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钓

时间:2017-01-03 08:53:08 

你真的知道你每天吃下去的是什么吗?
要知道,很多时候眼睛是靠不住的。
自从白暮走后,我再也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的嘴巴。
以前我很爱吃肉,几乎每个男人都有这个爱好,但是现在这已经成为了我的噩梦。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的手又忍不住伸进冰箱里,拿出一块肉,冰凉的,红白两色。嘴里的唾液腺马上开始积极地工作,大脑里出现的是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然后每个毛孔都开始雀跃呼喊,滋味在嘴里旋转,让我不忍咽下。
下一秒,我吐了。我一只手拿着一块冻猪肉,一只手扶着冰箱,吐到只能吐出酸水来。
我把猪肉又放了回去,把地板打扫干净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女人坐在电视机里,鲜红的嘴唇一动一动,“最近猪肉价格呈上升趋势……”
即使我不想,我还是把目光落在冰箱上,木木地看着那个白色的长方体,像是在看一个敌人。
我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想,但我还是伸手打开了它,它散发出妖异的白色冷气,我浑身一颤,因为我爱吃肉,白暮在冰箱里准备了很多肉,猪肉,羊肉,牛肉,还有狗肉。现在他们红红白白地堆在一起,假扮成一个尸体。
它们本来就是尸体,动物的尸体。
人,也属于动物。
我把他们都拿到厨房,然后高高地举起剁排骨的大刀,刀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我在玻璃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样子,像个十足的屠夫。
我本来就是屠夫。
每次刀落下,都会让肉末飞溅得到处都是。我拼命地剁着,似乎是在发泄。
我在每种肉上都切了一些,分别做了红烧猪肉、牛肉萝卜、爆炒羊肉、朝鲜狗肉汤。
我请了楼下的老张上来,我们两人一人一瓶啤酒,老张和我一样是单身,两个光棍一起喝酒也算能排解郁闷。每样他都尝了几口,并且频频点头,一边用手指着一边评价,“味道都不错,猪肉肥而不腻,牛肉松软清香,羊肉滑嫩味浓,狗肉汤香辣可口,很对味儿……”
对味儿!他说对味儿!
他刚说完,我又吐了。绿色的水。
他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感觉胃扭成了麻花形状,我的肚子里似乎有一只手,把我的胃当成湿毛巾一样拧……
我低着头努力地吐着,吐到天荒地老,吐到海枯石烂。
最后他扶我躺在床上,并且收拾了我弄脏的地板,直到他走,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是用狗肉做的红烧肉,用牛肉做的爆炒羊肉,用羊肉做的狗肉汤,用狗肉做的牛肉萝卜……
眼睛,果然靠不住。
我在一家屠宰场工作,每天眼睛里都是红红白白的肉,鼻子里都是新鲜的腥甜,耳朵里都是各种大猪小猪濒死前的呻吟。每个在流水线上的人都是麻木的,我们很少说话,只是面对各种动物的尸体努力地工作。
我负责检验,看着一排一排的尸体挂在钩子上,没了手,没了脚,没了头,身体不再流血,泛着新鲜的红和白,发出淡淡的腥味儿,他们都很安静。没有人想过他们半个小时前还是会跑会叫的生物。
我喜欢用手抚摸他们油腻腻的身体,那是冰冷的、柔软的触感,就像白暮的身体。
但是昨天,我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布满动物尸体的厂房门口,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大腿雪白。安静的厂房里马上出现了很多声音,我听不清,但是我知道,他们在议论,议论这个漂亮的女人,议论她的脸蛋和身材,这种议论带着男人们特有的酸臭的汗味和对拥有过这个女人的男人的诅咒。
我不怕被他们诅咒。
我没有看见她的脸,她一个优雅的转身后就消失了,我拼命地跑过去,看见她还站在门口,尖尖的下巴,柔顺的头发垂在肩上。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我用力地抱住她,“白暮,白暮,你知道我多想你吗?”
她没有挣扎,顺从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眼泪掉了下来,打湿了我的衣服。
大家围上来,在惊讶的目光中,我依旧闭着眼睛,抱着白暮,吻她的脸颊,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如痴如醉,浑然忘我。
红棉赶来的时候,白暮已经走了,我木然地站在原地。
红棉是我的朋友,再确切地说,她是我的情人,在白暮还没离开我的时候,我疯狂地迷恋着她,她是一位优秀的医生,漂亮,大方,却看上了我这个在屠宰场工作的工人。
她爱我,关心我,不管白暮在不在我身边,这一度让我很抓狂,但是在白暮离开后,她已经成为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和救命稻草。
白暮走了,带走了我的魂儿,我的生活一片混乱。
我知道,白暮不会回来了,这种想法让我更加绝望,拥有白暮的时候永远觉得红棉好,失去了才发现白暮才是真正在我心里发芽生长的女人。
白暮走后,我疏远了红棉,我已经没心没肺,身体只是个口袋,里面塞满了棉花或者柳絮,天气潮湿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悄悄发芽,然后偷偷地长出绿叶……
我只是企盼它们伸出枝桠时不要戳穿我的身体,因为我希望白暮出现的时候还能认识我,而不是把我当成一棵树,虽然以前她经常夸我玉树临风。
我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屠夫。
我总怀疑白暮根本就没走,她一直默默地潜伏在我身边照顾我,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屠宰场里偷偷地来看我,我不知道她来做什么,我只是拼命地想她,睡觉时想吃饭时也想,把吃的东西吐出来的时候也想。
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吃下去的任何东西,经过我的嘴巴品尝、舌头抚摸、喉咙检验,但是我仍然不敢确定我吃下去的是什么,所以我不可遏止地想吐,我要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然后蹲在地上用筷子翻来覆去地检验。因为这件事,我被限制进入工厂的食堂,我不在乎,我蹲在食堂门口吃,吃完了背对大家吐在墙角,然后撸起袖子如痴如醉地检验。
但是很少有结果,我用筷子来回地划拉,依旧不敢肯定吃下去的是白菜还是圆白菜,猪肉还是牛肉还是……
我知道我的做法有欠妥当,至少我的胃是这样想的,我的做法让我想起国外的一些模特,为了保持身材,就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虽然我不想减肥。
就在看见白暮的第二天,我被工厂开除了。
认识红棉,是在一次夜钓中。
出门的时候,白暮手里拿着恐怖小说,狠狠地交待我不要和陌生的女人说话,尤其是穿红衣服的。然后她认真地把书名翻给我看,猩红的封面上写了两个黑色的大字:《夜钓》。
我嘿嘿一笑,“遇到女鬼我就跑……”
到了水库,我打开手电筒卸下钓鱼的装备,装好鱼竿,和好鱼食,无意中一抬头我真的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腿很直,裙子很红。我的手电筒放在地上,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脸。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我热切地盼望能遇到个女鬼故事说到网络游戏,从水库说到她家床上。
最后她抱着我的脖子说她爱上了我,这个温柔漂亮的女医生爱上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屠宰场工人。
我受宠若惊,男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动物,总觉得女人能成为砝码称出自己几斤几两,被这样优秀的女人爱上,就连早上照镜子的时候我都觉得今天比昨天更玉树临风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忍不住要去“夜钓”。
临走的时候白暮挡住的门,她用眼睛盯着我,鼻子蠢蠢欲动,“我觉得,你被女鬼故事。
一个已婚男人在夜钓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红衣女子,红衣女子用情至深,于是想逼他离婚,在他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决定出去散心,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死在家中,并且死相恐怖……
当看到这里的时候,我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甚至忘记了呕吐。
《夜钓》的出版日期是2007年5月,原来我一直是在按照别人写好的剧本来表演自己的生活。
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晚上的时候我梦到了白暮。
她坐在卧室的床上,手脚都被绑住,眼睛被蒙起来,连鼻子里都被塞进了东西。
“别喊,喊就杀了你老公。”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
她不停地发抖,似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坐在床边,用果盘里的水果刀在白暮的腿上一下一下地切着,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的动作很小心,就像一个专业的厨师。
血汩汩地流下来,但是白暮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无助地坐在床上。像屠宰场里的猪肉。
一会儿,白暮的腿上出现了很多很深的横着的伤痕。
她从腿上挑下一块肉,放在白暮的嘴边。白暮似乎很饿,于是张口就吞了下去。她现在没有嗅觉和视觉,就算给她吃大蒜她也尝不出味道。现在的白暮只剩下了食欲。
直到露出了森森白骨,那人才走,临走前她说:“低头就能吃到食物。”
我从梦中惊醒,想起那个一心一意照顾我的白暮,那个温柔的、坚韧的、孤独的白暮,忽然忍不住号啕大哭,像一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
现在红棉对于我已经不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倾诉对象。开始的时候她经常来找我,我每次都抓住她说个不停,内容全是关于白暮的——白暮的贤惠,白暮的温柔……我昨天刚被开除,现在无业,有的是时间。
红棉是个执著的人,她依旧来看我,我没有功夫来研究红棉对我的好是因为我是她的爱人还是病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连楼下的老张都不敢上来吃饭了,小区门口卖报纸的、买菜的,楼下复印社的,甚至小区里的猫猫狗狗都开始躲着我走了,他们都听过我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听到想吐。
所以红棉的不离不弃让她成为了我最佳的听众。她贡献耳朵,就能得到一个绝佳的研究对象。
后来,红棉对我说:“你得了强迫症。”
“你每天强迫自己回忆白暮,强迫自己吐出吃下去的食物,你需要接受治疗。”
“红棉,你知道《夜钓》吗?”我的眼睛贪婪地看着红棉的嘴,希望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红棉的表情很冷静,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知道‘后半夜’吗?一个恐怖小说的写手。”
“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开除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算是正常地摇了摇头。
“因为前天,你在厂房门口跟一头刚宰好的还在流血的猪深情拥吻,嘴里还说着情话……”
“胡说,你胡说!那是白暮!我不允许你侮辱他。”我怒发冲冠,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生气过。
红棉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更加确定她就是那个写恐怖小说的后半夜,她按照她的想法一步一步地破坏了我的生活、我的婚姻,甚至我怀疑是她杀了我最爱的白暮。
事情像一团乱麻一般纠结,真相大白是因为我在床下寻找丢失的拖鞋的时候找到了个日记本,黑色的封面,很破旧,原来这是白暮写的日记。
2008年5月23日,星期四,阴
今天我看见红棉了,是的,虽然隔得很远,但是我确定那就是她,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我都没有来得及叫她。一晃有将近10年了吧,她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孤独?她是不是还是那么恨我?也许当初我就不该选W做我的男朋友,当时我真的不知道红棉是喜欢他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选择W。她的父母死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很冷漠,悲喜都不形于色,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把我和W恋爱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我以为她会祝福我,可是她的眼睛里满满的仇恨深深地震撼了我,她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抢!”我惊呆了。她转身跑出了寝室。再也没有回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已经死了,我找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但都一无所获,最后我坐车去了她的老家,一个承载着她不堪回首的记忆的地方,果然,她呆呆地坐在布满灰尘的房子里,一个人窃窃私语。
我试图靠近她,“红棉?红棉?是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白暮,你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你不是跟我说……是车祸?”
她忽然笑了,嘴角上翘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我骗你的,他们不是车祸死的。”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身体抖了一下,半开的窗子发出“吱呀”的声响。
“那是怎么死的。”
红棉忽然发出一声尖厉的笑,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他们,他们都是我杀的。我没想杀他们,他们总是要求我学习学习,将来赚钱赚很多钱,他们和我一样都已经厌倦了贫苦的生活,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背负了太多的压力,需要宣泄的出口,那天我看见他们站在那个出口跟我招手,我就冲了过去,手里拿着刀子……”
我尖叫一声,转身拼命地跑……
即使是现在我翻出这段回忆用文字记录下来,手依旧会发抖。那是我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事情。
2008年5月26日,星期日,晴
顾峰每天穿着黑色的大围裙,在屠宰场做繁重的工作,他可能从来没有发现他白嫩的双手是不曾吃过这样的苦的。有很多时候我都想告诉他真相,让他辞掉这份工作,可是我不能。如果现在的生活能让他没有那么多痛苦、没有那么多烦恼,那么他就是幸福的。我讨厌真相,因为真相都带着倒刺。我总是偷偷地回忆过去的他,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字是他最大的爱好。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他一把抱住我说:“白暮,我的小说要出版了!”我们兴奋得一夜没睡,我和他一起探讨需要改动的情节。小说也最后定名为《夜钓》。
我每天都会把那本书放在身边,我也会偷偷地想会不会有一天他看见这本书会清醒过来?
我很矛盾,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会让他很痛苦。
《夜钓》正式出版的那一月,他每天都做噩梦,说会梦到一个孩子,穿着嫩黄色的上衣,站在门口,让他过去。他对我说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从来不相信科学以外的东西。
直到顾峰出了车祸,他撞上了一个孩子,鲜血染红了他嫩黄色的上衣……孩子没能救活,顾峰就此失忆。我把顾峰送到外地疗养,并且给了家属很多钱解决了这件事。
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他现在是快乐的就好。
2008年6月10日,星期四,阴
今天我又看见红棉了,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脸阴阴的,手里拿了一本书,顾峰的《夜钓》。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袅袅升起。
她走过来对我说:“白暮,还记得我吗?我是红棉。”
我木然的点头,“好久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心里就很虚。
“我回来了,来看我的孩子。”
“原来你已经有孩子了?真幸福!男孩还是女孩?”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
但是红棉的表情却没有做了母亲的女人应有的温柔,反而显得阴冷刺骨,“他死了,车祸。”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我知道我的预感就要应验了……
2008年6月11日,星期五,晴
晚上的时候顾峰去钓鱼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有点害怕,我知道红棉不会轻易放过我们。阴冷的空气从我的毛孔鱼贯而入,我禁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的红棉是个温婉的女孩子,与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那时候我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初中新学期的开始我们是同桌,她穿着白地碎花的小裙子,扎着马尾,笑眯眯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你好,我叫红棉,白红棉……”
这个画面变成了相片,永远储存在我的记忆中……
2008年6月15日,星期二,晴
顾峰失踪了,手机关机已经两天了,警察也找不到他。我昨晚做梦梦到了红棉,她手里的刀一下一下插进顾峰的身体里……
我被惊醒之后,听见有人敲门。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红棉站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有很多事情是逃避不了的,我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红棉,你最近好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老公在我手上……”她说完这句话就把我拽到床上,拿出绳子把我的手脚都绑起来,给我打了一针,然后蒙上了我的眼睛,又堵住了我的嘴。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我的腿的存在,但是我知道我是非死不可的,她恨我也恨顾峰,如果我按照她说的方法去死,她就可能放过顾峰了,所以我放弃了挣扎。我也明白放弃挣扎就等于放弃了生命,可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
最后她说:“低头就能吃到食物。”我知道她让我吃的是自己的肉。
我要坚持,坚持到顾峰平安归来,我用嘴巴咬断了手上的绳子,冰箱里已经没有了任何食物。我想求救,可是我不敢,我怕红棉会杀掉顾峰。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于是拿出日记写出最后的话:
我爱你顾峰,你要好好活下去。
……
我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我的头脑一片混沌,我想起红棉临走的时候说的话,她说:“低头就能吃到食物。”
我知道现在我已经是个怪物,只剩下了食欲。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他回来,或许不能了吧,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因为我的眼泪居然也流不出来了……
合上日记本的时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白暮死后,我忘记了我哭了多少次,毫无男子汉的尊严,我这个玉树临风的屠宰场工人,抱着日记蹲在床边,哭得惊天动地。
真相原来近在咫尺,这场悲剧竟然源于自己。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红棉,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她,我想不起来,我能想起来的只有白暮。
我知道她还没走,她藏在我心里最柔软的位置,等待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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