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金子

时间:2016-07-04 11:39:21 

佳木想不起来那天去大百货公司是为了什么,反正当他两手空空走到街道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的金子来。他想起他有一些金子藏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要命的是无论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藏金子的确切地点。我的脑子有点不大好使了,但我怎么能连这么大的事情都忘了呢?懊丧的佳木就在街道上不住地使劲拍打自己的脑门,并且发出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含义的呻吟。

佳木走在街道上,秋天的傍晚飘荡在他的身边,很有些落魄的夕阳在他前方的楼顶上坠落。佳木想到夜晚就要来了,而他的思维在夜里一向很迟钝,那夜里仿佛有一些很粘稠的液体,它们借着黑暗很轻易地便能涌进他的脑子里。佳木想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去找我的那些金子,否则只能等到明天了。而知道自己有一些金子却不知道它们身在何处,这对于任何人都是一种煎熬,何况是佳木。我们的佳木这时候正处在他一生灾难最深重的时刻,他满脑子都是一些在他看来很矛盾的问题。这时候天明显地黑下来了,佳木估计自己没有办法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到家中了,他很焦急,他害怕一个人呆在黑暗的街道上。街道上排列整齐的路灯在他眼里形同虚设,因为他没办法让自己像白天一样看清走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佳木不时提醒自己,他似乎已有好多年没有单身呆在夜晚的街道上了,对于夜晚,他缺少一些起码的适应能力。

佳木在他现在的位置回到家中大约还需要二十分钟,这当然不包括他在街上可能因为某件事而停留的时间。事实上佳木并没有在街上停留,他只是后来迷了路,他已经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他仍然迷了路。这显然是个不小的错误,就像他忘了他的金子藏在什么地方一样。佳木最后不得不叫了辆出租车,他在车上想到了他可能藏金子的一些地方,于是他变得有些急迫了。他催促司机开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司机块头挺大的,粗着嗓子回过头来抢白了他一句,于是佳木便可怜巴巴地叙述了一番他的不幸遭遇,大意是身患绝症的老妈妈在家里等待她的儿子回来的故事。司机听了没说话,只是把车开得飞快。

那晚,佳木当然没有找到他的金子,他伤心地倒在沙发上“呜呜”地哭。我的金子哪里去了?佳木的思维在夜晚略略有些混乱,因为又有些粘稠的黑暗透过玻璃和窗纱钻进他的脑子里。以往这时候佳木会借助睡眠来摆脱思维的混乱,但这晚佳木折腾了大半宿也没法让自己睡着。后来他终于睡了,又梦见三年前死去的老妈跟他说,金子和真正的玉器是有灵性的,它们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要换个地方,如果你不看好它,你就再也找不到它们了。

佳木醒在第二天的阳光里,老妈的话他已经忘记了,他可能也忘了昨晚上的事情。他在想,我好像有一些金子,我把它们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伊利当然不相信佳木的话,她说你要有金子早就在认识我的第一天拿出来了。佳木固执地坚信自己真地有那么一些金子,是一些而不是一点(像他办公室里的万达手上戴的戒指就只有三克重),所以,听了伊利的话他很伤心,还很委屈。他说你干吗不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伊利还是不相信他的话。这时候天又已经暗下来了,伊利说我当然希望你有金子,晚上你就在家里好好找吧,找到了明天你就能到后街的金店里替我打一只戒指了,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送过我什么呢,你忘了吗?于是伊利走后,佳木就呆在房间里发愣,他还是想不起他的金子被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佳木确实拥有一些属于他的金子,即使佳木永远也想不起这些金子的去处。金子因为想得时间长了,它们在佳木脑海里逐渐有了它们自己的形状。那是一根婴儿小指般粗细的金链子,它曾经在硝烟弥漫的年代里被一名蛮横的士兵从一个逃荒者的脖子上扯下来,许多年后那上面还残存一些红色的印记。佳木想起童年的时候那个已不是士兵的人常常拿着这根链子对着他说话。那时候我们的佳木还小,他还不能分辩七十岁上因为他才做了爷爷的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于是,这时候,另一些画面就跳出来,虽然依旧模糊,但佳木那时好像已经大了些,他能分辩出时光产生的一种落差,还有母亲脸上肌肤迅速的衰败。母亲常常在暗夜里,坐在家里仅剩的一只雕花木椅上,对着一面碎裂的圆镜,往脖子上戴一根链子。偷窥的佳木只有在那时才能从母亲脸上看到久违了的,属于更早一些童年记忆中的笑容。能回想起这么多的事情,佳木感到心里踏实多了,他想在这件事里好像还缺少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这时候的佳木开始焦灼不安,他必须找到一些符合逻辑的理由说服自己,金子这时反倒是次要的了。佳木论证金子存在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男人的形像在他脑子里逐渐清晰且具体起来。

佳木不再怀疑金子的存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展开全方位的寻找。开始的时候佳木坚信金子就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因而他的寻找充满自信。我要用一整夜的时间掘地三尺,我不相信我找不到我的金子,佳木这样对自己说。

佳木在暗夜里的寻找单调而乏味,并且,他显然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到一家叫做“金太阳”的夜总会里去看看伊利。伊利这时候比佳木还要忙,她在深夜里辛勤的劳作哺育了这个城市里一批又一批精力过剩的健康男人。伊利很累,真的,她接过一个个男人递给她的一张张纸币时双手甚至都累得抬不起来。她偶然也会在间歇的时候想起佳木,并且今晚她还想到了佳木的金子,于是,她便笑起来。伊利笑的时候喜欢用手蒙住眼睛,这样,我们便看不见她眼里的另外一些东西。疲倦的伊利很想倒在床上狠狠地睡上一觉,她想,这一天不会太久了,我只要再存上两万块钱,就能买到一套三居室了,那是我们的家。伊利想到的“我们”当然是指她和佳木,她现在已经是佳木的未婚妻了。

我们这个城市最南边正在兴建一片新的居民小区,现在已经有十幢楼伫立起来,其中八号楼西楼洞412室将住进一对新婚夫妇。伊利在去房地产公司签定合同并且交纳第一期房款的时候,她提着笔歪头想了好半天。她的这一姿态吸引了公司里好几个男职员,其中一个便走到她的后面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她。这男职员从她背后看到她在合同书上写下了“佳木”两个字。

这时候我们知道伊利当然不是佳木,她只是佳木的未婚妻。

佳木很惊诧屋里的狼籍,他歪着头想昨晚发生了什么。最后他想到他答应要送伊利一枚戒指的,金子的问题才又重新回到他的脑子里。我折腾了一夜仍然没有找到我的金子,显然说明金子不在家里,可是,金子不在家里我还能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去呢?佳木痛苦地想,难道我的金子真地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自己去了另一个地方?

这种说法当然不能成立,因为如果这样,将意味着佳木可能永远失去他的金子,所以,佳木很快就将他的母亲抛在一边。无论怎么说,佳木都要找到他的金子,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在佳木醒来的床头上方,悬挂着佳木和伊利的婚纱照,本来就美丽的伊利浑身散发着明星的风彩,她倒在佳木的怀里,风情万种,娇羞无限。这是他们两个星期前逛街经过一家叫做花容的影楼时,伊利拖佳木进去看看,店里的接待小姐巧舌如簧,唤起了他们俩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半个月后,他们去那里取回来这张二十四寸的片子,佳木坚持要挂在自己的床头。在佳木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无论怎么说,伊利都是其中最精彩的篇章。佳木是个离不开爱情的人。

一年前佳木认识伊利的时候,他已经在某机关大院里呆了五年多。他所在的部门是大院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科室,虽然清闲但没什么权力,因而,除了财政拨款那点工资外也没有什么油水。里面的人这些年走马灯似地换个不停,只有佳木还老实实呆在刚来时就分给他的那张临窗的办公桌旁,并且,刚分来的大学生都升副主任了,资格最老的佳木却仍然是一个小科员。

佳木那会儿还像五年前一样,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拖地抹桌子打开水,他的勤劳朴实让每个人都交口称赞,他也正是幻想通过这数年如一日的苦劳来打动一些人,从而改变他这种极尴尬的境地。佳木的失望在预料之中,他甚至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还没有交到一个女朋友。

现在已经成为佳木顶头上司的万达那会儿还是才分配来的大学生,他曾经为佳木没有女朋友的事操了不少心。高大英俊的万达居然也能体会到独居的佳木的苦处,这着实让佳木感激了好长时间。后来万达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干脆咱们登征婚启示吧。征婚启示不用佳木操心,万达找报社的熟人只像征性地付了点钱就登出来了,联系人就写了万达的名字。那几天你不知道万达有多忙,他和佳木诧异这城市里哪来的那么多嫁不出去的女人。佳木没有对付女人的经验,那段日子他每天都战战兢兢的,为自己将要面对的每一个女人发愁。后来他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了万达,说你选到合适的人再带给我吧。万达正等着他这句话,接下来他便如鱼得水,忙得不亦乐乎。两个星期后,他把一个女人带到佳木的跟前,那女人很大方地向佳木伸出手来,佳木紧张地手心里溢满汗水,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女人那次好像也说了什么,但佳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只盯着那女人看,看得口水都留了出来。他心里忐忑不安地想,我难道真能得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

佳木的担心纯属多余,那个名叫伊利的女人在一个星期后就睡到了他的床上,而且,虽然没有经验,但佳木也能看出伊利不是第一次了,这样,他的心里便平衡了。他想,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一年以后,佳木为寻找不到自己的金子而苦恼,他想,我总得送点什么给伊利,那最好是一只金戒指或者一根金链子,否则,我还怎么再和伊利在一起,我们认识一年多,我真地还没送过她什么呢?

这时候,外面有敲门声,佳木躺在床上好像没听见一样,敲门声又响了好一会儿,然后门开了,伊利握着钥匙走进来。看到佳木,她立刻就尖叫起来。佳木这时的模样可怕极了,头发凌乱,赤红了眼睛,嘴角有一些白沫缓缓地流出来,而且,他的眼睛木然地盯着墙角的某个角落,好像那里有他要找的金子。

佳木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他昨晚肯定打了一夜麻将,熬夜熬的。佳木在医生面前也回过神来,他问伊利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伊利说你刚才那样可把我吓坏了,佳木说没什么,我刚才只是睡着了,我有时会睁着眼睡觉,你不知道吗?

佳木拉住了伊利的手说我真地有一些金子,你一定要相信我,只是我找了一夜还没找到,我忘了把它藏哪儿了,我现在就回去找,我一定能找到的,你别走,跟我回去,我找到金子就能替你到后街的店里打一只戒指了。

伊利脸上这时有一些泪流下来,她扶起佳木说,我们回去,我们去找金子。

佳木仍然没有放弃他的寻找,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没有找到他的金子。这时候,他不得不让自己相信,他可能永远找不到他的金子了,但是,他绝不相信金子真地像他母亲说的那样自己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么,金子怎么会不见了呢?佳木用整夜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而且不思茶饭,不语不眠。我们的佳木迅速削瘦下去,他那排骨样的身段好像已经支撑不住满脑袋的问题了,因而,他成天耷拉着头,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万达知道佳木生病的消息,便用公款买了些水果带着来看他。这时候万达已经是佳木的主任了,但他仍然是佳木的朋友,一个月里总要到佳木住的宿舍里来两趟,或者找个机会俩人到哪家小酒店里吃一顿,百儿八十的,开张发票就能报了。

佳木看到万达,眼前豁然一亮,他再看万达的目光里便多了些狐疑。

万达在佳木的面前,忽然感到些不自在,他放下水果,说了些好好养病,不要耽心工作的话就离开了。佳木在他走后,一拳打碎了墙上的镜子,这时候回来的伊利正好看见,吓得上前拉住佳木说你疯了。佳木很平静地说我没事,你看见刚才出去的万达了吗,我怀疑我的金子被他偷去了。

伊利紧张地止住他,说,你不要这儿胡思乱想了,人家万达才不是那种人。

佳木说,我这宿舍平时就你和他俩人来,我的金子不见了,很有可能是他趁我不注意偷走了,不是他,难道是你拿了我的金子?

伊利脸色惨白起来,她大叫,我怎么会!

佳木这时候变得很温柔,他说我当然不会怀疑你,我找那些金子纯粹都是为了你,没有你,我要那些金子干什么?

佳木的温柔感染了伊利,她抱住佳木硕大的脑袋说我不要你的金子,我只想要一个男人能对我好,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这时的伊利心中确实是柔肠百转,愁心千结,特别是当怀中的男人开始低低地哭泣时,她的泪便也涌出来。她想起一年前看到报纸上的征婚启示,那时候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心地爱上那个看起来没有一点长处的男人。她打电话应征,电话那头是个磁音很重的声音,他说小姐你的声音真美,我不相信你这样的小姐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伊利那时候刚离开一个温州来的小老板,小老板又矮又胖,每次他从伊利身上下来,伊利感觉骨头都被他压得酥了,因而,她很疲倦。那种疲倦后来一直跟随着她,她那时候想我应该找个男人了,什么样的都行。

佳木当然不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讨得伊利的欢心,伊利甚至在第一次见到佳木的时候还跟他说我们在一起,谁也不要管谁的事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相处得长久一些。只是伊利回忆佳木当时的神情,他好像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他已经被她的模样吓倒了,伊利还看出来他有些受宠若惊,因而她那时心里也生出了好些优越感来,她打心眼里没瞧得上这个男人。

世上的事情总是很难预料,一年后伊利抱住佳木的脑袋想,我怎么会离不开这样一个男人,他没有房子,没有钞票,也不像以后能飞黄腾达的人,我难道是在可怜他。想到可怜时,伊利的忧伤便随着怀中佳木的哭泣缓缓地升起来,我们在其中可以看到很多自哀自怨的味道。

一对抱头低泣的青年男女各怀心事,但他们却真地抱得很紧,谁也不愿先松开谁。一些温柔的夜色这时从门窗的缝隙里涌进来,弥散在这一幅凄美的画面周围,然后开始凝结,产生一些真实的感觉,握在他们的掌心。这一天又要过去了,后来,还是佳木最先从温柔的情结中解脱出来,男人似乎总要比女人理性些,他侧头看着窗外一些在风中摇曳的影子,又想起金子。金子在这时已经不再是一种昂贵的金属,它成为能够改变某种生活的契机,牢牢地吸引了佳木。佳木在劫难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佳木像个软弱的猎手,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来猎取他。佳木曾经的朋友现在的上司万达有幸成为佳木窥视的猎物,事实上并非完全出于佳木的臆想,除了佳木病后第一次出现在办公室里就看见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戒指外,还有一些更深层的原因,我们要留待日后才能发现。

看见佳木站在办公桌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握笔的手,万达不自主地就有了些慌张,于是佳木对自己的判断又确信了几分。佳木说万主任你新买了只戒指,你的这只戒指可比你以前的那只大了许多。万达脸上这时堆起了一些谄媚的笑容,他很亲热地站起来拉住佳木的胳膊,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又倒了杯纯净水端给他,然后才很关心同时也是官腔十足地说你的病好了么,生病了就在家多休息吗不要心里老放不下工作,现在你这样的好同志已经不多了。

佳木说我不关心我那狗屁工作,我只关心你的戒指。

我的这只戒指有十五克重,万达张开右手的五指反过来掉过去在眼前比划着,他说佳木你这人就是实心眼,上回我跟你说股市行情看好你不听,现在看我买戒指眼红了吧,不过现在还不晚,你只要拿三千块钱出来,我包你半年后翻一翻。

佳木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股票的事,我只想看看你的戒指。

万达没有接佳木的话,他伸头到佳木的面前说,你还是病了,你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睛有多红,一定是高烧还没退,我劝你还是再回去休息几天吧。

佳木蓦然提高了声音,他简直是在吼叫了。佳木叫道,我想看看你的戒指!

万达先是被吓了一跳,再看看满脸凶像的佳木,他也来了脾气。他退后几步,手指着佳木骂,你他妈神经病呵我凭什么要给你看我的戒指,有本事自己也去买一个别这儿闹红眼病,你以为你是谁,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房,真是个痴×。

后来佳木跟伊利讲,当时的万达好凶,好像我揭了他老底一样,你说我的金子要不是他拿的,他为什么要这样气急败坏。伊利听了也不说话,眼睛出神地盯着一个角落,心事重重的样子。

佳木接下来又开始说起他那些金子的由来,这当然跟他回忆起来的那些童年往事有关。先是一个穿军装的人抢了一个逃荒者的一根链子,再接下来是一个垂暮的妇人趁着幽暗的夜色往自己的脖子上戴那根沾着红色印记的项链。那个军人是佳木的爷爷,那个妇人是他的母亲。至于他的父亲,佳木说他已经回忆不起来许多了,但他是在文革中被人斗死的,在佳木口中却是毋庸置疑的。

这个故事佳木已经在伊利面前讲了很多遍,因而他也讲得越来越娴熟了。

第二天伊利打了个电话到佳木的单位,找万达。万达就是最初伊利在电话里听到的磁音很重的男人。伊利说你知道佳木有一些金子吗,那是他当过兵的爷爷传下来的。伊利用不算短的时间复述了佳木跟她讲的故事,万达听完忍不住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叫,伊利从中再也听不到当初的磁感了。

佳木这混蛋真的疯了,连自己的父母都能编排。他父亲没有死,我刚来这单位的时候还见他们来过一次。他们是对地道的老农民,他母亲还瞎了一只眼,他们扛着一麻袋地瓜干来找佳木,说他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现在考上大学分到城里再也吃不到了。他们那样要能有金子,我把眼睛抠给他。

万达吼了半天没听到电话那头有动静,他“喂”一声的时候,伊利把电话挂上了。

伊利在佳木熟睡中来到他的床前,佳木睁开眼的时候,伊利把一只细长纤秀的手举到他的跟前。伊利说,我找到你的金子了。佳木立刻就没有了睡意,他握住了伊利的手,看上面一只造型别致的戒指,并且,一些泪这时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伊利说,我找到了你的金子,我把它打成了我喜欢的戒指,我终于有了你送我的戒指。

佳木的一些记忆这时依次在脑海里涌现,金子的形状由一根链子逐渐转变成伊利手上的戒指,他变得激动起来。他抱起伊利,很粗鲁地吻她。他说,我跟你说我要送你一只戒指的,我说我有一些金子,我真地有一些金子。

伊利带着一只在后街新打的戒指出现在佳木面前的这个早晨,她的包里还揣着一把崭新的房门钥匙,钥匙可以打开一扇名叫家的房门。伊利把它摆在佳木的面前,说,我已经有你送我的戒指了,我们可以结婚了。

伊利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决定告别以前的生活,安心做佳木的老婆。她现在已经存够了买房子的钱,她要开始过一种平静的生活。

佳木的神情忽然又黯淡下来,他盯着伊利说,我的金子被万达偷去了,怎么会被你找到?伊利说你误会万达了,他是你的朋友,他怎么会偷你的金子呢?佳木不相信伊利的话,他说,万达一定偷了我什么,一定是这样,否则他为什么见了我会心虚呢?

佳木坚信自己的判断,他在伊利走后决定去找万达问个明白。他想,我和伊利要结婚了,而我除了一只戒指什么都没有,我一定要要回万达偷我的东西,但他到底偷去了什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佳木现在的思维明显地比想起他的一些金子时还要混乱。他走在街上,他往万达的住处去。这是个星期天,街上当然很热闹,有很多人,他们走路的速度都比佳木快,因为佳木在行走时还要思考一些想不起来的问题。

佳木敲开万达的家门,万达的老婆说万达一早就出去了。万达的老婆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早上起来刚洗了个澡,穿着一件无袖低胸的睡裙打开门让佳木进来。她昨晚跟万达吵了架,到最后万达还打了她,她现在的气还没有消。她问佳木你找万达有什么事吗?我知道你是那个伊利的对像,你们还不结婚吗?

佳木说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但是万达偷了我什么东西,我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我来问问他,我要要回我的东西,否则我不会放过他的。

万达的老婆这时便笑起来,她说你很傻,你真地不知道万达偷了你什么吗?

佳木疑惑地摇头,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就告诉我吧。

万达的老婆说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就代万达把它还给你。佳木于是就笑起来,他跟着万达的老婆往里去。你把东西放哪儿了,他说。

我家的屋子就这么大,我还能把它放到哪儿呢?万达的老婆说完这话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卧室的门。

佳木走进万达家卧室的时候,伊利正从另一个房间的床上下来,万达很留恋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伊利挣脱了他。万达说这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吗?伊利说当然,我和佳木要结婚了。这时候的万达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说,我也该去安慰安慰我的老婆了。

伊利离开万达走在往佳木宿舍去的路上,很轻松。她想到电话那头一个磁音很重的声音对她说,小姐,你的声音真美,我不相信你这样的小姐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那个男人的声音也很美,但他却不是佳木。伊利想,我终于可以结束这个电话了。

伊利坐在佳木宿舍的床上等佳木,已经快中午了,她站起来到窗口张望了一下,还不见佳木回来。她再次走到床边时,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在她刚才坐的地方,赫然出现一根婴儿指粗的链子。伊利确信那决对是自己刚才坐的地方,床单上还有她压过的痕迹。

伊利拿起佳木的金子,眼中,有一些眼泪流出来。

外面响起脚步声,伊利拉开门的时候,佳木出现在她的面前。佳木没有理会伊利一见到他时发出的尖叫,他只是很疲倦地把一根婴儿指粗的链子塞到了她的手中。

我找回我的金子了,在万达家的卧室里。佳木说。

粘绸的链子血一样鲜艳,让人分不清它的质地。伊利这时已经惊恐地说不出话了,捧在手中的链子沉重且冰冷,它们真实得在这时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伊利注视着胸前殷红一片的佳木,看他颓然地跌坐在床上,然后目光在投向她时,中途发生断裂。佳木的目光再也不能抵达伊利了。他似乎这时口中呢喃了些什么,伊利听到“万达这狗日的”时,声音也断裂了。伊利走到佳木的边上,把他放平到床上。伊利本想把佳木睁着的眼睛阖上,她伸出手时,看到手上沾了些红色的印记。于是,她便想到该找些水,来洗去手上的血迹。

伊利拉门出去时手脚放得很轻。这时她已经平静下来。她想,佳木累了,他要睡一觉了,他跟我说过他有睁眼睡觉的习惯。

佳木宿舍外面这时围了好些人,伊利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听清他们指指点点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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