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女子

时间:2016-07-04 11:30:35 

我带素衣去看我们的“长城”。看背行囊,撑纸伞,一身白色裙裾的女人走出秦朝的黄昏。那女子已跋涉了数月,很累,她要到长城去寻找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就是我,我站在素衣的边上,指着那“秦朝女子”说,她快到长城了。

你为什么不等她来就死去了?素衣问我。我耸肩,我耸肩的姿态很多人都说潇洒。我说几千年了我都死在这时候,其实我也不想死,有这样漂亮的老婆我怎么舍得死。素衣这时的表情有些忧伤,像刚从秦朝的黄昏细雨中归来。她说这样的故事很残酷,我说这样的故事才美丽,残酷的美丽。素衣不语,只盯着路边茅屋前歇息的秦朝女子出神。那秦朝的细雨被风吹过来,飘飘扬扬地淋湿了我们的衣衫。我看到素衣环抱双臂瑟缩了一下,秦朝女子日后的忧伤横陈在她的脸上。

我爱上素衣就从这一刻爱上素衣的忧伤开始。

秦时的明月比现在亮多了。素衣幽凉的声音穿越晚秋的夜色落入我耳中。这是秋夜、风凉、叶枯、霜重。我和忧伤的女人,在银辉的网中,看天上满弦的月。素衣是个忧伤的小女人,纤秀,白皙,长发,爱穿长长的白裙或黑裙,符合一个古典女子的标准。如此,她却偏偏在一家报社工作,她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柔声细气地自我介绍,我仔细端详了她的灵秀,想起一首古老的唐诗或宋词,那时我还没有想到秦朝的月。秦朝的月在素衣的眼中,比月更清,更洁。

认识素衣的时侯我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明星了。我主演的几部风花雪月的片子迷倒了一拨又一拨的女孩子。因此,我讨厌记者,他们让我在和不同的女孩约会时总是小心翼翼。素衣来采访我时,其实她没到我身边我就注意到了她。我的目光越过对我款款注视的“秦朝女子”,落在人群后面同样一身白裙的长发女子身上。素衣在人群里颇有些不同,她走动时带来的久远气息,让我后来那么深地投入到古秦朝的悲凉中。那是我一生中拍得最好的一部片子,这得感谢素衣,古典的女子。

我爱上素衣那是情理中的事,像我曾经迷恋其它能打动我的女孩一样,我疯狂地迷恋上了素衣的忧伤。我们的爱情故事自一个周末的早晨真正开始,我在家里的电话机旁等素衣,或她的电话。我知道这个早晨注定要有事情发生,从素衣似水的双眸里,我隐隐看到些召唤,那召唤在经历长久的漂流之后,已经很微弱了,但我仍然读懂了它,且让心灵震憾。我迫不急待要与某种力量拥抱。在那个晴朗干燥的秋日早晨,我在等待中饱受煎熬,直到古典女子素衣飘然而至。那时,我新置的豪华家俱也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青铜颜色。

素衣在和我交往的那段日子里,始终保持她的神秘。我不知道她的住址和电话,但她总能在我想见她时出现在我身边,这样,我便想不起探寻一下她的背景。在那个晴朗的秋日早晨,我握住了素衣的手,那手纤瘦冰凉,让我想起戏中秦朝女子的疲惫和无助。素衣在叹息,一抹桃红瞬间飞上她的脸颊,她低头,任长发流泻,遮住面颊。古典女子的娇弱阻止了我接下来将要采取的行动。秋日清新从容的阳光落入我的心版,久已陈封的少年纯真自遥远的记忆之间翩然而至。那整个上午,我握一双纤秀冰凉的手,像握一缕轻烟般在阳光中静坐,念一些美丽绝伦的台词,让我们之间的美丽沾上一些脱俗的色彩。

那个上午古典女子很快乐,但也很忧伤。她的忧伤似已渗透到她的骨髓深处,表现出来,便是种凄绝的美丽。为什么忧伤我可爱的姑娘。因为我的一生注定在写一部悲剧,像那秦朝女子。秦朝女子不过是传说中的人物,或许她并不存在。她的存在如同长城的存在,只是她的生命没有长城那么久远。我迷惑于素衣如秋水的眸子,那眸子很深,深得能容下千年的岁月。

这是个发生在秋天里的故事,故事里只有我和古典女子素衣。

然后,素衣便带我去看月,看满弦的月,在我们的“长城”边上。秋意已浓,秋风里,素衣说能听见无数魂魄的呜咽。我们的“长城”在郊外的田野里。凄白的月辉在枯草上滚动,偶尔一两声秋虫的鸣叫绝望而无力。我想着素衣说的魂魄,月光里便有无数影影绰绰的舞者。我相信那是个梦,只有在梦中,我们才会为历史恐惧。

然后,素衣便抱紧了我,我能感觉出她瘦削的身子像片秋叶般轻薄且羸弱。我就要看不见这满弦的月了,女人垂泪道。她的无助打动我的心,在这秋夜的旷野深处,我忽然为一段传说在心上添上那么深的忧伤。我的古典女子,忧伤可是你生命的全部。我的一生都是为了爱情存在,我注定是个失败者,我的哭声便是我最终的去处。我就要看不见这满弦的月了,素衣后来说,你知道,天已凉,天凉莫忘添衣,我的爱人。

我揽紧了怀中柔弱的女子,素衣说,我很累了,我已走了很久,我终于见到了长城。

我们的“长城”在月光下如铁般伫立,寂静且冰冷。“长城”那边如果是塞外,此时已该飞雪连天了,我想起遥远年代里持矛的战士,他们在月光下蘸清水和月光磨他们的兵器。他们衣衫单薄,血液里流淌着灼热的乡情。我听见久远的歌谣在旷野里流淌,那是无数远征的魂灵仍在守卫他们的战场。

我也看到了长城,长城在今夜的月光下,笼罩着死亡。

我和素衣的爱情在古典的意境中铺展,它的最终结局写在素衣的脸上。现在回想,我确实真地爱过一个古典女子,当然,不是用我的一生。

我是个明星,在我身边还围绕着其它一些女人。我曾被素衣的忧伤打动,但我更喜欢快乐。在现代社会里生存已经很不易,生活已将负荷压在我们的背上,我不愿再人为地加重它的份量。每次面对素衣,就像面对忧伤,我常常因为素衣的出现而迅速跌入忧伤。我不能责怪素衣,忧伤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她永远也不可能改变。

素衣的古典气质在某些具体方面表现为与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她从不去舞厅或酒吧,穿衣服永远是素色。在陌生人面前经常手足无措,并且胀红了脸缄口结舌。我曾怀疑她记者的身份,但这样出尘的女孩怎么会撒谎,怀疑她,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我第一次为摆脱一个女人而处心积虑。

素衣这时对我的依赖像极了一个妻子,她每天早晨准时到我的住处唤我起床,我洗漱的时候她已做好了早餐,然后,她陪我去片场,看我拍戏。她对戏中秦朝女子的妒意已越来越明显地写在脸上,到后来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这让我非常尴尬,便有些不愿带她去片场。素衣的忧伤及时地浓了几分,我扭过头去,装作不见。我必需让自己硬下心肠。

晚上,素衣一直陪我到深夜。她可以一个人静坐在我身边数个小时不言不语,却不允许我借着夜色温存地将她爱抚。那时必定月光如水,古典女子在银辉中,冰冷得像一尊雕塑。她念一些很美的句子,给我听,也给阴晴的月。素衣对诗句几乎一无所知,她说我们那时候只有歌,风就是我们的结拍。夜风的低喃中,古典女子白衣胜雪,披散了一头长发,让缥缈的歌声在尘世中缓缓升起。那歌声幽深且寂寥,仿似穿越了亿万斯年的时空,从一个久远的年代迤逦而来,无限轻柔且忧伤地,将我击中。

月华如水,素衣抱臂说你见过深秋时秦朝的月么?那时的月是红色的。我问为什么。素衣眼中的忧伤便深刻到极致。她只说了一个字:血。我问哪里来的血,银辉中凄白的女子缓缓抬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眼里流出来的血。

素衣的神秘就从那时开始让我感到恐惧,她似乎从没想到过我会离开她。天气愈发冷了,空气里飘荡着血的味道。素衣开始着手为我缝制棉衣,她的手艺出奇地好,做出来的棉衣又暖和又合身,只是,我对它不屑一顾。我有四件高档皮衣和数十套名牌西装,我的形象比我的寒冷更为重要。素衣见了柜里的棉衣又开始忧伤,我哄骗她说天还不冷,真正的冬天还未到来。

真正让我无法忍受的是素衣对我的关心,那已是病态的表现。素衣说你终究要死在长城上,我说我们的“长城”只不过是泡沫塑料的堆砌物。但素衣不管,每次去“长城”外景地都要陪我同去。我扛泡沫做的“石头”,脚下踉跄,似不胜负重倒在地上,素衣的尖叫响在所有人的耳边,她不顾一切地越过众人扑在我身上,眼中晶滢一片。

我已越来越忍受不了素衣,像当初离开那些曾打动我的姑娘一样,我必需离开素衣,虽然,我曾经爱过她。

那一路跋涉千里寻夫的秦朝女子终于到了“长城”边上,只要再过两天我们便要走出秦朝的故事。我晚上约了素衣,在“长城”边上和她告别。这晚的月很圆,风却浓,吹得银辉如雾般四处飘散。我在雾中听寒风呜咽掠过旷野,与无数影影绰绰的魂灵对视无语。我等待素衣,我并不惧怕魂灵。那魂灵是素衣带来的,告别素衣之后,魂灵将与我无关。

我必需承认,这时候,我已开始对另一个女孩发生了兴趣。那是个年轻的女孩,有一头很张狂的短发,满脸都是另人无法抗拒的属于青春的光彩。女孩在外国语学院念书,像许多别的女孩一样,她见了我一面后便对我一往情深。这女孩很对我胃口,我喜欢她挂在嘴边的笑,我也喜欢她新潮的衣服和开朗的性格,我必需在她和素衣之间做出新的决择。我的选择使我义无反故,素衣的存在,已经成为我的桎梏。

我等素衣,在“长城”边上。素衣出现的时候,银辉的网便更浓了。微寒的风吹到我们跟前便消失了踪影。那夜的深处依然有秋虫的哀鸣,还有无数枉死的魂灵凄厉的呜咽。我与素衣对视着,素衣这晚穿了件玄色的风衣,在银辉中,比夜更黑。

古典女子的哀伤在那夜中层层蔓延,然后,真正的冬天便来了,那雪正以种极快的速度逼近我们的城市。我想起晴朗的早晨我握一双纤秀冰凉的手的情景,再次感知久违了的少年纯真。我在心里虚构一段美丽的台词,以便使我的离开尽量多一些从容。黑衣女子的声音抢先响在黑夜里,那忧愁,那失望,那动人心魄的凄怆,似一枚锋刃,直插入我的胸膛。

素衣说,我很累了,我已经走了很久,我终于见到了长城。

那晚的下半夜,我坐在家中靠窗的椅子上抽烟,并看外面满弦的月。月儿已偏西,素衣还在“长城”边上继续她的哭泣么?我逃离那女子,不故形象地撒腿狂奔,把她一个人丢在寒风呜咽的旷野深出。然后,我的心便开始痛,是那种纯心理上的痛。我想起素衣关于我注定要死在长城的预言,对长城充满恐惧,还有,那神秘的古典女子。

我开始怀疑素衣是否和我存在某种必然的关系,我心上的痛仿佛由来已久。当我一步步远离素衣,感觉在远离一种召唤。素衣的哭泣绵长不绝,似穿透漫漫长夜。许多影子在哭泣中隐现,其中,背行囊,撑纸伞,一身白色裙裾的秦朝女子在晚秋的细雨中走出秦朝的黄昏,她要去的地方,在今夜,笼罩着死亡。秦朝的月那晚出现在我的窗前。素衣说你见过秦朝的月么,秦朝的月是红色的。我看窗外似乎转瞬间就变成红色的月,惊悸如恶狼爪下的羔羊。然后哭泣声追随红色的月华悠然而志,轻盈如歌,它们飞去的地方,一樽红月盛着无比鲜艳的血色,将那些哭泣装扮得异常美丽。我终于见到秦朝的月了,在今夜,是谁眼中流出的血,将月染红?

第二天,疲惫的我随剧组去“长城”。我想去看看“长城”,看看昨夜与素衣分手的地方。那秦朝女子的丈夫数天前便死在了“长城”上,一块泡沫做的石头将他的小腹砸得“稀烂”。秦朝女子是今天的主角,她将演唱一些哭泣,在哭泣中,我们将看到“长城”倾塌的壮观景象。今天没有风,风在黎明时便止住了。有风不好,风会吹起很轻的“城砖”。在去“长城”的路上,我向别人讲述了昨夜秦朝的月亮,没有人相信我。他们昨夜睡得很香,还有些人在做其它事,没有人关心月亮。

我们要去的“长城”在这时早已不复存在,我们的车停在绵长的断砖残垣面前,不相信它就是我们苦心堆积的“长城”。我那时在车上没有下来,“长城”的倾塌在我意料之中。今天不能表演哭泣的“秦朝女子”捧一块城砖上车惊叫,她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么,这城砖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于是,我便相信了在这之前我曾经历的传说,我从此远离长城。真正的秦朝女子素衣对我死在长城的预言我深信不疑。我曾打电话到素衣所在的报社去找她,她留给我的号码其实是对结婚一年的年轻夫妇的家庭电话。新婚的小妇人不叫素衣,素衣是她们刚出生两个月的女儿。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素衣,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是,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我的梦中会有一名双目流血的秦朝女子,在一樽红色月亮的照耀下,抱住我痛哭。我们身边,无数城墙砖如屑般纷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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