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都见闻录

时间:2016-07-04 17:09:48 

引子

“不,不,谁也不要告诉,就我们两个人,我一直期盼着……”我仰起头,对片吉说道:“我一直期盼着能来一次私奔,这次去旅行,就当是练习好了,两个人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多有趣。”

“私奔?”片吉皱起眉头,“你有婚礼恐惧症吗?”

“没有。”我合上《灵异旅游地图》,站起身,拍去落在肩背上的树叶,“要是你不想去,我再找别个比你高大比你帅的男人陪我去。”

“我去。”片吉没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对我的任性,他从来都是少有能力抵抗的。


第一章 丽人客栈

嗖——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坐上飞机,不出几个小时便来到 L市。

素有鬼都之称的L市,独自立于海中岛上,从高空看来,那岛屿宛若硕大的骷髅头,呲牙裂嘴,两汪明澈地湖泊造就了它的眼洞。自古以来,鬼都饱受战乱之苦,一度尸横遍野,乱坟淹城。而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它不觉变成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高楼邻立,繁华无比。

鬼都最为重要的商业街道,兰花街可谓寸土寸金,因而地主们为了多收取租金,往往不吝巨资,建造摩天大厦,三两年下来,无不敛财暴富。

这天傍晚,我和片吉终于踏上了兰花街,两边的高楼大厦阻截了阳光,走在街上,感觉如行深山谷底,不知是否路边商店的空调温度设置过低,虽是炎炎夏日,我却倍感冷郁,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生出了细细鸡皮疙瘩。

“那边,是不是?”片吉比我眼尖,一眼便看见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是了。”我说,那大红的牌匾上用毛笔端正地书写着“丽人客栈”几个大字,这是一幢三层高的小红楼,蹲踞在高高的摩天楼中间,显得很不协调。犹为令人不安的是它的外墙、门窗、帘布统统都是惨惨地大红色。

“猫猫,你真的要进去吗?”片吉问。

“当然。”我踏上楼前台阶,那地毯也是深红的,好似饱食了动物的血液。

“我总感觉怪怪的。”片吉谨慎地说道。

“别怕,有什么事我保护你。”我掏出瑞士军刀,那刀不过手指长,平时我用来割缝衣线的。

“你算了吧。”片吉轻笑,带头走在前边。客栈的大门是关着的,他伸手一拉,那门发出“吱——”地一声怪叫。吓了我一跳,以为他开门时不小心夹到老鼠了。

我们两人好像小贼一般悄无声息来到一楼大堂柜台前。柜台后没有人,屋里的光线很昏暗,这幢楼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古旧气息,看室内摆设,起码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我暗想,什么动物活个几百年也可以成精了。

“有人吗?”片吉问。

“有——”一个嘶哑的声音不知从哪儿飘来,像风又像低声叹息。

“请问?”片吉有些发悚,他还不习惯和空气说话,“我们两个想住宿,能不能帮我们办理一下。”

“行——”那叹息又飘了来。长长的走廊那头,光线到不了的黑暗之处,爬过来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是什么?”片吉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它。

“也许是个鬼。”我笑,往嘴巴里丢了一颗口香糖。

“我不是鬼,我是这里的老板,我叫阿昌婆。”那团东西移近来,原来是个穿着大花长裙的老太婆,她全身佝偻着,跪在地上擦地板,按着抹布,身后拖出长长的水渍,那地板也是血色的,擦洗之后越发殷红了,似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你们想住多久?”阿昌婆问。

“一晚。”片吉答。

“住两晚吧。”我补充道,看样子,这家店有趣得很呢。

“到底你们要住几晚?”阿昌婆拿出纸笔。宣纸和毛笔。

“两晚。”我固执说道。

阿昌婆直勾勾盯着我,“在我的店里,不能吃口香糖。”她拿起烟灰缸,举到我面前。

“卟——”我把口香糖吐到缸里。

她把烟灰缸放到一旁,给我们登记,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我看不懂的字。她的小手指甲留得很长,像鹦鹉螺一般地卷曲着,上边涂着浅蓝的指甲油,十分漂亮。我从未见过保养得这么好的指甲,不由得看呆了去。

“好了,这是你们的门牌钥匙,你们自己上去吧,我很忙。”她说道,语气里略有些责怪我们打扰她的意思。

“我们走吧。”片吉拿起旅行包。

“嗯。”我应道,无意朝柜台烟灰缸里瞥了一眼,咦,那颗口香糖哪儿去了?我可以肯定,这几分钟里,我是离烟灰缸最近的人,根本没看到有人动过那烟灰缸,里面的口香糖怎会平白消失?

“还不走,干嘛呢?”片吉站在楼梯中间,回过头来催我。

“来了。”我朝他走去。

这时,从楼梯转角走下一个男青年,他拿着一只手机,一路走一路拨号码,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奇怪的是那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也是深红色的,映照着他的脸,通红通红的。

我走到片吉身边,正好那个男青年下了楼梯拐到走廊那边去,“猫猫,你看他的脸是不是红得很怪异啊?不像是手机的光线所致。”

“哪有人?”我东张西望,“不就是我们两个吗?你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怎么你没看见吗?刚才这里走过一个男人啊?”片吉吃惊地望着我。

“没有啊。你撞见鬼了。”我故意逗他,看他迷惘的样子,很可爱。

“怎么没有?明明就有。”他一着急,跑下楼梯,阿昌婆正蹲在楼梯角那儿擦地,“阿昌婆,刚才走过一个男人,你看见了吗?”他求证似地问。

“唉——”阿昌婆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们这里生意不好,这几个月都没有客人光顾了,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加上你们俩,没有别人了。”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难道我俩真的是见鬼了?阿昌婆一把年纪,没有可能和我们开玩笑,再说那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片吉把我拉进房间,关上门。

“喂,这是单人房,你的房间在隔壁。”我说。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片吉问。

“干嘛要走?我们是特意跑来的。”

“你不觉得这里很邪吗?”

“就是发生过灵异事件才有点邪啊。”

“那是我错了,原本以为那个地图是骗人的。”

“那现在呢?”

“有点儿相信了。你知道市中心这条路的地租有多贵吗?她们守着这家店,几个月都没有生意,那她们靠什么吃饭,人家都起高楼来赚租金,为什么这幢楼还维持着几百年前的模样?那个阿昌婆写出来的字,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文字?还有刚才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他竹筒倒豆子,甩出一大堆问题。

“说了那么多的话,喝杯水吧。”我悠闲地倒了杯水给他。

“也许这水里放了什么药,我们吃了就晕倒。”他小心盯着那褐色茶水,一个不明物体在杯底晃荡。

“是咧,等你晕倒了,那墙角就爬出个女鬼来吃了你。”我笑。

“你还开玩笑。”他气咻咻地叫道。

“其实你不知道吧。”我笑意渐隐,倏地目露凶光,幽幽说道:“其实我是一个鬼,这里是我家,我是带你回家了。”

“啪啪。”片吉伸手轻啪两下我的脸颊,“猫猫,求你了,别玩了,你就不怕玩出火来?”

“我这是在说真话呢?”我张牙舞爪比划着要掐他脖子。

“死女人,不理你。”片吉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回房了,有事大声叫我。”

“喔。”我收起爪子。打开背包,准备拿出《灵异旅游地图》来看看。这本地图是我和片吉到公园喂鸽子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它放在一张长椅上,好像是谁无意中遗忘的,地图里记录着鬼都所有曾经发生过怪异事件的地址。它同时告诫读者,随着城市的建设,这些地方在逐渐地消失,想要参观就得尽快行动,所以我才这么着急地拉着片吉来猎奇。

我想复习一下书中描写的灵异事件,好对照着进行实地察看,我打开包,又一件怪事发生了,那本《灵异旅游地图》变成了一本时尚杂志。没理由的。出了机场,我还拿出来翻看过。难道被小偷偷了?可是我夹在书里的钞票还原原本本地放在那儿,就连放置的页码也一样。我的头脑刹时空荡荡地,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客栈究竟发生过什么灵异事件。

“片吉。”我冲进片吉的房间,他刚洗澡出来,只来得及穿内裤,健美的肌肉裸露在外,我吹了声口哨,惊叫道:“好身材。”色眯眯地盯着他。

“你发神经了。”片吉骂道,他对他的身材还是颇为自信的,因而从容地在我面前穿上衣裤。“你来找我,不会是为了看我穿衣服吧?行了,快把你的口水擦掉。”

我一阵脸红,擦了擦嘴角,被他骗了,根本没有流口水。

“你找我干什么?”他问。

“这本。”我把杂志递到他面前,“那个《灵异旅游地图》变成这本书了。”

“不会是你记错了吧?”

“不会,我夹的钱还在里边。”

片吉看着我,思索着什么。猛然,他跑向门边,拨动上边的锁。“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刚才我从里边锁死了。”

“那我怎么知道?我一拧门就开了。”我惘然说道。

“我们走,不要呆在这里了。”片吉叫道。他把才打开的行李放回包里去。

“那我们的住宿费怎么算?”我问。

“跟阿昌婆说说,能退就退,不能退我们也要走。”他拉着我回房取行李。我们跑下楼去,柜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走,不管他。”片吉走在前面,伸手想去拉开大门,大门没有动,好似给人锁住了。“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一脚踢在门板上。“你等一下,我去找找有没有钥匙。”他走进柜台,翻来找去一把钥匙也没有。

“我们还是去找阿昌婆吧。”我说。

我们沿着刚才阿昌婆来的方向走去,长长地走廊,两边房门紧锁,尽头是饭厅,摆了几张大桌,角落里有个小门,写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几个大字。片吉推了推门,打不开,“里边有人吗?”他高声问道,一连喊了十几声都没有人应答。

“上楼去吧。”我建议,一座楼梯紧挨着饭厅,我们走上去,又是长得出奇的走廊,两边的房间号多达40间,而且走廊不是直线形的,它带着弯弧,这样幽长弯曲的三层小楼结构实在是很令人匪夷所思。

所有的房间都是紧闭着的,我和片吉一路走一路叫喊着:“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阿昌婆。”声音在空空地走道上回荡着,好比叫魂一样。

我们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到了尽头的另一个楼梯口,“上去吧。”片吉说道。

“我走不动了,你自己去吧。”我扶着楼梯扶手说。

“不行,丢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片吉腾出一只手来帮我拿行李。我们又吃力地爬上三楼,巡视了一圈,仍不见人踪。

“算了,我们还是先回房吧。”我们的房间就在三楼,不管他,我提着包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们把我们锁在这儿,究竟想干什么?”片吉猜不透。

“你还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灵异事件吗?”我问,片吉也曾经看过那本《灵异旅游地图》。

经我提醒,他费力地回忆着那地图上的注解,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和我一样失去了记忆。

“我们打电话报警吧。”片吉拿出手机,不知怎么回事,这儿竟连一格信号也接收不到。

我拉开窗帘布,毗邻的商业大厦离我们最近的是一座咖啡馆,暧昧的灯光下,几对情侣在喃喃细语。“喂,有人吗?看看这边。”我挥动毛巾大声呼唤。

然而无用,我和片吉轮流叫到声嘶力竭也没人理会我们。

“不行,他们那儿的玻璃隔音效果太好了。”片吉气馁地说。

“你帮我看着门,我去洗澡。”我收拾了换洗的衣服对他说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洗澡。”片吉哼道,臭美。

“不洗不行,臭死了。”我走进浴室,关上门,拧开花洒,虽说这屋子的设计摆设都是古典类型的,偶尔看到些现代化的装置,显得很突兀,不过这幢房子充满了奇异事件,相对来说,有些不搭调的设施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一边洗澡一边哼歌,洗到大半,突然听到些模糊的声音,好像收音机没调好发出的嘈杂声,顺着声音找去,在下水道道口找到它的来源。

“不,不啊,不要啊。”一个凄厉的女声叫道。

我关了水笼头,一边穿衣服,一边侧着耳朵去听那声音。我蹲在下水道口上细听,那女人的呻吟声越发痛苦了,“不要啊,我不要伸……不伸了……孩子……我们回去……我们不伸了……啊!”最后那一声叫唤嘶心裂肺地冲进我的耳朵,接着又是一声高昂的惨叫,这一次,声音叫到一半就断掉了,好像那女人倏地被人杀死,来不及喘出最后一口气。我抓着水管柱子,害怕得缩作一团,脑子里映出个女人身体,血水四溅,被人活生生截成两段。

“片吉。”我打开门,急欲冲进片吉的怀里,让他给我些安慰。

没想到片吉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他坐在床沿上,听见我的开门声,竟吓了一跳。

“你听见了?”我问道。

“听见什么?”

“有个女人在哭啊。”我问。

“没有。”

“那你紧张什么?”我疑惑地问,走近他。床铺正对着一个柜子,柜门大开,里边放着一台纯平大彩电。“你看到什么了?”我问。只见电视画面固定不动:现出一条长走廊,中间摆放着一张椅子。

“你看。”片吉指着房间门口说道。那门外放着一把椅子,与电视里的一模一样。“这张椅子是我刚才才拿出去的。”

“怎么,走廊上安装了监视摄像头?”我问,旅馆里安置监视设备很平常。

“我也不知道。”片吉迟疑地说道:“我到那片墙去找过了,没有发现摄像头。”

“是针孔摄像头吧?”我问,向门外走去,我的房间是楼梯口第一间,楼梯过去就一面墙,我估计着那摄像头就藏在墙缝里,抬头找了去。

“你的手再往上一点,左边,再过去点。”片吉看着电视画面给我提示着。“对了,就在这一片,你看到了吗?”

我的手在平滑地墙壁上移动着,别说摄像机,这墙上连条细缝也没有。难道摄像头埋在墙里了?我敲敲墙壁,水泥墙,都是实心的声音。“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道,声音在发着颤,若这客栈有隔墙监视的设备,岂不是不论我们做什么事都躲不过外人的眼睛?若连我们藏匿在什么地方也了如指掌,想要暗算我们岂不是比杀死只老鼠还容易?我吓得赶快逃回屋子里,牢牢关上门。

片吉也不比我惊慌少些,只是强撑着安慰我。“你也不要太害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呢。”他的目光在四面墙壁上巡视,猜疑着屋里是否也安装着这样的装置。

“我在浴室里听到有个女人在哭,可能是从下边传来的。”我把在浴室里听到的声音说给片吉听。“你说,她们会不会杀人啊?”

“我下去看看。”片吉说道。

“不要。”我扯着他的手,不想他陷入危险中。

“也许那个女人还有得救呢?”片吉问,他试图把我的手指掰开。

“也许是我的幻觉呢。”我不让他走,堵在门口。

“猫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我只是看看,没有事的。”片吉勉强挤出个笑容,想宽慰我。

“我就不让你去。”我抱着他的腰往里推。“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我们神经过敏。”

“所以我们更要出去了,只要找到阿昌婆。”片吉的声音突然断了,他的视线停在电视屏幕上。

电视里,昏暗的走廊那头,慢慢爬过来一团东西,不多久,我们就认出那是阿昌婆的身影。她背对着镜头,坐在地上,用双手艰难地撑着地板,一点点地移近来。

“片吉。”我抓紧他的手,片吉的肌肉很僵硬的,他也和我存着同样的惶惑,那阿昌婆用这种姿势行走着,她的下肢是瘫痪了还是被人截掉了?我打了个哆嗦,听到她哼哼叽叽的呻吟声,“痛啊……嘶啊……求求你……救我……”又爬近了些,还是看不清她的下肢,只见她经过之处,拖出长长一条血迹。

“看她那样,是不是要过来向我们求救?”片吉问道。

“不要啊。”我惊慌说道。也许她早已死掉了,只是她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活着,跑来向我们求救。没有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可以有力爬动的。

“怪了。”片吉嘀咕一声,“你看,这走廊是一楼的。”他指着屏幕中柜台一角说道。

“那有什么关系,你当她不会爬上来吗?”我神经质地跑去门边查看门上的锁,拿了张椅子顶上。

“痛啊……苦命的人……”阿昌婆的声音渐变大声,夹杂着令人惊悚地喘息声。她终于爬过柜台,一把枯瘦而沾满血水的手掌伸了上来,她背对着镜头缓缓爬起,根据镜头里的景物方位估计,她是靠在客栈的大门上。“放我出去,我想出去啊。”她痛苦哀求着,拿脑袋一下下地撞在门上,血水染湿了墙面,再撞再撞,白白的脑浆也出来了,她仍没有感觉地撞击着镜头,“我想出去啊,出去。”

我紧紧抓着片吉的手,躲在他身后,实在没有胆量看这么恶心的场面,脑浆都喷溅出来了,人竟还未死?

鬼啊!

我的脑袋一下缩在片吉身后,一下伸出来飞快地瞄两眼,蓦然,阿昌婆的叫声停住了,我好奇看去,屏幕上没有人影了,镜头上也血迹全无。

“镜头又切回三楼了。”片吉对我说。

“嗬,刚才吓死我了。”我坐直身体,吁了一口气。

“胆小鬼,还说什么鬼片都吓不倒你。”片吉笑我。

“这可不是鬼片。”我辩道。

“谁知道呢?也许这只是录像。”片吉说道:“眼见为识,我下楼去看看,阿昌婆是不是在下面。”

“不要。”我拦着他。

“我们总要把问题搞清楚,难道你不想出去吗?”片吉问。

“我不想你有危险。”我说。

“怕什么?不是有你保护我吗?”他还是笑,不想让我太担心。

“好,你等我找出刀来。”我忙低头找那把瑞士军刀,好歹那也是一把刀。“嘭嘭嘭”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动作。

“谁?”片吉问道。从电视屏幕里,他看到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侍女站在门前,托盘里放着两只碗,不知盛着什么。

“我。”一个女人答道。

“你是谁?”我问。

“小香。”她答。

“有什么事吗?”片吉问。

“你们的住宿费里包含有三餐供应,我给你们送晚餐来了。”

我和片吉对视一眼,要不要去开门呢?也许她真像屏幕中那般是个纤纤弱女子,又也许她是个狰狞女鬼,来者不善。

片吉把手放在门把上,看了我一眼,就赌这一把了。他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电视画面里的女孩子,大约十一、二岁左右,端着一只托盘。她径直走进来,目光呆滞,好像在梦游一般,放下碗,说了声:“请先生、小姐慢用。”转身欲走出去。

“慢着。”我拦住她:“我们想退房可不可以?”

“这个你要问阿昌婆,除了做饭,其它的事一概不归我管。”阿香转身走来,快要撞到我的时候,身体一扭,溜了过去。

“那阿昌婆在哪里?”我追问道。

“可能在柜台吧,你们自己去找。”

“我们找过了,她不在,而且大门也关上了。”片吉拦住门口。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不关我的事。”阿香一低头,飘出门外。

我和片吉目瞪口呆,她移动的速度很快很轻盈,确实只能用飘字来形容,说不出来的诡异。片吉追出门去,阿香在他的视线里消失的时间不过是两三秒,但他却找不到她的踪迹了。

“她是不是进了隔壁的房间?”我问。

片吉逐一把相邻的房间门推了推,都是紧锁的。

我们一无所获,又退回屋里,“这东西能不能吃啊?”我问。阿香送来的是两碗肉粥。

“我来看看。”片吉用汤匙拨动肉粥,粥到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那肉很奇怪,黑呼呼地不说,上边还粘着细细地血管样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肉?”他问。

“恐怕是人肉。”我答。

“不要开玩笑了。”

“没有开玩笑,你没看出来吗?这是胎盘。”

“不会吧?”片吉猛抬头看我,再看看那肉,有些不相信地问:“也许是什么动物的胎盘。”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动物的胎盘呢?”我问。

“我也说不上来,你也不能认定是人的胎盘吧。”

“你饿了吗?要是饿了你就吃吧。”我说,想看看他有些什么反应。

“吃就吃。”片吉故意撇开那些肉团,舀起一勺粥,放在嘴巴前吹吹气,想张口吞下,看见我不怀好意的眼神又迟疑了。“我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他求我。

“我只想看看吃人肉是什么感觉。你吃啊,吃了告诉我。”我捉住他的手腕,支使他挖了一块胎盘,强迫他吃。

“我不吃。”片吉放开手,那汤匙落入碗中,“你很阴险啊。”

“哼哼,”我笑,说:“你忘了我在浴室里听到的声音?那个女人好像叫的就是‘我不要生了’,她可能刚刚才生下小孩,那个胎盘就被拿来煮了给你吃。”我说着做了个痛苦的表情,“你怎么忍心吃得下去啊?”

“你这么说,我真的吃不下了。”片吉把那只碗推开。

这天晚上,我们两都饿着肚子,只吃了少量的东西,行李里边有几只面包、饼干、火腿肠,这些食物要是只吃一餐当然没问题,但是我们不知道会被困在这里多久,没有放开了来吃。

我的保守估计是被困两天,也就是我们登记入住的时间,要是过期还不能出去,下边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敢多想。

那两碗粥被放置得太久了,到半夜里竟膨胀成很大的球体,表面粘粘乎乎的十分恶心,片吉很庆幸听了我的话,没有把它吃到肚里。

我们坐在房间里,透过电视屏幕了解屋外的情况,当天色全黑的时候,走廊里的灯光也全都暗哑了下来,我们甚至看不清镜头前,门口外放置的那把椅子。反锁着房门,走廊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叫我们惶恐不安,不知道那究竟是人还是鬼发出来的声音。

走廊上好似有许多微小动物跑来跑去,发出嘘嘘嗍嗍的声音,听不清具体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有那么两三次,我和片吉壮起胆子打开门来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偶尔下水管道里发也会出一两声巨吼,仿佛被关押在地狱里的恶鬼得以赦免释放,仰天大笑。时而,我们的天花板上传来风铃的声音,清脆悦耳,我幻想着那是某个资历很高的法师留下的镇魔物,在发挥它的威力。

我们坐在床上,面对着几乎漆黑一团的电视屏幕,努力想从中找出一个鬼影来。图像总是晦暗不清的,我们害怕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更恐惧什么也看不到,鬼能被拍摄到吗?

不知过了多少,我和片吉渐渐支持不住,开始点头如小鸡磕米,东倒西歪睡了去。

一觉睡到天光亮。我醒来时,片吉已经起床了,正在浴室里洗脸,嘴里哼着周传雄的《永夜》:“……阳光那么荒凉猛烈,整个人间没有人烟,打碎最后一只酒杯,吞下最后一滴泪,没有酒也醉没有星星也得过这一夜……”

光线透过窗棂泼洒在地板上,清晰明媚。多了这片暖融融的阳光,昨夜的恐怖气息荡然无存。

我和片吉凑合着用过早膳,几块饼干半盒牛奶,便张罗着准备对小红楼进行探索,不管怎样,大白天的总不至于会闹鬼吧。我们在楼内各处巡了圈,还是跟昨天一样,不见人踪,到处房门紧闭。

回到住处,那两碗肉粥还摆在原地,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小香身上,大开房门,静待她送早餐来。电视机一夜未关,我们重又瞪视着它,希望能有些新的发现。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白白地呆坐了一个早上,也未见小香的身影。

“都十一点多了,还没送早餐来,这样差的服务。”我气咻咻怨道,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乱叫。

“你还真想吃人肉啊。”片吉笑我。

“是咧,我想吃得发荒,她再不来,我先吃了你再说。”

“好啊,你吃吧。”片吉开玩笑地把手臂伸过来。

“你的就免了吧,我吃人排总是要吃五份熟的。”我故做嫌恶地说:“拿回去,再回锅。”

“嘿,你还当真了。”片吉一拍我,“把牛排改成人排,好恐怖的说。”

刹时,我和他都感到一阵战栗,不久前我们还看过一个恐怖片,片中的主人公被围困在地洞里,没有食物吃,就开始相互拚杀,靠吃别人的肉存活下去,最后一个人终于活着走出去,但重回文明社会,他的良知日日谴责他,那些被他吃下的朋友常常出现在他的恶梦里,向他追讨皮肉,他终于忍受不了巨大的精神折磨疯掉了。

“片吉,如果出不去……”我嚅嚅地说不下去。

“说什么呢?我们怎么会出不去?你以为我们在荒郊野外吗?这是在闹市里。”片吉粗莽地打断我的话,那个恐怖片也给他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

“可是我们从昨天到现在,试过很多次了,门也打不开,呼救也没有人听到。”我的话有些梗塞,好像真到了绝境一般。

“总可以出去的。”片吉烦躁地说,推开窗,伸出手,朝着对面的商业大厦呼呼大喊。

看着他的背影,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没有用的,这叫鬼打墙,外边的人是没办法看到你们的,你们只得留在这里,出不去,出不去。”我想起了阿昌婆奋力撞击大门的情景,就连她也出不去,何况是我们呢?

你们有没有在精品店见过这样一个东西,玻璃罩子里边有一座风车小屋,屋外是白花花的泡沫塑料做成的雪片,你用手晃荡玻璃座,那许多雪花便会飞扬起来,在风车小屋的上空飘飞。也许,那风车小屋里就囚困着一个凄惨的灵魂,在嘶声力竭向你呼救,求你放他出去。可悲的是咫尺之间,你却什么也听不到,只会说:“咦,里面的雪花好漂亮。”

世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在你身边而你却不知道。

到了下午,阳光跑到红楼的另一边去,我们的房间顿时阴暗了不少。

我和片吉折腾了几个钟头也没有找到出路,为了节省体力,我们排排坐在床上,瞪着电视看,屏幕中的那把椅子都被我们看进心底里头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椅子的幻影还在眼前飘动。

包里只剩两条火腿肠了,我们都不舍得吃,实在饿得不行,我剥了颗口香糖丢进嘴里过一下干瘾。

等到快傍晚的时候,电视屏幕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活动的物体。我和片吉像弹簧一般从床上跳了起来。

“阿昌婆。”我叫道。怎么可能,前晚她不是敲破脑袋了吗?

“快,我们下去。”片吉伸手拉我,生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猜她是鬼吗?”我跟着片吉跑下楼。

“去问她不就知道了吗?”他答道,像在说一个很冷门的笑话。

“也许她是的。”我的背后一寒。很快,跑过楼梯转角,我们来到一楼走廊上,停住了脚。

阴暗处,阿昌婆仍在地上缓慢挪动着,一如昨日,低头擦着地板,身后拖出长长一条水渍。我们站着不动,思索着怎样与她对峙,我呆得连口香糖也忘了嚼。

“阿昌婆。”片吉叫道,嗓子有些发干。

“哎——”阿昌婆头也不抬地应道,发出一声枯寂地叹息。

“我们有急事,想退房行不行?”片吉很宛转地问,生怕惹恼她,现出不知怎样的恐怖真面目。

“哎——按道理,要住够时间才能出去,要是你们真要早点走,就来帮我干活吧,干完活就可以走了。”阿昌婆头也不抬地说。

还真怪了,这旅馆,有这样待客的吗?我心下暗想。

“你不愿意就算了。”阿昌婆仿似听到我的心声,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凌厉地射向我。

我心一颤,躲到片吉身后。

“好,您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会尽力去做的。”吉片忙好声说道。

“跟我来。”阿昌婆站起身,向走廊深处走去。她把我们带到一间房前,打开门。“进去,换上衣服。”

屋里放置着一个古香古色地大木柜,我打开来,难得里边没有散发出霉臭,层层叠叠地堆放着很多大红色地衣服。我和片吉挑好了衣服,到浴室里换了出来,两个人相对而笑,我穿得像个新娘子,好歹说得过去,片吉就不同了,大男人穿着一袭大红古装,看着很滑稽。

阿昌婆拿了两块抹布,“你们把二、三楼的楼道给抹了。”

“喔。”片吉应道,拉着我跑上去。

“嘿,我们真的要干活吗?”我问,跑上二楼才敢开口,怕那阿昌婆又来凶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然,你想偷懒吗?快点,天就要黑了。”片吉首先蹲下,抹地。我们两个并肩趴着,按住抹布,管它干不干净,只是急着把地抹湿而已,用最快的速度把抹布推向走廊另一头。

“啊呀,这是什么原始的地方,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拖把吗?”我累得腰酸背疼,坐在楼梯台阶上。

“来,把抹布给我,拿去洗洗。”片吉说道,疲惫地走下楼梯。

“干嘛不上三楼?”我问。

“三楼太远了。”片吉说道,三楼只有我们的房间有水龙头可用,不过它在幽长走道的那一边,走过去再折回来很费事,而下面一楼紧挨着楼梯口就是厨房,阿昌婆刚才是从那儿洗了抹布给我们的。

片吉叫我在二楼等着,他一个人下去就行了,不过我怕在这古怪的楼里把他也弄丢了,决不肯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厨房不算大,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米,被灶台、水缸、案台等物,分割为几个工作区域,整个房间就像历史博物展览厅,屋里的摆设都是几百年前的模样,加上我们穿的衣服,叫人错以为坐时光机跑回古代了。我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抹布上,片吉搓了搓,污水流到地上。

“你看看你,也不小心些,我的鞋都湿了。”他怨道,刚才换上的布鞋,边沿溅了不少水花。

“我怎么知道啊?这厨房,连个水龙头也没有。”我强辩道。

“什么什么啊,错了就要认错。”

“喔,报告长官,俺错了。”

“这样就对了,猫猫乖。”片吉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

“什么嘛?给你一根葱,你就敢插在鼻子上装象了?”

“你敢骂我是猪?”

“骂你又怎么样?”

“嘿,不怎么样。”片吉看我一瓢水做势要泼他,不得不软下来,“猪就猪,反正你和我是同类。”

“谁和你是同类呢?”我笑。正要和他打闹,冷不防阿昌婆突然冒了出来。

“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她吼道。

“我们只是想洗洗抹布。”片吉低声说道,越看越觉得她皱纹丛生的脸扭曲得可怕。

“死到临头你们还有心思笑,真不是一般的大胆呢。”她突然变脸,换了个阴森地表情。

“你想干什么?”片吉戒备地问。

“我看你们有趣得很,在这里陪着我也蛮好的。”

“你倒底是人还是鬼?”片吉终于问出了他胸中的疑惑。

“呵呵,我当然是人啰,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么问?”她哗笑。

“每个人?那些人是谁?”

“都是和你们一样的……”阿昌婆的话没有说完,猛地又变了个脸色,大吼一声,好像什么人凌空踢了她一脚,痛苦难忍,捂着肚子直冒冷汗。“不,不要啊,不要。”她呻吟道,连站直身体的力气也没有了,支着门框,慢腾腾地跌坐下地,“不,嗬,我的命好苦啊。”她靠着门板,大汗淋淋。

我和片吉看着她的身体急剧变化,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肚子好似充了气的球体,很快地膨胀开来,不出几分钟,便好像足月的孕妇一般。

“不,我不要生,不要啊,孩子,我们不生了,不生,我要回去。”阿昌婆惨叫道。裙子下流出很多血水来。她一下下地喘着大气,用力挣扎,不一会,一个光溜溜地女婴从她的裙子下爬了出来,拖着血淋淋地脐带,眼睛都未睁开,却拚尽全力往外爬,胎盘也连带着扯了出来。

“啊哟哟,痛啊,嘶啊。”阿昌婆好似神智不清了,也没有力气站起,只坐在地上,用双手扒拉着奋力向走廊那端移去。

我和片吉的脸都绿了,这场景何其眼熟,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不是在电视屏幕上看到阿昌婆以这样的姿势,“行走”到大门边,撞了个脑壳呯裂吗?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们的目光全落到了那女婴身上。

才不过转开视线片刻,那女婴好似长大了不少,踉跄着爬起身,用力去扯那条脐带,以致连着脐带的娇嫩肚皮也被紧张拉起,那婴儿如此妖邪,动作残虐,我不忍再看下去,缩到片吉的身后。我的手按在他背上,感觉到他在瑟瑟地颤栗发抖,可想而知,他看到了多么震憾人心的事情。

我躲在片吉的身后,虽说看不到那些奇异的景象,但一些细微的声音还是会传到我的耳里,我能听到那女婴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她呼吸紧促,在这样一个令人窒息的安静氛围中,那呼吸声仿似被放大了好几倍,可怖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的心在怀中嘭嘭急跳着快要窜出来了。

突然,片吉向后倒退了一步,撞在我脸上。怎么,有什么危险的事情,逼迫着他后退吗?我赶紧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刹时,我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那是我前所未见的事情。

女婴扯掉了脐带,她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抓着血肉模糊的胎盘,一步步向我们走近来,时间像在她身上急速流过,每走一步,她便变得更高大一些,才刚站起来时,她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女婴,等走到我们身边时,已是八、九岁的模样了。

我和片吉都惊诧得反应迟缓了,等她走得很近时,才想到缩到屋子另一边去,那厨房内的摆设是“回”字形的,中间是做菜的案板。女婴走到水缸边,拿过一张矮凳,站在上边,把胎盘放到水里漂洗,她目光呆滞,如同梦游者一般看不到我们,只顾做着她自己的事,洗了胎盘,放到案板上切剁。

我仿佛也给她催眠了,愣愣地盯着她看。片吉拉我的手,示意我们走出去。我们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血渍,走出门去。片吉拉着我,沿着阿昌婆的血迹走了去。走道很长,弧形弯曲着,看不到头,我和片吉都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我们的脚步踏踏地响,一步步走近真相,我们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是阿昌婆脑浆飞溅的惨状,还是她化为鬼魄在游荡?

我们没有其它的选择了,难道还要缩在客房里,对着空白电视呆坐吗?真相绝对是险恶的,不知我们是否能承受,但我们无法退避,因为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小红楼的大门就在前面,我们从暗处走来,眼睛一下还没有适应那光线,只是朦胧看到大门上有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片吉抓紧了我的手。

我们没有放慢脚步,迅速地走近了去,模糊的影子变得轮廓分明,那是一团血水饱含着白色的脑浆,一些不明的血色渣滓,是的,除了渣滓我不知怎么来说明那些零零碎碎的肉片。

“你说阿昌婆是不是……”我说不出话来,胃里冲上一股苦水。我的眼泪也冒了上来,那滋味太令人难以忍受,血腥气弥漫在我的鼻腔里,甚至扑进我的嘴巴,咸得发狂。

“别想太多。”片吉把我拖上旁边的楼梯,递给我一片口香糖,那是下午我分给他的。“含着,也许会好些。”

我吸了吸鼻子,剥开糖衣,嚼着口香糖,努力平伏情绪。“我们怎么办?”我问。

“去找小香。”

“她是个妖怪。”我说,当下明白了,厨房里的那个女婴,煮好胎盘粥后,会端到我们的房间里,她就是小香。

片吉把我拉到二楼,走过走廊,来到靠近厨房的那个楼梯口,我们藏在暗处,没有站多久,便看到小香端着粥走上三楼。等她上去后,我们悄悄地跟着她,走过三楼深长地走道,她进了我们的房间,我们远远地躲在其它客房的门洞前等待她出来,想把她离奇消失的谜团解开。

我们在门外等着,用不了多久,便看到小香走了出来,手里仍端着个托盘,那是昨天我们没吃的胎盘粥,膨胀成两个恶心的球体。小香出了门,沿着来路往回走,我们没料到她没有消失,而是轻飘飘地向厨房那头走去,经过我俩身边的时候,她仿佛感应到我们的存在,侧过头迷惘地看着我们,停了一秒,这才往前边走了去。

我们一下不知怎么办才好,想抓住她问些问题吗?看她那样子,好像比我们更迷糊。回客房里去呆坐吗?那又不知得坐到几时。最后我们决定跟着她,看她去哪儿。

她在前面走,我们不敢跟得太近,等她走下二楼拐角了,我们才慢慢的跟下去。再往前走,感觉气氛有些不一样了,昏暗的楼道变了颜色,一长串宫灯都明晃晃亮了起来,远处遥遥传来弹奏乐器的声音,细细软软地有姑娘在唱着小曲,各个房间不时有人走进走出。我和片吉越往前走越迷惑,两旁的房间传来谈笑的声音,说着尽是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猫猫,你看到了吗?”片吉问我,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听到的一切。

“看到了,我们,好像在妓院里。”我轻声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回三楼去。”片吉建议道,周围穿梭来往的人,不知是幻象还是鬼魂,不敢惊动他们。

“好。”我说,背上寒嗖地,一瞬间,记忆的大门打开了,我记起这小红楼倒底发生了什么灵异事件。

这间曾经名噪四方的青楼里,发生过一件骇人听闻的惨案,一夜之间,楼内的所有人都命殒当场,死状凄惨,身体残肢四处散落,被拧下的头颅面部都现出极度恐慌的表情, 显然是受尽了惊吓之后才被人杀死的,那许多的热血浸入地板中,怎么也冲洗不尽,血液仿似活了一般,四处漫延,染红了整幢小楼。

这件惨案发生后,官府调集了最精干的捕快去侦缉凶手,不料这些捕快全都离奇死去,后来有人接收了这块地皮,嫌青楼血案晦气,做不了生意,打算把小红楼拆掉重新盖房,谁知这新老板突然间身患不知名重病而死,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接近这幢鬼楼。

而坊间更流传蜚言,认定这件事是小红楼里的刚买来的的艺妓小香的鬼魂所为,她被奸致孕,老鸨阿昌婆给她喂下过量的打胎药,导致小香死亡,而丧心病狂的阿昌婆更迷信胎盘能使人延迟衰老,吃下她的胎盘和新生儿。小香不甘枉死,恶灵附在阿昌婆身上,誓要她日日受生死怀孕自食胎盘之苦。

我们拿到的《灵异地图》上边只标明了小红楼的地址,并没有说这里被改成了一座客栈,我想在我和片吉走近这幢楼时,就已经被它的幻象所迷惑了。客栈是幻象,眼前的青楼也是幻象,那么这幢几百年都没人住的房子,除去幻象会是什么样呢?

我不敢往下想,会不会我们正踏在霉烂的尸骨上,穿行于恶鬼亡灵当中。走廊上人来人往,美艳的艺妓,酒醉的嫖客,跑腿的龟公,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死去,仍在卖力地重复着那一晚发生过的事。

我们小心避开他们,快步走上楼去,而楼上,也是红色的灯笼高挂,我的心一凉,照这么说,我们的房间也变成了几百年前的模样。那么,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消除幻象,回到现代?

片吉在前边为我开路,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小香站楼道中间,幽幽地冷笑。“你们想去哪里?”这一刻,她的身体已经发育成十七、八岁的模样,若没有那份凌厉的妖气,她必定是个倾城女子。

“放我们回去。”片吉说。他的话语里有几分怯意,几分钟前,我们一直在考虑着怎样出去,可是现在,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们连自己身处在哪个朝代也不清楚了,就算出得了小楼,也不知外边的世界是怎样?

“你们回不去了,生生死死,你们只能这样无限循环下去。”小香出伸手,那小手指甲已长得弯成一条弧线。

我哑然看着她,照她这生长速度,到明天傍晚就会变为苍老的阿昌婆,然后再生出小香,小香又飞快长大,经历一日的生死循环。我全身发麻,不会是真的吧,这样荒诞无稽的事,难道我和片吉也要像她这样周而复始的过日子?

“我们和他们不同,我们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我们没有害你。”片吉辩道。

“进了这幢楼的人,就是我的仇人。”小香冷冷说道。

“你搞清楚来,你死了几百年我们才进来的,哪里和你有仇了?”片吉嚷道。

“是吗?那只是你的幻想吧,看看你,你哪里像几百年以后的人。”小香哼道。

“我们昨天才住进来的,你明明记得。”片吉真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味道,他试图证明我们的身份,可是却找不到证据,就连我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古装的。

“你们好好在这里享受吧,生生世世。”小香重重念出最后几个字,向后退去。

“你不能把我们困在这里,我们不属于这里。”我大叫着追上去,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过了今天,也许我们的灵魂就会被时间囚困住,日复一日,轮转着今天所发生的事,在饥肠辘辘中度过一天,一次次目睹阿昌婆生产时的痛苦,在惊惶中追查小香,这样的生活,要没完没了地重复下去,想想我就要疯掉了。

我扑上去,不知那来的勇气,挡住了小香的去路。“你听着,你早就死了,只是你不知道,你是被时间关押着的亡灵。”

“胡说,我是自由的。”小香气恼说道。

“你就是,你死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不是你生活的时代,没有人可以活几百年而不死的。”

“不是,你们胡说。”小香吼道。

“好,我胡说。”我从嘴里吐出口香糖,放在指尖上,伸到她面前:“你们的朝代有口香糖吗?”

“这是什么?”小香拿过口香糖,放在手心里,粘粘的。

“你不知道吧?等到你变成阿昌婆的时候,就能明白了。”我说。

“我不信。”小香甩掉口香糖,还有一点点粘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她搓了搓,没能搓掉。

“你已经死了,承认吧。”我说道,看得出,她很在乎这一点。

“不,没有,我没死。”小香吼道。刹那间,小红楼震颤起来,那些行走的灵魂幻像蓦地扭曲变型被挤扁“咝——”化为轻烟四下飞散。见此情景,她心绪大乱,又厉声长吼,她的手指甲加速了的生长,不一会便长而卷曲如鹦鹉螺,她的容颜也苍老枯槁变为阿昌婆的模样。

“呵呵,谢谢你们。”她幽幽的笑道,牙齿一颗颗地脱落下来,“谢谢你们替我解了咒怨,你们快跑,出去,这房子被解禁,就会……”就会怎样?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她的脸颊急剧枯萎,东一块西一块地长出尸斑。身上的衣服自动碎裂如粉落下,她“卟”地倒在地上,骨头寸裂,很快地成灰入地。

我和片吉紧紧拉着手,在动荡摇晃的走道里急跑,看样子,这幢楼是快要坍塌了的,我们得尽快离开,如果阿昌婆的咒怨解开了,那么,小红楼的大门该能够打开了。

走道很长,一路跑,墙上的饰物、宫灯不断急坠下来,我们慌里慌张地躲闪着,前路渐趋昏暗,空气中散发出渐浓的霉味,脚踩在腐烂的木土板上,不时扬起尘土,呛得我们的眼睛也难以睁开。片吉拉着我在前边开路,踏到一处朽木,一只脚陷入里边,“快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臂,很很快把他拉出来。

我们冲到了一楼的楼梯中间,听得楼上家俱、墙板沉沉落下,发出骇人的响声。“快。”片吉喊道。我们几乎是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滚下去,还有十余米,就到大门口了。什么?那是什么?我的眼前一片浑噩,看不清前路,那大门本是厚厚的玻璃门,从阴暗的走廊里望去,它该是明亮的所在。可那个地方显然被什么东西遮蔽了。

几秒间,我和片吉已经冲到了大门边,看清那爬在门上的是苔藓,疯一般地猛长着,“怎么会有这样事?”片吉叫道,他用力去抠那些苔藓,这些绿色的植物好像着了魔了似的,被扯掉后又以更快的速度生长出来。我们拚命地撕,它们更凶狠地生长着,身后重物跌落的声音更猛烈了,轰隆声响在逼近我们,我们连回头看的时间都没有,只是狂抓那些苔藓,想挖出门板。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苔藓的生长速度永远快过我们,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苔藓遮盖掉最后一缕光线。我们沉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片吉,”我叫道。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我在这。”片吉说道。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我问,没有哭,只有深深的绝望。

“不会的,天无绝人之路。”

“傻瓜!”我骂他,这时候了还傻乎乎地想安慰我。

“也许这些都是幻想,我们是在做梦。我们不会死的。”片吉搂住我。

“真的是幻像吗?”我也学着自欺欺人。在我们四周,一种柔软的植物在慢慢围拢生长,不一会便冒过了我们的头顶,我感觉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海绵体里边,不断地下坠,沉向不知明的空间。鼻子里塞满了植物的腥臭,呼吸着这些气体,渐渐地,我以为我也是一颗苔藓了。

昏昏沉沉地在黑暗中坠落,下边仿似无底的深渊,我不知时间是否停止了,抑或是流转百年,我和片吉如同沉睡中的琥珀,凝然不动。

生生世世,我们永不能走出这无限的轮回吗?

黑的天,黑的地,黑的世界。

一些嘈杂的声音传了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振动了一下,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外边的世界,四周不再只是黑色,我们置身在一个透明的物体里。

“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男人在外边叫道,拍了拍窗玻璃。

“什么?我们这是在哪里?”片吉睡眼朦胧地问,他伸手打开了门,我们竟睡在一台挖掘机里。

“你们怎么进来的?”几个建筑工人站在车门外。

“我们?”我清醒一些了,“现在是2005年吗?”

“呀,当然是啊。”工人回答,疑惑地看着我俩,我们都还穿着大红的古装呢。

“我们这是在哪呢?”片吉跳出车外,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摩天大厦,这位置,正是小红楼的所在地。

后来我们了解到,我和片吉去鬼都的前两个月,那里就已经在施工了,而且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丽人客栈”,被拆除的一幢六层楼高的写字楼。

我和片吉怎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们会睡在挖掘机里,我们醒来的时间,正好是到达鬼都的两日后,这当中,我们倒底在哪里度过的,我们全然不知。当我们俩身着大红衣裤走出工地时,身边已经多出了很多围观者,我俩本是要到这里来察看灵异事件的,没想到却成了灵异事件的主角,实在是讽刺。

我俩走在大街上,过路者无不好奇回头观看。

“片吉,我们怎么办呢?”我问,身无分文地,肚中空空,连吃饭的钱也没有,怎么回家呢?

“放心,有我呢。死都死不了,还怕没钱吗?”

“那你想怎样?”我问。

“不如。”片吉露出个奸笑,“你当街跳一段舞,叫人家赏两个小钱。”

“去你的。”一筹莫展,还有心思拿我开玩笑,我打了他一拳。

事实是,我们找到了流浪人口救助站,请他们帮忙打电话回家,又问他们借钱在银行开了个帐户,当天家里人就把钱转过来,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我们买了三日后的火车票,打算购置些礼物回去送给家人,听说新花样百货商店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卖,第二天,我和片吉踏上了去百货商店的地铁。

鬼都的灵异之旅还没结束呢?前边……充满了恐怖的未知数。


第二章 地铁惊魂

下午两点半,我们进入了地铁车站。

从这里前往新花样百货商店所在的横仓站需要经过五个站点。地铁列车在黑暗的隧洞中急速前行,差不多每隔五分钟便到达一个站点。因为将近上班时间,车厢里大多数的乘客都是神色匆匆的,唯恐迟到。

相比之下,我俩则显得十分悠闲。在站台上买了一份报纸,上车后,我和片吉各人拿了一半坐在椅子上,竖起报脊,躲在后边慢慢看,难得划出一小块私密空间,享受片刻的舒适。身边人潮不停流动,上车或下车,时不时的,列车广播员声音甜美地播报着站点名字。

等列车行驶到横仓站之前的一个站点时,我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打量一下四周的乘客。“叮——”地一声响,列车门打开了,乘客们蜂拥而下,刚腾出来的大片空间,瞬息间又被下一批乘客占据了。不消半分钟,整个车厢重又变得拥挤不堪。

正当我打算把目光重又落到报纸上时,一个年轻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站在据我两米远的地方,正低着头按手机按键,整张脸在手机屏幕光映射下,异样通红。

“片吉。”我推推他的手肘,“你看那个男人。”

“什么?”片吉抬起头,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刚好在这一刻,列车开动驶出站台,那个男人扭头向其它车厢走去,背影一下隐没在人群后。“谁啊?”片吉问。

“就是丽人客栈里,我们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个打电话的年轻人啊。”我说。

“你看花眼了吧?怎么可能?”片吉质疑地问。丽人客栈只是小香设置的幻象,所有的冤魂都在咒怨解开时化为乌有了。

“可是他显然和小香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对不对?”我问。

“那你想怎样?”片吉看着我。

“去找他问问。”我说。在丽人客栈里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很多未解的谜压在心底里,难得碰上一个也有相同经历的人,如果不抓住时机问个明白,可能这一辈子都难再有机会了。

“我总觉得那个人很奇怪。”片吉嘴上咕嘟着说道,却率先站起身来。“走吧,等一下列车到站,要想找到他就难了。”

“嗯。”我跟在片吉身后,朝着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进了另一节车厢,人密如墙,站在中间,想低下头看看自己的鞋子都不容易。亏得片吉身材大块,他能挤过去的地方,我走起来也算不得怎么艰难了。

“对不起,请让让。”片吉一路陪着笑说道。宽厚的肩膀扭来摆去,不知撞碰了多少人,尽管他已经很小心了,那双大脚板还是踩了人家好几脚,硬是在白眼与怨言中挤出一条“窄路”来。

在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挤攘着,终于到达到了车厢的另一头,这其中并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的身影。怪了,按理说车厢里这么拥挤,每节车厢又都有下车的出口,为什么那个男人还要费力地走到别的车厢去呢?

“他会不会走到前边去了?”片吉问。

“继续往前走。”我说。

倘若你看到一个写着你的名字并标明绝密的文件袋,你会不会有想把它打开来看个究竟的欲望?假如你已经把那文件抽出来一大半,就要看到答案的时候,你会不会把它塞回去不加理会呢?

我想大约99%的人会选择再进一步查探个清楚吧?

我和片吉不觉追出去三、四个车厢之远,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男人。

“是不是刚才我们漏过了?”片吉有些怀疑地问。

“不可能。我看得很仔细。”我否决他的话。

“也许报纸挡住了他的脸,或者他刚好蹲在地上拣东西,我们没看见。”

“这些我都留意到了,没有。”

“也许……”片吉还想假设下去。

“车厢并不宽,是吗?我们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看不到吗?”我问。

“那倒也是。”片吉不得不承认。

“列车马上就要到站了,我们再往前走,把剩下的车厢看完。”我说。

“哟,还要走啊。”片吉叹道,先前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背脊上湿了一片汗。看着面前的人墙有些发晕。

“要不然,我来开路好了。”我说。

“你算了吧。”片吉笑道。他把两只手抬起护在胸前,一边嚷嚷着:“对不起,借过,请让让。”一边分开人群,如同坦克般勇往直前。

有片吉在,我是什么都不用怕的呢?我想。

挤过两节车厢,再往前,车厢里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咦,为什么那边的人不过来坐呢?”我奇怪地问,相隔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就有个空位,可是另一节车厢的人好似都没看见,紧贴着身体呆站在那儿,跟沙丁鱼罐头一般挤拥着。

“或许这里是专门为老弱病残者设立的车厢吧?”片吉说。

“是吗?”我左右张望,车内并没有此类标识,“刚才我看到几个老人家也在那边挤着呐。”

“也许他们是外地人,不知道这儿有座吧?”片吉毫不在意的说。

越往前走,车厢越空,我和片吉说着话,很快走过了三个车厢,再往前,车厢里变得空无一人了。

“等等,有些不对劲。”片吉停住脚。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我自语道。明知他也回答不了。

“怪的不止是这个。”片吉脸上浮过一缕惊恐。“记得上车的时候,我们前面的车厢大概只有八节左右。绝对不超过十节的。”

听了他的话,我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才我们走过的车厢铁定不止十节,而眼前又看不到列车的尽头,而且这些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嗯,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也许列车在某个站点加挂了几节车厢吧。”片吉还算镇定,马上找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猜测。这一路来,他不知说了几个“或许”、“可能”来解释我们遇上的奇怪现象。

“我们往回走吧。”我说,心里有些发毛。

“好。”片吉答道。他拉着我的手,好似想给我一点力量。

往回走,不知怎的,就连原先还有三两个人的车厢里也没有了人踪,宛若蒸发在空气里一般。地铁直直冲向不知名的幽深之处。

明亮的车厢,光洁的地板,扶手吊环随着列车运行而有节奏地晃动着,窗外是黝黑地洞壁,一闪而逝。这些场景都再平常不过了,每一节车厢都是如此,只是,静悄悄地没有一丝人声踪迹。

我们行走的速度随着焦灼情绪的高涨而不由得加快起来。一口气闯过二十余节车厢,仍未见到一个人。难道那些挤拥着的乘客统统下站了吗?不对啊,列车压根没有停过。不会是在什么地方,列车一分为二,我们已经和正常行驶的车厢分割开来了吧?

我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

两个小贼趁夜摸上一列火车,想盗取乘客的物品,谁知这列火车上空荡无物,他们找遍所有的车厢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就连乘务员也不知所踪。正在纳闷着呐,火车突然一头撞在钢墙上,两个小贼当场毙命。原来,他们无意中坐上了一列用于碰撞试验的列车。

我把这个故事告诉片吉,也许(唉,又一个“也许”)我们的遭遇也是如此,无意中闯入了某个试验列车中。

“不可能吧?”片吉满脸怀疑,“要是那样的话,地铁站口应该会有警示才对,而且这是运营中的地铁,怎么可能用来做试验?”

“那你怎么解释现在发生的事?”我问。

“也许就只是加挂了几个车厢这么简单。”片吉说道。其实我们心中都在回避着另一个更可怕的猜测,那就是我们又跌入新的一个灵异事件当中了。

“我们去车头那儿看看吧。不管怎么说,车头总会有所不同的吧?”我建议。以其一筹莫展呆坐着讨论,倒不如主动去寻找答案。

我们沿着刚来的方向返回去。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仍未走到尽头。请原谅我用这么乏味的话语来述说当时的情况,实际上的确如此,我们一言不发,快步走过一节节车厢,仿佛被困在一小段时间里,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妨想像一下,你走过一节车厢之后,踏上另一节一模一样的车厢,再往前,看到的还是一节同样的车厢,没完没了的车厢,直要走到你耐心尽失,几欲发疯,然而,前面等着你的还是相同的车厢,静默无声,空空荡荡。

“我不走了。”我发狠说道,掏出一瓶矿泉水坐在椅子上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

“好吧,休息一下。”片吉也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大概走了多少节车厢?”我问。

“至少有三、四十节了吧?”他反问。

我没有答话,怔怔发呆。就算要加挂车厢也不至于加这么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这列车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究竟驶向何方?左思右想,我实在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这一次可不比上回,在丽人客栈,至少我们还能看到阳光,对面楼的顾客,感觉到一丝生的气息。说到线索,还有阿昌婆和小香来追查,总算有迹可寻。

空空无人的列车,在地底下莽莽奔驰,让人惊惧,它会不会直直冲向地心深处,万劫不复。

我忧心忡忡,把喝光了的矿泉水瓶丢到地上,一脚踩扁。

“好了,我们继续走吧。”片吉拉起我。

“这么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努力振作起精神。

“哦,你不会是想我背你吧?”

“当然不是,我们跑吧,看谁先到达车头。”我耸恿他。

“别废话了,你什么时候跑得过我?”

“吹牛大王,比比就知道了,我来数数。”

“好。”片吉摆出起跑的姿势。

我吸了一口气,拖长了声音喊道:“一、二——”还没喊到三便抢跑而去。

“喂,你怎么这样的?”片吉追了上来。

“女士优先。”我黠笑道。

“赖皮。”他冲上来拍了拍我的背包,超了过去,我不服,穷追猛赶。

一路和片吉说笑打闹,故做轻松,其实我的心很沉重,直觉得这是冲向死亡的游戏,在列车的尽头,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我们直跑得气喘吁吁,全身乏力这才停了下来。一人占据车厢一边的坐椅,仍不服输地慢慢向前挪移。

“你没力气了吧?没力气就认输吧。”片吉笑道。

“你才是哩,放心,我不会在意你的体力比我差的。”我走过安全门,坐到另一侧的椅子上。

“什么?我没力?”片吉经不起我的奚落,一鼓气跑过两节车厢去。

“喂,等一下。”我叫道,只见片吉跑过前面车厢中部,突然放慢了脚步,好似看到了什么,呆了一呆,直愣愣朝前走去。“到头了吗?”我问,脑中迅速闪过一个画面,铁轨尽头是熊熊燃烧的地心之火,轰隆爆开,转瞬吞没了这列地铁。

我忐忑不安地走近片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边的车厢和我们所在的这一节并无不同,也没有什么人或鬼怪在那儿游荡。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你吓我。”我有些气恼地拍拍片吉的肩膀。

“那里,你看到了吗?”片吉说道,声音都变了。他一步步走过车厢,在一张椅子底下拣起一只被踩扁了的矿泉水瓶。

“怎么,这么说……”我的话停住了,气馁地坐在椅子上。片吉手里的瓶子分明就是我先前丢掉了的那只。

我们一直以为这列车是直线行驶的,全然没想到它竟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封闭的圆环,不停旋转。难怪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找不到车头。

我和片吉不甘心,又尝试了几次,果然没错,这列车总共有一百零八节车厢,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片吉,这算不算是鬼打墙?”我问。

“不知道,我又没经历过。”片吉说,他正在车厢里东摸摸西瞧瞧,仔细搜寻出路。

“你知道破解鬼打墙的方法吗?”我又问,好像在某个杂志上瞅见过,依稀有点儿印象。

“猫猫,你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把这窗户打破?”片吉不答我的话,反问道。他用手指叩叩窗玻璃,发出两声脆响。

“怎么你要跳窗吗?”我问。

“试试看,呆坐着也不是办法,我可不想饿死在这里。”他说,还不知会被困多久,前路吉凶未卜,以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寻找出路。

“你别傻了。”我提醒他,既然列车是绕着圈子运行,那么铁轨也应该是密闭的环状结构,怎么可能另有出口呢?

“那你说怎么办?”片吉一拳捶在车门上,那门板“篷”地闷响一声。“难道真要坐在这里等死?”他愤慨说道。

“我们还是想想怎样破解鬼打墙的问题吧?”我说。

“既是鬼打墙,我们又怎能轻易破解得了?”

“那可不一定,鬼打墙不过是一种障眼法,只要我们不相信眼睛所见的东西,便可以突破界线。”我说得头头是道,实际上连自己也难以相信这招管用。事情至此,只有死马当活马医,能想出的办法都拿出来博一博了。

“嘿,你说得到好。”片吉故意捉狭说道:“照你这么说,这一扇关闭着的门,其实它是打开的,只是鬼打墙在做怪,让你产生幻觉而已,对吗?那么你不妨过来试试,突破界线走出去。”

“切,别闹了,我是说真的。”我说。

“我也是认真的啊,来吧,勇敢的猫猫。”片吉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存心要气我。

“好,试就试。”我赌气说道。闭起眼睛,向那车门大步走了去,一、二……五。咦,能走出这么远吗?最多三步就该碰到门板了啊?我停住脚,睁开眼,当即被面前的景物吓得目瞪口呆。

不知怎的,我已经走出了车厢,站在昏暗的站台边沿上,身后是呼啸而过的列车,那许多明亮的车厢飞快地向前冲去,转眼间消失在视线尽头。轻风拂过我的臂膀,彻骨的寒意叫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瞬间,仿佛我体内所有的热量都随着那列地铁急逝而去。

“片吉——”我大声叫道。然而,在这深长的站台上,那声音宛若一根细线,渺小而微不足到。

我遍体生寒,被隔绝在片吉的世界之外,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整个人就像从高空一下跌落到谷底,粉身碎骨,而将死未死的那样痛苦。

孤零零的一个人滞留在站台上,有那么两三秒钟,我简直难过得想要跳到铁轨上,死了算了。和片吉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那列地铁是要送他到阴间地府的话,大不了我也跟着去,不想活了。

我坐在地板上,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怔忡发呆,泪眼朦胧。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傻劲才算被打消下去,调整情绪来面对现实。好罢,就在这站台上找找看,有什么人能帮得了我,或许站台的工作人员能让那辆地铁停下来,现在片吉只能靠我来搭救了。

我吸了吸鼻子,擦去泪水,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不由得眉头紧皱,发起愁来。

这地铁站显然与别处大有不同,沿着铁轨两侧建起一座座店铺,零星分散在各处,百货超市、土产商店、饮食摊点等,车站附近该有的商铺都一应俱全。简直像一个袖珍的地下城镇。

不知是灯光惨淡或是我心绪不宁的缘故,看这站台,总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阴森森的雾气笼罩下,远处的行人看上去十分虚幻飘渺,有如梦境一般,亦真亦假。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想来是地铁的工作人员,便走上去问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他答道。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咽在喉咙里出不来。

“是什么?”我追问道,盯着那人的嘴巴,怕再漏掉那几个关键字。

“……”他含糊不清地答道。张大的嘴里露出几颗尖牙,有如狼齿,锐利至极。

我不由得神经一绷,本能地点点头,仓猝逃开去。

路上来来往往有不少行人,衣着神情都很平常,我想找个人问问路,可每回想接近一个人时,总会感到莫名地恐慌,使我害怕与他们说话。

“小姑娘,吃面吗?”走过一家店铺时,老板笑脸招呼道。

“嗯。”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这才发觉自己饿得不行了,空气里充斥着面汤的香味,直引诱得我口水横流。想了想,要是沿着铁轨去寻找片吉,不知前边还有没有店铺,姑且在这里吃饱了好上路。(唉,这话听了怎么有点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怆意境?)

“给我来一碗三鲜面。”我说,又鼓起勇气问道:“老板,我从外地来,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啊?”

“这里是……”老板说出最后几个字的瞬间,我的耳朵猛地一痒,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再问,还是同样的结果,耳朵痒得难受,我只得放弃。再找人去问罢。

不大一会功夫,老板煮好面,端到我桌前,吃着美味扑鼻地三鲜面,我心里一阵难过,片吉还在车厢里挨着饿呐,不知他会不会学着我跳下车来。

我吃完面,把钱递给老板。

“对不起,你这货币在我们这儿不通用。”

“什么?”我吃了一惊,难不成列车从地底下通到国外去了?不对啊,老板说的是中文,应该还在国内才对,我到底被地铁带到哪里了?我额头冒出许多冷汗。“那你们用的是什么货币?”

老板闻言,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好似在度猜我是不是存心捣乱吃了不认帐。

正在这时,旁边走来一个老头,大着嗓门喊道:“张老板,给我三个叉烧包,带走。”

“哦。”张老板转过身去,手脚麻利,掀开蒸笼盖,拿出几个热腾腾地包子装到袋里。

“给。”来人很自然地掏出两张冥币递上去。

一刹时,我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好似一个偷窥演出的人,猛地被人推到舞台中央,面对千百双眼睛,惊惶失措,无以应对。

隐隐地不祥预感变为真实事件,冷不丁把我砸得头晕目眩,失魂落魄。若是面前这些鬼发现我的身份,会不会抓了我去做人肉叉烧包?更可怕的是,我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死掉了,已经和他们是同一类的“鬼”呢?

顷刻之间,那两人交易完毕,张老板的目光重又聚集到我脸上。

“我……我忘了带钱。”我嚅嚅说着向后退去,生怕他气急败坏,扑上来咬我。

“你是偷渡过来的吧?”张老板看我的反应,露出个猛然醒悟的表情。

“什么?”我一呆,要不是正身处危境,我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当阴曹地府是什么好地方,会有人向往这里。

“你到这里来没有办理签证吧?”张老板问。

“什么签证,到哪儿办?”

“死亡签证啊,表明你阳寿已尽,入境的时候,牛头马面会发给你一张阴间暂住证,然后到地府衙门那里排号,等待下一次投胎。”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地府衙门的说法,不会说你们的最高领导人是阎王爷吧?”我打趣地问,就连老板都是一副现代人打扮,怎么地府里还沿用着古老的称谓?

“阎王爷早被弹劾了。”张老板凑近来小声说道:“贪污罪。”

我鼻子一哼,差点笑出声来。“那他是被关起来坐几年牢了?”

“我们这儿哪有牢坐啊?下油锅都只是一时的痛苦,让他投胎做人了。”

“切,那算什么惩罚?”

“小姑娘,你懂什么,有没有听说过生不如死这句话?最严厉的惩罚在人间而不是地狱。”张老板显然被我的不屑弄得有些生气了,转了个话题说道:“现在的政府越来越无能了,老是失职,要是再多遇上几个你这样的人,光吃饭不付钱,我的店迟早会关门大吉。”

“我也不是有意的。”我辩道:“谁知怎么就到了这里。那个啥,偷渡客是啥意思?”

“就是阳寿未尽,魂魄却飘移到这里来,阴阳关那边的工作鬼员操作失误。”

“那你看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

“这个谁知道,你看那人,他也是偷渡客,滞留这里几十年了还回不去。”张老板指了指不远处坐在灯柱下的一个乞丐。

我扭头看去,只见那人篷头垢面半躺在地,满身长疮,指甲乌黑,伸手在破衣烂裳里胡抓乱挠,捏住一只臭虫丢进嘴里,“咯”地一声脆响,那小虫被他吞吃下去。我禁不住咽了咽口水,一阵翻胃。

“难道就没有人,不,没有鬼来管这件事吗?这是冤假错案。”我激愤地叫道。

“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张老板摇摇头。“你当是在阴间吗?这儿的官都是高高在上的,看不见摸不着,指派你到哪去,就只能到哪去,从来不会跟你打一声招呼,更没有反抗的份。你刚来,不知道这儿的稀罕事多着呐,前天有个顾客来我这里买面,刚端上来还没吃几口他就突然消失不见了,害得我连面钱也拿不到。”

“那是怎么一回事?”

“投胎的时间到了呗,也没有什么预兆,冷不防地就把你丢到阳间去。”

“照这么说,老板你要是也这么投胎去,岂不是空留着个面摊子在这里?”

“嗯。”

“那你赚的这么些钱有什么用啊?”我觉得很有趣地问。

“当然有用了,偏财神都给记在帐上,到阳间就充当意外之财还给我啊,你当那些中彩票大奖的人是怎么遇上好运气的?还不是在这里赚取的。”

“原来是这样?”好新奇的解释。

“这些事情你以后慢慢地就会明白了,也不知你会在这里呆多久,虽然你是误送过来的,不过也别想赖账,给我做一个小时的零工,抵了饭钱再走。”

老板说的话很在理,没有办法,我只好跟着他来到后面厨房做工。

“诺,你先把这些鸡爪用油炸一下,会不会?”张老板用铁漏勺捞了几只丢进热油锅里给我做示范。”

“嗯,我会了。”我说。

“好吧,你在这里做罢,我要到前边去忙了,天一黑,来吃东西的鬼就多起来了。”张老板走出厨房,把门关上。

我一个人低头在做事,心想,鬼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些在阳间游荡的都是些不甘投胎的孤魂野鬼、索魂厉鬼,时常骚扰人类,属于恶鬼,相比之下,这些安心等候投胎的鬼都算是善良的吧?

想到这里,我一直紧悬的心才算宽慰了些。嗯,也许我是落到了地狱的最上一层,不会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我是个乐观的人,眼见危机过去,不由得暂时忘掉了烦愁,哼起歌来。

“唉——”一声叹息。

“谁?”我扭头,身后连个鬼影也没有。幻听?我转过身去,继续炸鸡爪。

“唉——”又一声幽怨地叹息。

“谁?”我再回头,什么也没看见。肯定有“鬼”。不会是我没有见过的类型吧?一缕轻烟的那种?反正我已经是半个“鬼”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索性放下漏勺去寻找。

屋子里暗得很,厨房里的物品大部份都沉浸在昏朦雾气中,看得不是很真切。我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正想返回去,耳边又听到那声响,从一块帘布后传了来。“谁啊?”我问,帘布后又没了声息,好似有什么生物躲藏在壁柜里(不知是人是鬼?)。我见柜门边有一个电灯开关,想了一下,摁动它。

壁柜里的灯亮了,显出里边物体的大概轮廓,一只粗糙弯勾上吊挂着某种动物的尸体,准确的说是它的躯干,脑袋和四肢都被割了去,开膛剖肚。

是猪吧?还是羊?或者是鹿?我暗自猜想着。

“唉——”悲凉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我听得寒毛倒竖,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只有一种动物,那就是——人。

一个没有头颅的……在叹气。

我的手悬在半空中,想要掀起那帘子,又缺乏勇气,迟疑一下,还是退缩了,关了灯,重又回去炸鸡爪子。

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心态又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在阴间见到鬼是很平常的事,若是见到人那才是可怕的,尤其是用大铁勾子吊挂在厨房里。做什么用途?不言而喻。

我把剩下的鸡爪子乱蓬蓬地全倒进油锅里,“丝丝——”,油花急滚,那些鸡爪子全变得黄澄澄的散发出诱人香味。

人类害怕见到动物的尸体,却不曾想,每天吃的荤菜是从哪里来的。这一只只鸡爪子都是从尸体上砍下来的残肢,它们也曾鲜活过,支撑着一具有生命的躯体走跳蹦跃,若它死后有灵,说不定会默默站在你身后,看着你把它的身体啃得支离破碎,皮肉不剩。

想着,我慌忙抬头四顾,看看有没有鸡的鬼魂在我身后观看。

还好没有。

一回头又看到那块帘布,微微的动了一下,好似后边藏着的……刚才在偷窥我,见我回头,忙合上帘子。我的心又一紧,关了炉火,把锅里的鸡爪子捞了上来。

“叹——”轻叹传来。

一眨眼,那些鸡爪子全变成婴儿的手掌,被热油烫起一个个可怖的水泡,“啊——”我吓得惊叫起来。满盘的小手伸长了向我抓来,“哇哇,还我手来。”稚嫩地哭声此起彼落,宛如尖刀刮割我的心口,我仓皇后退,急中生智,找了个锅盖盖住那盘鸡爪。

哭喊声嘎然而止,我扶着灶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定了定神,再走上前,慢慢掀开锅盖。一切复原,盘子里仍是盛着鸡爪子,卷曲变形,无言地躺在那儿。

是幻觉吧?心理作用在作怪。我拿了根筷子戳戳,没有什么异常,但仍叫我心有余悸的。

“叹——”帘布后又发出一声叹息。

我战战兢兢走了过去,摁亮灯,那具不知名的尸体安安份份悬挂在半空中,一只大弯勾戳穿了它的喉咙。

犹豫片刻,我缓缓地撩起帘布一角。

最先看到的是壁橱的下边,摆放着一个小桶,里边盛着某种动物的内脏,血水乌黑,腥味四散。污秽地肠子七绕八拐堆成一堆,最上边躺着一颗眼珠子,连着眼白及血管,定定“瞪视”着我。被剜下来的眼珠子不过是一团血肉,早就失去了“视物”功能,可是我却觉得它直看到我的心底里去了,在无声地嘲笑我的胆小。

这眼睛的主人是谁?

我的手在颤颤发抖,没有力量再往上掀帘子,察看那具会叹气的尸体。

突然,那具躯体慢慢晃动起来,隔着帘布,出其不意地触摸了一下我掀帘子的手。我的手一松,帘布又合上了,背脊上蹭地冒起一层冷汗,心脏快要停跳了。

顾不得关灯,我赶快跑出厨房,“张老板,你,那个。”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猛地,由头顶爆起一声“咣——”响,把我吓得惊跳起来。抬头看去,墙上挂着个壁钟,正在敲响报时,我抚摸着不堪重荷,紧张急跳的心脏,试图让它放松下来,那钟仍在响。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又多望了几眼那只壁钟,钟上的指针竟是倒着行走的,数字显示有13个小时之多。

“13点了。”张老板说着,缓缓转过头来,“厨房里有什么?”

“厨房里有……”我正要把刚才发生的事说给他听,一见他转过来的模样,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忍不住伸手掐着自己的脖子。

“怎么了?”张老板歪着头问我,他的脑袋斜趴在肩膀上,中间没了颈脖,一看便知是生前被人拧断了的。

“没……没事。”我结结巴巴答道,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脖子,生怕它也会断裂开来。

“鸡爪炸完了吗?”

“炸完了。”我把脸转到一边,不敢看他。

“那你就在这里帮忙,端菜拣碗擦桌子,会做吧?”

“会。”

张老板盛了一碗云吞放到托盘里。“这一碗送到窗边那桌去。”

“嗯。”我端起碗,低着头,小心翼翼走过两、三张桌子,尽量不去看那些鬼顾客的恐怖面孔。好不容易来到窗边,放下托盘。用比蚊子叫还小声的声音说道:“这是你的云吞。”

“谢谢。”那人说道,头脸涨红发紫,舌头伸得老长,直吊挂到下巴尖上。(不用说,你也猜出他是什么鬼了吧?)

“不客气。”我答,紧紧捏住托盘,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瘫软在地。慌里慌张转过身逃开去,眼睛半睁半闭,不留神踩踏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啊唷,你踩到我的耳朵了。”一个女人尖叫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连忙抬起脚。

“你看你,把我的耳朵都踩脏了。”那女人拣起她的耳朵,在我面前直晃荡,不依不饶。好似也要在我的耳朵上蹬几脚方才肯罢休。

“对不起,她是新来的。什么也不懂。”张老板赶紧过来打圆场,对我叫道:“你还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拿到厨房洗干净来。”

“哦,哦。”我顾不得恶心,接过耳朵拿到厨房,放在水槽里冲洗,背后帘布里那具尸体还在缓缓地摆动,我的头皮阵阵发麻,一双手搓洗着那片烂肉,冰凉凉地,直寒到我毫毛直竖。今后再也没有什么恐怖片能吓得到我了,就连真的鬼的耳朵都给我踩在脚下,捏在手中,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那耳朵早已长斑变色,也不知什么叫干净,我洗了洗,拿了出去,大概是今天所受的惊吓过多,有点麻木了,我居然面不改色地帮她戴回脑袋上,用两枚胸花样的小别针固定住。说出了我今生最虚伪的一句谎话:“你真漂亮。”

张老板伺机奉承道:“那是当然,霉霉小姐是我们这里很有名气的影星。”

听闻此言,霉霉小姐立即换出一副笑脸,维护完美形象。“哪里,都是大家抬爱。”

“来来,给我们这位小姑娘签个名。”张老板嚷道。

“好好,给签个名。”我忙拿来记帐的本子,递给她。

“好吧。”霉霉小姐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粉脂纷纷急坠,渐渐显露出一道可怖刀疤,她伸出手,中指上爬着一圈发霉的白色绒毛。难怪叫霉霉小姐。

送走了难缠的霉霉小姐,接下来的工作还算轻松,目睹了N多个肢体残破的鬼,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提高了不少,来了个缺了鼻子的顾客,我竟能直视她深黑的鼻洞,问:“小姐,你想来点什么?”面不红心不跳。(早就急跳到失灵了。)

“给我来碗面。”她说道,看了我一眼,忙改口,“面不要了,你给我拿个小笼包来。”

“只要一个吗?”我问,有点奇怪。

“是啊。”她盯着我瞧。

“好,你等一下。”我去给她拿了来。

那女人偷偷掏出一个粉盒,几块橡皮泥似的东东在揉捏个不停,不时抬头鬼鬼祟祟地偷窥我。长长地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嘿,”她忙活了一下,很快吃下那只小笼包,朝我招招手:“你,再帮我拿一只小笼包来。”

如此这般,她使唤我来来回回五、六次,帮她拿小笼包。

你是不是在耍我啊?若在平时我肯定会这么忿然地斥问她,不过现在人地生疏,我不敢再生事端,只能由着她叫我过去,被她贼眉鼠眼地偷窥,不知这女人安的是什么心。

“嘿,时间到了,你可以走了。”张老板对我说道。

“哦,是嘛。”这时我竟有些舍不得走,不知外边还有什么更离奇恐怖的事情在等着我。

“走吧。”张老板催道,接过我手里的抹布。

没奈何,我只得背起包走出门去。最后一眼,看到那个女人仍在悄悄打量我。

真是古怪的女人,我没再多想,又沿着铁轨往前走去。

长路漫漫,何处是尽头。

我凝视着阴霾前路,心绪蓦地变得很消沉。若片吉在我身边就好了,那我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怕的。想到片吉,不争气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先前太忙于做事,暂时麻醉了的伤痛又涌上心头,叫我难过得不想再往前一步,我趴在一个灯柱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抬头看去,只见那人背对着我向前仓促急走,拿着一张图片在寻问路人。多数人懒得理他,少数几个人看看图片,做出一副否认的表情。那个男人似乎很着急,拉着人家不住地说话,好像在恳求人家帮忙,他走得快,一下就到五十米以外的地方,大约是求助无门,有些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里。

想不到也有人和我同病相连,我擦去泪水,走近他,虽然我不一定见过他想要寻找的女人,但我想我可以给他几句安慰的话语。

他倦坐在地上,双手抱膝,低沉着脑袋,很是颓废的样子。

“咳。”我在他身边哼了一声,想引起他的注意。

他仍低着头,也许是太过伤心,没听见。

我只得在他身边坐下。问:“你想找人吗?”

“是啊。”他猛抬起头,急切地看着我,塞过来一张图片:“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真是匪夷所思。那图片是我的素描图,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竟是片吉。“片吉。”我激动地叫道。

“什么?我不叫片吉。”片吉说道。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我啊,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看看那图片,只寥寥数笔就把我很传神地勾勒了出来,片吉是不会画画的。这画是谁画的?片吉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我从未见过他穿这身衣服。“你是不是失忆了?”我问,心下大乱,不知片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走开,我不认识你。”片吉推开我。他看到旁边有个女人经过,忙冲上去问:“小姐,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她叫猫猫,是我的女朋友。”

“不认识。”那女人瞄了一眼,冷漠说道。

“你再想想,一定见过她的,她对我很重要。”片吉解释道,声音满是伤感。

“说了不认识了,烦人。”那女人大步走开去。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片吉痴痴地对她叫道。他看到邻近店铺里走出一对情侣,忙又上去询问,结果人家以为他是疯子,打了他一拳。

看到他这样,我的心都快碎完了,扑上去,搂住他的胳膊,哭不成声,“我就是猫猫啊,你看看我。片吉。”

片吉扭头过来,呆呆看着我,面无表情。

“怎么样?你认出我来了吗?”我欣喜地看着他,满怀希望。

“走开,神经病。”片吉用力甩开手,我被推到地上,手掌擦出几道血痕。

“片吉,不要丢下我。”我大声叫道。

片吉抛给我一个比冰还冷的眼神,头也不回地走开去。

“当当当——”不知哪里传来钟声。

“十四点了。”邻近的店铺里,一个女鬼说道,她“哗啦啦”拉下卷帘门。一时间,剌耳地拉门声此起彼伏,仿佛沿街的店铺都在同时关门打烊。

我从地上爬起来,追向片吉,视线越过墙上的大钟,心下略吃一惊,那钟面上本来只有十三个刻度点的,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数字来。

十四点,难道过了这一刻,又会发生什么离奇变故?

街上空空荡荡,鬼影全无。

片吉很快拐过街角,倏地消失不见了,我紧跟了上去,看到地上有个大洞,洞口嵌着一块路牌——富力路999。咦,竟有这么奇怪的路。那路面由七彩颜色组成,宽度仅容一个人通过,好似儿童乐园里的螺旋滑梯,别致可爱。

坐在地上,向下边滑去,转了七、八个圈,我的脚踏在一块板子上,四周黑漆漆的,辨不清置身何处。“片吉——”我大叫道。用手摸了摸旁边,好像我躺在一个四方形的窄小盒子里边。恐怕这是一口棺材。我心下想道,立即被这一猜测吓了一跳。从出入口两端设计的巨大反差可见,富力路999见证了生命开端到结束的全过程,怪不得这条路是单行道,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没有回程的。

正想着,我猛地听到上边传来呼呼地摩擦声,一个沉重地物体正快速滑落下来。这下死定了,那肯定是个身宽体胖的饱死鬼,重型坦克一般地压下来,我岂不是要被辗成肉饼?

没等我想出对策,脚底的踏板突然一松,我掉到了一个两平方米大小的白色塑料泡沫坑里。惊魂未定,“呯——”又一声响,那个重磅坦克也掉了下来,溅起的泡沫埋住了我大半个身子。

“来晚了,又来晚了。”那人站起身,大跨步踏上台阶,拍拍身上的泡沫,走了出去。

我走上台阶,这才明白自己是站在一个二楼阳台样的室内突起物上,在这个仓库大的房子里,像这样的阳台还有十几个,这只是房子的入口,不知出口在哪里。我沿着旁边的楼梯走下去。

这个房子大概有十来个篮球场那么大,许多的鬼挤拥在这里开派对,正玩到兴头上,鬼声鼎沸,音乐强劲。光线暧昧不明,众鬼勾肩搭背,放浪嬉笑唱跳喝酒,闹得不可开交。

离地三、四米高的地方架着一座铁索吊桥,七、八盏聚光灯在来回晃动,几个治安员模样的鬼在忙碌奔走,不停地用长竿勾子勾起地面上的一些小动物,丢到大筐子里运走。我离得太远,看不清那是什么?兴许是哪个鬼带来的宠物。

我刚走下大半截楼梯,便看到一个近似片吉的身影夹杂在人潮里,急忙追了去,不想撞到一个鬼身上。

“啊唷。”那女鬼叫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的鼻子。

“对不起。”我忙道歉。看她的脸很眼熟。

“没什么。”她答,抬头看我,大惊失色,慌不择路逃进鬼群堆里。

一秒之后,我回过神来,想起在哪儿见过这张脸,是我日日在镜中瞧见的我自己的脸。

她就是在张老板店里偷窥我的那个女鬼,难道说她偷了我的脸,所以片吉才会认不得我?那么我,我是不是用着她的脸,我赶紧摸摸自己的鼻子,还在。

哪我用的这张又是谁的脸?

我奋力追上去,把脸还给我?我大叫,声音被淹没在哗笑吵闹声里。光线太暗了,我根本看不清那个鬼的衣着,要想在这狂欢的海洋里找到她,无异于上树揽月。

镜子,哪里有镜子?我急迫地想要看看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

我还是我吗?我摸着我的脸,用力捏了一下,好痛,至少,这不是橡皮泥或石膏制做的。也许她只是复制了我的脸,并没有损坏我的容貌?可是片吉为什么认不出我呢?我烦恼地想着,只要有一面镜子,就可以真相大白了,镜子啊,你在哪里?

洗手间总会有镜子的。问了个侍者,我直奔而去。

推开门,果然,一面大镜子挂在洗手台上,几个女鬼在对着它涂脂抹粉。

我低着头走上前去,慢慢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那几个女鬼的身影都映在镜中,而她们身后站着个白色雾状人形物体,难以置信,那就是我。

没有面目的女人。

我站在原地嗍嗍发抖,不敢走上前去证实这件事的真伪。那几个女鬼也发现了镜子中的异像,纷纷转过头来看我。

“你是谁?怎么到这儿来的?”一个黄发女子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我嚅嚅地说。

“是偷渡客吧?”另一个老妇人说道。

“你怎么……”我冲口问道,这么快就被她识破了。

“当然啰,你在镜子中是这个样子,我还看不出来,岂不是傻的。”老妇人说道。

“这镜子,为什么没有我的映像?”

“因为你不是妖精啊。”黄发女子笑道,“你是不是吓了一跳?好似在人间照镜子看到鬼一般。”

“难道你们不是鬼?”我惊问道,妖精与鬼也可同在阴间并存吗?没听说地府里住着妖精的呐。

“呵呵,告诉你吧,这面是照妖镜,只有妖精才能照得出影像。”黄发女子嘿嘿笑道。

“那么我……”我没有说下去,心底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动,并不是我没有脸,只不过是照的镜子不对罢了。

“你没事,OK?”老妇人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也不管洗手间里人进人出的。

我看她好像很有派头的样子,似乎经历丰富,忍不住问她:“你知道我怎样才能回到阳间吗?”

“小事一桩。”对于我的困惑,老妇人不以为然,弹了弹烟灰,走出厕所,我和那个黄发女子跟着她,来到一个较冷清的角落。“你以为我们怎么能跑到阴间来?因为有了富力路,人、鬼、神三界,我们想上哪就上哪。”

“那个富力路有这么神奇吗?”我问,故意装做不相信的表情,激她说下去。

“我试给你看。”老妇人掏出一支笔,在墙上划了个圈,那笔的颜色可以随着她的心意七彩变幻。不大会功夫,我眼前便现出一个洞口形状的图案,有如马良神笔所画,栩栩如生。她曲起手指在墙壁上轻叩一下,仿佛脆弱地玻璃碎裂开来,墙面上真的生出个大洞,向上弯去。“这条路,通向阳间。”老妇点亮打火机,伸进去照了照,火光跳跃。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不知她是什么样的妖精,竟有这么大的能耐?正应了那句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勇气十足。“为什么你们要到地府里来?” 别人还唯恐避之不及呢。

“嘿嘿,在地府开派对,来去自如往返阴阳两界。还能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吗?”那黄发女子笑道。

“你想不想回去呐?”老妇问。

“嗯。”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条通向阳间的富力路对我实在太有诱惑力了,可是我不能抛下片吉不管,“等等,我还要找我的一个朋友,他就在会场里。”

“那你快去吧,在时限以前。”

“什么时限?”

“就是阴界销禁的时限啊,还有二十分钟,十四点就要过去了。”

“到时候会怎样?”

“到那时这个空间就不复存在了。”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是我们妖族制造的空间,时限一过,我们就会回归原位,这里的一切都将消失。”

“啊,那我呢?”我惊悚问道。

“不知道,我们还从未碰到过你这样的情况。”

“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我一定要带他走。”我急忙抓住那老妇的手苦求道。

“要我帮忙是有代价的,你能付给我什么?”老妇直白说道。

“我……”我低下头来,实在没有什么可付出的东西,以她的妖力,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

“要不然你答应帮我做一件事,行吗?”

“什么事?”

“这件事你能轻易办到,对于我而言却是难上加难。你只说答不答应罢?”

“如果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我答应你。”

“好吧,既然你承诺了,我必定会把你送到阳间去。”老妇另画了一面镜子,用食指叩叩,那镜面内渐渐显现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身后是浓浓雾气,看不出她置身何处。

长发披盖在她脸上,不见容颜,她低头,用一把血红的梳子一下下梳理着黑漆漆的头发,缓缓向镜面走来,恍惚中好似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什么,舞厅里太嘈杂听不清楚。她直直走近镜面,活似贞子刚刚爬出井穴。

不过是短短数秒,这画面便消失了。

“你看着这支笔。”老妇人把她手中的彩笔伸到我眼前,“记住它的样子。下次在商店里看见它的时候,买下来。当你遇见镜子里的女人时,送给她。”

“你想要我做的就是这件事?”我问。

“对,你认为很简单是吗?其实事情不分难易,只看做这事的人有没有能力。”

“商店里有那么多的笔,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支呢?还有,那个女人住在什么地方?”我担心地问,可别是什么深山老妖才好?那将变成另一场灵异之旅。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该出现的时候,它们自然会出现,你只不过是个穿针引线的人。”

老妇人又敲了敲镜面,这一回,现出舞会场上的景象。“你要找的朋友是谁,只管集中意念去想,他便会现形于镜中。”

听了她的话,我努力忆起片吉的模样,很快地,他的身影映现在镜子里。从他身后的景致判断,应该是位于舞厅另一端的吧台边上。

“你快去吧,时间不多了,把他带到这里来。”老妇人催促道。

我应了一声,正要横穿过妖精们狂欢的舞池去寻找片吉,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先是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群妖四散,一只长颈鹿平白冒起,身形巨大,头顶几乎触及天花板。它好似神志不清,摇摇晃晃,横冲直撞,把半空中的铁索桥闹得飘摇不定,那几个治安员站不稳,呼拉拉地吊挂在扶手上,大嚷大叫:“解酒药呐,快拿来喂了它。”

听到叫唤,几个侍者赶快提了大桶的药水来,用长管喷枪往那长颈鹿嘴里射去。这边还未安抚好,这边又传来一声虎啸。

一个醉意醺醺的男士猛地摔倒在地,变成一只白皮虎,它想要扶着椅子站立起来,谁知虎掌威猛厚重,那椅子竟被拍得个粉碎。它吃了一惊,大吼一声,想要逃开去,迎面撞上一位小姐,那小姐身子柔媚一扭,化为青翠长蛇,缠在它身上,狂舞乱爬。

目睹这一场面,我顿时醒悟。

吊桥上治安员的责任是专门清理那些因酒醉而现出原形的妖精,为了不破坏舞会,所以在高空操作,把醉倒现形的小妖送离会场,开始时只是小妖,随着派对渐趋尾声,大型的妖精也抵御不了酒精的力量,纷纷现出本来面目来,狰狞骇人。

我一急促向前跑去,两边是哗乱的变身场景,一个个靓男美女转眼间化为各式光怪陆离的动物,我左躲右闪,慌不择路,不是撞在这个的毛皮身背上,就是踏到了那个的脚,好在它们全都醉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暇顾及到我。亮丽舞池里爬满了奇珍异兽,间或渗杂着一些人形妖精,那场面说不出的诡谲。

我连滚带爬地闯过舞池,看见片吉还在大口喝酒,拼尽全力冲上去,夺过他的酒杯,摔到一边,“快跟我走。”

“为什么要跟你走啊?”片吉醉眼看我。

“出去再说,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了。”我拉他。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我求你了,这里很危险。”看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我急得快要大哭出声。

“什么危险?天王老子我都不怕。”片吉打了个酒呃,衣服后摆猛地长出一条尾巴来。

“片吉,你怎么……”我来不及问出声。那妖已滚落在地,化身为一只花斑狸猫。“你怎么骗我,你根本不是片吉。”我坐在地上,鼻涕眼泪地失声痛哭。

一刹明白过来,张老板店里的女妖既能借用我的脸,那么这只狸猫也必定是借用了片吉的脸,也许它在什么地方碰到片吉,片吉正拿着我的照片四处打听我的下落,这场景被它看到了,也照葫画瓢地学了来,而我这个白痴就傻乎乎地跟着它来到这里,说不定那时片吉就在附近寻找我……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趴在地板上伤心欲绝,为了把片吉带回去而强撑起来的斗志瞬时灰飞烟灭,我动也不想动弹了。

风起,云涌。

突然感到背上凉嗖嗖地,我抬起头,看到天上乌云急涌,狂风吹得我的头发乱飞乱舞。

怎会这样?我记得这是在地下,怎会看得到满天的乌云呐?

嘶——嘶——

地板上的动物仿佛经不得风吹,纷纷扬扬飞升起来,就连那笨重无比的大象也如同纸糊一般地轻飘飘飞起,被吸进云层里。那团不知从哪冒出的乌云渐压渐低,卟哧响着,吞吃掉它遇上的每一样东西。

不好,时限快到了,我记起老妇人说的话,拚进全力向富力路跑去。

就要赶不及了,还差十余米,那云以及快的速度跟我争夺空间。压下来,很快,距地面不足一米高了,我趴在地上,手足并用地朝前爬去,近了,近在咫迟,乌云眼看就要吞吃完这最后的空间,我弓身蹿进洞口。

眼前一片漆黑。

我还未及定神喘息,便感觉到胳膊一阵发冷,好似那片阴云也跟着漫了进来。凉嗖嗖的空气瞬间包裹着我的身体,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得快些离开这里才行,我用手摸了摸四壁,光滑平展,这条富力路与我来时所走的那条路大为不同,它宛若一口古井,而我就站在井的底部,没有楼梯绳索,要怎样才能攀爬逃生呢?

空气越来越冷,一种浓稠的气体渗杂在里边,无色无味,悄无声息围困住我。一片片碎絮样的物体纷乱地飘浮着,若有似无,滑过我的肌肤。很难向你解释那感觉,嗯,整个人好比被浸泡在大块的云层里边,叫我透不过气来。

好像有点儿荒谬,云层并不是水,怎么会令人窒息呢?实际上,这冷冷的气体还真带着水的某些特性,我试图爬上井壁时,才刚走了两三步,手一松,跌落下来,感应到脚下有股浮力托了我一下。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一跌到底,我立即脚尖点地,用力猛蹬,竟撺到了那团气体的上边,双脚悬浮,离开了地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是在云层里边游泳罢?我不停地挥动手臂,以使自己不再沉落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完全看不见洞内的情况,只能凭触觉来感知一切,颈部以下是寒入肌肤的气体,叫人很不舒服,而那以上是清爽的空气,干净怡人,两股气体的交界十分清晰。

短暂地惊奇过后,我又陷入另一种恐惧之中,头顶上没有一丝光亮,这条富力路的出口究竟在哪里,会不会有分支,或是密道,我能顺利找到出口吗?即使找到出口,它通向阳间的哪里?

在黑沉沉的空气中,一路摸着洞壁向上飘浮去,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自己是出不去了,被关在一个倒扣的杯底,只等水样的云层漫到顶部,我就会窒息而死。

胡思乱想中,阴云上浮的速度变慢了,我的体力也在一点点地消耗掉,这种“飞”的状态不知还能持续多处,十分或二十分钟,如果还没能找到出口的话,我可能会溺死在这团阴云里。我摸着洞壁转了一圈,墙面平顺得滑手,看来绝无可能攀附在上边。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改了个策略,试着一动不动飘浮在空气中,让那些碎絮般地云片支撑着我,尝试了一下,还行,我保持着一个姿势,躺着,久久不动,仿似一具浮尸。“浮尸”?我被这念头吓坏了,心下大乱,翻了个身,沉入阴云里,赶紧划动手臂令自己重又向上浮去,口鼻吸了大片浓云,胸中一阵紧闷难受。这一危险变故又加重了我的绝望心理。

片吉,救我。

片吉,你在哪里?

你知道我正在遭受磨难吗?

我在心里大声呐喊着,真希望神灵出现,给我指一条明路。

然而这里不是天堂,是地府,地府之下,也许是地狱,我就要沉下去了,可悲的是我竟不是堂堂正正的鬼,只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偷渡客。

我闭着双眼就这么漂浮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洞壁变小了,睁眼看来,上头现出一团灰蒙蒙的光晕。出口到了吗?我惊问道。

阴云托着我缓缓向上升去,通道越来越狭窄,当它达到一定的宽度时,我用手脚撑着洞壁两边,像蜘蛛人一般慢慢爬了上去。顶端是一个“7”字形的弯道,约莫一米五长,十分窄小。我只能紧贴着洞壁,一点点地磨蹭着接近那光亮的所在。

富力路的外边通向什么地方呢?我心下猜测着,不会是某个山洞石缝吧?或是下水道口,要不然是哪个大剧院的后台?恐怖电影里常见的桥段在我脑中闪现,种种奇怪的出口位置我都大致设想了一遍,本以为万变不离其中,想不到真真从富力路口向外探视的时候,我竟被吓了个目瞪口呆。

还记得我说过富力路的顶端是一个“7”字形吗?洞壁变小后,我徒手攀爬的这条“路”,居然是一盏路灯的内壁,它的出口原本是安放灯具之处,没有了灯具,只剩个大洞口,上方仍保留着遮蔽风雨的檐盖。

我向地面望去,足有四、五米之高,怎么下得去?

这时,富力路开始微微颤栗,似乎经受着什么痛苦,如同地震一般摇晃不定蓦然塌软下来。幸好它倒下的速度不是很快,富力路的这截内壁十分柔韧,撞到地面时,为我挡开了大部分的冲击力。

几乎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跟往身上扑了来,赶快爬出富力路,回头看去,一团乌黑黑的云雾正慢慢地吞吃着富力路,不大一会功夫,它便消失在云雾中,不留痕迹,地上平平整整连条细缝也没有。片刻之后,那云团也淡化在空气里,无影无踪。

到这时,我紧悬着的心才算放松了下来,把注意力移往别处,想弄清楚自己所在位置。

这是一个废弃了的地铁站台,光线惨淡,墙壁破败,各式垃圾碎片在风中翻滚。

我这是在哪里?阳间?阴间?哪里才是出口呐?

望着陷入黑暗的地铁通道两头,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若是选错了目标,那么走得越多只会错得越多,我左右为难,想不出办法。正站着呆愣出神时,耳边传来“的的”地马蹄声,扭头看去,一匹白色的骏马正跨着轻松地步伐向我走来。

在都市地铁里出现一匹马,这算得上是稀罕事吗?

我直直盯着那马儿,以先前的经历,莫说是马,就算它是恐龙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纯白的马,奇就奇在它是用几张光洁的白纸雕制而成,宛若童话里跑出来的角色。英俊的王子骑着白马,遇见了灰故娘,然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瞬息间的联想,我脸上不禁露出个神往的微笑。

我的目光落在马背上,马背上坐着的男人见我傻傻看他,忍不住喝问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

一听他说话,我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大哭。

“怎么了,你,开个玩笑不行吗?”片吉从马背上下来,拉着我的手。

“你这个死人,你死到哪里去了?”我捶他。

“喂,你要搞清楚,你把我丢在列车上跑掉的。”片吉抓住我的手。

“那你不会也跳下来找我啊?”

“是啊,我也跟着跳下来了,可是地铁开得很快,我不知道我跳下来的地方离你有多远,只好慢慢地往回找。”

“你哪来的马?”我问,只见那马儿悠闲地在嚼一张破纸片。

“它自己找上来的。说要带我来找你。”片吉含糊地答道,好似连他自己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这样的事?”我忽然多了一份警惕,认真打量片吉,眼前这人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变了来骗我的吧?我推他转过背去,想察看他背上有没有藏着尾巴。

“好了,你干嘛?”片吉不解地问,见我急切地想扯开他的衣服,脸上立马露出个“淫”笑,“才分手几个小时,你就这么想我?别急,我们总要去找一家旅馆才能做啊。”

“呸,你想什么呢?”我打他的背。“我问你,刚才你见到我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事?难道你不紧张吗?万一我身受重伤或是什么的……你还有心思和我开玩笑?”

“我看你就是没事的样子。”片吉安然说道。

“你问都没问就知道我没事?”我气恼地说,刚刚才从鬼门关里逃出来呐。

“从你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了,你要是有事,还能那么色眯眯地盯着我看吗?”片吉嬉笑着说。

“哼。”我哼了一声,算他猜中我的想法。

“喂,你们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想走还是不走啊?”那马张嘴说道。

“咦,这只马会说人话?”我惊异说道。

“废话,我能走能跑,为什么不能说人话?”那马蹶起后蹄,响亮地放了一个屁。

我啼笑皆非,捂着鼻子后退。“片吉,你从哪弄来这么个活宝?”

“我不是他弄来的,是笔妖叫我来的,我和她是文房四宝幻化而成的。她托我带你们两个人回阳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朋友,带他来富力路的出口这边会合,载着你一起回去,上来吧,我们这就走,我还有很多事呐。”那马儿说道。

“她怎么知道上哪儿去找片吉啊?”我问,在舞厅里变故太快,我根本未及跟她解释。

“不要用人类的思维来套定我们好不好?”那马抛给我一个轻蔑的微笑。我还想再问下去,见它那得意的表情,只得做罢。

“我们走吧。”片吉说道,扶着我坐上马。

白马在站台上急速奔驰,风中挟带着垃圾碎片纷纷扬扬,前方阴雾茫茫,我和片吉紧闭双目,尽量伏贴在马背上,只听得马蹄声声,踢踏响亮。

“坐好了。”白马叫道。

“好。”我和片吉异口同声答道。只觉得那马扬起前蹄,来了个大幅度的跳跃。我睁开眼,只见它向一面墙壁勇猛撞去。“啊——”我忍不住脱口惊叫。

“闭上眼吧。”白马哼道,大概认为我大惊小怪,反应过度。它放慢了脚步,又往前跑了两三分钟,停歇下来。“到了。”

我和片吉下了马背,踏在站台上,一时还没有从虚幻中抽身出来。

墙上的路标是“横仓”二字,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只是空荡荡地没有一丝人气。我们当真回到现实中了吗?

“再过几个小时地铁才开放,到时候你们混在人群中出去吧。”白马吩咐道。

“谢谢。”片吉说道。

“没什么。”白马淡淡答道,对我说:“你的要求,笔妖帮你办到了,出去以后,别忘了笔妖托你办的事。”

“嗯,我记着呢。”我说。

“好吧,我要回去了。”白马回转身,跳下列车轨道,“的的”跑远去。

几个小时后,我和片吉混在第一批乘客中,步出地铁站口,站在宽广的苍穹下,我们几乎要大声呐喊,释放胸中的快意。

经过了《丽人客栈》、《地铁惊魂》两次事件,我和片吉都对进入建筑物内部产生了一定的抗拒心理。对我们而言,裸露在外,太阳星空笼罩下的大街才是内部,是我们可以安心活动的空间,而室内,比如旅馆房间、地铁车厢才是外部,从这里,我们走到了正常的界限之外,体验灵异,步步惊心。

然而,纵使有种种不情愿的理由,我们还是不能摆脱都市人的生活常规,整日呆在室外,除非我们去做乞丐,露宿街头,退一步说,就是流浪汉还有被关进收容所的一天。

所以,我们虽受了不少惊吓,心有余悸,还是按计划踏入了新花样百货商店。

不知道,这一回会有什么奇异的事件等着我们呐?

我和片吉并肩走了进去。

……


第三章 玩偶百货

新花样百货大楼位于直冲云霄购物公园内,这座商业公园占地近30万平方米,由总长约3300米的六条繁华商业步行街及多条休闲小道连接而成,其中囊括了餐饮、休闲、娱乐、文化等服务业态,可24小时一站式消费,只要有足够的现金、信用卡,尽可以在购物公园内无限期逗留长住。

吃过早餐,我和片吉走进直冲云霄购物公园,这里虽说昼夜开放,但早上仍是一天中客流量最少的时间,售货小姐大多忙着擦柜台,整理货架,兴许见我们打扮朴素,不像是买得起昂贵物品的主,连招呼也懒得跟我们打。

这样也好,我和片吉在琳琅满目的货品中尽情逛荡,幻想着自己是百万富翁,眼前这些华美的商品都是随手可得之物,我们细细端佯比较,热切地讨论着若是买回家,该摆放何处最妥当。

两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顾客游人渐渐多了起来,而我们仅游览了购物公园里极少部分的店铺。

“先去买礼物吧?”片吉提议,恐怕一天下来都未必能逛完全部的商店。

我们走进新花样百货大楼的底层,这里有几十部电梯及自动扶梯可供顾客使用,若想到达三十层以上的楼层,就必需要换乘另外的电梯才行。新花样百货大楼的高度可谓直冲云霄,除了商场外还设有宾馆套房,因而,除了工作人员外,谁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层楼。

很快,电梯从高处降下,门开,里边的乘客鱼贯而出。我和片吉走了进去,随手按下我们想要到达的楼层号“13”。

“嘶——”两扇门板迅速关上。

“怎么没有人进来?”片吉敏感地叫道。电梯内只有我们两人。

“不会是又发生什么事吧?”一个不详的预感掠过我的脑海。电梯外明明挤满了等电梯的人,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们两人进来?

未曾多想,楼层指示灯停在了“2”的位置上,“叮——”响,门开了,一个商场职员打扮的男人低头走了进来,很快转身按下关门键,瞬间,门板合上了。2楼的电梯间门口同样呆站着许多人,那些人似乎对我们搭乘的这辆电梯视而不见,仍用渴求的翘首以待电梯到来。

新进来的乘客背对着我们在拨打手机,“嗯,我已经把他们带来了,很快就到,对,先让他们到各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说完,他挂断手机,转过头来,对我们微微一笑,“欢迎你们到直冲云霄购物乐园来。”

“嗯。”我不自觉地答道,一下看清了他的脸孔,直觉得头皮发麻,眼前这人正是在地铁中久寻不遇的那个男人。

“我们好像在哪见过面?”片吉有些疑惑地问。“你去过丽人客栈吗?”

“没有。”他摆出个商业化的笑容,“欢迎你们入住我们的酒店,直冲云霄酒店最大的特色是能够鸟瞰窗外的云海,其它任何酒店都无法办到这一点。”

“难道你们的酒店建在天上,那飞机会不会撞到?”我想使心情轻松下来,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这是绝无可能的。”那人轻松一笑,“到了这里,就连阎罗王都找不到。”

听了他的话,我联想到卫斯理有部名叫《电梯》的小说,那电梯不停地上升,直升到云团中。难不成我们搭乘的也是这样的电梯?我紧张地盯着楼层数字显示板,9、10、11……12,到这刻,我的心脏都快要停跳了,不会发生什么事吧?比如过了半个小时还是停在这个数字键上,或者突然坠下,再或者从天窗里猛地探出一张鬼脸来。

“你很紧张吗?”那男人扭头过来问我。

“没事。”我摸摸额头,一手的冷汗。

“空调温度高了,有些热。”片吉替我解释说,他捏了捏我的手肘,示意我放松。

“但愿你们在这里玩得愉快。”那男人说道。楼层显示13层到了,“叮——”电梯门大开,他率先走了出去。

我们也跟着他踏出电梯,眼前的景物并没有什么异常,繁华商场,人来人往,衣着时尚的人们在喧华笑闹聊天购物。

“这些人不会是鬼变的吧?”我问,经过两次奇遇,我不再相信眼见为实。

“可能我们有些神经过敏,至少电梯没有出问题。”

“可是那个男人?”

“也许只是外貌相像而已。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吧。”片吉说道。

我也想不出还能怎样?不想回电梯,只有在商场内闲逛了。

过不了多久,我发现几乎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相似的银项链,项链坠是一个人形玩偶,仅有三厘米长,却眼睛鼻子雕刻细致,精美高贵,不同的人所佩带的人偶也各不相同。

“是购物公园的纪念品吗?”片吉问。

“不知道哪儿有卖,买回去做礼物好了。”我说。正说着,不知哪滚来一只皮球,落在我脚下。

“姐姐,我的球。”一个小朋友跑了来。

“诺,还给你。”我拣起球,递给她。小孩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只银色玩偶吊坠,我乘机问道:“小朋友,你这项链是哪买的?”

“这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小朋友说着拿起玩偶让它面向我,“你看,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咦,真的?”我叹道。

“小朋友,你去哪做的项链?我们也想做一条。”片吉也凑过来问道,看样子是银器店订做的坠子。

“你们没有吗?每个人都应该有的啊?”那小孩有些不解的问。

“小星,过来。”孩子的母亲见我们在抚摸那银坠,满脸的不高兴。

“哦,就来。”小孩回应道。

“喂,你还没说,上哪去做的?”片吉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小孩做了个鬼脸跑回母亲身边。

“叫你不要随便让人碰你的项链,怎么就是不听,你的耳朵丢了?”母亲拍拍女儿的肩背,责斥道。

“那两个人没有项链啊。为什么呐?”小孩问。

“因为他们是坏人,所以没有。”母亲愤懑说道,带着她走到步行街那边去。

她们的对话传进我和片吉的耳里,我们相对而视,莫名其妙。什么逻辑嘛?人人都有项链,只有我们没有,没有项链就是坏人?

“原来项链是用来区分人的。”我笑道。“想不到我们在这里是属于坏人。”

“我同意你说的前半句话。”片吉看着那对母女的背影说道。“也许我们和这里的人不是同一类的。”

“你认为她说的是真话?”我问,这个“她”指的是小孩的母亲。

“至少她刚才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她没有理由这么对我们,我们根本不认识她。”

“也许她以为我们想拐跑那小孩,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

“这么说来,她似乎更关心那条项链,不准我们碰。”

“那就是她怕别人偷了项链呗。”

“可是那个小朋友又说每个人都有项链,为什么要偷别人的呢?”

“也许有的人比较贪心,想多要几条轮换着戴。”

“可每条项链都是按人脸订做的,戴出来岂不是告诉别人自己是小偷?”

“那也许那个小偷是外来的人,偷了之后就走了。”

“对,你推理得很好。”片吉给我来了个黠笑,“所以她说你是坏人没有错。”

“这么说你当我是小偷了?”我气恼地问。

“所有的条件你都符合,没有项链,正想要一条,偷了之后又可以跑掉,别人不会发现。”

“那你还不是一样,也有做贼的可能。”

“我不同啊,我是男人,不喜欢那玩意,不象某人,很臭美的。”片吉笑道,话音刚落,背上吃了我一记粉拳。他连忙求饶:“好了,不开玩笑了,你想要,我们找个工作人员问问在哪里做的罢。”

找到一处服务咨询台问询,工作人员带着我和片吉七绕八拐走过商场店铺,来到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这里大概是商场内部办公的地方,领我们来的工作人员推开一扇门,很有礼貌地说道:“请进,稍等一下,你们的项链很快就制作好了。”

这房间大约有三十平方米大小,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两个玻璃瓶,除此以外再没有其它的东西了。

我和片吉不由得走上前去打量那两个瓶子,手掌高的瓶里装满了银色粉末样的东西,那些粉末如同漏沙一般,急速地向下减少,奇怪的是瓶子下边并没有出口,那些粉末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正纳闷着,粉末里渐渐现出一个人的面目,好似片吉的脸。“你看,好像你啊。”我惊叫道。

“这个也好像你呢。”片吉指着另一个小瓶说道。

原来银色坠子就是这样制做出来的。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粉末层直直下落减少,银色人偶一点点突立出来。不久,瓶子里就只剩下人偶,不见一粒银沙了。

“我们可以拿出来吗?”我迫不急待的伸手想去拿那小瓶,没想到瓶里的银色人偶霍地动了起来,摆出与我一模一样的姿势。“好好玩啊。”我笑,随手做了个弹钢琴的动作,那人偶也跟着我做起来。

“这是什么新科技产品?”片吉一手托腮,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瓶子中与他对应的那个人偶也学做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我们拿回去变魔术。”我笑道。

房门打开了,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面带微笑,正是电梯里遇见的那个男人,“你们好,又见面了,玩得怎么样?”他随意问道。

我和片吉看见他,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本已忘记了的恐惧又浮了上来。

“现在,我要把里面的玩偶拿出来,你们两个最好躺到地上去,这样比较安全些。”他走近桌子说道。

什么躺到地上?我莫名其妙,没有椅子招待我们也就算了,躺在地上是什么意思?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

“你们没有椅子吗?”片吉问。

“要是不小心撞到的话,椅子对人的伤害更大,所以,你们还是躺在地上吧。”那人说道。

“为什么要我们躺着,有什么事吗?”我问,实在一头雾水。

“因为我要把这个人偶拿出来。不想躺着,你们坐在地上吧。”他做出退让一步的表情。

我望着瓶里的人偶,它也做出相同地反应,迷惑地看着我。刹时,灵光闪过,难不成我们和人偶之间存在着某些互动,不但是我们能指挥人偶,人偶也能控制我们?

“好吧,这样我想你们该明白些了吧?”那人拿起与片吉对应的瓶子,慢慢晃了一下,人偶在里边失去平衡,跌坐在瓶底,几乎同时的,片吉也猛地摔到地上。

“片吉。”我叫道,想扑上去扶他,那人拉住我的手。“别过去,你会伤到他的。”他慢慢旋转瓶子,试图让人偶滑出瓶口,我看到片吉也跟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撞到墙壁,还好那墙壁垫了海绵,不然他肯定会撞个头皮破裂。

只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那人偶从瓶里掉了出来,可怜兮兮地躺在桌子上。我跑上前扶起片吉,他头晕目眩,歇了一分多钟才喘过气力。当即冲上去抓住那个男人的衣襟。

“你倒底在搞什么鬼?”

“放开我。”那男人挣扎着说道。

“片吉,放开他。”我捉住片吉的手,试图稳定他的情绪。

片吉也意识到生气无济于事,忿然放开手,恶狠狠地瞪着那人。“你说!”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是冲上云霄购物公园的市场推广员,我的工作就是到世界各地吸引游人到这里来。你们拿到的那本《灵异旅游地图》就是请贴,只要你们踏上鬼都,就自动启动了这次旅游,丽人客栈、地铁惊魂还有这个玩偶百货都是引导你们到这里来的程序。”

“直接说,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你们可以无限期的住在这里。”那人换上一个职业化的微笑。“你们不用工作,如果想要钱的话,可以到我们的银行网点去领取,无限额支付,购物公园里几乎有你们想要买的任何物品,如果这里实在没有你们需要的东西,你们还可以下订单,工作人员会帮你们到外面的世界去购买回来。”

“有这样的好事?”那我马上去银行取五百万出来,看看有多大一堆。

“对,住在这里是很好的,世外桃源。你们就安心住着吧,五星级的酒店式服务。”

“我什么可以住到什么时候?”片吉问。

“永远住在这里,你们不能出去,也不能和外面的世界联系,对外界而言,你们是人间蒸发了。”

“你是说我们死了?”我惊问道。永远也回不去,难道不是吗?

“当然,一定程度上可以这么理解,不过这里比真正意义上的死要好多了,对不对?你们可以在这里尽情的吃喝玩乐。”

“我们留在这里,对你们有什么好处?”片吉一下问出核心问题,难道这购物公园的经营者是傻子吗?钱多到没有地方用?整个购物公园这么多人在奢华地生活,任意花钱,就是有金山也会很快挖空的。不会把我们关在这里只是享受生活这么简单吧?

“这个,这我就不清楚了,不是我职务范围内的事。”那人说道,关于冲上云霄的领导层是谁,他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我问。

“老实说我也是像你们一样被引到这里来,后来购物公园招募市场推广员,我闲得没事,又很想到外面去看看,所以就报名了,就是这么回事。”

“能出去,为什么你不逃走呐?”我问,听说他的经历也和我们相同,我对他的敌意减少了一些。

“为什么要逃走?”那人反问道:“我原来是一个流浪汉,身无分文,难道要我回去再过那样的生活吗?”

“可是我们在外面有亲人朋友还有工作,我们只是想来旅游的,不想住在这里。”我说道。

“你们还不明白吗?从踏上鬼都以来,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监视控制着,你们认为以你们的力量能逃得出去吗?为什么你们能从小红楼逃出来,坐在挖土机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匹白马帮助你?”

“那是笔妖……”我想起了笔妖和我的约定。

“那都是他们在操控的结果,你们不过是一枚棋子。就连我也是一样的,不要作徒劳的反抗。”

“如果我们要反抗又怎样?”片吉问。

“这正是我准备要告诉你的事。”那人拿起空瓶,对着形似片吉的玩偶念念有词嘀咕几句,一股白烟从玩偶身上冒了出来,被吸进瓶里去。他拿起玩偶,现在那个玩偶不再与片吉产生同步反应了,那人用一只锥子样的工具很快在玩偶头顶横穿了一个小孔,挂上银链。“你必须时刻带着它,要是弄丢了,你就没命了。瓶子里装的是你的三魂六魄,将会交给他们保管,如果你走出直冲云霄的地界范围,你同样也会没命。”

“我才不信你呐。”片吉怎么也不相信,他的性命会系在这小小的玩偶身上。

“我以为经过丽人客栈和地铁惊魂两件事,你的头脑会开窍些。”那人叹了一口气:“很快你就信了,我在这个人偶头上穿了个洞,半个小时之后你的脑袋就会觉得痛了,那不要紧,痛个一两分钟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和你又没有仇?”我质问道。

“只要你们不出去,在这里享受生活,不是很好吗?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过不上这样的生活。”

“我们不想要这样的生活。”片吉说。

“不管要不要,你们没有选择。”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想快些结束谈话,转头对我说:“你躺到地上去吧。我要放你出来了。”说着他把手放在装着人偶的瓶子上。

“不,不要。”片吉按住他的手背:“我不会让你把她的魂魄分离出来的。”

“那你想怎样呢?”那人笑:“就让她保持这样的状态吗?让她的人和魂魄都一起关在里面吗?”

“片吉,你放手。”我说:“不管你怎么样,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们不分开的,是不是?”

片吉看着我,很痛苦的表情,他不想我也失了魂魄,可是又没有其它的选择。想了一下,只好放开手来。

我躺在地上,听得那人说道:“好了,我会尽量慢点的。”接着,我的身体不由自主滚动起来,直觉得天眩地转,一下撞到墙上去。

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我们住进直冲云霄的宾馆套间,我和片吉一人占领了一间客房,和当初刚入住丽人客栈的猎奇心理相比,眼下我更多的是想尽快摆脱困境,也许我喜欢的冒险只是停留在叶公好龙的层面,一旦真的感觉到命在旦夕,我还是会很脆弱地选择退缩逃避。

我们检查房间内设置,没有什么异于其它酒店之处。拉开窗帘,一眼看去,外边浮云飘飘,除此之外,再无它物,连太阳在哪个方向我们都分辩不出。

挂记着那个男人说的话,我和片吉心神不定地躺在各自的床上,等待着那份钻探脑袋的疼痛。睡也睡不着,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想着怎样才能从这里逃出去。

当然,最先是要想办法把我们的魂魄拿回来,还要找到出去的道路。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也许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但商场这么大,游客恐怕有近万人,他们未必能顾得过来。肯定还有其它人也想着要逃出去,说不定他们组成联合协会在什么地方秘密行动了。我们要尽快找到可能帮助我们的人。

我们的对手是谁呢?我有些胡涂了,想不出来,如果他的力量能控制整个鬼都,那么它就不是什么单打独斗的鬼,而且能派人到世界各地去邀请游人进来,可见对方的权限之大。

另外还有一点想不通之处,那就是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呢?

我想了半天也不得其法,索性站起来在房间内打着圈踱步。

“砰——”片吉的房间传来一阵玻璃破碎声。

“怎么?”我快步跑过去。

床头柜边跌落一只碎玻璃杯,水洒了一地。片吉双手抱着头正在床上打着滚呐。

“片吉。”我叫道,见他痛成那样,很难受。

片吉的脸色惨白,黄豆大的汗水冒了出来,他紧咬牙关,把身体扭做一团,压抑不住头脑内的痛击,嘶声大叫,尤如狼嚎般骇人,我吓得跌坐在床边。这一切发生得很快,瞬息,片吉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头脸向下趴着没了声息。

他不会是……了吧?我全身冰凉,坐在床尾,不敢上前去碰他,万一他……我不敢再想下去,没有片吉,我怎么办?我伏倒在床铺上呜呜大哭。眼泪剌得我的眼睛很痛,痛死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不活了,我放开嗓子大哭特哭,那声音之大,也许整个楼层的人都会听到,听到就听到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谁还在意那些。我猛力抽吸鼻子,很粗鲁的形象。反正片吉也看不到了,美丑又有什么区别呢?

“吵死人了,要哭外边哭去。”

“……”我抬起头,片吉还是保持着原样趴在那儿,我是幻听吗?我抹抹眼泪,走上前去,把片吉的身体扳过来,让他面朝上。

“你哭得好难看,丑猫猫。”片吉笑嘻嘻地说。

“你怎么?你刚才吓死我了。”我叫道,很难想像,一分钟前他还是一副痛得快要死掉了的模样。

“是啊,我刚想倒一杯水喝,突然就觉得头痛起来。好象有人拿着锥子猛戳进我的脑袋,然后我的身体动不了了,听到你在旁边哭,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听他这么说,我蓦然想到接下来就要轮到我受这份苦了,我浑身发寒,吓得鸡皮疙瘩暴起。我不想片吉看到我难受的样子,想到这里,我霍地站起身,说:“那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不打扰你了。”

“你想去哪?”片吉问。

“回房啊。”

“留在这里吧。”

“为什么?”

“也许等一下我可以照顾你呢。”片吉担心地说。

“算了吧。两分钟的事,很快就过去了。”我快步跑进房里关上门。突地,一阵巨痛袭来,好似有人猛锤了一下我的脑袋,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我眼冒金星,还来不及走到床边,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卧室的门锁被踹了个大洞。片吉坐在床边看着我。“喂,你不用这么夸张吧。”我笑。

“什么夸张?你刚才吓死我了,喊了半天也没有回应,你晕了足有十分钟。”片吉说道。

“有这么久吗?”我惊异地问,坐起身,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如果你没事的话,我们就要开始行动了。”片吉说。

“怎么你想到办法出去了吗?”我问。

“暂时还没想好,不过第一步先了解购物公园的情况总不会是错的。”

“嗯,说的也是。”我跳下床,“走吧。”

“别忙着走,先吃了午餐才好做事啊。”片吉打电话订餐。不愧是五星级的酒店,很快,一桌丰盛佳肴便摆上桌面。

“哇,太漂亮了,我都有点舍不得吃了。”尽管这么说,我仍搓着双手,急不可待启动筷子开工,不出二十分钟,桌上的菜被我们扫荡去一大半。“呃。”我打了个饱嗝,肚皮胀得裤腰绷紧。

“为了不让你变成一头胖猪,说什么我们也要离开这里。”片吉说着走进洗手间。

“那你还不是一样,吃得比我还多。”我正要找个比喻来笑他,突然目睹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件。

一只用过的汤匙本来斜靠在盘子边上,硬邦邦的质地蓦然软趴了下来,就像一团流动的水滴,滑到桌子边沿,悄无声息,掉到地上,然后急速膨胀,银灰色的水滴,渐变渐大,形似人的脑袋躯干,没有手脚面目,模糊的一团,它只能用胸脯和肚子扭摆推挤着在地上匍匐前进。

我呆若木鸡看着它,根本不知道怎么反应。洗手间里传来一阵水声,过了一会,片吉开门出来,猛地看到它,吓得一跳跳到旁边去。“这是什么东西?”他惊问道。

“就是你刚才用的汤匙。”我说。看片吉的表情,好比生吞了一只苍蝇般的难受,幸好不是我用了那汤匙。

“你,有什么事吗?”片吉对着那活物问道,踮着脚尖绕到我这边来。

那东西听到我们的对话,调整了方向朝我爬来,一边发出叮叮的金属声。这么一会工夫,它又有了新的变化,很快长出手脚,银灰色外膜渐变成白色的长裙,慢腾腾从地上爬起,一头长发扑盖在脸面上。

我和片吉瞧着她那恐怖模样,吓得赶紧闪到一边去。

她直直往前走,没有眼睛看路,猛地撞到桌椅,跌倒在地,碗盘菜汤吡哩叭啦打翻在她身上,头发油腻,她的手心里不知怎的多了一把大红梳子,一下下地梳理着头发,发出金属响声,继续朝前冲去。

“小心。”我叫道。

晚了,它嗵地一下,撞到墙上,晃了晃,发出一声尖叫,转过身向我奔来。

“啊,快走。”片吉拉着我,拿了手提包,赶快跑到大门口,顺手带上门。嗵,又是一声响,想来那“汤匙”猛力撞在门板上,她嘶哑地大叫。

我和片吉急匆匆跑出宾馆,这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我猛地想起,那个“汤匙”不正是在笔妖的镜子中看到的“女鬼”吗?

我们到服务台咨询,要了张购物公园的导购地图,按图寻路,尝试着寻找出路,无奈公园地界甚广,扶手电梯,空中走廊交错复杂,我们行走其中,好几次都迷了路,看来得呆上一两天才能理出个头绪来。

我想起了对笔妖的承诺,难道那个“汤匙”来找我,是想要我交出那只笔吗?整个下午,我和片吉穿梭在各式卖笔的商店,希望能找到那只笔。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购物公园里的笔店众多,而每一家商店所卖的笔又是不计其数,我画了个简图给片吉,分头查找。直找得眼冒金星,把人家店里的东西全翻了个遍,一只笔也没买就出来,要不是脸皮够厚还真做不出这事。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把所有的笔店都走完了,还是没找到笔妖说的那只笔。

我们到皇家餐厅吃了晚饭,满桌子色香味皆全的佳肴摆在面前,我仍是灰心丧气地提不起精神。

“怎么?这些菜不合味口吗?”片吉问。他正在仔细察看手中的筷子,生怕它会跳到地上变成怪物。

“要是找不到那只笔,说不定那个“汤匙”会一直跟着我们。”

“我想,笔妖托你办这事的时候,肯定估计到你有这个机遇,那只笔迟早会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瞎着急。”

“只能这么想了。听天由命。”我开动筷子吃饭,试图把郁闷的心情驱散掉,结果又是吃得肚肠滚圆,直打饱嗝。要在平时,这桌菜要吃掉我几个月的工资,不吃白不吃。

吃了饭,我又拉着片吉去银行取钱。

二十四小时开放的银行满大街都是,小小的宛若电话亭。取款的程序贴在墙上,只要按步骤做就行了。有一个像电话听筒似的东西,拿下来,把项链上的玩偶银坠放进一个小洞里,形似电话拨号基座的取款机上有几个数字按键,输入想要的钱款就行了。我打算一次取个五百万来看看钱流成河的样子,也许从这里出去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算了吧,你取那么多钱,放在哪里?麻烦。”片吉劝我,这里只有取钱没有存钱的装置,取多了确实没地方摆。

尽管这样,我还是狂取了数万块钱,砖头一样扎成捆的放在背包里,然后拉着片吉去购物,完全不用担心有小偷或是抢劫犯,拿着这么多钱到处乱走,无限制地买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想逃出去的心理稍稍地动摇了一下。

我们扛着大包小包穿街过巷,标准的暴发户形象。片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想把我掐死的神情,我只好暂时放弃疯狂购物,坐在街头冷饮店喝饮料吃点心。五十块钱一个蛋塔,一口吞下,爽啊。

“你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又拿不走。”片吉皱眉问道。

“重点不是买来做什么,我享受的是买东西的过程。”我兴奋地说。

片吉露出个费解的表情。

“购物是一项很有乐趣的事,你要是女人就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了。”我解释道,好心好意地说:“等下我再帮你买几件西服。”

“还买?!”片吉提高了嗓门,好似我成了个败家的女人。“你不想逃出去吗?”

“我们在这玩几天再逃吧?”

“不行。”片吉坚持说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甘心留在这里?他们刚被引领进来的时候,一定也抱着和我同样的心理,想逃出去,但住了几天之后,受不了物质诱惑,自愿放弃了外边的生活。片吉可不想我们也变成这样。

“其实在这里也蛮好的。”我嘀咕一句,见片吉皱起眉头,只好改口:“那我们是一定要出去的,只是时间问题。在找到出路前,稍稍的奢侈一下不过份吧?”

“你中毒了。”片吉无可奈何地说。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的生活要比外边的好,这是事实。”

“你忘了小红楼的事情了吗?也许这也是一个幻境。”

“不会吧?”我有些吃惊地问,心里浮起一缕恐惧,“这个幻境也未免制造得太过壮观了吧?”

“你才知道我们的对手有多强?”

“那我们怎么办?得赶快找到那只笔才行,说不定只有笔妖能帮我们。”

“你怎么知道她会帮我们?”片吉迷惑地问。

“我猜。”

“切。”

“你别不信,有时候我的直觉是很灵的。走吧,懒虫。”我站起来。

把买的东西交由服务台帮我们拿回酒店,我和片吉又逛了好几个超级市场去寻找那只笔,仍是一无所获。将近十点,我们走到脚肿,终于放弃了寻找,准备回酒店休息再说。

这个时候,似乎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上的游人很多,天上在嗵嗵地激烈燃放烟火,到处是汽球、欢乐的音乐,比迪斯尼还要迪斯尼,我和片吉却累得快要倒在街边睡着了,歪歪斜斜走上酒店台阶。

过道上,一个清洁工在收拾垃圾,把客人用过的碗碟放到小推车里推走。

“片吉。”我小声问道:“你说那个怪物会不会也被清理走了?”

“不知道啊。我们跟上去看看。”

“看什么?”

“看她们把垃圾送到哪里去。”

“那有什么好看的?”

“购物公园每天的垃圾应该有很多,你想这些垃圾不可能会堆积在这里,说不定会通过什么途径运送出去。”

“跟着走,我们就可以乘机遛出去吗?”

“聪明。”片吉拍拍我的头。

“可是刚才我好像听某人说这一切都是幻境的,怎么幻境也会有真实的垃圾呐?”我故做一本正经地问。

“我只是说可能,你笨啊?”

“你才笨呐,自己打自己。”

我们小声嘀咕着,跟踪那个工作人员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这里是个“L”形的转角,死胡同,我们等那个人走了以后再拐进去察看,那儿有一道门,没有锁。

“进去了哦?”片吉问我。难怪他要掷重其事的,因为说不定推开这扇门我们难说会不会闯进另一个空间里。

“哦,开门。”我说,心里也紧张兮兮的。

门被推开了,里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片吉试探地用手摸了摸墙边,没找到电灯开关。刚才那人进来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开灯。难道另有玄机?

我们尽量把门开大,让外边的灯光照进来,看了个大概轮廓。房间内似乎空无一物,四十平方米大,我和片吉在里边走了一圈,就连刚才那个工作人员推进来放置的小车也看不见。我有些泄气,脚又痛,不由得坐在地上。

片吉比我有精力些,他点亮打火机慢慢查看每面墙壁,角角落落。“喂,你猜我找到什么?”他突然朝我叫道。

“是什么?”我问。

“诺。”片吉把手掌伸到我面前摊开。

“啊,不会吧?”我惊叫道,确确实实,片吉手里拿着的正是我们苦苦寻觅的那只笔。“为什么会在这里呐?”笔妖说应该在商店里才能找到啊?“

“这个不清楚了,你要不要在墙上画画试试?”

“好。”我说,如果能画出一条富力路,我们就能逃出去了,我学着笔妖的样,在墙上画圆圈,可是那笔却很不给面子,一点墨迹也没显现出来。“怎么会这样?”我泄气。

“这个,我猜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是你没有能力使用这只笑,还有就是这只笔的‘能量’用完了。”

“那怎么办?”

“我们先回酒店再说。”

回到酒店。我们最担心的是不知道怎样去应讨那个“汤匙人”,还好这里是五星级酒店,当我们回去时,一切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洗了澡,我躺在床上拿出那支笔来研究,会不会是我记错了,这根本不是我们想要找的那只笔,它只不过和那只笔的款式一样而已。

我无意识地用笔在枕头上比划着,刚好枕套上绣着一个小天使,我用笔把它勾勒出来,瞬息,金光一闪,那小天使从枕套上弹了起来,透明晶亮,“呵呵呵。”她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背上四对透明翅膀扑扑闪动,银铃般笑道:“终于轮到我出场了吗?呵呵。”

“你是谁?”我昂头问道,视线几乎跟不上她跑跳的轨迹。

“你可以叫我抱抱,为什么我要叫抱抱呢?”她停在我的手掌里,“因为我上辈子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远古国王,有后宫佳丽三千,左拥右抱,至今想起,仍念念不忘……”

“那你现在是什么?”我问。

“你是阿呆啊?看不出我是精灵吗?”抱抱反问道。

“精灵。”我愣了愣。“你可以告诉我,我这是在哪里吗?”

“嗯,在一把伞里,鬼判官的遮天伞。”

我的头脑有些乱,真有这样的伞?连天也遮住了?还没等我多想,床底下传来一阵金属的嘶叫声。“什么声音?”我跳到房门边准备逃跑。

“哐叮哐叮。”“汤匙人”爬了出来,仍是那身恐怖打扮,变化得更为像人了,但脸面上还是没有五官,模糊一片。她气势汹汹朝我扑来。

“别过来。”我惊慌大叫,“你是不是想要这只笔,想要你拿去好了。”我甩手把笔抛出去,那料她不知躲闪,那笔硬生生插进她脑门里。我吓得嘴巴也合不拢了,一不小心变成杀人犯。

“她不要笔,她是想你帮她画脸。”抱抱说道,飞到那只笔上,把它当平衡木跳了个后空翻。

正在这里,片吉闻声赶来,听了抱抱的话,赶紧拉住企图外逃的我,“先别跑,我们要解决问题对不对?”

“怎么解决?我又不会画画。”面前这个不会是画皮里边的女鬼吧?直叫我毛骨耸然。

“你平时化妆不是挺在行的吗?”片吉问。

“哐叮”“汤匙人”嘶声长叫,面目上眼窝处流出许多菜汤来,很凄楚可怜的样子。

“好吧。我试试。”我让她坐下,努力控制住恐慌的情绪,把那只笔从她额头上取了下来。先画最容易的眉毛,当我的笔端刚画完时,两道墨黑的画痕上立即长出细致的眉毛来,我信心大增,又画了嘴唇、眼睛、鼻子、耳朵,被画笔触及过的地方,急剧变形,活灵活现地长出五官来,半个小时之后,一位美女诞生了。我简直要惊叹,有了这支笔,我完全可以到韩国去做整容大师,赚取N多钞票。

“谢谢。”那美女说道。

“不客气。”我说。因为她的脸是我一笔笔画出来的,自然对她产生了几分亲切感,“你叫什么名字?也是精灵吗?”

“我叫叮叮,是汤匙妖。”

“哦。”我点点头,不觉得吃惊。鬼都之旅,让我见识到很多离奇的事物,鬼魂、妖精、精灵,甚至我自己都变成了阴阳界的偷渡客。

“哗哗哗”洗手间突然传来急促水流声。我们全把目光投向那边。“你刚才忘了关水笼头?”我问片吉。

“没有啊,我刚才一直坐在这里。”片吉说道,他向洗手间走去。

抱抱拍拍翅膀,很快赶在他前边飞进了洗手间,“乖乖,这真是个大家伙。”她惊叹道。

浴盆里水流哗啦急涨,一只精致的四桅海盗船在团团打转,每转一圈便长大一些,不大一会儿,水漫出了浴缸四下流淌,那艘船也长大到一定程度,被卡在了浴缸里,咔地一声响,浴缸被挤爆,眼看它直直冲撞出来,就要塞满洗手间了,抱抱猛地朝我大叫:“快,快画一瓶子装着它。”

“什么?瓶子?”我愣了愣,不容我多想,那船的两头已经顶着墙壁,就要撑开它了。我急忙对着空气画了个许愿瓶。白光闪过,空气瞬息凝结成一个瓶子,慢慢缩小,最后变成一个装着海盗船的漂流瓶落到我手中。“瓶子里的海盗船。”我念出了刻在船身上的小字。

倏忽,瓶子里飘出一缕白雾,一对靓男倩女站在我们面前。“谢谢你,救了我们。”他们齐声说道。

“你们是谁?”片吉说着拿过毛巾给我,洗手间里全是水。

“我想你们是幽灵王子和王妃吧?”抱抱自信地说。

“我们的名声有这么大吗?”王妃笑道。

“当然了,你们的爱情传奇有N多个幸福版本呐。”抱抱神气地说。

“既然大家有缘,不如都到我们的船上来做客吧?”王子做出个恭请的手势。

“慢着,啊,你们别在这里聊天了,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是鬼判官把我们抓到这里来的,他拿走了我们的魔瓶,让我们受制于它。”王子说道。

“我也是这样。”叮叮接着说道:“我本来已经修练成形了的,被他囚禁在汤匙里。”

我把头转向抱抱,“这么说你是被囚禁在枕头里啰?”

“是啊,不过我比他们幸运些,来得最晚,灵力还剩余一些。

“为什么你们会跑来找我?”

“因为你和笔妖定了合约,对不对?”抱抱问。

“对啊,可是。”我看了看手中的笔,这笔是要交给叮叮的。

“鬼判官知道她有能力救大家出去,把她封印在这只笔里了,她已经料到自己会出事,所以想叫你把这只笔交给我,但我现在妖力已失,既然你能使用这只笔,就只有你能救大家出去了。”叮叮说道。

“不行。”我说,“我试过了,根本画不出富力路。”

“富力路当然不是随便就能画出来的,你没有妖力。”叮叮说道。

“那怎么办?”抱抱性子急,大叫道:“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上门来,还以为她是救星。”

“你别急嘛,她虽然画不出富力路,说不定可以画出其它的东西让我们出去。”王妃安慰道。

“可是除了富力路,还有其它的道路可走吗?”抱抱反问道。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啊?能不能跟我说清楚,我们这是在哪里?要往哪里逃啊?”我头脑一片混乱,一点方位的概念也没有。

“好吧。”抱抱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跟我解释道:“我们这是在鬼判官的伞里,他把我们抓了来,是想吸收我们身上的妖气灵气,至于人类,他是想要得到你们的阳寿……”

“他不是鬼吗?要阳寿做什么?”片吉问。

“鬼判官只是地府里的一个职务,迟早他会下台,并且投胎的,他在为他的下辈子做准备啊,若他真的投胎了,恐怕人间要有一场浩劫了。”

“他怎么吸收我们的阳气啊?”我问,电视里不是说一吸就吸出来了吗?

“你们的七魂六魄都被分离了出来是不是?就是说你们都已经死了,是冤死鬼,这里的人也都是,按道理冤气聚集太多冲上天界,就会很容易让神灵查出这场阴谋,所以鬼判官就搞了这么个购物主题公园,让你们尽情消费,加快你们的死亡速度,本来可以活五十年的人,在这里顶多活一两年就死掉了。再找新的人进来补充。神不知鬼不觉。”

“为什么尽情消费就会加快死亡速度?”我不解地问,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

“唉。”抱抱怜悯地看着我,“你总该知道人活着就会消耗金钱的道理吧?人活一辈子,能使用的金钱都是有定数的,也就是说你使用完这么多钱之后,就没有钱可支配了,这个时候你只能死掉,对不对?你们用玩偶在银行里取钱,其实就是在透支你们自己的阳寿。”

我听得西里糊涂,好像她说得对,又觉得好像有漏洞。突然我心头一沉,要是按她这个说法,我岂不是一天花掉了好几年的阳寿?“片吉,我要死了。”我不由得哭起来。

“别怕,没事的,大不了以后节省些,省回来,要不然你花我的钱好了。”片吉安慰我。

“花你的还不是一样,那是你的阳寿。”

“唉,我说你们两个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嘛。”王妃说道。“人生在世,虽然早就定好有多少钱可支配,但是各人还是有差别的,你的钱比别人多,就算你挥霍去一部分,剩下的钱可能也比那些生来只有一点钱可花的人要多。”

“对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叮叮也咐和道。

“我不要跟马比,我要跟大象比。”我气哼哼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乱花钱了。

“好了,别哭了,你注定是个百万富婆的。”抱抱说道。

“真的吗?”我兴奋得马上破泣为笑。

“那是当然,你想想看,要是你的钱不多,一下就消耗掉了,鬼判官又要费力出去找人嘛?”

“嗯,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你们很长寿,所以也被邀请来。”王子说道。

“这话我爱听。”我的心情一下好了很多。

“我们还是商量一下,看看怎么能逃出去吧?”叮叮说道。

“我们在这里谈论逃走的事,鬼判官会不会知道?”片吉谨慎地问。

“本来他是会听到的,不过我们这间房间很特别。”抱抱笑了,“这间房里全是妖精,还有一点微弱的妖力设置了结界。

“对,想不到你看出来了。”叮叮也笑。“我们妖族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做到这一点。”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个房间?”

“笔妖既然能算出妖族会有劫难,事先叫你来找笔,当然也能料到你们在哪里落脚啊。”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我问。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就是怎么出去?”

“还有,我们要要回我们的魂魄。”片吉说道。

“不但是我们,而且是整个购物公园里的人。”我再加上一句。

“这更难了。”王妃叹道。

我们正坐着一筹莫展,突然我手中的笔跳了起来。它一跳跳到墙上自己画了起来,开始我还满怀满希望她会画一条富力路出来,想不到她只是在墙上写字,叫我们照办。

唯一能救我们出去的是一只名叫“人依小鸟”的神鸟,它是天界下来分派喜气的小鸟,也被抓到这里,必须要找到它。

还有两个小时就是十五点了,到时鬼判官能力变弱,我们就可以开始行动,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办法逃脱,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这听起来绝对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在一个小时内把购物公园所有人和妖都带到这里来,让他们乘上幽灵船,然后我们还要找到小鸟,找到存放魂魄的地方,这实在是太难了。

我们不能走到大街上去大声疾呼,叫所有的人都跑到我们的房间来,怎么样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说服别人跟我们走呢?商量了好一阵,我们决定从购物公园的工作人员下手,酒店服务员肯定清楚住客的情况,由他们引导人们到这里来,而各个商场的工作人员负责商场里的顾客。

这事不能在外边进行,我们得想办法把酒店的领导找来。我打了个态度强硬的投诉电话,不到三分钟酒店的公关经理就急呼呼地跑了来。把事情跟他说了,本以为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说服他,想不到他立即相信了我们的话。

“我早就知道这事有古怪,想不到会是这样。”他听了额头直冒冷汗,想必他在这里挥霍了不少钱吧?

“难道你们都没想过要逃走吗?”片吉忍不住问。

“怎么逃?往哪逃?我们的魂魄在他们的手里。”他说道。

我把计划跟他讲了,“你看行吗?”我问。

“不行也得行啊,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他说,看了看表,时间很紧急,他连打了几个电话叫酒店的高层过来,其实大家都有出逃的心,只是放不下这份安逸的生活,加上无路可逃,所以才决定留在这里的,现在听了我们的话,逃生的意识立即空前强烈起来。

我们大家又开了一次会,每个人都分到任务,说服人员撤离的事情由酒店的工作人员去做,王子夫妇负责把人带上幽灵船,叮叮去引领妖族到这里来。抱抱用灵力释放我们的魂魄,我和片吉去寻找人依小鸟。

十五点的钟声敲过,我们一大堆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各自朝目标奔去。

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依小鸟在哪里?它被鬼判官封印着,可能变成一只鸟的工艺品,也可能是一幅花鸟画,也可能是某个物品上的装饰图,在诺大的购物公园,这样的东西多不盛数,一个小时的寻找时间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我们只得从最特别的“鸟”来排查,问过商场经理,大略了解到最贵的鸟,最大的鸟,最稀奇的鸟在什么地方,如同救火般冲了去,我用笔在这些鸟上勾画,但是无用,它们仍是原样,并没有像抱抱那样跳跃而出。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和片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商场也混乱一片,起先是人们纷纷在街头乱跑,抢夺货物,好似乱世里的难民。然后,人影渐少,大约都逃进酒店里了。空空荡荡的街头,显得十分寂寥。我们在一家家店里翻找着人依小鸟,片吉不管见到什么有关鸟的图案就递给我,我拼命的画,直画得手酸,仍没有结果。

“啊,对了。”片吉突然大叫,“可能它不在商场里,在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说不定?”

“那我们快去。”我叫道,直觉他是说对了,鬼判官也许把人依小鸟锁在保险箱里,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就算有保险箱又怎么样?我可以用笔画出个开锁的工具,想到这,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怎么没早想到这点呢?“笔妖,你能不能画一个指南针,告诉我,人依小鸟在哪里?”我说。笔妖跳了跳,画了个小小的指南针,那指针颤了颤,迅速指了个方向。

“好啊,快跑。”片吉欢喜叫道。我们朝着指针所指的方向跑去。

越跑越偏离商场,我们来购物公园底层的大广场上,中央广场有一个很大的八角星图案铺在地上,指针指示我们来到这里突然失去了控制,不住地打转。

“好像就在这里了。”片吉说道,大理石地板砖制做的八角星图案,我们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中心点上。

“我试试。”我把指针垂直放置,它抖了一下,定定指向地面。“看来就是这里了。”我说,用笔在地上涂画起来,这只笔只能在有感应的地方才能产生效果,我画了个大圈,瞬间白光夺目,地上现出个大洞来,深漆漆,深不见底。“下去吗?”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这洞通向哪?不会是十八层地狱吧?

“我们还有其它选择吗?”片吉问,他抬头看钟楼上的大钟,我们仅剩二十分钟了。“跳!”他坚定地说道,纵身跳了下去。

我紧跟着他也跳了下去,这是一个长而狭窄的垂直通道,就像一口井,不,我想像里它应该是遮天伞的伞柄,而下边就是鬼判官的所在。

大约下落了半分钟的时间,我们到达底部,伸手不见五指,脚下踩着软绵绵的东西,“片吉。”我叫道。感觉到他就在我旁边,能听到他的呼吸。

“我在这。”片吉说道,他点亮了打火机。

借着一点亮光,我们隐隐约约看到周围全是些白如棉絮的东西,有些飘散在空中,有些又沉落在地,有一个通道不知通向哪里?

“走。”片吉说。几乎是小跑地向通道那头跑去。

通道尽头是一扇门,时间太急促,我们根本无暇思考门后是否有危险,就茂然把它打开了。里边光线明亮,居然是一个小小的儿童乐园。

“哈哈哈。”一阵笑声传来,高高的滑滑梯上,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手舞足蹈滑了下来。他看到我,倏地停住笑,露出个惊骇的表情。

“小朋友,你怎么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呐?”我问道。得赶快通知他们辙离。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男孩问。

“我们来救你出去啊。”片吉说道。他四处张望,这充满童趣的乐园里有很多动物的装饰画。

“你们怎么救啊?”男孩认真地问道。

我觉得这小孩身上有点不寻常的东西,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来。“你知道哪里有小鸟的图案吗?”我问。

“你们要找小鸟做什么?”男孩盯着我的笔看。

“找来有用啊。”我敷衍他,实在没时间解释了。

“那边滑梯上面有一个。”男孩抬手指了指上边,手臂一闪,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又忽略了过去。

“我们分头找。”片吉对我说道。

“好。”我点点头,很快爬上五米高的滑梯,里边果然有几个小动物的图案,但是并没有小鸟,想是小孩记错了吧?我坐在滑梯顶部向下滑去。

蓦然,眼前的景物大变,没有了儿童乐园,耳边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十分骇人,滑梯下边是通红烈焰,熊熊燃烧,一个巨大的油锅摆在下面,八条滑梯围拢着它,其它的滑滑梯上不断地有小鬼滚落下去,被烫得青烟直冒,缩成一团黑炭,惨不忍睹,“啊,不要。”我大声喊道,紧紧抓住滑梯扶手,想往上爬去,谁知一回头,只见个恶鬼正拿着大砍刀守在上边。“片吉,片吉。”我大声疾呼,心下乱做一团。

“下来,下来啊。”片吉的叫声仿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要啊,好大的火,我不要下油锅。”我猛摇头。

“猫猫,你慎静点,那是幻像,听到了吗?幻像。”片吉又叫道。

“不是的,是真的。”我回应他,真真切切的火,我的皮肤感觉到燥热,那一个个的小鬼被烫得皮肉滋滋响。这么真,怎么会是幻像?

“猫猫,你信我啊,相信我。”片吉叫道。这时我才看见片吉,他在油锅抓着滑梯的底部,努力把手伸向我,呲牙咧嘴地,被烧得皮肉绽开,一双手上粘满了水泡。

“走开,不要过来。”我惊慌大叫。

“猫猫,你信我,听到了吗?”片吉叫道。

“我不想下油锅。”我呜呜哭起来。

“你说过不管我到哪?你都会一起去的对不对?就算下油锅你也会跟着我的对不对?”片吉问,眼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对。”我点点头,心里很难过,我怎么可以抛下片吉不管呢?深吸了一口气,我狠心松了手,滑下去。滑到底下,眼前的幻像蓦然消失了,又恢复了静寂的儿童乐园景象。“我刚才很吓人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竟被幻像吓得像个疯婆子似的大叫。

“不算什么,每个人受到惊吓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还好你没有吓到小朋友。”片吉笑道。

我把目光转向那男孩,他果然很镇定的在旁边看着我们,眼神复杂,这不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该有的眼神,我蓦然发现他脖子上并没有戴玩偶项链。“片吉,你还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人家为什么要说我们是坏人吗?”我问。

“你问这做什么?”片吉不经意地答道,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动作迅猛地抓住了那小孩。

“放开我,放手。”孩子挣扎着叫道。

“不要放开他。”我吩咐片吉,同时扑上去抓住他的小手,手腕上有一只小鸟的纹身,是了,刚才他给我指路时看到的。这就是人依小鸟罢?我赶快用笔勾画。

哐哐哐……

钟声在猛敲,男孩的力量渐变得很大,片吉强压住他,我画出了最后一笔,那只鸟卟哧哧飞了出来,渐变渐大。与此同时,片吉的力气似乎已用尽,男孩一挥手就把他摔到一边去。

“片吉,你怎么样了?”我冲上去看,片吉的嘴角流出血来。

“哼哼,你们以为你们能斗得过我吗?别做梦了。”男孩邪恶叫道。

“抓紧了。”半空传来一声叫,人依小鸟朝我们俯冲下来,一把抓住我们急飞而去,儿童乐园的顶棚是一层白茫茫的东西,像云层,我们直冲上去,如同站在龙卷风的中心地带,风力强劲,我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只感觉不时有凉嗖嗖的东西打在脸上。

“你们跑不掉的。”男孩的声音远远传来。

风势渐小,我的脚好像碰到了地面,睁开眼,我们站在公园广场上,远远传来隆隆隆的巨响,酒店大厦破裂开来,瓶子里的海盗船正在激烈膨胀,它慢慢挤开大楼涌了出来。

而在另一边,猛地绽放起焰火来,许多蓝色的星星朝着船体飞去,嗖嗖,两颗晶莹的光亮点打到我和片吉身上,魂魄归位了。“还好赶得及。”抱抱飞了来,“你就是人依小鸟?”她问。

“对。”

“我们能不能逃出去,全看你了。”抱抱停在我肩头。

“那是我们的船,我们要逃出去。”片吉指着海盗船叫道,看来王子夫妇已经把所有的人和妖都安置好了。

“你们也上船去吧。”人依小鸟吩咐道,她挥挥翅膀,变成了一个身着五彩霓裳的仙女。

“走吧。”抱抱叫道。她伸出两只手拉住我和片吉,暖暖的气体流过我们的身体,我们一下变得很轻盈,跟着她飘了去。

天空中又出现了大片的阴云,我想起在群妖聚会上也看到过这种阴云,它能吞吃一切,把富力路也吃掉了。看来那个男孩发动反攻了,他是鬼判官吗?为什么会是个小男孩的模样?难道吃阳寿吃多了?

我们进入瓶子,踏在船身上。

“行了吗?”王妃急切走来问道。

“我们找到人依小鸟了。”片吉答道。

“她在哪里?”王子也走了过来。那片阴云已经压得很低了,船身也在不断下降,地面上飞沙走石,船身震荡,想来它正在努力撑破底层广场的地面,就要被埋没了。

“她在下边。”我说。

“咻——”半空中传来一身鸟叫。

“那是什么?”王妃叫道。

无以数记的飞鸟急冲上天,各色羽毛在天空上扑动,它们在努力把云层抬高去。我们的船又浮了上来,向前行驶去,但是很快,那些鸟就抵抗不住,被阴云吸了去。人依小鸟又发出一声长啸,天空再度飞起大片鸟群,如此数次,我们的船终于冲到了购物公园的地界边沿。

人依小鸟飞了来,停在甲板上,神情凝重。

“怎么样了?”我问。

“鬼判官追得很紧。”她答。

“我们能冲出去吧?”王子问道,就在他说这话时,船头已经冲开遮天伞的伞面,阴森森地雾云阴气习卷进来。

“只有尽力试了。”人依小鸟从头上取下一支羽毛发簪丢了出去,那发簪如同一把利箭,大剌剌戳开伞面,在前头开路。

空中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魔瓶的结界正慢慢地被击溃,船身也在巨烈地摇动着。四周暗不见天日。

“你们回到船舱里去。”人依小鸟说道。

“你能对付得了吗?”我关切地问道。

“如果我都不能做到,那还有什么谁来救大家。”她抛给我一个微笑。

我不禁被她的笑容深深打动了,只见凄迷雾气中,她是那样的美丽,长发飘飘,超然脱俗。

乌云浓郁,人依小鸟站在船头上,身影朦胧,我们挤在窄小的仓门窗户边上察看外边的情形,很为她捏一把冷汗。

风声猎猎,海盗船内一片死寂,这个时候,除了默默祀祷好运来临,我们真的不知能做什么。

隆隆的雷电闪过,一道金光迅猛击向桅杆,“啊——”我惊叫道。人依小鸟的反应比我还快,指间轻弹,射出一道白光拦住那道光,啪啪火花呯射,几簇烈焰坠落在甲板上,亏得这是一艘神奇的船,才没有在被阴云中漫延的火线所吞没。

平静地前行了一段路,船又开始猛烈颠簸起来,“不好。”王子叫道,“船底可能要破了。”

“难道鬼判官从下面进攻?”王妃问。

“嗯,有这个可能。”王子答。

正说着话,人依小鸟跑了来。“集合你们所有的妖力,去舱底布下结界,补上漏洞。外面的事我来做。”她飞身跑开,跳下甲板。

“快,我们去集合群妖。”王子跑下船仓。我和片吉也想跟了去,“不,你们不要去,守在这里吧。”王妃匆匆说道,也跑了去,抱抱蹦蹦跳跳跟着她,翅膀闪动。

“行吗?我们能冲出去吗?”我问。

“能的,大家都在努力。”片吉答道。

我们坐在门口,看着满天火光,绚丽无比,要不是大难当头,我真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景致了,假若我们死在这里,这将是我们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一场最后演出,也算轰轰烈烈了。

不知等了多久,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和片吉同时扭头朝那边望去,只见眼前光芒万丈,亮得人睁不开眼,难道我们要毁灭了吗?我紧紧抓着片吉,只觉得暖融融的气息在身边流动,然后,渐渐冷去。

我们死了吗?人死了身体是会变冷的,我握着片吉的手,我们俩都在颤颤发抖。

我缓缓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船停住了,飘泊在海水中,远远地可以看见鬼都的港口,我们回来了。我兴奋地跳到甲板上大喊大叫。

船舷那儿,人依小鸟慢慢地爬上来,她虽说身上的霓裳被烟薰火缭弄得狼狈不堪,不过精神却是很好的,“我说过,我们能出来的,是不是?”她灿烂一笑。

“是啊。我们大家。”我笑。

“啊,又得重见天日了。”抱抱飞了出来,悠闲地坐在缆绳上荡秋千。

“我们的船得补补了。”王子和王妃相携走了出来。

“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片吉说道。

“我们的飞机是今天的吧?”我问,真是一分钟也不要多呆了,赶快回旅馆拿行李离开鬼都。

“啊。”片吉想起什么,突然叫道:“我们的行李都丢在酒店了。没有拿出来。”

“不会吧?”我泄气。

“你们的行李吗?我们也带上船来了,等下拿给你们。”王妃笑道。

“太好了。”我高兴地拉着王妃的手,“谢谢你,啊,再不要发生什么变故了,我的心脏可承受不了。”

“不会再有事的,还会有什么事呢?”抱抱在空中蹦跳着说道。

“旦愿如此。”我笑着回应她。

船向着港口驶去,我想我们的鬼都灵异之旅该结束了,再过两三个小时,我们就会踏上飞机,回到家,在松软的床铺上好好睡一觉,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

我们站在船头上,看着鬼都的港口越来越近,那里,人声鼎沸。

水波涌动,在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不动声色,那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着,隐隐约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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