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

时间:2016-07-04 11:49:27 

信?

这也叫信?

我拿着那封从邮箱里取出的东西哭笑不得:深色土布的包袱,四面缝得严严实实,虽然针脚并不严整,但是缝制者显然很怕泄露其中内容,在包袱周围密密匝匝缝了三四道。包袱上没有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只用白色棉线歪歪扭扭地缝着我的名字。包袱薄薄的,仿佛就是两片布,我用手捏了捏,里面似乎有一张纸。

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急匆匆用剪刀将包袱剪开,里面是一张小学生用的格子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铜子路第三号,苏里蔓等你来!

纸的背面似乎还有些什么。

我将纸翻转过来,那纸的背面是一幅画,或者说是地图,总之是画着一个我很熟悉的地方,中间某处用大五角星标出,旁边注明这就是铜子路三号。那个地方是我小时候的住所,后来搬家了,便有十多年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是否变样了。这幅画虽然只有寥寥几根线条,但是画得非常逼真,我一眼就可认出来。

寄信的人叫苏里蔓?这个名字有点熟悉。我在头脑里将所有我认识的人过滤了一遍——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但是就是记不起这么个人。然而那种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

苏里蔓等我?他或者她是谁?

本来单凭这样一封不合常理的信,我就完全可以不理会信上的内容,将它往垃圾堆里一扔了事。然而信上绘制的那个地方,还有苏里蔓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都在我心里勾起了一点怀旧的情绪。

窗外是周日的艳阳天,在这样的日子,旧地重游,也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铜子路第三号。

我拿着那张条子在这一带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我要找的地方。

这是一片居民区,纵横两条公路从前方交叉穿过,一条是白石路,一条是青泥路。小区内矗立着一栋栋年代久远的低矮楼房,楼房墙壁的水泥已经多处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楼与楼之间是一条条狭小的窄径,原本或许是宽敞的,但是两边的住户不断往路上堆积杂物,渐渐地变得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这样的小径是没有名称的。

“请问,铜子路往哪里走?”我无数次重复这个问题,但是被我问到的人们都是一脸茫然地摇头,表示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眼看日已偏西,我沮丧地坐在一栋小楼前的洗衣台上,望着手上那张详细的地图,叹了口气。

这个小区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除了更加拥挤和陈旧,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那些熟悉的楼房,楼房的墙壁上,我们幼年时留下的痕迹还存在着,只是从楼房里走出的人,已经都不认识了。

也许并不存在所谓的铜子路,说不定是谁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自嘲地一笑,站起身,准备离去。

而那张引我来此的纸,已经失去它的价值,我将手一松,它便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纸飘落的地方,是洗衣台前的一条小路,路是水泥铺就的,因为长年的磨蚀,路面上露出蜂窝般的孔洞。

望着这张纸,我心中猛然一动。

纸落在地上时,有地图的那一面朝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标注着“铜子路”三个字的地方,是一个洗衣台的附近,四周的楼房布局都和我现在所在的位置一样。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在这同一张地图上,铜子路原本并不是在这里。它原先是在几栋陌生的楼房之间,我还记得,那些楼房都是大块砖砌的墙壁。由于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楼房,我也就一直没有找到铜子路。

地图怎么会改变?

我嘴唇有点发干,定了定神,仔细回想一路寻来的过程。

我记得,有一个50多岁的快嘴阿姨看了看地图,对我笑着说:“这样的砖房,我们这里没有,你肯定找错地方了。”

就算我看错了地图,这句话却绝对不会记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忽然觉得有些发冷,想将那纸捡起来看个仔细,不知为何却没有勇气弯腰,只是这样低头怔怔地看着。

这样一看,又看出了异常的地方。

由于我一直是将纸拿在手里寻找铜子路,所以并没觉得有何异常之处,虽然在附近转悠了几圈,也找不到要找的地方,我也并不曾深究其中缘故。

然而,现在纸落在地上,以站立的姿态俯视地图,便发现有一点不合常理之处。

铜子路,无论它如何小,如何不起眼,一定也是一条路。

是路,便有自身的长度。

而地图上的铜子路,却显然只是一个点。比较周围环境,这个点就在现在这张纸所处的位置,甚至连纸周围路面上的污渍,也在地图上描绘得毫厘不爽。

难道面前这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就是铜子路?

从地图上看,显然并非如此。

地图上,用一个大五角星标记着铜子路,在五角星的两端,有两条细线延伸,用细细的铅笔字注明:洗衣台前的小路。

好详细的地图,连这样一条小路,也被这样准确地标明了。

依照比例和位置来看,铜子路,竟然就在这张纸下面。

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如果只是一个玩笑,绘制地图的人如何预知我这张纸一定会飘落在这个地方?

我隐隐觉得这件事情透出一点诡异。

如果我就此掉头走了,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而,我永远也无法战胜我过分强烈的好奇心。

我站立了几秒,四周望望,夕阳在天,人们陆续回家——人们的声音给了我几分勇气。我弯下腰,想要捡起那张纸。

在我的手与纸接触到了一刹那,我怔住了。

那张纸,是小学生用的格子纸,硬而且厚,十分结实。然而无论如何结实,它也只不过是一张纸。一张纸的手感,和水泥地的手感,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可是我触到那张纸,却感觉是触到了水泥地,坚硬而冰冷,甚至还有蜂窝状的孔洞。

一定是这纸太薄了,我这样对自己说。我将手按在纸上,用力揉搓——小学生用的那种格子纸,在这样大力揉搓下,一定会起皱。但是这张纸并没有起皱,我的指尖没有感觉到纸在手底蜷缩,相反,我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坚硬粗糙的水泥地面磨得快要去了皮。

我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阵,虽然不能相信,但还是看了出来——这张纸,已经成为水泥路面的一部分。

此时天色已经非常暗,夕阳被高低的楼群遮挡住,只有一点微弱的红光从西方射来,在周围投下长长的影子。有一点点风,很轻很轻地荡起我额前的几丝头发。我儿时居住的这个地方,多年来一直是我记忆中一个温暖的名词,此时却消尽一切温存与亲切,在我心里投下诡异的影子。

我晃了晃头,决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忽略不记,赶紧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和这张不象纸的纸。

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去。

我准备离开我幼年时代熟悉的地方,临走前很自然地再朝四周看看,却发现——我要离开的地方,已经先行离我而去——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熟悉的楼房都消失了,身后的洗衣台也无影无踪,没有进出的人们,没有窗口的炊烟,也没有阳台上旗帜一般耀武扬威晾晒的衣服。

包围着我的,是一栋栋大青砖砌的楼房,楼房之间,是同样颜色的青石板铺就的道路。道路非常宽阔,可同时容两辆卡车通过。

这种景色我见过,在那幅地图上,原先标记着铜子路的地方,正是这样一群楼房,只是后来变了。

我下意识地朝地面看去——那儿光溜溜的,并没有什么纸或者地图。

我真的害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自己的血液,在猛烈撞击着耳膜。

我开始仔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从收到那个古怪的布包裹开始,慢慢想,慢慢想……终于又让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那幅地图,并不是第一次变化,在我注意到它的变化之前,它应该还变过一次。这是因为,当初从包裹里取出地图时,地图上所描绘的地方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时候的地图,绘制的的确是我童年时住的地方。但是当我进入小区,将地图出示给其他人问路时,地图上就变成了现在这些青砖楼房,直到在那个洗衣台前,地图再次变回小区——我真笨,从一开始问路我就应该看出来。

我笔直地站在原地,怎样也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遭遇,以前也曾经听说过,说某某人在经过某某奇遇后,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他们发生这种事情时,多半是在海上或者高山,那些与宇宙和自然比较接近的地方,象我这样在平凡的红尘闹市蓦然进入不同的空间,恐怕是前无古人。

我要在这个世界呆多久?

我站在路中央,用力地跺脚,青石板路在皮鞋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走到路边,伸出手,轻轻地抚摩楼房上的砖块,一股冰凉的寒意与砖石的质感一同传入手指。

这不是梦。

天色已经昏冥,远处的景物都有些模糊,夕阳最后的光正迅速消散,但是路灯没有亮起来。

从我这里,朝着这条街道的两头望过去,一直望,街道两旁没有常见的路灯和电线杆。我打了个寒噤。

仰头望望那些楼房,它们乍看之下和我熟悉的楼房没有区别,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楼房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根据我的知识,没有门也没有窗的建筑,最常见的,是…..坟墓。

我又打了个寒噤。

只有坟墓才不需要门窗,因为住在坟墓里的人既不需要透气,也不需要进出。

而这里的死寂,也如同坟墓一般。

我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怎样来的?

这里和我熟悉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我的世界虽然喧嚣杂乱,但是充满人的生气。但是这里,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渐渐来临的黑暗中,我不知道怎样在这个陌生而奇怪的世界保护自己,只能背靠着墙壁,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街道、楼房、寂静,连同我自己,一同沉入黑暗之中。

我彻头彻尾的孤单。

就在这时,衣袋里的手机忽然刺耳的叫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继而是一阵狂喜——我真是个笨蛋,我忘了还有手机!我迫不及待地将手机掏出来,看看上面的号码,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

“喂!”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在空寂的街道上显得分外响亮。

“喂,袖袖……”对方的声音很低,但是我仍旧辨认出那个熟悉的声音,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在哪里?”他问。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我的遭遇,话筒里忽然传来通话中断的声音。我的心猛地一沉,立即回拨过去,但是电话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对不起,您的帐户已经欠费。”

我全身都颤抖起来,身上又冷又热,汗水湿漉漉地在衣服内流淌——我刚刚才交的400元话费,怎么可能欠费?

我不死心地继续拨打其他号码,都是同样的结果。

我和我所熟悉的世界失去了唯一的联系,再也站立不稳,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下。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的是00:00,我苦笑一声,比之今天所遭遇的一切,这个意外实在微不足道。我失去了自己的空间和时间。

坐在黑暗中,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无数的异物在窥探,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却正贪婪地看着我,只等我一睡,便要上来吃了我。

在那些封闭的楼房似的建筑里,也似乎有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空气中是安静的,但是安静中也隐藏着某中变数。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是努力将眼睛睁大、再睁大,此时若有人看见我这样大张的眼睛,一定会被我吓一跳。

风很冷,夜很深,石板地面硌得我很疼。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一点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是布匹的摩擦声,几乎觉察不到,从远而近,渐渐朝我这边移了过来。

那会是什么?我不敢动,将身子紧紧地缩起来。

那声音在我面前停住。

我听见黑暗中我自己浊重的呼吸声,但是那个停在我面前的声音,仿佛就此消失,又回归无音。

“谁?”我不能忍受那种沉重的压迫感,终于叫了起来。经过这么久的恐惧,我的声音已经变得我自己也认不出来,在无声的街道上蓦然响起,凭添了阴森了气氛。

“你很害怕?”是个孩子的声音。那孩子仿佛十分好奇,很快又说,“你看不见?”

“对,”我说。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这诡异世界的孩子?我全身又开始发抖,“对,因为没有光。”

“原来是这样,没有光,你就看不见。”那孩子说。

没有光,我当然看不见。没有光,任何人也看不见东西,这种道理应该是人人都知道的,他却好象不知道一样。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我茫然地对着说话的方向望去——当然,我看到的只是无边黑暗。

那孩子又悉悉簌簌地弄出和先前相似的细小声音,忽然,我眼前乍然一亮,整条街都明亮起来。我一时无法适应,用手遮住眼睛站了几秒钟,才渐渐看清周围的景色。

那孩子就站在我面前,离我只有一尺距离,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明亮地看着我。

我定了定神,望着他。等我看清他的样子,不禁大叫一声,想往后退,背后却顶着墙壁。

我从来没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又大,又圆,又黑,乌溜溜地发出盈盈的光彩,充满天真和好奇。然而除了这样两粒又大、又圆、又黑的眼珠外,在他眼睛的部位,既没有眼眶,也没有眼白,更不用说眉毛和睫毛。

他只有两粒黑眼珠,眼珠上正清楚地映出我恐惧的面孔。

在他的眼珠下面,是一片光滑,本应是鼻子的地方,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本应是嘴的地方,是两道画出来的红线。

这个人,没有鼻子,没有嘴,也没有头发。他的整个头颅,是接近于标准的球体,非常之圆。

见到这样一个脑袋,我再没有勇气看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我只是大口喘气,努力使自己不要晕倒。

“你很害怕?”他好奇地说。他一说话,那两条红线便上下张合,声音便从红线之间的缝隙里传出来,难道,那,竟然就是他的嘴?

我终于晕了过去。

我醒了。

睁开眼睛之前,我满心希望之前所遇到的一切都是梦。

不是梦——刚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对圆溜溜的乌眼珠在我面前,如此之近,使我几乎又吓晕过去。

“你睡着了。”他说。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由于离得非常近,我可以看出他那异常白皙的面孔。他的面孔很怪,没有皱纹,应该是很光滑的,但不知为什么,却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那张脸上布满粗大的毛孔,却一根汗毛也没有。

除此之外,他的脸,呈现一种奇特的凹凸不平,无法形容,和平常所见的任何面孔都不一样。

我隐隐觉得他是……..但是怎么可能?

“你现在醒了。”他说,裂开两道红线描成的嘴微笑起来,很难相信那么清脆的童音是出自这样一张嘴。

他又朝我靠近一点,我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伴随着我的生活,再联想到他奇特的容颜,我更加觉得他几乎就是我猜想的那种东西,不由惊叫一声,伸手将他推开。当我的手触到他的身体时,一种无比绵软的感觉从手掌上传来,他并没有在我一推之下后退,只是身体不可思议地朝后弯曲,弯到平常人不能达到的地步。我的手陷入他绵软的身体里,他的身体柔若无骨,质感分明。

我没有猜错,他果然是那种东西。我早该想到,他的面容,他的皮肤,他身体的柔软,一切一切都显示出,他,不是人。

“你是布娃娃!”我不由脱口而出,随即掩住嘴,惊恐地看着他,不知他要怎样对付我。

他微笑着看着我,两道红线上扬:“是啊,我是布娃娃啊,我叫突突,你呢?”他好象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怪异的存在,仿佛一个会动会说会笑的布娃娃是理所当然要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想到这个词,我恍然大悟——我忘记了这是个多么怪异的世界,没有发生过一件正常的事情,一个活的布娃娃,在我原来的世界里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在这个世界里,说不定是再正常不过了。

说不定,这就是一个布娃娃的世界!

“我叫袖袖。”我低声说。心里已经不那么害怕了,虽然他长得不象个人,但是从布娃娃的角度来看,还是很可爱的。何况,他看来并没有什么恶意,“这里的人都是布娃娃吗?”

他露出一个看来是吃惊的表情,耸了耸肩:“怎么会?”

“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

突突正要说,忽然想到了什么,斜着脑袋,一双乌荧荧的大眼睛盯着我,似笑非笑:“你是外面来的?”

“是。”我硬着头皮说。

我本以为他会追问我从哪里来,是怎样来的,但是他再没多说什么,打了个哈吹:“我不能告诉你。”然后他就紧紧闭住两道红线的嘴唇,拿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

无论我怎样追问,他总是不说。说话间,我们已经沿着青石路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我说得喉咙发干,只得住嘴。停下话来,才注意到一些开始没注意的事情。之前突突做了一些事情,四周便明亮起来,然后我就被突突奇异的容颜所惊吓,无暇顾及其他。其实那件事情应该是很容易注意到的。

四周突然的明亮,我先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路灯的光,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就发现,这种光线是属于阳光的,何况四周并没有一盏路灯。但是刚才分明是黑夜,不可能会有阳光的。我一边疑惑地这样想,一边就看着几道细如金丝的阳光落在我的手臂上,仰头望天——一轮金阳高悬天上。

我又吃了一惊:“夜里怎么会有太阳?”

突突斜睨我一眼,忽然很狡猾地笑了:“外面来的人,总是这样,呵呵。”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笔,看着我,笑了笑,又笑了笑,然后一直很得意地笑。

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问道:“你笑什么?对了,这里的房子怎么都没有门?”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他是布娃娃后,我就觉得他一点也不可怕了——是我们儿时的玩伴长大了。

他哈哈大笑——说真的——他笑得憨憨的,软乎乎的脸蛋泛起了两团胭脂红,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他骤然止住笑,望着我:“你不害怕了?看来你适应得很快啊,比别人强多了。”

“还有别的人在这里吗?”我立刻问,心里一阵惊喜——能够碰见我的世界的人,该多么好。

他淡淡一笑:“我不能说。你问这房子怎么没有门?我来告诉你。”他走到一栋房子前,站好,回过头来看着我,“门是不是应该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呆呆地点点头。

他微微一笑,伸直手臂,用那支粉笔,在墙上画起来,一笔,又一笔,渐渐可以看出那是一道门。我心中也慢慢形成一个想法,一个在我那个世界看来不可思义,但在这个世界却似乎可以接受的想法。

“你,”我说,“不要告诉我你画的这道门会变成真的。”

“袖袖真聪明,”他夸奖道,“是的啊!”说话间门已经画完了。但是仍旧只是一幅画,停留在那里没动。

我看看他。

他看着画,说:“要等等。”

我们等了大约5、6分钟,那门仍旧只是一幅画。

我再看看他,他脸上又泛起了胭脂红:“有时候,也会失灵,”他尴尬地解释,立即又道,“但是太阳确实是我画出来的!我保证!”他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我,好象生怕我不相信。

我忍不住想笑:“对,我相信。”

这栋楼外表十分光滑,和其他的楼房一样,都是冰凉的青色,象坟墓一样,没有缝隙。连门牌号码也没有。

想到门牌号,我猛然记起自己是怎么来的——我是要到铜子路三号啊。

这是不是铜子路?我正要问突突,只见他用那支粉笔在墙上又在画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他用歪歪扭扭的笔法正在写字。

“你还会写字啊!”我不由赞叹,虽然那字确实无法辨认含义,但我还是看出来那的确就是中国字,一个布娃娃,能够写中国字,不简单!

他得意地一笑:“呵呵,我每天都认真学习呢!”他努力地用柔软的手在墙上写了一阵,然后满意地退后几步,歪着头,仔细欣赏,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如何?”他问我。

“很好,”我点点头,“可是能不能告诉我你写的是什么?”

他大吃一惊,脑袋居然在肩膀上转了360度。

我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大跳,还没回过神来,他的头颅又转了回来,又吓了我一跳。

“你不认识中国字?”他不能置信地看着我,“但是你说的是中国话啊!”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你的字太难认了。”

“是吗?”他迷惑地看看自己写的东西,“很好认啊,你看,”他用胖乎乎的手指在那些字上逐一点过,大声念道:“铜子路三号——很明白呀!”

铜子路三号!

我当场目瞪口呆。

我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不好看,突突双目灼灼发光地看了我好一会,终于说:“你怎么了?”

我慢慢地回过神来,问他:“你怎么会写这几个字?是不是附近有一条路叫铜子路?”虽然这样问,但是我心里已经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

果然,突突断然否认铜子路的存在,“不过,”他微笑道,“我现在给这条路取名叫铜子路,怎样?很好听吧?”

没错,跟我想的一样,并不存在铜子路,在我来这里之前,所谓铜子路,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完全无法窥探这个世界的奥秘。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对着突突的耳朵大叫。突突连连朝旁边跑了几步,躲开我,拼命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他一脸无辜的表情。但是我才不相信他的话呢!

我追上他,抓住他狠命地摇晃,他又轻又软,在我手心里皱成一团,一点抵抗力也没有,只是不断地喊着:“哎哟,我头晕啊,不要摇了!”他努力挣扎,身体将我的手包围起来,但是没有用,他无法挣脱。

“快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凶神恶煞地对他喊。

他的红色嘴巴朝下耷拉下去,仿佛要哭了。然后他整个脑袋都软软地垂了下来,直接落在我手上——大概,所谓“垂头丧气”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吧。

“你抬起头,”我生气地揪着他的脑袋,“快说!”

他将脑袋左摇右摆,想要从我手里逃出去。

我们正扭打着,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绷”的一声从他脑袋上传来。我不由怔住了,他的脑袋如此之软,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一怔之下,我手底下便松了。他乘机钻了出来,抬头看着我。他一抬头,我们两人都同时惊呼起来。

他的眼睛,本来是乌黑明亮的两粒,此时却只剩下一粒,另外一颗眼珠,早已不知去向。那颗幸存的眼珠,晃晃悠悠地吊在脸上,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眼珠上还明显地映出我惊骇的面孔。

“我这样看不清楚呢,”他抱怨道,仿佛并不痛苦,“你快帮我找找眼珠。”

“什么?”我颤声道。

“一定就在地上。”他说着便弯腰在青石地面上仔细寻找起来,眼珠晃悠悠的,又可怜又可怕。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也帮着寻找起来。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来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碰见一个会说话的布娃娃,现在又帮这个娃娃找他奇怪的眼珠!

“我的眼睛是扣子做的,”突突认真地对我说,“黑色的扣子。”后一句话实在多余,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眼珠会掉,一定是刚才扭打之中被我不小心揪下来的。看他用一颗不牢固的眼珠在地面寻找,我觉得十分内疚。

我们找了很久,什么也没看见。这地面光滑无比,没有缝隙可以掉下一粒扣子,我不知道它溜到哪里去了。突突显然很失望,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他虽然没有责怪我,我却刷的红了脸,低下了头。

这一低头,便看见了衣服上的扣子,我心中一动,立刻使劲将扣子拧了下来,递到突突面前。他吃惊地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你干什么?”

“给你!”我说,“你的眼睛是用扣子做的,这个应该也可以啊!”

突突望了望扣子,又望了望我,突然笑了起来:“袖袖啊,我不喜欢透明的眼睛。”

啊?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扣子是透明的,并且比他的眼睛小很多,这样一颗眼睛,相信没有人会喜欢。

我脸更红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突突叹了口气:“算了。”

我知道一只眼睛是多么不方便,他这样说,只不过是要安慰我罢了。即使他肯算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也已经很不牢固,只有一根白色棉线和他的脸连在一起,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他自己也马上想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上面有一小段线。

“袖袖,帮我把这只眼睛缝得牢一点,不然掉了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将针递给我。

我不能拒绝这个要求。

我为很多布娃娃缝过衣服,但是那都是没有生命的娃娃,而突突,是活的,我揪他,他都会觉得痛,何况是这样一针扎下去?我颤抖着手在他眼睛前晃了很久,就是无法下手。他倒是好脾气,也不催我,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没有办法了,我闭上眼睛,飞快地朝他脸上刺过去——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很轻易地就穿过去了——我睁开眼一看,那针并没有扎在他眼睛的位置,却扎在了他的嘴上,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慌忙道歉,正要将针拔出来,却只觉得地面一阵摇晃,我们站立不稳,一同倒在了地上。

“地震了?”我问。

突突嘴上扎着针,说话有点含糊:“不日(是)。”针尾上的线随着他说话一颤一颤的,我看了,既怕他痛,又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该怎样表情。

地面还在继续摇晃着,渐渐地传来一股水草的味道,伴随着海涛声。然后,地面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来——我用了荡漾这个词,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其他词语来形容地面这种运动状态——地板分明是坚硬的石板地面,但是却依照柔和的正弦曲线缓慢波动着,这种情况我无法理解,无法置信。我伸出手探探身下的地面,想看看它是不是变成了水或者果冻或者其他任何能够象水波一样荡漾的东西,但是它仍旧是地板,硬邦邦的,手指穿不过去。

我和突突,就象两块木头,漂浮在固体的水面上。

“突突,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声音透过波涛的声音传到突突面前,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清。

突突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但是被波涛的轰鸣淹没了。我很想走到他身边去,却站不起来。

突然我们之间起了一个大浪。

象我这样来自正常世界的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是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大浪的。它和一般的水浪一般柔软,变幻多姿,但是却比水浪凶猛一百倍。我本来不知道这个浪会如何凶猛,只是呆呆看着,看着这到青色的固体波浪在我面前立起两米来高,将我和突突分隔开来。

“袖袖!”突突不知道是怎样来到我身边的,他朝我猛扑过来时,大浪正慢慢朝下落,眼看就要落到我的头上。我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很大力气猛然一推,顺着波动的石板地面往前滑了很远。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大浪落到地面的声音,就如同有几吨重的石头从高处落下,令人心中剧震。

突突!

我想到突突,心中一阵害怕:他会不会被这股浪花给淹死了?

我在荡漾的地面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回过头去——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那青色的固体波浪缓缓地朝下低落,而波浪下端,突突白色的身体已经被压进地面里,只露出头和一只手,并且他仍旧在下沉中,那股波浪压迫着他,要将他压到地底下去。

“突突!”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猛然站起来朝他跑过去。他做了一个阻止我的手势,可是我没有听他的。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已经成了我的朋友。当朋友正被埋入地下的时候,我怎能袖手旁观?

地面的震荡是缓慢而均匀的,却足以使我失去平衡。我只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突突的手在我前面不过半寸的地方,我却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下沉,却毫无办法,只有流泪。

“袖袖别哭,”突突微笑道,“别怕,我不会死的。”他眼睛上的线已经只剩下一根了,眼珠岌岌可危,随时都会掉下来,可是他的笑容却如此灿烂。

“你回头看看。”突突说。我依言回头,只见青色的波涛在整条街道上荡漾,所有的房屋都在波浪中起伏,地面上不时突然涌起巨大的浪花,将房子压得粉碎。

我心中一震,立刻回过头来,努力朝突突爬过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我这样爬动,终于碰到了他,但是他却猛然一缩,挣开了我。

“你干什么?”我愤怒地大叫。

突突好脾气地笑着,半个下巴已经陷入地下:“你再回头看看,你身后有一座岛。”

“胡说,快把手给我!”我不听他的,只想抓到他的手。可是他坚决地避开我,执意要我回头。

回头有什么意义吗?只不过是看见那些房子被压碎罢了。为了让突突把手给我,我只得再次回头一望。

我呆住了。

身后的房屋和街道都消失了,却出现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离我只有一米之遥,我甚至能闻到岛上桃花的芬芳。那世界有花有鸟,草丛中有几只小白兔。与我身边波涛汹涌的状况相比,那个世界如此安详,果然象是飘摇大海中屹立不动的岛屿。浪花虽然大,却一点也不能动摇那个世界,偶然有些青色的波浪落到岛上,也迅速地不见了。

呆了几秒钟,我马上回头,想将突突拉过来,我们一起逃到岛上去。

但是突突已经不见了。

原来他所在的地方,一点青色波浪正慢慢低伏下去,依稀可以看见青色下面一团白色的身影。

“突突!”我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是心里却很清楚,他已经沉到地下去了。我用手使劲敲打着地面,想透过石板将他捞上来,然而那地面冰冷坚硬,无法穿透。

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见远处涌起一团大浪,迅速地朝我推过来,我被波浪高高举起,然后又猛然落下——

我落在了那个岛上。

岛上的泥土松软潮湿,有一层绒毛般的嫩草,我跌在上面,只是微微有点疼。我将手在地上一撑,想要坐起来,手心里却触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我将那东西捡起来,只见它乌黑发亮,在阳光下光芒闪烁,刺得我的眼睛和心都一阵疼痛,忍不住热泪横流。

这个乌黑的小东西,是一粒扣子。我当然认得它,它是我的朋友突突的眼睛。

他说他不会死,可是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认识他以来,他一直保护我、陪着我,最后还为我死了,我却将他的眼睛揪了下来。

我紧握着突突的眼睛,握得掌心发酸。

我将脸埋在不曾被忧伤污染的草地上,让泥土吸去我的泪水。

袖袖,你的朋友被埋葬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不要哭。”耳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我蓦然从泥土中抬起头,惊喜地四望——难道是突突?是他的声音吗?

四周除了翻天的波浪,便是寂静的小岛,没有突突,没有人,没有动物,只有我独自一个。

那么那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不要哭。”又是同样一句话,分明是突突是声音,但是四周空荡荡,是谁在说话?

“不要哭。”那个声音温和执着地在我耳边回响,带着突突那种布娃娃的天真和善良,每说一遍,突突憨头憨脑的样子便出现在我脑中,叫我如何忍得住眼泪?我想我一定是思念突突,产生幻听了。

我坐在草地上,突突的声音陪伴着我,咫尺之外是一个翻腾的固体世界。从我坐着的地方来看,除了波浪是青色的、声音比较沉闷之外,我看不出那个世界和海洋有什么区别。

等等,那是什么?

我蓦然起立。

汹涌澎湃的青色中,有一点白色在沉浮飘荡,由于距离遥远,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那种白色令我的心狂跳起来——那一定是突突!突突全身都是白色的!我将眼睛睁大到极限,想要看出突突的样子来。

那点白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出是个人。那人——我简直有些哭笑不得——那人居然正在劈波斩浪,在固体的海洋里游泳!

我又一次感叹这个世界的离奇与古怪,但已经不再象刚来时那样大惊小怪——如果一个原本古怪的世界突然不古怪了,那才真正古怪呢。

我没想到突突居然能够在石头波浪里游泳,他的身体柔软如斯,是如何突破坚硬的石板的?我习惯性地猜测他游泳地奥秘,随即一笑,我用来进行猜测和推想的一切理论,都是基于我那个世界的,在这里恐怕用不上。这样一想,便释然了,管他什么原因,只要突突回来就好。

又一个波浪在我面前立起,阻挡在我和那点白色之间。等波浪落下,那点白色已经到了面前。

到了面前,这就不是仅仅一点白色,而是一大团白色。

我正要跑过去,突然脚下又一阵摇晃,将我摇倒在地上。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青色石板地面上,那个安详的小岛不见了,突突的声音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一次习惯地思考起来。

我慢慢地回想着和突突相遇以来所发生的事情,想到他画出了一个太阳,那个太阳现在还在我头顶上发光;再想到他很想画一扇门,却没有成功,然后想到这个小岛的出现,如此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仿佛是突突想要一个岛,就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岛——还有那个始终萦回在我耳边的突突的声音,它叫我不要哭,当我被波涛中的白色所吸引而停止哭泣时,那个声音便消失了,小岛也消失了。

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突突想要做什么,就能够做到什么?

但是,如果是这样,突突一定不希望这些奇异的波浪出现,为什么它们还是出现了?是不是因为突突有时候也会失灵,就象他画一扇门的时候失灵一样?又或者,突突并不反对这些波浪的产生?

我越想越糊涂。

“笨蛋!”一个金属般的声音从天而降,吓了我一大跳。我猛然抬头,面前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这一定就是刚才在波浪里游泳的那个人,可是却不是突突。

这个人虽然背对着我,可是他的背影线条很优美,不象突突那种胖乎乎的感觉。并且这人虽然也是白色,却显然不是布做的,全身都很硬朗。

尤其有区别的是,突突的脑袋是光秃秃的,而他的头上,却有浓密的头发,并且是乌黑的、正常的头发。

发现不是突突,我心里一阵失望。然而我想,突突也许并没有死,这个世界随时都可能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突突既然能够给我变出一个小岛,没有理由不能救自己。

我望着那个白色的背影——这回又会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千万不要害怕。我告戒自己。

“笨蛋,你盯着我看作什么?”那人没有回头,却这样盛气凌人地问我。

“你又没有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说。

“我一直在看着你。”那人得意洋洋地说,看来他和突突是不同性格的人。

“请问你怎样看见我?难道你背后长眼睛么?”我问。

那人不再说话,却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他始终没有转身,就这样背朝着我,朝我走过来,给我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

要习惯,要习惯,这个世界是很古怪的,我努力安慰自己,让自己坐在原地没有后退。

那人这样退,终于退到我跟前,差一点就要踩到我了。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外面来的人都是笨蛋!”

我没吭声,他这句话有一定道理,外面来的人,在这个世界里,确实和笨蛋没什么区别。

“你想知道这里是什么世界?”他问,“你还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想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

“是!”我大声说。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哈哈哈哈,”他又是一阵得意地大笑,“我统统不告诉你!”

随着他话音的消失,他本人也消失了。

消失的不仅仅是他,连同我周围的世界,全部消失。没有房子,没有街道,没有青色的波涛,什么也没有。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四方,只剩下我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中漂浮。

我的心也变得极度空虚和迷惘。

好吧,这次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之前遇见的是一些诡异的事件和人物,但是至少能够依照正常的行动规则,至少我能够走路。

但是现在,我怎样移动?

我试着用手划拉几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虚空中动了。四周没有参照物,我无法知道自己是静止或者运动。

仿佛回到了混沌未开、天地未分的初始时代,周围没有任何东西遮碍视线,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心中忽然一动。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如果真是一片虚无,那么我又如何呼吸?如果真是一片虚无,我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才是,但是我能够看见自己的身体。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空虚的世界。

一定有些东西藏在这里,也许是突突,也许是苏里蔓,或者是另外别的什么。

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我变得格外冷静。

那个白色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有这么大力量变走一个世界?


在虚空的世界里不知道停留了多久,如果不是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我会以为自己已经瞎了,除了自己之外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个绝对干净无暇的世界,没有任何杂质,统一无二的空。

一个绝对自由的世界,对我毫无阻碍,我想到哪里去都可以,四肢轻盈自由,但是因为没有参照,我甚至无法体会自己的自由。

我舞动四肢在虚空中游弋了许久,仿佛走了很远,又仿佛一直在原地,无论是远是近,都没有区别。

失去了距离感,也就无法感知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

虽然感受不到距离,但是身体可以感受到疲倦。我终于累了,停止下来。

在运动的时候,虽然觉得累,倒也并没觉得累到极限,仿佛总可以支撑下去。然而一旦停止,竟似乎再也不堪疲惫,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头脑也有些晕眩。我顾不得去思考虚空中到底有些什么,双眼已经很自然地闭上,就要睡了。

在这之前,我的眼睛除了正常眨眼以外,一直都是睁大的;而正常眨眼,那样飞快的合拢一下,几乎不能够称为闭眼。

因此一直到现在,我的眼睛都没有闭上过。

合上眼,似乎只不过一刹那,忽然看见许多东西。

那些东西,陡然涌现在我面前,而我的眼睛,是有一段时间习惯了什么也看不见的,因此一时无法适应过来,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看见一个街市,有楼有车,却没有人。

许久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目光突然有了焦点,我立刻下意识地将眼睛睁开。

眼睛刚一睁开,那街市便消失不见了,我仍旧是在虚空中,四周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我呆呆地回想了一阵,立即释然——我是在做梦了。人在闭上眼睛之后是不可能看见东西的,活了20多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有这种特异功能,因此我刚才一定是在做梦。

这样一想,我摇摇头自嘲一番,复又闭目继续睡觉。

又过了没多久,眼前又出现了一些东西,和前次的不一样,这回出现的,不是什么街市,而是一条长长的古道,道上红尘飞扬,两旁芳草漫地。我仍旧是看不清楚,仍旧是应激性地将眼睛猛然睁大——同样,在我眼睛睁开的一刹那,古道和马匹都不见了,我又什么也看不见,四下茫茫。

我疑惑起来。

为何这些梦都如此短暂?

然而我的头脑实在太疲倦,虽然满心疑惑,也不暇多想,又一次睡了。

又一次看见一些东西。有了前两次的经历,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睁开眼睛,因为一睁开眼睛,梦就醒了,而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几乎和失明差不多,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因此我强烈渴望能够看见一些东西,即使是在梦里。

眼前先是朦胧,渐而清晰起来,清晰得几乎不象是梦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湖边,湖水碧波万倾,与天相接。

我弯下要,在湖里探了探手。湖水冰凉清澈,流过手心时柔和之极。这种感觉十分真实,一时之间,我几乎要怀疑这并不是梦了——然而我的眼睛是真切的关闭的,我伸手抚摩自己的双眼——不错,它们紧紧闭合。

这仍旧是个梦。

我四处望望,除了湖水,我身后还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哪里。小路大约一辆车宽,路面是红土铺就,土湿湿的,仿佛曾经下过雨,路面上留有凌乱的车轮痕迹。

有路,有车,那么一定会有人。我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去,走得腿脚酸麻,终于到了一个街市。这街市有些面熟,依稀就是我第一次梦见的地方。街市高楼耸立,车水马龙,却始终不见一个人,也听不见一点声音。我想问路,却没人可以回答。没有办法,我只得站在路中央,拦住一辆车。

那是一辆白色宝马。车在我一拦之下,缓缓停下。我跑到车窗边,准备向司机问路。车窗玻璃是半开的,我弯下腰,探头朝里面望去,不由一呆。

车里没有一个人!

车里没有一个人,那么车是谁来开?我呆呆地想。如果在现实中,我一定会有些害怕,但是因为知道是个梦,我的胆子也分外大起来。

我一辆辆地观察其他正在奔驰的车辆,发现里面都是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只是个梦,我安慰自己。

虽然安慰自己,但是我已经觉得很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

我摸摸自己的眼睛——它们依然是紧闭的,那么,这不是梦又会是什么?

我陷入沉思,却忘记了自己依然站在公路中央,四周是穿梭的车流。站了这么一会,已经有好几辆车子在我身边急刹车。其中一辆车的车门慢慢打开。

我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我感觉应该有个人从车里下来,一步一步正走向我。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那辆车和其他车一样,是空的。

我心里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时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上,只觉得手心里一痛,举起手掌一看,掌心处被地上的尖利的石子划出了一丝细细的血痕。

我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这样一来,我又回到了一片虚无之中,车流和街市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而,手心里的痛却没有消失。我低头一看,掌心中的血痕赫然在焉,尤未合拢。

我心头一震。

梦里受的伤,怎么会出现在真实中?难道,难道刚才所经历的并不是梦?

我环顾四周,茫茫虚空,除了我自己,这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

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是不是……是不是…….我一边想,一边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荒谬——是不是我的周围其实并非虚空、我正处在一个我以为是梦境、实际上却真实存在的世界?那个世界我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要看见那个世界,必须闭上眼睛!

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呆住了。

还是不对!

如果那个世界真实存在,只是在睁眼的时候看不见的话,那么为什么我也听不见声音、伸出手去什么也触摸不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了很久,越想越不明白,我晃晃头,决定终止没有意义的想象。现实是,我无法在虚空中做任何事情——你怎样对付不存在的东西?但是那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街市,明显对现实具有一定作用,至少在那里划破的手掌,在现实中也依然是残破的。因此那个必须闭上眼睛才能进入的世界,也就成为我逃离虚空、进而回到正常世界的唯一途径。

我别无选择,不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都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闭上眼睛。

还好,这回依旧是在一处街市,只不过不是前次所见的地方。这里是一处很大的广场,四周彩旗飘舞,中央一个很大的喷泉,正喷涌着晶亮的水流,空中飘着很多彩色气球,地面上撒满了彩色纸屑,还有鞭炮燃烧后的碎片——赫然一派节日景象,只是没有人。

广场四通八达,看来是处在一个大城市的中央,有四条公路通向不同的方向,公路都是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下过雨。其中一条公路上,有一串长长的脚印,沿着公路一直通向我的脚下。我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那脚印是登山鞋留下的,我将自己的脚试探着放上去,大小刚好吻合,鞋底的花纹也和脚印花纹一模一样。

这么说,那串脚印是我自己留下的?是我自己一直走了这么远的路?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我只知道自己在那片虚空中手脚划动,却一直停留在原地。原来我并没有停留在原地,在这个世界里,我走了这么远,怪不得会感觉疲倦。

四周还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

我猛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我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看见东西,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必须堵住耳朵才能听见声音?

虽然感觉荒谬,我还是立即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撕成两小块,搓出两个纸团,一边耳朵里塞一只。

果然没错,仿佛一个沉睡的世界突然苏醒,在我堵住耳朵的那一刹那,各种声音骤然响起,喷泉丁冬,鞭炮齐鸣,还有汽车行驶的声音。

独独没有人声。

不,不仅仅是没有人声,连动物的声音也没有。

到了此时,我竟然忍不住放声大笑——我怎么会突然遭遇这样一连串的不可思议啊!从进入铜子路开始,一切都仿佛脱离了逻辑和轨道。如果我还是个孩子,想必会以为自己到了童话世界——因为只有童话才这么奇妙。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我到了哪里?外星球?另外一个空间?还是超越了时空?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纷至沓来,我一边在广场上溜达,一边乱想,直到看见一样东西。

那东西在广场边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是很可爱的树袋熊造型,可惜因为垃圾实在太多,变得肮脏不堪,连盖子也盖不上了。那东西就在一大堆垃圾上面。

那是一个白色的布娃娃。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几乎是立刻冲过去,将那布娃娃拿了起来。

我多希望那是突突!

然而我失望了。这个布娃娃很小,只有一尺来长,而突突却差不多和我一样高。并且这布娃娃的容貌很美,做工精致,尤其是一头卷曲的秀发,都显示它是女娃娃,而突突是男的。

它会说话吗?

“喂!”我说。

布娃娃一动不动,它的眼睛是蓝色的玻璃珠,很漂亮,却没有光彩,没有生命。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布娃娃,它不会象突突一样说话。

突突到底怎么样了?我再次陷入担忧和焦虑中。我始终不相信他会真的死了,在一个如此奇妙的世界,是否也有一种奇妙的力量来救他?

“你在干什么?”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我全身一震——小孩子的声音?

缓缓抬头,我惊讶地发现,就在这短短的是刹那,本来空无一人的广场,突然变得象百货公司一样拥挤,到处都是人!四周沸腾着人声,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我张大口,又激动又紧张地看着人流在我身边经过——自从进入这世界,我是第一次看到和我一样的人!

难道我回到真实世界了?

我激动地摸摸自己的眼睛——依然紧闭——我仍旧是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我有点失望。

这些人是怎么出现的?难道是魔法?我几乎要伸手去摸摸从我身边经过的一个老太太,看看她到底是有血有肉还是只是一个幻象。

“喂,你没听见我在说话?”那孩子的声音不耐烦地再次响起。

我这才记起,连忙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就在我左边,一个大约六岁的男孩,长得很可爱,正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你好。”我说。

男孩狡猾地一笑,柔嫩的唇角弯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你是外面来的。”

我正要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猛然发现一件事情,不由双眼一震,就要惊讶地睁大眼睛,但是我手里那个布娃娃突然腰一挺,从我手中飞起,跳到我头顶,紧紧地捂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挣扎,便想用手去掰开它的小手,但是我的手忽然被另外一双小手牢牢握住——是那个男孩,他飞快地说:“不要睁开眼睛!”

他这样一说,我马上记起这是个闭着眼睛才能看见的世界,心里虽然仍有千般疑问,却也立即停止挣扎。

那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丝巾,对我招招手,要我蹲下身。我犹豫了一下,弯下腰,慢慢地蹲下,不知他要干什么。他对那布娃娃挥挥手,布娃娃将小手从我眼睛上放开。这男孩将丝巾递给我:“用这个蒙住眼睛。”

他这样一说,我恍然大悟,同时非常感激。要知道长时间强行闭着眼睛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而且时时都可能不小心睁开眼睛。

那男孩等我将丝巾绑好,不等我开口发问,已经先说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你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看见,而我却可以睁开眼睛?”

这的确是我很想问的问题,但是我现在最想问的却不是这个。我将布娃娃捉到手里,急切地问:“你认识突突吗?”

但是布娃娃凝然不动,没有表情,完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仿佛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儿童玩具。

我用力摇晃它,它依旧不动。

“你不用白费力气了,”那男孩笑嘻嘻地道,“它不愿意说话,你逼它也没用。”

我望着布娃娃不做声。男孩不耐烦地说:“你现在该问我问题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问你问题?”

“你不问我问题,我怎么回答你?”他忽闪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好看地抖动着。我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一个小孩子玩文字游戏,便将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问了出来:“为什么你可以睁开眼睛?”

男孩非常高兴,欢呼着拍了拍巴掌:“哈哈哈,那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仿佛是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一脸狡黠和得意。我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这孩子和那个将我带入虚空世界的白色人影倒是臭味相投。

我决定去找一个脑筋清醒的成年人。

“先生,”我拦住从我身边经过的一名西装男子,“请问…….”话没说完,我便大叫一声跳开了。

那名男子,在我问话的时候抬起了头。在他低头走路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容颜俊朗,是个很好看的人,但是他一边抬头,容颜一边不断变化,等到完全抬起头时,整个面部都变得如同死人一般惨白,甚至透出隐隐的青色,看上去狰狞可怖。

“什么事?”他用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没事,没事。”心里只希望他快点走开。

但是他丝毫没有走开的意思,仍旧是直直地看着我,目光阴森而凌厉:“说,什么事?”

我按住狂跳的心脏,小声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刚问完,我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我看见那男子的目光分明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并且变得十分凶恶,慢慢朝我逼过来:“你是外面来的?”

“是的,”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背上冒出了冷汗。这个男子身材高大结实,打架我是一定打不过他,看来他对外面来的人没好感,不知道会怎样对付我?我暗暗将手身进口袋——那里有一柄瑞士军刀。

男子正要说什么,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竟然是那个小男孩打了他一耳光。男孩个子很矮,他努力跳起来才打到这个男子。我心里暗暗叫糟,正要拉了男孩逃跑,却见那男子挨了这一巴掌,并不怎样愤怒,反而显得有些害怕。

“滚开!”男孩尖利地对他吼道。那男子更加害怕,面上显出羞愧的神情,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男孩在我身边发出清脆的笑声:“你看,你要记得自己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要不断变换自己的策略和手段。”

我现在已经隐隐觉得这个男孩不同寻常,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到突突和苏里蔓的线索。

“那么……..”我开口正要问,他已经先阻止了我:“你不要问拉,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只能让你知道,一切都变得非常快!”

又是这样!突突也是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有点气恼地问:“为什么?”

男孩歪着脑袋看我,面上一抹淘气的微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孩子,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可是在我急切想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却这样回答我,让我一怒之下转身就走。

男孩追上来,拉住我,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是骗你,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能说出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类吗?你问的问题涉及到我们的起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恳切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大而清澈,黑白分明,淘气的时候固然慧黠可爱,认真的时候倒也让人感觉非常真诚。

或许他说的是真的,我默默地想,即使是在我的世界里,偶然来个人要我告诉他那是个什么世界,我恐怕也回答不上来,我自然可以告诉他这是地球,但是地球只是一个名称,他必然还会继续追问地球是个什么世界,那么我如何回答呢?我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原来不仅仅是这个陌生的世界,甚至那个我自以为很熟悉的世界,我也不是十分了解。

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男孩摇了摇我的手:“我叫逢觉,你呢?”

“我叫袖袖。”我说。

“你到哪里去呢?”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逢觉又摇了摇我的手:“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但是我很想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你可以帮帮我吗?”

我有些惊讶:“我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他微微一笑:“你跟我来就是了。”

我们一起穿过人潮汹涌的广场,逢觉很自然地牵着我的手,仿佛怕我们走散了。逢觉是个很絮叨的孩子,不出10分钟,就已经把他的故事告诉了我。

逢觉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是这么大,他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所谓“父母”这种动物,直到别人问起,他才发现自己是个没有来历的孩子。他用了几百年的时间(这个时间令我心里一寒:正常人当然是不可能活几百年的),来寻找自己的来历,但是都没有结果。这几百年里,他一直没有长大(逢觉当时觉察到了我的害怕,安慰我:“你不用害怕,我没有长大,不是因为我是吸血鬼或者什么其他怪物,而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过去,一直没有朝我的未来走,所以我停留在原地,没有长大。”),直到遇见另外一个和他一样遭遇的人,那人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并且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日子(逢觉说到这里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就是那个人告诉逢觉他为什么没有长大。逢觉于是终止了对自己来历的追寻,然而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长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长大?”他侧过头问我。

我摇摇头,心里却在想:说不定你真是妖怪!

他当然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自顾自说下去:“因为我可以选择,可以重来。”

他以为我听懂了,等着我的回应,可是我却比没听这句解释的时候更加糊涂:“我没听明白。”

他叹了一口长气,翻了一个大白眼:“和外面来的人说话真累。你做错了事情,自己觉得不满意,可以再重来一遍吗?你可以预先选择你做事的结果吗?或者说,你能够预知你的未来吗?”

他越说我越是惊讶,眉毛几乎跳到了头顶。

在我的世界里,有一句流行的话——“世界上没有后悔药”——那即是说,什么事情都不可以重来,当然有的事情你可以一遍两遍三遍地做,但每一次都是新的一次,而不是象逢觉话中所指的“重新来过”。要做到真正的重来,除非能够回到过去,但是我们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至于预知未来的本领,到处都听人传说有人有这种特异功能,我一直认为,具有这种功能的人,其实是通过某种渠道到达了未来,并且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未来偶尔可以预知,却绝对不能改变,当然也就无从预先选择结果。

如果逢觉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可以选择,可以重来”,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在时空中自由穿梭?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直没有长大?

“你别瞎想了,”在我想的时候,脸上一定表情复杂,让逢觉看了出来,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但是我却因此而长不大。因为我总是在犯愁,不知道该选择怎么样的未来,我不知道是做骑士好还是做魔法师比较厉害,总是在犹豫,总是在改变。”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调整了一下思路,我想我大概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爸爸妈妈给我买礼物,通常是买回来往我怀里一塞,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但是我都很喜欢,就这样我得到很多好玩的东西;但是有一次,他们让我自己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又有有一圈,琳琅满目的好玩意让我赞叹不已,我什么都想要,可是只能选择一样。我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举棋不定,直到超市关门,我还是什么也没有选择。那一天我没有得到礼物。

逢觉也是这样,无数的未来可以任他选择,可是他却举棋不定,因为他只有一次机会,他只能在无数的未来中选择一种,他想要选择最好的。

很多选择就是没有选择——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最好的,无论逢觉选择什么样的未来,他都会后悔和遗憾。

如果是我,我肯不肯为了一种未来而放弃其他无穷的可能呢?我摇摇头,不知道答案。但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我却知道,那无数种选择都是远处的东西,只有他自己选定的,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如同超市里的礼物,摆放在那里供我任意选择,可是只有我选定的那一件,才是我可以带回家的。

最要命的是,他不仅仅是可以选择,他还可以重来。

可以选择,可能最终自己选得烦了,随便抓了一个就走,那样好歹也得到一个未来。但是他可以重来,就好比超市可以退货,用了不满意可以再换,换来换去,他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想得头脑发涨,却还是有一点没想通:“我能够帮你什么忙?我什么也不懂啊。”

“我知道,”逢觉说,“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我还想再问,他却说到了地方我就明白了,拉了我继续走路,东拉西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其中涉及到他无数次伤心的初恋,都因为他的犹豫而终结。

“现在,我的那些初恋情人们都长大了。”他不胜唏嘘,我却觉得有点好笑,恐怕世界上只有他才会拥有无数次初恋。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两旁是白色粉墙,墙内恍惚是一户户的人家,时不时传出说话和笑闹声。我跟着逢觉在蛇肠子般狭窄而悠长的小巷里七拐八折,不知走了多久,总算看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一堵白色粉墙。

这是一条死巷。

我和逢觉互相望望,逢觉突然气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扔到地上,用力地踩:“骗我,骗我!”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全都红了,可见十分生气。我知道这时候安慰他也没用,只好先站在一旁,等他发泄够了,才从地上捡起那张纸,那上面画的赫然便是我们刚刚走进来的这条小巷,尽头也是一道白色粉墙,不同的是,纸上的粉墙根部有个缺口,而我们面前这堵粉墙,半个缺口也没有。

“行了,别生气了,”我拍拍兀自撅着嘴的逢觉,“你画一扇门出来就行了。”我说这话,是因为之前突突的确显示了他的画物成真的本领,想来这个世界里的人应该都具有这种本领。不料逢觉听了,抬头望着我,更加恼怒:“你以为自己很幽默?”

“怎么了?”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他大叫起来,声音又尖又脆,仿佛无数铃铛在耳边响动,“画一扇门出来?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还是相信那种故事的小孩子?”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惊讶地问:“这么说,你不能画出一扇门来?”

逢觉的表情简直是快要被气疯了,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发现一块小石子,他拿过那粒石子,用力在粉墙上画,画出了一扇门,然后,他指着那扇门:“谁不能画出一扇门来?可是我要的不是画出来的门,而是一扇可以让我通到墙那边去的真门,笨蛋!”大声骂出最后两个字后,他吐出舌头对我做了个穷凶极恶的鬼脸。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原来逢觉没有突突的本领。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我将突突的故事告诉他,他这才略微好转一点,然而面对这堵无法穿越的粉墙,仍旧是十分气闷。

“爬过去吧。”我说,同时暗暗骂自己笨,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办法?这堵粉墙顶多两米高,爬过去是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逢觉对这个建议报以冷笑:“爬过去和穿过去,结果是不一样的。”他的话我无法理解,墙那边的世界,无论用什么方法过去,到达的应该都是同一个世界啊。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我三下两下窜上了墙头,正要跳下去,却不由蓦然一呆。

墙那边什么也没有,赫然是我睁开眼睛时所处的虚空一片。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眼睛,沙巾牢牢地遮在上面——我怎么会又看见虚空?

我立即回头,看见另一边墙下,逢觉双手交叉在胸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坐在墙头,一边是真实,一边是虚无,不由有些头重脚轻,仿佛随时会掉下去,只得赶紧跳了下来。

“如何?”逢觉冷笑着看着我。

我没有作声。

既然不能越墙而过,只有在这堵墙上寻找入口了。我蹲下身,茫然地在墙上乱看。这堵墙看来有些年头了,粉刷的时候虽然是白色,现在却已经显得有些肮脏,沾了许多灰尘,还有些脚印和手印,有几处地方的粉皮已经掉了,露出里面的砖石。墙根处有一个小洞,大约拳头大小,或许是个耗子洞,四周堆着一小堆碎石,所以先前并没有瞧见。

我在墙上看的时候,逢觉也慢慢地凑了过来,等到看到耗子洞,我正要站起身来,逢觉却发出一声兴奋的怪叫:“原来在这里!”我被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在这里?”

“呵呵,”他得意地大笑,等到笑够了,才从我的口袋里掏出先前绘有这条小巷的白纸,在我面前一挥而过,“就是这里,这就是入口!”

“什么?”我不能置信地望着他,“小朋友,你不是要从这个耗子洞里钻过去吧?”

这位几百岁的小朋友没有生气,笑吟吟地将白纸展开,指着上面所绘的入口叫我看。我看了一阵,终于看出来了,除了大小不一样,纸上所绘的入口,无论是形状还是位置,甚至入口前那一堆碎石的堆放方式,都和这个耗子洞完全一致。

难道这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就是逢觉所要去的地方的入口?

就算是,又如何进去?

我实在无法想明白,望望洞口,望望图纸,又望望逢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逢觉看到我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笑了好一阵子,终于蹲下身去,探头便望洞口钻过去。我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逢觉虽然看只有六岁的样子,他的脑袋也不是特别大,但是无论如何比那个洞口大了不少。

但是逢觉如此热心,满脸兴奋,我也不忍心直接说出来,便冷眼旁观,等他自己发现其中的荒谬之处。

等了一小会,渐渐发现了不对劲,逢觉的头竟然从那个洞口钻进去了大半。我不由大为惊奇,忙趴在地上对着洞口张望,想看见他是如何钻进去的,然而那个洞口被他的脑袋塞得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看着他的整个脑袋慢慢地从那个小洞里钻过去,然后是脖子,接下来是身体。

这种情形很奇怪,因为洞很小,在我看来,他仿佛就是穿墙而过一般。

我忽然想到,传说中的穿墙术,或许就和逢觉现在的穿越是同一种道理?通过一个极小的缺口,进入不同的世界?

正在想着,逢觉已经完全穿过去了,在那边大声叫我,我应了一声,也只得低身往里钻。我和逢觉不同,他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许已经习惯钻进这样小的洞里,但是我无论怎样劝解自己,始终不能让自己相信:我真能从这样一个耗子洞里穿身而过。我先将脸帖在地上,从洞口朝那边望,但是只看见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逢觉等得不耐烦,忽然从洞中探出头来,又红又白的面孔猛然从洞口出现,仿佛一朵盛开的花。“快点。”他对我皱皱眉头,又将头缩了回去。

我一咬牙,将头猛地朝洞口钻去,心里准备着头碰在墙壁上的痛楚,然而,什么痛楚也没有,洞口柔软如同棉絮,随着我头颅的形状而改变,很快,我的头就穿过去了。

那边是一个村庄,逢觉站在洞口,低头看着我。

我更加努力前进,身体从洞口慢慢穿过去,终于到了墙那边的世界。

回头望望,那个洞口小如拳头;摸摸,坚硬如石头。我不知道刚才是自己变小了还是洞口变大了,总之我是钻过来了。

钻过来之后,我又是一呆。

先前头颅钻出来时,所见是个村庄,不过寥寥几栋村舍,颇为荒凉。然而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面前一条笔直的红尘大道直通天际,四周是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碧天如海,金阳如箭,说不出的阔朗通达,令人精神一振。

逢觉身边,不知何时立着两匹高头大马,一身乌黑的毛皮如缎子般闪光,正在那儿扬蹄长啸,似乎等不及要出发。

“上马吧。”逢觉笑道,说完他努力一跳,便跳到马背上。我虽然觉得眼前一切来得过于神奇,但也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慢慢走近属于我的那匹马。那马比我高了一个半头,正俯视着我,令我十分尴尬:如何上去?

逢觉坐在马上哈哈大笑:“跳上来!”

我看了看那匹马——我又没练轻功,怎么跳上去?但是逢觉不断催促,而马又丝毫没有弯下腰屈就我的意思,我只得一咬牙,奋力一跳——竟然真地跳上去了。

我觉得十分惊奇,正要好好体验一番骑马的感受,逢觉却又说道:“下马!”

“你干什么?”我怒视逢觉。

“到了啊。”逢觉笑嘻嘻地道。

我才刚刚上马,尚未坐稳,马未扬蹄,居然就到了?我冷笑一下,正要骂逢觉说谎话太不高明,却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

上马之前,我们站在一条大道之前,四面是草原,如今,身在马上,却只见青山绿水间,一座小小村落,赫然便是我先前只露出一个头时看到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我迷惑不解,逢觉已经将我拉下马来,微笑着看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逢觉侧着头,淘气地一笑:“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生气地看着他,他昂头望着我,一直得意地笑着,却什么也不肯说。

我生了一阵气,只得自己劝自己:这是个不可理喻的地方,千万不要和这个地方的规则计较。

这样一想,我也就哈哈一笑,拍了拍逢觉的脑袋:“走吧,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逢觉见我不问,不由露出惊奇的神色,眼珠转了转,道:“跟我走吧。”说完,他便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引路,我跟在他身后。

进入村庄,有一条羊肠小道,我想当然地正要迈步上去,却被逢觉返身一把拉住,瞪着眼珠道:“说了要你跟着我走,怎么又自己乱走?”不等我开口,便拉着我的手,继续赶路。他没有走那条小路,却拣旁边杂草和荆棘丛生的荒地里走,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了一个三四平方米的水潭,摊中的水十分浑浊,色泽深绿,一望不见底,逢觉却拉着我笔直地朝水潭走去,走到潭边,我终于拉住他:“你想死吗?这里是个水潭,你没看见?”

逢觉回头望着我,露出惊奇的神情:“水潭?这里四周都是大水,只有这里才是唯一的桥梁,你没看见?”

听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十分惊异,四周分明是荒地和村庄,哪里来的大水?

为什么我和逢觉看到的不一样?

“我没有看到大水,”我缓缓说道,将我所看到的景色告诉了他。逢觉越听眼睛越是睁大,不等我说完,他已经一蹦老高:“当然是我看到的才对,你是外面世界的人,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

“好罢。”我点点头,既然他如此有把握,我便权且相信他。他迟疑一下,昂着头,大摇大摆地朝水潭直走过去。虽然知道这个世界十分奇异,逢觉即便走进水潭,也说不定是另有玄机,但是我毕竟不是属于这个世界,思维仍旧依照自己本来世界的逻辑运转,因此我便用双手掩住眼睛不敢看他掉进水潭——可是双手掩在眼睛上,面前发生的事情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我无奈地一笑,放下手——我差点忘了,这是个闭上眼睛才能看见东西的世界。

逢觉迈开大步朝水潭走去,一只脚刚刚落到水面,便重心不稳,一个跟都载了进去,刹那见便不见了影子。

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想上前救他,但转念间又停住了:这会不会又是幻象?是不是我也应该跳进水潭去?正迟疑间,逢觉的脑袋又从水面上冒了出来,双手不断扑腾打水,同时大声叫道:“救命啊,我不会游泳,咕噜……..”话没说完已经灌了几大口水,后面的话都连同潭水一起落到了肚子里。我这才知道,原来这的的确确是个真实的水潭。我立刻冲上前,逢觉的手和头在潭面上浮沉起落,幸好潭水虽深,面积却不大,他尚未漂到潭中央,我略一伸手便捉住他一缕头发,往上一提,将他提了出来,然后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了上来。他非常狼狈,趴在潭边吐了许久,才将肚内的脏水吐净。又歇息了很久,才算是恢复过来。

“都是你!”刚刚恢复过来,他便一拳头捣在我身上,眼泪鼻涕同时流出来,万分委屈地看着我。我好笑地看着他:“我做错什么了?”

“你…….”他眼珠转了转,“你明明知道我走错了,却不坚持你自己的看法,这岂不是故意要让我落水?”

我又好气又好笑:“接下来怎么走?你的地图上没说吗?”

他黯然摇摇头,头上的水珠四处飞洒:“这个地方是突然冒出来的。”

我大笑:“突然冒出来的?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嘛……”话音未落,胳膊上又被他狠狠捣了一下:“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笑话我。你以为这是你们那个没一点趣味的世界?这里随时都在变,笨蛋!”言毕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到一边整理衣服去了。

随时都在变?我又长了见识。我原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一些东西,在这里竟然也是随时变化的——甚至一个空间可以突然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

经历了这么多古怪的事情,不知道出去以后我还能不能适应原来那个平凡的世界——或者用逢觉的话说,那个无趣的世界?想到这里,我不由一笑:杞人忧天,能不能出去还是个问题呢,又何必为出去以后的事情担忧?

“走吧!”正在胡思乱想,逢觉已经整理好衣服站在我面前。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衣服居然全都干了,连一点水印都没留下。我正想问他,却看见他狡猾地望着我,不觉恍然大悟:这小鬼,一定是等着我问他,好大大得意一番。知道了他的心思,我故意什么也不问,也不露出一丝惊奇的样子,站起身来道:“往哪边走?”果然,他显得有点失望,随手指了个方向:“随便走好了,反正我们也不认识路!”

有了落水的前车之鉴,逢觉终于相信我的话,让我走在前面带路。这真有点难为他,在他看来,这里到处都是水,而我却偏偏拣水深的地方走,一路上不免有害怕、有抱怨,但终究还是跟着我走。他的那些大水,在我眼里,不过是荒草与乱石,甚至有尚余人迹的小径,因此我走得颇为自信坦然。

我们穿过荒草与乱石铺就的荒地,走入我先前所见的羊肠小道,渐渐进入村庄。一路上逢觉不断偷偷看我,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毫不理会。他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衣服怎么会那么快就干了?”

我淡淡地道:“因为你不会告诉我的,我知道。”

“猜错了猜错了,”他立刻得意地大笑,“我偏偏要告诉你!”

我暗暗一笑,依旧是淡淡地道:“随便你。”

他得意洋洋,眉花眼笑地正要说,我也侧着耳朵准备用心听,他忽然眼珠转了几个圈,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他笑了很久,渐渐停下来,指着我:“袖袖,其实你很想知道吧,我不说,我不说,差点上当。”他笑得眼睛盈盈欲滴,可爱非常,我虽然被他看穿有些着恼,却实在无法生气,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庄腹地,四周是延绵的水田,稻浪翻腾,清风送爽,几间农舍错落其间。我望定一间红砖绿瓦的精致小农舍,牵了逢觉的手,朝那边走去,准备找个人问路。

逢觉却不肯走,他使劲拉住我的手,恐惧地低声道:“鬼,袖袖,那边有一个鬼!”他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在踢毽子。那女孩穿着一身红色碎花的布衣服,一双鲜艳的绣花鞋随着毽子上下翻飞,煞是好看。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柔软地从耳边垂下,跳动时,那辫子便在空中一蹦一蹦的,显得有几分俏皮。

“哪有什么鬼?你又看错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姐。”我拉紧逢觉的手,两人一起慢慢行至小姑娘面前。逢觉身体朝后仰,极不情愿,可是终究是没有我力气大,加上先前他曾经带错路,也就没有十分坚持自己的意思,然而还是很害怕,将身体藏在我后面,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那女孩。

“小妹妹,请问…….”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小姑娘将毽子扔在一边,突然冲上来狠狠地咬住了我的手背。她虽然年纪只有七八岁摸样,但是牙齿却又尖又利,毫不费力地便插入了我的皮肤,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由惨叫一声,逢觉也发出一声惊叫。我用力抓住她的衣领,想将她拽开,可是却怎样也拽不动她。

“她是鬼,我说了她是鬼,你偏偏不信!”逢觉带着哭腔,一边大声责骂我,一边地上拾起一块大石头,对着那女孩后脑勺就是一下。我大吃一惊,正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女孩闷哼一声,缓缓倒下。我弯腰正要去扶她,不知为什么头有点晕,竟然没有站稳,跌在了地上。

逢觉抓着我的手掌,静静地看了一阵,忽然流出了眼泪。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哭,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令我感到惊讶:并没有流多少血,怎么会这样?

“笨蛋,”逢觉一边哭一边骂道,“外面来的人都是笨蛋!鬼的牙齿是有毒的!”

是这样吗?我以为自己会着急,可是发现自己竟连着急的力气都没有了,懒洋洋地直想睡觉。在我半睡半醒的眼睛中看来,逢觉和四周的一切都清晰得象一幅画,甚至连逢觉唇角有一丝柔嫩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逢觉推了推我,见我没有动,不由万分着急:“喂,袖袖,你死了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眼泪滴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很暖和。我想要告诉他我没死,但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探了探我的心跳,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这样一副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平常总是嬉皮笑脸的面孔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

“算了,救你好啦!”他撅着嘴,生气地看着我。

他可以救我?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无法出声询问。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袖袖,你记着,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一定要记着——也不要到处乱走!”

怎么你要离开吗?我心里暗暗地想,还不等我想明白,他突然将头俯在我的手掌上,只听得一片吮吸之声,两片柔嫩的嘴唇在我的手掌上蠕动。

我猛然明白了!

他是在替我吸出毒汁!

我不由心头一颤,想将他甩开,无奈身体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看着他吸一阵,吐出一口青色的毒汁,然后再继续吸,直到最后吐出的是红色的血。

我仍旧是动不了,他慢慢地靠在我身边坐下,将头枕在我的肩上,低声道:“你记着要在这里等我啊!”说完慢慢合上眼睛,脸色变得异样的苍白,再也不动了。

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只有眼泪,不受我的控制,它自己满满地流出眼睛,润湿了我身下的土地。

先是突突,后是逢觉,是不是在这个世界里,我注定不能拥有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体力。可是我一动也不敢动,逢觉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象石头一样沉重,压得肩膀发酸。我就这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地上。

我一动也不敢动,我怕我一动,逢觉就会没有知觉地倒下去。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鼻间也不再有呼吸的气流。

我们静静地坐着,直到那个女孩苏醒过来。

那个小女孩的后脑被逢觉狠狠地敲了一下,流了许多血,我本以为她死了,不料她竟然又慢慢地动了起来,并且开始发出呻吟。

逢觉说,她是鬼,就是她有毒的牙齿害了他。

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知道在逢觉眼里她是什么模样,但是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办法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然而她苏醒以后,会不会又扑过来咬我一大口?

我犹豫不决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看看逢觉,想知道他准备怎样做——但是他什么也不会做了,他永远睡了。

女孩在地上翻了个身,慢慢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我悄悄地攥紧从地上拾起的一块石头——如果她过来,我就立刻杀了她!

攥紧石头时,我的肌肉一动,逢觉竟然就从我肩上倒了下去,我立刻将他扶起,他软软地垂着头,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不由呆住了。

原来逢觉真的死了。

在这之前,我虽然悲伤难过,却始终没有那种强烈的死亡的感觉,这使我的悲伤显得软弱无力。

而现在,与逢觉正面相对,死亡象苍白的金属,扑面而来,震痛了我的全身。

我的心在一刹那缩紧又缩紧,直缩成小小一团,所有的水分都不剩余,只有一团坚硬而锐利的东西留在胸腔里。

我要杀了那个女孩,或者,准确地说,我要杀了那个女鬼。

我慢慢地转身,面对女鬼。她已经摇晃着站立起来,捧着头,面上有些委屈,正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这个女鬼是如此令人厌恶,她漂亮的眼睛、乌黑的长发都令人厌恶,她稚气未脱的神情和花瓣一般的手掌,都是一种伪装。

我小心地将逢觉放到地上,自己站了起来。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从来没有过的冷酷,我的表情一定是令鬼心寒的残忍。她看我一步步朝她走去,突然显得那么害怕,全身缩在一起,连连朝后退。

但是她身后,是红砖绿瓦的农舍的墙。

她退到墙边,再也没有退路,而我仍旧握着那块硬石头,一步步逼近她。

“不要杀我!”她终于恐惧地大叫起来,惊恐的神情从长睫毛的大眼睛里流出来,七八岁小女孩的容颜因为恐惧而扭曲,一只蝴蝶停在她肩上,颤抖一下,又急匆匆地飞走了。女鬼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有恐惧,有悲伤,但始终无法掩藏天真与稚气。

袖袖,不要心软。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但是她的眼光,与突突的眼光,与逢觉的眼光,都如此近似,都一样娇憨!我高高举起那块石头,却无法对着她砸下去。

难道就让逢觉白白地死了?我不断地问自己。

此时的我是冷酷而残忍的,但是我的手却仍旧是一只没有杀过人的手,它不肯服从我的指挥,它有了自己的意志,高举在空中,始终不肯对着小女鬼下杀手。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这里,形成一幅有点滑稽的图画。

小女鬼慢慢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看着我,脸色一点点恢复了红润。我愤怒地看着她。

她眼睛不经意地瞟了瞟我的手腕,目光迅速移开,但过一小会,不自禁地又瞟了一瞟。我忽然意识到,她在看我的血管。我手掌上被她咬伤的地方血痕未干,伤口尚未愈合,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我看见她微微鼓了鼓鼻翼,喉头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口水。

她想吸我的血!我刚刚想到这点,就见她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尚不清楚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她就已经飞扑过来,象一道鲜艳的虹,以美丽的姿态和弧线,直朝我扑过来。

这是一只红色女鬼捕食的精彩镜头——我的脑海里竟然闪过这样一句话。

红色女鬼捕食的对象是我,我从进攻者突然变成了自卫者,这种角色转换令我措手不及,幸好之前已经有过经验,使得我总算可以及时闪过她这一扑。

她的身体带着青草的气味从我面前掠过,出于本能,我扬起了手中的石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块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尖叫一声,捂着面颊站定,呆呆地看着我,又露出害怕的表情:“你干吗打我?”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似乎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我用石块打了她,原本心中颇为不安,然而见她如此不知悔改,那点不安便自动消失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我讥讽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我:“为什么啊?”

“呵呵,”我气愤之下,反而笑了起来,“你杀了我的朋友!”说完这句话,一阵伤心涌上来,堵住了喉头,令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吃了一惊:“我没有杀他。”

我没有说话,指了指逢觉的尸体。她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更加惊奇:“原来这样子就是死了?哈哈,有趣有趣!”她脸上满是好奇的样子,就想朝逢觉走过去。我再也忍不住——这女鬼太没心肝——我快步朝她走去,横下心,非杀了她不可。

她浑然不觉我的杀机,又问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啊?我可没杀他。”她一边说,一边玩弄着自己乌黑的辫子,半边面颊上被刚才的石块砸出的血痕兀自流血,她却好象一点也不在意。

“你的牙齿有毒。”我将声音放得很轻柔,怕惊吓了她,又让她跑了。她行动很迅速,跑起来,恐怕我还捉不到她。

“哦?”她已经走到逢觉身边,正俯身仔细查看,“我的牙齿有毒?”她猛然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怕她察觉我的企图,我立即止住脚步。她满是惊愕地望着我:“我的牙齿有毒?真的吗?”

难道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毒?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她那迷惑的神情倒的确显得非常无辜。

“你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毒?”我问,又悄悄朝她移动几步。她正沉浸在这个新问题中,没有察觉我的举动。

“是啊,”她困惑不解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不过牙齿有毒,又有什么关系?”她又提出新的问题。

我站住了。我已经离她很近,只要纵身一跳,就可以抓到她。但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你的牙齿有毒,本来不是你的错,”我说,“但是你用你有毒的牙齿咬了我,却让我中了毒,要不是他帮我吸出毒汁,我已经死了。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

她点点头。在我说话的时候,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认真专注地听我解释,有几分小学生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的神情。等我一说完,她立刻道:“那我以后就不用牙齿咬人了。但是不用牙齿咬人,我怎么吸血呢?”她侧着头,显出很苦恼的样子,望着我,“你能告诉我吗?”

我有点惊讶,没想到她这么轻易便同意以后再不咬人。

她会不会也会同样轻易地同意以后再不吸血?这个念头在我心头一闪而过,但是我本能地拒绝去思考——如果她真的放弃吸血,那么我如何忍心杀她?

不再犹豫,我朝她扑过去,趁她没有反应过来,将她的头压在地上,让她咬不到我。

“你在干什么?”她被我压着,却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十分好奇。

“杀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

她这才慌了,奋力挣扎起来,可是毕竟年纪小,被我压得死死的,无法动弹。“你为什么又要杀我啊?”她带着哭腔,“我们不是好好地在说话?”

“哼!”我不理她,举着石头就要砸下去。

但是我发现自己仍然不忍心下手。

对我来说,杀人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在动手之前,我不由自主地想了许多许多。我忽然想到,这个小女鬼,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死亡,因此她对逢觉的死,没有表现出常人的态度,反而十分好奇,仿佛是观赏新鲜事物一般去观察逢觉;她用毒牙咬伤了我,却并不知道自己有毒牙,也不知道毒牙会伤人,更不知道我被她的毒牙伤到了,而当她知道这些之后,就很轻易地放弃了用牙齿咬人。

这些问题,我本来是刻意回避去想的,但是到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却不由自主地都一一出现在脑海里。

俗语云:不知者不罪。如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错误的,她该不该承担责任?

俗语又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改正错误的速度之快,是我生平仅见。

我该怎么做?

杀,还是不杀?

我想得满头大汗,头疼欲裂。

“你不会杀我了。”她突然说。我猛然被她惊醒,低头看去,她面上的惊慌之色已经退去,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我。

我发觉她的鼻头又在微微耸动,喉头又似乎在吞咽口水,目光中露出贪馋的神色。

莫非她又想吸我的血?我警惕地看着她。

“好香,”她赞叹地耸动鼻头,“你的血好香。我想喝你的血,可是我又不能咬你,怎么办?”她求援地看着我。

你还真够直接的,我心里暗暗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够以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温和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我狐疑地看着她——莫非她并不知道吸血对我来说是一桩坏事——如同她不知道死亡和毒牙的害处一般?

“我要喝你的血!”不知怎么,我竟然说出了这样话,自己先楞了楞。

然而她的反应又出乎我的意料,她好似一点也不在意,点点头:“可以啊,但是我的血现在不香。”她的语调居然还十分遗憾,几乎是有点抱歉了,仿佛她的血不能让我喝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我真的呆住了。

她微微撅起嘴,有点撒娇地说:“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既不咬你,又吸你的血?”

这种情形很奇怪,处于劣势的她,口口声声地要吸我的血,而我却束手无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显然杀她的决心已经没有,我没有办法面对这样一张什么也不懂的孩子面孔下杀手;放了她,看她那副贪婪的样子,说不定我手一松,她就会大口咬住我的咽喉。

真是骑虎难下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吸我的血?”我问她。

“啊?”她的表情大为惊讶,“因为我是鬼啊,鬼是要吸血的不是吗?”

我几乎被她这个问题呛死——这算什么答案?

“鬼为什么一定要吸血?”我只得更进一步地问。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淡淡的眉毛皱到一起,想了一会,苦恼地摇头:“不知道。”

算了,我深吸一口气,不指望从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身上问出什么了,还是我自己想吧。但是我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不吸血,你会不会死?”

她仿佛是大吃一惊,既而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笨?哪有谁不吃血就会死?”

我又快要晕倒了——这个小鬼给我的意外,比这整个世界的意外之总和还要多,她的所有答案,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你是说,”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你是说,你吸血的原因,就仅仅因为你是鬼?”

“也不完全是,”她说,又望着我的咽喉吞了口口水,“因为有时候,有的血很香,喝起来很甜,我喜欢喝。”她吞了一大口口水,渴望地看着我,“譬如你现在,你的血真的好香。”

和这个小鬼对话,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变得弱智了:“不吸血行不行?你吸了我的血,我会死的。”

她不说话,眉宇间一派犹豫和不舍的神情。过了很久,她说:“我以前吸别人的血,都没有看见他们死。”

这怎么可能?我疑惑了。即使她只是从人的手腕上吸血,即使只吸一点点,但是她的牙齿就可以致人死命,怎么会不死?

“真的没有人死?”我问。

“真的没有人死,”她认真的态度不象是装出来的,“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没死。”

等等,我发现一个问题:“你吸完他们的血,通常是过多久离开。”

“呵呵,”她吐吐舌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他们都很凶啊,我吸了血不赶快开溜,还不是被他们打死?”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她一吸完血马上就离开,那些人身上毒牙的毒性还没有发作,她当然不会知道那些人死了没有。

这个女鬼什么也不懂,杀了她实在不忍,放了她实在可怕,我左右为难时,她却已经很不耐烦:“到底怎么样啊?”

唉!

我又长叹一声,开始仔细地给她讲解血液对人类的重要性。她听得似懂非懂,终于忍不住打断我的话:“好了,你说的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了,人类没有血就会死,那我以后不吸人的血了。”

她答应得实在太快,我有点不知如何反应。

“可惜,”她咂了咂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人类的血,在他们仁慈的时候,真的比什么都香啊!”她眼中光芒流转,盈盈欲滴,仿佛对香甜的血液无限神往,令我几乎也认为血液是一种美好的饮料了。

人类仁慈的时候,血液就会变得很香吗?我细细地咀嚼她的话,仔细地嗅了嗅自己——没有闻到令她如此陶醉的香味。

但是我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在我两次要杀她的时候,每当我不忍心下手时,她总会预先知道,大概就是通过血液的气味闻出来的。

既然她什么也不懂,又已经答应再也不咬人、再也不吸她的血,我当然没有理由再杀她,手一松,她立即从我手底下钻出来,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很快乐的样子。

我不能为逢觉报仇了。

我将逢觉冰冷的身体抱起来——他还没有僵硬。刚才和小女鬼说话时,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轻松了,然而一看到一动不动的逢觉,眼泪便不由自主地下来了。

“眼泪啊!”小鬼在我身边探头探脑,对我的眼泪发出惊叹。她伸过来一只嫩得有点透明的小指头,在我脸上轻轻抹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生气地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手指放进嘴里,立刻皱起眉头:“好苦啊!”她委屈地看着我,“这就是眼泪?闻起来很浓很香,吃起来很苦啊!”

我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个贪吃的孩子。

我该拿逢觉怎么办?我不忍心将他一个人埋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个地方既然可以突然冒出来,也就当然可以突然消失,我不忍心让逢觉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漂泊。但是,带着他走吗?我苦笑。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走,是不是太可怕了一点?

在我思考的时候,小女鬼一直认真地注视着我。

“人在伤心的时候会流眼泪,你现在很伤心——是因为他死了,对吗?”她说。

我点点头。这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眼泪的滋味,没有见识过死亡,只怕也无法理解死亡带给人们的悲伤。

我全神望着逢觉,忽然余光瞥到女鬼的红色影子一闪,眼前晃过她淘气而狡猾的笑容,后脑上猛然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晕过去前的一刹那,我万分后悔——这个小女鬼,终于还是要吸我的血!

“醒醒!”有人在拍我的面颊,我逐渐地恢复了意识。等到我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眼前所见却让我猛然一震。

我看见了逢觉!

他就站在我面前,俯身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好奇,他的脚下,草丛在风里柔和的起伏,一阵阵拨弄着他的裤脚。

是不是我死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头上一阵抽痛,那个小女鬼下手还真狠。这阵疼痛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么逢觉?我惊喜不已,拉着他的手:“你没死?”

他笑嘻嘻地点点头:“高兴吗?不哭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睛——眼睛周围湿漉漉的,原来我一直在哭。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迟疑一下,眼珠转了转,笑道:“不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啦!”

我虽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既然这么说,我当然不会再问下去——我可不想他又一次死去。

只不过一小会不见,却好象经历了很久,我从来不知道生死之间会有这样漫长的距离。他的脸色依旧是白里透红,还是那么健康,好象从来没有中过毒、从来没有死去过。我忽然感激这个世界的古怪与离奇,我喜欢死亡的规则被打破,我喜欢生命可以重来。

我喜欢逢觉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无法抑制心中的欢喜,我忍不住用力捏了捏他的脸蛋,他本来皱起眉头想要躲开,见着我的神情,便忍住了:“算了,你高兴就捏一捏吧。”

四周看了看,没看见那个小女鬼,我不由觉得奇怪:“那个小鬼呢?”

逢觉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不知道啊,我没看见她。”

“哦。”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怅然若失。我发现自己居然有几分挂念那个小鬼,她什么也不懂,善恶不分,独自飘荡在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里,会怎么样呢?

“我们到哪里去?”逢觉见我发呆,故意凑在我耳边大声叫喊,几乎将我的耳膜震破。我叹了口气——这个淘气的孩子活过来了,我又要被他捉弄了。

“到哪里去?”我有些奇怪他的这个问题,“你不是说要我帮你找你的未来?”

逢觉楞了楞,眨了两下眼睛,立刻又哈哈哈笑起来:“是啊,我们走吧!”他的笑脸活泼可爱,我看了,又是一呆——要是突突也能够突然活过来,该多好。

想到突突,我不觉望了望太阳。

头顶太阳仍旧明亮耀眼,我忽然想到,自从突突将太阳画出来,我在这里呆了许久,太阳似乎就一直是在天空中央,一点也没有偏移,好象永远也不准备落下去。我认得它仍旧是突突画的太阳,因为突突没有画得很圆,太阳的圆周上,有一处地方突起一个尖锐的角。

见我望着天空发呆,逢觉也跟着朝上望去,看了一阵,忍不住问我:“你在看什么?”

“太阳,”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看的是太阳,想的却是突突。

“太阳,你没见过吗?”逢觉纳闷道。

我微笑了:“我没见过长角的太阳。”我也没见过那样一个神奇的布娃娃,我在心里偷偷说。

逢觉又看了看太阳:“是啊,它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上次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是一粒草莓。”

听了他的话,我又觉得十分惊讶:“怎么太阳总在变吗?”

他耸耸肩:“那当然,你以为它有那么笨,总保持一个样子?”

是吗?我独自微笑了,不知道那些变化多端的太阳,有几个是突突画出来的?

“不要发呆啦,”逢觉又在我的耳边大叫,“走吧!”

“走吧。”我收回目光,开始选择道路。逢觉见到的都是幻像,只能跟着我走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走,才能够走出这片地方。在我们所处的这间农舍附近,还有其他的房子,但是我不敢再走过去,不知道那里面会不会又跑出一个鬼来——逢觉已经死过一次,我不敢再冒险。

我将目光转向荒地与周围的青山。

山的后面是什么?我忽然想。这座村庄,连同这些荒地,都被四周的青山环抱着,是不是那些山,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世界的边界,是不是我们翻过了山,就能够到达逢觉原本想去的地方?

我不确定地望着青山。

对了!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有个念头倏然亮起——我怎么早没想到?逢觉既然能够改变自己的未来,当然就能够预知未来!

“逢觉,”我大声道,“我们该往哪边走?”

逢觉翻翻白眼,不作声。

我拍拍他的头:“好了,不要装了,你知道应该怎么走,你不是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是吗?”他似乎有些慌张,眼珠不停地转溜。

我疑惑起来:“你怎么了?”

他眼珠又转了好一阵,终于用咬了咬下嘴唇,昂起头,大声说:“我骗你的!”说完便睁大眼睛看我的反应。

“什么?”我几乎跳起来,“你骗我?这么说,你要我帮你找未来,也是骗我的?”

他心虚地点点头,看我脸色不善,立即大声道:“我只不过想要和你作朋友啊!”

我又愣住了。

这算不算个理由?

或许是我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一点,逢觉察言观色,立即上来挽着我的胳膊,露出可怜的样子,望着我。

我无可奈何。

老实说,我心里也有几分感动: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了要和我成为朋友,而费这么大的周章。

“那么我们怎么走?”他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已经从我脸色上知道,这一关算过去了,立即开始提出实际的问题。

我望了望环绕在四周延绵的青山,叹了口气:“翻山。”

“山?”逢觉惊讶地看着我,“那里来的山?”

“那是什么?”我指着山的方向。

“城市。”他说。

我又叹了一口气,他仍旧是陷在幻像里。如果他看见的是一座城市,我又如何叫他来翻越那座看不见的山?我颇觉头疼,无法想象他的状况。

四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许比什么都看不见更加糟糕。

“跟我走吧。”我牵着他的手。

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到山前,没有明显的道路,只有不连贯的人踩出来的小道,歪歪扭扭,一路上拐了很多大弯,总算到了山前。

山上密密的满是树木,树木之间有一人高的灌木和杂草,看来是很久没有人上去过了,我围着山脚转悠了许久,竟然找不到一条可以上去的路。正犯愁间,逢觉已经很不耐烦,拉着我往前一冲:“你在城门前转这么久,为什么就是不进去?”

城门?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已经拉着我直朝山上冲了过去。我们这样一冲,势不可免便陷入了草木从中,然而,多奇怪的感觉,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草木划过身体,面前仿佛毫无遮碍。

正疑惑间,我们已经越过掩盖在山体之上的草木,借着那一冲之势,继续前冲。我惊讶地看见,自己的身体与山坡上的泥土相接触后,没有一点阻隔,没有一丝障碍,就这样轻柔地进入山坡之中,仿佛进入空气,我甚至没有一点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叫一声,整个身体都已经进入泥土下面。

我眼前豁然一亮——泥土下面,竟然是个繁华的都市,高楼林立,车来人往,色彩与声音眩人耳目。

果然是个城市!这么说,这次陷入幻像的是我,而非逢觉。多么变化无常的世界!

我回头看看,我们所来的地方,在我看来,仍旧是一片山坡,只不过是山坡泥土下的那一面,与表面有点龟裂的状况不同,这一面松软潮湿,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芳香,无数植物的根须从上面垂落——好真实的幻象,我忍不住伸手抚摩那些根须,却什么也没摸到。

真奇妙,我暗暗赞叹。

“我们去喝点饮料。”逢觉指着一家店铺。那是一家冷饮店,装饰得花里胡哨,门可罗雀。

这次是谁看到的是真的?我心里暗暗嘀咕。象逢觉询问,他看到的情况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

是不是我们终于走出那个会让人产生幻象的地方了?

我们走进冷饮店,选了靠窗的位置。逢觉要了一杯番茄汁,我要的是奶茶。因为人少,饮料上得很快,我们一边大口吸食,一边透过窗口看街道上的风景。奶茶很浓很香,让我思念起家门口对面那家很有名的奶茶店,那里的奶茶别具风味,我每天都要喝一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有些伤感地想。自从进入这个世界,这是我第一次吃东西,不吃的时候,好象也不渴不饿,真是奇怪。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逢觉也满店飞着他的眼珠子,想找点开心的事情来淘气一下。与我们比邻而坐的是一对母女,那女孩大约两三岁,正在为什么事情撒娇,母亲不断温言安慰,眉宇间一派慈祥安宁。逢觉注意到她们之后,便再也不肯挪动眼珠,一直定定地看着,终于让我也注意起来。

“怎么了?”我看了一阵,没发现那对母女有何特别之处。逢觉却看得入神,竟然没有听到我说话。我摇摇头——他或许是羡慕人家有妈妈罢?他自己是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的孩子,羡慕别人也是很正常的。想到这点,我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逢觉的神色很奇怪,他脸上出现的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羡慕神情,那种神情,应该说是,贪婪!

这种神情,好象在哪里见过,我困惑地看着他。

忽然,他的鼻子朝空中翕动两下,似乎闻到了什么好闻的味道,喉头咕隆几下吞咽了几口口水,眼睛晶莹透亮,贪婪之色更盛,简直是垂涎欲滴。

我心中猛然一动,,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

仔细地看看他,发现他的目光并不是落在那对母女身上,而是单独落在母亲身上,定定地盯着那母亲身上的某一点。

我心里猛然一凉——他死盯着的,是那母亲的血管。母亲的皮肤象牛奶一般雪白细嫩,手腕上的血管在皮肤表面形成淡蓝色的树状花纹,十分动人。

逢觉又连吞了几口口水。

那做母亲的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仍旧是满面祥和地跟她的小女儿说话。

我脑海里回响起那个红衣小鬼说的话:“人类的血,在他们仁慈的时候,真的比什么都香啊!”

逢觉此时的神态,和那个小鬼,如出一辙。

难道,逢觉也是一个鬼,只是我不知道?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不可能啊,如果他是一个鬼,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从来都没有吸我的血,甚至为了救我,还死过一次!

趁着他没有发觉,我更加仔细地盯着他看。我想到自从认识他以来直到现在,这一路上,他从来没有显示出对血液的兴趣,这样的神情也是第一次出现。

莫非是那次死亡改变了他?

莫非——我忽然想到在人类世界里的传闻,死去的人,若饮了吸血鬼的血,就能长生不死,但是自己也会变成吸血鬼。

莫非逢觉的复活,就是因为这个?如果是这样,岂不是我害了他?

我心里一阵悲哀,伸手摸摸逢觉的头。逢觉乍然一惊,从凝望中惊醒过来,回头望着我,面上显出惊恐的神情,似乎是怕我发现他的秘密。

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番茄汁好吃吗?”

“好吃,”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大口吮吸那杯鲜红的果汁。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他惊疑不定地看看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逢觉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一定不能让他吸别人的血。可是我毕竟不属于这个世界啊,终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的,那时候谁来约束他呢?

要是突突在就好了,我又想起那个善良温厚的布娃娃,它总是那么温和亲切。

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为突突,为逢觉,也为自己。

不多时,那对母女走出店门,我注意到逢觉一直目送她们离开,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我出去一下!”他忽然说,不等我答应,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心中一沉,没有说什么,等他走出店门,看不见我了,才慢慢跟了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偷偷地跟在那对母女身后。那对母女转过一个街角,母亲蹲下身来给女儿系鞋带。逢觉悄悄靠近那做母亲的,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揪越紧。我换了个可以观察到他面孔的角度,发现他又是那样一副贪婪的样子望着那母亲,直到她感到疑惑,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他才讪讪一笑,转身走了,无限遗憾地咂着嘴,又往冷饮店走来。

我正要快步超越他先行回到店里,却发现从街角转弯处出现了一个人,让我几乎惊叫出声。

那个人,他明亮的眼睛和淘气的神情,我认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弄错——那是逢觉!

但是逢觉明明就在我面前,正往冷饮店走去——怎么会有两个逢觉?

我不能置信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一模一样,一点区别也没有。

怎么回事?

从街角处出来的逢觉东张西望,似乎在焦急地找着什么。他的眼光扫过我藏身的地方,蓦然一亮——他看见我了。

“袖袖!”他高兴地大叫,便朝我跑了过来。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往冷饮店走去的逢觉,听到这声喊,立即回过头来。

他们两人就这样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一呆。

只呆了一呆,新出现的那个逢觉立刻改变方向,他原本是跑向我的,现在却象炮弹一样杀气腾腾地冲向第一个逢觉,而那个逢觉似乎吓傻了,面色通红,张大嘴呆呆地站着。我怕他们打起来,连忙也冲了过去。第一个逢觉看见我出现,又吓了一跳,指着我和新出现的逢觉,满面惊诧,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第二个逢觉出言不善,如果不是我拉着,看他的神态,一定会冲上去打另外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袖袖……”第一个逢觉一边往后退缩,一边求援地看着我,眼睛里尽是哀求的神色。

我看着他,心中一动。

“袖袖,不要被他骗了,”第二个逢觉怒火冲天,咬牙切齿,“我才是逢觉,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长得也没有我这么帅!”最后一句话令我忍不住想笑:两个人一模一样,凭什么说人家没你这么帅?

第一个逢觉原本是后退之势,目光中充满畏怯,听了他这话,忽然站住了,努力挺直身子,有点发抖地道:“你才是怪东西,你才没有我这么帅!”

唉!我觉得十分头疼,这两人好象将辩论的重点搞错了。

接下来两人便展开了一场谁比谁更帅的口水大战,我哭笑不得。对这种争吵,旁边的人是不便于发表任何评论的,就好象两个女人之间你不能说她们任何一个比另一个漂亮,道理是一样的。我站在一边,任他们吵,同时冷眼观察,仔细回想遇到逢觉后发生的一切,心中已经了然,知道哪一个必定是假,哪一个未必是真。

那两人吵了许久,声音都有些嘶哑,终于肯停下来歇口气。

一停止吵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我。

“吵完了?”我笑道。

由于刚才吵的时候情绪过于亢奋,以至于两人现在都有些疲倦之色,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才是逢觉。”第二个逢觉声音嘶哑,说话已经中气不足。另一个显然完全不想说话,但是不得不说:“我……我没说我是逢觉啊!”

我微微一笑。

我其实已经知道他不是逢觉。

逢觉死而复生以后,性情有些改变,忽然说寻找未来之事是骗我的,忽然又对人血感兴趣。在新的逢觉未出现之前,这些事并不至于让我怀疑他的身份。但是现在既然有了两个逢觉,两相对比,这些改变就变得耐人寻味,足以使我知道,那个死而复生的逢觉,是假冒的。

“我知道你不是逢觉,”我说,“你是那个小鬼。”

“啊?”两个逢觉同时发出惊叫,不过惊叫的含义不同。第二个逢觉的惊叫声中有恐惧的含义,叫的同时,他已经一跃到我的身边,摆开一个防卫的架势,警惕地看着另一个。

另一个逢觉则是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果然没错。我又是一笑:“你刚才跟着那个妈妈,是因为她的血很香,对吗?”

“是啊,”说完之后,他勃然变色,惶恐地连连摇头摆手,“我没有吸她的血,我答应过不吸血,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我都看见了,你是个好孩子。”

只夸奖了这么一句,他便满脸得意,完全忘记了自己假冒逢觉一事还没有解决。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第二个逢觉大声问,神色颇不耐烦。我扫他一眼,淡淡道:“你先不要说话。”虽然已经肯定那个逢觉是小鬼,但是这个逢觉是不是真正的逢觉,我也十分怀疑。他出现得太突然,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有了小鬼的前车之鉴,我无法再轻易相信他。

听得我这样说,他顿时住了口,吃惊地张大嘴望着我,眼中一派委屈与惊讶,让我心里微微不安。避开他的目光,我转向仍旧得意洋洋的小鬼:“你先变回原来的样子吧——没想到你除了会吸血,居然还能变形。”

小鬼听我这样一说,得意之色一扫而光,转而变得有些惶惑,双手绞在一起,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低着头道:“我也没有办法啊。”见我不信,她着急地大叫,“我真的没有办法!”她咬着牙,慢慢地告诉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个小鬼,和逢觉一样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只因为听说鬼要吸血,便去吸血,以为这是作为鬼的义务。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鬼也可以不吸血的。她生就可以变化,遗憾的是,这种变化不是她自己可以操纵的,说来就来了,有时候会变成她想要变的样子,譬如那个红衣女孩,譬如逢觉;但是大多数时候,却总是变成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样子。

“所以,我不能变回去了,”她认真地说,看看逢觉——姑且称那孩子为逢觉吧——她赶紧加上一句,“不过我经常变的,说不定很快就变了,呵呵。”她最后干笑两声,令我也忍俊不禁,逢觉却始终没有笑。

“那么,你的本来模样到底是什么?”我问。

她搔搔头发:“我也不知道,好象从来没有两次变得一样的。”

她笑得无邪,我却有点同情她: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小鬼,就象一片漂浮的萍,在世界上孤独地飘荡,即使偶尔有人想起她,却总也不是她真正的模样。然而她好似一点也不觉得悲伤,笑得牙齿雪白灿烂,将鼻子对着我耸了耸,赞叹道:“你的血,为什么常常是这么香?”

我未来得及答话,逢觉已经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样子?”

我和小鬼同时一愣。不错,我居然忘记了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变成逢觉的样子?为什么要把我打晕?

小鬼愣了愣,忽然笑了,面上浮起两团红晕,颇为扭捏羞涩,低声道:“我是想帮袖袖啊。”她抬起头,清溪也似的眼睛看着我,“他死了,你哭得很伤心,眼泪又浓又苦,我不想看见你哭啊,就变成他的样子——我本来只想变成他的样子哄哄你,没想到你真把我当成了他。”她瞪大眼睛看看我们,等待我们的反应。

逢觉听得小鬼这样说,一直绷紧的面孔略微放松了一点,转向我:“我死了你很伤心吗?”说着忽然笑得很狡猾,仿佛十分得意。我点点头:“当然了——但是你是不是逢觉,我还不能肯定。”

逢觉愕然,继而愤怒,继而点头,叹了口气:“你说得对,都是这小鬼害的!”言毕狠狠地瞪了小鬼一眼,冷笑道,“她害死了我,你不但不为我报仇,反而和她成了朋友,哼!”说完已经气愤难平,狠狠地踢走脚下一块小石头,嘴巴撅得老高。

我注视着他,一种熟悉的感觉流过的心里,一刹那间我不再怀疑——没错,他果然是逢觉,这种神态,这种性格,典型的逢觉作风。我捏捏他的脸:“我相信你了,你是逢觉!”说着笑了起来,他还有些气恼,甩开我的手:“怎么又突然相信了?”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突然相信了,但是心里却知道自己一定没有弄错,却无法回答,只是呵呵笑着,不断捏他的脸。他起先还勉强忍耐,后来终于受不了,大声道:“你总是捏我的脸做什么?”

听得这句话,一直不做声的小鬼再也忍不住,也大声道:“她也总是捏我的脸!”

她这样一说,我们两人都同时望着她,同时道:“对了!”我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很响,不但小鬼吓得后退一步,连我们自己也吓了一跳。逢觉看看我,撅了撅嘴,示意我先说。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问逢觉。小鬼一说话,令我想起逢觉原本已经死去。

逢觉依旧撅着嘴道:“我偏不告诉你!”

“哦,那就算了。”我说。我知道他一定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的,越是追问,他越是不会说。

他微微地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而又变得恼怒:“为什么你和这个小鬼成了好朋友?”

我叹了口气,简要地将他死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越听越惊奇,等我说完,他跳起来敲了小鬼一下:“原来是个笨鬼啊——你叫什么名字?”他这样说,其实也就是认同了小鬼的存在。那小家伙虽然是鬼,但是单纯可爱,孤独无依,我们都不忍心赶她走。

小鬼耸了耸鼻子,欢笑道:“你的血也很香啊——我叫朱鬼。”

朱鬼仍旧是逢觉的模样,为了区分他们两人,我将自己的手链取下来,给她戴上。朱鬼十分高兴,高高举起戴着手链的手,在阳光下左看右看。逢觉在旁边见了,对我做个鬼脸,悄悄道:“这小鬼真傻。”我也不觉一笑。

我们三个并排走着,朱鬼很不安分,蹦蹦跳跳地,便蹦到了公路之上。那条路很是宽敞,大约有八辆车宽,车流如梭,朱鬼站在路上,随时都有被车撞到的危险。我和逢觉见了都暗暗心惊,同时走上去,想将她拉回来。她浑然不觉,居然又朝前走了两步,越发到了路中央。逢觉性子急噪,急冲冲地只顾朝她走去,却没注意到侧面来的一辆车正直朝他撞来,我大叫道:“小心!!”一把将他拉开,他愕然看着我:“你做什么?”我指着刚才疾弛而过的车给他看,他却摇摇头,什么也没看到。

怎么会呢?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堪堪从他身边擦过,实在险之又险。我正疑惑,他突然显出惊恐的神色望着我身后,将我猛然一推,大喝道:“车!”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回头一看,刚才我站立的地方,却什么车也没有。

我对逢觉摇摇头。

我们站在路中间,不断有车从身边经过,急切间到不了朱鬼身边。朱鬼正乐颠颠地欣赏她的手链,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危险,我们眼睁睁看着一白色宝马朝她冲过去,她浑然不觉,而我和逢觉,却被一辆大货车挡住,无法冲过去救她,只能大声叫喊。

朱鬼听到我们的喊叫,愕然回首,我们拼命示意她朝身后看,她顺着我们指的方向望过去,目光直指白色宝马,那车已经迫在眼前,她却一片茫然,好似什么也没看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车子撞上了她的身体。

我们发出一阵惊叫,然后蓦然一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车撞到朱鬼的身体后,并没有将她横空撞飞出去,而是无声无息地穿越她的身体,仿佛朱鬼的身体并不存在一般。朱鬼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好象没有感觉到一辆车正从她小小的身体里穿过。轿车的躯体与朱鬼比起来,俨然是个庞然大物,当它们重合在一起的一刹那,朱鬼的身体完全被轿车掩盖,只看见她的头出现在车顶上,兀自对我们傻笑。

我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紧紧捏住逢觉的手,不知道动弹。

只不过短短的一刹那,那辆车便完全穿过朱鬼,呼啸而去。朱鬼笑咪咪地朝我们跑过来,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道。

逢觉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在这个世界里习惯了,见怪不怪,对这种现象,他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

我疑惑不解,来不及思考,便看见又一辆车朝朱鬼撞过去,而她仍旧是没有看见。我大惊,正要扑上去,却发现一件事情。

在朱鬼的身侧,有一个孩子同时也在穿越公路,他也是一般的没看见那辆车,那车先穿越了他的身体,才朝朱鬼撞过来。

我心中一动。

是不是这里的车,其实根本就不会撞伤人?

是不是所有的车,都能够穿过人的身体?

这样一想,我便站立不动,而逢觉,也好象没有看见一般,并不紧张。

车朝朱鬼全速冲过去,在它接触到朱鬼身体的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到一个巨大的物体撞到我身上,腾空飞了出去。

这一瞬间好象飞越了整个城市,天地万物都以一种急速的旋转出现在眼前,仿佛流动的图片。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才知道,世界上果然有“眼冒金星”这回事。眼前黑红混杂,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金星在飞舞,四周传来巨大嘈杂声,仿佛是一个声音的旋涡,要将我埋葬。我看不见周围发生的事情,却感觉背后的大地在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转轮,转得我恶心欲吐。

过了不知多久,渐渐地终于恢复了视力和听力,才发现自己被逢觉抱在怀里,朱鬼在他旁边,俯身看着我,她手腕上的手链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我不由皱了皱眉。

“袖袖!”逢觉的声音很奇怪,好象要哭出来一般。我这才发现,他们两人的脸色都象纸一般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好象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朱鬼满脸惶惑,逢觉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张张嘴想说话,然而这样一动,立刻头晕目眩,恶心的感觉更加浓重,只得住嘴。

“袖袖,”逢觉颤声道,“你说话啊,你醒了吗?”

他怎么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忽然看到他身上沾满了鲜血,难道他受伤了?我心中一急,便想坐起来,却不料一动之下,心中一堵,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回事啊?我疲倦地想,四面八方都有冷风吹来,如此之冷,冷得我剧烈地颤抖起来。逢觉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热乎乎的眼泪不断落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却不能回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却只投来冷冷的目光,没有人停下脚步。

我忽然感到力气尽失,连支撑起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这样朝后仰去,逢觉已经抱不动我了,和我一起倒在地上,可是他紧紧地不肯松手。朱鬼跑到我们身后,努力将我们撑起来。我很想摸摸他们的脸,叫他们不要这么害怕,然而手却动不了。温热的血从我嘴里源源流出,腥腥的,是不是死亡就是这种味道?

我想我是快死了,不知道死后的我,能不能回到我的世界里去?

很快,所有的光彩和声音都与我隔绝了,连那轮炽烈的太阳,也撕不破笼罩在我头上的黑暗,我睡着了。

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朱鬼发出的尖叫。

一阵奇异的幽香传来,仿佛阳光照拂,慢慢地将我唤醒了。我的舌头比我的眼睛先一步苏醒,从舌尖上传来一股甜丝丝、凉飕飕的感觉,慢慢地传遍四肢百骸,原本僵硬冰冷的身体变得柔软而温暖。

我复活了。

我慢慢睁开眼睛,才发现蒙眼的纱巾已被取掉,但是却仍旧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

最先看到的,是一团柔亮的白光,悬停在我的头部上方,一点也不刺眼,看起来很舒服。

然后,我看出,那一团白光,原来是一个人的手臂,那人的手指,直指向我的嘴唇,指尖上,正滴下鲜红的血滴,一滴滴落入我的嘴中,那种无名的异香,便是来自这血液。

我蓦然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手臂的主人。

他的脸,藏在面具的后面,看不出真面目。那面具非常精致漂亮,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质地细腻柔滑,白里透红,宛若婴孩的肌肤。面具上画了几朵桃花,水红色的花瓣在白色的面具上,越发显得娇艳欲滴。原本应该给眼睛留孔的地方,也是两朵开得灿烂无匹的桃花。

我不由暗暗赞叹一声——真是巧夺天工、匠心独运!

戴面具的人,一头金光灿烂的长发垂至腰际,全身着一袭简单的长袍,那袍子不知是用什么做成,显得异常柔软,散发出珍珠般柔和的白光。他悬在我面前的手臂,由于高高举起,袍袖从手腕处滑下,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臂。

我虽然没有看到他的容貌,但是却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有多么漂亮,不由看得有些发呆。直到他轻轻一笑,面具随着他的笑容而波动,那些桃花都恍若迎风招展,分外动人,我才想到要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袖袖!”几个声音同时叫我,我这才发觉,原来逢觉和朱鬼都在这里,他们一左一右搀着我的胳膊,满面欢笑,鼻子都笑得皱成了一堆。

那面具人正慢慢收回手指,指尖上原本正不断滴下的血液,被他轻轻一抹,便消失不见了。

我心中有许多问题,正要问出来,忽然又发现了一个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个人,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白色的柔软身体,站在面具人身后,微笑着看着我,赫然是我在心里念了不知多少遍的突突。

看见突突,我再顾不得其他,一跃而起,大叫他的名字。他微笑着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叫我,我就已经将他一把抱住,将他柔软的身体揉得皱巴巴的,并且在他的肩膀上擦了很多眼泪。

“袖袖,不要哭了,”突突好脾气地道,“你刚刚醒来,还没有恢复呢。”

但是我怎么能不哭呢?我一直在想,他或许没有死,可是他真正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心里早就以为他死了,所以这种失而复得的快乐竟然有点无法承受,让我有点头晕。

“你先坐下。”突突见我似乎有点站不稳,赶紧扶着我坐到地上,“刚才是不是很痛?”


我望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袖袖,”他在我身边坐下,雪白的长袍拖在地上,“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受伤?”

我摇摇头,这件事情,一直让我觉得很不可理解。逢觉和朱鬼也是满面茫然,显然也不知道为什么。

面具人笑了笑:“你是不是看见朱鬼就要被车撞上?”

我点点头。

“但是你却没有过去救她?”

“是的。”我十分惊讶——他究竟是谁?为什么好象什么都知道?

“袖袖,我现在告诉你,”他说,“在这个世界里,你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死去的就是你。”

“但是我并不是见死不救……..”我正要解释,被他阻止了:“我知道,所以你才能复活,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个什么世界、为什么会有如此奇妙的法则?一连串问题已经到了嘴边,他却挥挥手:“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你自己慢慢去发现吧。其实这个世界是很有趣,不要总想着离开,即使要离开,”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也要先找到苏里蔓。”

我心中一震——苏里蔓?不错,是苏里蔓叫我来的,可是他是谁?怎样找到他?

但是面具人已经起身,不准备再回答我的问题。他走到朱鬼身边,挽起衣袖,用指甲划破手腕,只见一串血珠在空中飞过,如珠如玉,夺目生辉,尽数落入朱鬼嘴中。朱鬼舌头在唇上飞快地一转,半滴血也不放过,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看得逢觉几乎想打她。面具人见了,却是哈哈一笑,朝我们挥了挥手,突然消失在空中,只有一缕奇异的幽香,余留在阳光下的空气中。

“这人是谁啊?”逢觉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喃喃道。

我看看突突,他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我望着天空,望着太阳,忽然想,那人,或许就是天使吧?

回味良久,我们才从那人的芳香中清醒过来。

我望着突突,他依旧是雪白雪白,一点也没有弄脏。

“啊?”我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又全都逢好了,乌黑莹亮的两粒大扣子,充满笑意地看着我。见我吃惊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憨憨地一笑:“它们自己长出来啦!”

“可是它们是扣子啊,”我吃惊地道,“怎么能够自己长出来?”

突突微笑着还没有回答,逢觉已经在一旁哈哈哈笑道:“你果然还是象个外面来的人!”

哦?

我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也不觉失笑——这个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怎么忘记了?

我很想知道突突是如何脱险、又如何找到我们的,但是无论我如何追问,他只是笑,不肯告诉我。逢觉也在一边鬼头鬼脑地笑,非常得意的样子。但是我问得久了,他却终于不高兴起来:“为什么你对他的事情这么关心?我也是死而复生,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复活的?”

我心里暗暗一笑——这小鬼终于忍耐不住了。

“我问了你,你也不会说,所以干脆不问。”我故意装得淡淡地道。

逢觉斜着眼睛看着我,嘿嘿笑了两声:“好,我告诉你罢。你不记得我是没有未来的?没有未来的人,不会长大,也不会死亡。”他停顿一下,忽然有些悲伤地低下头,声音也变小了:“没有未来的人,生命没有终点。”

原来这个淘气狡猾的小家伙,心里也有着很重的悲伤。

我拍拍他的头,安慰他:“我们不是正要找你的未来吗?你的地图呢?”

一听这话,他立刻抬起头来,沮丧之色一扫而光,变得神采飞扬:“袖袖,我以为你要去找那个什么苏里蔓呢。”

“怎么会?”我笑道,“我当然要先帮你找到未来。”

逢觉欢呼雀跃,拉着我的胳膊立即要走。

刚刚死而复生,我觉得有些疲倦,很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可是看逢觉这么高兴,不忍心拂逆他的意思,便点点头。

我跟逢觉说话的时候,突突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时他拉了拉逢觉的衣裳道:“袖袖很累了。”

逢觉愕然回首看了看我,恍然大悟,立即道:“我们还是先歇歇吧。”他转动眼珠四下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要买栋房子来住。”

我吓了一跳:买栋房子?这里房子很便宜吗?

“还是不要买了,”我嘿嘿一笑,对突突道,“你不是会画吗?画一栋房子出来好了。”

突突点点头,掏出粉笔便在地上画了起来。朱鬼和逢觉围在他身边,羡慕地看着他。逢觉好象心里痒痒,恨不得将他那支笔夺过来自己画。

突突画技实在不怎么样,画了半天,勉强画出一个长方形,长方形上面加了一个大的三角,表示屋顶。画到这里,他抬头极不好意思地看看我们,大概也自知技术太差,一张脸都羞红了。我倒是没有说什么,逢觉本来是要说的,见他羞红了脸,也没有做声了。只有那个什么也不懂的朱鬼,无遮无拦地道:“你怎么画得这么糟糕啊!哪有这样的房子?”

突突的脸越发红了,白布的脑袋看上去简直就象是红布做的。他不说什么,低下头,将原来的房子擦去,用心地重画起来。

重新画的房子,依旧是惨不忍睹。

突突沮丧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画房子。”

“没关系,”我安慰他,“我们就在路边坐一坐好了。”

“唉,”逢觉叹了口气,横扫我一眼,“还是去买一栋房子吧!”言毕已经拉着朱鬼朝前走。我见他口气如此之大,买房子和买杯子一般轻松,索性不说什么,跟在他身后,倒要瞧瞧他到底如何买栋房子来。

逢觉带着我们走进路边一家店,那店的招牌赫然几个大字:南宫屋店。

店内四面墙都是大木架,架子上一格一格的放的全是房屋模型,全部只有拳头般大小。我随手拿起一个模型来看,却见那小小的屋子,全是木头作成,做工非常精细,用小指头顶开半寸大小的屋门,往屋内看去,只看见一个小小的场所,内有沙发、茶几等物,俨然是个客厅。我觉得有趣,将这个放下,又拿起另一个来看。

“袖袖,你觉得这栋怎么样?”逢觉手里托着一个模型给我看。那小屋子十分别致,小小的模型,居然也是混凝土结构,屋顶翘角飞檐,模仿中国古代建筑。逢觉从架上拿起一根细小如牙签的小棍,轻轻顶开门,从门望去,是个会客大厅,内容布置古香古色,四壁上有几道小门,逢觉将其中一个小门推开,竟然是个卧室,中间一架铜床,铺着绿色底白花的褥子,靠窗处插着一瓶花,颇觉温馨。他数了数,共有四间卧室,附带一个小小花园,花园中甚至有一架秋千。

我正赞叹这模型制作得如此逼真精细,逢觉已经拉了突突和朱鬼两人来看,他们都很喜欢,大家一商量,便决定买这栋屋。我冷眼旁观,看逢觉如何买这样一栋房屋。

逢觉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放到木架上,便拿了这小屋准备出门。

“等等,”我拉住他,“你还没给钱啊,这里没有老板吗?”我四处望望,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客人,不见老板踪影。

逢觉顽皮一笑,不做声。突突也笑了起来:“袖袖啊,这里没有老板。”

我觉得奇怪:“没有老板,难道随便拿?”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便宜事?那我倒不在乎多拿几个。

“当然不是随便拿,”逢觉指着那张纸道,“要用自己重要的东西来交换。”

“哦?”我拿起那张纸,才发现那原来是逢觉寻找未来的地图。再看看其他客人,果然都是拿走屋子,在木架上放上各种不同的东西,竟然没有一个人白拿。

“你用地图来交换?如何去找你的未来?”我问

逢觉又是一笑:“明天再将屋子还回来就行了。”

我听得新鲜,又觉得奇怪,如此毫无约束的交易,难道没有人白拿?

突突看出我的心思,呵呵笑道:“白拿的人,根本出不了这个门。”他见我还想问,连忙摇手道:“袖袖,我们先进屋休息,慢慢地回答你的问题吧。”

我点点头,跟着他们出了门。

我原以为,他们一定是拿着这个模型到某处找一栋同样的房子,然后另外付钱。不料才出门,逢觉便将屋子放到路边的地上,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进去吧,袖袖!”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拳头大小的屋子,不能置信:“进哪里去?”难道他是要我进到这小屋子里住?这么小,给苍蝇住还差不多啊。

突突指着那小屋子,和逢觉对视一眼,两人都得意地一笑:“进这间屋子啊!”

我几乎要跳起来,再一看,却发现脚下有许多这样的小屋子。我蹲下身,对着其中一扇别墅的窗口望进去,却看见里面竟然有几个小人儿在活动。

天哪!我差点叫出声来。那几个小人大约只有一厘米高,却手脚四肢具全,正在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小人发现我在偷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走过来将窗啪的关上。我有点尴尬,直起身来,望着逢觉他们说不出话来。逢觉和突突什么也不说,只是吃吃的笑。朱鬼却迫不及待,嚷着要荡秋千,便要往小屋子里钻。

那屋子只有拳头大小,连她一只脚都塞不进,我倒要看看她如何钻进去。

除非她将自己缩小。

朱鬼昂首挺胸,大踏步直朝那小屋走去,当她的脚触到屋门时,整个人忽然消失不见了,再一看,屋里已经多了个小小的她,在那里招手呼唤我们。

她果然变小了。

第一次看见人从大变小,理应十分惊奇,但是因为这种情况在书上见得多了,我反而觉得平常得很,甚至有点失望。

逢觉本以为我会大吃一惊,见我不动声色,他倒是有点惊讶了,连连看了我好几眼。

“袖袖,你进去吧。”突突说。

既然这间屋子真能进去,我也就不再迟疑,对突突点点头,学着朱鬼的样子,昂首挺胸朝小屋走去。

我的脚很快触到了小屋的门——我快要变小了,我想。

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是原来这么大。我又碰了碰那张小门,依旧没有动静。我疑惑地看着突突和逢觉。他们两人见我不能进门,也十分惊讶,互相看了一眼,逢觉不相信地望了望我,抬脚往屋内走去。

他和朱鬼一样,很轻易地就进入了那小屋内。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我问突突,“是不是外面的人不能进去?”

“不是啊!”突突也觉得很奇怪,“以前有个外面来的孩子进去过呢。”他看看我,又看看屋子,仿佛很不可思议。他自己试着走了进去——毫无障碍,我从窗口看见三个小人在里面对我招手。

“我怎么办?”我弯下腰问他们。

突突从窗口伸出头来,吓了我一大跳。他的身体在屋子内很小,可是一伸出来,头就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大,那么小的屋子上突然冒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布娃娃的头,确实有点吓人。

突突愁眉苦脸地望着我,很犯难的样子。

“为什么我不能变小啊?”我追问他。

“变小?”突突显出极其惊讶的神情,“你要变小做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有些急噪地道:“不变小,我怎么进到屋子里去?你们不是都变得这么小了?”

突突仍旧是很惊异:“袖袖啊,我们没有变小啊,我们还是这么大啊!”

“对,”我真的不耐烦了,“你们的年龄还是这么大,可是你们的身体变小了。”

“你等等。”突突的头从窗口缩了回去,他和逢觉两个人又从屋里走了出来,而朱鬼则在屋外的花园里荡秋千,飘来荡去,象一只小小的蝴蝶。

突突他们一走出来,便恢复了正常大小。

“袖袖,你看,”突突走到我面前,“我们并没有变小,和你一样大啊。”

“对啊。”逢觉点点头,疑惑地看着我,“你怎么会认为我们变小了?”

“你们现在是和我一样大,”我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发脾气,“但是你们刚才在屋子里,却只有这么大,”我指了指正在荡秋千的朱鬼,她小得面目都看不大清了,“难道那不是变小了?”

突突和逢觉看了看朱鬼,又看了看我,然后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她比我们小吗?”

我呆住了。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们,他们那副惊讶的表情不象是装出来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是我所不了解的。我反复提醒自己,这是个奇怪的世界。

“对,她比你们小,”我说,“这栋房子也只有我们拳头那么大,如果不是变得那么小,我们根本不可能住到那里面去。”

“可是,”突突露出思索的神情,“我不认为这房子很小,也不认为自己比朱鬼要大啊。”

逢觉也点点头:“我也是。”

“难道你们分不清大小吗?”我的口气恶劣起来。

突突挠了挠头皮,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无所谓啊,我们以前真的没想过大小的问题——什么是大,什么是小,袖袖你能告诉我吗?”他认真地看着我,大眼睛幽黑发亮。

什么是大?什么是小?这个问题居然将我难住了。

大和小只是两个相对的概念,没有大,也就没有小,这是一种比较,叫我如何解释给他听?

我忽然想起,我和逢觉当初从墙上的小洞里钻过来时,他似乎也没考虑到洞口大小的问题。

难道这个世界,竟然没有大小的概念?

这样一想,我心中猛然一震。

因为没有大小的概念,所以在他们看来,拳头大小的屋子,与外面的高楼大厦,都是一样大小。

这是一种什么境界?

我脑海中似乎有雷声在轰隆响动。

佛家有“纳须弥于芥子”之说,是不是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大与小,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只是人心中的一个概念。是不是整个世界,原本就不存在大小之分,因为有了人,才分出大小来了?

我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那房子,厅与卧室摆放了家具,却依旧有很大的面积可以活动,如果不将房子与我的体积相比较,单从房子本身来看,倒的确是很大很宽敞。

可是我,依照原来世界的惯常思维方式,只看到它的“小”,没有看到它的“大”;或者换言之,我只看到自己的“大”,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小”——沧海浮云,白驹空谷,天地之间的我,原本就小如芥子,不过是沧海一粟啊!

想到这里,我豁然开朗,不由舒了一口长气。

突突和逢觉一直很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够给他们讲解“大”和“小”的概念。我望着他们,不由一笑。

“袖袖,你快告诉我们啊。”逢觉皱着眉头催促道。

“不用了,”我笑道,“是我弄错了,原本就没有什么大小之分。”不等他们继续追问,我迈步便朝那屋子走去。

我知道在那扇看起来很小的门后面,有一个宽敞的空间。

屋内陈设简单而精致,居家氛围十足。阳光将室内照得通明透亮,愈加显得宽敞豁朗。

“现在就睡吗?”逢觉问我们。我朝窗外看看,朱鬼在花园里玩得脸色通红,兴致正浓,没有一点疲劳的样子,逢觉和突突看来也不累。我本来是很想立即倒头睡一大觉,又觉得有些不妥。

因此我决定暂时先不睡。

“不,先玩一会吧。”我说。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是这样,在我舌间上也是这样,但是当这句话说出口,到了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句话:“是的,我想睡了。”

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搞的?

突突和逢觉没有发现我表情的异样,带领我到了一间卧室。那卧室内全部是金黄色调,在阳光映衬下,更是金光四射,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你睡这里好吗?”逢觉喜滋滋地道,“这是最漂亮的卧室。”他欢喜目光在卧室内四望,显见非常喜欢。

“你喜欢就给你住好拉。”我说。

他摇摇头:“我最喜欢的是另外一间。”

他这样一说,我也就不便坚持。他们三人都比我先进屋中,想来都已经有了自己中意的房间。我虽然不喜欢如此亮晃晃的色彩,却也不愿意夺人所好,决定暂且忍耐一下。

“好的。”我说。但是我又吃了一惊,这句话说出来,竟然又改变了:“不,我不喜欢这么刺眼的黄色。”

我赶紧捂住嘴。

逢觉听我这样一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道:“这么漂亮的房间你都不要?那你睡我那间吧。”

我满面通红,低头不敢看他们,胡乱点点头。

为什么我说出来的话会变了样?为什么有的话又不会变?我一边想,一边紧闭双唇,不敢随便开口。

逢觉将我带到他的房间,推开门,令我眼前一花。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花里胡哨的房间,几乎所有的颜色和花纹都用上了,床上、地板上、天花板上,甚至连桌子上,都是斑斓艳丽的花纹。

更加令人头晕的是,这些花纹和色彩,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变幻。恍惚中,似乎连床的大小高低也是变化的。

“怎么样?”逢觉得意地炫耀,“这不是一间活生生的房间吗?”

确实是活生生的房间,住在里面,就好象住在怪物的胃里。

我额头冒出了冷汗——实在头晕,连忙退到大厅里,大口地喘气。逢觉和突突追出来,奇怪地问:“怎么了?”

我苦笑道:“这间房,我实在不能住。”

我记得当初购买房屋时,曾从窗口看到一间卧室,里面的布置好象比较常规,便问他们那间房哪里去了。

我刚一问出来,突突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喜欢那样的房间啊?我们不知道啊,刚刚重新装修过呢。”

“重新装修?”我大吃一惊——你们究竟还要给我多少惊讶?装修房子有这么简单?

“呵呵,”逢觉笑得非常狡猾,“你忘记了突突会画画的吗?”突突在一边谦虚地微笑,可是仍旧掩饰不住眼中自豪的神情。

是突突画的?我终于明白这些房间的风格为何如此怪异了。

“能不能给我画简单一点的?”我说,“我只要全部是米白色就好了,不要任何花纹。”考虑到突突的绘画水平,我不敢提出太高的要求。

突突点点头,钻进先前那间黄金卧室。很快他便出来,高兴地说:“装修好啦!”

我忐忑地走向那间房——还好,基本都是米色,只是稍稍偏白了一点,但是与其他房间相比,已经很不错了。

“喜欢吗?”突突期待地看着我。我点点头:“很喜欢啊!”他立刻高兴地张开嘴,眼睛变得越发通明透亮。

“你现在就睡吗?”逢觉问我。

我原本想说“不”,但是忽然记起在这之前,说出的话曾经不受自己控制,有点害怕,便改口道:“是,我很累了。”

“你好好睡吧。”他们说。

房间里的床很柔软舒适,躺上去,人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懒洋洋的了。

但是我怎么也睡不着。

阳光实在太过明亮,照得房间里一点阴影也没有——我不习惯在如此强烈的光线下睡眠。

更何况,突突和逢觉两人还站在床边,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里光线太强了,我睡不着,”一连串话突然从我嘴里涌了出来,我吃惊地捂住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后面的话已经冒了出来:“你们两人站在这里,我也没法睡啊!”

这不是我要说的话——虽然我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突和逢觉。

他们倒没有生气,突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是这样啊?”他笑了笑,“那么我们到夜晚去吧?”

“什么?”这句话我没有听懂。

突突没有回答,将手在墙上摸了两下,光线突然变得暗淡了。我望着他手触摸过的地方,这才发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旋钮,类似电灯的开关。我试着扭动旋钮,光线便随着旋钮的变动而变强或者变弱。

原来这是灯的开关啊,我轻松地想,同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天花板,想看看灯在哪里。

我没有看到灯。

天花板上是一片光滑的米白色,突突完全听从我的意思,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灯管之类的照明物。我环视整间房间,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一盏灯。

我不由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突和逢觉。他们见我如此表情,也是一愣。逢觉眼珠转了两转,忽然极其狡猾地笑了:“你这也不知道啊。”

突突也笑了,看着我,细细的红色唇角朝上扬起,不说话。

我不知道什么?

原本是想问他们的,但是见他们如此得意,忽然好胜心起,决定自己想清楚。

其实要想清楚也不是那么难。

在突突调节旋钮之前,这里被阳光照得很亮,没有必要开灯——当然也无灯可开;突突调节了那个旋钮之后,光线便突然暗淡了下去——即使存在一个隐藏的灯具,但是在阳光如此充足的白昼,光线也不可能会因为关灯而减弱至斯。

突突在调节旋钮之前曾经说过要到夜晚去。

那么——想到这里,我蓦然睁大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到窗前——果然,窗外,已经不是白昼,太阳消失了,暮色四合,远处的风景变得朦胧起来。

我又回到旋钮,将光线调得亮一些,再看窗外,太阳又出现了,天边堆积着红色的晚霞,明艳灿烂,美不胜收。

原来如此!

“这个,”虽然已经猜了出来,但是我仍旧无法掩饰内心的惊讶,指着那旋钮问突突,“这个居然可以调节白天和黑夜?”

突突点点头。

然而我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意调整白天和黑夜?如果是,那么光线岂不是会随时变换?但是这一路走来,却并没有发现光线有什么变化,一直都是突突画的那个太阳在明亮地照耀着。

我将这个问题向突突提出来,他笑了:“袖袖,你的问题真奇怪啊。我们只是调节我们自己的白天和黑夜,别人的事情我们可不管。”

我目瞪口呆。他们见我如此吃惊,也非常惊讶。

“袖袖,难道你们那里的人,都是共用一个太阳?”逢觉吃惊地问,“那多不方便啊!”

我只有苦笑——我已经习惯了太阳是公用的,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受这种局面。

我看看天上那个太阳,它的光被我调得很柔和,可以清晰地看出周边的轮廓,那种不规则的圆形,是突突的的手笔。怪不得这么久以来,它一直停留在中天,一动也不动,原来是我们没有控制它。

“那么,”我指指太阳,“这个太阳是你的还是我的?”我问突突。

突突摸了摸脑袋,迟疑地道:“是我们的。”

我彻底糊涂了,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我要睡了。他们便退了出去。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从窗口望出去,街上的行人,昂首阔步,即使我将光线调到近乎零,只能勉强辨别出他们行走的身影,也可以看出他们走得非常迅速,没有视力障碍,想来他们一定是行走在白天。

我躲在我的黑夜里,他们行走在他们的白昼,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我叹了口气,倒头便睡。

才倒下,房门蓦然被推开,朱鬼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一堆东西给我看:“袖袖,刚才有个老太婆来卖梦,我买了很多,你要不要挑一个?”

“买梦?”我没听错吧?

“没错,”她喜滋滋地在那一堆东西中翻检着,“你挑一个吧。”

我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这里不仅黑夜和白昼可以调节,连梦也是可以买的。

那堆东西,奇形怪状,象一滩滩有颜色的水,在朱鬼手上不断蠕动变换,有时候互相融合到一起,又时候又自动分裂成好几个。这就是梦的形状?

“这是些什么梦?怎么用?”我问朱鬼。

朱鬼摇摇头道:“不知道啊,梦的内容谁能预先知道啊。但是根据我的经验,这个一定是鬼的梦。”她柃起其中一团看上去象毛毛虫的东西,那东西全身长满了钢刺,硬邦邦的,那些刺冷不丁便会猛然伸长,刺得朱鬼大叫一声,却又不真的伤害她。“你不能要这个梦,其他的随便你选好了。”朱鬼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样古怪的梦境,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随手拿了一个看上去很乖的雪白的小东西道:“我就要这个好了。”

朱鬼欢呼一声:“你只要一个吗?那么其他的我全部都自己用!”她捧着那堆东西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我在后面追问:“怎么用啊?”却没有得到回答。

我用两根手指捻着那个梦,它冰凉而柔滑,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我有些害怕。我将它放在靠窗的桌上,离我的床远远的,决定暂时先不用它。

很快我就睡着了。


我是被朱鬼的尖叫声惊醒的。

醒来之后,还能回忆起自己做的梦,梦里,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在不断对我说:“你这个笨蛋!”

哈,这算什么梦?是朱鬼送给我的梦吗?

我下意识地朝靠窗的桌上望去,那个梦原来就放在那里,很乖巧的样子,只偶尔扭动一下。但是现在它已经不见了,我在房间里四处找了找,也不见它的踪影。

这样看来,那个梦就是我刚才做的梦?真是一个简单的梦啊,怪不得它看起来那么单纯。

朱鬼又发出一声尖叫。

我赶紧推开门,走到她的卧室。敲了敲门,没有人理会,我试着推门,门一下子就开了,朱鬼这家伙没有锁门。

门一打开,我就被吓了一跳。

朱鬼的房间,本来是到处流淌着红色的液体,散发出花朵一般的芳香,极其怪异的一间房,现在却更加古怪。只见空中漂浮着无数的茶杯,各种款式和质地的都有,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一只玻璃杯看见我进来,吓得晕了过去,两片茶叶立刻趁机逃了出来,跳到了床底下。还有一些长翅膀的鞋子在飞,其中一只紫色的拖鞋看起来相当淘气,直接朝我冲过来,在我脑门上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正要转身让开,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那只鞋。

是突突,他抓着那只鞋,用力在鞋背面打了两下,那鞋子立刻哭了,突突将鞋子朝屋内一扔,便拉着我出来,将门关上了。

“朱鬼的房间真乱啊,那是些什么东西?”我问。

突突忍俊不禁:“那是她做的梦啊,她一下子做七八个梦,肯定会很累。”说完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而朱鬼在房间里又发出了尖叫。

我也笑了起来——同时做七八个梦,确实不轻松,并且这些梦看起来都很活跃,可怜的朱鬼!

笑了一阵,我才发现逢觉一直没出来。

“逢觉呢?”我问突突。

突突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我推开逢觉的房门,他的房间里仍旧是白昼,他正趴在那张花里胡哨的床上,对着一张纸发呆。这间房总是令我有晕船的感觉,我不愿意多呆,叫了他一声,便赶紧退了出来。

逢觉拿着那张纸走到客厅里,愁眉苦脸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他。

他叹了口气,将那张纸推到我面前:“地图又变啦。”

这张地图我见过,是逢觉寻找未来的地图,在它的左上角有一块形状很特殊的污痕,所以我立即认了出来。

当初看这张地图时,上面画的是我和逢觉钻过一个小洞的巷子,可是现在却完全变了,变成了一条龙。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逢觉。如果连地图也经常变化,那么我们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找到他的未来?

“我们耽误了太久的时间,”逢觉撅着嘴道,“原来下了马之后,就应该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突然又冒出来一个我们看不清真面目的古怪世界——就是朱鬼出现的那个世界。”他说的这个世界,我印象很深,在那个世界里,我和逢觉、朱鬼看到的景色都是不一样的。

他继续说下去:“最倒霉的是,我们现在还在这个世界里。”

“是吗?”他这样一说,我也猛然惊觉——不错,我们的确还是在这样一个迷离世界里。那些来往的车辆,某些是我可以看见的,某些是逢觉可以看见的,虚虚实实,真伪难辩。

如果是这样,那么地图上的这条龙,到底是我们看错了,还是它根本就描绘的是我们其中一个人能够看到、而其他人看不到的景象?

在这个世界里,你不知道谁的眼睛才是正确的,那么地图又有什么用?

“虽然如此,”逢觉道,“地图原本也显示了一栋很高的黑房子,我想我们只要找到那所房子,便能够找到我的未来,可是,”他的嘴撅得更高了,“我们耽误了一点时间,地图又变啦?”

“但是地图为什么会变?”我还是不太明白。

“袖袖啊,”突突说,“一切都会变,你不能要求一栋房子永远在那里等你啊!”

原来是这样!

“这条龙是什么意思?”我问。

“这意思就是说,”逢觉眼珠无可奈何地一转,“我们要先找到龙,才能找到未来。而且要快,不然它又会变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感到十分内疚——如果不是因为我要休息,恐怕我们早已到了目的地了。这么一想,我的脸变不由自主地变红了。

突突注意到了我的尴尬,我从他清澈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羞愧的表情。他也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袖袖,这不怪你啊,这也是没有办法啊!”

逢觉也发现了我的不自然,立即道:“我不是怪你!”他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这是我们的房子,也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在家里,当然要说出心里话啊!”

“对啊,”突突恳切地说,“你不会生气吧?如果在家里都不说心里话,那不是很可怜?”

我没有生气,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接下来在说什么,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会说出一些本来不想说的话,只因为这是在家里,在这个世界,家,是说心里话的地方。突突说得很对,如果在家里都不能说出心里话,那人生实在是太无趣了。

“我知道,”我说,“我没有生气。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我也休息够了!”

逢觉一听非常高兴,立即便要去叫朱鬼起来。走到门口,正好听见朱鬼发出快乐的尖叫,让他愣住了。

在朱鬼门前站了几秒钟,他又走回来,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她好象做了一个好梦,碰上一个好梦也不容易啊!”言毕,又为自己的好心而害羞,装出一副恶狠狠地样子说:“哼,说不定她接下来就会做噩梦了!”

我和突突相视一笑,没有点破他。

客厅里的阳光被突突调得有清晨的韵味,窗外徐徐送来晨风,清凉舒适。我们坐在木制的沙发上,等朱鬼醒来。逢觉仍旧在研究那张地图,但是过不多时,一缕阳光投射在上面,地图便如同轻烟般飘散了。

“地图!”我蓦然站起来。

逢觉懒洋洋地对我挥挥手:“没事,这不是真正的地图——你忘记了?我的地图已经用来买这栋房子了?”

“没错,”我这才记起这回事,“可是刚才的地图……”

“你应该知道人的眼睛有视觉暂留?”逢觉说,“刚才的地图,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是一种视觉暂留。”

“但是,视觉暂留不是时间很短的吗?”我喃喃道。

“是啊,”逢觉咬着牙齿笑了一阵,好似觉得我很无知,皱着眉头解释道:“从买地图到现在,已经过了两秒钟拉,所以地图消失了。”

“两秒钟?”我失态地喊了起来。怎么可能只有两秒钟?我们走出南宫屋店的以后,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还睡了一觉,难道这么长的时间只有区区两秒钟?

逢觉斜视着我,眉梢一派意气飞扬:“袖袖,你不要总是用你那个世界的方式来看待我们的世界好么?”

哦。

经他提醒,我蓦然醒悟。是的,这个世界是不能以常理判断的。

突突轻声道:“有时候,两秒钟会长得让你厌烦,有时候,一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突突说完这句话,便和逢觉去玩一种我看不懂的古怪游戏去了,我依旧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将他们的话想了很久。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半秒钟(依照突突他们的时间),朱鬼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东西从里面走了出来。

之所以称为“一个东西”,因为那实在不是人的形状。那东西全身荧荧碧绿,仿佛是翡翠雕成,通体清亮而透明,一个大大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占据了大半个面孔,下面一个尖尖的鸟喙般的东西突出,看起来应该是嘴;脑袋上光溜溜的,没有毛发,只有一双蝙蝠似的耳朵。与脑袋相连的,是一双翅膀,一样的晶莹碧绿,伸展开来共有两米来长;脑袋下方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双短短的鸟腿,下面长了一双很大的鸭掌,走起路来发出噗噗的声音。

除了脑袋、翅膀和腿之外,它没有身体,这令我吃惊不小。

这个古怪的小东西走路不稳,伸展开双翼保持平衡,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我下意识地起身离远一点,心中十分骇异,不知道它是什么来历。它虽然样子很古怪,但是却实在可爱,如果不动,简直就是一件精心雕琢的翡翠工艺品。

“你是谁啊?”逢觉一个虎跳窜到它面前,凑近它仔细看。

“我是朱鬼。”果然是朱鬼的声音。

我们都觉得万分惊奇,慢慢集拢来看她。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我看到她的腿上戴着我送的手链,已经知道她确实就是朱鬼——朱鬼说过,她随时都可能会变,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变成这样一个从来也没有过的生物。

朱鬼得意地在我们面前跳了跳,拍拍翅膀:“很漂亮吧!比这更怪的样子我也变过啊!”

我和突突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冰凉而光滑,竟然是玉的质地,但是肌肤下肌肉耸动,又是活的玉——真是神奇啊,我暗暗赞叹。逢觉一霎不霎地望着她,目光中满含羡慕:“你可以飞吗?”

朱鬼哈哈大笑,张开翅膀,便在室内环绕飞行,飞了一圈又一圈,所到之处,莹彩辉煌,碧玉生光,实在是漂亮极了。

“真漂亮,真漂亮!”等她得意地落下,收拢翅膀,突突和逢觉一左一右围着她,不断抚摩她的翅膀,啧啧赞叹。她摇头摆尾,高兴得脸上露出了红晕。这一点红晕出现在她碧绿透明的脸蛋上,如同一瓣桃花融化在春水里,娇柔鲜嫩,异常的可爱,我也忍不住伸手揪了揪她树叶似的耳朵。

朱鬼一高兴,便有了唱歌的兴趣,主动要求给我们演唱“动人”的歌曲,不等我们同意,便立即开口唱了起来。

她一开口,便如狂涛卷岸,隐隐有风雷之声,使人宛若置身惊涛骇浪之中,中间夹杂山崩地裂、火山爆发、雷电交鸣等种种自然界最震撼的声音,简直有佛门狮子吼的功效。四面墙壁在她的歌声中剧烈震动,先是簌簌抖动,然后只听卡擦之声不断,出现了一道又一道裂纹,地板也猛烈摇晃起来,屋子里的桌子、椅子和其他家具都纷纷散架,花朵枯萎凋落了一地。

人生七大苦厄之外,恐怕还要加上第八大苦:听朱鬼唱歌。

我和逢觉起先不忍心扫她的兴,勉强忍受,但是后来她越唱越来劲,几乎对我们的性命构成了威胁,连突突也皱起额头,再也无法忍受。

“停!”我大声道。

朱鬼的歌声骤然止住,愕然望着我,不知为什么要她停下来。我当然不能直说她唱得可怕,只是说道:“我们要出发了,走吧。”

“出发就出发,”朱鬼热情地说,“我可以边走边唱歌的。”说完她张嘴又要开始唱。

这回是突突及时堵住了她的嘴:“不要唱了,再唱,这间屋子就要被毁掉了,我们就拿不回逢觉的地图了。”

朱鬼这才发现屋子里被破坏的状况,她瞪大原本已经大得有点离谱的眼睛,呆呆地道:“发生什么事了?墙壁怎么都破了?”

突突、逢觉和我同时叹了一口气——她居然不知道。

“走吧,”逢觉拖着她的耳朵往外走,“只要你答应不唱歌,我就告诉你。”朱鬼好奇心很强烈,一听这话,果然乖乖地闭嘴,将耳朵耸得笔直,等着听逢觉的解释。

我和突突终于松了一口气,看逢觉结结巴巴地给她编故事,暗暗好笑。


我们出了门,将屋子拿起,进入南宫屋店。逢觉将屋子放回木架,取回他的地图。地图上仍旧是一条龙,没有发生变化,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只不过一会不见,南宫屋店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墙壁上突然多了很多中国古字画,画上香云缭绕、庙宇巍峨,许多佛陀菩萨飘然纸上。趁逢觉研究地图之际,我沿着墙壁一张张看过去。

一路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第五张画。那画上画着一位菩萨,仪态丰满慈祥,双目闭合,旁边题着一行小字。我赞叹一声,正要移步继续朝前走,那画上菩萨却突然睁开双目,对我眨眨眼。我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再看时,菩萨已经又将眼睛闭上了。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然而他身畔那一行蝇头小字却一个个地动了起来。

那几个字是:“封目听色,闭耳观音,心中无我,放眼苍生。”这几个字让我心中砰砰直跳,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在我死而复生之前,我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看见东西,必须塞住耳朵才能听见声音,恰好应了“封目听色,闭耳观音”这几个字。

我又想到,刚刚进入这个世界时,因为满心惶惑,只想着自己是否身处险境,因而看不到四周有任何人,直到放开私心杂念,开始观察世界时,方才见到了逢觉等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中无我,放眼苍生”?

再联想到进入此处以来的种种怪异,皆能用佛理解释。我不由揣测:难道这个世界遵循的,竟然是佛理?

那么,此处岂非是极乐世界?

然而之前遇见突突的那个地方,却又似乎和此处不同。是不是那里和这里,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我满心困惑,只觉得自己已经站在答案边缘,只须迈出一步,便能得到真相——可是我却不知道那一步该迈向何方。

正思考间,朱鬼已经蹦跳着过来,大翅膀朝我腰上一拂,力道颇大,几乎将我摔倒。

“别发呆,快走吧。”她说。

我这才发现逢觉和突突两人已经等候我多时,只得暂时搁下疑问,跟着他们走出南宫屋店。

屋外不知何时竟然变得泼墨般的漆黑,四面没有一点灯光,幸好朱鬼身体发出荧荧绿光,才勉强看得清身周几米内的地方,几米之外,则什么也看不见。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出屋之前,突突分明将阳光调到了清晨,怎么会突然变成夜晚?

什么都看不见,我心中很是不安,便提议回到南宫屋店去,那里灯火明亮。

突突摇摇头:“没有用啊,我们走在我们的黑暗里,到哪里都是这么黑。”

“一定是这小鬼刚才将屋子里的开关震动了!”逢觉说着敲了一下朱鬼的头,朱鬼大叫一声,委屈地看着他。

“你可以再画个太阳出来啊。”我对突突说。他摸摸头皮,将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那上面有一堆白色的粉末:“刚才装修房子,粉笔都用完了……”他尴尬地说,“剩下的粉笔头,被我刚才不小心捏碎了……”

那怎么办?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朱鬼没心没肺,见大家半天不走,竟然独自振翅高飞,只见漆黑的夜空上,一团碧光盘旋飞舞。

朱鬼一飞走,我们连她身体上发出的微弱光芒也没有了,真正的四面漆黑,一点光也看不见。

黑暗中,忽然觉得腥风扑面,一个什么东西飞过来,撞到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一把抓住,那东西软软滑滑,在我手里不断扭动。我心里害怕,正要松手,那东西却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笼罩之下,我终于看清这东西的真面目,竟然是一尾红色的金鱼,全身通透,鲜红如血,发出瑰丽的红光。

“鱼?”我大声道,同时转头看看逢觉和突突,“鱼怎么会在空中飞?”

“这不奇怪啊,”突突说,“它不是在空中飞,它是在水里游啊。”

“可是水在哪里?”我将鱼高高举起,借着它的光芒四处观望——到处都没看见水。

“袖袖啊,”逢觉跺脚道,“这里对你是陆地,对它就是海洋,你还不明白?”

老实说,我是明白了他的话,他的意思,是说在这一个世界,在我看来是陆地,在鱼看来却是海洋。这种情形,我始终无法接受,就好象我依旧无法接受每个人拥有自己的白天和黑夜一样——这和我的常识背离太远。

不过我没想过要和他争论这个问题,我只是想到,也许附近还有其他的鱼,如果多捉几条过来,可以当灯笼使用。

“我猜,”突突一直在研究那条鱼,“这条鱼应该是一颗星星。”

逢觉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上次我捉到的星星是一只青蛙。”

突突大笑道:“我还捉到过一只螳螂,也是星星,可是光很弱。”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做声,虽然我觉得很惊讶,但是这么久以来,我的惊讶还少么?原来这里的星星不象我们那个世界,这里的星星,都是一些这么平凡的小动物,可以被捕捉在手上。

那条鱼在我手里挣扎了很久,始终挣不脱,便翻翻眼睛望着我,露出企求的神情。我这才发现,这条鱼竟然长着长长的睫毛,眼睛也不是一粒珠子,而是黑白分明,一眨一眨的,显得十分灵活。

这是一双鱼眼睛吗?

“放我走吧。”鱼说。它突然说话,吓得我手一松,它立刻挣脱出去,但马上又被逢觉抓住了。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逢觉说,“要是被坏人抓住怎么办?”

我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鱼,什么也说不出来。

“唉,”鱼突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不想当星星拉,每天被那么多人看着,一点隐私也没有。”说着他露出扭捏的神情,“我有了女朋友啦,你们放我走吧,我还要跟她约会呢。”

逢觉犹豫起来,看看我们,不知道该不该放了它。星星鱼看出我们有点心软,赶紧又流出几滴眼泪。那些眼泪是一些红色的光点,落在逢觉手上,成为明亮的一堆。

“你们先用这些眼泪照明吧,”鱼说,“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值班的星星。”说完,趁着逢觉手稍微松动一点,它一扭腰,挣脱出来,飞快地扭臀摆尾,如同一朵大菊花随风远逝,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原来这里的星星是职业性的啊。”逢觉看着鱼远去的身影,喃喃道。

我大为惊奇:“难道还有非职业性的星星?星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突突摇摇头,“每个地方的星星制度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也不清楚。”

“我们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逢觉补充说。

我又糊涂了:“为什么?怎么会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

他们对视一眼,耸耸肩,齐声道:“不知道啊,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看着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逢觉将掌心里的红色眼泪举起来,一点点光芒照的范围很窄,只能慢慢走动。我们一边走,一边研究地图。地图上除了那条龙,并没有指示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所以我们走得很盲目。但是据逢觉说,即使地图没告诉我们该怎么走,我们也要不停地走,因为地图肯定是有道理的。

我却觉得这简直没有道理之极。不过要寻找的是逢觉的未来,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毕竟他才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每当我和逢觉为向左或向右产生分歧时,突突总会好脾气地以吹口哨来定方向。

“嘘——————————”他吹出长长的、响亮的哨音。黑暗中总会有某个方向传来一声回应,突突说那就是我们应该去的方向。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一直吹口哨?”我问他,“那么我们就绝对不会走错路了。”

突突摇摇头:“这个方向不一定是对的啊,这只是一种选择方式,类似你们世界里投硬币选择——硬币一定会给你一个答案,但是答案不一定正确啊。”

哦?原来如此。

“但是,突突,”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件事情,“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世界里的选择方式?”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一下子惊慌起来,手足无措,脸色也变得通红,大眼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就是不看我。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逢觉也很好奇地问。

突突更加惊慌:“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和逢觉都觉得他的神情很可疑,正要再问,他突然指着远方,惊喜地喊:“星星,星星来拉!”

在他指的方向,一长列光华明亮的光点正飞快地朝这边移动,很快就到了跟前。

这是一只奇形怪状的队伍,队伍的成员有鱼、有虫、有鸟、有杯子、有锅铲,还有一个人和一条蛇。他们全都穿着冰蓝色制服,悬浮在空中,全身发出清冷的亮光。

“听说你们需要星星?”杯子问我们,看来它似乎是个领头的。

我们点点头。

它谨慎地看了看我们:“你们不是坏人吧?我们很怕坏人。”

“我们是好人。”突突说。

“好吧,”杯子颤动两下,大概是点头的意思,“你们要去哪里,我们跟着你们好了。”

逢觉做了个手势,我们和星星,便一起继续上路。走了一阵,我发现在星星的队伍中,还有两个家伙,看起来奇形怪状,说不出名字。它们没有穿制服,身上也不发光,却紧紧跟着星星们一起走。

“它们是谁?”我问。

“实习生。”星星虫回答道。

那两个实习生露出害羞的神情,躲到了星星鸟的光芒里。我觉得十分有趣,伸手想摸摸它们,却被它们闪开了。

“啊!”逢觉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的叫声中夹杂着另外一个尖利的声音:“哎哟!”

声音是从逢觉脚底下传来,低头望去,原来是一只老鼠,黑乎乎的,正揉着被逢觉踩痛的尾巴。

我最怕老鼠,一见之下,立即跳开老远。

“不用怕,”那老鼠一边揉尾巴,一边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我是星星老鼠。”

“你怎么不穿制服?”逢觉大声道,怀疑地看着他。

“哦,这个啊,”星星杯子笑起来,“它是便衣啊。”

便衣?有实习生已经很有趣了,居然还有便衣?看来这里的星星真是一支纪律部队啊。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些星星看来脾气很好,也跟着笑,一点也不生气。

在星星的包围中行走,真有点人在天上的感觉。它们的光虽然明亮,却并不刺眼,十分清凉的蓝光,照得黑夜中一切景物都具有独特的仪态。四周熙来攘往的人群,大概都在他们自己的白昼中行走,完全没有看见星星们。它们不断与正面来的人迎头相撞,然后穿越那些人的身体,如同那些穿越了朱鬼的汽车一样。

星星们看来都很爱玩,一路上打打闹闹,讥喳不断,走了一阵,终于不耐烦这么规规矩矩地停留在我们身边,想要到天上去玩捉迷藏。

“但是,给他们照明是我们的任务啊。”星星杯子显然对捉迷藏也很感兴趣,犹豫着说道。

其他的星星立刻聚拢在我们身边,大眼睛乞求地望着我们。它们的眼睛都是如此明亮温柔,充满着单纯的渴望。

我想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拒绝星星的目光。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星星们欢呼一声,只见眼前一片光点乱飞,它们直朝天空飞去,仿佛一场逆向的流星雨,绚烂多彩,盛放在深蓝的夜空。平静的天空因为有了星光,变得热闹非凡了。

星星们的远去,使得周围的光线下降了许多,但是另外具有朦胧的美感。由于星星在天上,反而使我们可以看到的范围比原来要大得多,虽然不甚清晰,却也大致可以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我们不知何时已经穿越了几条街道,到了一个宽阔的大街,两旁的建筑都是蒙古包一般的园顶,又矮又小。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在朝路中央张望。公路非常宽阔,却没有一辆车经过,也没有一个人在路上行走。

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突突。他摇摇头。逢觉也很好奇。我们三人挤在人群中,学着他们的样子,朝他们张望的方向望去。

那个方向,星光飘渺,夜色苍茫,只有空空的大道向远方延伸,什么也没有。

“你们在看什么?”逢觉忍不住问。

“嘘,”一个老人赶紧制止我们,小声道:“不要说话,龙骑士要来拉——龙骑士不喜欢吵闹!”

“可是我们没有吵闹啊,”逢觉也同样低声道,“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啊!”

那老人正要解释,忽然眼睛陡然睁大,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身后,显出极其害怕的神情。

我们立即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穿着骑士盔甲,脸藏在面罩后面,正冷冷地看着我们。

我不知他要怎样对付我们,紧张地看着他。逢觉也很紧张,偷偷地攥紧了我的手。

可是那骑士只是望了一阵,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走了。

他大步朝大道走去,每一步都仿佛有千钧重,踏在石板地面上发出闷雷般的响声。他走到路中央,大力挥动一下手臂,两旁的蒙古包突然迸裂开来,圆顶如同花瓣一般张开,许多细小的圆球从蒙古包内飞溅出来,满街满路的到处飞洒。我们的脚前也满是这种豌豆大小的圆球。我正要弯腰拾起来看,却被那老人阻止了。

“不要碰,什么也不要做!”他的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哼哼,脸上的皱纹因为紧张,更加皱得密密麻麻。我们见他说得这么严重,也就听了他的话,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说。

除了龙骑士走动的声音和那些圆球叮当落地的声音,人们悄然无声。那些圆球落在地上,如同钢珠般绷绷做响,击在人的身上,十分疼痛,可是人们连哼也不哼一声。突突是布娃娃,不怕痛,我和逢觉都蹲下身,他俯在我们上面,使我们免去了钢珠的袭击,只是偶尔有些从别人身上弹过来的钢珠,威力也已经大大减弱,打到身上也不是很疼了。

龙骑士昂首立在路中央,无数的钢珠在他的盔甲上弹出响亮的声音,间或有暗金色的火花闪耀。

当所有的钢珠都落在地上,再没有一粒跳跃,再没有一点声音,龙骑士慢慢地脱下了他的盔甲。在朦胧的星光里,他的容颜不甚分明,只看见一个近乎完美的轮廓,还有一头飘扬的长发。

我挪动脚步,想靠近他的身旁,将他看仔细一点,但是被那个老人拉住了。他朝我连连摆手,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满面乞求之色,显然是求我不要动。

那个骑士真有如此可怕?他要做什么?

要是星星们能够飞低一点就好了,我暗暗叹息——那样我就能看清楚一点。但是它们在满天里飞窜,在遥远遥远的高空,传来流动的微光。

龙骑士脱尽盔甲,只剩一袭黑色劲装。他缓缓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人们的身上时,他们都一阵畏缩。他的目光扫过我的面颊,清冷如电。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又是如此朦胧的光,他却似乎在仔细地看着每个人。

然后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小刀,静静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血如潮水,喷涌而出。

我和逢觉实在忍不住,失声惊叫起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无声的、胆怯的骚动,大家都惊慌地看着龙骑士。但是龙骑士却仿佛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声音,抬手举刀,银光一闪,又割开了另一只手上的血管。

逢觉身子一动,便要冲出去阻止他,但是周围的好几个人牢牢拉住他,不许他上前。我和突突也都被人群夹住,他们恐惧而愤怒地看着我,用无声的语言谴责我们。

“逢觉,不要动,”我低声说,“大家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这么说,是因为在这些人群中,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他们的面孔都是善良无罪的,可是此时却都充满恐惧。我想在这个世界一定有些禁忌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所以他们才对龙骑士的自残视若无睹。

“不可能大家都是错的,”我低声说,“一定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

逢觉虽然一向倔强,但是他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皱了皱眉头,原本使劲挣扎的身体也安静下来。

人们见我们不再冲动,也就不再夹住我们,慢慢松动了。从这点也可看出,这些人心地一定不坏,否则他们中间不乏大汉,随便几个捂住我们的嘴,就算将我们捂死,只怕也不会发出太大动静。

停止行动,我们又朝龙骑士望去。一望之下,不由吃了一惊。只不过片刻工夫,龙骑士两手间流出的血,已经汇聚成一个小潭。那血潭在他足下的地面上不断奔突涌动,发出腾腾热气,竟然仿佛是有生命的一般,朝四面八方流动扩散。

那些血源源流动,转瞬间便已经流淌到我们足下。我抬脚正欲躲避,那老人轻声耳语道:“不要躲开,龙血浴足,对你大有好处!”然而我并不想要靠血来获得什么好处。龙骑士的血有着浓烈的腥味,且温度极高,即使隔着鞋子,也觉得脚底发烫。我还是抬起脚,准备躲到没有血的地方去。

但是什么地方没有血呢?

张目四望,遍地都是一片沸腾的红色,街道上空蒸腾着龙血的热量,龙血奔流汹涌,从龙骑士双手间流出,冲刷着人们目力所及的地方。

这样多的血,大概有好几辆洒水车那么多,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血呢?我极其惊讶。再看那龙骑士,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却还是努力支撑着不肯倒下来。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壮丽的景象,龙骑士乌黑的长发在星光下突然迸发出夺目的烈焰,炽烈而耀眼,将这条街照得如同白昼,他的眼睛在烈焰的光辉里炯炯有神,仰望着天空,唇角含着一丝微笑。

这是我的黑夜,还是他的白昼?我脑海里忽然掠过这个问题,但是其他人都是一脸肃穆,连突突和逢觉也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使我没有办法问出这个问题。

血不断从龙骑士双手间落下,如同小溪一般冲刷着路面。路面上原本有些污痕,被着血一冲,都变得干干净净了。

整个场面非常安静肃穆。

突然一阵尖叫打破了路面的宁静,伴随着尖叫而来的,是一团从天而降的荧荧碧光。

逢觉、突突和我,同时惊呼起来。

那一团碧光,赫然竟是在天上飞了许久的朱鬼。一看见她,我立时明白——一定是龙血强烈的气味吸引了她!

果然,她如同流星飞逝,疾落在龙骑士面前,烈焰与星光下,朱鬼垂涎欲滴的表情清清楚楚。

“血!”她欣喜若狂地大叫一声,身子在原地团团转,身体周围随之生出绿色的光圈。她的眼睛骨碌碌地到处乱看,显出极度兴奋的神情。

我暗叫一声糟糕,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喝血,只是因为被这么多的血给震撼了,震撼一过,如此多的血液,她一定要痛饮一番。不知道龙骑士有多厉害,但是这么多人害怕他,显然不是好惹的角色,我急忙想要冲上去将她拉回来,却又被周围的人拦住。

朱鬼刚刚出现时,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大家似乎都没有料到会有人这么大胆敢冒犯龙骑士,所以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喝阻她。她在原地兴奋了一阵,立即弯下腰,毫不犹豫得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然后仰天一笑:“好血啊好血,从来没有喝过这么有劲道的血!”

我被她的举动弄得十分紧张,正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只听见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炸开在我耳边,似乎连地面都被这响声震动了。

这竟然是街道上数万人同时发出的怒吼!

先前见他们对龙骑士那般敬畏,我以为他们都是胆小柔顺之辈,现在看来,他们发出怒吼之时,一个个横眉立目,满面愤慨,无论男女老幼,眉宇间都是一派凛然之色,更有数十人飞快地冲向朱鬼,其势如猛虎搏兔。朱鬼在笑过之后,正摆出一个弯腰的姿势,想要再喝一口,却被这些冲过来的人吓坏了,尖叫一声,立即振翅高飞,冲向夜空中,只余一道绿光。

那些人见她飞走,似乎余恨难消,对着长空发出几声长啸,两边人群纷纷以长啸应和,直叫得我耳朵几乎震聋。

逢觉偷偷凑到我面前,用嘴唇做出两个字:“神经!”

我不觉一笑,虽然觉得他说的不对,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倒也的确无法解释——我原以为龙骑士高高凌驾于他们之上,所以他们才如此畏惧。现在看来,似乎他们不仅仅是畏惧龙骑士,而且还很维护他。

相较于其他人的愤怒,龙骑士却表现得格外冷静,嘴边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面色平静无波。即使朱鬼一飞冲天,人群如山鸣海啸般的怒吼,也不见他神情有如何变化。他似乎只专注于双手流淌的血液。而现在,这血液终于流尽了。

双手之间再没有一滴血流出,龙骑士长吁一口气,发间飞扬的火焰在一瞬间熄灭,他身子一软,朝后倒下。站在他身边的几十人赶紧冲到他身边,将他团团围住。街道两旁其他的人们也很激动,面色愈加肃穆,伸长脖子探望那边的情况,但是谁也没有挪动一步走过去。

我和突突、逢觉好奇心起,不知龙骑士到底怎样了,连忙穿过人群朝他倒下的地方跑去。周围的人仿佛心情都很激动,没有注意到我们,因此我们没有遇到什么阻拦,便到了龙骑士身边。

龙骑士平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他身边的人们谁也不敢碰一碰他,只是以一种伤感的眼神望着他,跪在他四周。我轻轻摇了摇他的身子:“你还好么?”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露出一丝奇怪的眼神,仿佛是诧异,又仿佛是感激:“谢谢,我很好!”话音未落,他陡然睁大眼睛,双目中光华一闪,旋即暗淡下来,眼睛也随之闭上,身体轻微地抖动一下,便再没有动静。

“他死了?”逢觉低声道。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满地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温度迅速上升。那些沸腾的血液一波一波冲击着龙骑士的身体,最终将他完全包裹起来,只看见一团红色的人形,被包裹在沸腾的液体中。

温度太高,我不由得汗出如洗,逢觉额头上也挂满了汗水,再看周围的人,一个个都是热汗淋漓,然而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走开,仍旧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跪在血水之中。

只听“砰”地一声,包裹着龙骑士的那团血水猛然炸裂开来,血滴四溅,红色的血流之上瞬间展开一朵巨大的血花,艳丽无匹,而龙骑士的身体却不见了。那朵血花在空中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落下,融入地上的血流之中,成为万千血滴中的一部分,再也无从分辨。然而空中有一团小小的红色在上下翻飞,迎风飘举,生机勃勃。我原以为那是一朵溅开来的血花,很快就要落下。但是它却轻盈地飞舞了许久,飞舞的姿态显出无比的快乐。

没有一朵血花能够在空中停留这么久,也没有一朵血花,能够完全屏弃悲壮的色彩,舞动得如此单纯愉快。

我仔细观察,终于发现,那团盈盈飘飞的红色,并不是血花,而是一只和血一般鲜红的蝴蝶。它在空中自在飞舞,人们的目光追随它的身影,又是崇敬,又是怜惜。

“哪里来的蝴蝶?”我喃喃道。其实我心中已经猜到那蝴蝶是什么,可是却又无法相信。

“那是龙蝴蝶,”身边一人沉声道,“是龙骑士的精魂。”

龙蝴蝶,多美的名字。也只有这只从血中诞生的蝴蝶,才配这样的名字。

“难道龙骑士将血流尽,就只是为了要变成龙蝴蝶吗?”逢觉问道。

旁边的人对他怒目而视:“龙骑士做的一切事情,都不是为了自己!”

这话听得我们都糊涂了,再要追问,他们却都紧闭着嘴,再也不肯多说。

逢觉不死心,正准备运用三寸不烂之舌问个究竟,却突然听见四面把方都传来毕毕剥剥的声音,好似爆豆子一般。脚下的血液,突然停止沸腾和流动,变得平整如镜。血流中浸泡的小小钢珠,一粒粒全都迸裂开来,从迸裂处,喷射出一朵朵金红的火焰,弹到高空中。

放焰火了吗?我呆呆望着空中突然出现的无数火焰,不知怎的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然而这些火焰的雄奇美艳,绝非区区焰火可以比拟的。

那些火焰在空中停留数十秒(按照我的时间观念计算),纷纷落地。

火焰落地,竟然一朵朵都变成人形,个个高大挺秀,身着与龙骑士一样的盔甲,笔直地挺立在个人落下的地方。

而地下的血流,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综,裸露出被血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路面。

那只在空中飞舞许久的龙蝴蝶,翩翩飞近一名骑士身边,落在他的肩上,再也不动,竟然就此变成他的肩章。

周围的人群,见蝴蝶落定,终于打破沉默,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欢呼声中,那名骑士将手臂高高举起,手掌捏成一个拳头。四面八方的骑士,见了他这个动作,便迈步朝他聚拢。骑士的铁靴在路面上发出巨响,一声声,都仿佛敲在人的心上。人们纷纷闪开,给骑士们让路。我们三人也赶紧随着闪躲的人群,走到了路边。

骑士们渐渐走到一起,集合在宽广的路面上,看来不知有多少骑士,形成一长长的队伍,以那名有肩章的骑士为队首,往后看去,一列盔甲的长龙蜿蜒曲折,竟似乎没有尽头。

这样多的骑士形成的队伍,自然而然具备了雄壮的气势,周围的人群都跪了下去,仪态谦卑而恭敬。

我已经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弄得万分糊涂,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又将要发生什么。

在一片跪倒的人群中,不肯下跪的突突、逢觉和我,显得格外突兀。我有点担心,不知道龙骑士们看见我们不下跪,会有如何反应。他们看来如此威武,恐怕不会允许别人对他们稍有不敬吧?

但是龙骑士们只是扫了我们一眼,便迈着整齐的步伐,朝前挺进。庞大的队伍迈着同样的步伐,便好似一辆巨大的火车碾过街道,声势浩大。

他们要到哪里去?

“龙!”朱鬼的声音又出现了,她猛然从夜空中窜下来,直扑那名领头的龙骑士。

人们认出她,再度发出怒吼。

这个朱鬼,她真是要血不要命!连突突也吓得脸色都变了——如此多的龙骑士,只怕这个小鬼会被活活撕碎!

我们奋力往前冲,想要阻止她干蠢事。但是她飞得太快了,很快就落到龙骑士的头顶。那名骑士好似不明白她的来意,仰头望着她,面具后的眼神,竟然十分温和,毫无敌意。

朱鬼的神情很不对劲,原本碧绿的身体,不知为何变得绿中带红,在空中飞地歪歪扭扭,并且不断大笑、大叫,忽然落到龙骑士肩膀上,对着他的肩膀咬了下去。

我们惊呼起来!人们也惊呼起来!

我们惊呼,是因为龙骑士的盔甲看来十分坚固,朱鬼的翡翠牙齿,只怕要毁掉了。而四周的人们,却仿佛是在担心龙骑士的安危,这又令我觉得奇怪——如此强大的骑士,他们担心什么?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我暗叫糟糕,一定是朱鬼的牙齿碎掉了。

人群又发出了怒吼。龙骑士的盔甲,在朱鬼的牙齿下,竟然如同冰渣一般轻易地裂开,朱鬼深深吸了几口血,身体越发透出鲜艳的红色来。龙骑士惊讶地看着她,用手努力将她从肩上赶走,但是朱鬼象苍蝇一样在他头顶飞来飞去,寻找机会再次下口。

我不明白的是,龙骑士的表现为何如此温和,将朱鬼赶离肩膀后,并不继续追杀,只是用肩上流出的血慢慢抹在破损的盔甲上。那血似乎有神奇的魔力,只不过一小会,盔甲便恢复如初。

龙骑士虽然不追究,旁观的人们却早已冲上前去。朱鬼不知死活,尝到美味后仍旧在饲机下手,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我们想救她,也已经晚了一步,几个人冲到龙骑士面前,将朱鬼一把抓住。朱鬼这才大吃一惊,发出刺耳的尖叫,扇动翅膀拼命挣扎,她的叫声让人们无法忍受,龙骑士的盔甲在这叫声冲击下都出现了细细的裂纹。一个小女孩灵机一动,从头上取下扎头发的头绳,将朱鬼的嘴绑住。朱鬼的嘴如同鸟嘴般突出,被这样一绑,立时张开不得,只能从咽喉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龙骑士们纷纷割开手腕,将血涂抹在盔甲的裂纹上,不多时,盔甲便恢复得完整无缺了。

人们柃着朱鬼的两只脚,让她大头朝下的挂着,她慌乱的滴溜溜转动眼珠,翅膀垂在脑袋旁边,形象更显得怪异。

“怎么处置这个小东西?”一个人恭敬地问龙骑士头领。

那名龙骑士看来脾气很好,犹豫一下,道:“放了她罢。”

那些人看来都很不情愿,但是龙骑士如此说了,他们也只得遵命,手一松,朱鬼便直朝地下跌去。

快要落到地面时,朱鬼猛一扇翅膀,飞了起来。看她的神情,仍旧贼心不死。我们赶紧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听见叫声,转眼望着我们,目光却很是迷离,似乎有点认不出我们。

“朱鬼,你怎么拉?”逢觉看她不对劲,冲她使劲招手,“快过来!”

朱鬼犹犹豫豫地飞过来,被绑住的嘴上下耸动,猛然便直朝逢觉一冲,尖利的嘴朝他的咽喉插下去。逢觉粹不及防,竟然忘了闪避。我惊呼一声,却见突突伸出手来,将朱鬼一把抓住。朱鬼在他手上努力挣扎,无奈突突抓得紧,又不怕她咬。挣扎了一阵,她便软了下来。

只这片刻工夫,龙骑士的队伍又已经行进了一大截。张目望向他们所去的方向,却不由大吃一惊。

龙骑士的队伍,浩浩荡荡,仿佛无穷无尽,看不见队尾。但是现在却连他们的队首也看不见了。那名有龙蝴蝶肩章的领头骑士,带领着队伍朝前走,大道如此之长,他们却只走了大约两百米,领头骑士便蓦然消失,后面跟进的骑士仍旧继续朝前走,也便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领头骑士消失的地方。那地方和别处一样,毫无特别,队伍行到此处,便仿佛由此进入一扇看不见的门,进入无限的虚空。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低声问身边的路人。

他们摇摇头:“不要说话。”

我们只得保持沉默,在一片静默中,目送最后一个龙骑士消失在大道之上。

龙骑士消失之后,人群也纷纷散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逢觉百思不得其解。突突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他顾不上思考那个问题,他手里还有一个相当令人头疼的麻烦。

朱鬼仍旧在挣扎着,眼光依旧不很清醒。我们不敢放开她的嘴,怕她没有理智地乱咬。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四周光华大盛,原来是那些贪玩的星星们尽兴归来。他们满含笑意,乐滋滋地围在我们四周,连两名实习生也微微发出一团蓝光,显得非常快乐。

“啊,”一名实习生惊讶地大叫一声,“你们捉住了一颗大星星?”

我们一愣,再一看他眼珠溜圆地盯着朱鬼看,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朱鬼全身发出碧绿光芒,中间夹杂着荧荧红色,绚烂无比,看起来确实象一颗星星。

“笨蛋!”星星杯子道,“这不是星星,这是个醉鬼!”

醉鬼?

它这么一说,立刻提醒了我。不错,朱鬼的表现确实很反常,她虽然是鬼,但是一向单纯温顺,象今天这般凶猛,是第一次见到。

莫非她真是喝醉了?

我疑惑地朝她看看,她的大脑袋透出异样的红色,神志不清。

“鬼是不是喜欢喝酒?”我问逢觉。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鬼不一定要喝酒才会醉,”一直沉默的星星人道,“沸腾的龙血,比什么酒都更醉人啊!”他说着悠然神往地朝空气中耸耸鼻子。他这个动作,让我心中又是一动。

这个动作,和朱鬼的动作何其相似?

莫非,这个人形的星星,也是一个鬼?

“你是鬼吗?”我在心里猜疑,突突却已经问了出来。

那星星点点头:“刚才这里一定有大量的龙血出现,是不是?”他贪婪而陶醉地朝空气中嗅着,“龙血是每一个鬼的终极梦幻,可惜,我现在是纪律部队,不能喝血,遗憾啊遗憾!”他仰天长叹。

原来如此!

朱鬼这混蛋喝了好几大口龙血,不醉才怪。

“她要多久才醒来?”逢觉指着朱鬼问星星鬼。

星星鬼笑道:“不用多久啊。”说完他走到路边的民房里要了一桶水来,我们正不知他要干什么,只见他将桶高高举起,对着朱鬼兜头淋下。

这一桶水淋下去,就见朱鬼身体里的红色慢慢褪去,碧绿的翡翠在水光掩映下更加苍翠可爱。突突将朱鬼放到地上,她懵懂地坐在那里,翅膀散乱地铺在地面上,满面茫然,晃了晃脑袋,眼神终于清朗起来。

“龙!”才一恢复神志,她立即站起来,激动地大叫,“逢觉,我刚才看见龙了!”

“我知道,”逢觉嘲笑道,“你不光是看见了龙,还喝了龙血啊!”

朱鬼不好意思地一笑,赶紧看看我:“袖袖,我不是故意的,一只鬼是不可能抵抗龙血的诱惑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喝血了。”

我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朱鬼忐忑不安地又看我一眼,转而又急匆匆地对逢觉道:“既然你看见了龙,那么你一定找到了你的未来?”原来她并不是全无心肝,逢觉要找未来的事情,她也还记得。

逢觉翻了翻白眼,掏出地图给她看。地图上一条长龙,在风云之中穿插呼啸,栩栩如生。

“我要找的是一条真的龙,不是龙骑士。”逢觉道,“他们名字中虽然有个‘龙‘字,但毕竟不是真的龙啊!”

“什么龙骑士?”朱鬼呆呆地看着他,旋即又甩甩大脑袋,“别岔开话啊,我刚才看见龙了,我还在龙头上喝了血呢。”她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吧咂着嘴,似乎在回味龙血的美味。

他这样一说,我和突突、逢觉都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你说,你刚才喝的是龙头的血?”逢觉刻意放慢语调问她。

她点点头。

“那么你有没有看见龙骑士?”逢觉语调急促起来,“很多很多骑士,穿着盔甲!”

“没有啊,”朱鬼摇摇头,“我只看见一条很长很长的龙,长得看不见尾巴。”她用手朝刚才龙骑士队伍站立的街道指了指。“和地图上的龙一模一样!”她又补充一句。

逢觉的脸色变了。

我也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和我先前猜想的差不多,逢觉地图上的龙,在大家眼里都是一群骑士,只有在朱鬼看来,那一队骑士,是一条长龙。

如果没有朱鬼,我们岂不是永远找不到这条龙?

也许没有朱鬼,地图就会变成另外一幅样子,谁知道呢?

逢觉已经将地图摊开,还好,那上面依然是龙,还没有变化成别的东西。

“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他们?”逢觉愁眉苦脸地道,“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你们是要找龙骑士吗?”星星鬼得意地看着我们,“我知道有个人能找到他们。”

“谁?”逢觉和我同时问。

星星鬼微笑一下:“一个卖酒的商人。”


星星鬼带领我们穿越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栋又破又旧的房子前停了下来。那房子看来很有年头了,墙壁上布满裂痕,屋顶上的瓦片残缺不全,两扇木门已经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龙三,”星星鬼敲门的时候一点也不客气,“快点出来!”

只听得屋内一阵脚步声,门无声地开了。

前来开门的是个老人,我从来没想到人可以老到这种程度,他的身体象龙虾一般弯曲,头发和胡子比雪还要白,脸上除了皱纹,简直就没剩下其他的东西了。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灰色衣衫,上面沾满了班驳的油渍,看来也是很有些年头没洗了。

“星星鬼先生啊,”他很客气地招呼着,“你很久没来拉。”他将我们让进屋内,经过他身边时,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那是长期被酒精浸泡的肠胃所发出的特殊异味。

屋子里很黑,老人颤巍巍地点燃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被星星鬼不耐烦地吹灭了:“有星星在,不用点灯。我们要找龙骑士!”

老人一听这话,忽然手一颤,手中的火柴梗落到他的褂子上,慢慢地在前襟烧出一个小洞。可是他浑然不觉,只是呆呆站着,喃喃道:“龙骑士……”他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起来,仿佛这个名字勾起了他的回忆。

“可以找到他们吗?”逢觉急切地道。

老人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逢觉,摇摇头:“谁也找不到龙骑士,他们已经进入了自己的空间。”

“自己的空间?”我和逢觉互相望一眼,没有听懂。

朱鬼跟着我们走了很久,一直安静得没有作声,此时却突然发声道:“好臭,这个人的血好臭!”她皱着眉头,用翅膀盖住鼻子,显出很厌恶的样子来。

老人看了看她,苦笑道:“一个小鬼?不错,我的血,的确是很臭的,是不是啊,星星鬼先生?”

星星鬼点点头。我见他如此直接,似乎完全不考虑那老人的面子,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正要说两句话缓和一下,就见那老人突然瞪大眼睛,满面惊骇之色望着朱鬼,厉声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这么一喊,我们都惊异地朝朱鬼望去。她两只翅膀正交叠在胸前,却并不见捧着什么。

“你是说这个?”朱鬼一点也没发现他神情的异样,将翅膀伸展开来,递到老人面前。所有的星星都好奇地聚拢在翅膀周围,灿烂光华照耀下,只见那晶莹透亮的翡翠翅膀中间,有一粒小小的钢珠,发着乌油油的光。

“龙珠!”星星们倒抽一口凉气。

我、逢觉和突突也大吃一惊。

这种小小的钢珠,我们绝不陌生。不久前,龙骑士血流满地之时,在他沸腾的血液中,满满的浸泡的,都是这种小钢珠。

为什么朱鬼手上会有一颗?

“你偷了一颗龙珠?”星星杯子严厉地看着她,“就在我们的光给你照亮的地方,你居然偷东西?”

朱鬼也吃了一惊:“我没有偷,我只是捡来的。”她不知所措地看看我们,“地上的东西也不能捡吗?”

其他的龙珠都已经变成龙骑士消失了,这颗龙珠会怎么样?我有点为它的命运担忧了。

“不可能,”老人死死盯着朱鬼,“没有人能够从龙血中偷走龙珠!”

“为什么?”逢觉看来是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老人并不看他,仍旧是盯着朱鬼:“龙血会熔化一切不善良的东西,你不知道么?”

熔化?我想起龙血那铁水般的高温,不由暗暗后怕:幸亏我们还算善良,否则岂不要融化在那种温度中?原来我们竟然在鬼门关上转了一遭而不自知。我看看突突和逢觉,他们也是一脸侥幸。

朱鬼仍旧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大咧咧道:“大概我很善良吧,这粒龙珠是我刚才喝龙血的时候不小心含到嘴里的。”她居然面有得色,仿佛很为自己的善良而自豪。

“喝龙血?”老人的眼睛瞪得如此之大,我简直担心他的眼珠会掉出来了。

星星鬼赶紧解释:“龙三,你不要忘记了,这孩子是个鬼啊,鬼喝血是很正常的,呵呵。”他干笑两声,见老人面色不善,讪讪地住了口。我和逢觉暗暗地围在朱鬼身边,这小鬼虽然麻烦不断,可是都是无心之失,如果这老人真要对小鬼不利,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老人盯着朱鬼看了一阵,将袖子一拂,走进里屋。我们不知他要干什么,朱鬼小声道:“他是个怪人啊!”她这么一说,大家全都瞪着她,吓得她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什么事都是她惹出来的,最古怪的是她,她居然还说别人是怪人。这小鬼,唉!

那老人很快便从里屋出来了,手里多了个包,气鼓鼓地道:“这个小鬼既然将龙珠留下来,就要负责孵化他,帮他找到回家的路,哼!”说完抬脚便朝大门口走去。星星鬼慌忙拦住他:“你怎么说走就走啊,我们怎么知道如何孵化龙珠?”

老人站在门口,头也不回道:“这小鬼既然喝了龙血,当然是用她的血来孵化啦。”言毕,不等我们说什么,便闪出了屋子。

他说得不清不楚,我赶紧追出去,想问个详细,却见长夜茫茫,幽微的星光下,一排排杂乱的平房,那老人却不知向哪里去了。我张望了一阵,叹口气,只得回到屋里来。

屋内,朱鬼正在跟星星鬼商量:“龙珠不孵化也可以吧?一定要孵化吗?用我的血啊?”她露出害怕的表情,乞求地望着星星鬼。

星星鬼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龙珠不孵化,就会过期变质了。”

我们心中尚有无穷疑问,想要问星星鬼,他却一摊双手,无可奈何道:“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啦。”见我进来,他问道:“你将他追回来没有?”

我摇摇头。

“那就糟啦,”他不紧不慢地说,“这老头一生气就会出去旅行,这下要找到他就难啦。”

“我才不要找到他呢。”朱鬼翻翻白眼,“他的血很臭,离得越远越好!”

逢觉点点头,表示很赞同她的话。

突突很奇怪地看着逢觉:“你也不想再看见那个老头?你不想找到龙骑士啦?”

逢觉一呆,表情随之改变。朱鬼一看不妙,赶紧道:“不要紧,我们有龙珠,应该可以找到龙骑士,嘿嘿!”她讪讪地笑道。

听她这样说,逢觉原本变色的脸,渐渐缓和过来,也是嘿嘿笑了两声,抓着朱鬼的翅膀:“那你就快点将龙珠孵化吧。”

朱鬼的脸色也变了。


过了大约两个钟头(依照我的时间),朱鬼在求饶、威胁、耍赖等各种手段都没有效果的情况下,只得同意贡献出一点血。

朱鬼取血的方法相当野蛮,居然张口一咬,便将自己翅膀尖上的血管咬破,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很快便流了满满一碗。

“够了吧?”我担心地看着朱鬼,她面上的红晕已经消失,只剩一片碧绿之色。

星星鬼点点头,朱鬼见血已足够,立即四处乱窜,要找纱布来止血。但是一时之间哪里有纱布?我们大家都慌了,眼见她的血还在不断流出来,却束手无策。

幸好还有突突在。他用雪白的棉布手掌捂在朱鬼的伤口上,那血先是浸透了他的半个手掌,后来便渐渐止住。

“谢谢你!”朱鬼由于惊吓,兀自在不断喘息。

突突笑了笑,见血不再流,便将手掌挪开。

手掌下朱鬼的翅膀,已经停止流血——这也罢了,神奇的是,不但血流终止,连伤口也消失了,翅膀完好如初,完全看不出曾经受过伤。

星星们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不明所以。

“是龙血,”突突说,“是龙血使伤口愈合的。”他说得没错,当时龙骑士被朱鬼咬伤之后,伤口连同盔甲也是迅速愈合。只不过朱鬼喝的龙血不是很多,因此效力延迟了一些,止血没有那么迅速罢了。

看来龙血果然不同一般。

见朱鬼没有大碍,大家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龙珠上来。星星鬼将龙珠扔在血中,龙珠在血水中弹起一朵小小的血花,便沉入碗底,再没有动静。

我觉得有点不对。记得当时龙骑士的血沸腾汹涌,热气腾腾,每一滴血都仿佛具有自己的生命,而朱鬼这碗血,安安静静地停留在那里,虽然没有凝固,却一点波澜也不起。

会不会是朱鬼所喝的龙血太少,起不到效果?

逢觉也发现了我所想到的问题,他的脸色又变了:“这个和龙血完全不一样啊,行不行啊?”

星星鬼看了看,皱起眉头想了想,很没有把握地道:“这个,龙珠必须在活血中才能孵化,现在这碗血恐怕不行。”他伸手将龙珠捞出来,只见龙珠表面的光芒似乎暗淡了一些。

“糟了,”星星鬼道,“龙珠不能离开龙血太久,否则就会死掉了。”他忧心忡忡地抚摩着龙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都担心起来。

从先前所见的场面来看,一粒龙珠,就是一位龙骑士,龙珠如果死了,岂不是意味着龙骑士也同时死去?

同时我想到另一个问题——还有没有别的龙珠遗失在这里?

我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大家的面色更加凝重。

“快去找找看!”实习星星着急地大声道。听了他的话,星星们立刻排成一队,发出冰蓝色耀眼的光芒,连那颗便衣星星也升在空中,如同一道光之箭,急速地飞出小屋,去寻找遗漏的龙珠了。

只剩下我们几个在屋里,对着渐渐失去光彩的龙珠,束手无策。朱鬼也十分焦急,她虽然什么也不懂,却也知道生命是很宝贵的东西。她急得在屋里团团转,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我只想喝血,没有想杀人啊!”逢觉原本对她十分不满,见她如此着急,也就不再说她了。

朱鬼转了一阵,突然停下来,眼珠滴溜溜直转,似乎在想些什么。她一向没有正经主义,我们都没有理会她,只是对着龙珠发愁。

朱鬼想了一阵,突然伸过翅膀,将龙珠抓了过去。

我们愕然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

她抓着那粒龙珠,显出很害怕的样子,犹豫了很久,似乎终于下了决心,猛一张口,对着自己的翅膀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齿很快穿透了翅膀,血再一次涌了出来。

“你干什么?”逢觉一把抓住她,“刚才不是说了?龙珠必须要浸泡在活血里才能孵化,你不要浪费血了!”突突也立刻冲上去,想要用手掌捂住她的伤口。

朱鬼嘴角下弯,带着哭腔道:“我知道啊,所以才要这么做啊!”她将翅膀从逢觉手里挣脱出来,用没有流血的另一只翅膀,将龙珠塞进刚才咬破的伤口。

“快来给我止血啊!”做完这件事,她立即尖声对突突大叫。突突的右手掌因为前次为她止血,已经是鲜红一片,这次只得换了个手掌,紧紧按压在她的伤口上。

见她如此行为,我心中一动,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是想让龙珠在自己的血管中孵化。只有在她的血管中,才会有流动的、有生命力的龙血。虽然不知这样含量极微的龙血究竟能否成功孵化龙珠,但是她能够想到这点,已经是大出我们意外。逢觉不由嘉许地捏了捏她的耳朵。

血很快止住了,她的翅膀恢复如初,只是在碧绿透明的肌肤下,隐隐多了一点小小的黑色,那就是龙珠了。

不知这颗龙珠,落在一只鬼的血管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痛吗?”逢觉轻轻抚摩朱鬼的翅膀,担忧地问她。朱鬼摇摇头。她的性格十分有趣,伤口才一愈合,立即便忘了疼痛,一个高跳,蹦到门口,朝外张望:“星星们怎么还不回来?如果还有龙珠,全部塞进来好了。”她豪气冲天地挥挥翅膀。我们看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小,这个小小的身体,怎么能塞进太多龙珠?一颗已经让我们很担心了,再多是绝不可行。

门口传来一阵叽喳之声,光华大炽,星星们排成一列飞了进来。

“没有,”星星杯子见我们期待地望着它,摇摇头道,“没有发现一颗龙珠。”

我们松了一口气。

逢觉掏出地图,想看看地图上的图形变了没有,一看之下,发出一声惊呼,面色也变了。

“怎么了?”我们凑过去一看,也吃了一惊。

地图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没有龙的图形,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图形。被逢觉视若珍宝的地图,变成了一张白纸。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逢觉喃喃道,“只有在我已经找到未来时,地图才会变成白纸,这是怎么回事?”他惊疑地看看我,又看看突突,仿佛是希望我们能给他一个答案。

我想了想,想到地图上的龙,想到朱鬼身体里的龙珠,思绪翻滚,隐约想到了答案。

“这是不是表示,我们得到了龙珠,就一定可以找到你的未来?”我迟疑地说。

听了这话,逢觉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继而又怀疑地看着朱鬼:“一定可以找到吗?”他似乎对朱鬼的孵化能力很不放心。朱鬼看出他的疑虑,立刻很自豪地用翅膀拍拍他的肩:“放心,交给我啦!”

就是因为交给你,所以才不放心啊——在场的每个人都露出这样的神情。


走出那间小屋时,外面的景色让我们都怔住了。

外面不知何时变成白昼,一轮嫩绿的太阳悬挂在天空,四周是一片沃野,散发着泥土和庄稼的清香。夜晚所见的街道和房屋已经不见了,只有田间点缀着精致的农舍。

“这又是怎么搞的?”我问突突,“我们是不是进入了别人的白昼?”

突突点点头:“看来,我们进入了龙珠的世界。”

龙珠?我看看朱鬼的翅膀,龙珠随着她血管的脉动在透明的肌肤下起伏波动。

实习生突然哭了起来,它们流出许多珍珠般的眼泪,很难过地抱在一起:“太阳出来了,我们怎么回去?”

星星杯子的表情也很凝重:“我们迷路了。”

我又听糊涂了——星星也会迷路吗?

在绿色的阳光下,星星们的光芒不再耀眼,只是略微有一团朦胧的柔光笼罩在周身。

“星星只属于黑夜,”星星鬼黯然道,“在白天,我们找不到方向。”

所有的星星都不再快乐,它们默默地脱下制服。冰蓝色的制服在地上堆成一座闪烁的小山。

“你们要干什么?”逢觉吃惊地问。

星星杯子叹了口气:“没有黑夜,我们也就不必再做星星了。”它遗憾地看了看地上的制服,“其实我很喜欢做星星。”

星星们围在制服的周围,低着头,仿佛在默哀。

我们几个不敢说什么,可是心里也很难过。我想起漆黑的夜空中那些快乐的光点,那些骄傲飞舞的星星们,失去了黑夜的衬托,它们连光彩也不要了吗?

只有朱鬼,什么也不懂,在旁边一直看着我们,不说话。

星星们默哀一阵,便向我们告辞,准备离去。我们问它们要去哪里,它们都显出很茫然的样子。

“黑夜是很温暖的,”星星虫苦恼的说,“我们不知道白天是什么世界。”

我正想叫它们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走,朱鬼突然高兴地大叫起来:“一个人!”她蹦蹦跳跳,翅膀如同风帆张开在身体两侧,指着前方。

她指的方向,一个人正慢慢地走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见星星们发出快乐的欢呼。它们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穿上制服,向那个人飞过去。

“怎么回事?”我问突突。他脸上也发出愉快的光芒:“那个人,手里提着灯笼啊!”

我恍然大悟。

手里提着灯笼,是行走在黑夜的标志。这么说,星星们又重新回到了属于它们的世界?

星星们在那人周围盘旋飞舞,朝我们快乐地挥手。

我也朝它们挥手,眼看着它们随着那人经过我们身边,然后逐渐远去,心里说不出是快乐多一些,还是离别的惆怅多一些。

“星星们跟他走了会比较快乐。”逢觉怔怔地说。他眼里分明流露出不舍。

“不要看它们了,”我拍拍他的头,“看那些人在做什么?”

田野里有许多农人,正抓着一大把一大把的种子撒往田地里,看来似乎在播种。我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夜里站在我们身边、数次阻止我们冲到龙骑士身边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也许知道龙骑士的下落。我们朝他走去。

老人看见了我们,露出微笑:“是你们啊。”他一边向我们点头,一边将手里的种子朝田地里撒去。那些种子是些漆黑的小圆球,很小很小的一粒。

“您在种什么?”逢觉有求于他,说话十分客气。

“种人啊,”老人笑道,“你没看见这些种子?”他抓一把种子凑到我们面前给我们看。

我们都吃了一惊——人?有这种庄稼吗?

“请问,”我小心地问,“人种出来后会是什么样子?”

老人横了我一眼:“你们一定是从外地来的——既然是种人,种出来的当然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啦!”

我和突突、逢觉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还未来得及说话,朱鬼已经挥过翅膀,从老人手里抢过一粒种子来,看了看,叫道:“这不是龙珠吗?”

我们被她说得心中一惊,连忙仔细察看。那小圆球乌黑滚圆,果然和龙珠十分相似,只是没有龙珠的光彩。

“不错,这是龙珠。”老人笑道。

我们疑惑不解——龙珠不是都已经变成龙骑士了么?如果这是龙珠,那么种出来,岂不也是龙骑士?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朱鬼来孵化那一粒龙珠?

无穷疑问在逢觉和突突眉端流露出来,只是没有说出来。朱鬼却不管不顾,将翅膀伸到那老人面前道:“龙珠不是要这样孵化吗?”

老人被她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她,忽然道:“我认得你了,你喝了龙骑士的血!”他的神色变得严厉起来,又看了看朱鬼的翅膀,严厉的神色又是一变:“你在孵化龙珠?”言辞之中更加带上了敌意。

我觉得很奇怪,这老人一见我们,便已认了出来,但是朱鬼形状古怪,他反而没有立即认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何况孵化龙珠乃是好事,他为何在得知此事后更加愤怒?

正在想着,老人又道:“那天我虽然被人群档住视线,没有亲眼见到你喝龙血,但也听说那是个全身碧绿、张翅膀的东西——哼哼,你喝了龙血,就是我们的敌人,现在居然又想孵化龙珠,哼!”不等我们回答,他已经打了个呼哨。那哨声尖锐嘹亮,蜿蜒绵长,不多时,田地里劳作的人们全都聚拢过来,黑压压站在我们四周,全都横眉怒目地看着我们。

奇怪,那老人并没有向他们说什么,何以他们都好似什么都知道似的?我正这样想,就听见一名男青年吹着口哨,口哨声婉转低回,有无穷变换,伴随着口哨声,他的神情也不断变化,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口哨声,似乎是在回应他。

我猛然醒悟——这些人是用口哨作为语言在交流!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以口哨作为语言的,只有太平洋上一个小岛上的居民,并且在那个岛上,随着文明的入侵,这种奇特的语言也已经渐渐失传,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了。我大为新奇,努力听着口哨声的变化,一时之间,几乎忘记了他们对我们是含有敌意的。
“你们要干什么?”朱鬼吓坏了,紧紧地靠在我身后,害怕地问。

那老人威严地看她一眼,冷冷道:“龙骑士要我们放了你,可是你却又自己送上门来,这都罢了,但是你居然想孵化龙珠,嘿嘿,这个可不能饶了你!”

逢觉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孵化龙珠不好么?朱鬼虽然不该喝龙血,可她也知道有错便改——你以为在血管里放一颗龙珠很舒服么?”

那老人听他这样说,颜色稍缓,疑惑道:“你们真不知道?”

“我们真不知道。”突突老实地说。

老人又盯着我们看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里的人,并不是和我一般由父母生养的。他们全部都是由龙珠种到地里再长出来。龙珠是龙骑士的后代,但是只有在龙血里浸泡过的龙珠,才能孵化出龙骑士,那些没有被浸泡的龙珠,便只能种出人来,成为普通人。

龙骑士被孵化出来后,龙血自然在他们周身形成一层坚硬的盔甲。但是由不纯净的龙血孵化出来的龙骑士,却没有那样一层盔甲。

听到这里,我插嘴道:“龙骑士没有盔甲,是不是战斗力会下降?”

老人横了我一眼:“不错,不过龙骑士却从不和外人战斗。”这话令我们更加不解,只得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说,龙骑士的盔甲,并不是为了抵御外来的入侵,而是为了抵抗内心的脆弱。

所有的龙骑士都是心灵纯净的人,龙血天生便有清除罪恶的功效。但是在没有盔甲保护时,龙骑士的纯净,会使他成为很容易被诱惑的人。盔甲是龙骑士抵御诱惑的壁垒。

“龙骑士最大的敌人,就是他们自己心灵中的诱惑。”老人望着远方道。

没有盔甲的龙骑士,天生相信别人,很容易被坏人利用,做一些违背骑士原则的事情。而一名做过坏事的龙骑士,将永远丧失奉献龙血的资格——这是对龙骑士最大的侮辱。

“最可怕的是,”老人叹息道,“这样的龙骑士在做了坏事之后,通常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们一向只了解正义,不明白邪恶!”

怎么会这样呢?不明白邪恶,又如何了解什么叫正义?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是种什么情形。

“不明白邪恶,又如何和邪恶战斗?”突突也疑惑地问道。在我们看来,骑士应当是为正义而战斗的人,为正义而战的人,区分正义与邪恶乃是基本能力。

老人深深地看我们一眼:“我说过,龙骑士从来不和外人战斗,他们唯一的战斗就是对抗自己内心的软弱。”

“那就是说,”朱鬼渐渐忘记了害怕,也插嘴道,“他们什么也不干?就只是穿着盔甲走来走去?”她虽然说得太尖刻了点,但从老人的话中来看,似乎龙骑士的确就只做这些事情。

老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果然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话!”

老人对龙骑士十分维护,见不得我们轻视他们。据他说,龙骑士天生爱好和平,虽然有骑士之名,平生却从不战斗。即使有坏人来欺负他们,也是这些普通人来保护他们。

“啊?”听到这里我们都发出惊呼,“原来是你们保护龙骑士,那么为什么你们对他们又如此敬畏?”

“哼,龙骑士做的事情,我们绝对做不到,他们又不肯在我们面前摆架子,我们总要敬畏他们,才算是尊敬!”老人道。

原来他们那些害怕、畏惧的神情,都只不过是他们表达对龙骑士尊敬的方式而已。

龙骑士虽然从不战斗,但是他们对这块地方的贡献,却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

据说,这里的土地,有一种奇特的性质,普通的水不能滋润它,只有龙血的灌溉,才能令土地有生机。而灌溉的地点,也不是我们眼前所见的地方。

“那是一个我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老人无限神往,“我们这些普通人,是没有资格去的。”

要进入那个地方,只有象龙骑士那样心地纯净的人才可以。因为只有心无杂念,才能够浑忘外物,就如同在专心沉浸地看书时,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一般,只有在那种境界之下,才能进入那个灌溉之地。普通人偶尔可以达到那种程度,但是只有龙骑士才能够长久保持那种“专注”的状态。

而没有盔甲的龙骑士,则很难进入那种状态。

“龙血灌溉,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形?”我疑惑地问。

老人摇摇头:“从来没有人见过。我们只是在看见龙珠仓库出现时,才知道龙骑士又完成了一次灌溉。”

龙珠仓库?我想起夜里在街道两旁见到的无数蒙古包一般的建筑,龙珠便是从那里飞出来的——莫非那就是龙珠仓库?

“龙骑士每完成一次灌溉,便是一次牺牲,只剩下一名骑士,集中其他骑士的血,负责孵化龙珠。而我们,则负责在他孵化的时候为他护法,并寻找遗落的龙珠,作为种地的种子。”老人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

他说到这里,我们总算明白了一些。他们对我们如此愤怒,实在因为宝贵的龙血被朱鬼喝了几口,确实叫人生气;何况朱鬼孵化龙珠,在他们看来,似乎是想控制龙骑士。

“那么,朱鬼还是不要孵化龙珠了吧。”我说,便想叫朱鬼将龙珠从血管中取出。

“不用了,”老人阻拦道,“既然你们不是坏人,便将龙珠孵化出来也无妨——一颗龙珠能够成为龙骑士,也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啊。但是在龙珠孵化之前,你们必须留在这里——保护龙骑士是我们的职责!”他这话说得毫无商量余地,幸好逢觉想依靠他寻找龙骑士,不然依照他的脾气,一定甩头便走。虽然这老人说他也不能进入龙骑士的灌溉之地,但是他们毕竟是龙珠的后人,和他们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比我们盲目瞎闯要好一点。

我们几个交换一下眼神,点点头,同意了。


十一

这些人听我们说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态度立即变得非常友善。先前那位老人将我们带到他家里,作他的客人。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姓龙,老人名叫龙虱。

龙虱带领我们往他的住处去。原来他们所有的人都住在龙珠仓库里,令我羡慕不已——那仓库外面看来如同蒙古包,高大威猛,气势雄壮,可以想见内部一定十分豁朗。只是仓库顶部如同花瓣一般张开,是龙珠从仓库里迸射出去后留下的遗迹,倒不知这样敞开的顶部,如何遮挡风雨?

仓库周身圆滑无缝隙,我们围绕着转了一圈,却不知道如何进去。这令我想起铜子路上那些没有门的高大房屋,两者这一点倒是十分相似。龙虱看出我们的疑惑,哈哈一笑,张开双手,四肢并用,便沿着仓库光滑如镜的外墙往上爬。他四肢伸展帖在墙上,宛如一只硕大的蜘蛛。见我们仍旧在底下张望,对我们连连挥手,示意我们上去。

我迟疑地看看他,见他爬得如此轻松,暗想或许此处是人人都可以爬得的,他一个老人都不怕,我怕什么?这样一想,咬咬牙,学他的样子,帖在仓库外墙,也往上爬去。

可是我只是在原地狼狈地张牙舞爪,根本无法上升一点。逢觉和突突尝试过后,也和我一样放弃了。只有朱鬼,放着好好的翅膀不用,居然用两只大脚板噗噗地就这样走了上去。

“我们上不去呀!”逢觉无奈地对龙虱大叫。龙虱看看我们,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我老糊涂了,只有体内有龙血的人才可以爬上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朱鬼这么容易就上去了。

那么我们该如何上去?我们无可奈何地互相望望。

龙虱也有点犯愁,在上面眼珠不停转动,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到。

大家都没有办法,只有朱鬼有办法。

因为朱鬼是一只鬼,我们想都想不到的方法,在她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了。她将龙虱一把推下来:“你给他们喝一点血,不就可以了。”

龙虱从上面粹不及防地被她一推,骨碌碌直滚下来。落地之后,他看着得意大笑的朱鬼,摇了摇头:“是啊,这的确是个办法。”他虽然不是龙骑士,可是性格却也火暴得很,说动手就动手,不等我们回答,已经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不知什么利器,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腥味极浓的血奔涌出来。他将手腕凑到我嘴边。老实说,我实在不愿意喝,闻到那股腥味就有一种头晕的感觉,但是他的血仍旧在流,我不敢迟疑,只得屏住呼吸,勉强喝了一小口。龙血入口粘稠,象一股岩浆,一路滚烫,流到胃里,仿佛一团熊熊火焰,瞬间便窜到四肢百骸,头有点晕忽忽的,整个人莫名兴奋起来,果然如酒一般醉人。

逢觉也依样喝了一点,面上泛起两朵红云。突突却苦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能喝。龙虱仔细打量打量他,发觉他是布娃娃,便不再勉强,用血在手腕上一抹,按了几分钟,血便自动止住。

“龙血真是神奇!”我由衷赞叹。

龙虱摇摇头:“我们普通人的血,只能够救自己;龙骑士的血,却可以救别人。”见我们都已喝了血,他便再次爬了上去。我和逢觉跟在他身后,手脚并用。那墙好似有磁力一般,牢牢地吸住我们的身体,使我们不至于掉下去,很快便爬了相当一段距离。

爬了一阵,我回头看看,突突站在下面仰头望着我们,仿佛有些寂寞的样子。我赶紧爬回去,将他负在背上——好在他是棉花与布做成,一点分量也没有。

我们很快就到了顶部。从屋顶张开支出朝下看,只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布满许多六角形的小格子,每一格大约一粒龙珠大小,想必龙珠当初便是存在这小格子里。

看来龙虱他们也就是住在这些格之内。

“我住2004号房!”龙虱说着,做了个手势,自己率先沿着内墙爬下去。

2004号房?这仓库内的小格少说也有十几万个,不知他怎样找到所谓的“2004号”?如果不是有先前住小屋子的经验,我恐怕很难想象人可以住在豆子这么大的小格子内。

我们跟着龙虱往下走。仓库内路径十分复杂,左拐右弯,房与房之间紧密相连,如同一座迷宫。最奇特的是,这样密集的房子,却是处处都有阳光,布局十分巧妙。嫩绿的太阳光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

这里的房间都没有门,全靠巧妙的布局,使各房间之间互相看不见内部。整个仓库和房间的外部,都是光滑如同瓷器,敲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手感舒滑而凉爽,散发出稻草的清香。

拐了不知多久,随着龙虱再一个转弯,面前赫然是一间房的入口。

“这就是我的房间,请进来!”龙虱领着我们进入。

龙虱的房间是一套宽敞的套间,最外面是大厅,内部有两间卧房。整个房子没有什么装饰,连简单的家具也没有,四壁垂挂着五颜六色的干花,密密匝匝地形成漂亮的壁衣,一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地面上种了一层长长的、柔软的青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们有点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随便坐呀!”龙虱转身发现我们仍旧站立在原地,立即招呼我们坐下。我们迟疑地四下望望,没有发现椅子,却见龙虱一盘腿,已经在草地上坐下。我们相视一笑,依样也坐在草地上。

刚刚坐下,就见朱鬼发出“咦”的一声,将翅膀在头上摩挲。

“你干什么?”逢觉问倒。

“痒!”朱鬼说出这个字后,似乎全身都痒起来,坐立不安,用翅膀不断地摸索着头和脚。我见她如此之痒,猜测或许是这草地上有什么小虫子飞到了她身上,便在她身上仔细查看,想帮她将虫子捉出来。这一看,却让我吃了一惊。

朱鬼的身体原本便是碧绿晶莹,宛若翡翠,此时却更添了一种绿色。这绿色比她的肌肤更加深浓,如茎如枝,蔓延在她的头、脚和翅膀,赫然是沿着她的脉络走势;而在她翅膀上原来有一粒龙珠的地方,却有许多淡黄的根须一般的细小触角蔓延开来。这些绿色和黄色的根须,在朱鬼皮肤之下,透过她的肌肤显出自身的色彩,不断伸展扩张,眼见就要形成一张网,将她整个包围起来。

“这是怎么搞的?”我不由失声叫了起来。伸手摸摸那些根须,完全隐藏在朱鬼肌肤之内,手触摸到的,仍旧只是她光滑的肌肤。

龙虱听得我的叫声,过来看了看,淡淡道:“龙珠快要孵化了!”

朱鬼此时也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状,原本瘙痒莫名的她,更加增添了几分惊骇:“它要干什么?我不会死吧?”她一边不断摩挲着身体,一边大声问龙虱。

龙虱笑了笑:“当然不会死,只不过龙珠在你的身体里发了芽。”

龙珠在朱鬼的身体里发芽?我们不能置信地看看他。看朱鬼的情形,这些根须状的东西,倒的确象是某种植物。只是我从来没听过任何一种植物可以以人的身体为土壤——呃,或者应该说,是以鬼的身体为土壤。不知道身体里有一株植物在生长是如何滋味?看朱鬼瘙痒难当的样子,我也觉得皮肤上如有小虫在爬,不自禁地觉得痒起来。

“我要痒多久才好啊!”朱鬼虽然很难受,却并没有抱怨,只是哭丧着脸想知道这种瘙痒什么时候结束。她已经痒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逢觉和突突不断在旁边帮她抓挠全身各处。见她如此模样,我忽然想到我们人类产子时痛苦的情状——不知道那种痛楚和这种瘙痒,哪个更加令人难受一些?

龙虱安慰朱鬼道:“很快了,等到龙珠开花结果,便结束了!”

过了这么一会儿,那些根须已经伸展到了朱鬼全身,将她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深绿和淡黄的网中。再没有余地可以让根须延展了。

我们一边帮朱鬼搔痒,一边观察她身体的变化,见到这种情形,都不由松了口气:应该快结束了吧?

然而并未结束。

那些淡黄的根状物确实停止蔓延,但是深绿色的枝条却依旧在不断伸展,我们很奇怪——朱鬼的身体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让它伸展了,它继续延伸,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正琢磨间,便看见那些绿色的东西慢慢地继续伸长,只听“绷”地一声轻响,朱鬼的一只耳朵里冒出了一大把纤细的绿色藤条。我的手正在她耳朵附近为她瘙痒,这藤条冒出来时,猛然一弹,弹在我的手上,竟然十分有力道,在我手背上留下几道鲜红的伤痕,火辣辣地生痛。我们猛然看见藤条从她耳朵里出来,粹不及防,齐齐大叫一声。朱鬼自己却看不见这一幕,见我们大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慌地连连询问。这中间只有龙虱始终淡定自如,微笑道:“好,出来了,就快结束了!”

果然,那藤条才一钻出朱鬼的耳朵,便迅速地生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突起。那突起起先不过米粒大,很快便长得如同一个小小酒盅,赫然竟是一朵花苞。朱鬼已经感觉到自己耳朵的异壮,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花苞很快便一瓣瓣张开,一共十片花瓣,片片大如手掌,红如烈火,一股浓烈而辛辣的芬芳在空气飘荡。等到花完全开放,中间一粒乒乓球大小的红色果实露了出来,红得异常鲜明,即使在那样红的花瓣之中,也显出自己独特的样貌,令人心生喜爱。

不等我们细看,只听一声爆响,红色果实猛然炸裂开来,眼前凭空便多了一个人。

这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头乌黑的短发,长得眉清目秀,穿着黑色劲装,神态安详地看着我们。

莫非这就是朱鬼孵化出来的龙骑士?我虽然十分好奇,但最关心的仍旧是朱鬼的安危,急忙俯身看她,却见她全身的根须都不见了,连耳朵里的藤条与花,也不知去了那里,恢复了她本来的面貌,正慢慢从地上爬起,怔怔地看着这位新出现的年轻人。

龙虱已经跪了下去:“龙骑士阁下!”

那少年微微一笑:“我要回去!”
“这么快就走?”朱鬼似乎十分舍不得他,“不多玩一会?”她话音未落,就被逢觉狠狠敲了一下头:“你不要乱说话!”

我很明白逢觉的意思,他希望这位龙骑士越早走越好,那样我们就能跟着他一起,找到其他的龙骑士,也就是逢觉地图上的那条龙!

那少年望着朱鬼:“谢谢你孵化了我——我叫龙蛰!我必须要尽早回去,没有盔甲是很危险的!”他身上虽然穿着黑色劲装,却是柔软的布料制成,没有盔甲的防御能力。听过了龙虱对龙骑士的介绍,我们自然知道,他所指的危险,并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自己。

龙虱点点头:“阁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虽然龙珠仓库有一定防御作用,但是毕竟不如盔甲那么结实——何况灌溉的时候也快到了。”

朱鬼脸上仍旧是依依不舍的样子,突突拍着她的脑袋安慰她。

“你能不能带我们到灌溉之地?”逢觉犹豫了一阵,终于说了出来。

龙蛰似乎吃了一惊,望着他没有做声。龙虱在一旁想要说话,又仿佛怕冒犯龙骑士的威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龙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吧,如果你们能够做到心无外物,我可以引导你们!”

“你不在这里逛逛再走?”朱鬼满怀希望地说,“外面在种人,你不看看吗?”她显然对种人十分好奇,很想要亲眼看看。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人是怎么种出来的,只是逢觉既然如此渴望找到未来,我们当然也不能够节外生枝,破坏了他的前途。

龙蛰对朱鬼的建议报以一笑:“不行啊,我看到的东西越多,心就越难安静。”他要进入灌溉之地,最重要的是心无杂念,这点倒是很可以理解。我们都点点头。见我们没有异议,龙蛰随即将手牵着朱鬼的翅膀,令我们一个个牵着手,不可松开。

我不知他将如何进入灌溉之地,既然那是龙骑士内心的世界,那么是不是要盘膝打坐才能进入?但是我又如何消除杂念呢?我这颗脑袋,内容虽不丰富,杂念却是层出不穷,要完全无杂念,实在难以做到。正在思考,就见龙蛰突然回头,原本清秀的面孔突然变得极为狰狞,且满面都是鲜血,紧紧地贴在我眼前,嘴里两只长长的獠牙朝我咽喉刺下来,我吓得大叫一声,头脑在一瞬间一片空白,赶紧朝后跃去,手却被前面的突突牢牢握住。

我死定了——我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眼前猛然一暗,又立即一片光亮眩目,脚有一个极短的瞬间仿佛离开了地面,再仔细看时,却依旧好好地站在地面上。

但是已经不是龙虱房间里那长满青草的地面。

在那一瞬间,我们已经离开龙珠仓库,来到一片广阔的荒原。足下是龟裂的土地,寸草不生,黄褐色大颗粒的土坷拉象干涸的嘴唇,翻开在我们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蓝得好似才被水洗过,没有一丝云朵,没有一点杂质。

广大和辽阔将我们包围,这种一无所有的宽广,使人变成一粒小小的东西,在天地之间卑微地存在。

突突、逢觉、朱鬼和我望着眼前的情景,说不出话来。

龙蛰走到我面前,依旧是那样清秀的容貌,我心中一凛,不由后退几步。

这样眉清目秀的他,和刚才血面獠牙的他,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

“不用害怕,”龙蛰笑道,“刚才只是幻像,”他指了指逢觉他们,“他们都没有杂念,很容易就进来了,可是你,”他摇摇头,“你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杂念纷繁,只有吓一吓你,你才能暂时忘记那些多余的想法,我也才能将你带进来。”

哦?

他说的果然有道理,刚才那一吓,我确实什么也没想。我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赶紧岔开话题:“这里就是你们的灌溉之地?”

他点点头。我正想问其他龙骑士在什么地方,就见朱鬼鼻头迅速耸动,四面转动着脑袋在探询。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烈的芳香,和刚才龙蛰孵化时那朵花的气味极其相似。

天边突然涌来一团乌云,滚滚翻腾,如同长龙飞天,气势磅礴,呼啸而来,四面为之一暗,狂风卷地而起,将我的眼睛吹得都有些睁不开了。

乌云之中,雷声隐隐,一声声,强劲雄浑,击得人的脉搏随之加快。

“他们来了!”龙蛰望着乌云,欢笑道。他朝着乌云大力挥动手臂,似乎在打招呼。

蓦的一道巨大的闪电在头顶炸开,借着闪电的光芒,我们看见,那团浓厚的乌云,竟然是一个个龙骑士,在天穹之上,俯视着我们。龙蛰看见他们,再也无法忍耐,一个飞跃,便如一道黑色闪电,很快融入到龙骑士群中。

“你还没有盔甲!”朱鬼对他大叫。

云丛中传来龙蛰的声音:“不必了!”

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们头顶汇聚成愈来愈厚重的黑色,整个天空都被黑色遮蔽了,天空再没有多余的地方,而乌云,仍旧在不断涌来,在天空占据不到位置,他们便从地面一路行来,风雷滚滚,电光闪闪,骑士的盔甲铿锵有声,象一片黑色的地毯,迅速地铺满龟裂的荒原。

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我们便被龙骑士包围了,黑压压的骑士阵营,席卷了天与地,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将我们包在中央,没有光,骑士盔甲却在闪耀。

他们站在我们周围,一股深重的压迫感使我喘不过气来。

“你们不该来,”一名龙骑士对我们说,“你们太脆弱了。”

我们没有说话。面对如此强大的阵容,我们说不出话来。

骑士们汇聚在一起,再也不说话,透过盔甲,他们静默的眼睛庄严肃穆。他们黑色的身体挺得笔直,以一种绝对的寂静,在等待着什么。

龙骑士说得对,我们不该来这里,我们太脆弱了,这种沉重的气氛几乎要令我窒息。

铺天盖地的黑色与静默之中,一点轻灵突然飞了出来。

是龙蝴蝶!血红的翅膀,轻盈的舞姿,在骑士群中缭绕翻飞,散发者带腥味的异香,自由自在,好象没有一点忧愁,快乐地飞舞,不断地飞舞,直到这点自由的红,渐渐消散,象雾气一样散开,消失在黑色的盔甲丛中。

当最后一点红色消失,龙骑士们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吼,整个地面都震颤了,龟裂的土地又裂开许多新的口子。

然后,我们闻到极其浓厚的腥味。

这是龙血的味道。

当龙骑士孵化龙珠时,当龙虱给我们喝他的血的时候,我们都闻到过这种味道,但哪一次都没有这么浓厚,浓厚得如同有形物质一般,遮挡在我们鼻端,其他一切的气味,甚至连空气,也被这种味道所阻隔。

我们惊骇地望着他们。每位龙骑士的手腕,都已经被他们自己刺破,血如狂涛,汹涌沸腾,黑色阵营里蒸腾着红色的热气。

天空中倾泻下红色的暴雨,一束束浇在我们身上,烫得人皮肤发痛。

天地之间的龙骑士,他们的血汇聚在一起,在地面流淌,形成红色的河流,奔腾咆哮,无边的荒原,变成了血的海洋。

如此多的血,本应是朱鬼的天堂,但是她却已经被惊呆,连对血的爱好也忘记了,只是叉着翅膀,呆呆地看着。

那些龙血流淌到龟裂的土地上,土地的伤口自动愈合,渐渐地变得柔软湿润,黄褐色的土坷拉变成红色的沃土。

而龙骑士们,虽然戴着面具,我也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快乐。

我不明白,血要流到什么时候?难道要流到尽头吗?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见红色在流淌飞腾,只有血流在冲击呼啸。

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我紧紧地攥着突突的手,他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的娃娃,逢觉和朱鬼,也被染得通红。我自己也是。

可是这种血红,却一点也不恐怖,甚至也不悲伤,就象阳光的红,只让人觉得豪迈光明,竟然使我有想唱歌的冲动。

于是我就大声唱了起来。

逢觉、突突和朱鬼也大声唱了起来,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是我感觉到他们的歌声,都是一样的畅快淋漓。


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红雨渐渐小了下来,地面吸足了龙血,已经柔软湿润。

血流声渐渐低了下去。

我们终于又能够看见和听见。

我们最先听见的,是龙骑士的笑声。所有的龙骑士都在大笑,笑得如此清澈明亮,仿佛从来没有忧愁过,仿佛一生都是阳光下的愉悦。

他们的笑声,令世界都变得光明了。

他们就在笑声中,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身体浸在血水里,仍旧在微笑。

“你们怎么了?”我跪在一个倒地的龙骑士身边,想要扶起他。

他不做声。

我揭开他的面罩,露出一张秀丽的容颜——这名骑士竟然是女的!她面色苍白,带着笑意,乌黑的眼睛粼粼闪光,望着我,显出很满足的样子。

我仍旧努力想要扶起她,终于被她轻声阻止了:“让我躺在地上。”

“你们怎么了?”其实我知道他们恐怕是快死了,没有谁能够流这么多血而不死。

“我们要死了,”她笑着说,“我们很快乐!”

龙虱曾经说过,龙骑士的使命,就是灌溉土地。难道就是以这种方式、以死亡的方式灌溉?

这些骑士,从一出生,就进入了这个空间,没有在人世享受过一天,便立即进行灌溉,然后死去。“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岂不是一出生就是为了死去?”我心里这样想,不知怎么竟然大声说了出来。

她听懂了我的意思,轻轻道:“谁不是要死啊?生命的终点都是死。”她好似对死亡一点也不在乎。

是啊,谁不是要死?每个人的终点都是死亡。

可是龙骑士的生命,难道只有起点和终点,没有过程?

难道,他们全部的经历,就是这一次走向死亡的灌溉?

这样做会快乐吗?

我想不通。

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女骑士的精力又衰竭了一些,眼睛也慢慢合上。我发现她快要死了,立即摇晃着她:“你醒醒!”

她睁开眼睛看看我,轻声道:“我很快乐!”说完就死去了,眉宇间一派安详,仿佛没有丝毫遗憾。

她很快乐?这是她再次对我说这句话。我茫然四顾,所有的骑士都已经倒下了,但是他们真的仿佛很快乐。

死亡是一种快乐吗?
我摇摇头。

朱鬼一直拉着逢觉和突突在寻找龙蛰,他们在骑士倒下的身体间跳跃,寻找没有穿盔甲的骑士。

“在这里!”朱鬼突然快乐地大叫,朝我挥手,要我过去。

我再看一眼女骑士,她睡在红色的血与土之间,幸福地微笑着。

我朝朱鬼跑过去。

龙蛰已经被朱鬼扶起。他的脸色比雪还要白,神情却和那名女骑士一样的满足。

“你这个笨蛋,”朱鬼亲自孵化他,对他有特别的感情,一边骂他,一边给他擦去脸上的泥土,“你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死吗?”

龙蛰无力地笑笑:“这是龙骑士的荣耀,我没有浪费一滴血!”不等朱鬼再说话,他便死了。

朱鬼呆呆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我们也什么也不说,跪在龙血之中,直到所有的骑士都停止呼吸。

我第一次面对如此快乐的死亡,虽然我习惯为死亡而悲哀,却还是忍不住感染了他们临死前的快乐。

我们虽然庄严地沉默,却从彼此脸上看到了笑容。

死亡竟然也可以是快乐的!

都结束了吗?

还只是开始。

最后一个骑士也死了,又一轮新的变化展现在我们面前。

此时的灌溉之地,满天满地都是龙骑士的尸体,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的心跳声。

血雨已经停了,地上的龙血,也都已经完全渗透到土地中。朱鬼面对如此具有诱惑力的血,始终不肯喝一口。她的态度让我们深觉奇怪,逢觉问她是不是突然不喜欢喝血了,她摇摇头:“龙蛰说,他没有浪费一滴血!”她的意思是,龙蛰一滴血都舍不得浪费,要尽数浇灌在荒原上,那么她也当然不能去喝这些如此珍贵的血了。我赞赏地拧了拧她的耳朵,她面含微笑,眼中,却淌下一滴又一滴淡红的液体。

“这是什么?”我惊讶地拭下那红色液体,递到她面前。她也呆住了,伸出舌头舔了舔,望着我,两颊忽然出现羞涩之色:“这是眼泪,我流泪了!”

原来鬼的眼泪是红色的。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清风,穿越密密层层的骑士尸体,掠过被血泡得灼热的荒原,带来一股清凉之风。仿佛有音乐缓缓响起,每个龙骑士的身体之上,都骤然跃起一朵艳丽的红色,随风飘舞,一朵朵,如同花朵开放在空中,鲜红,灵巧,赫然是一只只龙蝴蝶。

有多少个骑士,就有多少只蝴蝶,汇聚了天地间最纯粹的红,在我们面前飞舞得如同一团团火焰,象笑容一样烂漫,象音乐一样自由。

“龙蝴蝶!”朱鬼看着蝴蝶,轻声道。我们不由屏住呼吸,任由他们在我们的头上、肩上、眉梢、耳尖掠足。

他们要飞到什么地方去?龙蝴蝶是龙骑士的精魂,他们看起来确实很快乐。

难道这才是龙骑士最后的归宿?

那些蝴蝶缤纷舞动了一阵,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所有的蝴蝶都朝一个方向飞去,成千上万的蝴蝶翩翩飞舞,形成一道长长的红色飘带。我们移动脚步,跟着他们,看他们要去什么地方。

他们飞到一处地方,便停留在空中,振动翅膀,再也不移动位置。

在他们下放,一名龙骑士静静地躺着,肩膀上有一团蝴蝶形的肩章。

龙蝴蝶聚集在这名骑士上空,以静默的姿态飞翔。红色花瓣般的蝴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仿佛漫天红霞,绚烂夺目。

当最后一只龙蝴蝶也飞到红色集合之中,龙蝴蝶们纷纷下坠。

它们坠落的姿态很奇怪,完全不似蝴蝶般轻盈,反而如同液体一般淋漓下落,那情形,就好象所有的蝴蝶都在一瞬间融化了。

龙蝴蝶的下坠形成了又一场红雨,不似先前那般气势磅礴,却凭添几分凄艳,红色液体并不是垂直下落,而是蜿蜒曲折,柔媚非常,如丝绸般迎风飘荡,缓缓地落到肩章骑士的身上,很快便将他的身体染红了。

蝴蝶虽然数目众多,却也很快落尽,只留下辛辣猛烈的芬芳,在我们鼻间萦绕不散。天地间除了骑士盔甲的黑,就只剩下肩章骑士身上的红。那点红色慢慢渗入他的身体,

最终也消失不见了。

我们屏息等待,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天地一片寂静,除了我们耳畔自己血管的撞击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名龙骑士,忽然坐了起来。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们一点也不惊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坐地上,低头沉思了一阵,慢慢地脱掉了盔甲。

他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头发如同旗帜在空中飘扬,一张年轻秀气的脸上带着微微的汗意,神情有几分羞涩。

我们正要和他说话,他却对我们挥挥手,不等我们回过神来,突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们还来不及为他的消失惊讶,四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漫天遍地的龙骑士尸体,在同一瞬间,开始旺盛地生长起来——或许“生长”这个词用得不对,但是我不知该用什么其他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景象。在我们左边,一群龙骑士的身体慢慢改变颜色,渐渐长出枝条,柔嫩的绿色叶片迎风招展,不多时变开出缤纷艳丽的花朵;右边,龙骑士们的尸体渐渐变得葱翠,无限蔓延开来,成为一大片广阔的草原;远处,一座深色的森林正从骑士们的身体上拔地而起,朝天空迅速生长,森林中隐隐有鸟兽的欢叫……..而天空中的骑士,变成一朵朵彩色的云、一群群漂浮的藤萝,藤萝上累累垂挂着鲜花与果实……

沉睡的荒原就这样苏醒了,骑士们的尸体已经消失无踪,代之以一望无际的肥沃平原,四处生机盎然。

“原来他们不仅仅是浇灌土地,”朱鬼一边流淌淡红的眼泪,一边喃喃道,“他们自己变成了种子。”

我不敢说话,只觉得这片新鲜的土地充满神秘而高贵的气息,天堂也不过如此!

在鲜花与草地之中站立了不知多久,突突终于说话了:“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他这个问题,让我们都蓦然一怔:我们是被龙蛰带到这里来的,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无边无际的沃野,何处才是我们的方向?

“糟糕,”逢觉猛然记起他的事情,“龙骑士都死了,我到哪里去找我的未来?”

风从森林边吹来,带着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彩,我们望着逢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本被龙骑士震撼的我们,渐渐从沉醉中清醒过来,各种思绪涌上心头。突突想的是如何离开,逢觉想的是他的未来,我想的是如何回到自己的世界,朱鬼则在我们身边跳来跳去,想知道龙骑士们还会不会复活。

当我们这样想时,眼前突然一暗。


十三

龙蛰说过,只有心无杂念才能来到灌溉之地,因此当我们心绪纷繁之时,我们再次离开了那个龙骑士们浇灌出来的美丽天堂。

我们到达的地方,是一所乡村小镇,四周都是茅舍农居,透过房屋之间的空隙可以看见田野和菜地,周围的人都穿着十分朴素。

是不是过于朴素了?

这里的颜色如此暗淡,刚刚从灌溉之地出来,那里缤纷的色彩宛在眼前,实在无法适应眼前灰仆仆的一切。我睁大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毛病。看看逢觉和突突,也是一样不可思议的表情,左顾右盼。

朱鬼心思最是简单,没有我们想得这么多,她看了看四周,便立即大声道:“这又是哪里?怎么都没有颜色?”

她的话令我心中一震——没有颜色?不错,正是如此。四周的一切,无论人或者房屋,甚至田野与花草,都只有黑白二色,连天空也是灰色的,整个世界仿佛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除了我们几个,再没有别的色彩。

因为色彩的暗淡,一切都仿佛有了忧伤的滋味。

在这个黑白世界里,我们鲜明的色彩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很快就有几个人远远地围在我们身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从他们偶尔落入我们耳中的只言片语中,可以隐约听见“妖怪、不正常”等字眼。

如果是在往日,逢觉和朱鬼怎么容得别人这样说他们,一定会跳上去理论。但是从灌溉之地出来之后,逢觉的地图已经空白一片,龙骑士又都消失,难以回到他们的世界,他的未来颇为渺茫;朱鬼尤自沉浸在龙蛰逝去的悲伤中;我和突突也被那场壮丽的死亡所震撼——大家都仿佛有点疲倦,四周暗淡的色彩更加重了这种疲倦,因此也没有心思和人争论。

路边有一座小小的茶馆,为了避开那些好奇的人们,我们默默地走进茶馆,随便要了一两样小吃。逢觉掏出他的地图,默默看了一阵,忽然手一松,那张纸便随着风飘走了。

“你干什么?”朱鬼吃惊地望着他,立即起身要将地图追回来。

“不用了,”突突按住她,“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了。”

逢觉叹了口气,顺手拈起一块小点心来吃——人在难过的时候,总是会想要吃东西。那块点心形状如同露珠,颜色雪白,看起来非常好吃。逢觉将其放入嘴中,我也跟着拈起一块来——进入这里许久,除了喝过一杯饮料,再没有进食,虽然不饿,却有点馋。

“呸!”我和逢觉同时吐出口中食物。那东西虽然样貌可爱,吃起来却味同嚼蜡,柔软如絮,却什么味道也没有。

“这是什么东西?”逢觉皱起眉头,面色不善。店里的服务生走过来,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点心,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忘记给你们上鲜美牌了。”

鲜美牌是什么东西?我暗自嘀咕。听这名字,大概是调味料吧。

服务生转身走向柜台,拿了点东西,又回到我们桌前。他拿来的是一堆方寸大小的灰色卡片,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将这些卡片一张张摆放在各个碟子内,对我们一鞠躬,又转身离去。我拿起其中一张卡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露滴糕,味道清凉甘甜,如同花上露珠,有桃花、菊花、,梅花、荷花等几十种花瓣香味。”这张卡片正放在那露珠形点心的碟子里,想必我刚才吃的那种无滋无味的东西就是所谓“露滴糕”了,卡片上形容得这般美味,真是与现实相差太远。我和逢觉撇撇嘴,正要叫服务生过来问个究竟,朱鬼却已经被卡片上形容的味道诱惑,用嘴啄起一块露滴糕大口吃了起来,边吃边赞叹,一股栀子花的清香从她嘴边飘逸出来。

这可怪了。我和逢觉对视一眼,疑惑地看看她,又嗅嗅碟中的露滴糕——那一盘索然无味的东西竟然有了柔和的花香。我尝试着拈起一团来吃,才一入口,即自然消融,一股清凉之气混合着荷花清香浸透四肢百骸——世上竟有如此美味,但是先前为什么没有吃出来?我细细品味一阵,突然被朱鬼“呸”的一声惊醒。原来她吃了一块露滴糕,大为欢喜,又去尝试另一种小糕点,却忙不迭地吐了出来。

“怎么了?”逢觉也连吃了两块露滴糕,面上赞叹之色未褪,愕然望着朱鬼。

“呸,”朱鬼撅着嘴道,“什么怪东西,一点味道也没有。”

她刚才吃的是一种黑色糕点,形状有点象人的耳朵。我拈起一块闻了闻,果然无味,再咬了一小口尝尝,确实没有什么滋味。装这种糕点的小碟子里同样有张小卡片,捡起来看,上面写道:“耳糕,味浓烈芬芳,食之如嚼烤肉。”才一看完这张卡片,鼻间果然闻到一阵极其强烈的香气,类似烤羊肉串的味道,却又还要浓烈得多。我又咬了一口手中的“耳糕”,这种食品一扫先前的寡淡无味,代之以浓郁的肉香,中间搀杂着柴火烤制的香味,嚼起来颇有劲道,真个是回味无穷。

我忍不住又赞叹了一声!

逢觉和朱鬼呆呆地看着我。逢觉望了望我,又望望我手上的耳糕,默默思考一阵,忽然恍然大悟似地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我们愕然看着他,不知他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这些东西要怎样吃法,”他得意地一笑,拈一张鲜美牌,在我们面前一一晃过,“这里的东西,一定要先看了这些卡片上所写的味道,才能吃出滋味来,否则就什么味道也没有!”

他这样一说,我也猛然醒悟:果然如此!这些食物,贸然一吃,都是索然寡味;看过鲜美牌再吃,却美味无比!

既然知道,我们便一张张取了鲜美牌来看,看过之后,便将碟中食物争抢一空,突突虽然不吃,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吃过之后,我们才发现茶馆内其他食客都望着我们。那些食客与这个世界一样,没有色彩,衣服是黑白或灰色,头发漆黑,面色雪白,连嘴唇也是灰色,看起来象漫画里的人物。我们与他们对望着。双方望了许久,朱鬼第一个不耐烦,大声道:“你们看我们做什么?”

那些人似乎吃了一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孩子道:“你们很奇怪啊——你们怎么没有颜色?”

他这话让我们觉得好笑——他自己通身灰不溜秋,却居然笑我们没有颜色?我和逢觉倒还罢了,朱鬼通身的荧荧碧绿,突突被龙血染得红艳非常,这样鲜明的色彩,难道他们都看不见?

但是除了朱鬼,我们都没有说话——这个世界的怪异,逢觉和突突是深知,我也已经见识,自然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其道理。只有朱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扑扇着翅膀,飞到那孩子身边:“你自己没有颜色!”那孩子显然也不是好欺负的主,两人便展开一场口水大战。

我们不理会这两个小家伙,搬了椅子和一伙客人坐到一起,准备虚心请教。尚未开口,其中一名老者便摸着雪白的胡子道:“你们是不是将色牌弄丢了?”

色牌?这又是什么东西?我们面面相觑,逢觉道:“什么是色牌?”

老人看着我们:“你们莫非是从外地来的?”

我们连连点头。老人点点头:“原来如此,”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牌子,给我们看,“这就是色牌。”

那牌子大约手掌大小,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绸缎般的质感,却又如同纸一样坚挺,通身白色,混在他白色的衣服上,几乎看不出来。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凑近一看,内容如下:“眼睛:深褐;肤色:浅蓝;头发:金红;嘴唇:淡黄;上衣:紫色…….”诸如此类详细地描述他身体每一个部件和每一道服饰的色彩。我心里暗暗好笑,又觉得这些人有些可怜:自己没有颜色,只好在纸上写明色彩来安慰自己。

色彩清单颇长,我没有耐心看完,抬起头来,正要礼貌地客气几句,却不由一呆。

只这一瞬间,那名老者已经焕然变色,原本黑白二色的人,突然变得七彩缤纷,一头金红的长发,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皮肤却是淡蓝色,衬托得眼睛异常醒目,淡黄的嘴唇如同一抹阳光在蓝色的面孔上漂浮……这么多颜色突然涌入眼中,我不由眨了眨眼睛,再一看,这才发现,他的下半身依旧是雪白的衣鞋。

有了先前鲜美牌的经验,我只略微一想,便立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想来这里的颜色和味道一样,都是必须先读了牌上提示才会显示出来,这老人的色牌我未读完,故而他的下半身也就未显示出颜色来。这样一想,我耐着性子继续读完色牌,再抬头,果然见老人的裤子和鞋子也都变了颜色。

这样奇特的色彩显示方式,我觉得十分有趣。突突和逢觉也已经读完色牌,看他们的表情,也是想通了其中道理,我们三人不由相视一笑。

发现了原因,再看茶馆中人,果然他们各自身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牌子,逐一看去,除了色牌,竟然还有表情牌、心情牌、脾气牌等等,种类繁杂。未看牌子之前,那些人的面上几乎没有表情,一副呆板的面孔,但是看到表情牌上显示的“笑”或“怒”等字样后,再看他们的面孔,俱都气象万千,丰富多姿了。有位年轻女孩,大约十五六岁左右,每隔几分钟便用一支笔将各种牌上的内容重写一遍,于是她整个身体和衣服的颜色便如霓虹灯一般千变万化,而面上的表情也时而温柔,时而野蛮,性格更是大起大落。整个茶馆有了这些多变的牌子,好象一幕幕正在上演的戏剧,什么意料不到的颜色都有,什么希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发生。一时之间,这个呆板的黑白世界,变得如此生动有趣。我们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四处乱看。

看得多了,渐渐发现有些人衣服上的牌子比其他人少一些,不由奇怪,问这老人,他匆匆在自己表情牌上写了“微笑”两个字,那张淡蓝的面上微笑起来:“有些人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性格或者心情,便将那些牌子的颜色设置得与衣服一样,寻常看不出来,呵呵。”他又匆匆在表情牌上写上“大笑”,满脸的皱纹立时挤到一堆,大笑起来。见他如此忙碌,我和逢觉早就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突突也裂开嘴憨憨地笑着。笑了一阵,那老人始终不见生气,我偷偷瞄一眼他的性格牌,上面写着“和善、宽容”,看来果然不假。
另一边,朱鬼和那孩子的争吵突然平息了,原来那孩子的母亲被他们吵得烦了,取下孩子身上的性格牌,匆匆写上“老实木呐”,那孩子立即安静起来。朱鬼虽然头脑简单,却并不笨,立即让她发现了这些牌子的妙用。她赶紧迈动大脚板,噗噗地走过来,用翅膀摇撼逢觉:“我们也去找一些这样的牌子吧,好玩得很。”逢觉早已有此打算,立即响应。我和突突也是跃跃欲试。

“请问这些牌子是哪里来的?”我问那名老者。

老者在表情牌上写上“庄严”二字,换了一副严肃面孔:“这个牌子,是人生出来的时候就有的。”

哦?我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里的母亲,不光生孩子,还连带这些牌子也生出来?想到一个孩子全身挂着各种牌子出生,我不知为何突然全身发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不过,”老者缓缓又道,“你们也可以去买。”

原来挂牌这种东西,居然随处都可以买到,不过每个人只能买一次。我们就近从茶馆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堆挂牌,这种小牌颜色或黑或白,仿佛有磁力一般,随便往身上一沾,便风吹不落。朱鬼性子急,不等往挂牌上写字,便将牌子通通挂在身上,身上的颜色立时消失,面部也变得毫无表情,吓了我们一跳。

难道这挂牌一挂上,人便失去自己的本来色彩,要全凭挂牌控制了?想到这个,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是这件事太有趣,这个念头只在我脑子里冒出一星火花,便熄灭了。

“要写上字才行。”老者在旁边指点,同时递给我们几枝笔。那笔细细长长,写在白色挂牌上,便是黑色的字,写在黑色挂牌上,又变成白色的字,有趣得很。我悄悄问突突:“你能够用这笔画画吗?”突突摇摇头。

我们不再说话,俯身认真地填写各面挂牌。

挂牌内容丰富,涵盖广阔,一一填写下来,几乎就是在重新设计自己。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人能够这样随心所欲地设计自己。

这几乎是一种绝对的自由!

写完之后,大家抬起头来,忍俊不禁!每个人都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变得希奇古怪、

五颜六色。我自己的眼睛已经变成金色,头发却是彩虹一般,自己从镜子里看见,都忍不住想笑。

这个挂牌真是个好东西,甚至连身份都可以设置。我给自己设置的身份是“国王”,逢觉的是“魔法师”,突突和朱鬼却依旧没变,仍然是布娃娃和鬼。

“小心小偷!”老者叮嘱一声。

“小偷?”我疑惑道,“会有小偷来偷挂牌?”

老者摇摇头:“不是,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了。”他刚刚说完,门外有人叫他,他便匆匆出去了。

我们也没有多耽搁,写完挂牌之后,也离开茶馆。


十四

我们得意洋洋地走在路上,两旁的景物原来毫不起眼,此时看到那些建筑上挂的牌子,赫然竟是“摩天大楼”、“天下第一大剧院”之类,刹那间便宏伟起来。只是“天下第一高楼”之类的牌子比比皆是,倒不知道如何分出高下。路上的行人,随着我们观察他们的挂牌,一个个也都变得丰富多彩,各种身份都有。

不多时,我们便习惯了这种看人看物的方式,能够在第一眼之间便将一个人或一件东西看成挂牌上所显示的模样,放眼望去,四周的一切都变了,荒郊小镇变成了繁华都市,所有的人都仿佛那么富有而高雅——是啊,谁会愿意将自己设计得卑微而贫贱呢?我虽然将自己设计为“国王”,可是街道上人来人往,并没有一个人向我这个国王致敬。

只要愿意,人人都可以成为国王——国王也就不值得稀罕。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变换多姿的世界,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身边经过的人,前一秒种还是位慢慢行走的老妇人,后一秒钟却变成了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或者一位漂亮的姑娘,突然间变成中年男子;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变成一只小小的飞虫……——还有什么不能变的?只要你想得到的,你就可以变出来!建筑与街道也在不断改变着他们的模样,楼房时高时低,街道时弯时直,走在这里,如同走在音乐中!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能肯定身边的人,是否曾经见过面。甚至有个人,他在他的挂牌上写上“隐身”两个字,便蓦然从我们面前消失……

逢觉的魔法师身份,果然为他带来的了法力,他的五个指头稍一颤动,每个手指尖便喷出彩色的水来,看得朱鬼羡慕不已,早已将自己改成了“魔法师”。

突突却遇到一点麻烦,他的字写得太难认,虽然他给自己设定的是一个透明的人,但是“透明”两个字,看起来如同“锈日月”,因此他的形状也就变得非常古怪,有时候我认为所谓“锈日月”应当是一轮生锈的太阳和月亮粘在一起,他就变得上圆下弯,全身锈迹斑斑;但是有时候我又会认为“锈日月”其实是衣服上绣满了日月的图案,于是他又变得花里胡哨……虽然他已经告诉我们那是“透明”,可是猛一看,我们还是会弄错,弄得他非常烦恼。
“袖袖啊,你帮我写吧。”突突沮丧地搭拉着嘴,虽然他是透明人,但是在一片七彩变幻的背景下,他的透明反而显得轮廓鲜明。我忍住笑,帮他将挂牌上的字写得端正一点,这样他总算不那么古怪了。

我们取笑了突突一番,他匆忙地在表情牌上写上“羞涩”字样,于是表情变得羞涩了。

正在说笑,我们忽然发现前面人群纷纷闪开,似乎来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

等等!

我忽然想到什么,再看过去,看出了一点不对劲。

在人群闪开的地方,是一个乞丐,衣衫褴褛,神情猥琐,卑微的眼睛胆怯地望着周围的人。

为什么会有乞丐?

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出现乞丐都是正常的,但是在这里是不应当有乞丐的——这里,人们可以控制自己的一切,有谁会将自己设计为乞丐?

我仔细看了看那乞丐,他身上也挂满了挂牌,只是神情悲苦,不象其他人那么怡然自得。

他的表情牌上,写的是“卑怯、哀伤”!

他为什么要这样设计自己?

我不自觉地想露出同情的表情,但是我却感觉自己的面孔象石头一样没有动静,仍旧维持着之前欢快的笑容。

我心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安。

在这之前,我们一直都为这种变化万端的游戏而欢乐,不约而同地将表情和心情都设置为“欢乐”,并且一直没打算改变。现在突然要改变心情,却发现自己心里,已经找不到一丝悲悯的感觉,脸上,也不记得怜悯的表情。

难道?

我背上微微渗出冷汗,手也有点颤抖,用笔在表情牌上写下“同情”两个字,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面容有了细微的变化,从路边大厦光可鉴人的外墙上,可以看见我的表情充满同情。

我不由呆住了。

难道,不用这个挂牌控制,我就再也不会表情?我忽然觉得这些如此有趣的挂牌变得可怕起来。

要命的是,虽然我有了可怕的感觉,可是心里那股欢乐却依旧在莫名的沸腾——莫非是因为心情牌上的“欢乐”二字?

想到这里,我立即用力将心情牌上的字擦去,那块牌子,很快变得一片空白,而我的心里,也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这种空白只持续了很短了一个瞬间,欢乐又象潮水般涌了出来?

为什么还是欢乐?我惊疑不已——我不是已经将心情牌擦干净了吗?我现在的心情,不应当是如此欢乐的。

我又看了看心情牌——不知什么时候,那上面又显示出“欢乐”两个字,是我自己的笔迹,安静地停留在雪白的挂牌上,冷冷的象一个嘲笑。

冷汗从我额头滴落,我带着不受控制的欢乐,脸上充满对别人的同情,心灵深处,却满是恐惧!

我是不是终于被这挂牌控制了?

我看着周围变幻的人群和景物,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

而逢觉他们仍旧浑然不觉,还在兴致勃勃地改变着挂牌的内容,他们的面孔,呈现出不曾改变的快乐!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过了不知多久,他们终于注意到我的异样。

“袖袖,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突突惊讶地问,脸上,仍旧是欢快的样子。

我擦了一把汗水,慢慢地将我发现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们吃了一惊,立即动手改写挂牌,来验证我的说法。

验证的结果,和我所发现的一样。

逢觉更有新的发现。

他发现,这些挂牌,擦去之后,如果没有新的字迹覆盖上去,那么旧的字迹就会自动显示出来;而如果写了新的字,那么出现的,就是新字的内容。

“难道,”逢觉喃喃道,“难道我们真的要受这挂牌的控制?”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在心情牌和表情牌上写上“震惊”两个字。我看得又是一寒——他已经不自觉地随时用挂牌来控制自己了。

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话,突突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我们齐齐朝他看去。他欢笑着将一块挂牌给我们看,声音却十分惊慌:“这块牌子,无论我怎么修改,都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拿的那块,正是不久前我为他写的色牌。朱鬼一把抄过那牌子,将上面的“透明”二字去掉,改为“白色”。只见“白色”两个字慢慢地消失,原先的“透明”又渐渐显示出来。

“你看,”突突将表情改为“沮丧”,垂头丧气地看着我们,“就是这样。”

为什么他的颜色不能改变了?

大家都觉得有点害怕,连朱鬼的表情也换成了“恐惧”。

我们面面相觑,朱鬼突然一把拽下身体上的挂牌道:“不要挂这个东西了,反正我本来就可以变。”

但是她取下挂牌之后,整个身体,并没有恢复本来的碧绿,而是变得象黑白照片一样毫无颜色。

“为什么会这样?”朱鬼带着哭腔问道。她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多可怕,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波澜也不起,除了会说话、会动,她的表情,和一具尸体没有什么两样。

我正要说她,他们突然一齐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将表情换成“震惊”。

什么事让他们如此震惊?

“袖袖,”逢觉颤抖着走到我身边,“你为什么要将自己变成乞丐?”

“你说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不经意间从大厦外墙看见自己的影象——依旧是国王啊,没有变化。但是当我走近一点,近到可以看清自己身份牌上的字,我看见上面赫然写着“乞丐”两个字,而我的影象,也立刻变得衣衫褴褛起来。

我吃惊不小,赶紧取下身份牌,擦去“乞丐”两个字,写上“袖袖”——我再不想做什么国王,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

但是没有用,这块牌子,和突突的色牌一样,再也无法改变。

不仅是身份变了,色牌、表情牌、心情牌,都已经改变。

我一一看过,我的心情变得卑怯,表情也变得猥琐,而逢觉他们不断改变着他们表情牌上的字,显示着他们的惊恐。

我从镜子般的大厦外墙上,看见我站在汹涌的人潮中,人们象躲避瘟疫一般避开我,只有逢觉他们还留在我身边。

这种情形,和刚才那个乞丐出现的样子,是如此相似。

我心中一动——那个乞丐呢?

我四面寻找,却再也找不到他。在这个变幻不定的世界里,你永远无法预测一个人下一秒种会变成什么模样。

要冷静、要冷静,我悄悄对自己说。

到现在为止,似乎只有我和突突遇见过不能修改挂牌的情况。

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我的挂牌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内容?我并没有修改过它啊。

突突的那块挂牌,唯一发生过的特殊情况,就是我曾经帮他书写上面的内容。

而我的挂牌,发生的特殊情况,应该就是内容的无故变化了。

“突突,给我看看你的色牌。”我隐约想到了什么。突突将色牌递给我,我将之和自己的身份牌放在一起,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们不能修改的这几块色牌,共同之处在于,都被其主人之外的力量修改过。

莫非原因在这里?

我蓦然抬头,逢觉他们本来和我凑在一起看这几块挂牌,被我猛一抬头,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便要修改他们的表情,被我喝止了:“行了,别改了!”我将逢觉的身份牌取下来——他早已将自己的身份修改为大力水手。

我想用他的这个挂牌做个实验。

“你试试能不能修改?”我指着身份牌道。逢觉狐疑地看我一眼,抹去牌上原有的内容,随手写上“逢觉”两个字。

我等了一会,那两个字没有消失——这就是说,现在这块挂牌还是可以被修改的。

如果我来修改这块挂牌,是不是情况就会变了?是不是从此挂牌的内容就再也不能被改变?我将自己的推测告诉逢觉,他想也没想,很大方地道:“你就只管修改吧,大不了我也和朱鬼一样做个没有颜色的人好了。”

我慢慢抹去“逢觉”二字,在上面写上“魔法师”。

挂上挂牌,等了一阵,逢觉试着变法术,果然在脚上长出一双蝴蝶翅膀,看来“魔法师”的身份已经生效了。

“现在,该你了。”突突轻声道。逢觉再次取下身份牌。我们屏住呼吸,看着他抹去我刚刚写上去的字迹,看着他用有点颤抖的手写上“逢觉”两个字。

那两个字,只在挂牌上停留了短短的瞬间,又恢复成“魔法师”。

“果然是这样!”我们同时大叫起来。

果然,被外力修改过的挂牌,就再也无法改动。

我们都不由冒汗了,突突虽然没有汗水,却在挂牌上写上了“紧张”的字样。

如果挂牌具有这样的特点,那么我们岂不是都很脆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修改我们的挂牌。

“是谁修改了你的挂牌?”突突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是啊,是谁呢?

我慢慢回想所发生的一切,一直想到在茶馆里,那老人对我们说的那一句话——“小心小偷!”

小偷?

难道是小偷?

除了小偷,谁有这样轻巧的手法,能够偷偷改变我挂牌上的内容而不不被我发现?

在这个世界里,需要什么东西,只要修改挂牌的内容就可以得到,唯一最珍贵的,是挂牌本身,失去挂牌,几乎就失去了一切。

我将这个想法说出来,他们也恍然大悟。

“一定是小偷干的,”朱鬼脚下散落着她的挂牌,面无表情,听声音却生了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她所问的,也正是我的疑惑——如果是小偷,大可以将挂牌偷走了事,干吗要费这么大劲来修改呢?

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一边默默地想,一边随手在逢觉的身份牌上乱涂乱抹——这是我的习惯——我心里想的是小偷,不知不觉也就写上了“小偷”两个字。

逢觉他们虽然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是却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对这里的情况完全不熟悉,也是束手无策。突突原本就喜欢画画,他跟我一样,似乎有边想问题边乱涂抹的习惯,拿了我的表情牌,一边乱涂,一边思考着。

一时大家都没有做声。

想了很久,仍然想不明白,想要拉住路边的人问一问,可是他们却离我们远远的——他们好似十分厌恶乞丐,表情都是害怕而憎恨的样子。

“你们不要乱涂了!”是朱鬼的叫声打破了我们的沉思。我们从沉思中惊醒,这才发现,那两块挂牌已经被我和突突涂抹得失去原状,密密麻麻地布满“小偷”两个字。

虽然这两块挂牌已经无法改动,但是留着也许对解决问题有帮助。好在它们已经不能被修改,这么多字很快就会自动消失,倒也省得我们擦拭的麻烦了。

逢觉随手挂上他的身份牌。

我和突突、朱鬼都发出一声惊呼。

逢觉的身份牌,经过我的修改,应该已经不能再改动,但是此时一挂上,他却真的变成小偷——所谓小偷,是一种感觉,一种对人身份的感觉——现在的逢觉,给我们的感觉,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偷!

那牌上,被我乱涂出的密密麻麻的“小偷”字样并没有消失。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份牌不是应该已经无法改变了吗?

“袖袖,”突突拉拉我的衣袖,“你的身份牌,也被修改了。”我低头看看他递到我身边的我的挂牌,那上面“小偷”两个字,也没有消失。

我彻底糊涂了。

为什么这些古怪的牌子,有时候能够改动,有时候又不能?难道我先前完全猜错了?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这个问题,就听见一阵惊慌的叫声:“大家赶紧闭上眼睛!”随着这叫声出现的,是无数挂牌从天而降,人群中一片惊骇之声,每个人都换上了恐慌的表情,四散奔逃。

“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朝那些挂牌看去,只见那上面,赫然一个个都是同一个字——“火”

看到那些字的一刹那,那些文字都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焰,放眼望去,满街都是熊熊大火,所有的人都只顾着逃命,在也不顾转换挂牌的内容。在我们站立的地方,也一样地有火在蔓延,一簇一簇的火苗,象红色的野兽,很快便窜到了我们足下,咬噬得我脚底一阵剧痛。

“快跑!”我拉着突突和逢觉,朱鬼早已振翅冲天,逃过了火劫,她展开的灰色翅膀上,还沾着她刚刚才扔在地上的挂牌。突突和我一样,发现情况不妙便赶紧跑了起来,逢觉却疑惑地道:“为什么要跑?”他这话问得我们一怔,这才发现,他的视线完全被朱鬼吸引,一直仰头望天,现在又平视着我们,未曾低头,根本没有看见地面上的“火”字,因此他虽然被火包围,却一点痛苦和惊慌也没有。

这种情形,和我曾经死过一次的那个地方是多么相似,在那里,如果你没有看见一辆车,那么那辆车就永远撞不到你——没有看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在这里也是一样,没有看见文字的表述,这场火对于逢觉来说,只不过是无数的挂牌而已。

我和突突对望一眼,点点头,突突一个虎跳,跳到逢觉身前,用棉布做的大手板紧紧捂住逢觉的眼睛。

“干什么?”逢觉粹不及防之下,本能地想要挣扎。

“别动,”我和突突同时道,“火,那些挂牌上写的都是‘火’,你不看见那些字,就没事。”

说话间,火势又猛了几分。逢觉听了我们的话,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点点头,答应决不低头。突突松开手掌,我们便一起狂奔起来。

整个城市仿佛都被滔天大火所包围,没有地方可以逃离。突突在火中,情况比我们要危急得多,他干燥的棉布身体已经有几处烧焦了。逢觉不怕火,一把将突突提起来,扛在肩上。

迎面涌来一群孩子,正迈动短小的腿狂奔,想来他们是惊慌过度,没来得及改变表情,脸上还是带着顽皮的笑容,这种笑容在灾难般的火焰中,竟然有几分诡异的色彩。孩子们象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将我和逢觉冲散了,我想再冲回到他身边,却被一栋突然倒塌的大厦拦住。火势如此凶猛,我顾不得寻找他们,抱着头,逃命要紧。

正在奔逃,忽然觉得腰间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划过,低头一看,却是一枝笔,正匆匆地在我的身份牌上写字。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立即抓住那只写字的手,定睛一看,那人是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一副恶毒的神情,正在看着我。

“你干什么?”我冷冷地问她。火不知为何突然减小了许多,暂时也不忙逃命了。

“你看见了,”她的表情极其凶恶,声音却很温和,甚至有一点无奈,“我在修改你的挂牌。”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你是小偷?很少有人明目张胆地说自己是小偷,这一定也是被人暗算的吧?”

“被人暗算?”我不懂她的话,“你为什么要修改我的挂牌?”

“你不知道?”她的声音很惊讶,“你不是这里的人吗?”她好象没有随时修改挂牌的习惯,表情一直没有改变过。

我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她乜斜着眼睛看我一眼,“你到现在还只是变成小偷,算你运气好!”她原地盘膝坐下,拍拍身边的地面,要我也坐下来:“我来指点指点你吧!”

我犹豫一下,看看四周,火势已经构不成威胁,便也坐下,小心地离开她一段距离,听她指点。

原来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只能拥有一副挂牌,每副挂牌也只对一人生效。这些挂牌,如果由主人以外的人修改了,那么除了这修改者之外的其他人其他的人——包括主人在内,便都再也不能改动牌上内容。但是主人要恢复对挂牌修改的权力,也很简单,只需要改动另外一个人同种类的挂牌就可以了。

原来是这样!

我总算是明白了!

那个乞丐,当然不是他自己变成乞丐的,而是别人将他的挂牌修改了。

突突的色牌不能被他们改动,是因为那面色牌已经由我修改过,只有我才能继续改动;逢觉的挂牌,因为是被我修改的,所以虽然他不能改动,我却还是能继续修改;而我的挂牌,被不知什么人改变为“乞丐”,因为之后我又修改了逢觉的挂牌,所以又恢复了修改劝,可是这个改动权限却又落到了突突手里,被他无意间将我变成了“小偷”。

但是,是谁将我变成“乞丐”的呢?

那女人继续说道:“小偷就是这样产生的,小偷是被人夺取了挂牌修改权的人,他只有再次夺取其他人的挂牌修改权,才能重新获得自己的权力——你不改变别人,你自己就被别人改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说着她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我的挂牌会变成“乞丐”字样,是因为遇上了小偷?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依旧有疑问,“为什么不叫那个最初夺取权力的人来修改挂牌呢?”我的意思是说,我修改了突突的挂牌,那么以后突突再要改变他的色牌,我都可以帮他修改,绝对不会拒绝。

那女人在恶毒的面孔下发出无奈的笑声:“谁愿意受别人控制呢?就算愿意,又有谁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依照你的意思来为你修改你的命运?就算有这样的人,这个世界这样变化,每个人下一秒钟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你怎么能肯定会认得他的每一副面孔呢?”

她的话让我有些心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细想来,她说得果然有道理——这道理,好象也不仅限于挂牌。

“但是,总有亲人和朋友吧?”我讪讪道。

她透过无法改变的表情发出一声苦笑:“是啊,我们原本都有亲人和朋友,可惜他们变化太快,最初的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新的样子,我又不认识——就算我说我是他们的亲人或朋友,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们也不认识我了。”

原来这个看起来多彩多姿的世界里,每个人竟然都是如此寂寞——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要用挂牌来制造欢乐?

用挂牌制造的欢乐,是如此脆弱。

头顶上传来朱鬼的尖叫,她没有色彩的身体在天空飞翔。我忽然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想起,当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没有挂上挂牌的时候,虽然别人都说我们没有颜色,可是我们自己却看见自己色彩鲜明。

学会了用挂牌来看待一切之后,失去挂牌的朱鬼,应当是恢复她的本色,可是却没有,反而一点色彩也无。

究竟是她真的失去了色彩,还是我们已经不懂得看她本身的颜色,而只会依照挂牌的指示来行事?

不论是哪种情况,那都是非常可怕的。

挂牌是文字的陷阱,失去文字,这个世界就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你面前是天堂,可是挂牌告诉你那是地狱,那么你看到的,就只有地狱。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浑身又冒出了冷汗。而那个女人,却已经悄悄起身,准备离开。可是她的衣服不巧被我压住,这一起身,将我惊醒过来。我惊讶地抬头看她,不知她的行动为何如此鬼祟。

她见我望着她,整个身体以一种尴尬的姿态凝固住了,声音里含着羞涩道:“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

怪她?我为什么要怪她?

听得她这样说,我先是疑惑不解,继而心中一动,低头一看,我的各种挂牌都被改动了,那写字迹十分陌生,但是笔迹纤细秀丽,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人之手。

“你改动了我的挂牌?”我猛地站起来,想抓住她问个清楚。

我一站起来,她被压住的衣服便松动了,她迅速在自己挂牌上写上“飞天”两个字,在我抓到她之前,以敦煌壁画上飞天曼妙从容的舞姿升向空中,只在我指间留下一片衣物的滑动。

“朱鬼,抓住她!”我立刻对高空飞翔的朱鬼喊,可是那家伙飞得太高,没有听见我的话。

“对不起,”那女人已经变化了许多,可是表情没有变——我的表情已经被小偷修改了,她没有办法再夺取权限——那女人用十分内疚的声音在空中说,“我没有办法,我不改变你,我就不能恢复自己。”

我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远方的天空,心里除了挂牌设定的卑怯,还有一阵阵的悲伤——我不愿意改变别人的挂牌,可是在这个世界,要么改变别人,要么自己被改变。

我该怎么办?

突突和逢觉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他们?

我有点垂头丧气了。

正在此时,朱鬼悄然落到我身边,大力摇撼我的肩膀:“袖袖!”她身上的挂牌都已经被她扔掉,只剩下身份牌仍旧沾着。

她的身份牌上,是“魔法师”!

我眼睛一亮。


十五

朱鬼是个笨小鬼,我说了半天,她也没明白我的意思,一怒之下,我干脆将她的身份牌修改了,这样我便夺回了自己对身份牌的控制权。

我将自己的身份变为魔法师。

魔法师的魔力是很大的,我只略微念了几个咒语,我和朱鬼便被一阵旋风带起,在空中旋转了不知多少圈,落到一片大草地上。刚刚落下,只听得身边“噗噗”两声闷响,逢觉和突突也落在我们身边了。

我的咒语,就是要让我们离开那个古怪的地方,摆脱挂牌的控制。
我们落在地上,一点也没有受伤,互相看看,身上清清爽爽,都是本来面目,没有挂牌的干涉,再也不用手忙脚乱地在牌上写字了。

我们坐起来,不由同时笑出了声,大家表情丰富多姿,显得舒心畅意。虽然没有挂牌就不能再任意改变自己,但是一举一动,都是出由本心,不必为了做给别人看而忙乱。看突突和逢觉他们的样子,一点也不留恋那些挂牌。而朱鬼,更是欣喜地看着自己碧绿的翅膀,似乎早忘了那个世界的故事。

笑了一阵,开始打量脚下的土地。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满目的绿草,干净得象刚刚长出来,长长地在风中飘拂,一直飘拂,一直到与天接壤的地方,那柔软的草叶,仍旧象婴儿的手臂一样,娇柔的摆动。天空蓝得如此光滑,仿佛玉的质地,似乎用什么东西敲上去,会发出丁冬脆响。

除了草原和蓝天,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极目辽阔,纯净无邪。

“真漂亮,”逢觉赞叹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有说话。这个地方,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远远的,远远的,一阵轻轻的“嗒嗒”之声传来,那声音非常急促,传入我的耳朵,让我倏然站了起来。

“袖袖,你看见什么了?”逢觉的大眼睛瞪着我,可是我顾不得说话——只因,只因这声音,太熟悉,我本来以为我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能听到,此时却真实地响起,穿过草原透明的空气,带着阳光的气息,飞到我的耳边。

我朝那声音的方向努力张望。遥远的地平线上,慢慢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天与地如此接近,我无从辨认那身影来自天上或是地下——那身影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朝我们这边飞奔。

突突也站了起来:“是一只小狗啊。”

是的,是一只小狗,毛茸茸的黄褐色长毛在风中飞扬,阳光照射在它身上,跳跃如灿烂的金针,它张开嘴,吐出薄薄的舌头,大口呼吸着草原的芬芳空气,快乐的朝我们跑过来,象一匹小马一样,结结实实、落地有声地跑过来。

“袖袖,你怎么哭了?”朱鬼惊讶地问我,突突和逢觉全都侧目望着我。我感觉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那只小狗跑到近前,看见我,发出一阵欢乐的呜咽,原本从容轻快的步伐突然改变,象兔子一样急不可耐地朝我蹦过来,那粒乌梅般黑亮硕大的鼻头闪闪发光,一双耳朵迎风招展。

我再也忍耐不住,朝它跑过去,蹲下身,象以前无数个日子一样,将手掌放到草地上,小狗一个纵跃,跳到我的手掌上,又踩、又咬、又舔,翘起的尾巴疯狂摇动。我一把将它抱起来,它圆溜溜的深褐色眼睛里在不断流泪。

“跺跺,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我一边流泪,一边问它,同时摸摸它的尾巴——尾巴末梢有一截奇怪地折起,是曾经断过的痕迹——再也没有疑问,这就是我的跺跺。

跺跺什么也不说,在我手里拼命扭动大叫,用各种方式表达它的快乐。

“它是你的朋友吗?”突突伸手抚摩跺跺,却被跺跺威胁地咬了一下——它还是这个脾气,不准陌生人咬它。

“是的,”我点点头,突突用他的棉布手掌为我拭去眼泪,“这是我的朋友。”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跺跺已经死了两年了,两年前在我的手里,我亲眼看着医生给它做了安乐死,我亲自抱着它的小尸体,埋葬在屋后的山冈上。

两年来,我总是会想起它。跺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草地上狂奔,跑的时候,毛发翻飞,显得无比快乐。

跺跺还喜欢晒太阳。

我一直希望,跺跺的天堂,是一片广阔的绿草地,有阳光照射——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我的梦想,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出现在我眼前,跺跺正用它热乎乎的舌头舔着我的脸。

是不是,我们已经到了天堂?

我正疑惑,跺跺却在我手里拼命扭动,终于跳下地去,朝前跑去。

“跺跺!”我叫了一声,追上前去。好不容易才看见它,可不想让它就这么跑了。

跺跺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我追来,跑得更快了——这家伙,在天堂里还是这么顽皮。我在人间从来没有陪它跑过多远,在这里,就跟着它跑一次吧。

于是我不再叫喊,对它挥挥手,跟着它跑下去。逢觉和突突也跟着跑了起来,朱鬼见我们都跑,也迈动大脚板摇摇摆摆地跑着,可是她那双脚本来就是不适宜于跑步的,很快就落后了一大截。

“等等我呀!”她着急地大喊。

逢觉大声嘲笑她:“笨蛋,你不会飞吗?”

朱鬼这才想起来,用翅膀很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展翅直飞上天。

我们这一串,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奔跑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很快乐、很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一边跑,我一边在想,跺跺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里真的是天堂吗?也许这整个怪异的世界都是天堂?但是又好象不对。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跺跺、突突、逢觉,还有天上的朱鬼,在我身前身后发出欢快的叫声,我不由一笑,将所有的疑问抛到脑后,暂且享受奔跑的乐趣。

跺跺带着我们跑了很久,渐渐跑出了草原,进入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是青石板铺的路面,两旁都是大青砖砌的高大楼房,楼房通身光滑,却没有门。

我蓦然止步,突突紧跟在我身后,见着这条街,也是一呆。

这条街,正是我刚进入这世界的那条街道,铜子路,也就在这一带。

跺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跺跺,”我问它,“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跺跺在我前方不远停下,回转身,歪着头望着我,嘴角上扬,带着顽皮的笑意,缓缓地走到一栋楼房边。

它要干什么?我和突突紧张地看着它的举动。

跺跺走到墙角边,抬起后腿,开始撒尿。

我和突突大跌眼镜。

“这是什么地方?”逢觉推了推我,“你们怎么这样一副表情?”

突突看看我,搔了搔头,慢慢将遇见我的经过说了出来。

“这里是铜子路?”逢觉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清澈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脸上,“那么,你是不是要走了?”他期待地看着我,十分紧张。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心里有几分激动——到了这里,应该离我来时的入口不远,也许我真的可以回去了。但是那名面具人曾经说过,我必须找到苏里蔓才能回去。

我如何能找到苏里蔓?

“铜子路三号!”朱鬼突然指着一栋房屋大叫起来。

那是一栋和周围一样的青砖楼房,穹隆似的圆顶,没有门。应当是门的地方,有一扇粉笔画的门,门上,是突突那歪斜难认的字:铜子路三号。我不由暗暗佩服朱鬼:突突这么不成形的字她也能辨认出来,不愧是鬼!

“就是这里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但是这回他们没有和我一起高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连从来不知道忧愁滋味的朱鬼,眼神也变得有些沉重。

我也沉默了。

回到自己的世界,我还能见到这些可爱的朋友吗?

沉默之中,跺跺嗒嗒地走过来,在铜子路三号的墙壁上嗅了嗅,大摇大摆地迈步直朝墙上撞过去。

“小心!”我担心它受伤,赶紧弯腰想要阻止——跺跺是很娇气的小狗,要是撞痛了它的大鼻子,肯定会要哭半天。

可是跺跺没有被撞痛,它的脑袋没入墙壁,如同没入水中,渐渐的身体进入了大半。我吃了一惊,害怕它会遇到危险,赶紧将它拽了出来。跺跺在我手里,不屈不挠地挣扎着,还想继续钻墙。我抱着它,哭笑不得——这个倔脾气的小家伙,怎么这么久了,一点也没变温柔?

跺跺什么时候有了穿墙的本领?

我正在疑惑,突突却望着跺跺刚才穿墙而入的地方深思起来。他侧着头思考一下,抬脚也朝墙壁走去。
“你干吗?”朱鬼呆呆地看着他,回头望望我们,“他是不是疯了?他以为自己是狗吗?”

和朱鬼相处这么久,对她的逻辑我还是有点不习惯——看见跺跺可以穿墙,她便以为凡是可以穿墙的都是狗,唉!

我和逢觉没有阻止突突,他这样做,必定有原因。

突突朝墙壁走去,身体,就这样没入墙中。

难道这面墙壁并不存在?

我疑惑地将手在他穿过去的地方摸摸,青砖壁扎扎实实地在手底下,我加大力度,墙壁仍然是如此坚硬,不要说穿透,甚至连半点松动也没有。

逢觉和我都愣住了——突突是怎么穿过去的?

正在不知所措,突突从墙壁中探出头来。墙壁上突然显出布娃娃的大头,确实有些惊人。这情形让我想起,在这条路上的波浪中,突突曾经被固体的浪涛淹没,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进来吧。”突突说。

我和逢觉互相看看,我苦笑道:“我们不会穿墙……”

不等我说完,我只觉得手臂一紧,突突已经一把将我拽了进来,逢觉、朱鬼和跺跺也随后进来了。我呆呆站在突突面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突却只是微笑,好象没有解释的打算。

这种楼房一开始就给我一种坟墓般的感觉,现在进来,四面无窗,连天窗也没有,却光华灿灿,墙壁与穹顶上都满是图画花纹,华丽非常。

除此之外,房内空空荡荡,什么摆设也没有,也没有见到另外的人。

“苏里蔓在哪里?”朱鬼冒冒失失地问,她的嗓门并不是很大,但是在这个宽阔封闭的空间里,引起了很长一段回音。

“你们找苏里蔓?”她的回音刚刚消失,便听得一个声音传来。我们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看见。

“朱鬼,这个说话的是鬼吧?”逢觉小声对朱鬼道,“要不我们怎么看不见?”

朱鬼撇了撇嘴,表示她不知道。

“我不是鬼,”说话的声音是个女声,现在有了点怒意,“我就在你面前,你看不见?”

我们将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还是什么也没看见。跺跺却跑到对面的墙边,对着墙壁一阵汪汪大叫。

“啊!”那声音一声大叫,“快叫它走开,我最怕狗了!”

这回我们都听出来了,那声音来自墙壁。我们走近那面墙,只见墙上画着许多人物花草,其中一名头发蓬乱的女子正张口对我们说话:“就是我,看见了吗?”

我又吓了一跳。逢觉他们却并不怎样吃惊,对她点点头。

“苏里蔓在什么地方?”突突对她说。她做了个鬼脸,摆出怒容道:“你是袖袖吗?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苏里蔓快死啦?”

听她这样一说,我赶紧道:“我才是袖袖,苏里蔓怎么了?”

她极不友好地看我一眼:“你知道苏里蔓是谁吗?”

我摇摇头。

我这一摇头,四面墙壁,连同屋顶上,都发出窃窃的议论声,声音都是在骂我,说我没有良心,说得我莫名其妙,四面团团一看,墙壁上的人物花草都对我怒目而视。

“袖袖,”逢觉压低声音,“是你将苏里蔓杀死的么?”

“不是!”我恼怒道,“我根本不知道苏里蔓是什么人!”

墙壁上的女子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被一个微弱的声音阻止了。那个微弱的声音才一出现,墙壁上的声音全都安静下来:“簌簌,不要说了,让袖袖过来,我想看看她。”那声音极其柔弱温和,说话的人仿佛得了重病,一点中气也没有,可是语气安详,令人心生好感。

簌簌又瞪了我一眼,不说话,对我勾勾手指头,气鼓鼓地在墙上滑行。我跟着她,滑过两面墙壁,她停下来,指了指墙上某处,要我看。

那地方是一处花园的图形,花园里草长莺飞,流水淙淙,却没有看见人。

“袖袖。”那病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仔细辨认,总算在花草丛中,看见一个极淡的图形,那图形形状古怪,约略是个人,淡得几乎看不见。

“你是苏里蔓?”我抚摩着那图形问道。

那图形动了动,大约是点头的意思:“是我,你终于来了,还记得我么?”

我摇摇头。

图形微笑一下——它的形状,很难辨认出五官,但是那种温和笑意,还是不可遏止地散发了出来:“你不记得我,也是很正常的——那时候你太小了。”

我努力回忆,可是始终不记得这样一个人。

苏里蔓又微笑一下,目光依稀转动一下,看着跺跺:“这是你的小狗?它这么健康快乐,看来你一直在想念它。”

我点点头。

苏里蔓这样说,让我心中有了一点模糊的想法,可是始终无法清晰地整理出来。

突突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目光伤感而温柔,这时候突然说道:“袖袖啊,你还不明白?苏里蔓是你思念中的人,跺跺也是你思念中的朋友,你对谁思念得深,谁就会健康,你忘记了谁,谁就会死!”

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着突突,突突却不看我,低着头,谁也不看。

逢觉和朱鬼也被他的话震惊了,逢觉摇撼着他的身体,大声道:“什么思念中的人?难道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他的话在屋内形成巨大的回声,耳边翁翁的都是他的声音。

逢觉的话,令我心中又是一震!

我想到跺跺的突然出现,想到苏里蔓和突突的话,再想到这个世界如此的古怪多变,猛然想明白了。

“突突,”我轻声对突突道,“这是一个思念的世界,这里的人,都是思念中存在的人,是不是?”

突突看着我,看了很久,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仅仅是思念的世界,还有梦和想象,一切思想活动的结果或过程,组成了这个世界。”他顿了顿,又道:“我也只是一个思念,我能够画出真实的东西来,是因为在你们那个世界,有一个思念我的朋友,他希望我能够有这种本领。”

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个世界如此古怪,原来是梦想、想象和思念的集合,我终于明白,为何一些在现实世界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在这里却如此正常,为何这里的人物,思维都是如此奇特,原来这一切都不是真实存在。

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走过一个一个的梦想、一段一段的思念。

突突被固体淹没也没有死,是因为在外面的世界里,有人深切的思念着他,只要有人思念,他就不会死。

跺跺明明已经死去,却在这里生活得如此幸福,因为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它,我时时记得要它找到一个幸福的天堂。

逢觉和朱鬼,他们究竟是梦,还是想象?

而苏里蔓,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从他们说的话来看,他也曾经被我热切思念,只是后来忘记了,所以他快要死了。

那么那些龙骑士呢?他们是真的死了吗?如果他们是梦或者想象,他们或许是死了;但是如果他们是别人的思念,他们应当会一直活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人思念他们。

我这样想的时候,逢觉也受到很大刺激,他呆了许久,终于问道:“突突,如果你是一个思念,那么我是什么?”他严肃地看着突突,似乎有点伤心。

突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逢觉愤怒地说,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朱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溜来溜去,什么也不敢说。

我感觉到逢觉心底的悲哀,他一直是个快乐的孩子,即使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不确定自己的未来,他依旧是个快乐的孩子,在这个世界里悠然自得地生活着,可是今天突然知道,原来他的存在,竟然是不真实的,竟然只是一种想象或者梦境,他心里的难过,可想而知。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好用袖子给他擦眼泪,我的袖子都湿透了,他的眼泪还是没有停止。

突突静静地看了他一阵:“逢觉,不要哭了,我们虽然是思念里的人,但是我们也是真实存在的。”他定定地望着我,“袖袖,思念也是真实的,对不对?”他的大眼睛乌黑闪亮,荧荧地注视着我。

思念是真实的吗?

在这里的经历,虽然荒诞,倒的确是真实的,每个人,每件东西,都是触手可摸,一点虚幻的感觉也没有。

即使在我们的世界,思念,也不能说是完全虚幻的。

“是的,思念是真实的。”我说。

逢觉呆呆地站在那里,好象还没有想明白。朱鬼在旁边用翅膀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突突低声告诉了我他的故事。

突突原本是一个孩子最心爱的布娃娃,可惜在一场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那个孩子并没有将他扔掉,仍旧是每天和他说话,和他玩耍。在那个孩子的心里,一直在思念着当初完整无缺的突突。

“我就是那个思念,”突突低声说,“因为我的身体没有销毁——布娃娃只要不被销毁,就不会死亡——我在你们的世界里,也是有生命的,这是我和逢觉不同的地方,所以我比他知道得多。”

“一个孩子,”我喃喃道,猛然握住他柔软的手掌,“可是孩子会有长大的一天,总有一天,他会不再在乎一个被烧毁的布娃娃,要是他不再记得你,你……”我说不下去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突突笑了:“袖袖啊,孩子总有一天会忘了我的,可是你会记得我,对吗?”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心中一阵温暖,用力摇了摇他的手:“是的,我会记得你!”

我忽然觉得很放心——我会记得突突,也会记得逢觉和朱鬼,还有现在正在咬我的裤脚的跺跺,他们都会一直活下去,在我活着的时候,因为我记得他们,他们就不会死。

“袖袖,”苏里蔓微弱的声音向我提醒他的存在,他的声音里有点无奈,还有点伤感,“你也是一个长大了的孩子啊!”

啊?

我望着垂死的苏里蔓,他的身体在四周鲜艳的壁画中,淡得几乎不存在。难道他是我孩童时代的朋友、却被我忘记了?

“袖袖,”突突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盈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是个什么世界,是因为我觉得你不知道也会很快乐,可是,”他看了看苏里蔓,“他快要死了,只有你能救他。”

“我怎么救他?”我急切地问。我不知道苏里蔓性格为什么这么温和,虽然被我忘记得快要死去,却一点也不责怪我,这让我更加内疚。

突突停住了,没有说话。

逢觉和朱鬼本来一直在小声讨论关于他们身世的问题,听到我们的对话,便走了过来。

“我知道了,”逢觉的声音有点颤抖,“袖袖要回去了,是不是?”

突突点了点头:“袖袖必须回去,在你们的世界里,你要回忆起苏里蔓是谁,那么他就能活过来了。”

苏里蔓在墙上无声地笑了:“住在铜子路的,都是被遗忘的人,”他指了指簌簌,“她也被人忘记了,她本来是很漂亮的,可是现在却变得这么不整洁,”簌簌不好意思地躲到一棵树的后面,苏里蔓又指了指一个乞丐,“他本来是一个国王,可是随着人们对他思念的减淡,他越来越穷,穷到什么也没有,就只剩下一条命了,”他笑了笑,“他整天在这里乞讨,不过是为了得到一点思念,可是我,不会乞讨,”他看着我,“所以,袖袖,要是你不记得我,那就彻底忘记吧,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我不过是想看看你长大后变成了什么样子——这里很好,是很好的坟墓。”

听他这样说,我忍不住哭了,这里很好吗?这里是思念的坟墓啊!

“苏里蔓,我一定会记起你是谁的!”我说。

苏里蔓淡淡地笑笑:“不记得也没关系,毕竟能够记得我这样的朋友的人,不多。”他的声音虽然很低,语调虽然很平淡,可是还是流露出浓浓的悲伤。

“突突,我怎么才能回去?”我虽然很舍不得他们,但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就算我想在这里多留一阵,苏里蔓的健康状况也不允许我再耽搁。

突突留恋地看着我,又看看苏里蔓,逢觉和朱鬼张大嘴看看他,又看看我。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突突的话音刚落,我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在旋涡中,突突他们正迅速离我远去,我只看见逢觉要扑过来,被突突拉住了,而朱鬼仍旧是呆呆地,眼睛里流下了淡红的眼泪,跺跺伸出舌头,失望地看着我的方向,好似不明白我为什么就这样消失了。

隐约传来逢觉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快?我还没有和她道别……袖袖……”

突突的回答已经有些听不清了:“道别的时候,总是伤感的,不如……”

我在旋涡里旋转,在这个世界的经历流水般从脑海里淌过,这些朋友的形象变得异常鲜明。我忽然知道,我是这么舍不得他们,如果不是要救苏里蔓,如果不是因为在现实世界里还有人要我回去,我真的愿意永远留下来陪他们。

不过没关系,我安慰自己,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的思念和回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重逢。

不知旋转了多久,忽然停了下来。定睛一看,四周是陈旧的楼房,楼房的阳台上晒着很多衣服——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我回来了吗?

我迟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两旁的景物都很熟悉,是我来寻找铜子路一路所看到的景物——看来我的确回来了。

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事,象是一场梦,但是没有任何梦,能够那样真实,连眼泪也这么真实。

“逢觉……”风中隐隐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唤声。

逢觉?我心中一紧:难道我还是在思念与梦想的世界里?这样一想,我忽然变得非常愉快,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才刚刚离开他们,我已经开始强烈地思念他们了。

“逢觉……”那个声音指引着我,来到一栋楼房前。楼前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面目枯槁,双眼无神,只是在不断地呼唤着逢觉的名字。

哦?原来不是逢觉他们,我失望地转身准备离开。

“逢觉,妈妈很想你啊……”那女人又说。

啊?

我猛然站住。

难道这女人是逢觉的妈妈?逢觉不是说他没有妈妈吗?

我折回去,问她:“你是逢觉的妈妈吗?”可是她不理我,看来有点疯癫的样子,沉浸在思念和遐想中。

“嘘,”旁边一个看起来和她长得很象的女孩低声说,“我姐姐精神有毛病,别跟她说话。”

我看看那女人,的确是不太正常,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还时不时地傻笑。

“逢觉是他儿子?”我低声问那女孩。

女孩摇摇头:“不是。”

“那?”我不解。那女孩解释道:“我姐姐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可惜她不能生育。她疯了以后,就幻想自己有个孩子,那孩子名叫逢觉,据说是六岁,”她笑了笑,“已经十年了,那孩子在她脑子里,从来没有长大过。”

是吗?难道逢觉只是一个幻想中的孩子,从来不曾存在过?我不由有点悲哀,但很快便释然:这有什么要紧?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真实存在的,这就够了。

可是逢觉不是说他有好几百岁了?这个女孩却说只有十年……我想了想,想到他们的时间观念和我的不同,笑了:逢觉这个家伙,人间的十年,在他看来却有几百年,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孤单的岁月,总会显得格外漫长?

“我见过你的孩子。”我对那疯女人说。她本来完全不理会我,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急切地问:“他过得好吗?”

“他很好,”我有点心酸地说,“只是很孤单,想要一个妈妈——他不知道自己有妈妈。”

疯女人的妹妹睁大眼睛看着我,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来认为我也是疯子。

“真的吗?”疯女人喃喃道,“我不能让他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妈妈,我是疯子,他会丢人的。”

我愈加心酸:“不会的,你告诉他吧,有一个妈妈,他会很快活。”

疯女人定定地望着我,突然大笑起来:“你疯了,你也疯了,哈哈!”她手舞足蹈,被她妹妹强行拉了进去。

我疯了?

我一笑:这世界上的疯子,有多少是我这样被冤枉的?


十六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家门前的小区里,我心里一阵激动:终于还是回来了。

“袖袖!”有个声音在叫我,回头一看,是小兵。

小兵是我们社区的孩子,双腿有残疾,我经常和他一起玩,他很喜欢我。

“小兵!”看见他我很高兴——回来是对的,这个世界里我有很多好朋友,还有很多亲人。

小兵坐在轮椅上,仰头望着我:“袖袖,你知道你的守护天使是什么样吗?”

“哦?”我笑了,“是什么样?”他是个爱幻想的孩子,总会有一些希奇古怪的想法冒出来。

“他是一个白衣服的人,”小兵认真地说,“戴着一副漂亮的面具,面具上有桃花的花纹,他有很伟大的力量,当你遇到危险时,就会过来救你。”

啊?

我蓦然记起那个神秘的面具人,象天使一样完美,在我几乎死去时救了我一命,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原来,他是小兵为我创造的守护天使。

“谢谢你,小兵!”我捏了捏他的脸蛋。

他得意地一笑:“不要紧,我们是朋友嘛。”

他的笑容,让我想起逢觉他们——他们以后会怎样呢?在思念的世界里,他们会遭遇怎样的新奇故事?朱鬼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想到他们,我又是难过,又是微笑——我知道,在我有生之年,都再也无法见到他们了。

但是我可以思念他们,可以让他们生活得更好,就象让跺跺在那里生活得如此幸福一般。

“小兵总是乱想,”小兵的爸爸赶上来,拍着他的脑袋,“我啊,宁可多想想怎么赚钱!”

他推着小兵走远了,我却有点疑惑。

是啊,这个世界里,人们不是都渴望金钱和权力吗?为什么在那个世界里,我一点也没有发现这些东西?为什么那个思念与梦想的世界,就象一个个童话,虽然古怪,却天真单纯?

是不是我在那里呆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遇到这样的梦想?

或者,在人们的心底深处,他们最真实的梦想,其实与金钱和权力无关?

思考间,已经到了家门口。开门进去,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我冲进自己的卧室,打开那个有锁的抽屉。

抽屉里放着我这么多年的日记。从上学开始我就开始记日记了,也许这里面能找到关于苏里蔓的线索。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苏里蔓,那么他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到这里,我拿出最底下的那本日记,日记本是小学生的作文本,纸张泛黄,长满了细小的斑点,翻开一看,是我小学一年纪时写的,那时候还不会写汉字,满纸都是拼音,用粗大的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

看拼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慢慢翻看,很快便看到“su li man”这几个拼音。

一页一页翻过去,我终于知道苏里蔓是谁了。

上学之前,我一直住在乡下的外公家里。外公家里的房子,是很老的屋,墙壁上有许多陈年旧渍。那些痕迹对大人们来说,不过是一些脏污的东西,在幼年的我眼里,却是一副副图画。其中有一个水渍,象一个人,戴这一顶大草帽,笑咪咪地看着我,我会经常跟他说话,甚至为他取了个名字——苏里蔓。那时候的我,想象力极其丰富,停留在墙上的苏里蔓,在我看来,和外面走动的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我有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他,有时候出去几天,回来也要问他想不想我。

就这样过了几年,直到我离开乡下去上学,我和每一个人告别,也和苏里蔓告别。

“苏里蔓,”我说,“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们永远是朋友。”

上了小学没多久,我还没来得及回去,外公的老房子就拆了,新房子建起来了。日记里我的口气十分遗憾,因为那栋老房子里,不仅仅有苏里蔓,还有很多别的朋友。

我一页页翻过我的日记,随着笔迹从幼稚到成熟,日记越来越新,拼音换成汉字,苏里蔓的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少,终于再没有出现——他终于被我忘记了。

原来这就是苏里蔓!

我合上日记,仿佛又回到那个山清水秀的乡下,那些早被遗忘的幼年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在我眼前滑过——除了苏里蔓,我还忘记了多少儿时的朋友?我答应苏里蔓一定会回去看他,可是却慢慢将他忘记了……

我想起很多事情,当年和我很亲密的小鸡、鱼箱里不幸死去的金鱼、走失的猫眯……

我也想起很多人,外公、爷爷、大舅妈…..那些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在我的思念里得到重生。

我想了很久很久。

谁说这个世界没有永恒?只要你思念一个人,他就不会真正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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