进房间─就在这一瞬间,我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屋外的时候─突然一下,外面所有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我无法形容那一剎那的感觉,十年了,那时候的感觉还留在心里。

突然一下子,耳边的声音就没有了,笑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拉动椅子刮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子,全没了。

只有寂静,空洞冰冷到极点的寂静。

我怔了一下,保持着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的姿势,僵在那里。

我回过头去看─那边的灯光还是亮着的,但是门口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昏黄的小灯,在那里暗淡地发着光。

这时候,我头顶上那盏灯也熄灭了,顿时连投在墙上的影子都消失了,眼前暗了下来。

我又在那里呆了一会,不敢再回头看那边,直接回了寝室,打开手电筒蜷缩在床里看书,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为止。

第二天,我去问那个寝室的同学,他们半夜有没有出来过。大家都是一致的否认,我起初疑心她们跟我开玩笑,后来一想,我半夜出房间,这是连我自己都料不到的事情,她们何必跟我开这个毫无必要的玩笑?

而且,我还记起了一件事。当时,我听到了拉椅子的声音,也看到了椅子,那是一种比较古董的藤椅,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

而在这座宿舍里,只有硬邦邦、直挺挺的木质椅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把藤椅。

后来,我问了那宿舍的管理员,她说以前这里还是坟场的时候,倒是有那种藤椅。我听得背上的寒毛都直竖了起来,再也不敢问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值夜班。我发誓不再去想那事,反正我们的实习期再过两天就要结束了,我们也永远不会再来这里了。

我揉着关节酸痛的手臂,暗暗地咒骂着这里阴湿的天气。

班长翻着点名的签到薄,突然问:「童雨呢?她怎么没来?」

童雨一向不是太爱说话,成绩也是中等,虽然不突出,但也很少有迟到缺席什么的。

一个男生说:「难道在寝室里,请笔仙请得都不来实习了?」

大家一阵哄笑,我却笑不出来。

我说:「还是去看看吧!我们几个一起去。」

童雨跟我并不住在一间寝室,我推开门,她不在里面,被子也理得好好的,行李都在。

班长不太在意,说:「也许跑到附近哪里去了,一会就会回来的。」

是的,这里有山、有水,在哪里看看、逛逛,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会在半夜吗?

只是,当时我还是孩子,所以虽然有隐隐的感觉,却没有细想下去。否则,也许,只是也许,可以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不过,有些事情,大约真的是冥冥中注定的。谁知道呢……

童雨是真的失踪了,一天一夜之后,她的尸体在水坝里被发现了。因为只泡了一两天,尸体还没有肿胀得太厉害,很容易就认出来了是她。

那时候,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

我住在长江边上,从小,就在长江里学游泳。

每年夏天,老师总会一再叮咛,不要到江里去游泳,可是,每年,真的是每年,都会有孩子在那里面淹死。

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

我们对「水大炮」─就是在水里泡得腐烂了的死人─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胆大的孩子,还会用木棍或者别的什么去挑挑看。

那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懂,一无所知。无知者无畏,不是吗?

老人们都说,这样的事情,是水鬼们在找替身。

因为,我那几个溺水而死的小学同学,都是死在同一个水域。你可以说那个地方有漩涡,但是,也可以相信老人们的话。

每年,在同一个季节,同一个地方。

其实,那个地方虽然有漩涡,但并不算强。水性好的人,是完全可以避开的。敢下长江游泳的,都是好手,没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去赌。

好吧!我应该忘记这些。成年之后,我再不接近那条江,那时候,看着波涛翻滚的江水,我才知道什么是恐惧。

童雨的死,也许仅仅是因为失足,由于是个很小的发电站,很多东西都不完善,她掉下去,又是半夜,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我们面临毕业,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童雨更没有什么所谓感情的困扰─她根本不会自杀。

所以,我们只能相信,她的溺死是一个意外。但从那天起,我们再也不敢去请笔仙,我们就坐在一起,互相看着、沉默着。

然后,直到我们可以收拾东西离开的那一天。我们没人愿意再多看那个地方一眼。

尹雪端着咖啡杯,咖啡已经冷透了,她却像没有感觉。

「我真不明白,我丈夫为什么会要我把信寄到那个地方,而且,收信的人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程启思盯着她,问:「妳丈夫知道妳这段经历吗?」

尹雪笑了笑,「知道,我跟他本来是同学,只是不同届而已。我曾经对他讲过,当然,也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那么,他是有意的?他知道妳一定会记得这个地方,和这个死去的童雨。」程启思说。

尹雪苦笑,「也许,可是,那封信确实被人签收了,而且,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吓我。我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吓着的人,童雨那件事,已经很久了,早在记忆里淡去了,为这个吓我?达不到任何目的的。」

程启思也想不出来。「那么妳到九寨沟来,是为了什么?」

尹雪耸了耸肩头,「散散心,其实他也不在家,我一个人无聊,就出来走走了,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她看了看时间,「哎哟!这么晚了,你明天还要出去玩吧!不耽误你了,明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们再聊吧!」

程启思坐了一天的车,本来也很疲倦,但是听了尹雪的故事又引起了兴趣,一直撑着在听,这时候也觉得累了,就站了起来,「好,我不客气了,妳住几号房?我送妳回去。」

「六0九。」尹雪说:「本来给我安排的是六0四,我讨厌带『四』的数字,就让他们换房了,好在这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淡季了,空房间多。」

「我住六0一,」程启思说:「很近,如果有什么事,妳给我打电话。」

尹雪笑了,也站起了身,「我想,在这里未必会出什么事吧!这个地方……怎么说呢?还是太干净了。

「明天进去游玩的时候,你可别随便扔东西,罚款罚死你呢!九寨沟的水,虽然美,但却是只能看,不能动。」

程启思笑着说:「这里的海拔很高,希望我不会有高原反应。」

尹雪说:「这里不会有什么的,如果你要去黄龙,倒是可能出现高原反应。」

程启思说:「这样的地方,很多蔬菜水果都是种不活的吧!但我刚才在餐厅吃饭,还是相当丰盛啊!要什么有什么。」

尹雪吃吃地笑,「五星级嘛!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这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城市里用货车送来的,它自己是无法自给自足的。当然,再过几天,一下雪,就可能会封山,待在这里可就不是件好玩的事了。」

程启思问:「那这里电力供应岂不是很困难?」

尹雪说:「那倒不至于。本来水电站不少都是在偏僻的地方,这里基本上都是民用电,商业用电很少,一个小型水电站就足以支撑这里的用电量了。」

她停顿了一会,突然又问:「其实我跟同学们约好了,过几天,在这附近的一个小水电站开同学会。如果你有时间又对这个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程启思奇怪地说:「开同学会到这么荒僻的水电站去?」

尹雪微笑说:「那是因为我们学的专业就是发电。我们毕业后,大多数人也是在电力部门工作,我辞职了是因为厌倦了它而已。那个小水电站……」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就是我刚才对你提到的那个发电站。现在,我的一个同学在那里当站长,所以我们才把它定为聚会的地点。」

程启思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反正他来这里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观光。

「你们同学聚会,我这个陌生人一起去,难道不会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尹雪无所谓地说,「我们也是很久没见了,跟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

程启思笑了,「这个理由倒是很稀奇。好吧!我接受妳的邀请。」

尹雪眨眨眼,「不过,那个地方条件很差,可比不上这里的酒店。」

程启思说:「放心吧!妳都不在乎,我还在乎吗?」

尹雪又笑,她似乎真的很开心。

「那就好,你可不要反悔啊!」

他们是在三天后踏上这段行程的,众人一起坐着小巴前往发电站。

「这次人来得很齐。」林远说。

他是个高个子的男人,身材很壮,也很客气,不时会找两句话跟程启思搭讪,虽然他在看到尹雪是跟程启思一同过来的时候,很是呆了一下子。

不仅是他,其余的人也是觉得吃惊的,虽然他们很快就把这种情绪掩饰住了。尹雪简简单单地替他作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程启思,他对发电站有兴趣,所以我就邀他一起来了。」

「你是怎么会想到来看发电站的?」一个头发烫成大波浪的女孩,坐在程启思身旁的位置上,她叫孟晶。

程启思看了她一眼,他发现孟晶长得非常漂亮,虽然是有点俗艳的美。

大眼睛、高鼻梁、嘴唇略厚,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皮肤比较粗糙。

「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好奇而已。你们的专业是学这个的,当然不会觉得神秘,对别的人而言,还是相当有趣的。」

「这倒也是。」另一个叫秦筱虹的女孩说。

她的个子很小,脸圆圆的,眼睛笑起来像两个月牙。

「我们当时第一次去实习的时候,也一样的觉得新鲜。」

程启思默默地辨认着这一群人,另一个瘦小的女孩叫李嫣,头发刚刚好齐肩,皮肤黄黑,很不起眼。

开车的男人叫吴帆,长了一双老鼠眼,感觉却很是精明,他一直没说话,但程启思始终觉得,他一直在透过后视镜观察自己。

还有一个特别胖的男人叫黄健,坐下来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

他正压低了声音在跟尹雪说着什么,尹雪蹙着眉头,显然很是不悦的样子,匆匆地结束了谈话,然后转过头来跟程启思聊天。

程启思依稀听到了几个字,什么「我们的事」、「外人」,看来是黄健在对尹雪埋怨,为什么要邀请自己来。

程启思也压低了声音,对尹雪说:「如果不方便,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尹雪笑了一下,她心情似乎又好了起来。「当然不会不方便,如果你到时候嫌烦了,我们就一起走吧!我也没兴趣在这里多待。」

她的声音并不小,一车的人都听到了。除了开车的吴帆,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程启思咳了一声,他也不知道尹雪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点尴尬。

吴帆突然说了一句:「到了。」

车停下来了,一群人慢吞吞地从车里走了出来。坐了太久的车,至少有六七个小时,人都会坐僵的。

程启思四处打量着,这里四周都是树林,长得非常茂密,不远处隐隐看得到有一座灰色的建筑物,应该就是水电站了。他

信口问:「这个发电站叫什么名字?」

尹雪望了他一眼,却过了好一阵才回答。「青峰岭水电站。」

很普通的名字。程启思想。

这时候,秦筱虹噘着嘴说:「徐强这家伙,也不出来接我们。」

黄健做了个鬼脸。

「他怎么知道我们几点能到?反正又不是找不到路,走吧!我们进厂房里面去找他。」

有条不宽的路通向厂房─就是那幢不算太大的灰色建筑物。

程启思说:「这一路上,几乎没看见有车进这里来,也没有看到有车出去啊!」

尹雪说:「现在已经是枯水季节了,水电站不发电的。这里的工人也都走了,回家去了─平时他们是坐班车来回的,现在这里,大概除了徐强,没别的人吧!」

程启思说:「一个人在这里?」

他自认胆子不小,但要他一个人待在这,估计也是不愿意的。

走到厂房门口,林远有点奇怪地说:「里面机器好像都还在响,怎么,这时候还在发电?」

尹雪从手提包里找出了一根钗子,把一头长发仔细地盘了起来;孟晶也把卷发束成了一束。

程启思看得有点懵,孟晶热心地对他解释了起来,她一路上似乎都对程启思很感兴趣。

「就算是小水电站,还是一样有危险性的,以前,就发生过有人被卷进机器里的事。一个女的,她头发披着,被高速转动的机器扯了进去,于是她努力拉─把头皮全部扯下来了,所以就活下来了。」

程启思想想那血肉模糊的景象,觉得有点发怵。但看起来最秀气的尹雪,也没有什么害怕的表情。

秦筱虹看到他的表情,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很甜,「这些事,我们从小就听,有什么稀奇的。上一次,还有一个人掉进了煤堆里,然后就被埋在里面闷死了。」

黄健耸了耸肩,他一身的肥肉都随着抖动了起来,「我们那里,大坝哪年不淹死人了?每年都安规、安检,没用的。上次有个人从高空摔下来,当场死了。」

一边说,一群人一边走进了厂房里。


第三章 推理情节

厂房里的灯并不少,但依然显得很黑暗,巨大的轰鸣声让人说话都得大声吼叫,里面的温度也远远比外面高。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钢铁机器,布满在厂房的任何一个地方。在楼上,有一处灯光特别集中,是间玻璃的房子,依稀看得到里面有个人。

孟晶叫了一声:「啊!徐强在那里。」

上楼的楼梯是铁制的梯子,角度相当陡。程启思注意到,除了走得非常小心的尹雪之外,几个女孩子穿的都是平底鞋。

尹雪注意到他的视线,微笑了一下,「我忘记换鞋了。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她指了一下,「发动机在那里,掉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玻璃房里发出巨大的声响,甚至在机器的轰鸣声里也特别刺耳。

所有人都抬起头往上望去,只见玻璃房有一面碎掉了,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柄巨大的锤子,正在用尽全力地砸那玻璃墙,玻璃的碎屑四处飞溅。

「是徐强?他疯了!」林远惊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那个人将铁锤一扔,猛地往下跳了下去。

程启思直觉地迈上了一步,尹雪拉住了他。

「……没救了。」

那个人影,直直地往下坠落。坠落到了下层的厂房,程启思依稀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彷佛是什么东西被绞碎了。

「……对于在运转的发电机组,转子和定子的相对速度是高到惊人的。」

林远机械地说着,像是在背诵教科书上的东西,「如果人体进入到这个机组里,那么就会被绞得粉碎。即使只是一把头发被卷了进去,巨大的动力也可能会把整个人都卷进去,很难─从这种力量里脱身。」

秦筱虹在那里发抖,她的苹果脸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时候,水电站应该已经停运了,这是枯水季节了。为什么这里还在……」

程启思大声地说:「现在应该打电话报警!」他望着尹雪,「妳知道电话在哪里吗?」

尹雪静静地说:「这里是深山,没有手机信号。电话嘛─我想上面的集控室应该有一架。我们上去看看吧!」

一群人小心翼翼地上了铁梯,扶手很低,可以看得到下面厂房里,那个刚刚才吞噬了一个人躯体的巨大钢铁机器,依稀看得到暗红色喷洒在四周。

但是,那机器明显地还在继续旋转。

程启思打了个寒噤。「难道不能把那东西停下来吗?」

林远机械地回答:「也许进了集控室我可以试试看。不过……关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剩下绞碎的肢体了。」

集控室里亮着柔和的白光,到处是五颜六色的按钮,看得人眼花。

程启思弯下腰,用一块纸巾包着,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柄巨大铁锤,他相信,这就是刚才那个人用来砸玻璃的铁锤。他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黄健简单地回答:「检修设备用的。」

他指了指一旁的一个工具箱,里面有一些大得可怕的钳子之类的东西。吴帆已经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号。

「喂……我这里是青峰岭水电站,有人出了意外……被机器卷了进去……请你们派人来。什么?」他放下电话,眼神里带着隐隐的恐惧。

「他们说,下雪了,封山了。以现在的天气状况,不可能进来的。」

程启思问:「不是有机场吗?」

他的问题让几个女孩都嗤之以鼻。

尹雪解释说:「机场离这里还很远,要到这里,你也看到了,只能开车进来。一旦到了枯水停运期间,班车都是没有的。

「这些小水电站,依赖的是天然条件,水资源─比如河流─需要很大的落差才能达到足够的动力来发电,所以,水电站往往都是依山傍水而建的。」

程启思扫视着这群人。有的人站着,有些人靠着桌子上,而有些人坐了下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苍白,或者是铁青。

过了好一会,吴帆开了口,他那双细长的小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相当锐利。

「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了。我来这里看过徐强,厂房旁边那幢小楼是宿舍,我们可以在那里暂时住下,等封山解除─也就是,我们以前实习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困惑不解地说:「我真不明白,这时候已经是枯水期了,虽然因为下了一场大雨,增加了水量,让发动机可以运作,但是,这时候发电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电即使发出来,也没有地方可以输送,等于是白白地消耗。

「你们看,这里面除了徐强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人,别的人都放假回家了,只有他留在这里守着。」

在深山密林里,一个小小的水电站,一所小小的房屋,一盏闪耀的灯。

当程启思想到这个景象的时候,他无法想象一个人长年累月、这么孤零零地住在这个地方,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个人,会不会发疯,然后朝他一直看守的那铁制的机器跳下去?

尹雪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的声音平静而柔和。

「也许你并没有真的意识到,在任何一个遥远和偏僻的地方,都可能有一个小小的发电站,然后有一个人孤独地守在那里。

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每天做固定程序的事……只能这样,才能保证任何一个地方都有电可以使用。」

「那么妳也曾经这样?」程启思问。

「我?」尹雪微微一笑,摇头,「不,我学的是火电,而不是水电。火电厂是依靠煤发电的,所以往往在大城市里。」

黄健也淡淡笑了,「我们这一群人,学的都是电力专业各个不同的分支。如果我们像《寻秦记》那样落到了古代,我想我们真的可以发出电来,只要有足够动力和原材料,就能够办到。」

林远正在熟练地扳动一些扳手,按下一些按钮,「已经关了,很快就会停下来了。这种小型的机组,我想完全停止只需要十来分钟。」

程启思走到碎掉的玻璃墙边,往下望去。

白亮的灯光照着那还在高速旋转着的发动机,衣服的碎片和血肉散落在四周。他毫不怀疑,当机器完全停下来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散碎的肉沫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

这群人,冷静得让他不解。

尹雪的声音,更温柔,也更遥远,「我们从小耳濡目染,常常听这类似的意外事件。每年都会发生,所以对此我们已经麻木了。

「比如,像他们做输变电的─只要稍微一不注意,就会触电身亡。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电击吗?呵!跟一般电线杆上写的高压电可不一样,那是绝对的击穿电压,可以把人在顷刻间烧焦,烧成一只蜷缩的大虾。」

她的声音更轻,「我们也曾经非常非常近地接触过死亡─十年以前,就在这个地方。我们眼看着她的尸体浮上水面……」

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减轻,尹雪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最后消失了。

孟晶尖叫了起来:「别说了!那只是个意外,只是个意外!是童雨自己半夜跑到坝上去玩,失足掉下去的!」

吴帆打断了她的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孟晶。就像尹雪说的那样,我们对于发电站的流程和安全措施,都是再清楚不过的,几乎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当然知道什么是安全的,什么是不安全的。

「童雨怎么可能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她一向是个小心的人!」

他对着四周扫视了一遍,「你们不会真以为童雨的事是意外吧?反正我是从来不相信的。」

程启思盯着尹雪,他很想质问她,但尹雪恳求的眼神让他终于忍了下去。

他再次望了望下面,「现在可以去现场看了吗?」

「可以了。」林远说。

他在工具箱里摸出了好几个手电筒。

「谁不愿意下去的,就在这里等。」

最后下去的几个人是林远、黄健、尹雪、吴帆,还有程启思。李嫣、秦筱虹和孟晶留在了上面。

他们站在那个已经停止了轰鸣的发动机之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发动机上有不少锈斑,显然这台机器工作的年代已经相当久了。程启思的眼光扫过地上的半截小腿,这是死者肢体唯一完整的部分了。

机器上甚至看不到过多的血渍,早已经在极高速的旋转中,被四处弹散了,其余的血迹都已经浸了进去。

「现在怎么办?」

黄健的脸色青灰,林远已经忍不住吐了起来,只有吴帆还算镇定。

「如果想……拿出来,就必须得把机器拆开。拆是没问题,我们都做得到。但是……」

程启思说:「现在甚至不能确定死者是谁,所以有必要把机器拆开。」

吴帆点了点头,问林远:「确定已经全部关掉了?」

林远说:「确定。已经没有动力来源了,不会再出事了。」

吴帆沉默着,然后把工具箱扔在了地上。「动手吧!」

这时候程启思才明白那些巨大的锤子、扳手之类的作用。虽然这个机器很大,但是拆卸的方法跟一般的小东西也没有两样。

三个男人很快把发动机外盖上的螺丝卸了下来─那螺丝有一个男人的手臂那么粗─然后摇了几下,把外盖抬了下来。

虽然已经可以想象到惨状,但几个人还是同时闭上了眼睛。

早已看不出还是一个人,头、手臂、身体、都被绞成了肉末。

程启思只觉得恶心,于是说:「我们还是上去吧!」

除了作DNA鉴定之外,恐怕没有办法能够确认死者的身分了。

程启思的目光又落到那截小腿上,应该是在人的身体接触到机器中心的一瞬间,被锋利的转子切割下来的。

他问:「死者……你们的这个同学,他的脚上有没有什么特征?」

黄健、吴帆和林远三个人对视了一下。

黄健脸色发白地说:「那时候我们是住一个寝室,不过……都这么多年了,想不起来了。」

程启思犹豫着想把那条腿拾起来,但想了想又放弃了。

「我们先上去吧!然后找地方休息一下。」

在厂房旁边,有一座小小的楼房,一共三层。

非常老式的红砖房,光线昏暗,房间几乎都是锁着的,到处都是灰尘。只有二楼中间的一间房,打扫得还算干净,桌子上放着一个电磁炉,摆了一些碗盘和瓶瓶罐罐,还有几把新鲜的蔬菜。

程启思在小楼的后面看到,一片荒草里有几块显然是人工开辟出来的地,种着一些白菜、茄子之类的东西,长得还挺不错。

加上柜子里堆着的那一大堆罐头,可以想象这里的主人,平时就是靠这些东西自给自足的。

这里的水是井水,相当干净,几个女孩子开始烧水,摘了些菜,又开了几瓶罐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香味。

确实,一路上颠了那么多个小时,完全没有吃东西,天又冷,都饿坏了。一群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狼吞虎咽。饭菜不算丰盛,但也被吃得精光。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女人们在抽屉里找到了其余房间的钥匙。

原本大家都觉得三楼的房间相对不会那么潮湿,但试来试去,只有二楼的门能打开。

秦筱虹刚进一间屋的门,就尖叫着跑了出来─有老鼠。

另一间屋的灯又不亮,最后,只剩一间房间了。

尹雪看着那房间,脸色却有点苍白。

秦筱虹低声说:「那一年……我们就是住在这里的。」

「我不要住以前住过的房间……我还是宁愿住刚才一间。」李嫣说。

秦筱虹却尖叫了起来:「刚才那间有老鼠!我怕老鼠!」

尹雪冷冷地说:「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她走回徐强的房间,过了一会,居然拿着一个黏鼠板出来了,她把黏鼠板扔在房间地板上。

「好了,我们快打扫吧!好在被子都是放在柜子里的,拿出来就可以过夜了。」

她们早早地就睡了。灯没关,透过门缝,看得到灯光透出来。

几个男人沉默地围坐着,徐强的房间里居然还有个火盆,虽然古董,也能取取暖。

吴帆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是对着程启思在问。

程启思回答:「我是个警察,来这里旅游的。尹雪邀请我来参观,我就来了。」

他立即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变了。

黄健正在点烟,烟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瞪着程启思,「你是警察?你是怎么认识尹雪的?」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很重要吗?」尹雪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了起来,把几个男人都吓了一大跳。

她披着件厚厚的大衣,直直地站在门口,长发披散,衬得一张脸特别的白。

吴帆跳了起来。

「妳吓死人了。妳们不是睡了么,妳又起来干什么?」

啪地一声,一样东西被尹雪扔在了地板上。几个人低头一看,是一个黏鼠板,上面黏着了一只老鼠,还正在挣扎。

「抓着老鼠了,我不想吵醒她们,免得她们又惊叫,所以拿出来处理。正好,听到你们在说话。」

几个男人尴尬地笑。

黄健指着那只老鼠说:「怎么办?丢了吧!」他说着就想站起来,尹雪却一脚对着那只老鼠踩了上去,踩得那老鼠吱吱吱地一阵叫,然后就没了声音。

吴帆慢慢地说:「妳还真狠啊!尹雪。」

「谁叫以前念书的时候,寝室里抓到了老鼠,她们都不敢动,都是我来处理。」尹雪淡淡地说,「你们谁把牠扔出去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程启思站起了身。

「我想跟妳谈谈,尹雪。」

尹雪迟疑了一下。

「……好吧,我们到外面走走。」

这天晚上有月光,给四周都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一阵阵的凉风吹过,尹雪把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些。

她抬起头,望了望远处,「这个地方,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程启思沉默地对着她看,在月光下,尹雪的脸苍白得像是透明的一样,长发飘飘地被夜风吹拂着。

「尹雪,妳之前说的都只是编的,妳的目的只是想找个机会与我接近,然后引起我的兴趣,再把我带到这里来,对吗?」

尹雪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不是。你觉得我讲的像一个故事吗?」

「如果是妳编的话,那么妳真的是一个天才。」程启思说。

「我看多了罪犯,但我居然没有看出来妳说的是假话。妳说得毫无破绽,天衣无缝,而且─妳的恐惧表现得那么适度,妳很像一个演员,尹雪。」

尹雪微笑。

「我不是演员,但我是个作家。我的目的就是让我的读者,对我写下来的东西信以为真,当然,我自己也得全心投入我所营造的氛围─

「不过,启思,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童雨的事,是事实,你应该也从吴帆他们的口中得到证实了。」

程启思没有再说话。

尹雪轻轻地说:「我告诉过你,当时,我们在这里,恐惧地互相观望,然后就各奔东西了,这是十年以来,我们的第一次聚会。

「因为这个地方,是我们毕业实习的地方,正好徐强又在这里当站长,所以我们选择这里,是很自然的。本来,同学会,就是一件怀旧的事,不是吗?」

程启思咀嚼着她的话,又问:「妳为什么要邀请我来?」

尹雪回答:「确实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是警察,你对一切都太容易怀疑了。我是听到你对这里的发电站有兴趣,所以邀你来看看。

「我看得出来,你也不开心,而且,我也想跟你再谈谈那个铁路事件,因为你工作的城市,就是那铁路附近。如果说我有私心的话,也是为了这个吧!」

她拂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但我实在没想到,一来到这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直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似的,完全不敢相信徐强已经死了。」

程启思问:「这个死者……妳的这个同学,妳了解他吗?」

尹雪想了一下,「他很开朗,很爱开玩笑,而且属于那种对生活很随意的人,不会刻意地追求什么,所以,他才会在这里过得下来。」

「没结婚?」

尹雪又笑了,「在这地方工作,要找个合适的对象不容易吧!不过,我想他也不在意的,以前我还嘲笑他,他一定会跟计算机结婚的─他最爱玩游戏。不过,这地方没法上网,他也玩不上网络游戏,大概很郁闷吧!」

程启思又问:「妳觉得,他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尹雪立即回答:「不。他开朗乐观,懂得给自己找乐趣,换句话说,就是很懂得调整自己的心态。你觉得这种人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程启思突然想起了锺辰轩。

如果锺辰轩在这里,他一定能够作出更好的心理分析,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尹雪,都有一点说不出来的不自然。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想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尹雪又说:「就算想死,也不会这么死吧!太恐怖的自杀方式了。」

她望着那条坑坑洼洼的路,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封山才能结束。」

程启思问:「我们有车,不能开出去吗?」

尹雪皱了皱眉,「如果没有必要,我觉得我们不要冒这个险,你来的时候,已经看到这里的路了。如果不是经验丰富又熟悉这里路况的老司机,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翻车掉下山崖,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

程启思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但直觉告诉他,留在这里绝不是一个好选择。

尹雪扬起手,指了指已经被他们抛在后面的小楼。

「当年,我们就住在这里,据说,这里曾经是一座坟场,你相信吗,启思?」

程启思望着四周,答非所问,「这里……确实有某种气氛,阴冷、晦涩,久久地缭绕不散。我想,妳大概是对的,这里,曾经死过人。」

他看了看尹雪,尹雪又把大衣拉拢了些,明显地觉得冷。

「我们回去吧!」

尹雪点了点头,她的眼光飘浮不定。

「我们怎么会选择回到这里呢?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第二天一大清早,尹雪就冲了进来,她满脸的惊惶。

「快起来,李嫣不见了!」

几个男人都立即清醒了。

程启思一边披衣服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尹雪跺脚。

「还能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看到她的床是空的。她最胆小,怎么敢一个人跑出去?现在外面天都还是黑的!」

所有人都起来了,拿着手电筒四处找寻,高声叫喊着李嫣的名字。黑暗的树林里,除了风吹过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四周都找遍了,李嫣会跑到哪里去?程启思的目光落在了下面的厂房上,黑洞洞的大门,彷佛是一张大嘴。

「我们去那里找找吧!」过了很久,程启思才缓缓地说。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几个人沉默地往下走着,那是一些粗糙的石阶梯,走到厂房门口,又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由于电源已经全部切断,里面是一片黑暗,那种黑暗,几乎是一种让人不由自主能心生恐惧的黑暗,手电筒的光源,似乎全部被黑暗吸了进去。

程启思带头走了进去,他回过头,对尹雪笑了一下。

「妳请我来,倒是请对了,否则,我看你们敢进去找吗?」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里。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终于一个个还是慢慢地跟了进去。

手电筒的光射在厂房四壁上,一圈圈黄色的光圈不断移动闪烁着。

程启思突然问:「在这里……有没有什么可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

林远说:「已经把所有的设备都关掉了。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了……」

他指了一下四周,「你们看,灯都没有。」

程启思说:「可是,你们都是懂这一行的。关掉可以,开也可以吧?」

他想起了集控室里那一大排令人眼花的按钮,几乎都没有说明。如果不是非常内行的人,是不可能办到的。

他看到面前的几个人互相望了望。

尹雪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各自的专业是不同的,只有林远和徐强是学这个的。而且像我,至少已经不接触这一行六七年了,我根本不敢再操作这些东西了。」

程启思忽然大声问:「那失踪的李嫣呢?她是学什么的?」

他的表情让几个人都吃了一惊。

林远喃喃说:「她……李嫣是学……变电的……就是……电在输送过程中……电流的变化……」

「那个装置在哪里?」程启思揪住他。

林远按照昨天的记忆,指了一下,「应该是那边……」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了下层厂房,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那里似乎有一排变电箱。

程启思放开了林远,一步一步地朝那边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厂房里,自己听着都觉得寒毛直竖。

手电筒的光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投射在墙上,拉得长长的,不断地摇动着。

高高的变电箱前,有一个黑色的人影蜷缩在地上。

一个小小的人影,非常小,像个小孩子的身体。突然,秦筱虹发出了一声恐怖至极的叫声,转过身就朝厂门的方向直直地冲了出去。

程启思叫了一声:「快把她追回来!」

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动,每个人的视线,都直直投在那个蜷缩成一团的黑影上。每个人的脸上和眼睛里,都写着赤裸裸的恐惧。

程启思不由自主地问:「你们怎么了?那不会是一个人……」

黄健想说话,但他的喉咙咯咯作响,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尹雪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那就是一个人,只不过……被电打焦了,而且把身上的水分全部吸干了,所以……变成了这样……」

程启思脑子里轰地一声。

他依稀想起了昨天他们讲述的事情,被极强的电流击穿的人,会全身烧焦,缩成一团。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快就会应验在眼前!

他终于把手电筒对准了那团黑影,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团焦黑的东西。那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正常成年人应该有的身材。

程启思走了过去,用一块纸巾包住手,轻轻地去触摸。顿时,焦黑的皮肉碎片顺着他的手指落了下来。

程启思吃了一惊,急忙收回了手来,他转过头,环视着面前的人。

「我想,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厂房的门,有锁吗?」

锁在集控室里找到了一把,是一把生锈的大铁锁。程启思把门锁好,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回到小楼里,秦筱虹正缩在床里瑟瑟发抖。

尹雪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最后站起了身。

「我看,我去弄点吃的吧!」

除了一些吃的,她还泡了一壶浓浓的热茶,茶叶不好,但喝下去,也提了不少神。众人沉默地坐在那里,默然地啜着茶,最后,孟晶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怎么回事?李嫣是怎么死的?她怎么可能自己去碰有高压电的变电箱?而且她还得先把那里的电源打开!」

尹雪的手用力捂在茶杯上,似乎想把双手捂热。

「不可能、绝不可能、除非她疯了。」

「如果不是的话……」吴帆有点犹豫地说:「那只能是有人把她弄到那里去的,是有人故意要杀死她。」

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坐在周围的人,「如果那样的话,可能杀她的人就在我们中间。」

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偷偷从眼角瞟着其余的人的表情,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尹雪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哦!这还真像推理小说里写的那样,一群人,被困在一个地方,等待着救援。然后,他们一个又一个离奇地死去─最后,侦探把真凶揪了出来。」

她瞟着程启思,「那么,启思,你能把凶手抓出来吗?」

程启思静静地说:「那得要看,你们是否愿意给我提供相关的数据了。」

吴帆插口说:「一般来说,推理小说里,总得要死好几个人─至少是三个,才能够揭露真相。现在,才死了两个人。你们说,下一个是我们中的谁?」

孟晶又开始尖叫,「这不是推理小说,更不是游戏!你们能不能认真一点?下一个死的,也许就是我!」

吴帆看着她,「徐强和李嫣的死法,都跟他们的专业有关系。徐强是学水力发电的,所以,他死在发动机里;李嫣是学输变电,所以她死在变压器的电流下。

「妳,孟晶,是负责检修仪器的,如果我没猜错,凶手可能采取的手法是……用扳手,或者是铁锤,敲碎妳的头。」

程启思想起了那巨大的铁锤,还有大得要两只手举起来的扳手。

他不得不承认,吴帆的推论是有道理的。

孟晶脸色吓得惨白,拼命地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程启思做了个手势,「别再吓她了,我们聚在一起,不要离开,吃喝东西都注意一点,我想不会再有事的。当然,如果谁要离开私自行动,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吴帆喃喃说:「真奇怪,我们究竟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他突然瞪着尹雪,「尹雪,最初是妳提议的。」

尹雪并没有什么反应。

「是吗?是我提议的吗?不是吧?这难道不是我们大家选定的地方吗?」

吴帆坚持地说:「这个地方,明显是为谋杀而设计好的舞台,所以,谁提议到这里来,谁就应该是策划者。还有一点,尹雪,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找到相对应的死亡方式,只有妳,找不到。」

程启思一怔。

林远解释说:「尹雪跟我们都不同,她学的是火电,火力发电,而这里是水电站,所以,找不到能够跟她对应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会,脸上有种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

尹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如果我是策划者,那么我肯定会找一个能够为我开脱的更好的理由。够了,别再玩什么推理游戏了,我又没疯,杀他们干什么?别忘了,徐强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的。」

这句话堵住了所有的人。

程启思说:「尹雪说的有道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残忍的杀人凶手,不能把这个当成推理游戏来玩。大家都留在这房间里,就算要去厕所,也一起去,这样凶手就不会有可乘之机。

「晚上睡觉,留两个人守夜。吃东西的时候,都去摘新鲜的蔬菜,或者当场开罐头。任何人……都不要一个人离开,否则,我相信,还会发生不好的事。」

吴帆打了个哈哈,「可是,推理小说里,总是有个傻子,要坚持回自己的房间,或者是一个人跑出去,然后,那个人就会被杀死了。」

程启思厉声说:「我说过,这不是一个游戏。如果你重视自己生命的价值,就在走出这个房间之前,多考虑一秒钟。」

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尹雪凝视着面前的茶杯,她的面容,在上升的热气里模糊不清。

「是的,如果重视生命的价值,就应该多考虑一下。那么……为什么徐强不肯多考虑一下呢?他为什么……要在我们的面前,以那样的方式自杀?集控室是透明的玻璃墙,我们都清楚看到了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他是自己砸碎玻璃墙,然后跳下去的。他是等着我们来,然后这么做的。为什么……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看着天空渐渐地明亮起来,也渐渐地把每个人心里的阴影和黑暗扫开─至少是在表面上。

「难道我们就坐在这里发呆吗?」秦筱虹说。

她还躲在被子里发抖。

尹雪端着那杯已经冷透了的茶,一言不发。

孟晶似乎觉得冷,往程启思身边缩了缩,小声地问:「你是警察,你应该知道我们怎么做才对吧?」

程启思回答:「我已经说过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大家聚在一起,等待可以出去的时候。」

他想给自己倒杯茶,但冷茶实在是不怎么好喝。

尹雪似乎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

「我重新烧点水泡一壶茶吧!」

她刚把电磁炉插上,就皱了一下眉头,「没电了,怎么回事?」

程启思问:「这座小楼,是靠什么发电的?」

林远说:「一个很老式的发电机,能够发的电量很有限。当然,就这幢小楼的日常所需,也就是照明和做做饭之类的,完全足够了。」

他站起身,「我看,我去瞧瞧吧!这种老式发电机,常常都会出问题的。」

其它人都没有反应。

程启思心中一动,也站了起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个铁锈斑斑的发电机就在楼下。林远指着说:「它的燃料是柴油……」

他一边检查,一边说:「柴油还是半满的,怎么会发不了电呢?」

他抓了抓头,「需要工具才能拆开。工具……都在厂房里,这里还没有呢!」

说完这句话,林远不自觉地缩了缩肩头,似乎觉得有点冷。

程启思也觉得好像有一股冷风吹过,一阵寒意袭了过来。他听到一阵脚步声,所有人都从老旧的木制楼梯上走了下来。

他们都看着那像一堆废铁的发电机,好像那是什么宝贝似的。

孟晶走过来,对着那东西摆弄了几下,她的动作非常熟练,程启思吃惊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会对机械这么在行。

「也许是里面什么零件松了吧!但是没工具,我也没办法。」孟晶说,她的说法跟林远一样。

秦筱虹说:「现在是大白天,没电也没关系吧?」

黄健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现在是白天,但是总会到晚上。何况,我们吃饭怎么办?生火吗?」

吴帆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我们得回厂房里去取工具。」

他朝程启思伸出手,「钥匙。」

程启思摸了摸衣袋。

「你一个人去?」

「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吴帆说:「你不是说我们最好聚在一起,不要分开?我看,还是一起去吧!那厂房,哪怕是白天都是黑漆漆的不见光,谁敢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进去?」

「卡答」一声,锁被打开了。

程启思把钥匙放回口袋里。他本来以为开这把生锈的锁需要花点力气,没想到却这么轻松。

门被推开了,彷佛一张黑漆漆的大嘴,狰狞地对着他们。

一行人沉默地再次行走在里面,上一次,他们把工具放在了发动机的旁边,并没有拿上来。也就是说,这时候,他们必须得再一次走下去,面对那个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可不下去。」秦筱虹声音发颤地说。

尹雪说:「我的鞋子走那种铁梯不安全,我也不下去了。」

吴帆说:「那妳们留在这里,我们下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程启思,「最好留个人在上面。」

程启思看着下一层的厂房,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子。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自用钥匙拧开锁的那一瞬间,就再次浮现了出来。

不,也许更早,在小楼的发电机突然停下来的那个时候。

他现在只恨自己分身乏术,无论如何,他只能选择留在上面,或者是到下面去。

林远说:「我留在这里吧!你们下去。」

在这群人中,除了程启思,他算是最结实的一个,皮肤也晒得黑黑的,一看就是会打架的类型。

程启思也没说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沿着那铁梯鱼贯而下。

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透了,像深色的锈迹。那截人腿还横在地上,几个人的眼光都刻意避开了去。血腥的味道淡去了许多,但还是闻得出来。

工具箱就放在一旁,几件工具散落在地上。

孟晶拿着手电筒对着那几件散落的工具照了照,说:「锤子、扳手、凿子……钳子呢?」

「应该还在工具箱里吧!」吴帆说,望了望那个角落里的工具箱。

孟晶走了过去,弯下腰,用手电筒照着,察看里面的工具。

程启思也望着她。忽然,他猛地冲了过去,口里大叫着:「快躲开!」

已经太迟了。

一个沉重的像是铁块之类的东西,从上面直直坠落了下来,正好砸在了孟晶的头上,孟晶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程启思跪下来扶起了她的头,孟晶的头骨已经被铁块击碎了,连颈椎也被那股大力折断了。

他仰起头,这一层厂房的层高很低,大约只有两米高,铁块就悬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管道中间。也就是说,与蹲着的孟晶的头相隔只有一米左右。

铁块的重量加上落下来的速度,足以让她立即死亡,甚至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

程启思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睛,她有双很美丽的大眼睛,而这时,却满是惊恐地瞪大着。脖子软软地垂在一边,血流得不多,但样子仍然是恐怖的。

他低下头去看那个铁块,这个铁块的形状并不规则,程启思想,应该是从什么机器上拆下的一部分。

这铁块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有一部分已经磨损得很严重。而绳子的另一头则是拴在工具箱上,只要有人一触动工具箱,已经差不多磨损掉的绳子就会断掉,然后铁块重重地跌落下来。

黄健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直到抵住了墙壁。

吴帆的一双细眼睛也瞪圆了,张着嘴合不拢来。

有人从铁梯上快步地走了下来,然后发出了一声尖叫。秦筱虹从铁梯上跌了下来,也没有叫疼。

尹雪扶着铁梯也走了下来,她穿着高跟鞋不敢走快。她也愣在了那里,脸色变得纸一样的惨白。

「孟晶……她……」

林远推开尹雪,冲了下来。

程启思把孟晶的尸体轻轻地放在一边,站了起来。

「她死了。被重物击中头部─你们都看见了。」

吴帆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彷佛被别人勒住了脖子一样,声音也完全不像平时的了。

「……我明白了,确实是像我说的那样,凶手是在根据我们每个人的专业来设计我们的死亡方式。因为林远没有下来,所以在这里,最了解维修工具的人,就是孟晶。她自然而然地会去找工具……这是为她而设计的圈套……」

程启思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

他指了一下那个铁块,「你们谁对这些最熟悉,检查一下,这是什么机器上拆下来的。」

林远瞟了一眼,说:「发电机。」

他的声音非常僵硬,「就是我们住的楼下那个老式发电机。难怪它会不转了,有人把这个部分拆了下来……」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了。

因为,他发现程启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毛,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怀疑是我干的!」

吴帆慢吞吞地说:「这里除了孟晶,最熟悉机械结构的就是你。以前念书的时候,你的金工实习成绩一向是顶尖的。」

程启思摇了摇手,「不要互相怀疑,自乱阵脚,也许林远的实习成绩最好,但那并不意味着实习成绩不好的,就不能把那个东西拆下来。事实上,就算是个外行,也能办到的,最多是不那么熟练而已。」

并没有人开口反驳,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意的表情。

尹雪说话了,但却换了一个问题。「那你这么盯着林远作什么?」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程启思缓缓地说,「当时,我们都聚在一起,是谁去把那个发电机拆开的?我记得很清楚,妳们房间的灯开了一整夜。后来,妳还烧了水,泡了茶。」

「而那个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们也不需要开灯了。」尹雪接了下去。

「所以,那之前,发电机一直都是正常的,而在那之后,我们都在一起─直到我再次去烧水准备泡茶,才发现发电机坏掉了。也就是说,不可能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把那个零件拆下来的,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坐在一起。」

吴帆忽然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回荡在厂房里,让人寒毛直竖。

「哈哈哈……确实像推理小说一样,确实非常完美……这样确凿的证据,可以证实那个杀人凶手不在我们之中,可是,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是谁?」

他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身边的人,黄健和林远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是谁?是我们之中的谁?设计出来一个这样精巧的陷阱,这样完美的布局?」

尹雪挑起了眉头。

「别发疯了,吴帆。」

吴帆突然朝她逼近了两步,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尹雪!我一直都知道,妳特别喜欢看推理小说,我记得妳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收齐了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小说。一定是妳!一定是妳设计的!」

「阿嘉莎擅长的可不是这无聊的孤岛杀人─这里也算得上是与世隔绝吧?」

尹雪笑了笑,「我看,倒是你看金田一或者柯南看多了,这可不是典型的金田一式案件?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无法出去,等待着救援,我们互相怀疑……而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她突然笑出了声,「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推理作品里,只有一部是这类型的。那就是─嗯,我还是管它叫十个小黑人吧!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译名。」

黄健哑着声音问:「那妳喜欢的译名是什么?」

尹雪微微笑着,说道:「无人生还。」

这四个字一说出来,顿时彷佛是一阵恐怖的气氛,把所有人都笼罩了起来。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黄健才勉强地开了口:「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有十个人来到了一座孤岛上,然后他们就像一首『十个小黑人』的童谣上唱的那样,一个一个地死去,最后,都死光了。」尹雪静静地说。

秦筱虹颤声地问:「都死光了?那凶手呢?」

程启思回答:「凶手也死了,他是那十个人中间的一个,是一个法官。他得了不治之症,而他的正义感又特别强,所以想用这种方式,来结束那些用法律清算不了的罪犯,他最后也自杀了。」

秦筱虹恐惧至极地嚷了起来:「那么……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当然不会。」尹雪冷冰冰地说,「推理小说,那只是小说,只存在于故事里,和作家的想象里。金田一和柯南的案子,要实际操作起来,未知的因素太多。在现实生活里,要杀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太多可能干扰的因素。」

程启思打断了她。

「但是,这个凶手已经成功了三次了。」

尹雪也沉默了一会,她慢慢地说:「也许,这就像是赌博。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凶手都赌赢了,但第四次,未必会赢。」

吴帆一直在看她,这时候突然说:「妳不害怕,尹雪。秦筱虹和孟晶都害怕得不得了,但妳并不害怕。为什么?如果妳不是凶手的话!」

尹雪回答:「我不害怕的原因,你实际上已经说过了。我跟你们的专业不同,在这里,根本找不到与我专业相对应的死法。

所以,我认为,这不会是一个无人生还的案件。」

吴帆嘿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程启思一直在盯着那发动机看,并没有理会他们的谈话。

尹雪注意到他的视线,问他:「启思,你在看什么?」

程启思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总觉得这里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从衣袋里摸出相机,不停地按下快门。

「尹雪,妳的笔记型计算机带着的吧?」

尹雪点了点头,她也对着那边扫了一眼,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我们上去吧!」

林远迟疑地说:「那个发电机的零件……就是……打死孟晶的……」

他打了个寒噤,勉强地接着说了下去,「如果不带回去,我们是没办法发电的。」

「那是凶器,不能乱动。」程启思说,「没电就将就吧!」

程启思是最后一个上去的。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集控室,说:「我上去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里。」

「我跟你一起去。」尹雪说。

程启思没有表示反对。


第四章 无人生还

集控室里,还是跟那天离开的时候一个样。

程启思拨了号,很快就接通了。

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想,也许会发生电话线被剪断之类的情况。

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喂?我们是在青峰岭水电站的……对,我们这里又发生了……」程启思犹豫一下,「意外。一共有三个人死了,请你们尽快派人过来。」

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她的声音也很震惊。

「什么?怎么会这样?好的,雪已经停了,大约明天中午的样子,我们就可以到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尹雪站在他身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明天中午,也就是说,还有整整一天。不知道我们之中,还会有谁死?」

程启思放下话筒,对着她看。

「为什么我总会碰到这种对死亡漠视的人?」

尹雪哦了一声。

「是吗?你以前也遇上过吗?」

「我以前的搭档,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心理学家,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一个个不同的实验品。他注意他们,并在合适的时候给予他们一定的刺激,以观察他们的反应。」程启思缓缓地说,不愉快的记忆又再次涌上了心头。

「他并不在意人的生命价值,对他而言,人就跟实验用的小白鼠没有区别。」

尹雪凝视着他,「我开始明白你到这里来旅游的原因了。可是,启思,我并不是漠视死亡。只不过,有时候,没办法避免的事,我们也只能够接受,是不是?

「对于医生而言,他们见多了死亡,就会相对的无动于衷。不过,你是警察,你也见惯了死亡,为什么还会为此激动?」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死的是自己的亲人,或者是爱人,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吧!」

他拉了尹雪一把,「走吧!趁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回去楼上。今天晚上,我想不会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天色再次黑了下来,青碧色的远山,被晚霞抹上了一抹绚烂的色彩,山上还隐隐带着积雪。

如果在平时,这会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只可惜在这时候,没有人有心情欣赏。

程启思扫视了一下坐在房间的人。

尹雪、秦筱虹、黄健、吴帆、林远。

他们围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点着一根白蜡烛,除了地上那个火盆里透出的红光外,这就是唯一的光源了。

窗户和门都已经关上了,但烛光仍然被吹得摇晃不定,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透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沉重,足以把烛火吹得四处摇摆。

桌子上堆着一些罐头,但没有一个人有胃口。水是冰冷的,没有办法烧热,一喝下去,胃就像结了冰似的。

吴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还有整整一夜,我想我们最好不要睡觉,就待在这里。」

没有人出声。吴帆又接着说了下去:「不如,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忍不住讥讽地说:「看来你是真想当侦探了?」

吴帆反驳说:「我知道你是警察,但你就眼睁睁看着三条人命在你眼前消失,你却一点作为都没有?」

程启思沉默了。

过了一阵,他慢慢说:「有一些你们知道的事,而我不知道。所以,我无法作出具体的判断。比如,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这三桩谋杀─我不知道应该定义为意外还是谋杀─都必须是在特定的场所才会发生的,而场所就必须是这个水电站。」

所有人都点头。

程启思接着说:「不仅是地点,连时间都是精心安排过的,听你们说,这里只有枯水期才会停运。如果是在正常运转的期间,即使是一个小水电站,也会有一些人,而且平时这里也不会道路不通。

「所以,时间和地点,都是精心选择过的。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方?」

吴帆瞅了尹雪一眼,「确实是妳提议的,尹雪。妳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我们提出了很多意见,很多方案。但最后,当然是我们最后一起决定来这里来的。」尹雪淡淡地说,

「你们能够否认这一点吗?」

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

尹雪又加了一句:「其实,也是徐强坚持说这里比较好的。」

她抬起眼睛,朝几个人很快地溜了一眼,「他说这里最合适,而我们也都认为是这样,不是吗?」

程启思有点发怔地说:「妳的意思是说……是徐强非要你们来的?」

「算是吧!」林远嘀咕着说:「这里的路,开车很难,还好以前来过,不然准找不着,没办法,只有这个地方……」

他突然又住了口,没说下去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我们来的时候自杀?」秦筱虹呆呆地说:「而且……而且那么可怕……」

她突然捂住脸啜泣了起来。

程启思转向尹雪。

「妳的笔电给我用一下,我想看看先前拍的照片。」

尹雪从包里取出笔电,开了机,递给他。「电不多了,你省着点。」

程启思把记忆卡插进笔电里,他的相机很好,照出来的效果清晰得吓人。

秦筱虹从手指缝里偷偷看了一眼,又赶忙把眼睛捂住了。

照片照了各个角度,有孟晶的尸体,和那个成了凶器的沉重铁质零件;有发动机,和那一部分残肢的特写。

程启思定定地注视着计算机屏幕,他一直觉得有种奇怪的不对劲的感觉,但他始终想不出来自于何处。

尹雪坐到了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程启思指了指照片,「妳看看,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吴帆也凑了过来,他看了半天,摇头,「没有。」

他拉了拉林远,「你来看看,你对机器比我们都熟悉。」

林远把笔电抱了过去,盯着屏幕看。

程启思心里动了一动,他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当时,林远没有留在上面,那么孟晶就不会去动工具箱。那么,死的人就应该是林远了?因为除了林远之外,最懂得这些的就是孟晶,她自然而然的会去做这件事。

程启思已经注意到了。

这群人对他们的专业都是非常敏感的,如果属于一个人的专业,别的人都不会越限去做的。

例外的,大概就只有尹雪。

虽然程启思知道她的专业是「火电」,但这个范围太大、太含糊,他至今还不清楚她究竟学的是什么。

在他看来,尹雪实在是跟这些东西风马牛不相及的。

林远是主动提出来留在上面的。而他留在上面的理由呢?那就是秦筱虹说害怕,不愿意下去。如果秦筱虹愿意下去呢?那么尹雪就可能提出来她的高跟鞋不方便下去。不过,事实上,她后来上下过铁梯,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程启思看得出来,几个女孩子都很习惯林远这种「护花」的行为,相信他们在同学时期,林远也常常做类似的事。

也就是说,留在上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可能知道下面那个陷阱的人。因为,这个陷阱是针对孟晶的,所以,林远不能够下去,否则死的就会是林远而不是孟晶。

「发动机盖子的位置,好像有一点不一样。」林远迟疑地说。

他搓着手,有点犹豫地望着面前的几个人,「我不确定……只是感觉,那天,我们把盖子卸下来后,是我重新盖回去的。

我明明记得,我是盖正了的,现在看起来,有一点歪……不知道是照片角度的问题,还是我记错了。」

程启思把笔电拖过来,正想再看看,硬盘一声响,没电了。程启思无奈地摊了摊手,把笔电合上还给了尹雪。

尹雪把记忆卡从计算机里取了出来,递给程启思。

程启思随手把卡放回了衣袋,他还不死心,望着林远说:「你真的可以确定,你没有记错么?发动机的盖子真的位置变过?」

尹雪一蹙眉,说:「启思,你就别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了。你不觉得你是在自己吓自己么?」

吴帆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

「自己吓自己?你难道真会认为这三次都是意外吗?」

「不,当然不,」尹雪黯然。

她倏地又说:「其实,在发电站里,这种意外,也是常常发生的,不是吗?我说的『常常』,是在一个比例的范围里。偶尔,会出现这种事情的,我们不都常常听说,甚至……亲眼看到吗?」

秦筱虹捂着脸,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听说是听说,自己亲眼见到,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太恐怖了,实在是太恐怖了……」

黄健猛地站了起来。「我要去厕所。谁要一起去的?」

没人回答。

吴帆说:「一起去,我们在外面等你都行。」

这是个荒谬可笑的提议,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大家都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往楼下走去。

走过那个小小的操场,就到了厕所前面。

尹雪低低地说:「这里什么都没变,跟十年前一样。」

老式的厕所,就像尹雪描述的一样,没有灯。

黄健拿着手电筒走了进去,其它人就站在附近等他。

几个男人开始抽烟,程启思不太喜欢抽烟,但这时候也接了一支抽了起来。

这时候正是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天色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吴帆又扔下了一个烟头,不耐烦地说:「黄健在里面搞什么鬼,都进去了半天了。」

程启思看了一下表,确实,黄健进去足足十分钟了。

几个女孩子都冷得发抖,秦筱虹小声地说:「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程启思望了望,那卫生间只有一个门,天窗开得很高,又小,连个头都挤不进去。

吴帆已经扬起声音叫了起来:「黄健!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快点!」

没有回应。

程启思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冲了进去。

吴帆和林远也随后跟了进来。

三个人顿时愣住了。

黄健倒在最里面一格,他仰面躺着,头抵着墙壁,眼睛是闭上的。

程启思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脉搏。

「死了。」

程启思走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对,一弯下腰,更觉得眼睛都刺痛起来,连忙站直了。他啊了一声,叫了起来:「快出去!」

三个人都奔了出来。

程启思的眼睛被刺得通红,他问道:「黄健的专业,又是什么?」

「……他是在化学车间工作的。」林远呆呆地说:「他们会长期接触一种叫做『氨』的东西。在低浓度条件下,长年接触氨会染上慢性病。而在高浓度的条件下,氨会造成快速的死亡……」

程启思沉默。

刚才他进去的时候,踩到了地上一个玻璃盒子。

那个盒子拦在路中央,已经被踩破了,看来,氨原本就是密封在那个盒子里的,被黄健踩破了。

刚才他们三个人进去的时候,氨已经从天窗散了大半了,而黄健,他大概是一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高浓度的氨而迅速死亡了。

秦筱虹恐惧地惊叫了起来:「如果是我去,那么死的就是我?」

尹雪回过头,瞪了她一眼。「谁都可能,不止是妳有可能!」

停顿了一会,她又加上了一句,「但是,这个圈套,一定是针对黄健而设的。只有他,吃得特别多,又喝得特别多,所以急着上厕所。而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黄健一直长得很胖,我们以前,不是一直叫他大胃王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程启思疲倦地叹了口气,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他环视着面前的人,他一直觉得,这群人隐瞒了什么。而他们隐瞒的东西,应该就是案件的关键。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尹雪身上。尹雪,她心里的秘密,大概比别的人都多。

一行人回到了小楼,每个人的脚步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似乎怕踩死了一只蚂蚁。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熄了,程启思掏出打火机,把它重新点燃了。

「快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接我们的车就会来了。」程启思说。

尹雪喃喃说:「以死了四个人的代价吗?」

吴帆突然说:「你们觉得,警察会把这四个人的死定义为什么?谋杀,还是意外?」

程启思笑了起来,讽刺的笑。

「两天在同一个地方发生了四起意外?那这个机率也未免太高了一些,买彩票都肯定会中头奖了。」

「那他们不会怀疑我们吧?」秦筱虹怯生生地问。

程启思又笑,「放心吧!不会怀疑我们的。」

「为什么?」秦筱虹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程启思说:「徐强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李嫣死的时候,我们也在一起;黄健死的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有什么好怀疑我们的?」

吴帆反驳说:「可是,这些陷阱都可能是事先设好的,只等着他们到时候跳进去。」

「没错。」程启思说,「但是,仅凭你说的这个可能性,警察只能怀疑你,顶多只能怀疑你,却绝不可能给你定罪,程序就是这样的。」

尹雪说:「如果发现了别的呢?」

程启思敏感地瞅了她一眼。看尹雪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程启思问:「妳想说什么?或者,妳知道什么而不肯说出来?」

吴帆也帮腔说:「尹雪,要知道,这种知道了什么又不肯说的人,一向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啊!」

尹雪笑了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对于动机。我一直都在想,却始终想不出来动机。你们说,杀他们几个作什么呢?」

程启思一直有一个想法,但他不愿意得罪尹雪,所以没有说出来。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

「是不是你们以前在这里做过什么事,以至于有人在多年后报复?」

尹雪眨了眨眼睛。

「你指的是─我给你讲过的童雨那件事?」

吴帆盯着他们,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是我们这群人联合起来害死了童雨,有人想为她报仇?别傻了,我们根本没有做过什么。童雨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妳对这件事并不能释怀。」程启思还是紧盯着尹雪,「我听妳讲这件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妳对此有很深的疑问。妳并不真的认为童雨的死是一个意外,不是吗?」

尹雪点了点头,「是的,我不认为她的死是一个意外,可是,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时候,我们都只是孩子,正面临毕业─马上就要各奔东西。童雨虽然不是特别爱说话,但也有自己的个性,绝不是那种任人欺侮的人。」

秦筱虹忽然说:「童雨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张纸。是被撕下来的,只有一个角。」

尹雪啊了一声。

「妳为什么以前没说过?」

秦筱虹说:「我当时也吓傻了,后来想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那里了,我没人可说呀!」

程启思追问:「那妳能看得出来那张纸是什么吗?」

秦筱虹摇了摇头。

「当时……我只是瞟到了一眼。只剩一个角的碎片,我怎么能看出来是什么?」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不再追问下去,他又找了一根蜡烛点燃,说:「天马上就要亮了。我想─我们不用再担心了。」

警车是在中午的时候来的,领头的是个剪着小平头的年轻警察,自我介绍叫杨昆。

程启思很自然地跟他聊了起来。

杨昆摸着自己剃得平平的头,说:「我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了,遇上的杀人案子不少了,意外更多,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

程启思好奇地问:「杀人案和意外都很多?在这里?」

杨昆拍了拍他的肩头,递过去一支烟,「大家都是同行,我也不瞒你。」

大概是在这个地方平时没什么说话的人,杨昆一说起话来就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

「这地方啊!住了很多少数民族的人─藏族、羌族,这两种最多。

「听说过吗?这里可是羌族的发源地。正所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种羌笛就是羌族的特产,它吹出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更像箫声而不是笛声,所以才说『怨杨柳』。」

他这一扯就不知道扯到哪了,程启思记起在来的路上,导游确实在车上讲过类似的话,不过他当时昏昏欲睡,也没有太在意。他接着杨昆的话头说,「那这些民族的人,又怎么样?」

「哦哟!这些人可不得了。」杨昆眉飞色舞地说。

「动刀子是常有的事,所以我说这里杀人的事情多,至于意外嘛,每年这里不翻车还是怪事了。」他指着自己脖子上,戴着一个用红丝线穿着的小玉佛。

「这是我戴的护身符,没办法,我也只有信这一套了。」

程启思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杨昆长得一脸的憨厚老实,不是很精明的样子,程启思实在不相信他能把这件无头案给破了,只能搭讪着问:「这有用?」

「走久了夜路,哪有不湿脚的!」杨昆嘿嘿地笑,「虽然这里的路我们闭着眼睛都能走,但碰上土石流,那就只能是天灾了。」

「土石流?」程启思重复了一遍。

杨昆点了点头:「这里如果下过大雨,山体就有可能滑坡,那是非常危险的。」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厂房门口,杨昆带了两个警员来,正在处理尸体。

杨昆叹了口气,说:「我们这种小地方,也不可能做得那么严密。我们开来的警车,就只能权充运尸车了,送到县上,再验尸吧!」

程启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的要求提了出来。

「能不能对徐强─也就是第一个死者做一次DNA检验?」

「我们这小县城做不了DNA,我可以让人送到省里去做。这个没问题,不过……」杨昆望着程启思,

「你为什么想要做DNA?难道……你怀疑那个死者不是徐强?」

「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程启思解释说,「杨警官,你已经详细做过笔录,听过我们的口供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在走进厂房的时候,只看见上面的集控室里有一个人在砸玻璃,然后当着我们的面跳了下去。

「他立即被发动机绞得粉身碎骨,只留下了一截没有什么特征的小腿。所以,我确实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徐强,毕竟我们都没有看到过他的脸。」

杨昆沉思着。「有道理。」

「还有一点。」程启思说,「在我们住的小楼下,发电机出问题的时候─事实上,也就是后来置孟晶于死地、那个铁制零件被拆出来的时候─那段时间,我们这群人都在一起,都围坐在那个房间里。

「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没有人出去过,所以,也许除了我们,这里还有别的人。如果那个人是徐强,还是说得过去的,他长期在这里工作,对这里的环境一定非常熟悉,很容易地就可以找到藏身之处,而不被我们发现。」

杨昆继续搔自己的后脑勺。

「你真认为是徐强做的?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程启思摇了摇头。

「我只是作一个推测而已,DNA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什么都不能确定。至于动机……他们这群人聚在这里开所谓的同学会,总是有点原因的,动机也许他们知道,却不愿意说出来。我已经反复地问过他们,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也有可能,动机是他们没有在意到的事,或者是可能忘记了的事……一切都有可能。还有个原因,就是凶手对这里的环境太了解了,所有的圈套都是基于这个水电站的各种设施,以及每个人的专业而设置的。

「这个凶手,不仅了解他们每一个人,还了解水电站的环境。如果就这个问题深想下去,我甚至觉得,除了徐强本人之外,很难有人能够设计实施这种圈套。」

杨昆的眼睛闪闪发光。

「有道理,就算这群人都互相非常了解,就算他们都了解水电站的运作流程,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每个水电站的情况。所以,要设置这些圈套,最方便、最可能的,还是站长本人─就是这个徐强!」

程启思表示赞同。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却有一种感觉。」

杨昆问:「什么感觉?」

程启思缓缓地说:「那个死者─第一个死者,应该还是徐强。虽然他看起来,最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

杨昆奇怪地问:「为什么?」

程启思叹了一口气,「因为太明显了,徐强的嫌疑过于明显了。」

这时候,杨昆的手下提着几大口黑袋的东西出来了,程启思皱了一下眉,杨昆也皱起了眉头。

「只剩……只找到这么多了?」

两个警员都脸色发青。

「是啊!我们已经仔细清理过了,只不过有一些……有一些钻到发动机零件的缝里去了,取不出来。」

杨昆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另一个警员把手里用塑料袋拎着的铁块递了过来。杨昆一接,重得让他的手都往下沉了一下,「嗳哟!好沉的家伙,难怪是立即死亡,唉!」

程启思想起孟晶,不由得黯然。

「这东西,就是小楼的发电机里的一部分。我们带过去,确认一下吧!」

林远、尹雪、秦筱虹、吴帆都在楼下。

程启思对林远说:「能把发电机拆开吗?」

林远看了一眼杨昆手里的铁块,没有多说,拿起工具就开始拆发电机。

他接过铁质零件,往发电机里放了放,说:「没错,就是从这里面拆下来的。」他正想把铁块还给杨昆,又多看了两眼。

程启思问:「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

「……这个零件,跟发电机里面缺的是一个型号的没错,不过,好像要稍微新一点。」林远说,「不过,也可能只是我的感觉吧!」

秦筱虹苍白着脸问:「我们可以走了吧?」

杨昆迟疑了一下。正如程启思所言,这群人的不在场证明是明显的,目前这案子,连意外或者是杀人案都无法定义,留他们下来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好吧!请你们把联络地址和电话留下来,我们还会随时找你们查证的。你们是自己开车来的?」

「对,我们的车就停在外面。」吴帆说,「我们自己开车走就可以了。」

尹雪望着程启思。

「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我想你的旅行还没有结束吧!」

她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程启思点了点头。

「好,我还有些地方想去。」

他转过头,对杨昆说:「等到DNA结果出来了,能通知我吗?」

杨昆笑着说:「当然可以,反正,你从九寨沟出来,最后还是会走到我们那里来的。我就在茂县等你好了,你来了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喝酒。」

他眨了眨眼睛,「请你去烤羊晚会,喝青稞酒。」

「烤羊晚会?」在车上,程启思问尹雪。

尹雪笑着说:「哦!就是在藏民家里举行的,有藏族的歌舞节目─当然也有别的民族─会在晚会上烤一只全羊,还有藏族特有的青稞酒,挺有民族风情的,烤羊也很香。不过,那酒我可是完全喝不惯的,还有他们的那种酥油茶,我也吃不惯。」

秦筱虹插口说:「我觉得还不错啦!以前念书的时候,我们学校里也有藏族班,他们就常常吃那个。」

一上了车,离开了青峰岭水电站,似乎也把那里血腥恐怖的景象抛到了脑后,秦筱虹的苹果脸,也开始有点血色了。

林远坐在驾驶副座发呆,吴帆在开车,他听到秦筱虹的话,就说:「那酒劲也很大。」

「你可别说话,我们一车人的命都在你手上呢!」秦筱虹说。

确实,这里都是盘山公路,路非常窄,弯弯曲曲的,看上去很触目惊心。

尹雪回过头看了一眼,说:「杨警官他们也出来了。他们那么简简单单地在现场看一看,能看出什么来?」

「妳当真以为会像电视上演的那一样?」吴帆说:「他们这里设备不够好,本来就是深山老林的。而且妳没听那个警官说吗,这里意外多,大家都很麻木,我看,这次的事情,最后恐怕真的会当成意外归类呢!」

似乎一阵寒意吹进了车厢里,所有人都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程启思笑了一下,「如果实在找不到谋杀的可能性,倒也只能被定义为意外。」

吴帆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程警官,那么,你觉得,这是意外?」

「当然不。」

吴帆又问:「那么,你觉得,凶手是不是就在我们中间?」

程启思又笑了,「这个问题,问得太直接了。不,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头绪,这整件事情,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

「为什么?」尹雪问。

程启思说:「动机,目前动机还完全不明朗,而你们,也有意或者无意地隐瞒了什么。所以,再思考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也不愿意再浪费脑子了,我虽然是警察,但我更喜欢动手而不是动脑。」

他停顿了一下,「……所以,跟我搭档的,往往会是一个比较爱思考的人。」

尹雪换了一个话题。「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程启思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我本来就是随便走走的,现在那一点游玩的兴致也已经被冲得干干净净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DNA测试的结果。这附近有什么可以住的地方吗?」

尹雪说:「最近的是茂县的酒店,附近也就那里比较好了。杨警官也是回那里的,我看,你就住在那里好了。」

程启思问:「那妳呢?」

「我吗?」尹雪无所谓地说:「我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也在茂县住两天吧!」

她扫了一眼其余几个人,「你们呢?」

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地不想说。

尹雪笑道:「好吧!我们这次同学会开得糟糕透了,我看,各自回家是最好的。」

她看了程启思一眼,「晚上我们去杨警官说的烤羊晚会吧!对了,我们还可以去看一下藏族的民居,很有特色的。」

程启思没有表示反对。小巴穿行在盘山公路上,时而会被坑洼不平的路面绊上一下。

他望着远处那似乎没有尽头、连绵的青绿色山势,和一团团飘浮的云朵,心里浮起一种模模糊糊的茫然感觉。

这次事件,已经随着四个人的死亡,以及存活者的离去,而落幕了吗?

尹雪所说的烤羊晚会,是在一个藏族居民的家里开的。宽大的院子,一只羊架在烧得旺旺的火上,烤得成了油汪汪的金黄色,香气着实令人垂涎欲滴。

程启思这几天都吃得少,就一点青菜和罐头,闻到这味道,口水都快下来了。

尹雪吃吃地笑,「你还客气什么,不快吃的话,一会就分不到多少了。」

她的脸颊映在火光下,泛着红晕,很是娇艳。

羊被切成了一块一块的,分给了各人。

程启思吃了一口,就称赞起来:「味道真是不错。」

「要不怎么叫你来尝尝呢。」尹雪笑着说。

程启思问:「妳的那几位同学……都回去了?」

尹雪瞟了他一眼。

「怎么,你还真怀疑他们啊?你不怀疑我吗?」

程启思笑了笑,「我看见妳想把妳的旅行箱,放进车子的后备箱里都要人帮忙。妳能把那个砸死孟晶的大铁块吊上去?我看恐怕会先把妳给砸着吧!」

尹雪眨了眨眼睛。

「这个理由倒是很新奇。」

程启思摇了摇头,说:「不要再谈这个了,再说我还怎么吃得下东西。我现在的胃口可以把这整只羊都吃下去。」

「哈!你真来了!」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杨昆用力拍打着程启思的肩头,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招呼方式。

「怎么样?这家的羊不错吧?」

程启思嘴里正塞满了一口羊肉,除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尹雪一笑,对杨昆说:「杨警官,有什么新进展吗?」

杨昆在旁边坐了下来,一面啃一块羊排一面说:「能有什么进展?我在那里找了几件徐强的随身东西,连同他的……」

他咳了一声,「都送去作DNA了。要一个星期才能有结果,没办法,我们这小地方的事儿,不受重视啊!」

「一个星期!」程启思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难道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星期?」

杨昆安慰地说:「也许要不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是最长的估计了。我催催,也许运气好,一两天就知道结果了。」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看来我又要在这里多待几天了。」

杨昆羡慕地望着他,「你的假期可真长,像我,要放假太难了,连大年三十,都得值班。还好我是个光棍,如果有老婆有孩子的话,恐怕早跟我吵起来了。」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

这次的假期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也差不多,这次是很偶然的,我的上司大发慈悲,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压榨我呢!」

杨昆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本来头发就剪得很短,这一抓都快抓到头皮了。

「唉!我也觉得这次的事情真的太惨了,但是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刚才进去看了一下,马上就出来了。

「太惨了,实在太惨了,我不是没见过死人,那种乱刀砍死、血肉模糊的都见多了,可是这样子的……那个凶手,真是个变态。」

程启思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他想起了秦颜,想起了施思,还有锺辰轩。

锺辰轩完全就像是消失在空气里一样。

程启思曾经试探地,向他的上级打听过锺辰轩的下落,却被他上司的一个白眼堵了回来。

「心理变态的人……其实,有时候他们的外表看上去是非常正常的,」程启思慢慢地说,「比正常人还正常。所以,最后发现他们是凶手的时候,往往会大吃一惊。」

尹雪含着笑说:「你觉得我们这群人看上去正常吗?」

程启思微笑说:「都挺正常的,除了妳有时候有点怪怪的。」

尹雪转向杨昆说:「杨警官,你在我面前说案情,就不怕我是凶手吗?」

「妳?」杨昆笑了,「妳的力气恐怕把那个大铁块举起来都困难吧?」

他的说法居然跟程启思如出一辙,这个笑得傻乎乎的年轻警官,并不是个笨人。

「哦!这倒没错,」尹雪又笑,「我还记得,我们实习的时候,有一门叫金工实习,就是金属工艺─敲敲打打什么的。我最笨,要我们用一块铁做一个小锤子,我怎么也做不出来,最后是花了钱在外面请人做的。

「我的专业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我父亲还是电力专业的工程师呢!我就一点没继承到他的头脑,连我的毕业设计都是他帮我做的。」

「听起来挺有趣的。」程启思说,「再讲讲你们念书时候的事情吧!」

尹雪想了想,又说:「我们念书的时候都很贪玩,觉得这些东西学来又没用的,所以都忙着谈恋爱去了,除了那种比较内向的,大约都有吧!常常逃课出去玩。当然,那时候的恋爱,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一毕业,也就无疾而终了。」

程启思突然问:「那个童雨,她有男朋友吗?」

尹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杨昆问:「童雨是谁?」

「也是她的同学,十年前也在青峰岭水电站实习的女孩子,那时候,她的尸体在水坝里被发现了,被定义为意外。」程启思简单地说。

他注视着尹雪,「回答我。」

尹雪吸了一口气。

「有,就是吴帆。」

「他们感情好吗?」程启思追问。

「这个……」尹雪笑了一下,「我已经说过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有好感,就会在一起了。新鲜?好奇?无聊?可能都有吧!」

「妳还是没回答我,他们感情好不好。」程启思紧追不舍。

尹雪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讲。童雨死了的时候,吴帆就像是发疯了,哭得非常伤心。」

「那么他结婚了吗?」杨昆插口问。

尹雪摇了摇头。

杨昆两只手用力地互击了一下,说:「我知道了,一定是这个吴帆,多年一来一直没忘记女友的死,所以在十年后用这种残忍的方法为她报仇!

「当时童雨的死,一定不是一个意外,她一定是被害死的。害死她的,就是这次的几个死者,徐强、孟晶、李嫣、黄健!」

尹雪托着下巴,眼神古怪地对着他看。

「杨警官,没想到你也是金田一和柯南的爱好者。你真相信,一个人会对十年前,还是不成熟阶段的一段感情念念不忘,并为此付出可能很惨烈的代价去复仇?

「反正我是不太相信的,我十年前也谈过恋爱,不过我根本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了。你还记得你初恋对象的模样吗?」

杨昆讪讪地笑。

「可是,你们不觉得我的假设很合理吗?」

程启思说:「是很合理,说得通。但是,得有事实作基础啊!尹雪,妳别绕弯子了,妳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一句,当年,童雨的死,究竟是不是一个意外?」

尹雪笑了一声。

「在警察面前,就算不是一个意外,我会说吗?」

她这句话,把两个男人都堵得无言以对。

尹雪又说:「不过,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们,不管是不是出于人为的,我都没有参与,而且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自己,更倾向于是一个意外,因为─因为,你们已经看到了,青峰岭水电站,是那么小的一个范围。而我们都在一起,几乎没有距离感,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哪怕是很微小的事,也没有理由注意不到的。」

「我想不起来当时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一个意外。」

「笔仙上身的事,算不算值得注意的事?」程启思突然问。

尹雪愣了,然后勉强地笑了,「真不该对你讲那些。那……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我的幻觉罢了。」

「如果是幻觉,妳不会觉得害怕,也不会记得那么深。」程启思注视着她,「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十年前的事,一定是有一个解释的。尹雪,妳难道不想弄清楚这一切吗?妳是为什么才会回到那里去的?」

尹雪的脸色更白了。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也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杨昆看看尹雪又看看程启思,突然冒出来的「笔仙」让他完全莫名其妙。

突然,杨昆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手机来放在耳边,才听了两句,脸色马上变了。

「什么?在哪里?好,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晚了?没关系,我会小心开车的。」

他放下手机,眼神茫然地在尹雪和程启思之间游移。

程启思已经站起了身。

「发生了什么事?」

杨昆慢慢地说话了,他的每个字彷佛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尹雪,妳的同学……他们出事了。车翻了,就在一个小时前……」

尹雪的手猛地握紧了。

程启思看得到她手背上突出来的青筋。

「他们人呢?」

「……车从崖边掉了下去,没有人生还。」杨昆的声音干涩而僵硬。

这一剎那,程启思却突然想到了,尹雪带着戏谑说出来的那个译名「无人生还」。

除了尹雪,已经无人生还。

尹雪头一偏,整个人往椅子一侧倒了下去。

程启思慌忙扶住她,用力掐了几下她的人中。

杨昆倒了半杯青稞酒递了过来。

程启思一边给尹雪灌了下去,一边回头问杨昆:「在哪里?只是意外?」

杨昆苦涩地说:「在迭溪海子。那个地方,本来就是事故的多发点,几乎每年都会翻车。也许……也许只是个事故吧?」

迭溪海子。导游在车上对它的描述,又再一次浮现在程启思的脑海里。那是一个曾经在一瞬间埋葬过无数生命的地方,也许因此,无数的怨气萦绕不散,才会夺取更多的生命?


第五章 天珠

「她不会有事吧?」杨昆说,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车前方,这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四周黑得完全是不见天日,在这里开车,除了技术,还需要谨慎。

程启思说:「不会,让她休息一下比较好,我看她也到极限了。」他看了一下表,「还有多久?」

「本来只有几十公里。」杨昆回答,「可是,我不敢开快,太危险了,虽然我很熟悉这里的路。」

程启思沉吟地说:「一个小时前发生的,那么那时候也应该是全黑了。他们明知道赶夜路开车的危险,为什么不住一晚上,等到明天再走?」

「我想是觉得越早离开越好吧。」杨昆说,「那个叫吴帆的,就是有一双老鼠眼睛的男人,他就在附近一个发电站工作─不是出事的那个地方,是另外一个─他对这里的路应该很熟,不知道怎么会出事。」

吴帆。

程启思的面前浮现出了那双精明的老鼠眼。确实,一直是吴帆在开车,他对于什么地方该转弯,什么地方有岔路,都非常清楚,在七个多小时的车程中,也居然没有人去替换他开车,说明大家对他的驾驶技术都是相当信任的。

杨昆无奈地说:「真像推理小说里写的一样,当我们开始怀疑谁的时候,那个人就死了。不过,这个吴帆死得更夸张,把所有的人都拖着一起了。你说,会不会他真的就是凶手,现在把所有人一起杀了,自己也跟着一起死了?」

程启思苦笑地说:「哪有这么戏剧化。」

他叹了口气,加了一句,「不过,也许有时候现实会比小说更富有戏剧性吧!」

「如果不管动机,不管过程,只追究结果的话,那么现在只有一个人活着,就是尹雪。」杨昆说:「可是,我不觉得她是凶手,而且,她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

程启思说:「如果她真的是凶手,她不需要离开我们,就可以制造这起意外。比如,把车里的什么螺丝弄松之类的,在这种危险的路上,一点失误就可能造成严重的车祸。

「尹雪一直跟我们强调,说她在机械方面一窍不通─刚才已经是我听到的第二次,比第一次听到的说得更明显─可是,是不是这样,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他沉吟了一下。

「不过,我觉得,她说的应该是事实,因为,第一次说的时候,她是当着她同学说的,她是不是个机械白痴,她是瞒不过人的。十年前的事,她当时也犯不着作伪吧!而且,尹雪不会开车,她不会摆弄车。」

杨昆说:「就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说自话,又说她有可能,又说她没可能。究竟是有可能还是没可能?!」

程启思又苦笑,「我希望没可能,可是,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尹雪有足够的智力和知识做这些事,她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而且只要她愿意,什么情绪都不会外露。」

杨昆盯着后视镜,「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是你。」

程启思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对,还有我,我怎么把自己给忘了呢?就像小时候玩的游戏,数来数去,总少了一个,只因为忘了数自己。」

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里就一动,彷佛有什么灵光一闪,但去捕捉的时候,却又抓不到了。

「说真的,你出现在那里,真的很奇怪。」

杨昆握着方向盘,口里说,「只有你一个人是外人,而且,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你跟他们,完全是格格不入,我说,你是为什么到那里去的?作为警察,你也有足够的专业知识去做这件事情。」

程启思说:「我没有动机。」

「这件事里,好像谁都没有动机,也许真是个心理变态的疯子做的呢!」杨昆说,「你不是说过么,也许一个看起来非常正常的人,心里才是最不正常的。我看,你就很正常,正常得不得了。」

程启思往座位上一靠,笑了起来。「我应该欣赏你的幽默感吗?好吧!为了消除我的嫌疑,我就认认真真地回答你的问题吧!

「第一,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尹雪是我在酒店里偶然认识的;第二,是她看我无聊,邀我去那个发电站的;第三,这群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对发电站的一切也是全无所知。」

「得,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解释那么多做什么,难道还真是做贼心虚了?」杨昆啧啧地咂着嘴,正想再说句什么,突然,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前面就是事发现场了,因为车是翻在山崖下面的,所以当时就有人开始在做……把尸体找回来的工作,现在,估计应该差不多了。尹雪没来,你一会去帮忙认认尸,确认一下是不是那几个人。」

程启思也不开口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这一带,意外事故真的很多吗?」

杨昆叹了口气,说:「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必然。你知道,这一带来往最多的,就是旅游车。旅游车一般是在茂县住宿的,他们白天的景点,通常都是黄龙─你有没有去过?」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程启思摇头,又补了一句,「应该去去,不去可惜了。那是这里最有特色也最美的景点了。尤其是顶上的五彩池,可是被称为王母娘娘的洗脸盆的……」

程启思啼笑皆非地打断了他。

「你究竟是警察还是导游?」

杨昆也嘿嘿地笑,「没办法,平时听别人说多了,自己顺口也就溜出来了。轻松下气氛,轻松下气氛……从黄龙上下来,常常都挺晚的了,尤其是秋冬天,天黑得早,从黄龙到茂县,开车要开四五个小时。

「也就是说,经过迭溪海子那一带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路特别危险,天又黑,加上那些司机一开就是几天的车,都是相当疲劳的,出事的机率很大。所以,意外也常常是人为导致的吧,不过……」

他的声音突然放低了。

「说实话,我每次开到这附近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种特别的感觉。我都会叫同行的人坐我旁边,一直跟我说话,不要停。

感觉一停好像人就会睡着,一睡着……车自然就会失控……」

程启思说:「我听导游说,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一次大地震,死了很多人。」

「没错。」杨昆回答,「在这个看起来很美很平静的地方,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条命。

「而且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可能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一瞬间就被埋葬了。你记得我对你说的土石流吗?就算知道它随时可能发生,我们还是没有办法避免的,这就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他看了一眼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个玉佛,「我们常常开车在这些地方走,心里都知道,随时,也许就是现在,土石流就可能冲下来。但是我们没得选择,只能避免去想。或者是想……它不会在这时候发生的,一定会在我走之后发生的……」

程启思对着窗外张望,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还没有到吗?」

「就快了。」杨昆说:「好在车子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起火。不然……辨认尸体又会更有难度了。」

程启思沉默着。

坦白说,这一连串的意外─如果可以称之为意外的话─实在让人有点来不及消化。这群来聚会的人,除了尹雪,现在都已经死了。

既然尸体没有烧毁,这三个人的身分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徐强,还在等待DNA的结果,才能确定他是不是那第一个死者。一想到这里,程启思突然大声地说:「第二个死者─她的尸体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声音太大,吓了杨昆一跳。

杨昆埋怨地说:「我在开车,你不要吓我。」

他又问:「你不是亲眼看到她死的吗?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但是那种烧成焦黑色、还缩水了一半的尸体,我怎么能认出来她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程启思不耐烦地说。

杨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第二个死者……李嫣……并不是她本人?但是,那确实是一具尸体啊!」

程启思说:「这就得好好验验尸,查明身分了。」

杨昆点了点头,「放心,会查得出来的。」

他又问:「如果徐强不是徐强,李嫣也不是李嫣,那你觉得这会是怎么一回事?」

「徐强不是徐强,李嫣不是李嫣,这只是第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的前提就是他们两个应该是同谋;第二种可能性,徐强是徐强,李嫣不是李嫣;第三种可能性,徐强不是徐强,李嫣是李嫣。

「后面这两种可能性……他们可能是同谋,也可能不是。如果是同谋,那么一个人肯定出卖了另一个人;最后一种可能性,徐强是徐强,李嫣也是李嫣,他们都是受害者,凶手是别人。」

程启思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

杨昆过了好一阵才说:「要把你这串话听懂,可还真困难。不过,拿最后一种可能性来说,如果徐强和李嫣都是受害者,凶手是别人,那么这些『别人』已经都死了啊─除了尹雪,如果不算你的话。」

「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真不明白。」程启思喃喃说:「这个案件,那么明目张胆,那么肆无忌惮,也许就是因为动机一直不明确。凶手也知道,我们找不到动机,所以才敢一次又一次那么明目张胆地……」

吱地一声刺耳的长响,杨昆猛地剎住了车。他剎车剎得太快太猛,让程启思也猛地往前撞了过去。

程启思扶住座位,稳住后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昆没有说话,他的脸色煞白煞白,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似的。

**地狱十九层**特别录入

程启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车前灯照亮了前面一片公路,什么都没有,车子左侧紧贴着山崖,依稀看得到嶙峋的崖壁。

「杨昆?」程启思伸手用力摇了摇他。

杨昆慢慢转过头来对着他,一张脸白得像纸,眼神里又是疑惑、又是惊恐。

程启思看到他的表情,心里一沉,摇着他的肩膀说:「发生什么了?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我……」杨昆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我……看到了……」

程启思急得要命:「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啊!」杨昆是个爽快的人,这时候却这副样子,让他觉得很是奇怪。

杨昆抬起手,指了一下公路中央。「刚才……那里……有人。」

程启思再次抬起头,看了一眼。路中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荡荡的,只有车前灯的光冷冰冰地射在上面,映着月光,呈现出一种惨淡的幽蓝色。

他骤然地打了个寒噤。一侧是怪石嶙峋的山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崖底。

「这里?这里怎么会有人?」

「我……我真的看到了。」杨昆结结巴巴地说:「一个女人,穿白衣服的女人,她就站在我车的前面。」

「穿白衣服的女人?」程启思莫名其妙地说:「你是不是看鬼片看多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杨昆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我真的看到了。刚才一个很大的转弯,一转过来,我就看到她了。这里弯道很多,我一直都把车前灯开着……」

程启思说:「这附近也应该有住的人吧!偶尔路过也不稀奇,你太惊小怪了。」

他正想再嘲笑杨昆几句,却看到杨昆额头上一颗颗滚落下来的汗珠,也笑不出来了。

杨昆苦笑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可是,刚才我的的确确看到了。否则,我为什么突然停车?」

程启思便说:「那我下车看看吧!」他正想拉开车门,杨昆却一把拖住了他。

程启思奇怪地问:「怎么?」

「我还没告诉你……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的。」杨昆慢慢地说,他额上的汗水聚得更多了程启思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昆就接着说了下去。

「那个女人是尹雪。」

程启思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冲口而出:「不,这不可能。尹雪还留在酒店里。」

「我知道,我们走的时候她还没有醒。」杨昆说:「可是……我刚才看到的,真的是尹雪,只不过,她穿了一身白衣服,加上她那头长发……我,我真的以为是看到鬼了。」

程启思不吭声,推开车门就往下走。他走到车前,借着车灯的光,四处察看。

不要说人,连只老鼠也没看到。他蹲了下来,拿着手电筒,仔细地看,忽然轻轻地噫了一声。

他看到地上有一块小小的白色纱条,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他把纱条捡起来,放进了衣袋里。杨昆在车里叫:「你找到什么了?」

程启思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没什么,我这就上来。」

上了车,杨昆正在拭额角的汗。他用力搓着自己的脸,直到搓出了血色。

「我们还是先到出事地点去吧!我的同事还在那里等着呢!」

出事的车,已经翻到崖底,撞得不成「车」形。几具尸体已经运了上来,并排地放在一边,用白布遮着。

杨昆拉开白布,看了一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程启思也叹了口气。

「确实是他们。」杨昆说,他又把白布盖了回去,「从这里掉下去,很少能够有生还的。」

程启思望着崖下。

「那辆车,能不能弄上来?」

杨昆说:「可以,不过今天太晚了,是不行的了。我明天会让人去办的,但是,车已经撞成那样子了,都快碎成一堆铁皮了,我想你想调查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了。」

程启思苦笑地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始终觉得这时候发生意外也未免太巧合了。我怀疑,是有人在车上做了手脚,你想,他们才从青峰岭水电站出来,经历了那样的事,都是惊魂未定的。

「然后,唉,他们又不肯休息一晚,连夜就要走,在这种状态下开车……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出现意外,是有可能的,也许确实是意外……」

杨昆再次叹了口气,「现在我又得多通知几位家属了,我白天的时候已经通知了四位……前四位死者的家属。他们因为分散在S省的各个地方,所以得要明天才能赶到。」

程启思嗯了一声,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地问:「他们的家属……这几个人,都有没有结婚?」

杨昆愣了一下,「哦!徐强没有结婚,他一个人住在发电站,父母已经双亡了。李嫣和孟晶我不太清楚,但是接电话的都是她们的母亲,既然她们是住在家里的,就肯定没有结婚。至于黄健,你看他胖成那样,能找到老婆吗?」

程启思点了点头,「你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四个人都没有结婚。那么,明天家属来认尸的时候,我能不能在旁边?」

「当然可以。」杨昆说:「你有什么想法吗?」

程启思摇了摇头,「还是一些很模糊的想法。等明天见了,谈过话了,再说吧!」

他又看了一眼用白布遮住的三具尸体,「他们……他们的遗体,是会在当地火化,还是?」

杨昆说:「只能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带骨灰回去。」

他又叹气,「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把徐强和李嫣的遗体,向他们的家属交代呢!」

程启思拍了拍他的肩头。

「现在怎么办?」

「太晚了,要再开车回去,我有点……」杨昆抽了口冷气,「刚才看到的那情景,我现在还心惊肉跳的。附近有个小镇,我们去那里住吧!怎么样?是个藏族朋友的家。」

程启思有点犹豫。

「大半夜的,不太好吧?」

「嗨,你晚上不是看到藏族人的习惯了吗?他们很热情好客的。没关系,我跟他们关系很好的,走吧!」

杨昆对着几个警官说了几句话,用的是当地的方言,程启思听不太懂。

「我让他们先把尸体运回去,我们就在附近将就一晚上,明天再赶回茂县。」

程启思也已经觉得疲倦,他也没有表示反对的理由。

杨昆口中的藏族朋友住得其实也不近。

杨昆开车开得很慢,很谨慎小心,慢腾腾地开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程启思才看到远处有几点灯光,在一片黑暗里看着非常显眼。他的精神振作了起来。

「到了?」

杨昆把车停了下来。「到了,就是这里。」

天太黑,看不清楚那座房子的模样。杨昆很熟稔的样子,走上前就砰砰地擂门。

「降央!降央!开门了,是我!杨昆!」

程启思在一旁问:「他们听得懂汉话?」

「看来你真是头一次来这里啊!」杨昆笑着说:「这里的藏族人啊!早已经完全汉化,很多甚至根本都不会说藏语了。不过,他们的大多数习惯还是没变的,比如不吃鱼啊什么的,他们住的房子,也非常独特,你一会就知道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黑皮肤的青年出现在门口,眉目轮廓很深,相当英俊,个子也很高。穿的是一件藏族人常见的黑色长袍,腰上束着红色的宽毛带,腰带上还插着一把刀。

那把刀的刀鞘和刀把上都镶着颜色鲜艳的宝石,程启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藏族青年看到杨昆,也愣了一下,然后就拍着他的肩膀笑了起来。

「怎么这时候突然过来?」

他看到杨昆身后的程启思,又笑了,「还带了朋友啊,来来,请进请进。」

程启思一踏进那所屋子,就愣住了。

他曾经在电视上和杂志上见到过藏族的房屋,但亲自进去却还是第一次。那房屋里,颜色鲜亮浓烈得几乎让人感觉会得色盲,用得最多的颜色,就是红和黄,而且是最纯正的大红色,和鲜艳的亮黄色。

所有的装饰图案都是以几何图案居多,方块、圆形、十字,整个房间都遍布着装饰的花纹图案。这种风格,完全跟简约─或者是协调─类似的形容词无关,迎面而来的都是浓艳耀目的颜色。

图案无处不在,哪怕是一个角落都不例外。所有的饰物,哪怕是一个挂件、一块地毯,都绣满了图案。

他还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应该是酒店里和这里的商店都常用的藏香,在这房子里香味更是浓烈了。

杨昆看到程启思惊讶的样子,推了推他说:「看习惯了就好了,他们就喜欢这样的风格,他们的家,都是这样子的。你可不要小看他们这里的装饰啊!很值钱的。」

降央让他们在炕上坐了下来,又给他们倒了茶。

程启思一闻,又是那种奶味很重的酥油茶。他本来就已经冻得浑身发寒了,有这种热呼呼的东西真是求之不得,一口就灌了下去。

杨昆回答降央之前的问话:「别提了,又有车翻了,半夜三更的,冷死我了。」

降央又提了一罐子酒过来,那酒就一直放在火炉前,温温的。

他把酒倒了出来,给杨昆和程启思一人倒了一杯。

「你平时都懒成那样,现在又那么冷,居然肯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真不容易。」

杨昆嘿嘿地笑。

程启思喝了一口酒,正是在烤羊晚会上喝过的那种,酒劲很大,程启思三杯下肚,就觉得有点晕晕乎乎的了。

杨昆也喝得满脸都发红了,只有降央皮肤黑,完全看不出来有没有喝醉,还在那里一个劲地招呼两个人多喝掉。

「你一个人住这里?」程启思问。

他觉得这房子挺大的,因为颜色太艳,图案太多,房中的饰物家具也多,所以显得这房间比较拥挤狭窄,但这房子实际上一定很大。

降央笑着说:「是啊!我一个人住。」

程启思想起这附近,除了这里没有一点灯光,显然只有这一户人家。他禁不住问:「难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觉得害怕?」

降央哈哈大笑,他指了指房屋正中墙上供着的一个奇怪的东西。

「有这个,什么都不用怕。」他的汉话说得很流利,但还是听得出来不是汉族人,在有些发音和音调上有点奇怪。

程启思望了一眼,在一片花花绿绿中,那个挂着的东西着实不太显眼。不过,那东西前面供着鲜花,应该是个很小心敬奉着的圣物。

看模样,像是一个天然的玉石之类的东西,上面有着深青色花纹。

「这是?」

杨昆嘲笑地说:「你连这都不知道,难道带你来的导游没有带你们去买这东西吗?」

降央横了他一眼,说:「那里面卖的,不少都是骗人的,能跟我家里的这个比吗?」

杨昆啊了一声,忙打拱作揖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对程启思说:「这里的导游,都会带游客去买天珠的,难道你没去?」

程启思说:「好像是有停车带游客去店里买东西,不过,我那时候正想睡觉,昏昏沉沉的,就没下车。」

他又问:「天珠?」

天珠,似乎在哪里听过,程启思想了一会,想不起来。

「这是什么?」他知道这应该是藏族尊敬的圣物,所以连「东西」两个字都不敢出口了。

杨昆解释说:「天珠,本来是来自西藏的,也可以说是一种玉吧!有的也含玛瑙。它里面含有一种元素─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镱』。世界上只有天珠里,含有这种元素,据说戴上它,可以避邪。

「你看,上面有很多『眼』,根据这些『眼』,以及天珠本身颜色的不同,可以分成各种各样的类型,比如双眼天珠,三眼天珠,双寿天珠……」

他还没说完,程启思就笑了起来。「杨警官,你不去当导游卖天珠真是可惜了。瞧你说得这口若悬河的模样,怎么就不弄一个自己来戴上?」

杨昆的表情却放正经了。

「天珠,据说是活的,这样的……这样的……我还真不敢轻易地戴在身上。」

「活的?」程启思提起了兴趣。

降央也朝他们坐拢了些,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

「关于天珠,在我们藏族,有三种说法。在很早很早的时候,西藏还不是陆地,是海,天珠就是生活在海里的,像海螺一样,后来,西藏从海变成了陆地,它们也因为缺水就干枯而死,外壳就变成了天珠。」

程启思听得啧啧称奇。

「这是真的?」

降央跟杨昆一起哄笑。

「当然是传说了,你还真信啊!」

程启思被他们取笑得讪讪的,降央又说:「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说天珠是天珠泉化成的。据说高山里有一处天珠泉,泉水凝结成珠子,就是天珠了。」

这个倒是一听就是神话传说。

程启思问:「还有一种说法呢?」

杨昆抢着说:「那也是在西藏最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了,据说,天珠是由『虫』变成的,藏族人骑马的时候遇上了这种『虫』,『虫』就会停止移动。这时候,就得马上把地上的砂子抓起来,往『虫』的身上洒。

「如果洒中了,『虫』就会变成天珠了,如果没洒中,那『虫』就会消失不见了。他们藏族人有种说法,天珠出土的时候,都是活的『虫』,要蠕动好一阵子才会静下来变成天珠呢!」

程启思笑着说:「还是第一个听着比较可信,哪有这么奇怪的虫,又是珠子又是虫的?」

杨昆说:「程大警官,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冬虫夏草,听说过吗?那也是九寨沟盛产的一种非常名贵的药材,冬天是虫,夏天是草,你说怪还是不怪?」

程启思啊了一声。

他终于想起来,之前是听谁提到过天珠了。

是尹雪,尹雪曾经告诉过他,她的丈夫身上就有一串用以避邪的天珠,而她的丈夫,也是一个导游。

这也是尹雪会出现在青峰岭水电站的原因之一。

程启思按着自己的头。他喝得太多了,晕晕乎乎的没法子仔细思考。

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对了,尹雪跟她的丈夫,也是同学。那么,她的丈夫也应该认识这一次同学会来的人了?

「喂!启思,你在想什么?」杨昆碰碰他,又把杯子塞到他手里。

程启思摇了摇手,说:「我真的不能喝了……」

「藏族朋友的酒,你可是不能拒绝喝的。」杨昆说:「拒绝了,就是不尊重他们,随时会准备跟你动刀子的。」

程启思一看,降央的手果然都放在腰带上的刀柄上了。他苦笑着说:「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他把那一碗酒又喝了下去,头更晕了。他看着降央腰上的刀,说:「能给我看看吗?」

降央很大方地把刀抽出来递给了他,那把刀的刀鞘和刀柄都是纯银的,镶着玛瑙,绿松石,上面雕刻着相当精致的花纹。

程启思一拔出来,就打了个寒噤。

那把刀虽然外表很好看,但绝不仅仅是个摆设,是把开了刃的刀,非常锋利,估计杀人就跟切豆腐没两样。

程启思把刀还给降央,「真是好东西。」

降央说:「我这里多着呢,明天送你一把。」

他又指了指杨昆,「我也送过他一把,不知道他丢到哪里去了,想再要一把,没门了。」

杨昆摸着后脑勺傻笑。

程启思却突然不说话了。

降央奇怪地看着他,问:「怎么?看不上我送你的东西?」

「不不,当然不是。」程启思回过神来,急忙解释,「我只不过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盯着降央的刀,问,「这些藏刀上的花纹,都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降央又把刀对着灯给他看,「你瞧,这刀柄上还刻着我的名字呢!」

程启思看着刀柄上刻着一串藏文,看不明白。他又问了句:「如果用藏语说,天珠应该怎么念?」

「我知道,」杨昆忙解释说:「叫『思怡』,意思就是美好啊、威德啊、财富啊……反正就是这类的意思。降央的名字,也是藏族男子很常见的名字,意思就是智慧。」

程启思过了好一会,才又问:「虫草……那个冬虫夏草,这里很多吗?」

杨昆又滔滔不绝地开始了。「当然,这里本来就是虫草的原产地之一啊!这里产的虫草,医用效果特别的好,这可是软黄金啊!一公克就是几百块。

「要想买上一公斤好点的虫草,至少是要几万。但来这里买的人可是络绎不绝,这里山里的住民,靠种这个,发了大财的可多着呢!」

程启思说:「种?不是天然的吗?」

杨昆说:「当然是天然的最好了,那价格都不一样。虫草珍贵,因为它对生长的环境非常非常挑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地方能够存活下来。

「所以啊,天然虫草,那价格比黄金铂金什么都要贵多了。」

降央也说:「对啊!这东西对气候啊、土壤啊、温度啊什么的要求都很高,要海拔在四千米以上的地方才可能找到。」

他对着杨昆说:「青峰岭不是就有吗?不过好像也被挖得差不多了,就是你前天说要去的那个地方。」

杨昆哦了一声,「是吗?早知道我也去挖掉来卖了。」

他伸了个懒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哎!明天还要开车回茂县,我看还是早点睡吧!」

降央依依不舍地看着那酒。「里面还有剩的呢!」

程启思态度却变了,笑着说:「难得这么喝一次,来来,我们把剩的喝完。」

杨昆新鲜地看着他,说:「你刚才不是不愿意喝么,怎么,喝上瘾了?现在还拉着我们喝了?」

降央高兴地说:「你喜欢,明天我送你一坛,让你带着走,我家里做的青稞酒,比外面的好得多了。」

他抱起酒坛,又把每个人的碗倒满了。

杨昆苦着脸看着酒碗。

程启思说:「可是你说的,藏族朋友敬的酒,不能不喝。不喝,就是不尊重人家啊!」

杨昆一脸的苦相,瞪了他一眼说:「你还真是有仇必报。」

程启思一笑,却转头问降央说:「你刚才说,青峰岭也有虫草?可是,那里是个发电站,会不会影响那里虫草的生长?」

「发电站跟虫草没关系吧!」降央说。

「那个发电站,本来就在深山里,听说,几年前那里发现了一大片的虫草,于是那里的人就一窝蜂拥去了。结果,不少人发了财,就不在那里上班了─那里的人基本上都是那个发电站里的,后来,又不得不另外找了一些人去顶替。」

程启思注意地听着,回过头问杨昆:「徐强是什么时候到那里当站长的?」

杨昆一愣,「这个,他的资料上写着,他是差不多十年前就到那里了。他当上站长的时候……大约,应该是五年前吧。」

降央说:「就是那里的人发疯一样挖虫草的时候。」

杨昆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说:「难怪呢!我就说徐强那么年纪轻轻的就当了站长,原来是那里的人都发财跑了,没人愿意留下,他才会升迁得这么快呢!」

程启思也笑,把酒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完了。

「是啊!不过那地方的站长,估计也没几个人想当。这个徐强,还真是耐得住,那地方要我住上一个月大概都会发疯。」

「是啊……大概这个人是个没有什么追求的人。」杨昆闷着头把剩的酒喝了,把空碗对着程启思和降央,「好了吧?可以睡觉了吧?明天我们还有正事呢!」

降央不得不站了起来。

「好吧好吧,你们睡楼上吧!」

降央给程启思安排的房间,也是一间颜色绚丽得不得了的屋子,跟楼下的风格完全一样。连那床上面铺的被子,都是大红大黄的,程启思真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睡上去。

隔壁房间里,杨昆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脱了鞋子和外衣,上了床,拉过了被子把头蒙住。

累了一天,神经紧张了好几天,按理说应该倒上床就睡着的。可也许是喝了过多的酒,程启思反而觉得神经兴奋,睡不着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又尽是那些血淋淋的镜头,闭上眼睛也挥之不去。

程启思索性坐了起来,开了灯,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了那一截白色的纱条。质地是纱没错,但是,这个天气里,不会有人穿薄纱衣服吧?

他回想了一下尹雪白天的穿著,深色大衣,围了一条围巾,是白底碎花的薄纱,如果说是从她的丝巾上扯下的碎片,倒是挺相像的。

程启思拿出手机看了看,还好,这里有信号。他翻出酒店的电话号码,接通了柜台,让他们转尹雪的房间。

「嘟─嘟─嘟─」一连响了十几声,还是没有人接。程启思挂掉了,坐在床上发起怔来。

这时候是已经半夜三点了,尹雪不在自己的房间,她会到哪里去?程启思跟尹雪接触过几天,早已留意到她有失眠的毛病,睡觉很容易惊醒,没有理由会这么久电话铃声都吵不醒她的。

他又开始拨尹雪的手机,这次是「不在服务区」。

酒店里,手机是有信号的。那么,尹雪就肯定是不在酒店里了。半夜三更的,她会到哪里去?难道,杨昆不是看花眼了,尹雪真的来了?

程启思摇摇头。

尹雪不会开车,而就算她会开车,也没有车让她可开,就算她能找到一辆车送她过来,难道她会站在路中央来吓人?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眼前一黑,灯熄了,程启思又把开关来回按了两下,没有反应,按另外一盏灯,也一样,大概是停电了,在这种地方,停电大概是常有的事。

他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倒下去睡觉,忽然,他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隔壁杨昆很响的鼾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种突然而来的寂静,让程启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像是有人打着赤脚在房间里走路的声音。程启思一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那脚步声,是对着他的门口而来的。

程启思身边并没有带武器,一片漆黑,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把手机抓在手里,打算先看清是怎么回事再说。

对于自己的身手,他还是有点信心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是直直地向床边走过来的。这个人似乎对房间里的陈设很清楚,居然什么都没绊到,就在黑暗里走了过来。

程启思浑身也绷紧了,因为这人已经停在了他的床头。

一时间,那人并没有什么动作。

忽然,程启思看到寒光一闪,他大吃一惊,立即向旁边一闪,噗地一声闷响,程启思已经按亮了手机的屏幕,他顿时失声叫了出来:「杨昆?!」

杨昆穿着衬衫,赤着脚站在床前,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了床里。

他的眼神却是散乱的,完全没有焦距。他似乎没有听到程启思的叫声,用力把匕首从床里拔了出来,又对着他挥了过去。

「杨昆你疯了吗?我是程启思,快住手!」程启思一边叫一边躲闪,那匕首非常锋利,从脸侧划过的时候就感到一阵寒意。

杨昆对着空气一阵乱刺乱划,那疯狂的样子,让程启思一时间还有点手足无措。

忽然,一个人拦腰从后面抱住了杨昆,是降央。

程启思趁势夺下了杨昆手里的刀,杨昆茫然地转着眼睛对着他看,突然整个人就瘫软了下去。

「他又来了。」降央用力地按了几下灯的开关,「真不凑巧,又停电了,我去点支蜡烛。」

程启思指着倒在地上的杨昆,说:「他这是怎么了?」

降央耸了耸肩,他拿出了几根蜡烛点亮了。

「杨昆有梦游的毛病,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他平时睡觉,都要把门锁好的,然后把钥匙藏好。今天大概是酒喝多了,也忘记了,这不,又出事了。」

他把杨昆拖了起来,「来,帮帮忙,把他送回那边房间去。他睡一觉就没事了,明天保证什么都不记得。」

程启思帮着他把杨昆扶了过去,安顿在床上。

「他……杨昆他每次发作,都会……这样?」梦游不奇怪,但是,梦游到要拿刀杀人的地步,这就是有相当的危险性了。

如果床上的不是程启思而是别人,那一刀插下来,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

降央想了想,「很少吧!一般来说,也就是四处走走,有时候自己就走回床上去了,有时候,倒在地上就睡着了。不过,他这几年都很小心,知道怎么防范,我已经好久没看到他发作了。」

程启思抓住他的一句话追问:「很少?那么说,他确实还有过这种举动?」

降央犹豫了一下,「对,确实有过,那一次,刺伤了别人,不过,你知道,因为是在梦游,法律上也没办法承担责任的。

赔了医药费就算了,那时候,杨昆还在读书呢!我还帮他去调停了这件事的。」

程启思愣了愣。

「你们是同学?」

降央笑了起来,「对啊,我们是同学。看不出来?我在外面读了书,最后还是觉得回来这里好,所以就回来了。这里生活纯朴,简单,是不是?」

程启思也笑。「当然,这里的空气都比外面的要好,新鲜得多。」

「前些年还要好呢!这几年,来旅游的太多了,车开来开去,污染也严重了,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少年。」降央叹了一口气,说:「哎,折腾了这么一夜,天都快亮了,你还是快点去睡吧!」

程启思说:「好。」他回到自己房间,借着烛火,看到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匕首,那也是一把藏刀,银柄镶嵌的,刻着藏文,但没有看到刀鞘。

刚才送杨昆回房的时候,程启思也没有看到刀鞘的踪影。

他把刀捡了起来,仔细地察看着,这时候,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是降央走了进来。

「哦!这把也是我的刀,本来放在楼下的,不知道杨昆什么时候拿过来了,真是,以后跟他在一起,晚上还真得注意得了。」

他对着程启思有点抱歉地笑了笑,「还好,你没睡着,而且身手也够好。」

程启思把刀递还给了他。

「这没什么。明天是不是最好不要跟杨昆提这件事?」

降央说:「当然要提,得告诉他,平时多注意一下,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就算他不需要负责任,心里估计也是很难受的。上次,他梦游的时候捅了人家一刀,后悔得都要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

程启思笑着说:「看来你们感情还真不错。你们是住一个寝室的?」

降央说:「不是,我们不是一个班的。」

他打了个呵欠,「哎,我也去睡了,你把门锁好,我也把这屋里的刀啊什么的藏好,免得出问题。」

「好。」程启思说。他看到降央要走出去,又叫住了他:「那天珠……是只有在西藏买的,才会是真的吗?」

降央似乎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有点奇怪地回过了头,「只有在西藏才会产天珠,这是真的。不过,也有送到别的地方去卖的,所以也不能说别的地方卖的都是假货。

「怎么,你是不是想要?明天让杨昆帮你弄去,不然你可能会买到假货的。」

程启思微笑说:「不是,这种有法力的东西,我也不敢轻易地去用。我只是有点好奇,想问一下而已。」

他沉默了一下,又问:「有一种红色的天珠,上面像是布满了浅浅的血丝,花纹是白色的,我画给你看─这种天珠是什么天珠?」

他找了一张纸,大致地画了出来。

降央看了看,愣了一下,「如果你形容得没有错的话,这种天珠被称为大鹏金翅鸟,这是一种能力非常强的天珠,是专门驱除恶鬼的,还能镇鬼。用这种天珠拓出来的符,也有镇鬼的作用。」

他迟疑着问:「你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天珠?一般来说,请天珠的人,都只会请消灾降福之类作用的,不会有人请这么重的。」

程启思说:「是在一个朋友那里见过的。」

降央哦了一声,说:「那你最好转告你的朋友,这种东西,不能随便请的。有句话说,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最好用点比较普通的,作用比较轻一点的天珠。」

程启思望着他,烛火很暗,看不太清楚降央的表情。

「你虽然是藏族人,但你也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当然。」降央的回答很快,也很坚定。

「这属于信仰的问题,你们不会清楚的。」

他拿着一支蜡烛,走了出去。

程启思把门关好,从里面闩上了。他没有吹熄蜡烛,拿起手机,再拨了一次尹雪酒店房间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再拨她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

程启思看了一下时间。四点过五分。

他是十月二十六号出发往青峰岭,现在,也不过是十月二十九号。短短的两三天,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似的。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里,那么,这些惨案还会发生吗?

这个问题突然跳进了程启思脑海里,把他都吓了一跳。

他迅速地理清了思路,结论是,会。

因为,在这整件事情里,他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有他或者没他,都是一样的,这几桩命案,一样的都会发生。

那么,如果尹雪真跟这些命案有关,她力邀他的目的是什么?自己毕竟是警察,很可能会起到阻碍命案进行的作用。

程启思摇了摇头。他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第六章 孟晶的日记

第二天,杨昆在车上不住口地向程启思道歉。

程启思实在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截断了他滔滔不绝的道歉。

「我说,杨警官,你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车上吧。我可不想我们也在这鬼地方翻车做个莫名其妙的鬼!」

杨昆尴尬地笑。

「真是对不住,启思,我没想到昨天喝多了居然还会发作,唉,如果真的伤到了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程启思不耐烦地说:「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一点伤也没有?你也别再啰嗦了,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干什么?你有梦游的毛病,以后就把门给锁好,如果碰上个睡熟了的,一刀被你扎死了,我看你怎么办!」

杨昆苦笑。

「我知道,我知道,有了这次的教训,我还敢不锁好门吗?」他又嘿嘿地笑,「以后,我也再不在房间里放刀什么的了。」

程启思把降央送给他那把藏刀拿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他很喜欢这种藏银的匕首那种粗犷简洁的味道,不像一般的银饰那么细致优雅,但别有一番风味。刀柄上镶了几粒深蓝色的宝石,听降央说,这叫青金石,也是避邪用的。

「听说你也有一把,跟这个一样的吗?」程启思问。

杨昆说:「早被我弄丢了,很像,不过上面镶的宝石是虎眼石。」

程启思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杨昆说:「没办法,得开快些了,人家家属已经来了,在警局里等着呢!」

这里的警局很不起眼,小小的一个院子,破破旧旧的一幢小楼房,里面进出的人甚至都没有穿警服。

杨昆领着程启思走进了一间放着一组沙发的房间,里面挤挤挨挨地坐了好些人,把本来不小的房间显得很是拥挤。

一个穿警服的年轻女子坐在一旁,脸上还有几分稚气。

她正在给坐在沙发里的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但没人喝上一口。

程启思扫了一眼,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显然都是死者的父母。每个人脸上都是极度的悲痛,还有一个妇女正在拭泪,拭着拭着就啜泣起来了。

杨昆搓着手,站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既然都来了,我们还是先去认尸吧!」

几具尸体都停放在旁边的医院里。医院也很小,设备相当落后,这里并没有独立的法医部,验尸也是由县医院的外科医生兼任的。

由于还没有得到家属同意,并没有进行正式验尸,只大致地检查了一下。实际上,除了被碾碎的徐强以及被电焦的李嫣外,需要验尸的大约也只有孟晶和黄健的尸体,从山崖上翻车摔下去的吴帆三人,死因一目了然,没什么好验的。

「奇怪,徐强的家人怎么没来。」杨昆喃喃说。

那个年轻女警察说:「我跟他家人联系过,他父母早几年都过世了,最近的亲戚就是一个姑姑。那姑姑也上了年纪了,大概过来也要花点时间吧!」

「也好。」杨昆说:「真是要命,徐强的遗体,唉!」

从停尸间里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声,然后就听见咚地一声。杨昆急忙跑了过去,刚才那位在啜泣的妇女已经昏倒在地了。

杨昆忙把她扶了起来,扬起声音叫:「郭佳!郭佳!快来帮忙!」

这个妇女是孟晶的母亲,孟晶长得很漂亮,但她的父母却都非常平凡。郭佳把她在沙发上安顿好,又问孟晶的父亲:「伯母身体不好吗?」

孟父强忍着眼泪,说:「是啊,她一直身体不好,有高血压。唉!晶晶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她高高兴兴地出去,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说有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孟晶的母亲已经醒了过来,她流着泪说:「晶晶一向长得好看,她也最爱漂亮,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咳了一声,撞了一下杨昆,示意有问题想问。

杨昆果然乖乖地让到了一边,小心地说了一声:「悠着点,别说过头了,老人家身体不好。」

程启思轻声地问:「孟晶有说她是为什么出来的吗?」

那位妇人一面拭泪,一面说:「我也不知道,她本来在上班,还特意请了假。我只听见她跟别人打电话,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的,说什么……说什么有大好事,还没忘了她呢!于是,唉,她就走了。我问她上哪去,她说去跟老同学聚会,我也没多问了……」

「大好事?」程启思跟杨昆对视了一眼。

杨昆试探地问:「那您知不知道,她说的这事跟什么有关?」

她摇摇头。

孟晶的父亲说:「我们都没听见,不过,我猜,肯定是跟……跟钱有关的事,晶晶很喜欢买衣服,一买就是很贵的,她的薪水老是不够花。有时候,她也会卖些自己做的东西卖,她常常绣一些十字绣,都能卖出高价的。」

程启思回想起孟晶,孟晶的穿著打扮,确实都是价钱很高的东西,她也常常喜欢拿出妆盒来补妆,看得出都是高档的化妆品。

他一直觉得,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有欲望,而且是相当肤浅的欲望。

她的父母都这么说,看来自己的判断是不会假的。

另外一对夫妇也回来了,黄父和黄母都被这个打击折腾得有点呆呆的了,郭佳扶着他们坐下来,他们也一直坐在那里,既没动也没开口说话。

杨昆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们好几遍,黄父才反应过来,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我们儿子……一向很听话,虽然他跟我们不住在一起,在别的地方上班,但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我们的。我们过生日,就算工作忙回来不了,也会给我们打电话,寄礼物过来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黄母也说:「我还以为他在上班,我还在想,过几天就是他生日了,我托人给他带了一些药,他一向有点咳嗽的毛病,长期在那里上班的原因……可是,可是,现在……」她突然哭了起来,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启思的手机突然响了,程启思一看,却是尹雪。他按下了接听键,「尹雪,妳没事吧?」

「……没有。你现在在哪里?」

程启思不答反问:「妳现在在哪?酒店吗?」

尹雪嗯了一声。

程启思说:「那妳留在那里,我这就过来,十分钟,很快的。」

他挂了电话,对杨昆说:「尹雪找我,我去看看。」

杨昆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吴帆他们几个的家属还在路上,我得在这里等着他们。」

程启思笑着说:「当然不用你一起,难道我还会迷路吗?」

杨昆犹豫了一会,说:「你别跟尹雪提昨天晚上的事。」

程启思一笑,说:「你放心好了。我难道要去跟尹雪说,昨天半夜在公路上看到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在那里?大概也会把她吓得半死的。」

杨昆脸上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表情,很快就打了个哈哈掩饰了过去。

「是啊!是啊!说出来,谁都不会信的是不是?」

他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说:「对了,徐强的DNA检验结果出来了,确实是他。还有,医生已经看过了李嫣的尸体,他说虽然变这样了,但看骨头,确实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应该是李嫣没错。」

程启思啊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究竟是失望还是什么。

「我知道了,等会再谈这事吧!我先去找尹雪。」

房门一开,程启思一看到尹雪,就吓了一跳。

尹雪气色很差,虽然化过妆,但双眼下面深深的黑眼圈,却是怎么都遮不住的。

他脱口而出:「妳一晚上没睡?」

尹雪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否认。「进来再说吧!」

窗帘拉着,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房间里光线很暗,尹雪的笔电扔在床上,程启思一眼就看到,上面的一张图片正是他当时拍的孟晶死亡现场。这么说,尹雪刚才就一直在看那些照片?

尹雪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问题。你不是说总觉得有什么不协调的感觉?」

她看到程启思的表情,问:「怎么了?」

程启思把那缕白色的纱拿了出来。「这是妳丝巾上的吗?」

尹雪从衣橱里,把挂着的那条白色碎花丝巾拿了过来,翻开一看,果然有一个边被勾破了。程启思把那缕纱条往丝巾上一拼,分毫不差。他望着尹雪:「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破的?」

尹雪摇了摇头,「这几天发生那么多事,哪里注意得到这些小事。」她有点可惜地看了一眼那条丝巾,「这还是我丈夫从国外带回来送我的礼物呢!」程启思已经注意到了那丝巾的LOGO了,价值不菲。他沉默了一会,提出了一个问题。

「孟晶,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孟晶?」尹雪瞅了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她是怎样一个人吗?」

程启思说:「我还是想听妳说。」

尹雪笑了一笑。

「我并不想说死者的坏话。」

「妳说吧!我只是想求证一些事。」

「好吧!」尹雪顿了一顿,慢慢地说:「孟晶是个好女孩子,她很懂得体贴人,心也好,而且手巧,肯帮助人,不过,她有个很大的毛病,那就是虚荣。」

她又停顿了很久,才接着说了下去,「女人虚荣,并不是坏事,我也虚荣,但我觉得,应该有个限度。如果为了虚荣而付出过多的代价,那就不值得了。你说,是不是?」

程启思耐着性子说:「尹雪,妳说得太含蓄了,直接一点行不行?」

尹雪笑了,「好吧!那我就直接一点,她经常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只是玩玩,但是会磨着别人给她买东西。小到一件衣服,大到一辆车。

「我一向看不惯她这一点,有时候说她两句─因为我觉得,这始终是在玩火─她就会说,是别人愿意买给她的,又不是她逼着买的。」

她忽然带着一丝讥讽地瞟了程启思一眼,「难道你没发现她一直在有意地接近你吗?」

程启思苦笑。

他怎么可能没发现,孟晶是漂亮,但实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也只是礼貌上的敷衍罢了。

尹雪又损了他一句:「看你这身行头,她哪看不出来你是有钱的主?」

「我说尹雪,妳是在取笑我吗?」程启思忍不住了。

尹雪却嗤了一声笑了。

「我是在恭维你呢!你听不出来?好啦,不说这个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她就是这样的人,哪怕那个男的很不怎么样─啊!

我不是在说你啊!我只是想说明,孟晶她对东西多少不在乎,只要有利可图她就会有兴趣。

「不过,她心很好,对人也很好,而且她手特别巧,我一辈子都只有羡慕的分。」她把一个钥匙扣递了过来,钥匙扣上挂着一个圆形的水晶坠子,里面嵌着一幅小小的十字绣,非常精致。

「我家里还有她帮我绣的抱枕,可爱得不得了。绣一幅要好几个月,她也不嫌麻烦的。」

「她会绣这个来卖钱吗?」程启思问。

尹雪说:「很少,一般都是绣来送给人的。」她又问:「你问这些干什么?你觉得这些跟孟晶的死有关吗?」

程启思回答:「也许,我现在还不确定,我只是有了一些想法,需要妳帮我证实。尹雪,我希望妳对我有问必答,我并不怀疑妳是凶手。这种事,总会有点感觉的,我办过的案子很多。

「虽然我不像我的那位……以前那位搭档那么懂得心理分析,但是,我希望妳不是凶手。可是,尹雪,妳确实知道不少,妳知道的,肯定是事情的关键。」

尹雪迟疑了一会,「好,你问吧!」

程启思注视着她,「我们一听到同学会,总会产生一个错觉,那就是一个班的人聚会。妳也从来没跟我解释过,事实上,你们根本不是一个班的,甚至是不是同一级、同一届的都得打个问号。你们只不过是同一个学校的人!」

尹雪沉默了,「对,你说得没错。」

「同一个班的同学,怎么可能学不同的专业。我早应该发现了,只不过,我对你们这一行,一无所知,我还以为可能会是一个班的人学不同的专业呢!但是仔细想想,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哪个学校,都没有理由。」

尹雪点了点头,「那又怎么样?」

「你们聚在那个地方,是有原因的。」程启思说:「没有谁会选择那样的地方去聚会。如果说是怀旧,那么有一个原因就足以让你们却步了─那里曾经死过人,是你们的同学,而且她又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再想去那里吧!所以,你们一定是有一个迫不得已的原因,才会聚到那里的。」

尹雪注视着他,她的唇角带着一抹隐隐约约的笑意。

「那么,我们是为了什么才一定要去那里的?」

程启思说:「我一直也想不通,但是,其实早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在我们到达青峰岭水电站的当天,就有人告诉过我了。

只不过,说得越明白的事,反而越不会注意到,这确实是人思维的一个盲点。」

尹雪唇角的笑意加深了。

「哦?谁告诉你的?」

「林远。」程启思说:「他在我们进发电站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尹雪问。

「他说,你们这群人如果穿越到了古代去,也可以发出电来,因为你们这群人,掌握了一个发电站的整个流程所需的技术。你们确实可以发出电来─哪怕是在没有设备的古代,你们也有这个能力。更何况,你们去的地方,就是一个发电站,你们根本用不着做更多的努力,就可以让发电站正常运转起来!」

尹雪抱着膝,坐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程启思,「是的,我们可以办到,反正不至于像《寻秦记》里的项少龙,发电发得把机器都给烧掉了。不过,我们就算能够让那个发电站重新运转起来,又有什么作用呢?」

「这就是我要问妳的了。」程启思直视着尹雪,「他们是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我都已经清楚了。我唯独不清楚的─就是妳!尹雪,妳究竟是学什么的?不仅妳不说,连别的人也都对此讳莫如深!」

「……好吧,启思。」尹雪按了按额头,她脸上的疲惫之态再也掩饰不住了,「我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能保密。」

程启思迟疑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尹雪叹了口气,说:「你应该听他们提到过,那个发电站,早期是用煤发电的,后来才改用了水发电,但是,它那里的火力发电设备并没有废弃,还都在那里。

「我们这次去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把这套设备再次运转起来,你也看到了,那里到枯水期就没人了,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那里做我们想做的事。就算把设备搞出问题了,也没关系,普通的维修我们都能够办得到。」

程启思不解地问:「可是,你们把电发出来做什么?」

尹雪又露出了那种带点神秘意味的笑意。

「这个,当然不是为了用电。电也只能是白白流失,毫无用处。」

程启思望着她。

「我想,一定跟妳所学的专业有关,所以你们才都不肯提。」

「没错,」尹雪说:「我学的其实就是火力发电了,从头到尾的流程我都懂。这个,其实我也早就告诉你了。」

她看到程启思的表情,一笑又说,「你别着急,等我说完。我的父亲,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他是个电力工程师,而他有一项专攻的就是─脱硫工程。」

「脱─硫?那是什么东西?」

程启思发呆,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傻子。

尹雪说:「那是非常专业的东西了,要解释起来非常复杂,你只需要知道,那是在火力发电的过程中,化学反应产生出来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只能在这种特定的情况下被生产出来,如果纯度够高,是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的。

「德国一家有名的公司─名字我就不提了─以前曾经跟我父亲合作过,合作的内容那就是向我们购买这种东西。我在那家德国公司,工作过好几年。」

程启思慢慢地说:「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想趁这个发电站每年半年不发电的枯水期,生产出这种东西来,以卖取高价?而妳,就具有卖往国外的这个管道?」

「不错,」尹雪说:「青峰岭水电站,是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占齐了,徐强当站长,他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那山里附近有不少小煤矿,都是私自开采的,徐强已经向他们买了足够的煤来做原动力。

「以这个发电站的发电量,耗不了多少煤,徐强在地方上又有办法,花不了几个钱。我们事先已经仔细研究了发电站的详细图纸,并做好了设计图,只需要我们实际操作起来就是了。

「相关的脱硫设备,我已经运了一套进去─以前我父亲主持一项脱硫工程,购买了一套新设备,旧的设备我就运走了。你该知道,只要有一定的关系,做这些都是很简单的。」

她望着程启思,「别告诉人,这毕竟是违法的事情,现在变成这样,这个计划当然也只能搁浅了,我也不可能再去做了。

「其实,我对钱不是太感兴趣,只是他们知道我有这个关系,所以一再在我耳边吹风,而如果成功了,这笔钱来得也确实很容易,不存在什么风险,所以我也就答应了。」

程启思说:「这个我倒是相信妳,妳看起来就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如果妳真的对这件事很紧张,就不会来跟我搭讪了。

我相信,让妳更在意的事情,反而是妳跟我讲过的那件事情。」

尹雪沉默了一会,「那件事我们一会再说。我其实很不愿意去做这件事,我是个谨慎的人,如果这种事暴露了,再怎么也不好收场。但是……」

程启思打断了她的话。

「但是妳还是做了。为什么?有人逼妳?」

尹雪苦涩地笑了一下,「谈不上。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封信,寄到那里,却有人签收了,我觉得非常奇怪,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到那里去了。」

程启思说:「所以妳把我拖上一起了,因为当着我这个外人,你们不可能马上开始做你们想做的事。妳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如果妳那时候确实不想干,妳可以跟我一起离开。是不是,尹雪?」

尹雪点了点头。

程启思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们还只是在计划,我现在也在休假,我就当不知道好了。可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也是你们始料未及的吧?」

「当然,」尹雪说:「看到徐强从那上面跳下来死得那么凄惨,我们都吓得麻木了。那时候一个个脑子里都是空白的,接下来那几桩命案又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我们哪里还有时间去想原本的计划?」

「尹雪,」程启思问:「你们这个计划,有没有告诉别的人?」

尹雪摇了摇头。

「这种事,怎么敢告诉别的人。」

「可是,一定是有别的人知道了,」程启思说:「我想,大概是这个人很巧妙地利用了这件事,然后制造了这一连串的命案。

当然,他的运气也很好,非常好,所有的命案都很顺利地成功了,而且目前还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尹雪不解地问:「问题在于那人的动机是什么?我真的想不通,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程启思望着她,「妳仔细回想一下,十年前的事。我再怎么想,也只能想得出一个理由,那就是─童雨。」

尹雪打了个寒噤,「你真的认为是有人要替童雨复仇?可是,当年我们确实没有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程启思说:「妳没做,并没等于别人没做。如果有人做了过分的事,甚至有人把她推进了河里─就算只是不小心─妳说,那个人会告诉别人吗?坦白说,我也不太相信,有人会刻意地去害死她,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也许只是一个恶作剧。

「但是,产生的后果却是非常严重的。开玩笑的人本身,大约也想不到这个玩笑的后果,所以,那个人肯定不敢告诉任何人,而是偷偷地藏在心里的。」

尹雪苦笑地说:「这么多年了,就算你要我去回想,我也想不起来了。」

程启思说:「我倒是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妳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深夜,在走廊上,妳看到的奇怪的事情。我说过,我不信鬼神,所以,我认为,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解答。」

「砰砰砰!」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杨昆,他把一个粉红色的本子递给了尹雪。

尹雪一呆,问:「这是什么?」

杨昆回答:「孟晶的母亲说给妳的。她说,她在出来的时候,去找家里的户口名薄─因为办孟晶的后事,户口名薄是不可少的─她在那个抽屉里看到了一个大信封,上面写着是给妳的。」

尹雪慢慢地接了过来。程启思奇怪地问:「这是?」

尹雪轻声说:「我想……这应该是她的日记本。十年前的日记本。」

当我翻开那本日记本的时候,我其实已经隐隐约约地想到,我会在里面看到什么了。那个日记本,在现在看来,已经是非常古董了。

我记得,大约是在十年前流行的,粉红的带着小爱心的图案,上面带着一把小锁。锁已经有点生锈了,想把它弄开还是有点吃力。

我取出了我的钥匙扣,我的钥匙扣上面,有一个十字绣的装饰物,用一个水晶的坠子把十字绣嵌在里面。掰开那个,把十字绣取出来,里面有一把很小很小的钥匙。

从杨昆那里接过这本日记本的时候,我非常吃惊。我想,既然她会把日记本给我,那么钥匙也一定在我这里,我突然想到了她送我的十字绣。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日记本里面的笔迹很整齐,秀气,但还没有定形。那是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的手笔,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笔把日记写下来了吧!

童雨老是在那里神神秘秘地说她请出来笔仙了,说笔仙附上她的身不走了。真好玩,哪里有什么笔什么仙的,她就是想引人注意而已,可是她长得那么一般,除了那么丑的吴帆,谁会多看她一眼啊!

我跟李嫣有时候会偷偷地把她的东西藏起来,看到她东找西找找不到之后,我们又会偷偷地把东西放回原处。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多了,童雨也更疑神疑鬼起来了,都是她自己自找的,我们只不过是帮她一把而已。

她还真的越来越神经了,半夜三更地跑到走廊上去请笔仙。她还从储藏室里找到了一把满是灰尘的老藤椅,说什么那个请回来的笔仙是三十年代的鬼,喜欢那时候的东西,笑死我们了。

结果尹雪正好半夜出去,撞上了。童雨的反应那一个快呀,她把藤椅连同自己一起挪到了楼梯口上,反正尹雪视力不好,也没怎么看清楚。

我和李嫣去撺掇徐强写了封情书,徐强长得帅,女生们都喜欢他,结果童雨真的去了。约在河坝上的,半夜两点,那天晚上本来是我们都在值夜班的。

我一看到童雨不在,我就知道她真去了,乐死我们了。

过了一会,我们也溜出去,黄健跑过来,问我们上哪去,那个大胖子,老跟着我,我叫他走,他也不走。他就跟着我们三个一起去了,走到了河坝上。

天哪!童雨掉到水里了!我想是坝上的青苔太滑,她又没带手电筒,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她在水里挣扎着,叫喊着,我们也吓呆了,徐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趴下来把手伸给童雨,叫她把手递过来。

我们几个都是旱鸭子,那里的水我们也根本不敢下去。我们这一群人里,水性好的只有尹雪,如果她在,可能童雨还能得救……这不怪我们,真的不怪我们……尹雪有时候会跟我们讲在水里有多可怕,我们都害怕,不敢靠近……

徐强抓住了一下她的手,但是没握住,却把她手里的那张纸扯了一角下来。李嫣突然叫了起来,说:「那张纸就是我们叫徐强写给她的情书!如果被人看到,就知道是我们把她约来的!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徐强愣住了,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啊!快把她手里的那张纸抢过来啊!」

徐强果然去扯那张纸,可是童雨却死抓住不放,我就扑过去帮忙,李嫣也来帮忙,我们一起把她的手扳开,把那封信抢了过来……可是,她抓得太紧,还留了一角在她手里。一扳开她的手,这时候突然一个漩涡,她……她就被水冲走了!

我们都呆在那里了,谁都没有说话。突然,李嫣回过头瞪着黄健说:「你不许告诉别人!谁都不许告诉!因为你也没有救她!我们谁都没有救她!」

黄健虽然个子高,又那么胖,可这时候也是吓得脸如土色,在那里发抖。

他鸡啄米一样的点头,一个劲地重复说他谁都不会说的。徐强把那张纸撕得粉碎,站在那里,望着河发呆。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河坝,那么黑,那么冷。我的手碰到了水,好冷,冷得我一直在发抖……

我慢慢地合上了日记本。哦!原来,在我心中萦绕十年不散的阴影,居然是这么一回事,我从来没有想过,童雨的事会是这样,从来没有真的这么想过。

事实居然是如此的简单,却又如此的残酷。

那本陈旧的粉红色日记本,里面的纸页已经泛黄了。孟晶把它留给了我,她是不是有预感,总有一天自己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们既然对此还有如此深的负罪感,为什么还会回到这里?

就算是我,我也不情愿回去,更何况是他们?难道,金钱的魔力,真的有如此之大,能让人连恐惧都忘掉?

孟晶,妳还是高抬我了。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想,我不会去救她的。

是的,我水性很好,但同时,我也再清楚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如果下水救人会有多危险。那并不只是一条河,而是被大坝断流的水,那种水流的速度,比漩涡还要可怕。

是的,如果换了我,在同样的情况下,我想,我也只会眼睁睁地看着童雨死去,而不去救她的。

我们都是自私的,自私到让自己都齿冷的地步。

我把那本日记一页一页地撕了下来,撕碎了,扔进火里。然后看到纸页慢慢地被烧得翻卷起来,化成了黑色的灰烬。

这不是罪恶,只是意外。

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程启思再一次站在那个发电站前面,灰色的厂房,还是矗立在密林里,在苍茫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尹雪也裹着一袭灰色的大衣,几乎要跟这天色融为一体了,她的脸庞秀丽白皙,但眼睛下淡淡的青色还是遮掩不住。

「你回到这里来做什么?」尹雪轻轻地说:「你这一路上开车开得我心惊胆颤的,几乎都担心我们也要步吴帆他们的后尘了。」

程启思面无表情地说:「虽然这里的路是很难走,但只要小心开车,不是那么容易出事。吴帆他们,是有人在他们的车上做了手脚,才会翻车的。」

尹雪啊了一声。

「你确定?」

程启思说:「我不敢确定,我来就是找证据的。」

他望着一片灰茫茫的天,和青灰色的连绵的远山。

「我始终觉得,在这里应该还有些什么,就算童雨的死是因为恶作剧的后果,我也觉得,不至于能让一个人十年后,还这么丧心病狂地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来。我办过很多案子,大多数,绝大多数都是为了金钱而杀人。

「就算是为了感情杀人,往往都是一时冲动犯下的案子。而为了报仇而忍上十年八年杀人的,我还真是很少见过,变态杀人的,都比这类型的要多得多。」

尹雪说:「我说过了,我们的计划还并没有开始。而且,也已经永远不会开始了。」

「我不是指这个。」程启思说,「也许这里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尹雪扭过头看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程启思望着她,却答非所问。「妳出来这么久,妳丈夫也不担心妳吗?而且,好像连电话都没听到他给妳打过。」

尹雪笑了起来。「我们打电话,还会让你听见?他也是长年在外面跑的,我也习惯了─互相都已经习惯对方不在身边了。」

程启思笑着说:「那么,下次有机会的话,介绍我认识一下?」

「好啊!」尹雪回答,「只不过,未必能碰上就是了。我平时在家,也是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见一面呢!」

程启思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却非常奇怪。

尹雪正好望着别的方向,没有留意到他的眼神。

「走吧!我想到这附近走走,上次,我们也只在小楼和厂房之前来回,根本没有到过别的地方。」

尹雪迟疑地说:「天已经快黑了,这时候去?」

程启思说:「我带了好几个手电筒,没关系。」他看到尹雪还在犹豫,又说:「妳难道还担心我保护不了妳?」

尹雪笑出了声。

「不是常常有电影里那么演吗?最后才会发现,凶手就是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

程启思也笑。「妳尽管放心好了,就算是那样,凶手也绝对不是我。」

附近的路比程启思想得还要好走。

路还是有的,虽然长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杂草,尹雪走得有点艰难,程启思不得不扶着她慢慢地走。

「你这究竟是要上哪里去?」尹雪停下来,她的鞋跟不算低,走得额头都见汗了。

程启思说:「再走走,一会就好。」

尹雪只得抓着他继续往前走,又拐过一道弯,面前却是一块洼地。那块洼地上,长着很多奇怪的植物。

这时候,天还没有全黑。

尹雪直直地盯着那些植物,她的眼神非常古怪。

程启思说:「妳怎么了?」

尹雪弯下腰,拔起一棵放在眼前仔细地看,她的声音很轻,「我开始明白……你在找什么了。这就是虫草……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长得这么密集的虫草。这才是黄金,真真正正的药中黄金,这一片虫草,它们的价值……你知道吗?

「一公克上好虫草大约要上千元,一公斤要几万元,而这里……至少有上百上千公克。为了它们……我想,下一个很大的赌注,是值得的。

「而且,虫草是不愁没有销路的,在这里,采摘虫草就是人们谋生的方式,你有再多,都有人肯买……这里是一块宝地,比黄金还要珍贵……」

「是的,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赌注,值得为此去搏命。」程启思的声音冷冰冰的,「所以,妳也不惜为此去赌。」

尹雪猛抬起了头。

「启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启思望着她,他的眼神有痛苦,也有愤怒。

「妳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妳看起来,是最文静、最纤弱的,妳也常常在刻意强调这一点。可是,妳是个冷血的人,表面上非常冷静理智,可妳做出来的事情却是那么疯狂。

「我从来没有真正怀疑过妳,尹雪,因为妳是个正常的人,而那个人,那个凶手,我一直认为会是个疯子!可妳,就是妳策划这一切的!」他指着那遍地的虫草,「就为了这些东西,妳就如此丧心病狂?」

「你才疯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尹雪脸色苍白,「启思,你误会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程启思瞪着她,「我已经从附近的人那里打听过了,他们说,这个发电站,本来明年会扩建,这附近也会开发出来。那么,这些虫草就再也瞒不过人了。

「所以,妳在这时候设计这样的事情,徐强也死了,没有人会再对这里感兴趣,妳就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了。妳只是为了钱,就这样的没人性!」

「你疯了!」尹雪大叫,「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些虫草!」

程启思冷笑了一声,「是吗?尹雪,妳真的很有天赋,犯罪的天赋,妳挑上了我作见证人,胆子很大。

「妳给我讲了一连串的鬼故事,像那个浦蓉铁路的灵异事件,和童雨的意外,妳讲得很好,实在非常好,把气氛渲染得是十足十。

「而且妳很聪明,知道要把真话和假话混在一起讲,才容易让人信以为真。总之,我是上了妳的钩,被骗得团团转,我就跟着妳到了这里,当了妳的见证人。」

「……启思,你误会我了。」尹雪已经镇定下来了,虽然脸色还是煞白,「你说的,并不是事实。」

程启思又冷笑,「那么,我问妳一个问题,如果妳能够马上回答,就算是我误会妳了。事实上,我倒真希望我是误会妳了。」

尹雪问:「什么问题?」

程启思一字一顿地问:「妳的丈夫是谁?」

尹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程启思冷冷地说:「答不出来了吧?那我帮妳回答,怎么样?妳的丈夫就是杨昆,杨警官,他是妳的学长,换句话说,也就是跟你们是一个学校的人!杨昆在案发那两天,就一直潜伏在这附近,是他在帮妳完成这个杀人计划!

「而妳,妳就是策划者,凭妳的头脑和妳的知识,作出这个计划并不困难,难的是要怎么去完成!一个警察,又是本地的警察,他有足够的能耐实现你们的计划!而且,事后他要把虫草送出去,也不是一件难事!

「其实,他们都认识杨昆,却装成不认识,这件事早就该引起我的注意了。我当时还以为,因为是小地方,所以杨昆问他们口供的时候,也不是那么正式,现在回想起来,根本就是你们大家本来就认识,才会那么随意。

「也正因为如此,杨昆才能在茂县送他们走的时候,在车上做了手脚,把他们送上了黄泉路。」

尹雪定定地看着他,一直听他说完,也没有反驳。

程启思冷笑说:「怎么?说不出话了?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了?」

「你凭什么说杨昆就是我丈夫?」尹雪突然问。

程启思说:「妳的丈夫,就像是个影子,我的这种感觉相当强烈,而会给人造成这样的感觉,一定是有原因的。妳当然不能让人知道杨昆就是妳丈夫,所以妳也回避了这个事实。

「但是,我发现─上次,在杨昆那个藏族朋友降央家过夜的时候,我看到降央家有一颗供着的天珠,我记得妳提过,妳的丈夫也有一颗天珠。

「杨昆脖子上戴着一个玉佛,他曾告诉过我,他请不起天珠这样的东西。可是,在他梦游的那天晚上,我却在他的衣袋里,看到了一颗天珠。

「降央说,他送过杨昆一把镶着虎眼石的藏刀,杨昆却说弄丢了,而我在妳的包里,看到过这样一把藏刀。有这么多的证据,我相信已经完全够了。」

「你说的是这一把?」尹雪将刀从包里拿了出来。

程启思看了一眼,刀柄上镶着虎眼石。他说,「对。」

尹雪把藏刀递给他,「就凭这个?这个东西确实是我丈夫带回来送给我的,不过,这东西在这里成千上万,你就凭这个来当证据,也未免太夸张了。那天珠,假货遍地都是,更是什么都说明不了。」

程启思说:「事实就是事实,这是改变不了的。要证实,总是有办法的。」

尹雪没有说话。她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阵,她突然叫了起来:「你说,你到过那个─降央的家?」

程启思说:「是啊!杨昆还装作梦游想杀我呢!这难道不也是妳的意思吗?」

尹雪跺着脚说:「你这人,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如果是我想害你,我会单身一人跟你到这里来?我告诉你,程启思,我如果真想害你,你早死了,还会好好地站在这里?

「我能把那些人都害死,对于一个完全不了解这里情况的你,还不容易?我怕你会连尸首都没法被找到呢!」

程启思语塞。

尹雪盯着他,慢慢地说:「启思,你听好。第一,我不是凶手,我知道的,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你现在产生对我的怀疑,都是凶手误导的,我说过,我不爱钱,至少不会认为金钱的价值胜过人生命的价值。

「第二,杨昆不是我丈夫,这点我不需要隐瞒,因为婚姻情况都是可以查得到的,一查就知道,我说谎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你比我还要清楚。

「我确实认识杨昆,我们都认识,因为我们私自把设备运进来,没有他的帮助是不行的,徐强跟他关系也很好。但仅此而言,我们确实曾经是同学,但也只是这样了。我们一个学校,好歹也是几千人,哪里记得到那么多?」

程启思迟疑,他的推论,确实有漏洞。从内心深处说,他也绝不愿意相信尹雪是凶手。

「那……那妳的丈夫究竟是谁?」

尹雪白了他一眼。

「你怎么对我丈夫是谁这么感兴趣,怎么,难不成你对我有别的想法?」

程启思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妳的丈夫就像个隐形人似的,真就像完全不存在一样。妳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

尹雪打断了他,「如果我想刻意地回避,那么我根本就不会告诉你我结过婚。我压根就不会提这件事,这样的话,你会想到杨昆是我丈夫吗?你顶多─最多也只能想到我们是同谋!」

程启思指着长了一地的虫草,说:「可是,妳敢说妳对这些东西不动心?」

尹雪再次弯下腰,伸手去拨动着那些形状奇怪的草,「这种生物,实在是非常奇特。牠本来是一种动物,一种野蛾,但牠在死去之后,却会有植物从牠的尸体里长出来,而且慢慢地继续生长。

「它只会挑选那些肥壮和发育良好的幼虫,慢慢地从牠们身上吸收养分,作为自己成长的基础,启思,这种虫草有一种特性,你大概不知道。」

她对着虫草指点着,「看到虫草的这一部分没有?这叫菌孢,菌孢开始长的时候,虫就死了。菌孢一天就可以长到虫的长度,这时候的虫草叫做『头草』,是质量最好的虫草,第二天,菌孢长到虫子的两倍以上,叫做『二草』。」

程启思一看,那菌孢岂止四五厘米,十多二十厘米都有了。

「那现在这种……叫什么?」

尹雪随手拔了一棵起来,撕成了几段扔掉了,「三天以上的菌孢就会发疯一样的长,这样的虫草,根本就像废物一样。不要说入药了,一个钱都卖不到。」

她望着目瞪发呆的程启思,「你觉得,我会为了这种毫无作用的东西去杀人吗?」

程启思呆呆地问:「妳说的是真的?」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像个傻子。

尹雪说:「你带上几棵,去问问就知道了。这山里卖藏药的地方很多,他们会告诉你的,你不信一家,可以问上三家五家。」

她的声音里微微带着怨气。

程启思这时候也明白,自己确实是错怪了尹雪了。他只得陪着笑,说:「是我太着急了,我错怪妳了……尹雪,妳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尹雪狠狠瞪了他一眼,说:「我压根就不知道这里有一片虫草,我平白地跟你讲虫草干什么?我又不是杨昆,一开口就吹得口若悬河!」

程启思脸上发热。

尹雪又甩了他一个白眼,回过头望着那片虫草。

「这些东西,如果是在头草的那两天摘了下来,确实可以大大地发上一笔财。现在嘛,只是一堆废物,有什么用?

「虫草又不是那种多年生的植物,今年摘了明年还可以长,过了就啥也没有了。你以为呢?

「哼!你这么远地拖着我一起来这里,结果,就是为了在这里揭露出我是凶手?

「我倒是记得,前些年这里确实发现过虫草,看来这个地方的气候的确非常适合虫草生长。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如果来年不长了,我要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程启思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疲倦,不是因为路上累了,而是因为从前的事又一次浮上了心头。

「是,可是尹雪,我选择这里而不是当着别人,也是希望能够给妳一个机会,妳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到我的朋友走上绝路。」

尹雪敏感地瞅了他一眼。

「怎么,启思,难道说……你以前遇上过同样的事?」

程启思苦涩地说:「没错,我遇上过,我一直视之为朋友的人,利用我犯下罪行─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复仇。我没有证据,我无法揭发他。

「而且,我深深怀疑,即使有证据,我也未必办得到。也许,我确实不太适合做警察这一行,我的正义感未尝不强,但是……

我太心软了。」

尹雪伸出一只手,安慰地放在他的手臂上。

「心软难道是坏事吗?难道真的要心硬得像一块石头才算好?就算干员警这一行,也不能没了人性、没了感情啊!」

程启思感激地对她一笑,但随即笑容又消失了。

「这么说,尹雪,线索又断了?我本来一直以为,是杨昆为了这笔意外之财,才会作出那个计划的。」

尹雪疑虑地看着他,「就算是他想要钱,他是这个地区的警官,他如果要想把这些东西弄走,总会有办法的,犯不着……

犯不着杀人吧?就算要杀人,也用不着杀这么多人吧?这么多条人命,不是开玩笑的啊!」

这么一说,程启思也觉得确实有点牵强。

这时候早已一片暮色,苍苍茫茫,连尹雪的脸看起来都模糊了。

「算了,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尹雪叹了口气,「回那座连电都没有的小楼?我们还得在这里待上一晚,明天才能离开呢!」

程启思尴尬地笑。

「没关系,有我在,没人害得了妳的。」

尹雪说:「得了吧!程大警官,不是我怀疑你的能力,现在这时候,我还是草木皆兵的。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死了那么多人,我还敢相信谁?」


第七章 十月三十一日

小楼也被笼在一片黑暗里,尹雪远远地看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我们今天真要在那里住一晚?」

程启思无奈地说:「这么冷的天,难道我们要去睡荒郊野外?」

尹雪埋怨地说:「都怪你,非要把我拖到这里来,完全是没事找事,如果我死在这里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时候正好一阵冷风吹过来,程启思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妳胡说什么,尹雪。别开这种玩笑,我说过我会保护妳的。」

尹雪朝他身边靠近了些,显然觉得有点冷。

「不说了,我们快上去吧!这外面真冷,马上就要入冬了。」她又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却有点恍惚,「你知道吗?今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今天?十月三十一日?」程启思说:「妳早不说,我应该准备一份礼物送妳的。」

尹雪笑了,「得了吧!这深山里面,有什么好送的,我也不计较这些虚礼俗套的。不过,我怎么会没有告诉你?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程启思怔了怔。

他想起来了,尹雪跟他初认识,在讲自己经历的时候,的确提过,她的生日是万圣节的前夜─也就是万灵节。

「Halloween─不管叫它万灵节或者万圣节,它其实都根本不是基督教的节日。十月三十一日,它实际上是撒旦─魔鬼的狂欢之夜。

「据说,这一天是英国塞尔特族的新年,是一个代表死亡的节令……传说,在这一晚,塞尔特人的神灵要唤起死亡的恶人的灵魂……他们等待着魔鬼、邪灵、恶魔的侵扰……」

尹雪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真不希望自己出生在这一天。西方的万灵节,就像是中国的鬼节一样。总让我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开始,就是像是个死人似的。」

程启思打断了她。

「妳在胡说什么!」

他又放柔了声音,说:「大概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妳也太过于紧张了。没事的,尹雪,等我们离开这里了,就好了。」

尹雪淡淡一笑。

「我出生在零点的时候,很诡异的一个时间,是不是?」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看,马上就要到凌晨了,马上就要零点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奇怪的意味,让程启思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他正想脱下大衣给她,尹雪忽然发出了一声惊骇至极的低呼,一把抓住了程启思的手臂。

「看!看那边……」

程启思一抬头,顿时也吃了一惊。

只见不远处的小楼里,竟然亮起了一点灯火!那灯光并不明亮,但在这一片暮色里看起来,却亮得让人心惊肉跳。

尹雪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程启思感到她在微微发抖。

尹雪哪怕是见到有人死在眼前都可以不露声色,而这时候,她也害怕了。

程启思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妳有没有把我们来这里的事,告诉别人?」

尹雪摇了摇头。

「你一再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我当然不会告诉人。」

她双眼仍然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小楼的那点灯光,「那是二楼……好像就是以前徐强住的那间房间。」

程启思嗯了一声。

「看位置,应该是。」

他沉默了一会,「那个老式的发电机,不是已经坏了吗?而且连那个砸死了孟晶的零件都已经送到警局去了,怎么还能修好?」

尹雪低声地说:「有人就能修,修好了自然就能发电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抓着程启思的手臂,忙放开了。

程启思缓缓地说:「妳认为,在这楼上的会是谁?」

尹雪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她又打了个寒颤,「难道……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鬼?」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程启思这才想起,尹雪虽然跟自己一样,不完全相信这类东西,但却是敬鬼神而远之的人,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就反复地给自己讲着一些她的经历。

他提高了声音:「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妳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尹雪声音微微发颤。「难道那封信……我寄往这里的那张有关浦蓉铁路的光盘……确实是……确实是有人签收了的?这里……除了徐强之外,还有其它人?」

程启思呆了一下,他早已把这件事抛至九霄云外了,这时候尹雪提起来,倒让他愣了一下子才反应过来。

「妳别胡思乱想,尹雪。那只是个巧合……」

尹雪不再说话。她迟疑了好一阵,又说:「现在我们怎么办?」

程启思说:「去看看。」

尹雪又颤了一下。

程启思说:「妳别害怕,也许在这桩事情里,我确实太无能了,但我不会再让妳成为下一个死者。」

他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我有一种预感,也许在这里……今天晚上,我们会得到所有的答案。就在万灵节的夜晚─妳生日的时候。」

小楼下空无一人,只有那台老式的发电机,正在轰轰地发着怪声,声音刺耳得让人心烦。程启思抬起头看了一眼,那盏灯还亮着,但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除了发电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声。

尹雪低低地说:「好像没人。」

程启思说:「我们进去看看。」他看到尹雪在那里迟疑,拉过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上。

尹雪低头一看,顿时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忙塞还给了他。

「你不是在休假吗?怎么还会带枪?」

程启思笑了笑,「妳也别告诉人,这是我自己的枪,不是公家的。带着也只是为了防身而已。」

尹雪似笑非笑地说:「你的胆子好大,知法犯法,还敢私藏枪械。」

「我只是想让妳放心的。」程启思说,「走,上去吧!」

两个人踩在木楼梯上,虽然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但仍然踩得那木板咯吱咯吱地响,听得人一阵阵的心里发渗。

走到了那间亮着灯的房间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一缕黄光从里面透了出来。隐隐地听到,房间里有歌声,似乎还是很欢快的歌声,像是孩子们唱的儿歌。

程启思示意尹雪站到一边,自己一脚把门踹开了。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是正对着的门的柜子上,放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放着电视节目。一扫之下,他居然觉得放映的电视节目有点眼熟。

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只见桌子上点着一炷藏香。这种香,这段时间程启思已经很熟悉了,在这里甚至酒店都喜欢点这样的香。

他走进去,左右看了看,这房间里家具很少,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叫尹雪进来。

尹雪走了进来,正想说什么,却瞪着电视没有说出来。

程启思还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事,也吓了一大跳,忙摇了摇她:「妳怎么了?」

尹雪指着电视,声音颤抖地说:「你看……你看那上面放的……就是浦蓉铁路的那个宣传片啊!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一个!」

程启思大吃一惊。

这时候,电视正放到火车钻出隧道,一群孩子正在「搭火车」,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他怔怔地望着电视屏幕。

突然,尹雪叫了起来:「你看!那个蘑菇头的小男孩!刚才又出现了……他……」

程启思也看到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两秒钟,但是却确凿无疑的看到了。

他弯下腰,就看到柜子里放着一个影碟机,他按下了停止,电视屏幕上顿时变成了一片空空的蓝色。

「是光盘。」

他按了一下退出键,那张光盘弹了出来。

尹雪抢过去把那张光盘抓在了手里,她又叫了起来:「这张光盘就是我寄出来的那一张!」

程启思一愣。「妳怎么知道?」

尹雪指着碟上贴着的一张标签,「我在家里也常常拷贝光盘,怕弄混了,就在它上面贴了一张标签。这上面的两个字『火车』,还是我写的呢!」

程启思四处扫视着,看到床底下有一堆纸团,便弄了出来,在那里翻找着。他突然递给了尹雪一个撕破的大信封。

「这是妳寄出来的?」

尹雪接过了那个信封。

「对,是我寄的,上面的地址都是我写的。」

程启思看着上面的地址,地址就是青峰岭水电站,因为这个发电站本来就很小,只要写了青峰岭水电站就能收到。然后就是大大的两个字:童雨。

「有人代替童雨签收了这封信,」程启思慢慢地说,「按这么说,让妳寄这封信的人,是知道这里有人会签收这封信的。」

他盯着尹雪,「妳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妳丈夫究竟是谁?他跟这件事,应该是脱不了关系的。」

尹雪张开了嘴,又合上。她显然很为难。

程启思又加了一句:「都到了这时候了,妳还不肯告诉我?」

尹雪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有个男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了起来。

「她不愿意告诉你,其实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家里反对,所以,她尽量都瞒着人。」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尤其是发音的调子,让程启思立即想到了什么。他一回头,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居然是降央。

程启思张着嘴,一时间都合不拢了。

尹雪又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了降央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回过头望着程启思。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的丈夫像是一个影子?又为什么我一直待在九寨沟里,对附近那么熟悉?」

程启思的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猛烈地打转,转得他几乎觉得头晕目眩。

他终于明白了,在尹雪包里看到的那把藏刀,并不是杨昆的,而是降央给她的。

降央也曾说过,自己有很多藏刀,他送给尹雪的和给杨昆的都镶着虎眼石,那是不足为奇的。

降央还是一脸的笑,笑得很是淳厚。

「尹雪并没有骗你,我是导游,我们住在这里的藏族人,有不少去当导游的,这可是个赚钱的职业。杨昆嘛!他跟我在一起久了,也学得嘴滑了,一说就会说不少出来。

「这些原因加起来,你才会认为尹雪和杨昆是夫妻。这也难怪,你们心里还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山里的藏族人,所以你压根就没有那么去想。」

程启思觉得自己的脸部肌肉都僵硬了,笑得都像是在哭一样。「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从来都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而已。」

尹雪吃吃地笑,「为什么不那么想?其实都已经很明了了,就像你说的,人的思维有盲点。

「降央跟你说,他跟杨昆是同学,你就应该想到了,秦筱虹不是也告诉过你,启思,我们学校里有专门的藏族班。只是,你完全没有往这边去想而已。

「你认真想想,我身体并不太好,我一个人长期留在这里,如果你是我丈夫,你会不会放心?当然是因为他一直就在我附近,我们随时都可以见面。」

程启思慢慢地转头,看着电视。

「那么……这是为什么?这个所谓的铁路灵异事件,究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尹雪回答说:「没有任何关系,你是对的,你一开始就是对的。我跟你讲那么多,都只是为了把你引过来而已,我创造了一个氛围。

「启思,你说过,我很会讲故事,没错,我从小就很懂得说谎,说谎的原则就是─你自己也要以为,那是真的。我要你来,我想要一个人看到─想要一个人做见证。」

「那么……妳讲的那些,都是假的?」

尹雪微笑,「不,有一些是真的,你不是也说过吗?真话和假话要混在一起说,才会让人有真实的感觉。

「怎么样,启思,我讲的故事还不错吧?挺像个恐怖小说的开头,对不对?也许有一天,我真会把它写出来,作为一个恐怖故事的开场呢!」

程启思觉得一阵阵寒意弥漫了过来,他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

那就是在发现锺辰轩是幕后策划者的时候。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你们策划的?真的是妳做的,尹雪?为什么,尹雪?我一直相信妳……我直到最后都还是相信妳,相信妳真的不是为了金钱杀人的人……」

尹雪打断了他。她的声音,清楚而锋利。

「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复仇,启思。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曾经办过很多很多的案子,但是,能够十年八年的为了复仇而不惜一切代价,你很少遇到,但是,我就是一个例子,活生生的例子。」

程启思定定地望着她。

「妳……妳是为了什么而复仇?」

尹雪的声音,平淡而冷漠。「十年前,他们害死了我的父母。」

哦,我的故事,应该落幕了。就在万灵节的夜晚,凌晨零点的时候。

据说,这是西方的鬼节,所有恐怖的事都会发生在这一刻。那么,发生在我身上、最恐怖的事是什么?

那就是─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死了。

我不再是个活人了。

一个人,如果心里只有仇恨的话,那么他根本就不再是一个活人,再也不是了。

我不知道,我直到现在都还在迷惑,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确实的发生过。是哪一位哲人说的,人应该向前看,而不能向后看?

我从来都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所以,现在,我听到窗外的沙沙声时,我想,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我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我的窗外,没有竹子,绝对绝对没有。

我的父亲,是一位电力方面的工程师,他老实而负责,除了在自己的行业里,他是个绝对的行家和绝对敬业之外,他没有什么别的优点。但是,他绝对是个好父亲,最好最好的父亲。

我不是个善于表露感情的人,但是,我爱我的父母。血浓于水,那是无法割裂的亲情,只有父母,才会为你做任何事,为你付出一切,别的任何人,都办不到。

我从来不说,但是,我心里一直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够一直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幸福就够了,不需要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不用在一起,只要一个电话,或者逢年过节在一起,就够了。

这个愿望并不是奢求,是不是?

从小,我并不信佛,但是,那并不妨碍我会向神佛许下自己的心愿。我许的愿都是同一个,让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可是,神佛是听不到的,他们永远也听不到渺小凡人所许的愿。

十年前,我们毕业前夕,除了到青峰岭水电站之外,还另外到了一个大型电厂实习。因为那个电厂,我父亲是总设计师,所以,理所当然地,他带着我们去参观,充当我们的义务讲师。

呵!其实,我还是继承到了我父亲在这方面的天分,只不过我不喜欢而已,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懂。有时候,装傻一点不是坏事,自然有人帮你做事。

谁愿意拎着个大锤子、大扳手去检修机器?女人如果连自己天生的资本都不懂得运用,那也真是活得糟糕。

我常常想,如果那次,我们没有到那里实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是,再怎么想,都是没用的,都没有用了。

我说过,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是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的。电,是个非常危险的东西,它无形无质,但它是致命的,绝对致命的。

他们─徐强、林远,孟晶、吴帆、黄健、李嫣、秦筱虹─我已经不是恨他们了,我已经不懂得恨的感觉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要他们付出代价,为我父亲、为我母亲、为我这个家。

那时候,我们是在一个变压电车间实习。那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只要你把某个闸刀一扳下来,而你又正好接触到某个设备,电流就会瞬间通过人的全身。

简单地说,接地的时候,电流都入地了,不会有危险,但是截断了这个安全措施,就会直接穿过人体。

我知道,他们并不了解那么做的后果。

或者说,他们知道后果,却并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个结果。

他们把那个闸刀拉了下来。所以,我的父亲,在去检查一个平时绝对没有问题的设备时,触电身亡。

他是为了给我们示范一个设备。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运气,如果这能够称之为运气的话。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以这种方式在自己面前一瞬间死去。

如果我没有学这个专业、如果我没有来这里实习、如果我父亲没有做这个电厂的设计、如果他不是为了我而来带我们参观、如果他不是为了给我们示范这个设备、更重要的是,如果那群人没有把那个安全闸门关上。

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这个电厂还在试运行阶段,这个车间实际上是没有启用的。我父亲一向是非常谨慎小心的,在正常情况下他会作足够的检查,可是,这时候,只是一个示范,他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当时我并没有昏过去。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呆呆地看着,看着自己的父亲,因为一个「安全事故」,而在自己的眼前死去!

我的母亲,她有心脏病,也由于这个打击,很快去世了。对于她的死,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甚至觉得她这么快就过世,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也只是以为,那是一个意外。但是,不久后,偶然地,在他们的寝室外面,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伯父会检查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醒他?!」

「因为……我怕伯父骂我们……他叫过我们不许动那些东西的,说有危险……」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我们都是差不多的年龄。

未满十八岁,又是这种意外,就算是报案,处理也是很轻很轻的。

从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他们必须死,我不在乎等多少年,五年、十年,更久都无所谓。

是的,我知道他们是无心的,我也知道他们会为此后悔内疚。但是,做了就是做了,该付的代价还是要付。

忏悔,能让一个人避免上断头台吗?

尹雪直直地望着程启思。

「启思,你是警察,告诉我,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会对他们怎么处理?」

程启思望着尹雪。这个故事让他震动,甚至鼓不起勇气来斥责她。

「……应该只会是警告了事。可是,尹雪……」

「那就够了。」尹雪打断了他的话头,「别的,我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除了两件事。第一,不是他们找到我,想要利用那套脱硫设备赚钱,而是我提出来的,我知道他们都贪心,用这个理由,足以把他们聚到这里来了。

「然后,这里就是我的舞台了,我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了。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提议把闸刀拉下来的人是李嫣,而动手的人是徐强,所以我要他们死得最惨。

「第二,杨昆是同谋,他想要的是那一大片虫草,当然,他并不知道,那片虫草现在已经只是一堆没用的垃圾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虫草只有那么几天才是有用的,杨昆也一样,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大部分都是从降央那里得来的。

「至于别的,那些犯罪计划都是很容易办到的,我作了详细的计划,实施的人就是杨昆和降央,他们一直隐藏在这附近,对于不熟悉这里的人,是找不到他们的。当然,为了这个目的,第一个得死的人,必须是徐强,他对于这里,过分的熟悉了。

「记得我们来的那天,钥匙打不开三楼的房间吗?那也是我安排好的,因为他们藏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在三楼,不能让人看到。比如,那个砸死孟晶的零件,其实并不是从楼下那个发电机里拆出来的,我们不能冒那个险。

「楼上一群人,在楼下偷偷地拆,随时可能被发现。只需要在里面塞一把杂草,发电机就不会转了,然后,等所有人都去拿工具的时候,再把零件拆下来,藏在三楼。林远的眼光很准,他当时不就说,那个砸死孟晶的零件,感觉比发电机还新?」

「他是对的,只可惜我没有沿着这条线深想下去。」程启思又问:「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妳是怎么做到让徐强在我们面前跳下去的?」

降央笑了起来,「他不是跳下去的,他是被我推下去的,很简单,用锤子砸碎玻璃的人是我,我们已经反复试验过,从你们那个角度,加上光线,会看不到徐强的脸。徐强早已被打昏,放在一边,只要等到你们看到我砸玻璃,然后把他推下去就行了。

「在你们上来之前,我已经通过另一边的铁梯溜走了,他掉下去的时候,他们只会注意到他,而不会留意到集控室的情形。

你们应该注意到,有对称的两排铁梯能够上到那集控室,一边在左,一边在右。

「我就一直靠在铁梯上,等着你们下到下面的厂房,看不到上面的动静,我就离开了。」

程启思不说话。

他回想着当时的情况,厂房很大,但光线是昏暗的,加上数不清的管道和设备,确实很难注意得到附近的动静。

他望着尹雪,眼神很复杂。「妳很聪明,尹雪,妳设计的这套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衣无缝的谋杀。」

尹雪淡淡地说,「我也根本不求什么天衣无缝,太完美的东西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只要他们死,用他们最怕的方法让他们死。

「吴帆、秦筱虹,还有林远,他们当时至少说了几句后悔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死得轻松一点─当然,如果要他们全部在这里一个个地死去,太困难了,我做不到无人生还的结局,除非我想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不怕死,但是,我绝不愿意跟这群人死在一起。」

她沉默了一会,「其余几桩谋杀,过程都很清楚了。我自己没有动手,我也没有那个力气,都是降央和杨昆一起做的。」

「那天晚上,杨昆在路上看到的,真的是妳?」程启思问。

尹雪说:「没错,你们一走,我就坐上降央的车跟着走了,我们实际上还赶在你们的前面,所以我在那里出现了一下。其实我离你们的车相当远,我也不怕他辗死我,他为了安全起见,一直开着车前灯,所以老远就瞟到我了。

「降央……他当然是最熟悉这一带地形的。我这么做,是想让你怀疑杨昆,你怎么会相信我曾出现在那里呢?既然不相信,就只会怀疑他了。

「我相当了解来这里的游客心态,他们在看够了四周的一片黑漆漆之后,是不会再继续对着窗外看的,你也应该不会例外,只有开车的人,才会盯着前方一直看。」

「妳还扔下了从妳丝巾上撕下来的一块。」程启思苦涩地说,「那么,那天晚上杨昆的『梦游』,也是妳的意思了?」

降央插口说:「不是,杨昆倒是确实有梦游的毛病,我想,他是怕你有所察觉,所以潜意识地想杀死你,所以真那么做了。

尹雪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她原本就是希望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切的。

「不过,你看到的那颗天珠,倒是我塞进杨昆衣袋的,你也如我所愿地看到了。你反应也很快,马上就来问我那颗天珠的来由。」

程启思想,自己这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怪异。

「希望我看到这一切?那我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把你们交给警方。」

尹雪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有种悲哀的表情。

「你会吗?启思。你觉得,我除了用这个办法,我还能怎么办?」

「……不管为什么,妳都不应该杀人。」过了很久,程启思才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我是警察,维护法律的公正是我应该做的。」

尹雪扬起了头,她的声音非常清晰。

「那我所做的,就是公正,法律无法还我一个公道,如果能的话,我不会选择这条路。」

程启思缓缓地掏出了枪。

「不要逼我,尹雪,妳已经知道,我带着枪,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尹雪笑了,她的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程启思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如果死在你的枪口下,我并不介意,启思,为仇恨而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我只觉得整颗心都是空的。」

她握住了降央伸过来的手。

「但是,我不想害死他,他爱我,我也爱他。他爱我爱到可以不顾一切帮助我杀人的地步,虽然他完全清楚可能的后果是什么。」

程启思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前开始发花,他已经看不清楚尹雪的脸,握不住手里的枪,而尹雪的声音,似乎也越来越遥远。

「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应该有留意到桌子上点着的藏香吧?你大概已经习惯了它的香味,可是,这不是普通的藏香。

「这也是从遥远的西藏传过来的东西之一,它可以让人昏迷……启思,我们走了,尹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就算有,她也已经死了。如果你要追查我,把我送上断头台,你是办得到的,我等着你,启思,我等着你……」

程启思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倒在房间的地板上。

一股香气缭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程启思按着剧痛的头,爬了起来,把窗户推开了,努力吸着外面清新刺骨的空气。

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电视里还在播放着那个宣传片,孩子的歌声夹杂着火车呜笛的声音,诡异地回响在房间里。

桌子上放着一颗红色的天珠,正是程启思见过的那一颗。

拿起那枚天珠,程启思终于明白了,他曾经感觉到的,孟晶的死亡现场那种不协调感来自于何处。林远的直觉并没有错,发动机的盖板,确实被人动过。

因为,在那里面,就掉进了这颗天珠。

大概是降央在用大锤敲碎玻璃的时候,天珠滚了下去卡在了机器的缝里。后来,一定是降央又回去找了回来,才让盖板有轻微的移位。

因为这颗天珠也是红的,混杂在鲜血里,看得并不是那么清楚。但这时候拿在手里,程启思知道当时自己一闪而过的记忆并没有错。

他抬起头,望着远处山头上微微露出的那一抹晨曦。淡淡的柔和的金红色,洒在青翠的山脊上,给白色的积雪镀上了一层闪光的金边。

天已经亮了。他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夜。

而他还活着。

他相信尹雪所说的,尹雪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她需要一个见证人,而程启思也许是超过了她想象的合意。但是,人与人之前的感情是奇怪的,即使是在并不适合的时间和地点。

或许那不是爱情,爱情并不能如此容易地发生。

其实,程启思应该一直都知道,尹雪就是凶手。他曾经有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他想来想去,算来算去,始终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尹雪。

因为,在这群人里面,只有她拥有这样的头脑,这样的智力。

也因为,她是这群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但她确实对程启思另眼相看,否则,她应该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程启思握着那颗天珠,握得手心都潮润了。他的枪还在桌子上,尹雪和降央并没有带走。

这时候,他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在茂县停留的时候,他去找杨昆。

他从哭得伤心的郭佳那里,得知昨天夜里杨昆梦游,从山崖上摔了下去,他并不感到吃惊。吴帆他们的车子,一定是杨昆做了手脚,不过,究竟杨昆是被尹雪和降央害死的,还是确实是他梦游致死的,程启思就无法确定了。

他去了降央的家,那座色彩艳丽,浓烈得让人会色盲的屋子。

一开门,那股幽幽的藏香又扑面而来,面前的却是个不认识的大叔,说是降央把房子租给了他,让他们去继续开什么烤羊会。

程启思茫然地望着四周。连绵不绝的都是山,几乎是遮天蔽日的,只看得见小小的一角天空。

也许正像尹雪说的,尹雪早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生日是在万灵节的零时,可那只是一个巧合,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但是,从她为复仇而活着的那一天开始,她可能就确实已经死了。

当一个人,被仇恨蒙了心窍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了。

尹雪如是,锺辰轩也如是。

程启思微笑,他感到自己的嘴里都在发苦。

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到最现代化的地方去旅行,还有,绝对不要再跟陌生人搭话。

他从衣袋里摸出那颗天珠,放在手心里。那颗天珠上的朱砂点,像一颗颗血红的眼睛在凝视他。

我不信神,不信鬼。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有的只是人心的不可测,和人无穷无尽的欲望。

不管那欲望来自于何处─金钱、情欲,还是仇恨。

尹雪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的,人应该向前看,而不应该向后看。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会忘记,彻彻底底的忘记。

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而我,我也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正义的,我没有这个资格,从秦颜死的那一天就丧失了。

虽然我杀死秦颜,是因为她的苦苦哀求,是出于我对她的爱和怜悯,但……我仍然是杀死她的凶手。

既然尹雪都不存在了,那么这一切,也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来这里作短暂停留的游客。

我的下一站,我还不知道在何处,所以,我没有必要再为此羁留了。

程启思放开了手,看着那颗血红的珠子朝山崖下坠了下去。

再见,尹雪。我祝妳一生平安,妳说过,那是妳最大的心愿。

程启思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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