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女娇

时间:2016-07-04 17:27:41 

引子

这是一座雅致的别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虽然比不上大观园,但是园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假山碎石,无不点缀得极为巧妙。看得出是能工巧匠费了很多心思的。

就是这么一座园子,一荒废就是20年。20年啊!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连一瞬间都算不上,可是在我们的一生中呢?我们有几个20年?反正,我觉得,我能拿出来的20年也就是从20岁到40岁这20年而已。

20年之后,有个大人物驻进此园,并且还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可是他只住了10天!就仓皇而逃了。而且他也实在慷慨,把整座园子送给了一个书生,据说那书生是他的好朋友。

书生呢?就是水成雨先生,此人文采风流,文名满天下。可他本人,还只有20岁!后生可畏!不过古人多早熟,王勃先生写《滕王阁序》的时候也就是二十来岁。似我辈,也就只有惭愧的份了。


第一章 谁翻乐府凄凉曲?

水成雨先生进驻芙蓉香园的时候,正是秋天。雁阵惊寒,声声凄切。水成雨曾经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就叫《雁成阵》,写的却是李自成仓皇逃离北京的事。

水成雨可是个潇洒之人,15岁就开始了仗剑走天下,一走就是三年,等他在烟雨楼看了金庸群侠大闹南湖,在黄鹤楼头看了崔浩题诗,在四川成都看了杜甫草堂,在山海关看了吴三桂开关放满人入关的天下第一雄关,他来到了北京。在北京一住就是二年,二年的时间不到,《雁成阵》已经名誉全国!连宫廷里的皇帝都读到了。据说皇帝是击节叫好,金殿召见,水成雨侃侃而谈,惹的皇帝大不高兴,于是也就“不才明主弃”了。

好歹他还没有“多病故人疏”,那个大人物仰慕他的才华,竟然邀请他到芙蓉香园小住,可惜,大人物自己无福消受,把整个园子做了人情,统统送给了水先生。

水成雨只带了五个人,一个丫头,伺候衣食起居;一个书童,伺候书房;一个管家,负责收礼、理财,管理花园;一个火头,负责厨房中的一切;一个不管,别人不管的事情都归他。

山不在高而在仙,人不在多而在精。这些人各司其职,倒也能撑起偌大的芙蓉香园。只是,不免太空旷了些。

但是对于水成雨先生来说,一切他都可以不问,他选择了梦桃轩供自己居住,这一片宅子,背靠草木繁盛的土山,一侧清溪流过,门前是抄手游廊,从水亭前面的路可以通往其他各处,这是园子的中心。

晚上,只留下一个丫头住在旁边的耳房内,水先生就这样开始了他的芙蓉之旅。

夜里,水先生是照例要读读书的,这时候已经不用去读四书五经了,最好的消遣乃是明人的笔记,实在无聊了,还可以翻一翻纪大烟袋的《阅微草堂笔记》,这样的日子,大约是神仙也可以不换的吧?

而且,水先生刚刚睡下,就会有琴声安抚他入睡,如果不是清心普善咒,那至少也是松鹤吟,总之可以一清君心的。

但是水先生睡不着了,他翻身坐起来,寻找琴声的出处。他对自己的那几个下人再熟悉不过了,不可能有人给他奏出这么美妙的琴声来!

琴声就在耳朵边,古乐府的凄凉,塞满了他的耳朵,继而顺着身体的脉络流入四肢百骸,让他通体舒泰。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琴声!谁在抚琴?

丫头似乎睡得一塌糊涂,房间里没什么动静。顺着游廊,来到水亭,这座亭子建在桥的中间,可以俯瞰流水。

水流缓缓,但是和谐入耳,妙的是,琴声就是从水下传来的!

驻足良久,琴声不绝于耳,而从琴声的激越高亢中,他知道抚琴人显然已经知道了有人在听琴,所以倍加增加了力量。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一轮明月,斜挂天际,素月分辉,洒在一溪琼瑶之上,河底的水草都看得分明,水底下会有什么?

良久,琴声铮然一声,寂然不闻!

水成雨听的大汗淋漓,真可谓是畅快平生!

四周没有别的声音了,只有流水的哗啦声,一个节奏,清脆而不单调。

水成雨怅然回头,往屋里走去,还一步三回头,不忍遽然离去。

丫头醒来了,披着单衣,走出房门,睡眼惺忪,问先生何事。成雨摆了摆手,示意她去睡,而他自己,注定要失眠了。

是谁在抚琴试艺?在这个云淡风轻的夜晚。

水成雨放下手中的书,又陷入了沉思。

然而琴声再也没有出现过,只在隐约间,还有袅袅余音,绕梁不绝。

日上三竿,水成雨起床了。踏拉着小桃(就是丫头)给他做的拖鞋,来到水亭。

水亭呈六角形,四周六根柱子,犹如撑开了一把伞,依柱可以下望水底,水底秋阳,热烈多情,水草顺水,无法支开自己的天地,实在看不出什么。

他换了一个角度,太阳从边上投射水底,他看见了!

一把古琴!摆在水底,琴弦似乎就是水流的细线,稍微更换一下角度,琴就没了!

这可是个绝妙的发现!他笑了,他觉得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园子了。

自此而后,水成雨就在房子里用功,他开始酝酿另一部长篇历史小说《风流恨》。题材嘛,水先生可没告诉我,我也就没法跟诸位交代了。

夜里,他会准时来这里听琴,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而其时恰当夜半无人,不是私语而何?

琴声从开始的悠扬激越,慢慢的演变成婉约低回,直至缠绵哀怨,可以说百种风情!

一个女人!这是水成雨的第一印象。

满腹幽怨!这是水成雨的第二印象。

这还不够吗?水成雨虽然只有二十岁,但是他已经是久历花丛了,不过懒于回顾而已,对于女人,水成雨自信是了解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按照他的逻辑,麻烦惹上身了。

此后琴声多奏凄凉之音,满腹心事,要向人诉说一样。半个月下来,水成雨感觉这已经是为从未谋面的老朋友了。

“小桃,晚上你听到什么了?”吃饭的时候,水成雨问。

“没有听到什么呀。”小桃的眼睛睁得很大,“先生,晚上有谁来过吗?”

“没有。我随便问问。”水成雨觉得奇怪了。

我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也能听到琴声破空而来,可是这么久了,小桃竟然什么也没有听到!这丫头,睡得太沉了?


第二章 风也潇潇

火头老王杀了一只鸡,实在是因为太忙了,以致忙中出错,鸡没杀死,从地上打了几个滚又跑了。老王就满园子找鸡,可是园子太大了,鸡随便躲在一个地方就很难找,但这难不倒老王,因为鸡在流血,所以可以顺着血迹去找。

初时可以看到血迹,一路寻来,血迹明显,老王就想:“已经抹了脖子了,看你能跑到哪里去!”血迹越来越浓,越来越多,让老王想象不出的是,一只鸡能有这么多血?

从厨房出发到先生住的梦桃轩,怎么说也要一里半地,何况这鸡也不懂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是在曲折中前进的,那就更远了,可是血迹这么浓,按说,早就死了!

但是到了河边,血迹就不见了,当然,鸡也不见了。

老王凝望着河水,沮丧地摇了摇头,这只鸡,看来要自己贴钱去买了!

老王回到厨房,这是属于他个人的天地,他马上就发现,有人来过。老王对自己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他总是能很快就完全适应自己的环境,并且,他能把自己变成环境的一部分。

谁会来?老王捕捉到的信息是一个女人。唉!女人!

饭后,管家刘二到花园里收拾,收拾花园,对于刘二来说,和他收礼一样,他都是极为精明的。刘二是水成雨的老管家了,刘二看着成雨长大,看着他在同龄人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后来干脆跟着他浪迹天涯。

从老家江宁出发,先到浙江,走过三湘,欣赏了洞庭美景,参拜了陶澍先生的印心石屋,一主二仆进入巴蜀腹地,成雨,还有书童凌利,三人是结伴而行的,临行前,老主人再四叮咛,要刘二照顾好一主一仆,老主人那份重托,简直像白帝城托孤!

刘二去了一趟秦淮河,伫立河边,凭吊秦淮八艳,他决定凭吊完后,就摒绝尘念,一门心思伺候小主人。

于是董小宛卞玉京寇白门李香君柳如是们都从水中探出头来,对着他笑。刘二满足了。四十岁的人,下定决心不去想别的,一心一意照顾成雨,那也实在不容易。

因此成雨特别感激他。

蜀中千里沃野,古来就是天府之国,在这里,大汉王朝写下了辉煌的第一笔。而昭烈帝虽然最终憾而弃天下,可是毕竟鼎足三分!蜀中,那就是汉中。而蜀中人热情好客,那也是大大有名的。

蜀僧抱绿绮,西下蛾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成雨对于寻找音乐高手乐此不倦,刘二也没奈何。不过令刘二感到欣慰的是,他们不必忧虑饭费川资,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这是蜀人的高明处,他们可以不去巴结当朝大老,却很愿意维护一个文化人,至少,刘二是这么看的。

所以现在刘二掂量礼物,就好像是小偷看中某个人的钱包一样,他们可是完全不用细看,眼角的余光一扫,就知道里面的银子有几两重。

才到京畿,刘二眼睛也花了,江宁虽说是六朝古都,可是比起雄伟的北京城来说,缺少的就是那股霸气。也许正因为此,燕王朱棣舍弃了南京,大肆修建北京城。

后来他们南下经过济南府,接受了历城刘知县的馈赠,住进了芙蓉香园。芙蓉香园坐落在历城东北的华山脚下,泺水居其北,清河居其南,济南府号称七十二泉佳天下,水是不用发愁的。而这座华不注山,也被人题在了趵突泉的泺源堂:“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不愧是名家风范,竟然一副对联维系了三大名胜。

可是刚一进来的时候,刘二就觉得有点阴森。但小主人热情高涨,他也就无从置喙。

现在看着这满园的花草,刘二觉得,靠他一个人,那是怎么也没法收拾利索的。

成雨说了,照顾花草要有重点,看来也只好如此办理了。

刘二才要歇歇,就看到一只鸡,脖子里流着血,往主人的房子那边跑去了。那只鸡已经奄奄一息。

这个老王!怎么这么不利索!杀只鸡还要满世界的跑。

刘二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看老王低着头,急匆匆的往那边去了,刘二便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花锄入土感觉不同,再沟两下,露出一个洞。

洞内黑魆魆的,刘二正想仔细去看,一股青烟上升,袅袅飞去。

刘二心慌意乱,一定是打开了什么未知的东西,说不定是尘封已久的一段故事呢。他犹自懊悔,就见老王急匆匆的跑来:“管家,没看到我的鸡?”

“看到了,你不是追过去了吗?”

“唉!没追上!跑了!”

跑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鸡?

刘二放下手中的活,和老王一起去了河边,的确,血迹很浓,都有血腥味了,然而到了河边,就不见了,水面平滑,河水欢歌而去。

他们一起来到厨房,正如老王说的,肯定有人来过,而且是个女人,凭着刘二对寇白门柳如是顾横波们的那种感觉,他觉得老王说的完全正确。

“说不定是小桃呢。”

但他们取得了一个默契:此时不能先告诉先生。可以私下问问小桃。

起风了!

刘二找来“不管小宁”,人称宁馨,让他帮忙去把血迹弄干净。小宁是个勤快的孩子,提着一桶水就出去了,片刻就回来了:“二叔,没有血迹啊。”

刘二和老王一起跑出来,是的,没有血迹!他们循着刚才留下的血迹一路走去,干干净净的,一直到河边都没有一星血迹,而且地面也是干的。

刘二的背上,升起了丝丝凉意。

成雨午睡醒来,松窗竹户,正自独坐书房,就有满耳的风声,直贯心腑。梧桐叶子的响声表明他们已经呆不住高枝了。这风,固然能开二月花,可他们在这时已经没有了那份温柔和耐心,要解落三秋叶了。

“如果再来点雨,配上我这读书声,可就声声入耳了。”水成雨想。

风声来自北面辽阔的原野,华不注山自然阻挡不住,芙蓉香园里就笼罩了一层秋的氛围。秋天的济南府或许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成雨也喜欢这个季节。只是不很喜欢秋风。

水成雨先生有点心烦意乱,强摄心神,再读《红楼梦》。红楼梦的故事在成雨已经是烂熟于胸了,他看的是写作手法和技巧。这天随手一翻,到了第一百回,说的是宝钗难产,气绝身亡,贾宝玉先生了无悲怆,但因为被妙玉一桩逆反大案牵扯,竟而入狱。成雨看得特别有味,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了,而宝玉才被救出狱,南下苏州,追踪妙玉,长江边上巧遇史湘云小姐,二人穷途末路,遂结连理。宝钗的鬼魂出现了,对着湘云冷嘲热讽。

成雨胡乱吃了点饭,下人们给沏了一壶好茶,就散去了,成雨不以为意,晚上这几个家伙总是要一起玩玩的,大老王还会给他们准备吃的,小宁馨和凌利都会在小桃面前献殷勤的。

成雨喝了茶,听窗外秋风大作,竟然化而为凄厉了。

再读红楼,成雨很为湘云不平,不免对宝钗也生了些怨恨,已死之人,还争什么?活着的时候争得还不够吗?虽然最后林妹妹死了,她才嫁给宝玉,可是林黛玉之死难道宝钗小姐没有一点责任?纵然史湘云曾经流落烟花,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事要求全,何来乐事?人要求全,终无完人!

“先生,你也这么看?”

一个好听的女声,在成雨的耳朵边响起。

成雨还沉浸在故事里,脱口回答:“是呀,湘云纵然跌落烟花,终非本愿,何忍苛责!”

那个女人就哭了,大有此言深获我心的感觉吧。

哭声,唤回书海梦迷之人。成雨抬起头,没有人,环视了一圈,还是没人!

别看成与年纪不大,心气胆气两豪,他反倒坦然而坐:

“是老朋友吧?”

“承蒙先生不弃,深宵听琴,露冷风寒,妾为先生感动。适才先生所想所言,中妾心曲,故而感怀。”

孤灯不明,相对无言,唯有窗外寒鸦悲啼,而秋窗风雨,来何急也!

雨就这样下大了。


第三章 雨也潇潇

一个南方人,一定熟悉梅雨。

梅子黄时,雨也随之而至。十天半月不见晴天,人走在街头,会被不期而遇的微雨打湿发梢,这时候雨就象一个调皮的婴孩,专门来和人嬉戏。

所以这种雨就会成愁。秦观词云: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但是这还不具体,就这两句也是从贺铸词中化出: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这愁就具体了:时间上说可以从二月到五月,空间上更是无法计数,一川、满城,梅雨,那就可以说纵目远望无边无际全是闲愁了。

但是北方的秋雨,也不失其缠绵之处。这雨要是下起来,三五天不见晴天,那也是常有之事。

在这样的夜里,一人灯下独坐,固然悲凉,而对面无人,却哭声如魅,那是何等恐怖的一幅景象!

成雨先生倒还沉得住气,喝了一口茶,动问身世。

“先生就不要过问了吧。这是规矩,不能说得。何况昨日雨打黄花,今朝人鬼殊途,说来徒乱人意。”

于是话题转到音乐,成雨虽然技艺一般,但腹笥很宽,典故多的如地上的野草,凑巧的是,那女人技艺高超,大约可以和令狐冲一起演奏笑傲江湖之曲了。所以二人你说我听,我奏你听,不觉已是深宵。

而雨,早已经下起来了。

火头老王本是广东人,但做得一手沪杨菜,广东人称厨师为火头,大家也就这样跟着说,老王本来是到天子脚下闯天下的,因为南方江浙一带有很多人在京里做官,老王的沪杨菜因此大大有名,也算是闯出了一片天下。

后来大太监安德海把他弄去,说要尝尝沪杨菜。老王对于官场两眼一抹黑,天生就是怕事之人,干脆就来到安太监的家里,专心做事。安德海被丁宝桢斩于济南大明湖后,老王自觉惭愧,想只身南下,却遇到了刘二,就这样做了成雨的火头。

日子并不宽裕,但是绝无断米之忧,老王也就心平气和的做下去了。

这不,老王下午出去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绑在那里,准备杀鸡,这次可要小心了。

案子上没有小刀,杀鸡焉用牛刀?老王找了一把小刀,去杀鸡。

可是鸡已经死了!脖子被抹,血已经流尽,但是周围没有一丝血迹,更为奇怪的是,这只鸡就是上午他要杀的那只鸡!

老王有点疑惑,揉揉眼睛,一只跑了的死鸡回来了!刚才自己买的那只鸡竟然不见了。

鸡就算是有翅膀,可是她也不会飞多远的。

老王又出去找,那里有鸡的影子?

老王回来把那只鸡做了,算是先生的晚饭。

吃过晚饭,准备宵夜。然后老王先泡上一壶茶,喝了个痛快,然后洗了澡,把四川人那套皮包水(喝茶),水包皮(洗澡)的工作做完了,关上房门,去了鱼乐庭。

鱼,游于水,不仰人鼻息,怡然自得其乐,是为鱼乐。

小桃,小宁宁,凌利都在这里戏闹,老王坐在一边,看他们玩。

“你们二叔呢?”老王没见刘二。

“又对着他那些花草欣赏曲了吧。二叔一直这样,您还不知道啊?”

是吗?如此秋夜,如此秋风,在花园里,能干什么?

老王决定去找找他,毕竟,他们的年龄差不多,这刘二,对主人忠心耿耿,老王也佩服。出门的时候就下雨了,老王披上蓑衣,冲进雨幕中。

刘二正在放鹤亭听雨。

不是坐听风吹雨,刘二是站在那里。

老王来到这里的时候,刘二突然用颤抖的声音喊起来:“是谁?!”

老王倒没听出什么,风雨声太大了,他只是自报名号。

刘二等着他,见他进来,把马灯捻的亮了些,彼此可以模模糊糊的看清对方的脸。这才压低了声音,对老王说:“听!琴声!”

老王侧耳细听,风也潇潇,雨也潇潇,就是没有琴声!

老王摇了摇头。

刘二的眼里满是惊愕:“这么大的琴声,你听不到?”

老王点头:“没有琴声!”

放鹤亭四周有墙,也有窗子,刘二打开一扇窗,风雨声大作,但是在老王的耳朵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助秋风雨!

刘二觉得琴声来自先生书房,但是绝对不是先生弹的。跟着小主人这么久了,刘二对于他的琴声有了感觉。这次的不一样,慑人心神,让刘二听得失魂落魄。

琴声消失了,雨却越来越大。

秋雨不该是这样子的,他们两个人相对默默坐着,谁也不愿意说话。

等雨稍小,他们一起走回鱼乐庭,路过先生的梦桃轩,里面除了灯火,更无声音。

先生门前的水亭里,有个影子。这是敞开式的水亭,一览无余,刘二看得真切,老王也看到了,两个人都在叫:“先生!”

令他们奇怪的是,影子没有答话,也没有动,刘二又叫了一声,那人幽幽的叹了口气,竟然是个女人!

这声叹息,百转千回,沈约清丽,妙的是似有似无,哀婉缠绵,让人荡气回肠。刘二和老王不觉其异,但感其芳。真个是如醍醐灌顶,大梦初回!

老王和刘二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影子就跳水了,水能多深?竟然溅起无数水花!

等老王和刘二赶到亭子,探出马灯去照,河水泛着轻波,连半点涟漪也无!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刘二和老王的蓑衣上还在滴滴嗒嗒。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向梦桃轩奔去,

成雨正放下书,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细细品味。

“先生,你一直在读书吗?”

“是呀!如此风雨如此夜,整理心情好读书。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我们来,来看看你。”

“我不需要什么,你们也都累了,可以早点去睡了。告诉凌利,明天我要去游大明湖。”

第二天,雨还是没有止住,但是明显小了。成雨坐着马车,赶到大明湖。

荷花初谢,荷叶七零八落,惨不忍睹,但是成雨不这么看,他就是要“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路过铁公祠,成雨驻足,那副对联是:“湖尚称明问燕子龙孙不堪回首,公真是铁惟景忠方烈差许同心”。成雨遥想铁铉城头铁板,竟然差点砸死燕王朱棣,那份豪情,引人遐思!济南府实在应该为有这样的前辈英贤而自豪!

瞻仰了雨荷亭,那可是乾隆老佛爷的眠花之处。成雨当然不知道,事实上他没有读过,这是因为这一番荒唐行径,竟然弄出一个环珠格格!

这一番听雨,是和三二好友一起的,杯筹交错,成雨爱上了这一片水,比之烟雨江南的玄武湖,大明湖多了一些人文气息。

这样的潇洒,时间过得飞快。雨已停了,云开雾散,水中日影被粼粼波光整理,清人心脾。

秋水碧无际,夕阳红半城。成雨觉得自己简直要从赤松子游了。


第四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

成雨来到了一个房间。

就在大明湖边上,这家叫做玉荷风的清吟小班很是有名。

济南府的达官贵人夜而多暇,都愿意来此小栖(这个字我可没写错)。

玉荷临风,绝对不下于玉树临风。要不然,杭州十景之一的曲院风荷还有什么韵味?

成雨打量着这个房间,布置得很素雅,不像一般的红灯高挂。

姑娘却没露面。按照一般的说法,这有点失礼,可是清吟小班一直就是这么做的,也没有客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这叫做自占身份。

虽然姑娘没有露面,但是大茶壶还是很殷勤,添茶送水,成雨也就乐得自己先享受了。

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成雨再次打量这间屋子,一张床布置得还算不俗,侧面有一张琴,而正面墙上的一幅书法吸引了他的注意。

字体遒劲有力,是个大手笔。却只有十个字:“小楼一夜雨,金粉六朝人。”

那一定是春雨!成雨笑了,觉得此人蛮有趣,明明是无奈的伤春之句,让他用在这里,竟然无比贴切!是个人物,然则其人是谁?

落款很小,须走近了才能看见,成雨站起身,踱到字前。

落款是:“金陵曹雨人字付小金。”原来是个同乡!

这让他大吃一惊,十个字内竟然嵌头嵌尾,嵌入了两人的名字!而且每一句都是那么贴切自然!简直是个大内高手!

他吟着这两句,只觉满口余香。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多了个姑娘,面若春花,形似弱柳,一看就让人喜欢。

姑娘笑着让坐,朱唇轻启,如环佩丁东:“先生,怠慢了,请原谅。”

“姑娘说哪里话。你也坐。”

落座之后,成雨的心思还在那副题字上,脱口动问:

“姑娘是小金?”

那姑娘就笑了:“唉!每个客人都这么问!”

“然则姑娘不是?”

“这位曹相公啊!落款也不题上时间,也不怪他,本来就是个书呆。”姑娘掩着口笑了。

笑过之后,可能觉得唐突,赶紧自我介绍:“我是嫦娥。”

嫦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成雨不觉开了个玩笑:“嫦娥独居月宫,可是寂寞难耐呢,姑娘这里难道还寂寞?”

嫦娥却不觉得这是玩笑:“曲高和寡,恨无知音赏而已。”

成雨一下子就被抓住了。光临此间小班的客人,有多少是肯下功夫去“赏”的呢?大家不过是走马观花,逢场作戏而已。

因为这个话题,两个人竟然一下子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嫦娥问成雨:“先生想听琴吗?”

“你会弹琴?”

“哪里称得上会,聊以自遣而已。”

嫦娥来到琴桌前,略整衣袖,转轴拨弦,叮叮咚咚几下之后,就开始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种“武功”,纵然没有得到秘笈,那也一定得明师真传。琴声悠扬畅朗,如皓月当空,万里无云。忽而又如银河坠地,忽而繁花似锦,忽而百鸟齐鸣,忽而深宵人寐。琴声中那千折百回、跌宕起伏的音节,配上嫦娥高超的技艺,简直可以具有“一剑封喉”的效果。而谁都知道,琴声的魔力,其实在于听琴人的共鸣。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成雨听得如痴如醉,浑不知身在何处。

而嫦娥一曲既终,也是花容失色。

成雨的疑问越来越浓,这个曲子,他是听过的,就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用目光向嫦娥探询。

嫦娥向他点点头:“是的。这是小金姐姐的曲子。她根据古人的几个曲子,自己翻新,加上自己的感悟,后来这个曲子就留在我们这里。”

他很想知道小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曲子,据说就是小金创作的,那,在房间里遇到的是谁呢?成雨百思不得其解。

“小金呢?”

“她从良了。以后没有什么消息。”

“就是跟这位曹相公?”

“那倒不是,是跟一位富商。前年就离开了,我们这些小姐妹都很不舍,专门去大明湖给她送行呢。”

嗯,小金是从良了,可是不是嫁给曹雨人相公。

这一夜,成雨都没睡好,翻来覆去,还是那琴声,如雷贯耳,如月当空。

临别,嫦娥要幅题字,水成雨先生对于自己的字颇为自负,只是题字总要应景,笔墨准备好了,他略一沉思,挥洒出一副行书:

灵药未应偷,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

明月几时有,恐琼楼玉宇,依依高处不胜寒!

这幅题字,浓墨饱蘸,力透纸背,引用李商隐和苏轼的诗词之意,字字都是嫦娥!

嫦娥一边张罗着,一边吟诵着,眼里含着泪花,不消说是依依不舍。而成雨,灵机一动,向嫦娥要那琴曲。琴曲是在妈妈那里,幸而嫦娥为了学曲,自己记了一份,这时候当然取出来,交给了水成雨。

回到芙蓉香园,成雨独自一个人站在水亭内,他要仔细体会。

园子里很静,因为昨天的大雨,碧空如洗,几声啾啾鸟鸣,衬托的周围愈加寂静。

溪水,还是那样欢快,似乎是被簇拥着,身不由己的奔向远方。

没有琴声。来到河岸,也见不到那把古琴,成雨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有点后悔,上次还是应该问问的,现在很难说还有那样的机会。

刘二慌慌张张的来了,那神色,成雨没有见过。

“少主人,宁馨不见了!”

哦,是不是小孩子贪玩呢?说不定出去了呢。

刘二脸上的肌肉在抖动:“不是,我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的。”

今天一早,刘二带宁馨到花园,刘二自己修剪路边的灌木,让宁馨打扫落叶。开始还说着话,慢慢的,两个人隔得远了,刘二一抬头,发现宁馨转过了一丛灌木丛,叫了一声,就不见了。刘二过去看了,没发现什么。就去找老王了,可是老王也没在。听到成雨带凌利回来,才赶紧过来。

“我们一起去看看。”

很寻常的灌木丛。成雨觉得这种地方实在是不会发生什么的。

但是这株灌木和别的不太一样,不去比较,不容易发现。刘二也看到了,这株灌木也许是后来移栽在这里的。

他叫来所有人,帮着往下挖。灌木挖起来了,下面是一块巨石,几个人用撬棍撬开,底蕴尽显。

一个盒子!

抹去上面的土,是那种精致的自锁,按钮往下一按,开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盒子里是一把琴!一把古琴,就是成雨在水底看到的那种,准确的说,就是那一把。

成雨让大家继续寻找小宁,自己回到书房,把琴放在桌上,拨了几下弦,琴声清脆,宛若古井泛波。

这是谁的琴呢?

他还在沉思,可是竟然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第五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小宁找到了!

这孩子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不出来。

好长时间,大家都围着她,小宁结结巴巴的把他的遭遇讲出来,水成雨先生动用了他善于思考善于组织文章的大脑,总算是搞清楚了。

事情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小宁在扫着落叶,他的心情很好。

昨天晚上,先生不在家,大家都好像是过年一样,尤其是,凌利不在旁边,小桃对他青眼有加。小宁简直都醉了。很晚了,二叔让大家休息,可是小桃害怕!平时总有先生在的,现在让小桃自己去梦桃轩睡觉,小桃直往后缩。

小宁不觉生出侠义心肠,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小桃,就让小桃在自己的床上睡,他在外面打了个地铺,总算是安排下了。

所以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嘴里哼着歌,和二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天空如洗,配合着他的心情也特别兴奋。

来到这株灌木丛后面,小宁看见了一个人影。一袭白衣胜雪,是个女人,表情冷得让人浑身打颤。小宁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就被白衣人拉走了。

小宁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进入了水底世界。这是一个房间,房间里没有任何人,白衣女子把他留在这里,自己就走了。这个房间是一个新房!

小宁的意识还算清醒,不能因为昨晚上对于小桃抱有幻想就这样惩罚他呀!是的,他昨晚上是这样想的,他幻想着小桃成为他的新娘。他幻想着洞房花烛,幻想着揭开新娘盖头的一刹那。小宁翻来覆去的没睡着。很晚了,才睡着。

现在他竟然在新房了!

新房里竟然没有喜气,而是有点阴森森的。过了一会,来了一个女人,当然只是个影子,可是她会说话!

她在大骂:“风云龙!你这个杂种!你出来啊!你喜欢鸡,我可以给你!你看看,我都给你准备了这么多!”骂着骂着,就朝小宁走过来,对着小宁挥动拳头。小宁心下虽然骇异,还是拿胳膊去挡。

“这不,你们看,”小宁对着水成雨等人举起胳膊,胳膊上还有紫红的痕迹。

“那你怎么不还手啊?”刚才在说到她的时候,小桃还很害羞,这时候很替小宁不平,愤愤然地问小宁,眼中泪光盈盈。

小宁向她感激的一笑,似乎受了鼓舞:“我能自卫就不错了,姑奶奶!”

水成雨让她别打岔,继续听小宁讲。小宁喝了一口茶,继续讲下去。

那女人大吵大闹了一通,愤然摔门而去,门外人影纷纷,小宁感觉自己打扮得像个新郎官,这时候门又开了,一个影子轻盈盈的飘了过来。

之所以说她飘,是因为小宁根本没看清楚她怎么走,好像一下子就到了面前,小宁的腿直打哆嗦,而那个影子,飘到小宁身边,站住了。这下,小宁不看也要看了。

只看到身子,头上蒙着红盖头!恍惚中,小宁觉得这会是小桃,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容。

小宁好像被催眠,揭开了盖头。

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小宁看得呆了,周围的诡异气氛消失了。小宁判断,这是个南方女子。

那女人对着小宁笑了笑,就去弹琴,小宁为自己不懂琴而惭愧,但是那一曲,小宁感觉很难忘。

叮叮咚咚,成雨居然好整以暇的摆下了琴,从身上取出了一个曲谱,弹奏起来。小宁凝神听着,若有所思,弹到精彩处,小宁大呼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诧异和喜悦:

“啊!就是这支曲子!先生,原来你也会!”

水成雨站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他在凝神思考,他甚至没有听清小宁说什么。

水成雨的脑子里,在一瞬间转的弯超过了九曲黄河。他还要问:为什么她不直接告诉他?他记得那天在房间里曾经动问过她的身世,可是她怎么说?人鬼殊途,说来徒乱人意!她也许就在此地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但是她是怎么死的?

她就是小金?

她不愿意告诉他,但是她又通过这种方式知会他什么呢?

从嫦娥说的时间来看,这段时间应该不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就会死,那么是怎么死的?

大家还在围着小宁,尤其是小桃,眼圈红红的,又是端水,又是拿吃的,让小宁感动不已。

小宁还在叙述他的遭遇。据他说,还未等一曲终了,门外竟然半夜鸡叫。那个女子满脸泪水,她缓缓打开了门。

门外有很多鸡,脖子上带着抹痕,地上的血,汇合在一起,而那些鸡,都奄奄一息了。小宁看着,直想呕吐。

那女人神色惨然,灯光下,惨白的脸让人极为不忍!而她,还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似乎把他当成了救星。小宁自己因为觉得无能为力,颇为愧疚的看着她。

过了不知多久,灯花爆了,“啪”的一声。小宁定睛一看,芳尘杳杳,人不见了。随着灯光的暗淡,小宁发现自己坐在花园里的秋湍亭里。

水成雨先生被这件事困扰,都没有心情写他的《风流恨》了。就在这朗朗乾坤,有个女性死于未知,而且这个人的很多事迹都围绕着他,似乎要显出本来面目来,可毕竟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水成雨就好像是一个大侦探遇到了一件棘手的案子,困惑之中有兴奋,兴奋之余更多的是困惑。

这个女人埋骨何处?他来到水亭旁的河岸上,找到原来的那个位置去看古琴,没有了!怎么也看不到了。

晚上,水成雨先生等待着她,然而她没有出现,水底下再也没有了琴声。自那晚一别,芳踪杳杳,而自己没有把握好,竟然“但目送,芳尘去”。这一夜,水成雨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念诗,诗很熟悉,元稹(千万不要以为是圆真)写的,纪念亡妻的那首绝句:曾将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对不对!水成雨仔细辨别,每一句都改了一个字:曾经沧海难为雨,除却巫山不是人。

因为对原句太熟了,所以想当然的认为就是那两句诗,可是仔细辨别才能知道。他确信水改成了雨,云改成了人。

这样最后面的两个字就是雨人,这两句诗也就成了嵌字诗。雨人!曹雨人?那念诗的人,一定是小金了?她是在怀念曹雨人相公?

“哦!怪不得要找我!要把水改成雨,那不就是水-成-雨吗?!”

“原来我注定要管一管这件事!”水成雨心想,“她想让我干什么?”


第六章 醒也无聊

没有了曲子,水成雨先生不知道干什么好。信步闲庭,秋云惨淡,看来还要酝酿一场秋雨。雨,这几天总是和你打交道!

水成雨曾经到过直隶,燕赵多悲歌之士,风萧萧兮易水,云淡淡兮巫山。荆轲刺秦,面对着的竟然是易水!易水,容易为之之水;而元稹面对的,竟然是难为水。水之为难易,其唯人心乎?

而他面对着的水呢?

大文豪辛弃疾是济南人,他欣赏荆轲刺秦的悲壮,他认为那是朋友之间深厚友谊碰出的火花:“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而这时候不也正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的时候吗?

那他水成雨先生在这个时候来到芙蓉香园,是不是一定也肩负着一项什么使命呢?

为了他的同乡,他愿意去深究,去参详这个谜。何况,加上水成雨自己的理解,他觉得应该能弄明白的。

凌利这小子很得水成雨喜爱,他脑子灵活,胸中多少有点墨水,他来伺候书房,水成雨特别满意,因为他甚至可以根据他的心情给他准备书,这天,他竟然从芙蓉香园的一座破屋子里,收拾出了一本《石头记》,水成雨对于各种版本都喜欢研究,但可惜的是,这本书里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几个人看过他。他用了一天一夜仔细研究了一百一十回本《石头记》,确信和他手中的一模一样。水成雨不免微有失望。

他再次拿起这本书的时候,觉得这本书的拥有者一定是个很仔细的人,即使在破屋子里放了很久,书还像是新的,他习惯性的翻到第五回,这是全篇的大纲,作者在这里把书中的主要人物之最终命运进行了交底,每一个字都值千金。

他看到在叹香菱的曲子中最后两句“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下面,画着一道浅浅的线,后面加了个感叹号。而在王熙凤的判词上最后两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下面也有着同样的标记。

线像是用胭脂画的。那一定是个女人。

两地生孤木,那是个“桂”字,作者正是用这一个字,代表夏金桂的出现,从而导致菱姐被虐待而死。第八十五回的情节正是这样。而王熙凤,先是从于夫家,而后大施淫威,最终因为王子腾参与了宫廷之争牵连到整个王氏家族,贾家不得已,令贾琏写下休书,把王熙凤休回原籍,事情由此更坏,四大家族内部的不团结导致了他们迅速崩溃。本事可以详见石头记第九十七回的。

这里的记号是谁做上去的?她(水成雨先生已经认定这是一个女人做的)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水成雨先生头也大了,他乐得抛到一边去,他可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在金銮殿面见同治皇帝的时候,小皇帝年龄和他差不多,面对着他的侃侃而谈,同治皇帝显得非常无知,最后竟然有调恼羞成怒的样子,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一个大好的机会就这样丧失了,同好们都为之惋惜。

而水成雨先生则很豁达,他照样吃得下睡得香,拍拍屁股离开皇城,先到直隶稍作停留,继而买舟南下,逛了泰山,返回来再到济南。接受了历城县知县的邀请,住进了芙蓉香园。

别看历城县知县官职虽小,可是那是山东首府中的首县,这是最不好当的差使,一般人根本干不了,而我们这位刘知县不同,他做得游刃有余。

杀安德海那阵,水成雨还在北京,后来他听说了,丁宝桢都不敢下决心做的事情,刘知县参与了出谋划策,定下了“抗旨也杀”的方针。安德海到了济南,他可以说是死定了。

当然最后的结局之圆满超出许多人的想象,慈禧太后病了,小皇帝出于对安德海的盛怒,下的旨意乃是“就地正法”!根本不允许安德海再到北京,谁都明白,真要是那样,那就是放虎归山了。

而丁宝桢,也因为杀的有功。慈禧太后不肯为了一个太监而给人护短的印象,给了他一个肥缺:四川总督。水成雨到济南的时候,丁大人已经是满面春风的去上印了。

所以这个刘知县,实在也是个厉害人物。说不定历城地面上的事情,他作为一县之主,可以帮水成雨解开心中疑团。水成雨决定有时间还要去拜访他。

火头老王又在烧火了。

老王后来又买过几只鸡,几乎每一次杀鸡都很费周章。老王也习惯了,反正每次拿在手里,杀死了,等它彻底咽气。

老王用力吹火,火星飞散,有几点落到头上,把头发烧着了。老王就觉得很晦气,广东人专门形容他这种情形:火头吹火,火星飞上火头头。灶下的玩意,实在要小心,火星可以飞到火头的头上。

老王觉得,他可能是没有认真参拜灶王爷,至少是心不诚。他决定找个时间,仔细沐浴之后,焚香参拜。

小桃就跑来了,喊着:“王大爷,我的头发着了。你看怎么办啊?”

“什么时候着的?”

“就刚才啊!我也没弄火,也不知道怎么着的!等我闻到味,都着了好些呢。”

老王就去看,发现是在头心。竟然和他的位置一模一样!

“那你洗洗吧。洗了梳一梳头,不厉害,看不出来的。”

小桃打水,去洗头了。时间不长,就喊起来:“王大爷,快来!”

老王跑过去,发现小桃的头发被人拽着,往上拽呢。

老王过去帮她,好不容易算是给扯住了。

力量好大!小桃就大哭起来。

凌利也来了,老王决定找刘二。

“管家,我看应该把这些事给先生说说。”

刘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良久,点了点头。

水成雨默默的听完了他们的事情,问了几个问题,眼里微有责备的神色。

刘二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说怕打扰先生用功,所以主张不给他讲。

水成雨有一种不把事情弄明白誓不罢休的脾气,他觉得这件事情已经找上他了,他有义务搞清楚,也算是给那位知音一个交代。


第七章 醉也无聊

吃罢早饭,水成雨先生带着凌利在花园里散步。有一个这么大的花园,实在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而有这样的花园而不用居官,早晨不用提着卯酒,去衙门当差,那更是一件绝妙之事。为政为文,或许都可以名垂千古,其中的甘苦,见仁见智,每个人心中之衡,相信全不相同。

水成雨先生可是潇洒惯了的人,他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突然决定去拜访刘知县。这时候去,人家正在处理政务,自然是直接到衙门。

官差见是水先生,也不敢怠慢,可是老爷正在升堂,问案子问到节骨眼上,实在也不好去打扰,点头哈腰的把客人延入花厅,端上一壶茶,就下去了。

水成雨先生欣赏完了厅里的字画,一壶茶已经喝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人来。

一直到接近中午,刘知县青衣小帽,匆匆而来。一番寒暄之后,下人们摆上菜来,还拿了一瓶兰陵美酒,刘知县酒量甚豪,水成雨也是不醉无归的那种,连谦让都是多余的。

“老弟台住得怎么样?芙蓉香园可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园了。”

“正要相谢!芙蓉香园端的是一番江南风韵,曲尽其妙。小弟承蒙厚爱,惶恐不胜!”

“老弟台说哪里话来!不过,”刘知县看了看四周,“正要借老弟傲骨和文才,压一压园中邪气呢。”

“哦!想是老公祖大人颇知道些因果了,愿闻其祥。”

刘知县有些欲言又止,但是半斤兰陵下肚,还是开了话匣子。

这个园子为本地章丘一位富豪在康熙年间所建,后来家道中落,园子抵给了别人,可是住在园子里的人最后不是无以为继,就是家里总出事,一个个都搬走了。这所园子竟然荒废了。刘知县上任后,一位山西票号的风老板看中了,来找刘知县,要买这所园子。那时候园子已经荒废了二十多年了,刘知县同意了,这所园子遂归于他。

这位票号风老板下了一番功夫,住了进去,因为无后,半年内接连纳了三房姨太太,正室夫人就把山西陈醋喝了一缸又一缸,夫妻反目的结果,三房姨太太皆不得善终,一年内相继下世。而原配夫人竟然也染病身亡。

“那三房姨太太死的时候,我都去看了,并非谋杀,而是自杀,有的是上吊,有的是投河。”

山西风老板一年内办了四回丧事,自己心灰意冷,也不敢在园子里住了,回山西老家了。园子又被收归公有。刘知县觉得荒废了未免可惜,于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收拾了一番,可是进去住了十天,夜夜不得安宁,只好搬出来。

“正想请问老弟台,这段日子住得可还舒服?我因为一桩公案,去了东昌府,昨日才回来,这不,今天上午就开始问案了。”

“老公祖勤政为民,实历城一方百姓之幸。芙蓉香园颇有江南之韵,在我,那是如鱼得水。不过今日此来,正为有些事情要请教。”

“老弟请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公祖住在这里时日无多,如何夜夜不得安宁?”

“说来或许是虚幻,但却实在让我无法入睡,有时候是鬼哭狼嚎的,有时候似乎还听到琴声。老弟台,你可以日夜颠倒,我可不行。大堂之上,我要是呼呼大睡起来,臬台大人参上一本,愚兄的前程可就不保了。”说完哈哈大笑。

水成雨也打了个哈哈,接着问:“这位大商贾那三房小星都是些什么人,老公祖可知否?”

“哈哈!老弟台,这事你也就是问我!”

据刘知县讲,自来官商一体,这位风老板人也有趣知礼,所以与刘知县也颇交厚,这三房小星却是各有各的来历。第一房乃是寡妇,娘家是安徽,死了丈夫后来做工的,被大老板看中。那第二房乃是本地清吟小班有名的“花旦”,至于第三房,是本地一个小家碧玉,家中生计艰难,不得已卖身作妾。

水成雨心里一动。他对于其它两个都不感兴趣。

“那清吟小班的,叫什么?身世如何?”

“哈哈!老弟台!”刘知县有点醉眼朦胧,“那可是一朵名花!本名谢彩娇,艺名小金。还是你老弟同乡,金陵人氏呢。”

刘知县显然对小金所知甚多,但是或许因为身份方面的顾虑,不愿多谈。据说这小金有个相好,乃是进京赶考的金陵秀才,和小金打得火热,后来囊中空空,小金多有接济。那时候小金有心从良,跟随着这位相公而去,可是鸨儿不同意,嫌那秀才是个穷酸。可巧这时候那秀才得了重病,无钱延医,小金前后奔跑也没能留住他,终于还是一冥不视。

小金悲恨交加,坚决要从良,恰好山西票号的风老板也在寻觅佳人,两人一拍即合,小金就在极短的时间里成了人家的小妾。她埋葬了那位相公,嫁进了芙蓉香园。可是她受尽了虐待,最终不堪大妇的跋扈,投河自尽。

可那河水并不深啊?水成雨想问。

刘知县感叹着:“我去的时候,她还在河里,头已经插入泥里了!人死得很惨!”

把她从河里弄出来,杵作(相当于法医)就去验尸。发现身上到处都是青紫,脖子上、手臂上有一抹抹的鞭痕,头发被人拽掉很多,而且中间还有焚烧过的痕迹。触目惊心!

为此专门传唤了大妇,那女人确实不是善辈,可惜小金死亡的时候有人证,所以也拿她没法。后来在折磨死第三房小妾后,自己竟然中风。

小金死后,埋骨华山之阴。

“可惜了那一手好琴!”刘知县摇着头,结束了这一席谈话。

两个人这一顿酒直喝到日已偏西,看看瓶子,喝了两瓶还多,两个人都醉眼迷离,刘知县还记着让人把水成雨送回去。

水成雨进门的时候,雨就开始下了。他真的醉了,竟然不知道避雨,呆呆地站在海棠树下,痴了。

也许他不敢举步,贾岛醉来非假倒,刘伶酒后不留零。那要是一走,说不定也跟着小金,学李白先生水中捉月去了。

水成雨先生思维不太连贯了,但是倍加活跃,星宫之君也要醉琼浆呢,他水成雨偶尔一醉,并非常有之事,实在无伤大雅。古来圣贤,谁不寂寞?惟有饮者,尚留其名。

醉了,醉了!

水成雨回到梦桃轩的时候,已经深宵。身上衣服都湿了,小桃也不知哪里去了,凌利也没见着,看来没人觉得他这时候回来,都在掷色子玩呢。

梦桃轩黑古隆冬的,推门进去,点上灯,四面簇新的墙壁也显得愁容惨淡,水成雨感到格外无聊了。

恰在这时,数点雨声风约住,而水成雨隔帘相望,一簾花影月移来,水成雨顿时觉得醉得不那么厉害了。


第八章 梦里何曾到谢桥?

等一觉醒来,水成雨头也不疼了,他还在想着他的历史题材的小说《风流恨》,可是自己实在没有创作的欲望了,因而他暂时放下了。他想起了小金。

他今天决定去小金的坟前祭奠一番,让凌利带上酒,二人就出发了。

华不注山孤峰一座,在鲁北平原上可以说是个制高点了。在山脚抬头一看,还有点插云的感觉呢。

沿着泥泞的小路,主仆二人来到一片荒林,树多是梧桐树,这要是春天来,满树花开,绝对有杏花村的味道。

林中是沙路,软绵绵的,雨后正适合行走。

一座孤坟,出现在面前。

一块木板,上写着“小金之墓”。就这么简单。

水成雨摆上酒,在心里祈祷小金的魂灵安息。

美人何寂寞!看着这座孤坟,水成雨知道了小金的遗愿。

水成雨坐在坟前,一个人默默的想着,小金的故事就这样连缀成篇。

一个人只身漂泊来到济南,小金进了清吟小班。凭着一手好琴,小金成为“花魁”。在这里她邂逅了曹雨人相公,本拟身有所归,却不料曹相公身染沉疴,撒手西去。小金悲痛之余,有点失去理智,急急乎从良,却不料所择非人,落入深源。

风夫人的确是个疯妇人!她虽然自己不能替风家生个儿子,但却不容风老板纳妾。风老板有事外出,她就在家里对这些小妾又打又骂,尤其是对于小金,因为出身问题,拿着鸡作筏子,打骂成为家常便饭。

水成雨似乎看见了风老板的夫人拽住小金的头发,恶狠狠得在头上点上一把火。或者令下人拿着鞭子去抽她,小金无助的看着风老板,而风老板也无奈其何!

小金既感于曹公子之死,又懊悔自己所托非人,整日里以泪洗面。望家乡路远山高,最终,小金了无生趣,遂在埋琴之后,投河自尽,就这样无可奈何花落去。

小金真的想家啊!想金陵的秦淮河、玄武湖、梅花山,金陵真好!石城虎踞,扬子江,燕子矶,她多么希望再看一眼!

死后魂魄无所依托,在花园里悲愤莫名!没想到老天送来个水成雨。可是她不能向他诉说,正如她说的,人鬼殊途,她只好采取各种手段再现了她在这个园子里的生活,如果那也叫生活的话。

水成雨不愧是水成雨,他是个有心人,他了解了洞彻了她的想法,或者说是遗愿。

而水成雨最终完全读懂了她的意思,他明白了她生不能“哭向金陵”,也要“香魂返故乡”,说不定还希望能和曹雨人死而同穴呢。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早晨,水成雨带着小金和曹雨人的骨灰,回到了金陵。他就这样结束了他的芙蓉之旅,他不打算写什么历史小说了,他开始创作长篇现实主义悲情小说:

《风流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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