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面是十字路口,刘声看到红灯刚刚变成了绿灯,因为车少,路面显得不那么拥挤,没有一点堵车的迹象,刘声觉得把车子稳稳地驶过十字路口根本没什么问题。
麻烦的是,正在刘声打算把车子稳稳当当驶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的视觉突然遭到了一场大雾的袭击,它们像一场浓烟一样,以猝不及防的速度迅速弥漫了整条马路,刘声看到近在咫尺的绿灯迅速被大雾吞掉了,而一个女人却以同样猝不及防的速度清晰地出现在车前,刘声看到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棉线衫,脸色和嘴唇苍白如纸,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她是突然扑到车前来的,因此刘声觉得她像一片被大风刮来的白纸一样,猛烈地贴在了挡风玻璃上,刘声一下子跟她的眼睛遭遇了短距离的对视,刘声发现她的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任何内容,如同两个幽深的隧道的入口。
刘声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出现了一种烧灼般的疼痛。那个突然扑到车前来的女人在给刘声的眼睛带来了一种烧灼般的疼痛之后,就如同一个倏忽而来的影子一样迅速消失不见了,刘声觉得他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方向感,他直觉车子在可怕地偏离正常车道,而前面不远处就是车流密集的十字路口,突如其来的大雾此刻完全遮蔽了红绿灯,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张大网笼住了他。
这个时候刘声隐约想起附近有个紧急停车带,现在,刘声在意识里辨别着它的大体方位,然后一打方向盘,把车子向他想像里的地方开过去。瞬间之后,刘声就听到车子底盘撞击到人行道边上的沉闷声响。
刘声在听到车子底盘与人行道相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之后,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他摸了摸胸前,发现自己甚至没有系上安全带。他一向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
陈冉飞
交警陈冉飞觉得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这个城市今年气候很怪,似乎有一种被冬天沉沉缠绕了的感觉,已经三月底了,没有任何要转暖的迹象,持续不停的阴霾天气死死笼罩着这个城市,交警陈冉飞站在这个十字路口执勤的时候,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蒙着灰尘毫无生气地穿行,时时产生呼吸艰涩的感觉。
陈冉飞站在安全岛内四处环顾的时候,因此经常无端产生不祥的预感,按惯例,阴沉沉的天气似乎总是车祸多发的因素之一,司机们也难以在这样的天气里保持一种轻松愉快的好心情。
但是今天陈冉飞心情很不错,较之过去了的漫长冬季,今天白天出现了难得的明亮阳光,陈冉飞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甚至看见来来往往的车辆在穿梭而过的时候,车窗玻璃反射出了碎银子一般的细小光芒,这使陈冉飞感觉车辆们如同一条条不停穿梭的鱼,那些反光是鱼身上一片片银光闪闪的鳞片。
现在是晚上七点半,阳光退去了,灯火依次亮了起来,而陈冉飞觉得似乎白天的阳光和温暖还在,没有一丝风。总之这是一个标准的温暖的春夜。
交警陈冉飞心情很放松,他觉得在今天这样的好天气里不会有什么车祸发生,他微笑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过半个小时就该下班了,他感觉到腹内涌上来一阵阵饥饿感。
陈冉飞于是在转身的时候扭头向右边舞水路边上的“活水园”看了看,他打算下岗后去活水园吃上一盘热腾腾的水饺。活水园是这个城市远近闻名的饺子店,现在它门前亮着七彩灯光,像舞水路上一颗耀眼的明珠。
陈冉飞做好这个打算以后,黄山路方向的红灯亮起来了,陈冉飞把身体向左转了九十度,现在他站在面向舞水路的方向,身后不远处,离十字路口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他刚刚扭头看过的活水园。十字路口现在车辆不是很多,在他视野里此刻出现了一个女孩,也许因为女孩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丝巾的缘故,陈冉飞觉得女孩在灯光璀璨的街上看起来很显眼,她长着一副玲珑精致的身材,似乎若有所思地走在人行道上。
陈冉飞感觉到了一种视野被填充的愉悦感,他面带微笑地直视着女孩以及马路上渐渐驶近的车辆,它们正准备在红灯亮起之前轻松穿过十字路口。这个跟舞水路同名的十字路口去年夏天拓宽之后红绿灯时间延长到了八十秒,堵车现象比以往明显减轻。
现在陈冉飞看到一辆黑色奥迪似乎出现了一点意外情况,它在渐渐驶近的过程中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它慢下来的感觉确切地说不像减速,倒像是突然停顿了一下似的,如同一个人在方便的过程中突然打了一个尿噤。
职业敏感使陈冉飞意识到了这辆奥迪跟其它车辆的不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它惯性极大地冲向了路边。
陈冉飞吃惊地张大了嘴,他看到那个胸前飘着一条红色丝巾的女孩正若有所思地走在人行道上,而那辆奥迪正向着她冲了过去,砰地一声撞在了人行道边上。
女孩显然被吓了一跳,因为在这之前她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根本没意识到这样一场惊吓的突然降临,她看着那辆停下来似乎在艰难喘息的奥迪,连连向后倒退了好几步。
陈冉飞迎着女孩和奥迪快速跑过去。
我想,如果我在舞水公园多坐上几分钟,也许就不会遇上这辆突然失控的奥迪车。
当然,也许在我走上这条舞水路的时候,就开始有些意外事故在等着我了。我无从想像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意外事故,似乎它们跟这条名叫舞水路的马路息息相关,因为当我坐在舞水公园里遥望着这条马路隐去阳光换上灯火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对于它的强烈向往,似乎有什么事物会在我踏上它的时候发生。
这种感觉很奇怪,它越来越强烈,最后我不得不从舞水公园那条木质长椅上站起身来,穿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出这个精致而美丽的街心公园,走到舞水路上来。我站在舞水路上看了看,决定向西走一会儿,灯光很美,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站着一名交警,红绿灯在不停变幻,我想从那条斑马线上穿过十字路口,路口西边不远处有家名叫活水园的饺子店正闪烁着七彩的灯光,看起来非常令人产生食欲,我想我可以在那里解决我的晚饭。
我走到舞水路上的时候,觉得周身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包围,它们像夜晚的灯光和空气一样无所不在,让我不自觉地紧张激动兴奋和不安。我向四周看了看,人行道上散布着一些用水泥砌了边的苗圃,苗圃里栽种着法国梧桐,人行道外面是静默的建筑,或者开阔的绿地,绿地在夜晚显得比白天肃穆。这个时间段好像车辆不是很多,舞水路和黄山路交叉成了一个十字,在路口处交汇了一下,然后又各自延伸而去。
我慢慢地走着,一边向四周看了看,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这就使得那种奇怪感觉显得有些毫无来由。
然而我的不安却分明在渐渐加剧,我甚至确信就会有什么意外在这条马路上发生了。就在我无从猜测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向后张望了一下,看见了一辆黑色轿车正打算驶过十字路口。不安和兴奋加剧了,我想它一定希望在红灯亮起来之前顺利驶过十字路口,而红灯亮起来的时间还早,但是它会像它希望的那样,稳稳当当驶过去吗?
最后的结果是,我看到它箭一样向路边冲过来,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兽,砰地一声撞在了人行道边上。
这场意外发生得非常快,很显然它是突然失去控制的,没有任何其它车辆跟它产生过摩擦。
我感到非常奇怪,这种感觉甚至冲淡了我所受到的惊吓。似乎我在踏上舞水路时产生的那种不安感觉,预示的正是这场事故的发生。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这辆黑色的奥迪车,车里的中年男人正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他看起来很疲惫,神色里有着还没散去的恐惧以及疑惑。这个时候,一直站在十字路口处的交警飞快地跑过来,他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一转眼就跑到了车子跟前。
这是一个年轻交警,他看起来对处理这种交通事故很在行,他迅速地弯下身子查看了一下车里的中年男人,问他是否有事,然后打开车门,确认了一下他的确没事,这时年轻交警直起身来走到人行道上,问我说,你有没有被伤着?我摇摇头说,没有,他又问我,有没有被吓着?我说,没事现在已经好了,他说,不用去医院?我笑了,说不用,我很好。他也笑了,牙齿很整洁。
年轻交警冲我笑了笑以后转身查看了一下车子外观,最后问车里的男人能否走下车来。男人很显然仍然处在惊吓后的紧张之中,他下车的时候腿有些发抖,年轻交警在确认他不需要去医院以后就掏出一个本子,拿出笔,开始询问一些问题。
事情的确有些奇怪,我想我的不安感觉可能并未因为这场意外的结束而同时结束,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在上演——我听到车里下来的中年男人一直在向年轻交警描述一场并不存在的大雾,他反复强调说是因为刚才的一场大雾使他失去了方向感。他说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一场浓重的大雾,他在车子里面什么都看不清了,甚至红绿灯都消隐在大雾里,他说是因为大雾使他没法继续让车子保持正常。
男人明显心有余悸,我看到年轻交警停止了记录,他微微皱了皱眉,说,看来你是受了惊吓,大脑神经受到了轻度刺激,我建议你去看看医生。
男人否认,说,没有的事,我好好的,当然刚才是受了一点惊吓,不过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我很正常。
交警说,刚才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样一场大雾,尽管是夜晚,但是天气一直很好,空气很干净。
年轻的交警说完这句话后转头看了看我,我点点头说是的,刚才根本没什么大雾,天气很好,特别是夜晚的空气,很纯净。
年轻交警又看了看我,我从他眼中读懂了他想对我说的话,他可能是想再次告诉我说,他确信这个男人在刚才的意外中受到了刺激。
我不置可否。我脑子里很混乱,我有些感觉,似乎男人并非完全因为受到了刺激而臆想了那样一场大雾。这种感觉当然来自于我内心里一直隐隐存在的不安。
最后男人疑惑地看了看马路,似乎在确认刚才是不是真的有一场大雾突如其来地降临又飞快地散去。显然他没有给自己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的神色一直有些惊恐,最后他忧心忡忡地说他没事了,车也没事,只是底盘碰了一下,他可以继续开着它穿过十字路口。
年轻的交警建议他回家之后吃点镇静药,睡上一觉,也许那样他就能飞快忘掉一场不存在的大雾。最后他关心地问他将要把车子开到什么地方去,远不远,男人说,不远,过了十字路口就到了,活水园饺子店。
交警陈冉飞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些可笑,根据以往经验,他确信奥迪车里的男人,也就是活水园饺子店的店主——他说他叫刘声,被差点发生的车祸吓坏了,以致使他的大脑产生了幻觉。
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还不坏,刘声看起来除了大脑受了点刺激以外,其余一切很正常,他坚持重新发动了那辆黑色奥迪车,这次他稳稳当当地驶过了十字路口。刘声发生的这场小意外没对舞水路和整个十字路口产生什么影响,他把车子开走之后,陈冉飞甚至怀疑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
陈冉飞看了看依然站在人行道上若有所思的女孩,拍拍手上的灰尘,对她说,我该下班了。女孩说,哦。她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仍然站在人行道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陈冉飞想,这个女孩可能是被吓坏了,于是他再次小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陈冉飞看到女孩再次笑了,女孩有着清秀的五官,细腻如瓷的肌肤。陈冉飞看到女孩似乎被自己惊醒了的样子,又问道,你没被吓坏吧?
女孩说,没。
陈冉飞问,你打算去哪,我陪你穿过十字路口吧。
女孩说,打算去活水园吃晚饭。
陈冉飞也笑了,他说我也打算去活水园,我们一起去吧?
女孩再次笑了笑,不置可否,开始走向斑马线。陈冉飞走在女孩身边,他们快速地走过了十字路口。
陈冉飞和这个女孩一起站在门里向大厅巡视了一下,他心里有些想笑,他觉得女孩也和他一样,在走进这扇玻璃门以后,下意识地开始了对店主刘声的寻找。当然他们没找到刘声,大厅里秩序井然,服务员端着盘子在桌子之间穿梭,很显然刘声此刻正呆在他应该呆的地方,比如办公室之类可以休息和镇定一下心神的地方。
陈冉飞和女孩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边坐下来,他们各自点了喜欢吃的水饺之后,就喝着茶水沉默了下来。陈冉飞觉得女孩一直在若有所思,她好像心神不宁,看了一会儿窗外明亮的街道,就把头转回来在大厅里四处张望。陈冉飞很想跟这个女孩聊一聊,他认为他们之间完全可以聊得很愉快,比方说他们可以聊聊刚才在舞水路发生的这场小意外,他一直想跟女孩再说说他对刘声的看法,他觉得刘声肯定是让这个意外吓坏了,才臆想出了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雾。
但是女孩显然没有注意到陈冉飞有跟她聊聊的想法,似乎有一些别的东西在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可是女孩好像很茫然的样子,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于是她不停地在大厅里四处张望。陈冉飞想,女孩可能是被吓坏了,尽管她自己并不承认。他小心地问女孩说,你在看什么?
陈冉飞听到女孩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我有些担心。
陈冉飞不清楚女孩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事情在让她担心呢?于是他很响亮地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很明亮地笑了一声,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刚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什么危险都没发生吗?没事的,别担心。
但是女孩依旧神色古怪,陈冉飞觉得有很多东西隐藏在女孩的感觉里,陈冉飞说不出来那种感觉里都包含了一些什么东西,或许有一些恐惧,一些兴奋,一些不安,还有一些期待?陈冉飞不敢确定。这是个很不一般的女孩,陈冉飞这样想道,她不属于以往他见过的任何类型的女孩,她有点忧郁,对,陈冉飞确认她有点不易觉察的忧郁,她在忧郁地四处张望,似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陈冉飞希望服务员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水饺端上来,那样可能面前的这个女孩就会停止四处张望,而专心对付晚饭。然而不久之后陈冉飞就发现女孩依然沉浸在不安之中,她慢慢地吃着水饺,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间或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看大厅。后来陈冉飞发现女孩正在古怪地笑,女孩笑的样子,陈冉飞确信有些古怪,她的眼神越过陈冉飞的头顶,陈冉飞转过身去,看到他身后是一堵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挂画很普通,大多数酒店墙壁上都挂着的那种山水静物画。
后来陈冉飞看到女孩停止咀嚼,他听到她再次说了声,我有些担心。他刚想安慰一下这个脸色有点苍白的女孩,忽然就听到似乎是不远处的操作间里发出一些忙乱的嘈杂声,面前的女孩放下筷子忽地站了起来。
陈冉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厅里的客人也开始东张西望。但是不久就一切正常了,操作间里安静下来,刚才跑到里面去的服务员陆续返回到大厅,端着盘子穿梭在桌子之间。陈冉飞看到女孩坐了下来,托着腮沉浸到了若有所思的状态当中,他招招手叫来了提着水壶送饺子汤的服务生,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服务生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不太清楚,好像老板屋里起火了,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烧起来了,不过火势不大,刚刚烧着就被扑灭了,没烧坏什么东西。
陈冉飞忍不住摇头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个名叫刘声的男人似乎今天运气不太好,先是差点出了车祸,现在又差点发生火灾。刘声想把他的想法跟对面的女孩说说,这时他发现对面的女孩依旧在看着他身后墙壁上那幅挂画,嘴角边挂着一丝古怪的笑容。
陈冉飞觉得女孩保持那一种姿势和笑容似乎有些时间了,他忍不住问女孩说,你在看什么?女孩好像从一场梦里惊醒,她倏地收回目光,陈冉飞觉得跟现在女孩清澈明亮的目光相比,似乎刚才她的目光有些散,还有些乱,似乎那些目光并不是女孩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目光。女孩笑了笑说,没看什么,吃饺子吧。
刘声回到活水园饺子店的时候,觉得刚才发生的意外像场梦。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掏出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这使他有些镇静下来。镇静下来的刘声把自己陷进了椅子里,他想他需要好好回忆一下刚才在舞水路上突然来临的那场大雾,以及大雾里出现在挡风玻璃前的乱发女人。
首先,刘声确信刚才发生过一场大雾,如果没有那场大雾,他是不会在那么宽阔且没有多少车辆的马路上把车子撞上路边的,他自认为他的车技很不错。但是十字路口处的年轻交警却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大雾,人行道上的女孩子也十分肯定地认同交警的话,那么,到底是谁说错了呢?刘声觉得交警和女孩子都没有骗他的理由和必要,这么说,是他自己错了?
刘声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看窗外,舞水路到处灯光璀璨,根本就没有下过一场大雾的迹象。难道,那真的只是他幻觉里的一场大雾?
还有那个女人,身穿白色棉衫,脸色苍白如纸,头发乱如枯草的女人,刘声在想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禁不住抖动了一下,他觉得他的抖动有些激烈,他甚至听到了旋转椅子弹簧处发出轻微的喀嚓声,仿佛不堪重负的那种声响。刘声觉得他的头有一种想要裂开的疼痛,脑袋里似乎有一阵阵的雷鸣,他想,为什么那个女人看起来跟张晚那么相像呢?
刘声在这个阳光明亮的中午感到了一阵一阵的寒冷,他努力回忆一个名叫张晚的女孩,这种回忆使他发现,他似乎差不多快要忘了这个名叫张晚的女孩的样子了,如果不是那个突然扑到挡风玻璃前的女人,刘声觉得他可能会一辈子不再想起张晚了。
刘声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跟那个年轻交警说起突然扑到挡风玻璃前的女人,他只是反复说了那场突然降临的大雾。现在他有些明白,是因为他在那一瞬间发现女人长得酷似张晚,所以才有意识地隐瞒了这个细节。现在他有些庆幸没有说起这个细节,如果他说了,那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那个名叫张晚的女人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他说起她来,那个年轻交警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把他当成精神病人送到医院去?刘声不敢肯定。
张晚,这个死了二十年的女人,刘声几乎把她遗忘了。现在刘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张晚是出车祸死去的,而车祸发生的地点正是舞水路,可能正是他刚才发生意外的地方,对,那个接近十字路口的地方。刘声感到头皮发木,舞水路上发生意外时的大雾和乱发女人带给他的惶惑,现在正变成越来越清晰的恐惧,他希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幻觉,而他清楚地知道,即使那只是一场幻觉,也绝不是普通的幻觉。那究竟是谁?她长得跟张晚那么相像,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呢?
刘声把自己深陷在椅子里,他又燃起了一支烟,他试图通过烟的辛辣平息他内心里的恐惧感。现在刘声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普通的挂画,大厅墙上也挂了同样的一幅,刘声很喜欢这幅画,画它的是中学美术老师程唯。自从程唯送了这幅画给刘声,他坐在这间办公室或是到大厅里转悠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它,看到它刘声就觉得像是看到了30岁的美丽老师程唯。
刘声希望让程唯占据他脑子里的空间,以便驱赶恐惧感,但是他发现他的希望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结果:刘声闻到从那幅挂画上传过来一阵烟火的味道。起初刘声以为是手里的香烟散发出来的,但是很快他就弄明白了那种怪味来自于墙上的挂画,然后,更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一簇小火苗悄悄从挂画底边燃起来,像一只小舌头舔着挂画,既而火苗越燃越大,似乎是在一瞬间,整幅挂画就被熊熊的火苗吞噬了。
刘声陷入了无边的惊惧里,他觉得全身没有一丝力气,而那幅挂画正在兀自燃烧着,也许只是两分钟,它就变成了一些细小的灰烬,一丝丝地从墙上落到了地板上,在地板上铺了散乱的一层。刘声看到就连裱画的木质边框也被烧得无影无踪了。
刘声无法让自己的身体从椅子里站起来,火苗正在减弱,最后只剩下细微的一小簇,如同刚刚燃起来时一样,在墙上攀爬着。刘声恐惧地大喊起来,他看到一个服务生推门闯了进来,然后很多服务生从操作间里拎着水桶端着水盆跑了进来,但是这个时候火苗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在空气里沉沉悬浮着,刘声觉得它们穿透肌肤抵达了他的胸口,压得他无法正常喘息。
陈冉飞
陈冉飞跟女孩一起吃完晚饭后从活水园饺子店出来,站在灯光璀璨的舞水路人行道上问女孩接下来打算干什么,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春夜。女孩说她打算再穿过十字路口,到她来时的那个街心公园坐一坐。我很喜欢舞水这两个字,女孩轻轻地说。
陈冉飞不太想这么快离开女孩,他觉得这个女孩带给他一种不同凡响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往他没有体会过。他依然在她身边,跟她一起慢慢走向十字路口,女孩好像没什么反对的表示。走过斑马线,拐上人行道,经过刚才活水园饺子店店主刘声发生意外的地方时,女孩停下来看了看。马路上非常干净,根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就在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
拐进街心公园,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陈冉飞跟着女孩在一把木质长椅上坐了下来。陈冉飞坐下来之后发现这张长椅的位置正对着十字路口,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前面蜿蜒的鹅卵石小路,在路灯下闪着晶莹的光泽。舞水路和黄山路上有车子和行人不停地穿梭往来,车灯一闪而过的时候,像鱼身上的鳞片闪过朦胧的光芒。
陈冉飞想,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女孩的眼睛清澈得像泉水,她面带微笑地看着公园外灯光璀璨的街道。陈冉飞觉得她跟一个小时前的样子判若两人,那个时候她流露出不安激动还有一丝丝看起来诡异的期待,她的笑容很古怪。这种判若两人使陈冉飞觉得困惑,同时他感到了一种新鲜和好奇。
陈冉飞想起他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于是他向女孩提出了这个问题,女孩说他叫王每。
陈冉飞觉得他以前没怎么见过这个女孩,如果她以前就经常在舞水路上走动,她这么特别,他是不会对她毫无印象的。于是陈冉飞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名叫王每的女孩告诉陈冉飞说她以前的确没来过,她刚刚在饺子店对面的春都花园租了房子。她说她是在报纸租房广告上找到这套房子的,她找了很长时间的房子,也换了几家,只有这回她很满意。
三
似乎感到没有其它话题可以聊,名叫王每的女孩重复了一遍她对位于春都花园那套房子的满意,她说她通常的做法是按照报纸提供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跟租屋主人通电话,那天她是最后拨了这家电话号码的,主人留的是手机号,是个女人,声音很特别,听起来似乎很遥远,有些沧桑。王每说,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的声音,我们约了个晚上在租屋里见面,她长得很美很优雅,我们谈了谈房租的问题,双方都很满意,于是我就搬了进来。我想我短时间里是不会再搬家的了,你知道吗,自从我决定一个人住,我换了有十几家房子了。名叫王每的女孩笑着说。
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呢?陈冉飞觉得很好奇,这个女孩看起来年龄不大,却搬了有十几次家了。
接下来女孩告诉陈冉飞,她是个作家,自由写作,喜欢一个人无拘无束地生活。她喜欢这个地方,说不上来为什么,一见如故大约就是这样的吧,女孩笑着说。她说她以后写东西写累了,会经常到这个名叫舞水公园的街心公园坐一坐,或者到舞水路或黄山路上走一走,
陈冉飞被女孩感染了,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他想他以后就会经常在指挥交通的时候看到这个名叫王每的女孩了,这使陈冉飞感到了一种快乐的降临。
我不知道燃烧起来的那幅画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很奇怪的是,燃烧发生之前我似乎对名叫陈冉飞的年轻交警身后墙上那幅挂画产生了一种警觉,我对它产生了深深的不安。我甚至觉得在店主刘声呆着的那间屋子里燃烧起来的挂画应该跟大厅墙上那幅是一样的,我几乎可以确信,那是相同的两幅画。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而且可怕的是,我在抬头看那幅画的时候,内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欲望,似乎我希望它会无缘无故地燃烧起来。由此我确信店主刘声屋里的那幅画一定是无缘无故燃烧起来的,没有任何明火造成了它的燃烧。就是说,那应该是一种自燃。
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有了以往没有过的奇怪欲念,当饺子店店主刘声开着那辆黑色奥迪车慢慢接近我身边的时候,我曾经怀疑他会不会像他预期的那样,稳稳当当地开过十字路口。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我想那车子原本是完全能够在红灯亮起来之前从从容容、稳稳当当开过路口的。
那么,是我的欲念造成了车的意外,以及画的自燃吗?这有些可怕,我一向是个普通善良的女孩,二十年来没动过什么邪恶的念头。而且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被欲念左右的事情发生,这太离谱了,跟我们的正常生活相去甚远,我认为那大约只是恐怖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情节。
在我躺进被子里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这套房子的主人打来的,我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在电话里问我是否住得惯,我说我感觉很好,这里的月光似乎都比别的地方美丽,她笑了两声,说,祝你晚安。
这个女孩的声音再一次让我感觉到了诱惑,我想像不出来一个女孩是怎么样才把自己的声音弄成这样的,低沉,沙哑,沧桑而又遥远,带着一种荒野里的空旷感。而这个女孩只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她的声音本不应该如此沧桑。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种声音充满了诱惑力。
李季究竟有多少个网名,可能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变换着不同的名字上网,到聊天室里跟众多女人聊天。比如今晚他取了个“花花剑客”的名字进入网易的城市联盟里,他进入的是一个名叫“女过三十”的聊天室,以往他一般喜欢跟女孩子周旋,今晚他突发奇想,想试试跟寂寞少妇聊天会是什么感觉。
他很快就跟一个名叫“寻找李季”的女人聊上了,当然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名字吸引了他。他对“寻找李季”说,我想弄清我是不是你要找的李季。
“寻找李季”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李季,我并不认识我要找的李季是谁。
李季说,这样的寻找太盲目了,估计会有成千上万的李季回应你。你是在找初恋情人吗?
“寻找李季”说,不,我在找我丈夫情人的丈夫。
李季说,这么回事,你想跟李季联手拆散他们?
“寻找李季”说,不,我只想认识一下李季。
李季说,哦,他可真是个倒霉蛋儿。
“寻找李季”说,难道你肯定这个倒霉蛋不是你?
李季说,是也没关系。
“寻找李季”说,为什么?跟你爱人感情不好吗?
李季说,男人不都热衷于喜新厌旧寻求刺激吗?
李季又说,我愿意把自己当成你要找的李季,让我们来开始这个游戏吧!
“寻找李季”说,既然你愿意把自己当成我要找的李季,那我就把你当成我要找的李季好了。
李季有些莫名的兴奋,他想,这种机遇可真是太奇妙了。长久以来李季感觉到他的生活过于单调了,单调得让他感到不耐。他清楚地知道他早就在等着一场婚外情的来临,但是好像他一直没遇见过他想像里的婚外情的对象。而这个名叫“寻找李季”的女人让李季感到了一种兴奋,毫无疑问,李季觉得一场游戏正在他眼前一点点展开,他对即将来临的偷情过程踌躇满志。
“寻找李季”说,既然找到李季了,我以后就改用别的名字上网了。
李季说,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寻找李季”停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然后发过来三个字:天堂鸟。
“寻找李季”在午夜零点的时候准时结束了跟李季的交谈,李季关闭了聊天室页面,正准备关机,突然发现他设置的墙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样子。他最近设置的墙纸是一幅南方水乡画,而现在,他发现闪着光波的湖水和水上漂着的乌蓬船一律不见了,整个电脑屏幕上孤零零地盛开着一朵李季叫不上名字的花,橙色的花和绿色的叶子,花和叶子的形状一律尖尖细细的。
李季觉得很纳闷,他不明白这朵花是什么时候跑到电脑屏幕上的,李季记得他开机的时候,屏幕上还是一片闪着光波的水,水上漂着那只好看的乌蓬船。而且,这是朵什么花呢?
这个时候李季听到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他飞快地跳起来奔过去打开了门,他想也许程唯会知道这是什么花,女人们对花要比男人了解得多。李季现在特别想知道它是一朵什么花。
李季把程唯拉到书房,指着屏幕上那朵橙色的尖细花朵问程唯知不知道那是一朵什么花,程唯看了一眼,说,天堂鸟。
李季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他想起了刚刚跟他在网上结束交谈的名叫“寻找李季”,后来又改名叫天堂鸟的女人,李季觉得这事挺有意思的,太巧合了。但是李季随即又感到了这朵花出现在电脑桌面上的不可思议,它是怎么自己跑到桌面上来的呢?还是李季自己在网上下载了这样一朵花,将它设置成了墙纸,而后来他又忘记了?
这个夜晚,李季为了这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电脑桌面上的天堂鸟而失去了睡眠。
程唯觉得刘声今天似乎不大对劲,这使她有些莫名其妙,她记得她从未看见刘声这么惊慌失措过,他一向是个沉稳干练的男人。
刘声是在晚上九点多给她打电话的,他约了她在一间茶室里碰头,可是程唯发现刘声没开车,他是打车来的。程唯到了之后发现刘声好像已经到了很长时间了,他一杯一杯不停地喝茶,程唯发现他似乎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而他们的上一次幽会也只不过是在三天以前。
程唯坐下之后,刘声停止了喝茶,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十只手指插进头发丛里,那样呆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抬起头来。刘声重新抬起头后告诉了程唯一件事,让程唯产生了一阵短暂的不快,她听到刘声说,程唯,你送我的画没了。
程唯问刘声说,你说什么?画没了?怎么没的?
程唯听见刘声小声说,烧了。然后刘声又像是解释似的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它自己烧起来了,我眼睁睁看着它不过一分钟就烧成了灰烬。
程唯不相信刘声的话,她想,好端端的一幅画在墙上挂着怎么会自己烧起来呢?这太不可思议了,显然刘声在撒谎,程唯说,是不是尚小月搞的鬼?
刘声说,不是。
尚小月是刘声的老婆。
程唯不太相信刘声的话,但是她发现刘声神色有些张皇,这使她有些心疼起刘声来,她绕过桌子坐到刘声身边,说,没事,烧了就烧了吧,我再给你画一幅。
程唯向刘声的怀里靠了靠,她奇怪怎么刘声今天看起来对她不是那么感兴趣,而在以往刘声只要跟程唯呆在一起就想跟她亲热。刘声的表现让程唯觉得纳闷,同时也令她不太习惯,她把房间看了一遍,立即就喜欢上了顺墙铺开的那一圈日式榻榻米。
程唯发现刘声有些心不在焉,而她却觉得自己很渴望,也许是这一圈日式榻榻米令她产生躺在上面的缘故,程唯这样想道。程唯舒服地躺在榻榻米上,刘声的脸离她很近,她再一次觉得刘声今天不大对劲,他好像很张皇和疲惫,他趴在她身上时,眼睛甚至没有看她,而在四处张望,似乎担忧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而且程唯觉得刘声没有什么力量,似乎在敷衍了事,这使程唯很不高兴,她皱着眉头要求趴在她身上的刘声用心一点。
程唯觉得刘声根本没听见她对他说的话,他只是抬着头不安地四处张望,他甚至看了看他们的头顶。程唯把眼光顺着刘声的眼睛移上去,发现刘声看的是她头上方墙壁镶嵌的一盏壁灯,程唯并不觉得那盏壁灯有什么好看,它很普通,散发着一种粉红色的光。
但是刘声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声,程唯听见刘声好像在说,它不会掉下来吧?
程唯有些恼怒了,她的感觉迟迟不能达到顶峰,总是在边缘地带游移,她觉得这跟刘声的张皇不安有关,他的样子影响了她的感觉。它迟迟不来令程唯非常恼火,她对刘声说算了吧,同时她屈起腿开始用膝盖顶刘声的小腹,这个时候她看见刘声突然张大了嘴巴,刘声猛地把身子从她身上直起来,并拽住她的肩膀把她从榻榻米上抓了起来,与此同时,程唯听见有个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到了榻榻米上,发出一些零乱的碎裂声。
就像刚才刘声所担忧的那样,一直散发着粉红色灯光的壁灯竟然真从墙上掉了下来,这让程唯感到匪夷所思,她感觉到胸口在激烈地跳动,那盏壁灯离榻榻米只不过一米半的距离,但是落到榻榻米上之后却碎裂得不成样子,粉红色的磨砂玻璃像被人用铁锤子砸过一样,裂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程唯的胸口咚咚直跳,她想,如果那些碎片溅到了她的脸上,她会不会毁容?如果它们中的一小片落入了她的眼里,她会不会失去眼睛?她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后怕。
这是今天晚上发生的第三个意外,刘声想。
刘声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四件意外事故发生,他觉得他对此毫无把握。
程唯被那只壁灯的突然掉落吓着了,她的身体有些颤抖,刘声也是,刘声觉得那么小的一只壁灯其实根本不应该碎裂得那么严重,它离榻榻米也只不过有一米多高,而且榻榻米是木质的,刘声觉得那只灯即使掉落到水泥地上也不至于碎裂得那么严重。
很显然,这是今天晚上发生的第三件意外事故,刘声现在认定他的生活里正在出现一种可怕的苗头——有一些意外事故正像一些野兽一样匍匐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窥视着他,随时都能蹦出来,给他以猝不及防的惊吓和打击。
四
刘声费了很大劲才安抚住程唯。这是个娇弱的女人,她是刘声十六岁女儿刘文文的美术老师,刘文文酷爱画画,她很崇拜自己的美术老师。当然刘文文并不知道她的父亲跟她的美术老师偷情的事情,刘声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的女儿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之后,会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以往刘声想过几次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刘声根本没有精力顾及这样的小事情,他觉得他完全被一种恐惧感给攫住了。他出来的时候没有开车,就是说,他有些惧怕舞水路和黄山路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了。
从茶室出来之后,受了惊吓的程唯问刘声怎么没自己开车来,刘声想了想,还是没告诉程唯。他想,如果告诉程唯的话,他应该怎么说呢?难道他要告诉程唯他刚刚在临近舞水路十字路口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他在车子挡风玻璃处看见了一个女孩,一个酷似张晚的女孩?
当然程唯并不知道张晚是谁,这样一来,刘声还得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来讲述关于张晚的事情,刘声觉得他没有足够的精力讲述张晚。
他们都没有什么心情,程唯看起来也无精打采。他们没就壁灯掉落的事情向茶室提出质问,甚至没要零钱就离开了。本来刘声打算跟程唯在一起好好呆一呆,他想也许那样他会平息一些,但是那只壁灯粉碎了他的念头。他们在茶室门口分了手,程唯要去学校取她忘在那儿的一些东西,而刘声打算再去饺子店呆一会儿。
刘声打了车回活水园饺子店,这次他平安地穿过了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处只剩下了黄灯在不间断地闪着,这个城市所有的十字路口晚上十点之后就只剩下黄灯了。饺子店生意很好,他穿过大厅走进办公室。
一进门,刘声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焦糊味,他看了看窗户,窗户敞开着,这是他离开时打开的,十几平米的小房间,一个晚上了,空气应该畅通了,但是焦糊味依然浓烈如初,刘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以为会在屋子里发现另外一堆燃烧后的灰烬,现在刘声觉得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但是很奇怪,屋子里一点灰烬都没有,服务员把它们打扫得非常干净,一丝灰烬的痕迹都没留下,这样一来,刘声确信那张画的燃烧绝非偶然,它似乎打算留下经久不散的焦糊味。
现在,刘声感到四周的空气似乎充满了暗箭,它们随时都能穿透空气射向他的身体。刘声想,他需要镇静一下了。他从酒柜上拿下一罐啤酒。
刘声拿的是这个城市很多人都喜欢喝的一种啤酒,凉凉的易拉罐拿在手里的时候,刘声对它充满了期待,他想也许现在只有它能令他稍微镇静一些,他需要醉,还有醉后彻底的睡眠。
刘声拿着易拉罐坐到了沙发里,他想在喝醉之后躺在上面睡一会儿。刘声打开了易拉罐,丰富的啤酒泡沫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刘声突然感到手背有一种烧灼般的疼痛——有些啤酒泡沫顺着易拉罐外壁淌到了刘声的手背上,刘声看见那些泡沫在易拉罐外壁上流动的时候正在由白色变成黑色,它们在刘声手背上发出吱吱的响声,同时冒出丝丝的气体,像烟一样缥缥缈缈地升腾起来。
刘声大骇着扔掉易拉罐,他跳起来,迅速把手放在饮水机水龙头下面,摁下水龙头。刘声看到那些黑色的泡沫被水冲散开来,像墨水一样四散流走了,刘声看了看接水槽和地板,他感到很奇怪,接水槽和地板上只有刚才流淌下来的清水,没有一点黑水的痕迹。
刘声低下头看了看手背,他的手背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仍然有烧灼的感觉,皮肤似乎正被某种腐蚀力极强的液体在慢慢烧灼着,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它,触觉很正常。刘声稍微放下心来。
刘声回到沙发旁边,那只被他扔掉的易拉罐歪倒在沙发上,啤酒已经流光了,令刘声感到可怕的是,沙发被啤酒浸润过的地方现在被烧灼得一塌糊涂,质地极好的沙发呈现出无数圆洞,那些洞或大或小,一律呈圆形或椭圆形,让刘声感到它们像是一些大同小异的陨石坑。
第四个意外事故,刘声想。
尚小月吃完晚饭后在逛街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脱落了一缕头发。
尚小月本来是打算去做头发的,她想把她的头发做成那种名叫空气灵感的样式,因为肖正同前些日子说他喜欢空气灵感。
但是尚小月还没走到美发厅,就突然发现她脱落了一缕头发。当时她只是习惯性地抬起胳膊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刘海,因为尚小月发现它们有些挡着她的视线了。但是尚小月惊骇地发现有一缕头发夹在她的指缝里,她感到很奇怪,她并没用手指去拽它们,并且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头皮有任何不适或者疼痛。
尚小月又试着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次她发现有更粗的一缕头发夹在指缝里被带了下来,她在街上啊地叫了一声,张着两手看着那缕头发,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才40岁,怎么会掉头发呢,而且她的发质那么好,美发厅的美发师每次都要对她的头发大加赞赏。
尚小月感到很惊慌,她掏出手机来想打个电话给肖正同,拨了一半号码又放弃了,尚小月想,她不能让肖正同知道她开始掉头发了,那样他会认为她老了。于是尚小月给刘声打了个电话,她听到刘声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尚小月说,刘声,我掉头发了。刘声在那边似乎没什么反应,于是尚小月又说了一遍,她说,刘声,我掉头发了。这次尚小月听到了刘声在说话,刘声说,哦,掉就掉吧。
尚小月感到很生气,刘声现在早已对她失去兴趣了,她知道。尽管她认为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尚小月问刘声说,你在饺子店吗?刘声说是,尚小月问,怎么有气无力的?刘声说,没事,出了点意外。
尚小月不知道刘声出了点什么意外,她觉得刘声不会出什么意外,饺子店生意红火,刘声还会出什么意外?她问刘声出了什么意外,刘声说,没什么,车底盘被撞了一下。
很显然刘声没什么事,只是车底盘撞了一下,尚小月站在街上决定今天不做头发了,她决定去做做美容,九点的时候再去看肖正同。
尚小月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又试着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她有些胆战心惊,生怕有更多的头发掉下来,但是后来的这几次梳理都没带下头发,这使尚小月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她想,也许是最近晚睡造成的吧。尚小月于是心情轻松地去做了美容,做完美容时间接近九点,尚小月打了个车去肖正同工作的咖啡屋。尚小月不用工作,她的丈夫刘声把饺子店开得很红火。
肖正同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都在咖啡屋里弹钢琴。他是这个城市一所音乐学院的学生。
尚小月喜欢坐在离钢琴最近的12号桌子旁边,这样她可以看见肖正同的侧身。尚小月喜欢看肖正同的侧身,咖啡屋里灯光很迷离,这使得肖正同略带忧郁的侧脸看起来很有味道。
尚小月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像以往那样坐在了12号桌子旁边,但是肖正同没有转头,他依旧沉默地弹着钢琴。大厅里的人似乎并没怎么留意他的钢琴曲,他们喝着咖啡看着窗外的夜景,或者男人女人把头凑在一起悄声说话。
尚小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不在意肖正同的钢琴曲,她只知道她很迷恋这个弹钢琴的忧郁的年轻男孩。
九点的时候,侍应生开始给每个桌子送上了小烛灯,精致的磨砂玻璃灯里盛了水,水上漂着小蜡烛,这个时候大厅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尚小月喝了一口咖啡,看着桌上的小烛灯笑了笑,她很喜欢这个咖啡屋九点到十点的这个时候,因为他们会让每个桌子上的小烛灯亮上整整一个小时。每当小烛灯亮起来的时候,尚小月都会悠闲地看着小蜡烛在磨砂玻璃杯里慢慢燃烧,蜡烛一点一点变矮,蜡油一滴一滴滴到水里的样子很美。
但是今天晚上尚小月觉到了一些异常,她看到她面前这只磨砂玻璃灯里的蜡烛竟然无风熄灭了。起初她以为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致使烛灯熄灭,但是她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大厅里根本没有一丝风,其它桌子上的烛灯都在安静地燃烧。
尚小月招手叫来侍应生,让他把蜡烛重新点上。然而不久之后尚小月发现它又熄灭了,大厅里一丝风都没有,火苗却在不停地摇摆,尚小月想看清楚它在向着什么方向摇摆,以便确认是哪个方向有风存在,但是她惊讶地发现火苗摇摆的方向毫无规律,似乎四面八方都有风在吹动着它。尚小月重新叫来侍应生,但是侍应生走过来之后,蜡烛却恢复如初,它安静地燃烧着,使得尚小月都有些怀疑她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整个晚上,尚小月桌子上的小烛灯都在跟尚小月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最后尚小月不得不要求侍应生在她桌子旁边站一会儿,但是侍应生站了很久都没发生尚小月描述的那种场景,侍应生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尚小月,欠了欠身子就走开了。
尚小月觉得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在慢慢向她包抄过来,似乎是风,很阴冷的风,尚小月不禁缩了缩肩膀,她甚至确认就是这种阴冷的风造成了蜡烛的熄灭。而今天明明是个很不错的晴天,这个城市阴霾已久的天气在今天奇迹般地好转了,怎么还会有这么阴冷的风呢?
尚小月感觉到了一种不祥。
肖正同整个晚上都在专心地弹琴,他看到尚小月不停地招呼服务生,但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十点以后,蜡烛灯熄灭了,大厅里重新亮起朦胧的彩灯,肖正同停止了他的弹奏。他站起身来,拿起一块酒红色的天鹅绒布罩住了钢琴,然后把背包挎在肩上,低着头穿过大厅走下二楼。他知道尚小月将会在片刻之后走下来,他将跟着她去一栋她租下来的房子。
出租车载着他们在城市里穿行,肖正同沉默地坐在后座上,而尚小月像根藤蔓缠在他的肩膀上。肖正同每次都觉得尚小月带他去的那栋房子很远,今天晚上这种感觉比以往每次都强烈,肖正同看着车窗外依次闪过的灯火和建筑,恍惚间觉得他们跑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为了幽会方便,尚小月租了这套房子。肖正同每次来这里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取悦这个38岁的女人。肖正同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年轻,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肖正同迈进房间的时候感到有些异常,他觉得今晚的灯光似乎跟以往不同,它显得过于苍白,很清冷,肖正同抬头看了看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发现以往散发出晕黄色光线的灯泡变成了白炽灯泡。肖正同感到很奇怪,他记得上次有个灯泡钨丝烧了,他踩着凳子换灯泡的时候还注意过它们。他转头问尚小月记不记得那些灯泡是白炽灯泡,还是别的颜色的灯泡,但是尚小月说她从没注意过它们。
肖正同站在门里抬头看了一会儿,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同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如同被电焊之类的强光刺激了一样。他移开眼睛,换上拖鞋,打开柜门挂上外套。肖正同在挂外套的时候发现衣柜里挂着一件白色睡裙,睡裙很美丽,领口和袖口有着精致细碎的花边,裙摆很圆润。肖正同伸手摸了摸睡裙,他觉得它摸起来手感有些怪,非常凉,肖正同用手握了握一只袖口,他发现它在他手里轻若无物,像握了一把凉沁沁的空气。
肖正同在关上柜门之前又看了一眼那件睡裙,他觉得它像一个纤细的女孩的影子一样,垂在塑料衣架上。很显然这不像是尚小月要穿的睡裙,尚小月的体态很丰满。
五
尚小月从酒柜上取了一瓶红酒,倒了两杯。她喜欢在跟肖正同亲热之前喝点红酒。肖正同也喜欢喝点酒,这样他在跟尚小月亲热的时候,会使自己的大脑不那么清醒。他不喜欢清醒着跟尚小月做爱。
他们各自喝光了一杯红酒,尚小月很快就去床上躺了下来,肖正同注意到她什么都没有穿,于是他问她衣柜里那件领口袖口有着细碎花边的白色睡裙是从哪来的,他确认它的尺码跟尚小月不符。什么睡裙啊,尚小月说,我的睡裙太多了,不记得有没有那样一件了。
肖正同在冲击尚小月的时候,脑子里一直飘荡着那件白色睡裙,他确认它是另外一个人的睡裙,他看见它在他眼前柔若无骨地飘来飘去,像一抹孤魂的影子。肖正同觉得今天晚上这栋房子很异常,他关了卧室的灯,但是从门玻璃那儿透进了客厅的灯光,灯光惨白得让他有些微微的颤栗。
肖正同很快就完成了任务,由于颤栗,他坚持得不够持久,尚小月看起来有些不太满意,她在床上扭来扭去地缠绕了他一会儿才下床走出卧室。肖正同知道她要去冲澡,每次完事之后尚小月都要去冲澡。
这个时候肖正同听到尚小月惊叫了一声。
尚小月看见肖正同所说的那件白色睡裙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沙发上。它腰部的带子解开了,两只袖子分别放在两边,裙摆沿着沙发垂到了地板上,而领口则贴在了沙发背上,看起来就像有一个人刚刚穿着它坐在沙发上,后来又从它里面脱身出来,把它那样随意地留在了沙发上一样。
尚小月不记得肖正同进屋之后从衣柜里向外拿东西了,再说了他把那件睡裙拿到沙发上干什么呢?尚小月起初没对这件坐在沙发上的睡裙产生什么其它的想法,除了这条睡裙,引发她惊叫的,还有地板上的一双拖鞋。
现在,尚小月惊叫了一声之后就呆呆地看起了地板上的这双拖鞋,这是一双女式拖鞋,样式看起来有些古老了,它们一左一右地躺在地板上,那件白色睡裙的裙摆搭在上面,遮住了两只拖鞋的一部分,这使尚小月关于睡裙的想像更加具体和形象化,她几乎觉得此刻正有一个她看不见的人穿着睡裙和拖鞋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她,她感到毛骨悚然,禁不住失声惊叫了起来。
尚小月失声惊叫了一声之后,就光着身子站在客厅中间,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苍白的光线,尚小月看见肖正同快速从卧室里冲出来,他问尚小月发生什么事了?
尚小月指着地板上的拖鞋和沙发上的睡裙,问,不是你放的?
肖正同皱着眉摇了摇头。
尚小月觉得非常恐惧,难道睡裙会自己跑到沙发上来?还有拖鞋,她不记得以前在这间屋子里放过这样一双拖鞋了,但是,拖鞋明晃晃地摆在客厅地板上,以静默表示着它不容忽视的态度。
尚小月现在相信这件睡裙是今天晚上突然出现在衣柜里的,它根本不是她的。包括那双拖鞋。
但是为什么呢?尚小月感到全身毛孔都扩张了起来,她抬起胳膊发现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米粒,她看见她的汗毛根根直立了起来。
尚小月有些想喝酒了,她觉得也许喝点酒会缓冲一下心里的恐惧感。她走到酒柜旁边去取刚才他们做爱前喝的那瓶红酒,她跟肖正同各自喝了一杯后剩下的大半瓶酒。尚小月拿起酒瓶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酒瓶是空的,里面空空如也,只残留了一点瓶底。
现在尚小月怀疑在这栋房子里除了她跟肖正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这是个女人,她穿着那件白色睡裙和那双老式拖鞋,在她跟肖正同做爱的时候,她穿着这些衣物在房间里无声地走动,她还喝光了尚小月跟肖正同没喝完的那半瓶红酒。
尚小月看了看肖正同,她从肖正同眼神里看出来他也有同样的想法。然后,尚小月就看见肖正同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他进入卧室,从阳台开始一点一点向客厅推进,然后又去了厨房和卫生间,他甚至撩开卧室和客厅的窗帘向窗外看了看,最后他垂着两只手回到客厅,站在尚小月面前,很显然他什么也没找到,这栋房子里并没有他们猜想的那个女人存在。
尚小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想去卫生间快速冲个澡,然后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方。她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似乎没什么异常,热水器是他们进屋以后打开的,现在水已经烧到了让她满意的程度,按照以往的做法,现在是尚小月好好洗个澡的时候了。但是今天晚上尚小月只想草草冲一下身上的汗味和下体的液体味,然后尽快离开。
尚小月想先方便一下再冲澡,她打开抽水马桶上的塑料盖,发现杏色的马桶壁上黏附着什么物体,她凑近了去看,赫然发现那是两缕头发,黄色的头发,尚小月马上就确认那是她的头发,而且是她晚上掉落的那两缕头发。
尚小月在卫生间里又惊叫了一声。
肖正同不得不把尚小月送回了家。他们在尚小月家楼洞口分了手,尚小月下车前塞给肖正同一沓钱。尚小月每次跟肖正同见面都要给他钱,现在肖正同离不开尚小月给他的这些钱了,他需要它们。
肖正同离开春都花园小区以后,又萌生了回那栋租屋看看的想法。他让司机把车开回那个小区。这次他没觉得去小区的路很远,似乎片刻之间就到了,他甚至觉得他没透过车窗看到多少灯火和建筑。
肖正同在黑暗里踩着楼梯上楼,掏出钥匙来打开了门,他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客厅的灯,这次肖正同发现灯光是以往那种晕黄色的,他抬头看了看,灯泡似乎变回了以往那些灯泡,而不是刚才那些散发着惨白光线的白炽灯泡。
肖正同看了看沙发,那件白色睡裙和地板上的拖鞋不翼而飞,他打开衣柜,衣柜里也空空如也,并没有他记忆里的那件白色睡裙。肖正同想起了那瓶他跟尚小月没喝完的红酒,他走到酒柜旁边,看到那半瓶红酒好好地放在酒柜上。
发生了什么?似乎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正在暗夜的舞台上上演。肖正同去卫生间看了看抽水马桶,杏色的马桶壁光亮而干净,他们刚刚还在这里看到的尚小月的两缕头发不翼而飞。尚小月说那是她的头发,来时路上掉的头发,它们居然跑到了马桶里,是什么力量在左右着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肖正同还能忆起那件白色睡裙握在手心里的触觉,凉凉轻轻的,柔若无物。他坐在沙发上,那件白色睡裙坐过的位置上似乎还残留着它凉凉轻轻的触觉,肖正同闭上眼睛,想像着刚才在这里坐过的女孩子,肖正同对她面目的想像是模糊的。
刘文文觉得她今天晚上总是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
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阅览室里很安静,刘文文觉得她似乎能听到右眼皮跳动时的声响,一下一下的,像有人在轻轻屈起手指扣击一扇门。
这种感觉非常怪异,以往刘文文也有过眼皮跳动的经历,但似乎这一次跟以往明显不同,刘文文说不出来它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之处,总之它干扰了她的学习质量。刘文文现在正在这个城市最大的一个图书馆阅览室里读书做功课,她喜欢把功课带到这里来做。
刘文文的右眼皮大约是在七点半左右开始跳动的,它的频繁跳动使她无法把精力集中到课本上。她抬起头来看了看阅览室墙角那座立式大钟,它显示的时间正好是七点半。刘文文无法控制右眼皮的激烈跳动,她觉得从那里正在悄无声息地扩散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刘文文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她抬起头来看了看阅览室,整个大厅里看起来很正常,人们都在安静地埋头看书或写东西,间或有人轻轻咳嗽,落地大钟指针不紧不慢地移动着,窗外能听见海浪的声音。这座图书馆坐落在海边。
为了平息这种不安感觉,刘文文站起身来。她打算去找份报纸看看。她的同学陶阳抬起头来问她,怎么了文文?刘文文说哦,没什么,右眼皮有点跳,不打算看书了,找份报纸去。刘文文冲陶阳笑了笑,穿过阅览室大厅,去取了一张今天的晨报。
刘文文平时不怎么喜欢看报纸,她认为报纸没什么可看的,她更喜欢看的是时尚类杂志。可是今天晚上刘文文突然想看看报纸,她为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感到奇怪。
刘文文坐下来之后,把报纸打开,平摊在桌子上,她发现报纸正像她印象里的那样,根本没什么吸引人的内容,一版二版是这个城市发生的时事新闻,刘文文不感兴趣,三版是副刊,刘文文觉得那些豆腐块像小学生作文,毫无可读性,四版是娱乐新闻,但版面的一半塞满了广告,娱乐新闻都是从别的地方摘抄来的旧新闻。
刘文文感觉到了一阵浓重的倦意,她告诉她的同学陶阳说她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他说好吧一会儿我叫你。
刘文文趴在报纸上很快就睡了过去,她睡过去之后快速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浑身布满血迹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白色棉线衫,睁着两只眼睛,眼神空洞,如同两眼深井,或是两个幽深的隧道的入口。女孩白色的棉线衫上布满了大团大团的血迹,它们像一些花朵一样开在女孩身上。
刘文文是自己醒来的,她轻轻抬起头来,发现她的同学陶阳正在专心致志地背英文单词。刘文文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些场景似乎不像是梦,它们太清晰了,让刘文文疑心现在这个城市某条马路上此刻正躺着那个身上布满血迹的女孩。
刘文文移开胳膊把视线落在报纸上,她惊奇地发现这张报纸变得陈旧不堪,纸面呈现出一种年代久远的暗黄色。刘文文再次仔细看了看报纸,这一次她发现了一个更为惊悚的问题,这张报纸并不是今天的晨报,而是1984年3月28日的晨报,并且她在一版醒目位置看到了一幅照片,照片上正是梦里出现的那个浑身布满血迹的女孩,旁边停着一辆巴士,看起来像是一辆公交车。
很显然这是一幅图片新闻,关于一场车祸的图片新闻。奇怪的是,照片上女孩鲜血淋漓的尸体特别清晰(这在一般的报纸上是很难看到的),而且也没有配发任何解释文字。刘文文感到更不可思议的是,她明明刚才看的是今天,也就是2004年3月28日的晨报,可是一觉醒来它却倒退了二十年,这怎么可能呢?
刘文文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她揉了揉眼睛,甚至抬起头来把视线穿过窗户凝望了一阵儿,确信它们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刘文文再次低下头来,她发现桌子上的报纸依旧呈现着一种年代久远的暗黄色,报纸上的日期依旧是1984年3月28日。
刘文文有些惊骇了,她推推正在背英文单词的陶阳,告诉他这张报纸在她睡觉一段时间里出现了令人诧异的异常。
事情的确出现了异常,刘文文从陶阳惊异的眼神里确认了这个事实。他们诧异地交换了一会儿目光,然后又把它们落到了这张出现异常的报纸上,报纸上已经死去的女孩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孩,刘文文禁不住发起抖来。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陶阳跟他的同学刘文文一起走出阅览室。
对于今天晚上的事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陶阳是绝对不会相信一张报纸会在一梦之间改头换面的。他把那张报纸折叠起来又展开,然后再次折叠起来,他希望看到那张报纸再次展开的时候恢复如初,以使他相信刚才只不过是他们两人的视觉出现了问题,或者说他们产生了某种幻觉。但是事实跟他的愿望完全不符,报纸依旧是年代已久的暗黄色,日期依旧是1984年3月28日,他依旧看到了那张关于一个女孩在某条马路上车祸死亡的图片。
六
最后陶阳放弃了关于他跟刘文文一起出现了幻觉的猜测,他拿起报纸,拉刘文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看见刘文文朝墙角落地大钟看了一眼,小声地说,一个小时了。陶阳不知道刘文文说一个小时了是什么意思,他想起了刘文文刚才一直跳动的右眼皮,他想,也许刘文文说的是从右眼皮开始跳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了。他有些感觉刘文文右眼皮的跳动绝非偶然,也许它预示的正是关于这张报纸的异常。
陶阳跟刘文文一起穿过大厅去还报纸,他们看到管理员正在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报纸,他犹豫是不是应该跟管理员说说关于这张报纸的事情,于是他举起了手中的报纸。他举起手中的报纸之后惊奇地发现它变得崭新如初,不再像刚才那样呈现着一种年代久远的暗黄色。他看了看日期,2004年3月28日,很正常,正是今天。他笑了笑,把报纸递给管理员。
刘文文显得忧心忡忡,陶阳说他想陪刘文文在滨海路上走一会儿。他们走到滨海路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路上行人不是很多,大海呈现出一种动荡不安的暗褐色,海面持续不停地起伏着,像有一些动物在海底不停地奔跑。海面上飞着一些水鸟,由于海面和天空是暗褐色的,所以水鸟看起来像一只只模糊的影子。
陶阳觉得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在随着那张报纸的出现而变得异常,连以往司空见惯的大海此刻都呈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阴冷。他用胳膊抱住刘文文的肩头,发现她有些发抖,他决定尽快带刘文文回家。
他们站在滨海路上的公交站点等车,17路双层巴士过了很久才在拐弯处出现,慢慢地开了过来,停靠在站点。陶阳拉住刘文文的手上了车,车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上了。陶阳想,他们终于要离开这个令人惧怕的图书馆和滨海路了,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整个巴士里除了他和刘文文,以及另外一个女孩子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司机沉默地开着车,女孩子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上,给他们的是一个纤细的背影。
这辆巴士也让人感觉异常,陶阳想。他拉刘文文找了两个座位坐了下来,然后拿出零钱对那个纤细的背影说,买票。但是那个背影似乎没听见陶阳关于买票的要求,于是陶阳又重复了一遍,他说,服务员,买票。这一次他看到那个纤细的背影听到他的招呼以后慢慢地转过了身,她转身的速度很慢,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这让陶阳觉得完全有足够的时间想像她长着什么样的面容。
当她完全转过身以后,陶阳听到身旁的刘文文低低惊叫了一声。
刘文文
刘文文听到了自己的惊叫,她的惊叫是发自肺腑的,起初她以为她看到的是一个熟人的脸,但是她发现她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跟梦里那个女孩的脸融合在了一起。
没错,刘文文再次回忆了一下女孩刚刚转过来的脸,她的嘴唇没有任何血色,眼神空洞得像是两眼深深的井,或者两个幽深的隧道的入口。她穿着刘文文在梦里看到过的那件白色棉线衫,棉线衫上绣着许多红色的花,就像刘文文在阅览室梦里以及从旧报纸图片上看到的血迹,而那个女孩分明就是图片上的女孩,她美丽的脸像是一朵被冻结了的冰花。
这个女孩对刘文文的惊叫无动于衷,司机也是,他们仿佛没有听见刘文文的失声惊叫。
刘文文感到右眼皮的跳动越来越厉害,她向陶阳身上紧紧靠了靠,她想跟陶阳提出下车的请求,她实在是太害怕了。但是车子开得很快,车窗外的建筑和路灯一晃而过,刘文文发现车子已经开到了舞水路,而在这个过程中,巴士似乎没在任何一个站点停靠。刘文文看到了舞水路的十字路口,她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与此同时她的右眼皮加剧了跳动,她不得不用手指摁住剧烈跳动的眼皮。
巴士慢慢地靠近了十字路口,刘文文看到十字路口对面她父亲刘声的活水员饺子店还亮着灯,而饺子店对面的春都花园看起来是那么温暖。他们将在饺子店附近的站点下车,刘文文不敢肯定巴士是否会在那个站点停靠。
就在刘文文正为巴士是否会在饺子店附近的站点停靠时,她感觉到巴士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它颠簸的幅度非常大,刘文文在那一刻快速产生了一种自然反应:车子底下轧着东西了,一块大石头,或者其它障碍物,当然也或许是一个人,一个行人。会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刘文文想起了刚才在阅览室里做过的那场梦,她下意识地抬头寻找身穿白色棉线衫的女孩,可是她发现她不见了,刘文文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离开了这辆巴士。
巴士再次颠簸了一下,似乎是后轮在持续地从刚才轧着的物体上轧过去。刘文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冲司机尖叫道,停车,有人被轧着了。
司机沉默地继续开着车,似乎没有听到刘文文的尖叫,于是刘文文继续尖叫道,停车,那个女孩子不见了,她可能被轧着了。
刘文文听到她的尖叫在空旷的巴士里回响着,而司机,那个背影依旧一动不动。他把巴士慢慢地开过了十字路口,停在了公交站点。车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司机像终于完成了一件非常令他头疼的工作一样,疲惫地将头趴在了方向盘上。
陶阳拉着刘文文快速跑下巴士,刘文文站在人行道上伸着脖子向十字路口那边张望,她想,是不是应该回去看一看呢,也许那边的马路上正躺着刚才的女孩子,她像刘文文梦里那样,仰面躺在马路上,身上血肉模糊,白色的棉线衫上像是盛开了很多红色的花朵。刘文文把她的想法跟陶阳说了,但是陶阳不同意她那样做,陶阳也伸长了脖子向十字路口那边张望,然后告诉刘文文说那边什么也没有,马路上很干净,刘文文之所以那么想可能是恐惧造成的。
陶阳说他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奇怪了,而且有些恐怖,他说他觉得刘文文看起来已经被吓坏了,因为她脸色发青,眼神惊惧。我们得赶紧回家,他说。
刘声回家的时候,女儿刘文文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尚小月还没回来。这个女人,刘声坐在沙发里想,当初她是多么地令他着迷。现在刘声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天天都在做些什么,他每天几乎不大容易见到她,她总是花枝招展着,似乎很忙。刘声猜想她肯定像其她有钱女人一样,忙着美容购物健身和交友。而刘声自己也很忙,他要忙他的饺子店,还要瞒着尚小月跟另一个女人幽会。刘声很喜欢程唯,那是个娇小而狐媚的小少妇。
刘声的手背还在隐隐作痛。他在回家的时候拐到黄山路上一家还亮着灯的私人诊所里去了一趟,诊所里坐着一个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以往刘声不只一次来过这个小诊所,他认识这个诊所的店主,她本来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
诊所里很冷清,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玻璃门,刘声走进来之后听到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来了?刘声说,来了。中年女人上下看了刘声一遍,说,把手放在桌子上吧。刘声就把左手放在了桌子上。
刘声把手放在桌子上之后突然意识到他还没跟这个表情冷漠的女人说起关于他的左手的事情,可是她却让他把手放在桌子上,而且他对她用这样一种冷漠的表情跟他说话感到不解,以往她从来都是慈眉善目的,她跟春都花园里很多居民都熟识,他们是她的老主顾。
于是刘声疑惑地看了中年女人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手不舒服?中年女人却不再说话,她看了看刘声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后站起身来,胸有成竹地从药柜里取出一管软膏,递给刘声。
刘声接过那管软膏,看了看包装上的字样,上面写着烧灼外用药。刘声想,她是怎么知道他的手被烧灼了呢?因为他的手背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感觉到疼而已。
于是刘声很想问问这个突然变冷漠了的女人是怎么知道他的手背被烧灼了的,他还想问问她是否知道它是被一种突然变黑了的啤酒泡沫给烧灼了,但是中年女人已经开始脱起了身上的白大褂,她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刘声发现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线衫。
她拿起桌上的钥匙,摆出一副关门离开的姿势,仿佛她这么晚了依旧坐在诊所里,专门是为了等刘声的到来,现在刘声来了,她给刘声看完了手,就急于离开了。
于是刘声不得不拿了那管软膏在中年女人前面走出了诊所,中年女人锁了门之后看了刘声一眼,刘声觉得中年女人看他的这一眼内容很丰富,刘声一时分辨不出其中都包含了一些什么样的内容,但是刘声从她眼里看出了一种叮嘱,她好像是在对刘声说一定记得擦药这类的话。刘声觉得他必须相信这个中年女人,尽管他对这个气氛明显有些异常的诊所产生了疑惑和不安。
中年女人不住在春都花园里,于是出了诊所以后刘声与她反向而行了,刘声走了几步之后回头再看,中年女人已经不见了。刘声想,她大约是打了出租离开了。
现在刘声坐在沙发上开始仔细地看这管软膏,它跟平常刘声见过的其它一些软膏没什么区别,刘声想,他必须相信诊所里的中年女人,因为过去的日子里她为刘声解除过很多身体上的病痛和烦恼,她是个很有经验的私人医生。而且此刻,刘声的左手手背正在烧灼般地疼痛,如果不在今晚解决这个烦恼,他将会彻底地失眠。
刘声旋开软膏红色的小塑料盖,把软膏挤出来涂在手背上。软膏是白色的,跟刘声以往见到的那些没什么区别。片刻之后,一丝凉沁沁的感觉就在刘声的手背上蔓延开来,伴随着这种蔓延,刘声明显感觉到手背上的烧灼感在减轻,这使他不再那么心烦意乱了,他想起还没看今天的晨报,他看了看茶几,上面空空的,没有晨报。
于是刘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刘文文的房间门口,刘文文的房间仍然亮着灯,刘声推门进去,看到晨报铺在被子上,而女儿刘文文正躺在被子里发呆。刘声过去把晨报从被子上拿起来,问刘文文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刘文文看了一眼晨报告诉刘声说,她的视觉可能出问题了,因为她总是产生幻觉,明明是今天的晨报,她却在阅览室里看到它变成了以前的旧报纸。刘声想,她可能是学习太紧张了。而且她又是个爱幻想的孩子。
刘声摸了摸刘文文的头,又给她掖了掖被子,关了灯,命令她早点睡觉,然后走出刘文文的卧室。他坐在沙发上抖开报纸看了看,报纸很正常,上面报道了这个城市将要召开一场果蔬会的消息。
尚小月回家之后神色有些慌张和忧郁,她在镜子前面长时间地照来照去,似乎拿了梳子打算梳理一下头发,手却迟迟不动,梳子在半空里停了很长时间,最后她试探性地把梳子轻轻插进头发里,梳了几下,又拿下梳子来看了看。
刘声看着尚小月反复地重复这些动作,他不明白她的头发有什么可梳的,她干吗这么神经质般地把它们梳来梳去。刘声看着这个此刻平庸俗气的女人,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对她的迷恋。他曾经是多么迷恋她那一头柔软弯曲的头发,她的头发是自来卷,刘声年轻的时候觉得尚小月那一头自来卷的头发充满了风情。而现在他早已不再对她的头发着迷了,尽管她变着花样地摆弄她的头发。
七
当然,在这个不平常的夜晚,刘声更加没有心情去欣赏尚小月。他想的也不是程唯,而是一个名叫张晚的女孩。他反复地想,他看见的那个女孩为什么会那么像张晚呢?那个出现在大雾里的女孩,她穿着张晚当年穿过的衣服……在我睡着以前,我不知道我在春都花园的第一个夜晚将会如何度过去,现在,当我在午夜零点时分醒来的时候,我确信我刚刚从一个梦里醒来。春都花园的第一夜,我在午夜零点醒来。
当然我并没指望我会平静地一觉睡到天亮,毕竟刚刚过去的夜晚是一个不太平常的夜晚。我醒来以后,记得好像做过几个支离的梦,内容都跟我刚刚经历过的那几件事情有关,只是不同的是,我在梦里见到了活水园饺子店店主刘声所说的那场大雾,那的确是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雾,当然如果是白天,而且有太阳的话,我确信大雾会把太阳也严严实实地遮住。
那样的一场大雾,刘声开车时出现意外完全不足为怪。我觉得相对于那场大雾所应具备的破坏力来说,刘声把车子仅仅撞到了人行道边上显然是个不幸中的万幸,他甚至毫发未损,而他的车也只不过撞坏了底盘,维修一下完全不成问题。
由于这个关于大雾的梦,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我的视觉,我在黄昏时分走在舞水路上的时候,是真的没发生梦里见到的这场大雾吗?如果没有,那这个梦是从何而来?我想起那个名叫陈冉飞的年轻交警,他当时确信并没有那样一场大雾,难道我们两人的视觉同时出现了问题?
除了大雾,后来我又梦见了这栋房子的主人,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我一直觉得这个女孩有着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神情和气质,她的眼神有着淡淡的忧郁,声音又是那么沧桑,对,沧桑,我确信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她的声音会比较合适。
我梦见这个女孩出现在舞水路上,确切地说是出现在舞水路上的大雾里,很奇怪,那场大雾弥漫了整条舞水路,我感觉到我的视力在那场大雾里降到了完全的零点,而惟独这个女孩,她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整条舞水路除了她就是遮天蔽日的大雾,她在大雾里显得是那么地虚无缥缈。
现在已经过了午夜,确切地说,应该叫凌晨了,我回忆刚才这个梦花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想我应该睡觉了。
在我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我想到了交警陈冉飞,想到交警陈冉飞的时候,我感觉到心里有根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同时我突然想到,交警陈冉飞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刚刚从一场梦里醒来呢?
交警陈冉飞在睡前频繁地想起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
令他感到疑惑不解的是,他在梦里看到了活水园饺子店店主刘声描述过的那场大雾。醒来以后陈冉飞觉得相对于梦里的这场大雾来说,刘声的描述完全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陈冉飞在这个十字路口度过了很多个季节,他还从未看见过这样一场大雾。
陈冉飞还梦见了他希望梦见的女孩,那个名叫王每的作家。他梦见了她时时变幻的眼神,它们在纯净和狂躁的迷乱之间不停切换。陈冉飞喜欢她纯净得像天空般的眼神,当她跟他一起坐在舞水公园里,望着人来人往的舞水路时,她的眼神纯净得如同天空一般,而她坐在活水园饺子店里的时候,眼神却是那么地张皇和不安,还隐隐透着一种迷乱,陈冉飞不喜欢看到她那样,她那样的一种眼神令陈冉飞感到心疼。
在梦见王每的整个过程里,陈冉飞感觉到了痛苦,那种痛苦仿佛来自于王每,他清晰地感受着她纯净如天空般的明朗,以及迷乱如困兽般的狂躁。
陈冉飞并不知道他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似乎现实中的王每并不像梦里这么让他迷惑。无论如何陈冉飞感到了他对她的在乎,在午夜梦回的寂静里,这种感觉越发地强烈,陈冉飞不知道此刻这个名叫王每的女孩是不是正在安静地睡觉,或者跟他一样,做了一些纷繁的梦境,而且也刚刚从梦里醒来。
各种各样的灯,吊灯,壁灯,一律闪着晕黄的光,布满了房间所有的天花板和墙壁。
如果这只是一个跟刚刚过去了的夜晚无关的梦,程唯会觉得这个梦很美。那么多的灯,各式各样的,镶满了房间的四面墙壁,看起来如同缀满了纷繁富丽的星星。
程唯是这个城市一所中学的美术教师,她热爱她所从事的这项跟艺术有关的工作,这给她的那些浪漫想像找到了一个释放的空间,众所周知,艺术工作者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浪漫的梦想家和唯美主义者。
而由于茶馆里那盏壁灯的坠落,梦里那些灯失去了浪漫的唯美,它们一律显得鬼魅而虚幻,程唯觉得它们像是一只只眼睛,它们散布在她周围,向
她投来逼视的光芒。程唯在这些逼视的光芒里觉得无处可逃,她清晰地看见梦里的她躺在床上无助而徒劳地向四周张望,但是她无处可去,到处都是渐渐灼灼闪亮的灯盏。
后来程唯看见有些灯渐渐脱离了墙壁向她压来,不久程唯就看见其中一只灯加快了向她逼近的速度,那是一只吊灯,它脱离了天花板,像一块石头那样向着她直坠下来,与此同时,所有的灯都在松动和离开墙壁,渐近渐亮,程唯觉得她的眼睛被激烈地灼伤了,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梦里的她被一些刺目的红覆盖了。
程唯在惊惧中醒来,她闭着眼摸索到李季的身体,李季的身体有点凉。五分钟后程唯彻底从梦中醒来,她不敢确定床头墙壁上那盏壁灯是否还在那里,她甚至不敢试着去摁头顶上的开关。程唯看到手机在床头柜上一亮一亮地闪着信号,她拿过手机打开翻盖,看到时间正是午夜。
就在程唯打开手机翻盖的时候,她感觉到身边的李季蠕动了一下身体,然后灯亮了,程唯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她想起了茶馆里那盏坠落到榻榻米上摔成碎片的壁灯。
程唯觉得李季看起来很疲惫,而程唯觉得李季不应该这么疲惫,喝茶看报纸的工作不应该把人弄得这么疲惫。程唯看着李季张开嘴巴打了个呵欠,同时她闻到从他洞开的嘴巴里散发出了一种食物发酵似的霉酸味,她不易觉察地轻轻皱了一下眉。
程唯想,看李季的疲惫样子,似乎说明他刚才这一觉睡得并不好,那么,他是不是也做梦了呢?要知道做梦是每个人随时都会经历的一件事情。
李季的梦里刚刚盛开了一朵天堂鸟。
李季本来不认识天堂鸟,他老婆程唯告诉他说那是天堂鸟。
李季看了一会儿电脑桌面上那朵尖尖细细的天堂鸟,觉得它的确像一只鸟,它尖尖细细的样子既像鸟的翅膀又像鸟的喙。
也许是因为李季对莫名其妙出现在电脑桌面上那朵天堂鸟的过于关注,他带着对它的疑惑进入了睡眠,所以他似乎是理所当然地在梦里见到了它。但是李季梦里的天堂鸟呈现着一种近乎邪恶的美,它比现实中的样子显得更为细长,尖尖细细的花瓣和叶子努力地向上伸张,有一种喷薄的力量,李季感到它喷薄着一种诡异的气息。
李季的梦境并不那么连贯,它像以往李季做过的其它一些梦所具有的特点一样,时而连贯时而断开,像一些片段。今晚李季梦里的这朵天堂鸟出现的情况就是这样,它先是优美地一点点盛开,在盛开的过程中它是连贯的,像李季常在电视上看到的经过处理的一朵花迅速开放的过程,而后来,梦境对于这朵花的处理就成了不连贯的片段,李季觉得他是突然之间发现它变了样子的,它变得锋利而刺目,尖尖细细的花瓣和叶子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雪白的刃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对这朵花的突然变化李季觉得毫无准备,他试着伸手去碰了碰它,他觉得自己还没碰到它,但是手却被伤着了,李季看见一些血从他的手指尖那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他惊恐地看着十条血线形成了一道血帘,落到地板上的时候发出啪啪的响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季打开灯之后打算打开电脑看看那朵天堂鸟还在不在桌面上,但是他看见程唯蓬头乱发地坐了起来,神色慌张地扭头看身后的壁灯,李季觉得很纳闷,他看壁灯干什么呢,壁灯好好地亮着,并没发生什么故障。李季随后又看见程唯试着用手碰了碰它,好像担心它会无端端地掉下来一样。
李季想,她准是像他一样做梦了。于是他问她是不是做梦了,他看见程唯慌张地摇头说没有,没做梦,她说,我睡得好好的。她又说,咱把壁灯摘下来吧?停了停又说,算了,睡吧。
李季抬起手来仔细看自己的手,手指尖好好的,没什么流血的迹象。但是梦里的场景如同真实的现实,他甚至害怕再次睡过去之后,它们会像梦里那样开始流起血来。
李季带着这种惶恐重新睡了过去,在睡过去之前,他还想了一会儿在聊天室里刚刚认识的那个名叫“寻找李季”,后来又改成“天堂鸟”的女人,他想,这个女人跟电脑桌面上的这朵花到底有没有关系呢?还是只是一种巧合?
李季带着疑惑再次进入了睡眠。
刘声在梦里真实地看见了那个名叫张晚的女孩。
在舞水路临近十字路口的地方,这个名叫张晚的女孩身穿一件白色棉线衫在刘声的视野里出现。十字路口本来有着明亮的灯火,也许是张晚带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雾,它使原本明朗的一切变得阴郁和模糊。刘声看见张晚头发蓬乱地出现在挡风玻璃前面,她扑上来,把脸贴在玻璃上冲刘声冰冷地笑了一下,刘声看见了她空洞没有任何内容的眼神。
整个舞水路上此刻只有刘声和张晚,他们中间隔着一层车窗玻璃,车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和阴冷,这使刘声感觉仿佛他跟张晚隔了很远,似乎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后来刘声感觉到从张晚身上正在传递过来一种让他难以抵挡的力量,这种力量近似于磁场的力量,它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穿透了车窗玻璃在车子里回旋和渗透,最后刘声感觉到它们开始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毛孔里渗入,他甚至看见它们像一些柔若无骨的烟雾缭绕和穿梭的样子。
刘声想在梦里跟张晚说点什么,他觉得他们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尽管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不爱她了,还是对她有一点点爱。但是刘声发现他丧失了语言能力,他徒劳地张了几下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实际意义上的声音,只是从嗓子眼处发出了一点含混不清的回鸣音,听起来像是小兽的呜咽。
本来刘声想跟张晚说点什么,但是看来张晚不给他这个机会。张晚看来似乎洞悉他的一切想法,他很害怕,所以想尽可能地讨她的好,让她别那么阴冷诡异地对他笑。
后来刘声彻底失望了,他惊恐万分,不只因为张晚对他阴冷诡异地笑,还因为他丧失了语言能力。他只能像个语言残疾者那样呜咽着说话,谁都不会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最后刘声看见张晚不再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她恍惚地笑着,身体慢慢直立起来,然后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向着车窗内的刘声笔直地伸过来,刘声以为他的视觉出现了问题,因为张晚的手指在他眼里奇异地变了形,它变得越来越长,如同一根植物的藤蔓在迅速地生长,刘声看见这根藤蔓变得越来越长,它迅速地抵达了挡风玻璃,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挡风玻璃。
八
刘声看到挡风玻璃在那一刻奇异地变了形,它变得非常柔软,像水一样,张晚的手指触到它的时候,它甚至出现了波纹的形状,所以看起来张晚没有花费任何力气就把她的手指从车外伸了进来。
刘声眼睁睁地看着这根巨长的手指渐渐抵近了他的脸,他不清楚张晚想干什么,他只是对这一切感到惧怕。
于是刘声就在巨大的惊悚中醒来了。关于噩梦大抵都是如此,惊悚到了极点也就是醒来的时候,刘声醒来以后这样想到。
刘声醒来以后,恍惚觉得那根手指还在向他逼来,黑暗中的空气此刻显得如此地深不可测。刘声大睁着双眼适应了一会黑暗,确信他已经从梦里回到了现实,那根巨长的手指隐遁在了刚刚逝去的梦境里,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他的身体由于在梦里过分紧张而变得非常僵硬,他开始在被子里活动他的身体。
活动身体的时候,刘声在想一个很令他头疼的问题:梦里的张晚是不是就是刚刚过去了的这个夜晚他在舞水路大雾里看到的那个酷似张晚的女孩子?如果根据场景和感觉来分析,刘声确认她们是同一个人,但是现实呢,现实就是张晚早就死了,她二十年前在舞水路遭遇车祸而丧生,刘声还没听说过什么死人复活的事情。
总之刚刚过去了的这个夜晚是一个令人疑窦丛生的夜晚,刘声觉得他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搅在一起,他想理出一个线头来,以便把它们梳理开,但是现在不知道线头在什么地方。
这个时候刘声听见身边的尚小月在睡梦里低低呻吟了一声,听起来有些痛苦不堪的意味,刘声打开灯来看了看尚小月,她皱着眉头,嘴巴张开着,呼吸有些粗重,仿佛在梦里被谁扼住了喉咙。
刘声这样想像着,居然发现他被这个想像弄得有些兴奋起来,他想像着一只大手扼住尚小月喉咙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尚小月会不会比现在还要难看,她的舌头也许会长长地伸出来,像狗一样,她的眼睛会凸出来,像死鱼的眼。
刘声想笑,他对这个此刻躺在他身边的女人是不是早就在潜意识里生出了她被扼住喉咙的想像了呢?刘声想也许是的。而且他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个想像,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他对她早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他甚至对他们俩过去的缠绵爱情找不到一丁点回忆了。
就在刘声沉浸在想像中的时候,尚小月从一阵几乎窒息的喘息声中醒了过来,刘声想,她肯定是做梦了,而且像他一样,做了一个让她害怕的噩梦。这个夜晚可真是不同寻常,刘声想。
刘声重新睡过去之前看了看闹钟,午夜已经过去了,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了。刘声想,新的一天来了。
尚小月
对于尚小月以往的生活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老去更让她感到恐怖,在遇到肖正同以后,她更是时时被一种老去的恐怖折磨着。跟肖正同在一起的时候,她一次比一次充分感受到年轻男子的活力和力量,这更加重了她的隐忧。
普通女人的生活轨迹在行进到四十岁的时候,几乎应该没有什么意外降临了,除非像尚小月这么有钱并且慷慨。尚小月知道肖正同对钱比对她感兴趣,而且肖正同从不隐瞒这一点,尽管他从不主动开口要钱。但是尚小月心甘情愿被诱惑,她觉得肖正同很有个性,他有着看起来非常凛然的自尊,尽管接受她的慷慨给予,却从不奴颜婢膝。他们之间的过去和现在一直很明朗,尚小月以她的主动控制着这件事情的发展,肖正同所持的是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
尚小月在这个不平常的晚上梦见她的头发全部脱落了。
尚小月先是在用手指梳理头发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间夹着一缕头发,就跟晚上的情形一样。后来尚小月就梦见她的头发开始一缕一缕不停地掉,它们就像一些羽毛一样,从她的头上飘飞起来,在空中轻盈地飞舞,然后慢慢落向地面,最后在地面上停住了,有几缕甚至落在了她的脚背上。
尚小月感到她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只鸟,一只正在褪毛的鸟。她听人说过鸟褪毛的过程实际叫做茬翎,而鸟的茬翎是褪掉旧的羽毛长出新的羽毛,但是尚小月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长出新的羽毛。她在梦里颤颤巍巍地拿起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她没有一根头发,由于头发的缺失,她看起来是那么地苍老而陌生,她觉得她甚至分辨不出镜子里这个人的性别。
尚小月从来没有想像过自己光光的头颅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她在梦里清晰地看到了那令她痛不欲生的形象,她觉得那样跟把她的衣服全部剥光没有什么分别,她甚至觉得前者比后者更加让她难以接受。
而肖正同呢,这个现在让尚小月无比留恋的青年男人,他远远地站在一边,表情冷淡地看着痛不欲生的尚小月,似乎对她掉头发这件事情无动于衷。
尚小月伤心欲绝,她向肖正同走过去,但是却发现她根本没有任何力量,肖正同冷淡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徒劳地努力,却并不向她靠近。尚小月无法迈动她的双腿,她伤心地看着肖正同,而肖正同手里却突然多了一件东西,她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肖正同也似乎弄不太清楚自己手里拿的是一件什么东西,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它,若有所思。
然后尚小月看见肖正同突然把那件东西扔了出去,确切地说是抛了出来,那件东西在空里飞舞着,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的蝴蝶,最后它飘舞过来,尚小月终于看清那是一件睡衣,白色的,领口和袖口都有着细碎花边的美丽睡衣。它飘飞过来,径自罩住了尚小月的头,尚小月感觉到它冰凉轻薄如若无物,却密实地罩住了她的呼吸,让她感觉她的口鼻像是坠入了没有空气的深渊。
尚小月从窒息中醒了过来,她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摸了摸头发,当然她频繁地摸了大约十几下才半信半疑地把悬在喉咙口的心放下了一半,尚小月做的第二个动作就是下床去拿镜子,她在镜子里照了大约五分钟,直到确认她的头发没有像梦里那样掉得一根都没留下,这才重新回到床上出了一会儿神。
尚小月躺回床上时才发现刘声似乎在她醒之前就已经醒了,他甚至提前打开了灯,现在刘声正在看着头顶上的壁灯发呆,神色有些不那么正常。
尚小月无暇去想刘声为什么看着那盏壁灯发呆,而刘声似乎也没注意到她从噩梦里醒来后对于头发的反常举动,这让尚小月感觉他们之间似乎不那么透明,比如说隔着点什么东西,这东西类似于墙壁,而他们都看不见这堵墙壁而已。尚小月也无暇对刘声述说她刚才所做的噩梦,她想她说了也没什么用处,最主要的是,她将如何讲述那件她在现实里见过的白色睡衣?
所以尚小月现在关心的是刚刚跟她分手不久的肖正同,她想,他会不会也能在这样一个不平常的夜里做一个类似的噩梦,并能在梦里见到那件他们共同见过的白色睡衣呢?
肖正同
咖啡屋里一如既往地亮起一盏盏小烛灯,它们像一颗颗朦胧的星星错落在大厅里。肖正同站在钢琴前面,钢琴上罩着高贵的天鹅绒布,使它看起来像是一只雍容的天鹅。肖正同把罩在钢琴上的天鹅绒布轻轻扯下来,钢琴在朦胧的烛光里闪着高贵的光泽。
肖正同打算弹一支比较舒缓的曲子,对于那支曲子肖正同烂熟于胸。他坐到琴凳上闭了一会儿眼,似乎已经听到他的手指摁到钢琴键上之后它们发出的美妙声响。每次坐到琴凳上之后肖正同都要闭一会儿眼,这是他酝酿感情的最佳方式。
而这次肖正同闭上眼睛之后,却听到钢琴已经发出了声响,他睁开眼,看到琴键正在自己跳动,而他的两只手还都悬在琴键上方,保持着即将落下去的姿势。肖正同感到很奇怪,他看着那些琴键正在错落有致地跳动,就像另外有两只无形的手在敲击它们,而他看不到那两只手。
肖正同在梦里吃惊地看着那些跳动的琴键,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手指放到那些不停跳动的琴键上,迫使它们听从他的指挥。这个时候肖正同听到钢琴正在弹奏着一支似乎他从未听到过的奇怪的曲子。肖正同觉得这种奇怪的音乐正转化成阴冷的气流,缓缓地从琴键上散发出来,开始在整个大厅里弥漫。
肖正同首先感到这股气流拂在了他的两手上,他感到了一阵寒冷。
大厅里如往常一样坐满了人,他们或转头看着窗外的夜景,或把头凑在一起小声说话,没有人注意到弹钢琴的肖正同正把两只手呆若木鸡地停在琴键上方,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今天晚上的钢琴曲不同以往。肖正同认为他们完全应该被这支古怪的、听起来让人郁闷和哀伤的曲子引起注意,他们有权要求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初春的夜晚听一些比较抒情的曲子。
最后肖正同果断地把他的两只手砸了下去,他闭上眼睛,希望琴键会像以往那样无条件地听从他手指的指挥。但是他的希望没有实现,那首古怪的曲子依旧在继续,似乎将要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直到把整个大厅变成一个坟墓。肖正同睁开眼,看到他的手指根本无法对那些琴键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力量,它们只是徒劳地在琴键上砸着,而琴键仍在自顾自地跳动。
大厅里的客人们以一种定格般的情景留在了肖正同的梦里,当小烛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大厅里重新亮起各种颜色的彩灯之后,钢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小时过去了,肖正同呼了口气,他今天晚上的演出又结束了。肖正同感到他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疲惫,他疲惫得几乎无法从琴凳上站立起来。
最终站立起来的肖正同决定尽快离开这架古怪的钢琴回到音乐学院去,他打算好好地睡个长觉。他转身去拿那块高贵的天鹅绒幕布,但是他惊讶地发现它不见了,而在它原来停留的地方现在搭着一块白色的布,那块布看起来轻薄得似乎能被一口气吹走。肖正同用食指和拇指把它提起来,发现它是一件白色睡衣,领口和袖口都有着细碎的花边,看起来很漂亮。
肖正同把它蒙在已经无声无息了的钢琴上。
陶阳
滨海路上非常清冷,路的一边是大海,另一边是具有鲜明海边风格的小楼,楼前面有绿化带,绿化带里一种名叫马路天使的花还没有开放。楼房静默地立着,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而海上孤独地飞翔着一只海鸟,一切都显得寂寥而阴郁。
毫无疑问,在这样的梦里陶阳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压抑。他走在滨海路上,希望像以往一样看到明媚的阳光和行人,听到海涛发出远远近近的音乐,而这个夜晚这一切都不存在,似乎突然之间它们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掳走了。
陶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条突然变得有些诡异了的路上流连,气氛似乎越来越恐怖,连海面上飞旋着的那只海鸟发出来的叫声都显得阴森逼人,海水激烈地起伏不停,像有千万头野兽潜伏在海面下。有那么一阵子陶阳被这种越来越浓烈的恐怖气氛弄得很紧张,他想尽快离开这个不太寻常的地方,但是他就是迈不动双腿,似乎它们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陶阳低头奇怪地看着他的两条腿,它们是善于奔跑的,以往在运动会上它们没少为陶阳挣过不错的名次和奖品,可是今天这个夜晚它们怎么了,好像丧失了它们应有的能力。陶阳试图在马路上原地奔跑几下,像以往奔跑之前所做的那些准备动作一样,但是陶阳惊讶地发现他们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竟然无法自如地把它们提起来,它们只是离开地面大约有一公分的距离就颓唐地重新落下了。
九
最后陶阳不得不走到马路边上,坐到路边的石凳子上。路边是水泥和混凝土块砌成的,海水从远处涌来,撞到混凝土墙上又反弹回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海浪像很多头狂怒的狮子倒头而去,这样反复不停,似乎总有那么一刻它们会冲上高高的岸堤。
陶阳有些感到害怕,他觉得那些海浪完全有可能在某一刻冲上岸堤,把他不留痕迹地卷走。他忧心忡忡地坐在石凳子上,希望自己快速变成一只类似于海鸟一样的动物,能把自己的身体高高地弄到天空去,这样他就不害怕在某一刻被汹涌的海浪席卷而去。
陶阳抬头看着那只寂寥地飞旋在海面上的海鸟,它看起来飞得非常自如,并不飞上高高的天空,而是紧紧贴着海面滑翔,它在海面上低低地飞着,陶阳发现它似乎在打量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滨海路上此刻一个人都没有,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也许已经是深夜了,所以整条马路上才会一个人都没有。如果是在夏天,可能还会有贪恋海水的人滞留在这里洗海水澡,可是现在只是三月,海水很凉,除了习惯冬泳的人,没人愿意在凉意还很沁人的海边滞留到深夜。
天地似乎突然之间变得狭小无比,陶阳感到了孤独的可怕,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跟一只看起来有些阴郁的海鸟了。而这只看起来有些阴郁的海鸟此刻正在拿一种同样阴郁的目光打量着陶阳,他确信他看到了它的阴郁,它像一道诡异的光芒从海面上向他直射过来。
后来陶阳看到这只海鸟嘴里突然多了样东西,由于海面很暗,陶阳看不清它嘴里叼着一样什么东西,他本不想过多关注这只看起来越来越阴郁的海鸟,但是此刻好奇心已经不受他的主观支使了,陶阳觉得他身上的很多东西,包括肉体(比如双腿)和精神(比如意识)在这个夜晚都不太喜欢受他主观愿望的支使了,因此陶阳看见他自己无可奈何地从石凳子上站了起来,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沿着马路走去,他似乎知道他自己是想离开这个只有堤岸的地方,走向不远处的另一处堤岸,那里有一些修得很漂亮的石级,堤岸下面是一片开阔的沙滩,顺着石级下去,很快就会置身于那片开阔的沙滩。
以往陶阳无数次顺着那些石级走到那片开阔的沙滩上去,他跟刘文文一起在那里偎坐着谈过恋爱,还跟他的同学们在星期天的时候在它上面打过沙滩排球。现在陶阳看到那只海鸟已经飞到了沙滩附近的海面上,它嘴里叼着一样什么东西,频频回头对着陶阳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叫声,陶阳感到了他的不由自主。
他慢慢地顺着石级走了下去,踩到了沙滩上。陶阳惊讶地发现沙滩失去了以往的松软,它像一张巨大的水泥场,干硬而冰冷。他踩着干硬而冰冷的沙滩向海水走去,他必须要看看海鸟嘴里叼着的是一样什么东西。
最后陶阳终于感觉到海水了,他慢慢地走到了它们中间,他想它们终于达到它们的目的了,它们就要把他席卷而去了。这个时候陶阳看到海鸟嘴里叼着的,是一张报纸,一张看起来年代很久远了的、泛黄了的旧报纸。
陶阳醒在淋淋的汗水里,他发现从他身体各处毛孔里渗出来的汗水几乎把被褥都湿透了,这使他感觉如同躺在一片水洼里,或者如果把它跟梦境联系起来的话,他此刻如同躺在一片海水里。陶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它吐出去,窒息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那张旧报纸,很显然他的梦受到了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他跟刘文文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的经历影响。
那么刘文文此刻在干什么呢?她会不会也受到了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的影响?陶阳打开灯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正是午夜,从恐怖电影里积累的经验来看,这正是漫漫长夜里最神秘最容易发生诡异事件的时间。而在午夜之前的夜晚和凌晨,这两个时间段看起来都要相对安全一些。
刘文文看到那辆巨大的双层巴士从她身上轰隆隆地驶了过去。
刘文文是为了寻找女孩而到了车底下的。她的梦似乎是对现实的一场接续。在现实里,女孩一直沉默地在车门旁边的位置上坐着,而巴士加快了速度向前疾驶,并且它没在沿途任何一个站点停车,当然从海边到接近舞水路的十字路口整个沿途,似乎路边并没有什么人打算乘车。
车子接近舞水路十字路口的时候,刘文文感觉到它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轧着了。她失声对司机喊道,停车,有东西被轧着了。但是司机沉默不语,似乎他并没有听到刘文文的失声喊叫。这个时候刘文文发现女孩不见了,那个酷似刘文文在旧报纸上看到过的满身血迹的女孩,突然神秘地从这辆一直在疾驶着的巴士上失踪了。刘文文重复了一遍她的尖叫,她说快停车,车子轧着人了,那个女孩不见了,她可能就在车底下。
但是司机仿佛患了耳聋一样无动于衷。刘文文看到梦里的她自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然后奋力把身体撞向车窗玻璃,玻璃并不像她想像中那么结实,她似乎没费太大力气就把它给撞开了,确切地说,并不是刘文文把它给撞开的,而是它自己主动裂开的,刘文文感觉到玻璃的质地非常柔软,这使她觉得它并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块看起来极像玻璃的布镶嵌在那里,丝缎或者是棉布。
刘文文轻而易举地穿过了这块质地极其柔软的玻璃到了车子外面,她看了看四周,整条舞水路上没有什么人,因此她很容易就确定女孩并不在舞水路上,这么说她应该就在车子底下,车子的前轮轧着她了,而后轮也马上就要从她的身体上再次轧过去。
刘文文毫不犹豫地钻到了车子底下,她发现她身体敏捷得像是一条柔软的鱼,她非常顺利地把自己像一条鱼一样出溜到了巴士下面,现在她躺在了车子底下,可以看到车底部各种各样的零件,它们黑黝黝的,像是一个人身体内部的器官。
而顺利躺到了车子底下的刘文文并没有找到她试图找到的女孩,她本来认为她会看到女孩血肉模糊地躺在车子底下,而她会把她给救出去,在巴士的后轮尚未从她身上再次轧过去之前把她拖出去,那样或许她会生还,而不是像那张旧报纸上说的那样,最终在车祸里丧生了。
刘文文感到了一种被愚弄的痛楚,显然,女孩和司机是一伙的,他们一起制造了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刚才的颠簸和女孩的失踪。但是刘文文来不及再去想一些别的问题,她在痛楚中看着车底部那些类似人体内脏器官的零件在她眼睛上方风驰电掣地移动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爬上了她的脚踝,并沿着腿部快速向她身体的其它部位移动过来。
同以往做过的一些类似梦境一样,刘文文最终从梦中惊醒,她试着抬了抬腿欠了欠身,它们还能动,只是沉重无比,并且有着明显的疼痛,仿佛浑身各处的骨骼真的经历了一场重压一样。刘文文感到庆幸的是,她及时从那场梦里醒了过来,而不是眼看着她自己的骨骼和肌肉一寸寸地在巴士的重压下碎裂。
躺了一会儿后,刘文文起床上了一趟卫生间,她看到她父母刘声和尚小月的房间里亮着灯,刘文文回到房间以后看了看闹钟,已经过了午夜了,她不知道她父母刘声和尚小月怎么这么晚了还亮着灯,她想,他们不会也跟自己一样,刚刚从一场梦里醒来吧。
现在是晚上七点,这个城市现在晚上七点太阳就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太阳落下去了以后,这个城市就完全换了一副样子,白天很普通的一切都因为那些不知不觉亮起来的灯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我已经在舞水公园坐了两个小时了,由于梦,我昨晚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上午九点才起床,写了一会儿东西,午饭后又补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我就洗了脸换了衣服下了楼。出了小区之后我看到了对面的活水园饺子店,我决定今天晚上还去那里吃盘饺子当晚餐。然后我穿过舞水路口来到舞水公园,坐了大约两个小时,太阳就落下去了。
公园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我面前的鹅卵石小路也变得扑朔迷离了。我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出公园,走到了灯火璀璨的舞水路上。舞水路口站着一名交警,但并不是我昨晚在这里遇见的名叫陈冉飞的交警,我想他可能今天休班了。走到临近十字路口的地方,我看到了那片被油漆圈出来的紧急停车带,它使我再一次想起了昨晚刘声在这里发生的那场小意外。
我停下脚步在昨晚受到惊吓的地方站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站一会儿。我停下脚步站了大约有五秒钟的时候,感觉到了脚底有些异常,似乎有什么阴湿的空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此刻正渐渐在我脚底下聚集,我隔着鞋子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阴湿的气流。我感到很奇怪,抬起脚来打算换个地方,我以为我踩到了某个下水道的井盖。
我低下头看了看,并没有我猜想中的下水道的井盖,我脚下是人行道用赭红色的长方形的砖块和一些土黄色的砖块砌成的,土黄色的砖块错落有致地拼接成了两个菱形套接在一起的图案,套接在一起两个菱形的当中就形成了第三个小菱形。
此刻我正站在第三个小菱形上。我感到了一股阴湿的气流正在穿透鞋子抵达我的脚底,我抬起了脚,跨出了那个小菱形,我想尝试一下跨出那个小菱形之后换个地方,是不是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可是当我跨出那个小菱形之后,却感觉那种阴湿的感觉依然存在,并且越来越浓郁。
最后我跨出了两个大菱形所占据的地盘,站到了赭红色的部分,但是我发现那些阴湿的气流依然挥之不去。
同时,我的鼻子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没错,血腥之气在瞬间就浓烈到了让我几欲呕吐的地步。我不明白这股血腥之气从何而来,整条舞水路看起来祥和无比,车子和行人都秩序井然,没有发生任何交通事故的迹象。而昨晚,活水园饺子店的店主刘声在这里只是发生了一场小意外,并没有任何令人担忧的伤亡情节,他看起来只是受了一点惊吓,全身上下没有损伤一丝毛发,所以,也不存在昨晚遗留下某种气味的可能。
我迷惑极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使我感到,昨晚的意外似乎并未过去。这时我想起了我在昨晚曾时时出现的不安和迷乱,现在我在想到这些的时候,它们竟然飞快地重新出现了,它们重新占据了我的思维。
我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地方,我想也许我坐在饺子店里吃上一盘热腾腾的水饺就会好一些。
今天是陈冉飞的同事执勤,但陈冉飞还是在昨晚那个时候离开家向舞水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感到好笑,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整天心神不定总想去舞水路。尽管陈冉飞热爱交警这份工作,但以往他不执勤的时候并不到舞水路来,他的家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陈冉飞一边走一边思索,他认为昨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一定是昨晚发生的那些事情使自己感到了好奇,所以他才这么想来舞水路。现在陈冉飞已经走在舞水路上了,舞水路亮起了闪烁的灯火,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将近八点了,陈冉飞决定先去活水园饺子店吃晚饭。陈冉飞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吃晚饭,他想他既然决定在不执勤的时候来舞水路,那么他就一定要再去活水园饺子店吃晚饭,昨晚发生的几件事情都跟店主刘声有关,他感到好奇,今晚会不会还发生某些事情呢?
十
当然吸引陈冉飞来舞水路的另一个原因来自那个名叫王每的女孩,那是一个令陈冉飞感到不解的女孩,她身上有着足以令陈冉飞感到神秘的气息。陈冉飞在昨晚的梦里不仅见到了刘声所描述的那场大雾,还见到了王每时时变幻的、在纯净和迷乱之间不停切换的眼神。当她跟他一起坐在舞水公园里,望着人来人往的舞水路时,她的眼神纯净得如同天空一般,而她坐在活水园饺子店里的时候,眼神却是那么地张皇和不安,还隐隐透着一种迷乱,如同困兽。
陈冉飞不知道女孩现在是否在舞水公园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比如他将要去的饺子店,他想如果他在饺子店没有碰见她,他就尽快吃完晚饭然后去舞水公园。
陈冉飞这样想着,然后迈进了饺子店,他向昨晚他们坐过的位置看去,看见那个名叫王每的女孩正坐在老位置上喝茶,她背对着陈冉飞,似乎在盯着对面的墙壁,陈冉飞看到那面墙壁上挂着昨晚那幅挂画,他想起女孩昨晚就时时盯着那幅画看,她想看到什么呢?
陈冉飞快步走到女孩对面坐了下来,他想,他阻隔了女孩王每与他背后墙上的挂画了,不知道为何,陈冉飞很想这么做,如果可以,他想永久地站着,做女孩与挂画之间的一个障碍物。他直觉那幅挂画给女孩带来了某种不安定的迷惑。
女孩对陈冉飞的到来没有过分的表情,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说,今晚还执勤?陈冉飞说不,只是想过来转转,天气很好。陈冉飞招呼服务生过来点了饺子,然后跟女孩一起喝茶。他们饺子等会才能好,这个店生意火得不行。
利用这个间隙,陈冉飞想对女孩说说昨晚的梦,以及他对昨晚发生在舞水路上那个意外的想法,但是这个时候陈冉飞突然发现女孩的神情又变了,刚才她还是温婉端庄地坐在那里,看起来有着一种富足的平淡,现在她的这种神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陈冉飞昨晚曾经见过的那种迷乱,女孩似乎在同这种迷乱抗争,她求援似的看着陈冉飞,她说我感到很不安,我不想这样,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的。
陈冉飞说你不要怕,有我在,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王每说可是没用的,会发生的,我控制不了。
陈冉飞不知道怎么安慰王每,他看见她痛楚地闭上眼睛,她闭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很艰难,仿佛眼皮有千斤重的样子,她努力地想闭上它们,但是她最终没有如愿。
陈冉飞看见她的眼睛直直地越过他的头顶看着墙壁,陈冉飞知道她在看墙上的挂画,他想起了昨晚饺子店店主刘声办公室那幅燃烧了的挂画,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大厅里的一个服务生惊呼了一声,那个服务生正拎着盛了饺子汤的铁壶面对着他走过来,现在陈冉飞看见服务生也像王每一样直直地看着他身后的墙壁,他回过头去,惊讶地看见他身后墙上的那幅挂画底边正燃烧着一小撮火苗。
陈冉飞看见火苗像小舌头一样舔着那幅挂画,片刻之后它的燃势就旺了起来,挂画变成了灰烬,一部分轻若无骨地飘起来,在大厅的空中飞舞着,而另一部分则静静地落到了地板上。
名叫王每的女孩看着挂画的眼神在这个时候显出了一种不易觉察的热切,似乎她很希望看到它的燃烧。陈冉飞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个女孩,他为她的这种眼神感到不解。随着灰烬的逐渐消失,他渐渐看到王每在恢复常态,她努力地收回目光,样子像刚才那样有些痛楚,似乎刚才她并不想让她的眼神那么热切,而她无法控制它们一样。
陈冉飞看到王每在恢复常态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样子疲惫不堪,她说,终于发生了。
大厅里发生骚乱之前,刘声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地坐着。
他先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沙发上残留着昨晚被啤酒烧灼的痕迹,很多个或大或小的口子,呈圆形或椭圆形,刘声看着它们的时候,频频想到陨石坑,他想可能陨石坑就是这个样子的。有个服务生刚才进来看见后问刘声这些破洞是怎么回事,刘声想了想,发现他没法告诉服务生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他能说一瓶啤酒突然变成了极具烧灼力的黑色泡沫?这种事情连刘声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但是沙发上明明白白地存在着那些洞眼,它们提醒刘声昨晚的确有一瓶啤酒冒出了黑色的泡沫。而且另外一件一直存在着的事情是,刘声嗅到了昨晚残留下来的焦糊味。
他看了看露着陨石坑一样洞眼的沙发,又看了看办公桌对面的墙壁,那里昨晚之前还挂着他的情人程唯送给他的挂画,而昨晚它却神秘地自燃了,仿佛一个人活得不耐烦因而自杀了一样。
刘声感到了正在渐渐加重的不安。自从他在黄昏里醒来,这种不安就重新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身上,有那么一刻,刘声甚至希望他永远沉溺在白天的睡眠里不再醒来,他白天睡得实在是太好了,没有一丝的梦魇造访过他安静的睡眠,这让他感觉他在这个漫长的白天里失去了正常的知觉。
不安加重到刘声感觉不能承受的时候,他听到了从大厅里传来骚乱的声音,一个服务生敲门进来告诉他说墙上的挂画莫名其妙地自己烧起来了。刘声听到他的心脏在瞬间疯狂地跳动起来,像一架马达一样疯狂地跳动起来。
另一幅画也发生了自燃,它是他的情人程唯送给他的,跟办公室里的那幅一样。
刘声没有出去,他知道大厅里的情景一定跟昨晚他在办公室里看到的一样,他不需要出去看它的灰烬是如何地飘飞和下落。
刘声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刘声看到那边的马路今晚跟以往一样正常,他昨晚遇到麻烦的地方此刻正驶过一辆又一辆的车子,它们看起来全都平安无事。
刘声还看了看十字路口的交警,他从那个交警的身材上判断出他不是昨晚的交警。刘声很希望看到昨天那个交警,他想再次问问他,昨晚到底是否下过一场大雾。
现在刘声想,如果没有那样一场大雾下过,也就是说,只有他自己见过它,那意味着什么呢?很显然并不是他自己愿意下那么一场大雾,这就是说,是某种力量制造了那场大雾,并且只让他一个人看见,还致使他在那场大雾里差点发生了车祸。
车祸!想到这个字眼的时候,刘声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同时在大雾里出现的女孩张晚,经过昨晚的噩梦,刘声现在相信昨晚出现在大雾里的女孩子并不是跟张晚相似的另外一个女孩子,而很有可能正是张晚。
那么,已经死去的张晚是如何现身的呢?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刘声见鬼了。
以往刘声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鬼魂,现在刘声想不出除了这个解释之外的另外一种解释,除非刘声相信昨晚出现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而显然它们并不是幻觉,包括这两幅突然自燃起来的挂画。这两幅挂画是程唯送给他的,程唯是他的情人。程唯是他的情人这件事好像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进行得很秘密,刘声不希望尚小月因为这事跟他闹。
那么,为什么店里其它的挂画都好好的,惟独这两幅程唯送给他的挂画烧起来了呢?它们烧得那么彻底,除了给他留下至今不散的焦糊味以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当然刘声完全可以让程唯再给他画几幅,但是刘声想,再挂上几幅的话,可能它们还会发生自燃的,如果这个自燃事件并非偶然的话,那就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着它们,那么,再挂也是一样的结果。
刘声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张晚的影子,他没有心情去理会大厅里是否还在骚乱。他现在有些怀疑这两幅画的自燃也跟张晚有关,如果昨晚出现在大雾里的真是张晚魂灵的话。
那么,张晚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刘声感到他被一团什么东西给缠绕了,那东西类似水草,刘声感到他此刻像是一只被水草缠住了的鱼。他想喝点酒,但是手刚刚接触到啤酒就缩了回来,他感到了左手背又在开始烧灼般地疼痛,他想到了昨晚从黄山路一家私人诊所买回来的那管软膏。
城市神秘莫测的夜晚正在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从昨天晚上开始。我现在确信这一点。
而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到底跟我有什么样的关系呢?昨天是我搬到春都花园的第一天,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我来之前这个地方就在发生着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还是仅仅在我搬来之后它们才开始发生。
从迈进饺子店的那一刻起,我似乎一直受到墙上那幅挂画的诱惑。我记得昨晚我也是看着它感觉到一些不安正在开始加重的,后来我听说这个店的店主刘声办公室里的一幅挂画被烧着了。我确信那幅画跟这幅是一样的,或者说,是同一个人画的,这只是突如其来的一种感觉,我好像觉得那种感觉并不是我的主观感觉,而似乎是外来的某种力量强加在我身上的感觉,它告诉我那是两幅相同的画。
而刚刚这幅昨晚幸存下来的画终于未能幸免地也发生了自燃,就像我昨晚离开这家饺子店后对那幅烧着了的挂画所猜测的一样,自燃,一种很奇怪的自燃,它的周围并没有什么明火之类,它怎么会自燃的呢?难道真的跟我的意念有关?
由于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它看,这使我再次想到了意念的问题,但凭良心说我并不希望它发生自燃,但是我坐在饺子店里喝茶的时候,却似乎产生过一阵子的意识迷乱,我在迷乱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正在可怕地产生一些不洁的念头,或者确切一点说,是有一些不洁的念头试图进入我的大脑,我记得我想抵制它们的进入,但是我未能如愿,于是我想,这幅画为什么不像昨晚那幅一样燃烧起来呢?
迷惘占据了我的大脑。大厅里的骚乱持续了很久,食客们从未看见过这种平时看不见的场面,他们停止了吃饭,全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向这边聚拢过来,胆子大的站到了画的下面抬头看着。而饺子店的店主刘声并没有出现在大厅里,我不知道他此刻在不在店里。
画烧完了之后,服务生们拿着簸箕过来扫了扫落到地板上的灰烬,大厅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食客们被相同的兴奋感弄得全体失去了食欲,他们忘了他们桌上没有吃完的饺子开始了议论,彼此像熟人一样。我听到他们谈到了天火什么的,我知道天火是民间神话传说里的东西,事实上它并不存在。但没人能解释刚才的燃烧。
恐怕整个大厅里没人发现我的不安和忧郁。当然我也没有了任何食欲,我面前的年轻交警陈冉飞关切地看着我,我记得自从他坐在我对面之后就一直这样关注地看着我,我不太确切地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他好像也没了食欲。
我正在想是不是尽快离开这家饺子店,这个名叫陈冉飞的年轻交警主动地说,我们不吃了,到舞水公园里坐会行吗。我想我得向他表示一下感激,我在这里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于是我感激地向他笑了笑,他向我露出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我想这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
我们穿过舞水路口的斑马线慢慢地走到舞水公园,在经过昨晚刘声发生意外的地方时,我停下了脚步,我发现我站在那个菱形图案的中间,阴湿的气流依然存在。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觉发生了问题,我迟疑地看了看年轻的交警,告诉他说这个地方有些不大对头。年轻交警问我怎么不对头,我说脚下似乎有股阴湿的气流。
十一
年轻交警让我离开一点,他站在了我刚才站过的地方,但是他站了一会儿却说他并没感觉到有我所描述的那种阴湿气流。但是,我相信你,年轻交警陈冉飞对我说,也许只是我没有感觉到而已,在某些方面男人的感觉总是比不上女人敏锐。
既然他说他相信我,那么一定就是真的了,我对这个年轻率真的交警有一种由衷的信任,这种信任感的由来莫名其妙,无从解释。
我一直有一种对陈冉飞述说的念头,这个念头在我们走向舞水公园的途中越来越强烈,等我们穿过鹅卵石小路坐到我昨天曾坐过的木质椅子上时,我已经决定要把我昨晚做过的那个梦告诉他,而这个名叫陈冉飞的年轻交警似乎也有话想对我说,他先开了口,他说他昨晚做了个梦,很奇怪,他在梦里看见了漫天漫地的大雾,就像昨天饺子店店主刘声所描述的那场大雾一样。
我说我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关于那场漫天漫地的大雾。我说我相信那场大雾跟刘声所描述的一样,我还说我觉得昨晚可能舞水路真的下过那样一场大雾,只不过很多人并没有什么感觉,而只有刘声感觉到了,我跟他,这个名叫陈冉飞的年轻交警,尽管我们当时也跟很多人一样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我们在随后的睡梦里感觉到了,这充分证明那场大雾是存在的,就像刚才我们走过的紧急停车带附近人行道所散发出来的阴湿气流一样,我跟陈冉飞的感觉并不是同步的,或许以后的某一天某一个时刻,陈冉飞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也能突然感觉到那股气流的存在。
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对某些事物的感觉是不同的,它们永远不可能同步存在。你相信吗,我问陈冉飞。
我相信。陈冉飞肯定地说。而且我相信优秀小说家的感觉是比平凡人要敏锐很多的。陈冉飞又说,你们总是跟平常人不同。
我想我完全可以把我内心里的一些忧虑讲给他听,比如我觉得我最近这两天有些不对头,我的情绪在某些时刻似乎不受我的主观支使,它们常常脱离我的主观愿望而独自行事。
是不是说,你在饺子店里的时候?陈冉飞转过头来问我。他说,我发现你在饺子店里的时候心神不宁,你很不安,并且你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在那之后的不久,饺子店里的两幅挂画就发生了莫名其妙的自燃。
是的,我说直到现在我仍在不安,似乎当时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一些念头,那些念头有些邪恶,似乎它们在盼望着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总觉得那两幅画的自燃跟我当时脑海里的欲念有关,我控制不了那种欲念。
名叫陈冉飞的交警向我身边靠了靠,他说你在发抖,别怕,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凡人,不具备利用欲念达到某些企图的能力。
我发现我真的在发抖,而从昨天到今天这个城市的天气是多么晴朗,阳光那么好,根本不应该让人发抖。可我仍在发抖,我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身体了。我希望身边的这个人抱一抱我,他身上散发着健康男人特有的气息。
后来他真的抱我了,我们在昨晚认识,到现在只有二十多个小时,而我在他怀里竟然生出一种安定无比的感觉,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讨厌用一种老套的比如前生相识般的感觉这类话形容两个人的相识相知,但是事实上正是如此。
而我们怎么会认识呢?在来到春都花园居住之前,我一直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生活,在我印象里我根本没有到过舞水路这个地方,而这个名叫陈冉飞的男人,他说他住在距离春都花园不远处的另一个小区,就是说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以前见过。
别人小说里写到的前生相识大抵就是如此的吧,我这样想。我想我以后可能在写小说的时候也不会避讳用这种写法了。
虽然在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没有看见昨晚的年轻交警,但是在穿过路口拐上黄山路的时候,刘声却又意外地看见了他,令他还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年轻交警此刻正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而这个女孩子正是昨晚被他的意外事故惊吓了的女孩。他们看起来有些亲密,年轻交警正攥着女孩的手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而昨晚显然他们并不认识,年轻交警反复询问女孩是否受到了惊吓,是否需要去医院。
由于受到了意外的冲击,刘声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自从昨晚开始很多事情都在变得匪夷所思,他微笑地看着年轻交警和女孩越走越近,而后者也看见了他,他们对望了一眼,然后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来,他们像熟人一样跟刘声打了招呼,年轻的一对先对刘声说他们店里的饺子很好吃之类的客套话,而刘声则对他们表示了感激,感谢交警对他给予关照以及女孩受了惊吓后并没对他横加指责。
刘声觉得他们两人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他们频频对望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最后由年轻交警代表他们两人对刘声店里今晚刚刚发生的一点骚乱表示了关心,年轻交警问刘声说,店里现在没事了吧?刘声说,没事了,就是一幅画烧了。年轻交警说,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吗?刘声说,不知道,也许它在那挂得时间有些久了,天气干燥颜料挥发,而当时也许正有个客人在抽烟,火星不经意间被风吹了过去,引发了那场燃烧吧,也许,我也不太清楚。这个世界上凑巧发生而又说不出理由的事情不是很多吗?
年轻交警笑了笑,看起来他对刘声的回答很感兴趣,或者说感到很新奇,或者说表示赞同。刘声觉得他自己的推断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个世界上的确时刻在发生无法解释的事情。但是刘声知道这幅画的燃烧也许并非完全无法解释,他知道他在尽力回避一些他正在猜测的解释,比如,张晚。
似乎没有其它的话题可聊,年轻交警和女孩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跟刘声挥手告别。刘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频频交换眼神。他们似乎是因为某一件事情而时刻在保持心领神会,而且这件事情跟刘声有关。他们跟刘声挥手告别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刘声打算去哪里,为什么没开车,是不是没修好。刘声说他不想开车,车子并没坏,他只是想到黄山路上一家私人诊所买点药。
跟两个年轻人分手之后,刘声拐到黄山路上,他想去中年女人开的那家私人诊所再买一管昨晚那种药膏,他觉得它对他时时烧灼着的手背非常管用,为使今晚能睡个好觉,刘声决定再来买一管。
中年女人开的私人诊所离十字路口不远,刘声拐上黄山路走了不远就看见了诊所门前的灯箱,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看见中年女人正蹲在地上摆弄一盆花,听见门响中年女人抬起头来,对刘声热情地笑了笑,说,来啦?最近老不见你来啦,降压药该买了吧?
刘声感到很奇怪,明明昨晚他刚刚来过,她却说她最近老没见他来。这个女人精神得很,刘声认为她是不会轻易忘掉什么事情的,她对春都花园小区来她诊所买药看病的老主顾记得非常清楚,从来不会叫错名字。她有一副聪明过人的脑子。
刘声想跟这个中年女人开开玩笑,他对她昨晚对他的冷淡而耿耿于怀。刘声说,您该不会是得了健忘症了吧,我不是昨晚刚刚来过吗,您还对我爱搭不理的,您可从来没用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对待过我。
中年女人嗔怪地看了看刘声说,瞎说什么哪,你昨晚什么时候来过呀,我记性好着哪。再说了,你什么时候来我不是笑脸相迎,什么时候给过你脸色看了?
刘声感到这个中年女人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以往他一直觉得她是个诚实可爱的女人,她总是笑吟吟的。刘声取出用得只剩下一点的药膏给中年女人看,说,这就是证据,证明我昨晚来过。刘声说,再给我来一管吧,我的手背总也不见好。说到手背,刘声感到他的心头重又浮上了一层忧伤,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变得正常起来。
中年女人接过软膏看了看说她没卖过这样一种软膏,她还说这充分证明了刘声昨晚根本没来过这里,他肯定是在别的药店买了这样一管软膏来跟她闹着玩。
接下来,为了证明昨晚他的确来过,刘声又就时间问题跟中年女人进行了一番探讨,中年女人说她昨晚七点多就关店回家了,她说很显然刘声在撒谎。而刘声记得他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是跟程唯分手以后,回到饺子店打算喝瓶啤酒的时候使手背出了事,然后才去诊所的。很明显,刘声来诊所的时间跟中年女人所说的关诊所的时间产生了严重分歧,而中年女人发誓她昨晚离开的时间是七点多钟,她说出了很多可以为她证明的人,那些人里包括几个刘声认识的邻居。
看起来中年女人不像在说谎,她说,我说谎干什么呢,又不是卖了假药给你怕你来找麻烦。
中年女人又说,刘声拿的这种药她从来没卖过,也没在其它药店看见过,似乎是种新药?中年女人拿着那管药膏反复看了几遍,再次确认了她从未卖过和见过这样一种用来治疗灼伤的药。
这是又一个意外,如果中年女人没有说谎的话。刘声想。
刘声从中年女人的私人诊所出来后,站在街上给程唯打了个电话,约她见面,他说他想她了。那么,在哪见呢?刘声听见程唯在电话里问他,刘声说他也不知道在哪见面好,刘声握着电话沉默了一阵儿,其实他很想再去那家茶馆,但是他不知道程唯是否想去,她一定被吓怕了。果然,程唯说,什么地方都行,只要别去那家茶馆。
程唯赶到刘声所说的那家宾馆的时候,刘声已经等在房间里了。房间很豪华,一面墙壁做了许多性用具,另外,程唯还听见刘声告诉她说这个房间可以看三级片,刘声说他想彻底放松一下,这两天他太累了,仿佛脑子里一直有一根什么东西在悬着,类似炸弹导火线,只要轻微使点劲一绷,它就有引爆的危险。
程唯对刘声这样比喻不太高兴,她皱了皱眉。她觉得刘声制造了一些恐怖气氛,这样一来她时时能想起刘声所说的那枚炸弹,她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就一直想像着刘声脑子里正存在着那样一枚炸弹,刘声脑子里除了那枚炸弹以外空空如也,脑组织全都消失不见了,这样想着,她就觉得刘声的脑壳是一个危险的东西。
洗完澡后,程唯觉得舒服了许多,水温比较适中。中途刘声又脱了衣服走了进来,他们愉快地洗了个澡,在他们愉快地洗着澡的时候,程唯想,今晚她要让刘声好好地跟他做,她还记得昨晚刘声跟她做的时候心神不宁总是东张西望的那种表情。而且今晚不必担心会有壁灯从墙上坠落下来,程唯在进了这个房间之后就留心看了看床边的墙壁,它们干干净净的,没安壁灯,只有墙角放了两盏豪华漂亮的落地灯,而它们离他们将要躺上去的床很远,丝毫没有什么危险性。
刘声提出看看这个豪华房间提供的三级片,程唯默许了。程唯想,看样子刘声太想放松了。于是程唯躺到了床上,程唯觉得床很舒服,鸭绒被子非常柔软,刘声光着身子蹲在电视机前摆弄。程唯觉得刘声尽管四十岁了但是看起来身材还很不错,也许因为没发胖的缘故,他看起来没有什么衰老的迹象。程唯很讨厌男人臃肿的身体和过早出现的赘肉,她觉得男人身上的赘肉要比女人身上的赘肉难看得多。
十二
刘声很快就摆弄好了他们将要看到的三级片,它将是他们这次幽会中的一个新娱乐内容。程唯把身子偎向刘声怀里,她觉得刘声跟她一样,对三米以外那台电视机屏幕上即将出现的画面充满了期待。
电视机屏幕开始出现画面了,一条宽阔干净的马路,很多车子在上面行驶,路灯发出灿烂的光。程唯觉得这条马路看起来有些眼熟,她努力回忆着,并转头看看刘声,她发现刘声也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他说,不是古装片吗,怎么成现代片了。刘声眼睛盯着屏幕,像是在跟程唯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程唯继续盯着画面看,这次她发现了一个问题,她的视角好像就来自那条马路,似乎她正坐在其中一辆行驶着的车子里,她是透过车子挡风玻璃看着那条马路的,就是说,电视机画面此刻与程唯的眼睛形成了一种立体关系,它使程唯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好像她现在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通过电视机屏幕转移到了那条马路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那条马路上随着车子的行驶而移动,身边车窗玻璃外闪过这条马路的灯火和暗淡的建筑。
这种感觉很奇特,程唯想,这是不是这家宾馆用以招揽客人而使用的手段呢?这个时候,程唯发现她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人行道上走着一个身材玲珑的女孩子,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着,而此刻在程唯视线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程唯越发觉得这条马路非常熟悉,她失声叫了起来,她听见她的声音充满了诧异,她说,刘声,这不是舞水路吗?
程唯看到刘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一言不发,因为吃惊,他的嘴在不觉间张开了,张得很大,程唯看见了他嘴里一颗银色的镶牙。
十字路口越来越近,程唯想,马上就能看见刘声的活水园饺子店了。程唯很想看看刘声的活水园饺子店,她还没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过刘声的饺子店。就在程唯期待着她的视线跟随车子一起穿过十字路口抵达刘声的活水园饺子店的时候,程唯发现马路上突兀地下起了大雾,大雾瞬间就弥漫了整条马路,程唯发觉她的视线迷失在了大雾里,与此同时,她感到她的身体开始失去平衡,她惊慌地抓紧了刘声的手,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并没在那条马路上,而是躺在这家宾馆一间客房的床上,只是因为她的视角出现了奇异的位移,使她一直错误地认为自己正在那条马路上而已。
程唯想,刘声肯定也有跟她一样的感觉,他们两人躺在床上,却在感受着一种身处马路的移动感,这简直太奇妙了。程唯想看看弥漫了大雾的屏幕接下来还会演出一些什么花样,但是她看见刘声箭一样蹦下床,一步就窜到了电视机跟前,劈手关掉了电视机的开关。刘声的动作非常敏捷,敏捷得完全跟他的年龄不相称,像个手脚利索的小伙子。
刘声关了电视机之后重新回到了床上,程唯发现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刘声就显得苍老了许多,他刚才窜下床时的动作敏捷得像个小伙子,而重新返回床上时则迟缓得像个老人。他脸色也很不好看,程唯仔细看了看刘声的脸色,发现那种脸色很奇怪,程唯是搞美术的,但是她觉得刘声此刻的脸色不那么容易形容,它有些苍白又有些晦暗,连嘴唇都变了颜色。
刘声就那么迟缓地重新上了床,程唯对刘声关掉电视机的举动表示了不满,她说马上就能看见饺子店了,可是你却关掉了它,难道你不想看到你的饺子店吗?
程唯发现刘声对她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好像他的思维并没放在这张床上,甚至这个房间。他在想什么呢?他看起来忧心忡忡,并且没有要向自己述说的打算。而在以往,刘声是很愿意向程唯述说的。
程唯的手在柔软的鸭绒被子里向刘声的身体伸过去,她触着了刘声的小腹,并顺着小腹开始向下移动。以往每逢她对刘声有这个举动,刘声就早已经把身体准备好了等待着,而今天程唯却发现这种状况改变了,刘声的身体并没有处在等待状态,它似乎也像他的思维一样,游离出了这张床,甚至这个房间。程唯加重了对他某些部位的触摸力量,但是不久程唯就发现无济于事,刘声的身体不打算有所回应了,就是说,她跟他继昨晚以后又将度过一个有名无实的幽会之夜,甚至,今晚比昨晚还差。
那么,是那条名叫舞水路的马路,还是舞水路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使刘声的情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改变吗?程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上这两个原因使刘声变得如此,她试探着问了问刘声,她说,刘声,你是因为舞水路,还是因为舞水路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而忧心忡忡?
程唯听见刘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他说,该死的。
程唯说,什么?刘声你说什么?谁该死?
刘声说,没谁,我是说那条马路,它根本就不该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程唯说,难道这不是这家宾馆招揽顾客的手段?
程唯听见刘声说,根本就不是。程唯觉得刘声说得很肯定,她想,他干吗要说得这么肯定呢,如果不是这家宾馆为了招揽顾客而故意这么干的,那么那条马路怎么会跑到电视上呢,除非是见了鬼了。
程唯把她的这个想法跟刘声说了一遍,她说除非是见了鬼了那条马路才会跑到电视屏幕上。程唯说完之后却看见刘声突然把头埋向自己怀里,刘声像个孩子一样使劲把头向她的怀里扎,她感到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想也许是她刚才说的见鬼了这句话把刘声给吓着了。
不久之后,程唯就觉得刘声的颤抖很快便传染了她,她感到有些不安,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电视机旁边两个立在墙角的落地灯。昨晚那盏壁灯的突然坠落像谜一样难以解释,而今晚,如果刘声真的肯定那条马路根本不该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应该出现的是刘声想看到的古装三级片,那么就是说,这件事情跟昨晚的壁灯坠落一样,是个同样难以解释的谜。
程唯感到了更加深刻的不安,这种不安加重后变成了一种隐隐的恐惧。
从吃完晚饭开始李季就把自己放进了电脑椅里。他把自己放进电脑椅里的时候听见程唯在接听手机,程唯的声音压得很低,她听了一会儿后开始起身换衣服,李季知道她要出门了。程唯经常在吃完晚饭以后出门,她有时需要去做家教,但是李季并不知道程唯去做家教的规律,他也从未试着摸过程唯出门的规律,他觉得这并不重要。
由于昨晚的梦,李季今天上班后一直觉得疲惫不堪。他是早晨八点准时迈进办公室的,迈进办公室后李季就倒上一杯热水开始吃半路上买的面包。由于昨晚睡眠质量的问题,他跟程唯都没有按时起床。李季一边吃面包一边呵欠连天,他的两个同事对他的疲惫给予了心照不宣的善意的嘲笑,他们说他准是昨晚忙活得过分了,所以才造成了今天的疲惫不堪。
李季吃着面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想他跟程唯现在再怎么忙活也不可能忙活到第二天疲惫不堪这种地步了,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程唯双方都逐渐对那件事失去了应有的兴趣,因为失去了兴趣,所以他们似乎同时对生孩子这件事也同时失去了兴趣,比起这些,李季更喜欢在网上跟陌生女孩子套近乎,进行一些跟身体有关的挑逗。李季觉得那样倒比现实生活更能令他产生激情,他正在试图跟某个能令他产生激情的女孩子见面并且发生他们在网上发生的那种关系。
李季吃着面包想起了昨晚那个名叫“寻找李季”后来又改成天堂鸟的女人,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他的同事再次跟他开了一些善意的玩笑,李季知道他们此刻正在用力想像能令李季莫名其妙笑来笑去的那件事情到底是怎样进行的,他们总是对想像这件事情乐此不疲,似乎看报纸和喝茶都令他们感到很枯燥。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李季都处在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里,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笑,或者莫名其妙地忧心忡忡,至少在他的同事们眼里他一直处在这种状态。最后他有些坚持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整整一天李季几乎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他趴在桌子上睡的,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半,是他的同事们用公事包把他从桌子上敲醒的。
李季在回家的路上对这一天的睡眠进行了一下回忆,他发现他在这一个长长的睡眠过程里没做任何梦,睡眠质量出奇地好。于是他开始对晚上充满期待,他预感昨晚那个名叫天堂鸟的女人还会出现。事实上李季并不知道这个名叫天堂鸟的女人到底有多大,他只是预感这是个女人,当然也许这是一个女孩子,李季想,他迟早得跟这个天堂鸟见面,也许这个过程将会很短。
李季把自己放进电脑椅里之后就打开了电脑,他看到昨晚神秘出现在桌面上的那朵天堂鸟依然还在,李季盯着那朵天堂鸟看了一会儿,然后上网重新下载了一幅图片覆盖了它。李季重新下载的是一幅漫画,画面里一个女孩坐在巴士里,阳光很好,一缕缕地透过车窗玻璃照在女孩身上,窗外是葱茏的绿色。女孩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睡着。画面的旁边有几句诗:车到终点了,你还是没有醒来,车里只剩下你自己了,司机不忍心叫醒你,他下了车,不知去了哪里,我看着车外葱茏的绿色和安静睡着的你,心里充满甜蜜的忧伤。
画面很唯美,女孩扎着两条松松的麻花辫子,它们懒洋洋地搭在女孩的肩头,似乎跟女孩一起睡着了。女孩穿着一件果绿色的棉线衫,脚上夸张地穿着一双毛茸茸的大拖鞋,李季看着这幅图片微微地笑了笑,他觉得漫画里的女孩子很可爱。李季想起了那个名叫天堂鸟的女孩,他想,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会不会看起来也非常可爱?
李季利索地点开QQ页面登陆上去。李季上去之后就看了看好友头像,他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天堂鸟的头像是暗淡的,这么说,她有可能不在线。李季的失望情绪刚刚浮上来,天堂鸟的问候却已经到了,她说,来啦?晚上好。李季觉得很奇怪,他是隐身上来的,当然这是他的习惯,他隐身上来天堂鸟怎么会知道他上来了呢?李季于是问天堂鸟说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天堂鸟说,感觉啊。李季有些惭愧,他说,对不起,我的感觉有些迟钝,你也隐身,我却以为你没在线呢。天堂鸟说,没关系,你不能跟我比。
接下来李季开始了与天堂鸟的愉快交谈,他们的交谈很愉快,李季很快就发现他被这个女人迷住了。她的思维很敏捷,谈吐之间令李季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忧郁。最后李季尝试着问她有没有见面的可能,天堂鸟说,会见面的。李季要求她给个确切的答复,天堂鸟说,会很快,明天或者后天晚上,也可能是大后天晚上,不会拖多久。
我们怎么约会?李季问。
你只需要等着就行,我会找你的。天堂鸟说。
李季跟天堂鸟的交谈在这样两句对话中结束,交谈结束之后李季感到很兴奋,凭感觉他知道天堂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李季确信她会主动跟他联系,然后告诉他约会时间和地点,他们将会从网络上走下来,进行实质性的交谈,并且,李季希望发生一些别的什么故事,以他们短时间建立起来的融洽关系来看,这种想像并非毫无可能。
十三
程唯回来的时候,李季已经结束了跟天堂鸟的交谈,他在打算关机的时候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电脑桌面,他奇怪地发现那幅他刚刚下载的图片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当然这种变化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有可能看不出来——李季发现那幅画里的时间由白天变成了夜晚。
画面本来有着灿烂的阳光,李季认为那是一个灿烂的午后,画面上的女孩在座位上晒着午后的太阳沉睡。而现在它却变成了夜晚,由于是夜晚,李季从画面上看不到车窗外葱茏的绿色植物了,他只能看见车窗外朦胧的灯火,灯火的背景是黯淡的夜色。女孩依旧在座位上坐着沉睡,她身上照着几缕光,但不是白天午后的太阳光,而是夜晚外面透进来的朦胧的灯光。
这种改变很难让李季保持镇静,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变换了时间的画面,并且,在这个时候,李季又惊讶地发现了女孩的不同,她的容貌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因为是漫画,所以本来画面上的女孩五官不是那么精工细琢,而是漫画所特有的那种五官没有什么特色的朦胧,可是现在女孩的五官变得非常清晰,她面目清秀,透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睫毛低低地垂着。
这些突然变化让李季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好像女孩保持着那样一种不变的姿势,从午后一直睡到了夜晚,似乎还要继续那样睡下去,李季不知道她要那样睡到多久。而事实上,李季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一种错觉,真实的情况是,这幅画面在他跟天堂鸟聊天的过程中发生了这些改变,李季认为这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改变。
程唯回来的时候,李季正在盯着屏幕进行着以上的思维,他甚至没有听见程唯开门进来的响动,直到程唯心事重重地走进卧室李季才从电脑上转过神来,看到程唯,李季忽然觉得他像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似的,他不知道他那样盯着电脑有多久了。看见程唯,李季忽然想也许程唯知道这幅画的来由,于是他招手让程唯过来一下。程唯本打算脱了衣服上床,她对李季在网上的活动不感兴趣。李季向程唯招手的时候看见程唯正把内衣从腰部向上撸,她把它撸到了脖子的位置,然后向上一拽,让头从内衣里脱颖而出,然后懒洋洋地套上睡衣。
李季看着程唯换睡衣的过程却无动于衷,他想他可能真的对程唯失去那种兴趣了,当然他确信程唯对他也是这样。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裸体而无动于衷,这种局面已经持续很久了。
看着程唯换好睡衣,李季又向她招了招手,他说程唯你过来看看这幅画。李季看见程唯听见他让她看一幅画时多少流露出了一点点兴趣,李季知道程唯酷爱画画,所以她看起来尽管无精打采眼神涣散,也还是会过来看看这幅画的。
程唯果然穿着睡衣绕着床走了过来,她站在李季旁边,稍微弯了弯腰,以便看得更仔细些。李季看见程唯只看了大约几秒钟的时间就抬起了腰,她皱了皱眉头说,这应该是台湾漫画家几米的一幅漫画,但是怎么它看起来有些不大对劲呢。
李季说,你再仔细看看,它有什么不对劲?
程唯又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那幅画,这次她抬起腰来的时候肯定了刚才的判断,她说,没错,画的旁边还配了几句诗,这是几米漫画的典型风格,但是,我记得这幅漫画应该画的是白天,我以前看过它。而且这幅画里应该有绿色植物,几米的漫画里几乎无一例外都有葱茏的绿色植物。这到底是不是几米的漫画呢?或者只是别人的单纯模仿?
李季看见程唯陷进了迷惑不解之中,他想他也陷进去了,他无法解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这个时候他还想起了昨晚出现在电脑桌面上的那朵天堂鸟,他直觉有一些什么事情已经在发生了。李季呆呆地看着桌面上巴士里睡着的那个女孩,他看着她的时候,突然心里咚咚地跳了两下,听起来像是一阵来自地底的雷鸣。
李季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为什么在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突然地心跳起来?
尚小月预感到她将迅速衰老。
尚小月的这种感觉是从黄昏时分开始的。黄昏时分尚小月从睡眠中醒来,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窗外黯淡的夜色,有些不相信她整整睡了一个白天。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又看了看窗外黯淡的夜色,然后下了床走向客厅。她想去卫生间冲个澡,她想尽快清醒一些。
尚小月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刘声正对着镜子出神,刘声头发乱蓬蓬的,听见尚小月进来,刘声转过头来看了看尚小月,尚小月发现刘声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角还堆着两粒眼屎,看起来也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尚小月又看了看刘声,刘声也怔怔地看了看尚小月,尚小月觉得刘声看起来心神不宁,像是经历了什么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而昨晚刘声经历了什么事情呢?不就是在舞水路上出了点意外,车底盘撞了一下吗?而且这种意外是每个驾车者都有可能经历的事情。
刘声不再对着镜子发呆,他拧开水龙头草草地用凉水冲了把脸,就转身走了出去。尚小月发现刘声忘了刷牙了。尚小月拿起牙刷开始刷牙,她发现她的胳膊绵软无力,既而发现周身都似乎绵软无力。尚小月感到自己在开始衰老了,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睡肿了的眼泡和没有什么色泽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对着口杯开始漱起口来。这个时候尚小月发现有一缕羽毛一样的东西轻轻飘落在杏色的陶瓷面盆壁上,她低了头仔细去看,发现那是一缕头发,从她头上脱落下来的头发。
尚小月呀地惊叫了一声,她恐怖地抬头看镜子,镜子里的她并没有变成昨晚梦里她所见到的那样,头颅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像一颗裸露的土豆。但是这并没让尚小月感到放心,她拿起一把梳子试着梳了梳头发,立即伤心地发现她所担心的事情正在发生,她的梳子上缠绕着几缕黄色的头发,而尚小月刚才梳头发的时候,并没感觉到头皮有任何被拉扯的不适。
尚小月伤心极了,她对着镜子轻声抽泣起来,这时候她听到刘声开门的声音,看来他准备出去了。尚小月不知道刘声打算去哪里,她想也许他要去他的饺子店,他已经一整天没去饺子店了,他跟自己一样,在睡眠里度过了一整个白天。尚小月不敢再梳头发了,她想明天白天她一定得去医院看一下,她觉得她的头发不应该这样可怕地脱落,它们在前天还好好的,没有任何要脱落的迹象。
现在,尚小月想尽快冲个澡,然后出门去肖正同弹琴的咖啡屋,她现在已经很清醒了,清醒以后的尚小月很自然地想起了昨晚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地匪夷所思,尚小月很想听听肖正同是怎么看待那些事情的。
这个夜晚看起来跟昨晚没有什么不同,这个城市寒冷的日子已经彻底过去了,尚小月从春都花园小区走出来,走到舞水路上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她想,也许今晚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什么古怪的事情也不会发生。肖正同弹琴的咖啡屋离舞水街不太远,沿着舞水街向西步行大约一百米,再拐个弯就是一条充满梦幻色彩的窄街,整条街都是酒吧咖啡屋和茶馆,像一个远离尘世的梦幻之乡。
本来尚小月从春都花园小区走出来,甚至走到舞水路上以后都没有觉出这个夜晚有什么异常,但是她从舞水路上拐了弯,转上那条小窄街以后却发现事情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她发现有些异常感觉在渐渐向她包抄过来,随着她与肖正同工作着的那家咖啡屋之间距离的不断缩短,这种感觉也在不断加剧。这使尚小月有些迟疑,她想起了昨晚那些无风乱摇的烛火。
但是尚小月还是走进了那家令她感到有些胆怯的咖啡屋。
咖啡屋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一楼吧台里的小女孩看见尚小月进来以后立刻送上程式化的笑脸,尚小月知道她早就从尚小月的穿衣打扮上看出她是个有钱的女人,她们是很势利眼的。尚小月看也不看她,径直顺着回旋的木质楼梯上了二楼。二楼也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已经有不少人坐在大厅各个桌子旁边。尚小月走到她平时喜欢坐的12号桌子旁边,她看到肖正同已经坐在了琴凳上,因为时间还没到,钢琴上的天鹅绒布还没掀起来,肖正同似乎坐在琴凳上酝酿情绪,他很沉默,,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尚小月又一次看见了自己掉尽头发的样子,她看到让她十分陌生的一颗光光的头颅,因为没有了头发,尚小月觉得她的额头出奇地大,她心惊胆战地低呼了一声。
这一幕发生在钢琴曲开始的一刻,肖正同把天鹅绒布扯下来之后,钢琴开始响起今晚的第一个旋律,就在这个时候,尚小月从咖啡杯里看见了自己光光的头颅,确切地说,是从咖啡中看到了自己光光的头颅。尚小月不明白,她怎么会从那么浓的咖啡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尚小月认为那只能是自己的倒影,不会有其它途径令她从咖啡中看到自己。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咖啡此刻出现了跟清水一样的透明度,它轻而易举地让尚小月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尚小月惊惧地伸手摸了摸她自己的头发,还好,她发现它们安然无恙地存在着,只是随着她的抚摸,又有几缕头发顺着她的指缝离开了她的身体。尚小月想,她脱落的头发越来越多了,明天她一定要去医院问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咖啡杯里的影子是怎么回事呢?尚小月惊异地看了看它,伸手招来了服务生,而服务生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发现咖啡恢复了原状,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根本看不到杯底。服务生带着一丝疑惑看了看尚小月就离开了,尚小月注意到这还是昨晚那个服务生,她想,他一定认为自己某些方面有些不正常了。
而的确某些方面有些不正常了,尚小月不清楚这种不正常到底来自于哪里,她看着肖正同沉默地坐在琴凳上的侧影,开始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她需要跟肖正同好好分析一下这些非正常事件。这时尚小月看见肖正同的手指原来并没放在那些琴键上,他只是在摆出一个样子而已,他的手指明明在琴键上方的空气里悬着,他显得无奈而又烦恼。
而与此同时,尚小月感到她的呼吸出现了问题,她觉出了一些喘憋,起初她以为是桌上的烛火散发出令她喘憋的气味和烟雾,但是不久她就发现了她判断的失误,烛火很安静地燃烧着,相比昨晚,它今天表现得非常正常,根本没有不停熄灭的迹象。她凑近它闻了闻,它没散发出任何令她的嗅觉感到不适的气味。
最后尚小月感到了脖子的异样,有一些什么东西附着在她的脖子上,那些东西软软的,正在缓慢地缠绕着她的脖子。尚小月伸手摸了一下,她摸到了一根细细的藤蔓,藤蔓正在她的脖子间以不紧不慢的速度移动,像是一条有生命的软体动物。尚小月感到她全身的毛孔都在此刻唰地一下全部张开,她加重了手的力量,伸手扯了一下那根藤蔓,她感觉到了藤蔓的新鲜和柔韧,它被她的拉扯弄得受了一点伤,尚小月觉得她的手指间溢了一些藤蔓的汁液,但是藤蔓并没有因为她的拉扯而断开,它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着对尚小月脖子的缠绕。
十四
尚小月大骇,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脖子,发现攀爬在她脖子上的藤蔓原来来自座椅,她坐的是一把木质秋千椅,秋千椅被两根非常结实的钢筋垂吊着,一些绿色的塑料藤蔓装饰着那两根如果裸露将会很难看的钢筋。但是此刻那些塑料藤蔓竟然变得柔软而有生命力,尚小月毫不怀疑它们会慢慢缠满她的脖子,直至让她窒息而死。
尚小月终于惊叫了一声从秋千椅上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听到钢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响,她觉得像是听到一个人阴冷地笑了一声,然后就戛然而止了。
以往那架如黑天鹅一样高贵的钢琴时时令肖正同心驰神往,他做梦都想拥有那样一架钢琴。自从认识了尚小月,肖正同知道他迟早会拥有这样一架黑天鹅一样高贵的钢琴,尚小月在源源不断地给他钱,他迟早会有一天用尚小月给他的钱拥有这样一架钢琴。而在尚未拥有这样一架之前的现在,肖正同只能在每个白天盼望夜晚的来临,那样他就可以坐在幽暗的咖啡屋里弹琴,看客人们在他的琴声里喝咖啡或者聊天。
可是现在肖正同对它产生了迷惘的畏惧,他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自己跳动起来,昨晚的梦和今晚的整个晚上他都在看着那些黑白色的琴键自己跳动,就是说,昨晚的梦在今晚变成了现实。他曾经怀疑有一双他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它们,他试着伸直手掌从琴键上方扫了一遍,但他的手掌没遇到任何障碍物,这说明他的眼睛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那么,就是说,有一双隐形的手,或者不如说有一股隐形的力量在操纵着琴键们的自由跳动。
而今晚的曲子,肖正同仍然对它一无所知,它毫无章法,却充满了玄惑的力量,肖正同感到它们如同一些或粗或细的水流不停地冲撞和交汇,最终形成了一股漩涡,具有让他无法抗拒的魔力,使他不自觉地沉入了进去,而与此同时肖正同又感到它正在慢慢侵蚀着他的感觉,像一些细细的针正在慢慢刺进心脏,令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疼痛。
一整个白天,除了想起那件白色的睡裙,肖正同就沉浸在钢琴自己奏出来的曲子当中不能自拔。他试图回忆起那些曲子,却发现他的努力非常徒劳,他忆不起哪怕一个最细微的音符,但整个音乐却一直在他的脑子里回旋,他感到了它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和这种感染力同时所具有的玄惑力量。
因此肖正同对今晚的到来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盼望而又惧怕。现在他痴迷而惧怕地盯着琴键灵活地跳动,感觉到他像一片渺小的树叶被搅进了音乐所制造出来的漩涡里,他看到他在那里面失去了主宰自己的力量。同时他感到了他身体和灵魂的漂浮,似乎他的灵魂正在慢慢游离出他的身体,以烟雾的形状飘飞开去。
如果没有尚小月的那一声尖叫,肖正同不知道他是否会在音乐的漩涡里那么不知不觉地沉沦下去,最终使他的灵魂像股烟雾一样飘离他的躯体。
肖正同并不知道尚小月为何那么恐惧地尖叫了一声,自从他坐在那个琴凳上开始,他的注意力就没有一刻离开过那架钢琴,当然他知道尚小月肯定会来,像以往那些夜晚一样踏着木质的楼梯上楼,坐到他左边的12号桌旁,看着他弹琴。
尚小月惊惧的尖叫使肖正同猛地哆嗦了一下,他觉得尚小月发出的那声尖叫把一些什么东西打断了,或许那也是一根类似藤蔓的东西,连接着肖正同的情绪和钢琴自己弹奏出来的曲子。现在尚小月的一声尖叫把肖正同跟钢琴曲之间的那根类似藤蔓的东西打断了,肖正同听到了它清脆断裂的声响,他甩了甩头,晕眩的感觉消失了,他从一片渺小的树叶变了回来。
与此同时,肖正同听到他面前的钢琴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听起来丝毫没有一首钢琴曲应该具有的优雅,确切地说,它根本不具有旋律的特征,而更像是一声笑,一个女人自嗓子深处发出的阴冷的嘲笑。
这个时候恰巧到了十点,桌子上的小烛灯正在相继熄灭,服务生正挨着桌子端走熄灭了的小烛灯,大厅里重新一盏一盏地亮起黯淡的彩灯。大厅里所有的客人都听到了尚小月的惊叫,他们纷纷抬起头来向着这边张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正同从琴凳上霍地站了起来,他想他是受到了惊吓,并非来自尚小月,而是来自钢琴的惊吓。而大厅里的客人们则对钢琴及肖正同的反常一无所知,他们以为这个年轻的钢琴师是因为听到了一个中年女人惊惧的尖叫声而失态的。肖正同看到他们齐唰唰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尚小月,而对他则只是抱以同情和安慰的一瞥。
肖正同在钢琴旁边无所适从地站了一会儿,他看到服务生快步向尚小月的桌子走来,他问尚小月说,请问您哪里不舒服吗女士?而尚小月,她站在桌子旁边用手不断地从脖子上向下抓着什么,看起来好像她的脖子遇到了什么麻烦,有什么东西箍住了它,使她感觉到了窒息一样。
服务生看起来不太明白尚小月为什么用手不停地从脖子上向下扯着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再次问道,请问您哪里不舒服,需要去医院吗女士?
肖正同看到尚小月停止了不断拉扯的动作,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脖子,又转头看了看,大厅里灯光很黯淡,肖正同不能确切地肯定她在看什么东西,但是肖正同认为她在看秋千椅上缠绕着的绿色塑料藤蔓。
尚小月看那些藤蔓干什么呢,难道它们对她构成了某种威胁?肖正同看到服务生纳闷地看了看尚小月,而尚小月看了看那些藤蔓又用手摸了摸它们,然后同样纳闷地重新坐了下来,并向他这边投来了求救的目光。最后肖正同看到服务生再次好奇地看了尚小月一眼就走开了,肖正同也打算离开了,他拿起天鹅绒布把那架散发着神秘色彩的钢琴轻轻地蒙上了。整个晚上尚小月都没摆脱喘憋的感觉,因此她的手总是做出一副准备从脖子上扯下什么东西来的姿势。肖正同并不知道她想从脖子上扯下什么东西,当然在去租屋的出租车上,尚小月对肖正同讲了那些突然有了生命力的绿藤的事情,尚小月看到肖正同沉默不语,她无法确定他对她的讲述持信还是不信的态度。
尚小月觉得从咖啡屋到租屋的距离在她眼里变得不那么容易判断了,尽快到达那里和越来越临近那里的恐惧交替在尚小月的意识里发生冲突。她觉得那里还会发生像昨晚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对那里的想像令她害怕,同时又令她充满好奇,她不明白究竟有些什么事情在她和肖正同的生活里发生了。而且,尚小月现在相信那些怪事情是只发生给她和肖正同看的,比如藤蔓,当服务生快速走过来的时候,它们却恢复了正常。还有钢琴最后时刻发出的那一声怪响,尚小月怀疑那声怪响只有她和肖正同听到了,而大厅里其他人都根本没有听到,也许他们耳朵里充满的仍是以往肖正同弹奏的那些非常好听的曲子中的一首。
在剩下的路程里,尚小月耳朵里一直回旋着钢琴最后那一声怪响,她越来越觉得它类似于从女人喉咙处发出的笑,它听起来很阴冷,像嘲笑,冷笑,或是某种恶毒的笑。想到这声笑的时候,尚小月觉得后背上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
租屋里很安静,在刚刚进入这栋房子的时候,尚小月和肖正同两人心有灵犀地保持了大约五分钟的沉默,尚小月很紧张,但是有肖正同在,这多少让她安定了一些,他们一起走到门旁边的挂衣柜那儿,由肖正同伸手打开了衣柜的门。衣柜里面零乱地挂着几件尚小月的睡衣和其它衣服,他们没有看到昨晚看到的那件白色睡衣,尚小月听到她在心里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来回虚晃了一圈,当然尚小月知道无所事事只是一种表面,他们都在恐惧地期待着发现一些反常迹象。反常迹象是在她跟肖正同上床之后发生的,他们在屋子里虚晃了一圈之后没有发现什么反常迹象,于是同时想到了上床。以往他们来到这个租屋的主要目的也是上床。
他们的身体往来在今晚进行得不像以往那么尽兴,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尚小月从肖正同身上体验不到多少力量感,他在她身上动来动去的频率有些没精打采,尚小月想她得改变这种状况,也许尽情地欢娱一番可以抵消他们心里的一些不安。于是尚小月跟肖正同换了一下位置,她看到肖正同似乎早有此意,他翻身在床上仰躺了下来,尚小月把一只腿从肖正同肚子上跨了过去,坐在肖正同的身体上。
尚小月觉得这样很不错,她挺直了上身看着墙上一幅挂画,挂画在她的起伏中忽上忽下,画里的女人穿着露胸的曳地长裙坐在一张沙发上,画面背景是朦胧的灯光,看起来像是一幅油画。
当然尚小月不懂得绘画,她只是凭着她对绘画有限的知识猜测那是一幅油画,她是在文化市场把它买回来的,当初租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她觉得卧室的墙壁太单调,于是去文化市场随便买了一幅画回来挂上了,这样一来卧室里的气氛就显得温馨了一些,她这么认为。
现在尚小月看着这幅画在她的视野里忽上忽下地跳动,她感到她与肖正同身体连接的地方正在越来越强烈地产生她所熟悉的那种感觉,她加大了上身的起伏幅度,于是尚小月就看到画里的女人在她眼里好像变了样子,果绿色的曳地长裙似乎变成了白色。尚小月再次在运动中看了看女人身上的曳地长裙,它的确变成了白色,然后尚小月又看了看女人的脸,她发现女人的脸似乎也有些变化,跟原本的那个女人在五官上有着明显的不同。
尚小月在运动中似乎看到那女人张开鲜红的嘴唇冲她笑了笑,似乎是嘲笑,又似乎是在阴冷地笑。
尚小月感觉到裸露的胳膊上唰地竖起了一片寒毛,她忘了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的身体感觉,全身无力地坐在了肖正同的肚子上,她呆呆地盯着墙上的那个女人,一边胡乱地冲身子底下的肖正同说,你快看看,你快看看,这个女人怎么了?
当然他们都不知道墙上的那个女人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完全变了模样,她穿着一件白色睡裙,尚小月此刻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穿着的正是她跟肖正同昨晚在这个屋子里看到过的那件白色睡裙。她看了看女人的脸,确切地说,这应该算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她有着光洁的肌肤,只是它看起来有些惨白,她的眼里有非常复杂的内容,尚小月根本看不懂它们想表达一些什么。而她的嘴唇,尚小月看到它现在也像她的肌肤一样惨白,而尚小月刚才明明看到她很鲜红地冲她笑了一下。
怎么回事呢,她刚刚还冲我笑呢。尚小月已经从肖正同身上下来了,肖正同把她掀了下来,现在正跟她一起赤裸着身体坐在床上看墙上的这个女孩。
终于发生了。尚小月听到肖正同轻轻嘀咕了一句,她知道他也跟她一样,一直在期待着异常现象的发生,他们都不相信匪夷所思的事情会戛然而止。
现在,尚小月在想,昨晚他们见过的那件白色睡裙到底是不是墙上这个女孩的呢?她跟它显然有着某种关系,昨晚她只是让他们看了看那件睡裙,而今晚她在画里出现了,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想干什么呢?还是只是打算戏弄一下他们?
跟尚小月一起离开这栋房子的时候,肖正同在门边听到从卧室里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十五
而尚小月似乎没有听到这声叹息,她紧张地走出屋子,两只胳膊环抱着前胸,脸色很难看。
肖正同确信他听到了那一声叹息,而且他确信它是从墙上那幅画里传出来的,是那个忧郁的女孩在幽幽地叹息。肖正同感觉她那声叹息像来自幽深的深谷,或者说像来自一个尘封的世界,比如地底下。最后肖正同确信那声音像来自地底下一样充满着阴潮的味道。
他跟尚小月一起锁了防盗门走下黑暗的楼梯,在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送尚小月回到春都花园小区以后,肖正同告诉司机顺原路返回。他重新走上黑暗的楼梯,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防盗门,进去,然后打开了灯。
屋子里保持着他们刚刚离开时的原样,沙发上也没有白色睡裙出现。肖正同在返回时的路上曾经猜想白色睡裙会在沙发上出现。他走到卧室,看到墙上的画也恢复了原样,是身穿果绿色曳地长裙的美丽女郎坐在沙发上。肖正同想,刚才附在果绿色女郎身上的那个女孩哪去了呢?
肖正同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他坐在昨晚他记忆里的那件白色睡裙旁边,这个时候他能清晰地回忆起昨晚他用手抚摸那件睡裙时冰凉的手感。肖正同闭上眼睛想像了一会儿身穿这件白色睡裙的女孩,最后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穿过客厅走到门边打开了防盗门。当然他知道女孩如果想来是不会在乎这栋房子里是否有防盗门的,但是肖正同想不出其它的方式来表达他想让女孩出现的欲望。
后来肖正同在沙发上坐着睡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他看到白衣女孩悄无声息地站立在客厅里,就在玻璃茶几前面。她一声不吭,美丽而苍白的脸像精致的瓷器,眼睛大而空洞,像幽深的隧道的入口。
肖正同感到了一阵激烈的心跳,他很想再次摸摸那件白色睡裙,他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昨晚对它的触觉。最后肖正同从沙发上欠了欠身子,他轻易地够到了女孩,迟疑地伸出手去触了触女孩的白色睡裙,他再次摸到了那种凉
若无物的触觉,他在抚摸睡裙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女孩的腿,隔着睡裙他却感觉到手指尖真实地触摸到了女孩的肌肤,它像大理石一样凉而光滑。
最后肖正同把手贴在了女孩的腿上,并沿着她的腿开始上行,不久他就抱着女孩的腰把她带到了怀里,他托起女孩的腿把她平放在沙发上,把女孩的脸搁在他的腿上。
肖正同没想到他会跟女孩那么快地做了爱。他们是在沙发上做的,女孩躺在肖正同的腿上,肖正同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女孩的脸,然后他们就做了爱。整个过程中女孩的身体一直是凉的,像深夜中的大理石一样凉而光滑,没有一丝温度。肖正同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女孩,但是他发现他的努力非常徒劳,女孩的身体似乎一直那样凉了一千年,并将那么一直凉下去。
后来肖正同就感到他的身体也似乎被女孩的身体传染了,他也变得渐渐凉下来,但是他喜欢被传染,他被这个忧郁而神秘的女孩迷住了。当然她就是画里的女孩,肖正同想问问她为什么那么神秘地出现,她如此出现是想表达一些什么,但是肖正同一直迷恋着女孩的身体,她让他忘记了疲劳,他不知道他跟她做了几次了,反正似乎能一直那样做下去。
在最后的一次高潮里,肖正同醒了过来。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明白自己刚才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他还清晰地记得梦里的女孩,和凉凉的温度,并且他在沙发上发现了很多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液体,它们显示着他在梦中经历的那许多次高潮。肖正同用手摸了摸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是凉的,跟梦中的温度毫无二致。
肖正同确认刚才他经历了跟女孩的身体接触,只不过女孩没有出现在现实里,她来到了肖正同的梦中,利用梦作为载体跟肖正同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身体接触。肖正同认为这种身体接触是完美的,跟尚小月火热的身体相比,肖正同更喜欢女孩身上的冰凉,尽管它迅速地把那种凉传导给了自己。
肖正同忘记了在梦中问问女孩的名字,她到底是想做些什么。他没回音乐学院,而是继续呆在这栋房子里,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整个白天刘文文都处在极度恍惚的状态里,她总想睡觉,眼皮控制不住地往一起合拢。最后她觉得她坚持不住了,大脑里像有台发动机在轰鸣,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跳动。
后来自习课的时候,刘文文就把沉重的头趴在了课桌上,她的同桌及时发现了她的异常,跟几个同学一起把她搀到了医务室,女医生拿体温计给她量了量体温,告诉她的同学说她正在发烧,高烧。
刘文文在医务室里打了两个点滴,情况好转了一些,但还是有些低烧,女医生给她开了些药,她就被同学送了回家。刘文文回家之后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她睡得很快很沉,几乎是倒在床上的第一秒钟就睡了过去,整个睡眠过程当中没有醒过一回,也没做过任何梦,直到黄昏才醒了过来。
刘文文醒过来之后觉得很好笑,她的父母刘声和尚小月也都从睡眠中刚刚醒来,他们一家人都在大白天里睡觉,而且看起来都睡得很沉,刘文文想,说不定刘声和尚小月昨晚也跟她一样做梦了,因而没有睡好。她下床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身体轻快如初,发烧的迹象不见了。这个时候刘文文想到了她的同学陶阳,她感到头疼的时候,看到陶阳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于是刘文文打了个电话给陶阳,她听到陶阳的声音很疲倦,他已经回家了,他问刘文文怎么样了,刘文文说一点事都没有了,刘文文自嘲地笑了笑说,真是一场奇怪的发烧,不是感冒引起的,真怪。
聊了几句之后,刘文文迟疑地问陶阳是否打算还去海边的图书馆阅览室学习,她听到陶阳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坚定说说,去,你呢?刘文文也坚定地说,当然要去。陶阳说,坐巴士?刘文文说,当然坐巴士。
放下电话之后刘文文就动手煮了袋速冻饺子,那是她父亲刘声饺子店里的饺子,他们家冰箱里从来不缺它,因为刘声和尚小月都很忙,经常不在家吃饭。刘文文很会煮饺子。她吃了晚饭之后就背起书包下楼走出春都花园,来到饺子店对面的公交站点,她看了看她父亲刘声的活水园饺子店,她觉得饺子店里跟以往有些不同,隔着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她似乎看见那里面的服务生正在紧张地来回穿梭,还有很多客人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全都向着一个方向张望。
刘文文不知道她父亲刘声的饺子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陶阳走过来的时候她想让他帮她看看饺子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时候17路巴士远远地开了过来,陶阳拉拉她的手说,车来了。
巴士的到来转移了刘文文的注意力,她有些紧张地扭头看了看渐渐开来的17路双层巴士,它像一个充满阴谋的巨大的爬行动物那样,慢腾腾地开近了公交站点,然后停了下来,车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刘文文的心随之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她觉得车门在那一刻让她觉得像是地狱的进口。
好在刘文文上车之后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她扫视了一下车厢,车厢里人很多,一个胖乎乎的女乘务员正在人群中穿梭,这使车厢里的气氛显得比昨晚温和了很多。刘文文跟陶阳坐在昨晚他们坐过的位置上,他们这么做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并没有谁提出来。他们坐下来之后看了看车门旁边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抱孩子的少妇。
刘文文伸手摸了一下窗玻璃,她想看看它是否像她在梦里见到的那样,像丝缎和水一样柔软,轻轻一伸手就能探出窗外去。刘文文试了一下发现它很结实,像所有巴士的车窗玻璃一样结实。她感到安心了许多。
车子毫无异常地驶向了滨海路,刘文文和陶阳在滨海路下了车,走进图书馆的阅览室。在阅览室里刘文文没发现任何异常,她去借了一张今天的晨报,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它没有任何要变黄变旧的迹象。但刘文文却觉出了隐藏在正常里的反常气氛,她觉得似乎一切不应该如此正常。
最后刘文文提出离开阅览室,她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看书学习。他们离开了图书馆走到滨海路上。由于时间还早,滨海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游人,或者为数不多的车子,17路沿海观光旅游巴士,或者各式轿车。刘文文觉得心跳有些加速,那些车子使她的视觉感到很疲劳,她觉得它们穿梭往来的速度太快,轻而易举就弄累了她的眼。
这个时候,刘文文看见了一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的棉线衫,独自一人走在滨海路上,似乎忧心忡忡。刘文文看到她忧心忡忡地独自走着,也许是因为忧心忡忡的缘故,她并没意识到自己走到了马路中间。
此刻刘文文感到心跳加速,她看到一辆17路巴士快速向女孩冲了过去,而在此之前整条滨海路根本没有它的影子,它似乎是在一秒钟内出现的,使刘文文感觉到它像是从天上掉了下来。刘文文惊恐地抱住陶阳的胳膊说,快看,那个女孩。陶阳说,哪儿?刘文文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滨海路说,那儿,昨晚那个女孩。
几乎是在刘文文发出惊叫的一瞬间,那一幕已经结束了,一辆17路巴士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停在了离他们大约有五米远的地方。刘文文看到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慌张地向着路面张望,她发现他正是昨晚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那个司机,应该就是他在昨晚开了那辆神秘的巴士,把她和陶阳载回了舞水路。
然而不久之后刘文文就发现刚才的一幕只是她的幻觉,滨海路上根本就没有那个身穿白色棉线衫的女孩,也没有发出刺耳尖叫的17路巴士,人们心情愉快地走着,没有任何要发生一场车祸的迹象。
刘文文想,也许是因为受到昨晚的影响,她才出现了幻觉,但是,会不会是一种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在还原那场车祸给自己看呢?刘文文感到这并非没有存在的可能。
后来陶阳跟刘文文就一起坐在滨海路边一个小广场上。他们坐在一个喷泉池边,看不断升起和下落的水柱,两人都沉默不语。
看样子刘文文被吓坏了,陶阳想。她似乎被昨晚巴士上那个女孩给迷惑了,她总是时时刻刻想着她,以至于刚才出现了幻觉。
陶阳说,那个女孩是不存在的,她肯定死了,我们不是看到了1984年3月28号的报纸吗,她死了,死在一场车祸里。
但是,我们昨晚看见的是谁呢?巴士上的那个女孩?刘文文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问。
事实上陶阳也不知道昨晚那个女孩是谁,她的五官和穿着分明就是1984年3月28号晨报上那个满身血迹的女孩,她们之间隔了二十年的时空,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说,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我是说,1984年3月28号晨报上那个女孩,跟昨晚17路巴士上的那个女孩?陶阳转头问刘文文。刘文文说,不知道,应该是吧,但是,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巴士里?
陶阳感到刘文文向他身上靠了靠,她小小的身体有些发抖,他想,刘文文此刻想到的问题跟他想的应该是一样的,关于那个女孩,她的再次出现要么是他跟刘文文两人的共同幻觉,要么,昨晚出现的就是她的鬼魂。
十六
滨海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想到鬼魂,陶阳感到一阵惊悚向他袭来,他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鬼魂存在,但是他无法解释昨晚的事情。陶阳把眼睛投向苍茫的海面,他看到海面上空低低地飞翔着几只海鸟,它们黑色的身体看起来如同黑夜一样,而暗夜里的海面是墨蓝色的,这就使海鸟看起来充满了一种阴霾的味道。
黑色总是神秘的,陶阳想。他想起了昨夜梦里的那只海鸟,它嘴里衔着的那张1984年3月28号的晨报。那么,躺在晨报上的那个女孩子,如果真是她的鬼魂再现,她到底想干什么呢?陶阳想起他在昨晚的梦里曾经随着那只阴郁的海鸟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海里,此刻他甚至能够重温梦里海水的冰冷,及其它对他的淹没和覆盖感,而那个柔弱忧郁的女孩子,陶阳直觉她应该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她那么做有什么意图呢?
这个时候,刘文文突然对陶阳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是关于巴士上那个女孩的。我梦见她突然从车上消失了,而巴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觉得那个女孩肯定掉到车底下去了,我轻而易举地从车窗那里下了车,车窗玻璃柔软得像水,或是丝缎。我爬到了车底下,但是却没看见女孩,我梦见那辆巴士轧过了我的身体。
陶阳看到刘文文在叙述噩梦的时候,眼里露出一些掩饰不住的惊恐,她甚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以确认它还好好的,并没有像梦里那样,被一辆巴士从上面轧了过去。刘文文说,我总觉得我们被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着,这种感觉肯定跟那个女孩有关,可是她明明已经死了,难道我们见到的是她的鬼魂?
也许,可能我们见到的真是她的鬼魂,陶阳说。他觉得此刻似乎正有一股阴湿的气流慢慢向他们袭来,他找不到它们来的方向,它们却真实存在。他想他们得搞清楚女孩的身份,这样他们才有可能知道女孩的鬼魂重现到底是为了什么。陶阳把他的想法跟刘文文说了,刘文文说,我害怕。陶阳说我们必须得这么做,否则我们将会一直这样不安下去。刘文文说,可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死的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
陶阳怅然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刘文文说的是对的,他们根本没法搞清这个神秘女孩的真实身份,她死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这个时候,又一辆17路巴士远远地从滨海路的一端开了过来,它像一条巨大的爬行动物那样毫不迟疑地开了过来,停了几秒钟又毫不迟疑地从他们的眼前开了过去,陶阳看到司机面无表情的侧脸一闪就离开了。
不是刚才那个司机。陶阳对刘文文说。说完之后陶阳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探出头来表情慌张的司机,他说,文文,刚才差点出车祸的那个司机,是你昨晚梦里见到的那个司机吗?
是,刘文文肯定地说,是他,他在昨晚的梦里一直沉默不语,像个失语或是耳朵失聪的人,我告诉他女孩不见了,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我想我们得找找这个司机,陶阳说。
为什么?找他干什么?刘文文说。
我也不知道,我想也许他知道那个女孩死时的事情。陶阳对他的这个判断并不十分有把握,他只是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他想,也许这个司机会知道一点女孩死时的事情,或者干脆,他就是当年那场车祸的司机?
陶阳被他的想像吓了一跳,他想,他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产生这样一种猜想呢?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幸好刘文文也同意了陶阳的判断。他们离开小广场,走到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公交站点,坐在站点的椅子上,开始频频向着滨海路的一端张望。17路巴士从这个站点经过的频率很正常,大约五分钟一班,每过五分钟都能看见一辆车从滨海路一端像只爬行动物一样开过来,停在站点,装进一批打算从海边返回市里的游客。
刘文文非常肯定,她可以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辨认出每班在这里停靠大约半分钟到一分钟时间的巴士里的司机,并能确认他是否就是那个表情慌张的司机,也就是昨晚梦里出现的那个像是失语或是耳朵失聪的司机。但是陶阳感到非常失望,他们在这个站点坐了大约一个半小时,那个表情慌张的司机始终没有再次出现。
也许是因为名叫王每的女孩,交警陈冉飞今天一直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尽管这几天他经历了一些怪事情,而且这些怪事情多少干扰了他的正常生活。
现在,交警陈冉飞站在舞水路口的安全岛内,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几个小时了,再过半个小时他就该下班了。今天依然是个不错的晴天,陈冉飞站在安全岛内不停地面对着舞水路和黄山路两条马路,他的视线频频扫过这两条宽阔美丽的马路,以及附近他所熟悉的一些地方,春都花园生活小区,活水园饺子店,舞水公园。陈冉飞频频用目光扫视着它们,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在扫视它们的时候变得热切而充满期待,他明白这是名叫王每的女孩所致。
昨天晚上他看着王每一直忐忑不安,她那样使她显得很孤单很弱小,陈冉飞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后来她开始瑟瑟发抖,陈冉飞什么也不顾地抱住了她。现在陈冉飞依然能感觉到王每在她怀里的那种感觉,她像一枝柔软的藤蔓,或者一只柔弱的小猫。
整个下午陈冉飞都没有看到王每,他站在安全岛内向着舞水公园的方向看过去,能够隐约看到那条鹅卵石小路,以及王每喜欢坐的那把木质长椅,他看到曾经有一个老太太在那里坐过一个多小时,此外那把木质长椅一直是空着的。也许王每在家里安静地写小说,也许她这几天过于疲倦因此在安静地睡觉,陈冉飞想,无论如何晚上他得看见她,他想她了。
半个小时之后陈冉飞结束了值勤,他已经看不清楚舞水公园了,尽管舞水路上亮起了路灯,但是舞水公园变得影影绰绰起来。陈冉飞从安全岛内走出来,走到活水园饺子店对面的舞水路人行道上,他把手插进裤兜里来回在赭红色的长方形砖块上走来走去,赭红色砖块铺成的人行道上点缀着一些由土黄色砖块拼成的菱形图案,陈冉飞在这些菱形图案上来回走着的时候不经意中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冷飕飕的气流,它无骨无形却有着坚韧的力量,正从他的脚底缓缓上行。
陈冉飞猛然想到昨晚王每向他描述的那股气流,现在他真实地感觉到了,他想也许正像他所猜想的那样,有些事情是存在的,只不过他的感觉跟王每的感觉没有达到同步而已。当然由此推断,还会有很多的人永远都无法感知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也许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这个时候,陈冉飞看见王每正远远地从春都花园小区里走出来,从这个距离看过去,陈冉飞发现王每玲珑的身材让他感到一种熟悉,这种熟悉有着久远的时光的烙印,他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看的时候,王每走得近了一些,陈冉飞既而感觉到王每走路的姿势也逐渐熟悉起来,最后陈冉飞惊讶地发现他确认他曾经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个女孩子走路。
陈冉飞迷惑地盯着王每玲玲珑珑地走了过来,直走到他的眼前。王每停下脚步有些好奇地看了陈冉飞一眼,又低头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衣着,然后纳闷地抬起头来问,怎么了,在看什么?
也许王每不开口,陈冉飞就会永远这样看下去,陈冉飞自嘲地想,然后告诉王每说他没看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有些眼熟,陈冉飞顿了顿又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呢。王每说,开玩笑吧,我以前从没来过舞水路,我们根本不认识。
那么,就是我曾经见过另外一个长得跟你很像的女孩子,我说的像主要是走路的样子,身材,姿势,像极了,可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个女孩子。陈冉飞皱起眉头再次打量了一下王每,他再次确信了这一点。
接下来陈冉飞跟王每谈起了他的过往。陈冉飞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跟王每谈起他的过去,他想,也许是因为王每说她以前从没来过舞水路的缘故吧,陈冉飞告诉王每他从小就在离舞水路很近的另外一个生活小区居住,他是在舞水路上长大的,小的时候他每天都要走过舞水路到学校上学,后来他到另外一个城市念了警察学校,毕业后分回这个城市做了一名交警。我是主动要求来舞水路值勤的,陈冉飞这样告诉王每,他说,小时候我走过舞水路去上学的时候,就希望自己长大以后能做一名交警,我经常在穿过路口的时候被交警们的样子迷住。
陈冉飞不觉间开始了对王每的倾诉,由于倾诉,陈冉飞对自己最终成为一名交警而感慨万分,他要求请王每吃饭,吃什么呢,他问王每。陈冉飞很希望王每回答他说,吃饺子去吧,陈冉飞对活水园饺子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看到王每条件反射般地向舞水路对面看了一眼,活水园饺子店此刻灯光明亮。
活水园饺子店灯光明亮,我跟名叫陈冉飞的交警一起迈进灯光明亮的大厅,发现大厅里面客人很少,这样一来它显得非常冷清,跟以往它的门庭若市反差鲜明,以往它门外的停车场总是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而今天停车场只是零星地停放着几辆摩托车和自行车。
我跟陈冉飞不约而同走向我们坐过的老位置,陈冉飞把视线越过我的头顶,他环视了一下大厅说,看来是昨晚这里发生的怪事情影响了客人的胃口。
我想也是,一幅挂画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总归不是一件什么吉利事,尽管活水园饺子店是这个城市的老字号,但人们还是希望到一个吉利点的饭店吃饭的。陈冉飞把视线越过我的头顶不停地环视着大厅,而我把视线越过陈冉飞的头顶看到的是光光的墙壁。原本这面墙壁并不像现在这样单调,由于那幅挂画的存在,它显得富有品位并且极具生动感,可是现在由于那幅画的缺失,这面墙壁顿时显得寡淡和陈旧,原来挂画的地方显得比别的地方白和干净,这就使这面墙壁上留下了一小块正方形的痕迹,就像是这幅画的灵魂存在在它上面一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幅画最终消失了的缘故,我好像今晚不像昨晚那么不安和焦躁,这使我放下心来,开始细心品味这家老字号饺子店的纯粹工艺。我面前的陈冉飞看了一阵儿大厅之后也开始专心对付面前的饺子,他看起来很有胃口,使我的心底某一刻产生了一种非常柔软的温情。
也许是由于吃得过于专心,我忽略了对陈冉飞背后那面墙壁的注意,或者说是饺子分散了我对它的注意力,当我觉得从胃里向上泛起一阵饱意,并再次抬起头把视线越过陈冉飞的头顶向那面墙看过去的时候,我看见陈冉飞背后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个背影看起来非常熟悉的女孩,她独自一人,似乎并没有吃饭,而是端着一杯茶面向墙壁坐着,像我一样看着这面此刻除了一个正方形白框外一无所有的墙壁。
我感觉到我的心里再次泛上了一股不安,这个女孩的背影如此熟悉,我确信我对它的熟悉似乎是由来已久的一件事情。后来陈冉飞轻轻叫了我一声,他说王每你怎么了。我没说话,因为陈冉飞抬起了头,这有些阻碍了我的视线,我向旁边侧了一下头,希望换个角度能看得更清楚些,当然这引起了陈冉飞的注意,他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个女孩,只是片刻,陈冉飞就转回头来惊奇地说,王每,她的背影跟你很像,像极了。
十七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可能是因为女孩的背影跟我很像,所以我才觉得有一种由来已久的熟悉。我笑了笑,这个世界上令人感到惊奇和意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陈冉飞也笑了,他说,真是奇怪,今天晚上我远远地看到你向我走来的时候,就觉得你的身影看起来非常熟悉,现在又看见了一个跟你这么像的女孩。
我的不安加重了,并且我有一种极强烈的冲动,想看看这个女孩是谁,我是否认识她。当我断定我肯定认识她的时候,这个女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转过身冲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说王每你好。我有些吃惊,原来她早就知道我坐在她的身后。我想可能是她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我,但我正好低着头专心对付饺子而没有看见她,一定是这样。
这是我的房东,我向陈冉飞介绍这个向我微笑的女孩。我奇怪怎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她跟我这么像。我向陈冉飞介绍她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于是我只好叫她房东。不过女孩看起来对此并不介意,我想也许她觉得房东这个称呼也很不错。
我的房东微笑着跟陈冉飞握了握手,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饺子店的店主刘声,他看起来神色有些慌张,似乎是大厅里发生了什么不好处理的事情,他才这么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而此刻大厅里非常安静,食客很少,并且都在安静地吃饺子,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醉酒滋事的迹象。
饺子店的店主刘声从里面跑出来后就神色慌张地向我们这边看过来,我跟陈冉飞都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感兴趣,我只不过是在给陈冉飞和我的房东互相介绍而已,但片刻之后我就发现刘声的注意力跟我和陈冉飞无关,他直瞪瞪地盯着我的房东看,眼里露出迷惑和惊惧的光芒。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只是感到一阵一阵的不安又在向我袭来,我感到很恼火,我想我的不安也许跟刘声有关,自从我在舞水路上遇见他,不安的感觉就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我。
老实说刘声的样子有些引起了我的反感,我对陈冉飞说我们走吧。当我们经过刘声身边的时候,他有些讨好地冲我们笑了笑说,吃好了?
我注意到刘声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房东,我猜想他很想跟她搭讪,但是他明显地有些犹豫,而我的房东只是冲他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就跟我们一起走出了饺子店。我在走出饺子店之前被刘声挽留了一下,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他想冒昧地问一下我的房东叫什么名字,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你对她感兴趣?他说没没,我觉得她跟我以前一个熟人很像,我说原来是这样啊,长得很像并不稀奇,你看我是不是跟她很像?刘声看了看房东的背影说,真得很像,像极了,她跟我的朋友也像极了,像是一个人。我说等什么时候把你朋友叫来大家认识一下吧,也许我们站在一起别人会以为是三姐妹。
刘声说她来不了,她早就死了。
所有的意外事件都将昭示着一个企图,这个企图是黑夜里一头窥伺的动物,它躲在他眼睛无法看到的地方,刘声想。
现在刘声坐在办公室里,他如惊弓之鸟一样坐在布满烧灼痕迹的沙发上,眼前晃动着刚才离开饺子店的、酷似张晚的女孩。如果不是女孩对刘声表现出了礼貌而陌生的距离感,刘声差点就要认为她是张晚了。刘声从办公室里急匆匆地赶到大厅并不是毫无来由的,他本来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回忆昨晚宾馆里发生的怪事,后来他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股气息使他坐立不安,最后他确认那股气息来自大厅,于是他急匆匆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奔到大厅,他看到了一个酷似张晚的女孩子,她跟年轻交警以及被他吓着过的女孩子一起,正在有说有笑地准备离开饺子店。
现在她们离去了,刘声心惊胆战地回忆着酷似张晚的女孩子在走出饺子店后投给他的最后一眼,它令刘声感到,他将永远无法忘记那含义深刻的一眼。女孩子是在离开饺子店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刘声的,当时刘声正在跟名叫王每的女孩子说话(他已经知道了被他吓着过的女孩子名叫王每),而酷似张晚的女孩子从门外转过身来,在灯箱散发出来的氤氲光线里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刘声觉得那一眼顷刻间射穿了他的肌肤,直抵到了他的心脏,令他的心脏加速了跳动,以致感到了疼痛的心悸。
今晚刘声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他刚来到饺子店不久就见到了酷似张晚的女孩,这让他对接下来的时间里应该干些什么事情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刘声不知所措地坐在布满坑洞的沙发上想了一会儿,决定出门去见程唯,男人虚弱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对女人的依赖感,刘声想,他现在就对程唯产生了一种依赖感,尽管程唯并不能消除他的恐惧。
刘声给程唯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程唯说她刚从学校出来,正好也没吃饭,我们去吃什么?刘声恍惚地说你看着办吧,然后他听见程唯说那就去一品火锅城吧。
刘声动身去一品火锅城,他走出灯光明亮的饺子店,站在人行道上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他的奥迪车一直停在春都花园小区的停车场,他对他将会在多久之后才能重新开动它没有任何把握。
饺子店店主刘声叫住了即将出门的王每,他在跟她说什么呢,陈冉飞跟王每走在舞水路人行道上之后,忍不住问了王每。王每说,刘声可真是怪,他说他有个朋友跟我的房东长得很像,并且他说她早已经死了。
陈冉飞想起了王每的房东,刚才他跟她一起走出了饺子店,回头看见刘声叫住了即将出门的王每,陈冉飞记得他跟她一起站在饺子店门前的水泥地上,转过身来看着刘声跟王每说话,后来王每跟刘声说完话之后走出来,他就忽略了房东的存在。现在刘声回头看了看身后,房东已经不知去向。
由于陈冉飞回头看了一下,王每也开始了对房东的寻找,她回头看了一下说,她呢?陈冉飞说,不知道,也许已经离开了吧,王每说我们只不过刚刚离开饺子店两三分钟吧,她怎么消失得这么快呢?
陈冉飞看了看身后的舞水路,整条舞水路宽敞明亮,从饺子店向西没有岔路口,至少要步行五分钟才有另外一条拐向南边的路,那条路上有很多的酒吧咖啡屋和茶馆。没有任何岔路口的舞水路是不应该在这么短时间里消失掉一个人的,她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呢?也许是打了出租车?陈冉飞对王每说,也许是打了出租车离开的,只能有这样一种解释。
也许吧,王每说。但是王每频频回头张望,陈冉飞觉得王每又有些忧郁,并且他觉得王每的忧郁跟她的房东有些相似,这真是一件非常巧合的事情。陈冉飞跟王每一起穿过舞水路口,拐上舞水公园鹅卵石小路,坐到了那把王每喜欢坐的木质长椅上,陈冉飞发现王每有点神不守舍,她说,刘声去一品火锅城了。
陈冉飞感到王每有些让他不太明白,她无缘无故提起刘声干什么呢,并且她怎么知道刘声去了一品火锅城?陈冉飞问王每说,王每你想说什么?王每说,刘声去了一品火锅城,我好像看到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陈冉飞也向饺子店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但是陈冉飞没看到刘声,饺子店门口非常冷清。陈冉飞觉得王每神色有些古怪,她闭了一会儿眼又再次肯定地说,刘声去了一品火锅城,你说那里会发生一场火灾吗?
为什么要发生火灾?王每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陈冉飞为王每如此张皇感到心疼,他伸出胳膊来搂了搂王每,他发现王每又在瑟瑟发抖,但是她的眼神却很执拗,陈冉飞发现她的眼神突然放射出一种兴奋的光芒,她把脸转过来对着陈冉飞,又问了一遍刚才的话,陈冉飞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两簇火苗,它们以向上的姿势燃烧在王每的瞳孔里,陈冉飞感到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觉,他怀疑他听到了那两簇火苗燃烧时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响,陈冉飞吓了一跳。
王每的身体开始更加剧烈地发抖,她在剧烈发抖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奇怪,陈冉飞觉得像是有两个不同的王每正被他抱在怀里,一个是孤独无助非常张皇的王每,她眼神里流露出痛苦和惊惧的光芒,她拼命地缩紧身体对陈冉飞说,把我抱紧一点。而另一个王每则不安分地在陈冉飞的怀里扭动,她夸张地抖动着身体,眼神里放射着兴奋和诡异的光芒,她不停地说,一品火锅城要是烧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啊,你说它会是什么样子啊,刘声会不会被烧死在里面,像一截焦炭一样?
陈冉飞感到了他的无能,他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安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王每,或者说,他不知道他应该怎么对付不时变换的王每。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尽量不那么发抖,可是他觉得他的努力无济于事,每当王每开始狂躁的时候,陈冉飞就觉得她随时都能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像一枚炮弹一样射向一品火锅城。狂躁的王每看起来对那里充满了期待。
后来陈冉飞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笛声,确切地说,是火警警笛声,作为一名交警,辨认各种警笛声对陈冉飞来说并不是难事。陈冉飞听到火警警笛声后不久,就看到几辆消防车从舞水路上风驰电掣地开了过去,他呆呆地看着已经远去的消防车,不太敢确信它们是在开往一品火锅城。
而怀里的王每,陈冉飞低头看了看,发现她正在从这一轮的狂躁状态中渐渐平息,她在平息下来之前冲着消防车开走的方向满足而又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就彻底平息了。平息之后的王每看起来非常虚弱,她软软地靠在陈冉飞的胸前,陈冉飞觉得胸前一片湿淋淋的感觉,他伸手摸了摸王每的脸,发现她脸上布满汗水,而她的额头有些发烫。
陈冉飞低下头,把额头抵在王每的额头上试了试她的温度,然后说王每,你好像有点发烧,我送你去医院吧。
王每把头向陈冉飞怀里紧了紧说,不用去,一会儿就好了,我很累。
几乎是在说完话的同时,陈冉飞发现王每睡着了。她看起来累得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
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在舞水公园的木质长椅上睡了一个沉沉的长觉,而名叫陈冉飞的交警一直在陪着我。我记得我睡过去之前是被他抱在怀里的,而现在我躺在长椅上,头枕在陈冉飞的腿上,并且我身上盖着他的衣服。
他的手覆在我的额头上,我沉沉地睁开眼,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舞水路上的灯火。我不知道我这样睡了有多久了,我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是他的手是多么地温暖啊,它那么宽大,有一种干净的温暖从我的额头渗进了我的皮肤下面,并在一寸寸地波及我的全身,这种温暖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这个时候,陈冉飞收回了他的目光,他低下头来温柔地看着我说,醒了?
我仰躺在他的腿上,抬起眼可以看见满天灿烂的星星,而这个男人,他的眼睛如两颗近在咫尺的星星,闪烁着黑色的温暖的健康的光芒。他那么低低地俯视着我,瞬间我觉得他照亮了我晦暗的心房。
十八
我睡了多久了?我问他。他说你没睡多久,你睡着的时候看起来真好,纯净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我愿意一直做夜空里的星星,但是那好像很难,我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请相信那并非出自我的愿望,我不希望我像刚才那样混乱。我语无伦次地向陈冉飞解释我刚才的混乱并非我愿,陈冉飞温暖地看着我说,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我来帮你。我说,刚才是有消防车开过去了吗?陈冉飞说,是的。他说,你睡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身上好像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就像你说的,有些事情并非出自你的愿望,这很奇怪。
是的,刚才我内心里是那么地痛苦,我不愿意一品火锅城燃烧起来,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那么想,仿佛有另一个人把另一种意识强加给了我。如果是一品火锅城燃烧了,我会感到非常内疚。会是一品火锅城燃烧起来了吗?
陈冉飞说,是,我问了刚才从这经过的一个小伙子,他说一品火锅城烧着了,火势很大,不过消防车赶去的时候火势已经减弱了,他们只来得及浇灭了一些零星的余火。
那刘声呢?他去了一品火锅城,他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的,刚才经过这里的小伙子说没什么人员伤亡。但是我有些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刘声去了一品火锅城?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他去了那里,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人在把另外一种意识强加给我的话,我想是这个人告诉了我刘声的去向。但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告诉我刘声的去向呢,为什么是刘声,而不是别人?我跟刘声到底有什么渊源?还是这个人跟刘声有什么渊源?冉飞你觉不觉得一切并不是巧合,我是说,舞水路上刘声出的那次意外?
我想你说的有道理,陈冉飞说,一切看起来都在脱离正轨,而刘声似乎是这些反常事件中的关键人物,他遭遇了一场交通意外,据他自己说当时有一场大雾袭击了舞水路,以致使他的视力受到了影响,后来饺子店里又连续烧毁了两幅挂画,我想这些事件的发生都不是偶然。并且,在我们不知道的背后,也许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刘声似乎被某种符咒给缠绕了。而王每,看起来你跟这些事件有着微妙的关系,但你并不希望这些事件发生,是谁在制造着这些混乱呢?
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正常起来,在这条美丽的舞水路,我可以在午后到街上走一走,去舞水公园里坐一坐,然后到活水园饺子店里吃饭,跟这个名叫陈冉飞的交警一起。而上午和晚上,我可以安静地写写小说,我在春都花园租下的房子住起来很舒适,这本来应该使我的小说创作更加得心应手,而现在我几乎无法写下任何一个字。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能感觉得到。回去吧,我说。陈冉飞把我扶起来,他搂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顺着鹅卵石小路走出舞水公园,慢慢地走过十字路口进入春都花园小区。小区里的路灯光比舞水路上的要暗淡一些,陈冉飞说要把我送回家他才放心。快要走到我居住的那个单元时,我看见饺子店的店主刘声从一栋楼后拐出来,他身边跟着一个女孩,看起来应该是他的女儿,他们似乎是从别人家的楼下返回,正在走向自己家的楼洞。
我很想叫住刘声问问他是不是去了一品火锅城,并且在那场火灾里有没有受伤,但是刘声走得很快,看样子他受了不小的惊吓,急于回家喘口气。而此刻令我感到震惊的是,我看到刘声身后尾随着一个白色的影子,那个影子轻飘飘的像是一块大丝巾一样,时间已经很晚了,整个春都花园小区所有甬路上都静悄悄的,她是从哪儿突然出现的呢?
我抓紧了陈冉飞的胳膊,而陈冉飞也看见了这个如同一块大丝巾似的影子,他说,王每,这个影子看起来跟你很像。陈冉飞又仔细辨认了一下,他说,我觉得这个影子看起来很像你的女房东。
陈冉飞说完这话之后,那个影子已经消失了,就跟它的出现一样突然,让我们猝不及防。
程唯接到刘声电话的时候,觉得刘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张皇,以往刘声并不是这样,他总是对什么事情都胜券在握,前段时间他正准备在这个城市开一家活水园饺子连锁店,但最近刘声似乎忘了这回事了。当然最近两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匪夷所思,它们干扰了刘声的正常生活。
昨晚本来程唯打算质问一下宾馆,为什么他们没看到他们想看的片子,却看到了这个城市一条普通的马路,但是刘声阻止了她,他慌慌张张地说算了别问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然后他飞快地穿上衣服,并站在地板上催促程唯也像他一样飞快地穿上衣服跟他一起离开。
后来他们飞快地离开了,刘声在跟她分手的时候惊悚地说,我想我可能会出点什么意外。程唯没听清刘声的话,她问他说了什么,刘声又重复了一遍,他说他可能最近会出点什么意外,他预感会这样。程唯说会出什么意外呢?你是不是得罪人了?刘声说,谁知道呢。
刘声忧心忡忡地跟程唯分了手,这使程唯一整天都处在忐忑不安当中,她在学校里给刘声打过几次电话,刘声的手机都处在关机状态。她想也许刘声一直在睡觉,他只在睡觉的时候才关机。当然程唯也想起了刘声昨晚跟她分手前的那番话,所以她除了猜测他在睡觉之外还猜测了一点别的,比如他出了意外什么的,她想问问刘文文她父亲在干什么,但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借口问,就决定如果晚上刘声再没什么消息的话她就去他的饺子店看看。
好在还没等程唯动身刘声就来了电话,这说明他没出什么意外。程唯从学校里出来就去了一品火锅城,它离她的学校要比离刘声的饺子店近一些。程唯踩着木质的楼梯上了二楼,她跟刘声来这里吃饭一般都在二楼,二楼比一楼大厅相对安静一些,通过窗户还可以看见美丽的街景。
程唯上楼进了房间之后就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前看下面的大街,街边栽了一些法国梧桐,巴掌似的叶子泛着青绿的颜色,看起来很有生气,其中有一棵硕大的树冠延伸到了窗外,几片叶子婆娑地摩擦着窗玻璃,听起来有一种沙沙的响声。街上亮着昏黄的路灯,由于这是一条老街,因此街面很窄,看起来就像一条胡同,走在这条胡同上的人和车都很少。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程唯从窗子里看到一辆出租车从不远处的大街上拐了进来,她想刘声应该坐在里面。车子还没停下,所以程唯还没看到刘声出来却发现车子后面跟着一个人,确切地说,它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影子,白色的影子,程唯在二楼看得真切,这个白色的影子有着长长的头发和纤细的身材,所以这应该是一个女人,她看起来仿佛没有长脚,或者说她的脚掩在白色的衣裙里,而从她轻飘飘的体态看来,似乎她并不是在用脚走路,而是飘在空气里,尽管她白色的长裙在若有若无地扫着暗淡的街面。
无论如何在这样一条人和车都很少的街面上出现这样一个女人,这个情景显得有些可怖。这个时候程唯看到刘声从出租车里下来了,他停下来抬头向上看了看,程唯想,他可能在看她是否已经先到了。程唯从窗子里向刘声摆了摆手,她想让他回头看一看飘在他身后的那个可疑和可怖的影子,但是刘声已经低着头进了火锅城的大门,出租车掉转了方向,顺着来路开出了胡同。
程唯感到有些奇怪,出租车司机好像并没有看到那个飘着的白色影子,而此刻走在街面上的一对年轻恋人,以及火锅城门口水果摊的摊主,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他们都对那个白色的影子无动于衷,程唯想,也许他们并没有看到她,如果他们看到她是一定不会这么镇静的,她飘着的样子非常可怖,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
白色影子对街面上的年轻恋人和水果摊主也视若无睹,她抬起脸来向着二楼张望,程唯看到她的脸是没有血色的白,她黑洞洞的目光跟程唯接触了一下,程唯感到她目光里像飞出了两道冰柱,它们直直地刺向了程唯的眼睛,使她觉得她的眼睛在瞬间要被冻得凝住了。
程唯下意识地闭住了双眼,她感到那两道冰柱似乎正在击打着她的眼皮,这个时候她听到刘声推门进来的声音,刘声说你在看什么?程唯回过头来对刘声招手,她说你来,刘声迷惑地走了过来,程唯说你看楼下,一个白色的影子一直跟着你进了胡同。
刘声走到窗前向下面看了看,他疑惑地转身看了看程唯说,哪儿呢,什么白色的影子?
程唯向刘声身上靠了靠,这样她觉得安全一些,才重新透过窗玻璃向楼下的街面看去,这次她没看见那个白色影子,只看到水果摊主没什么表情地坐在街上,姿势跟刚才一样,而那对年轻恋人则躲在一棵法国梧桐树的阴影里接吻,街上又过去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还有两个生意人模样的男人腋下夹着公文包走进了火锅城,除此之外,整条胡同里寂静无声。
程唯使劲睁大了眼睛再次观察了一下楼下的街面,直到确认没有那个白色影子存在,才转过身来随刘声走到桌子旁边坐下。这个时候她听到服务生踩着木质楼梯蹬蹬上楼的声音,片刻之后一个年龄不大的小服务生就敲门进来,手里拿着菜谱。程唯看了看刘声,刘声心事重重,似乎没看到服务生,程唯只好随便点了几盘青菜和羊肉,并吩咐服务生点燃底锅。
刘声刚刚在饺子店里看到了一个酷似张晚的女孩。尽管张晚已经死了二十年,但他还是一眼就从女孩的脸上看到了张晚的所有影子。如果不是女孩对刘声表现出了陌生的态度,他差点就要认为她是张晚,并且他可能会控制不住地叫出张晚的名字。
但显然女孩看起来不认识刘声,她对他礼貌地笑了一下完全因为交警和那个名叫王每的女孩,她跟他们是朋友,而刘声跟他们两人认识并打招呼,所以她才礼貌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她笑得很有分寸,完全是对陌生人的那种笑。况且张晚已经死了,她应该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刘声想。
老实说,张晚已经死了因此她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想法也许只是刘声对自己的安慰,他并不敢完全肯定她死了因此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两天前的晚上他在舞水路大雾里见到的那个女孩,他一直疑心她就是张晚本人,而并非另外一个跟她酷似的女孩。当然,如果是她本人的话,他们为什么阴阳两隔还能见面,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第一是,刘声出现了幻觉,第二是,那是张晚的魂灵。
就是说,刘声刚刚在饺子店里遇见了那个酷似张晚的女孩,这件事直到现在还在缠绕着刘声,对于这件事情,他知道他必须排除那是他的幻觉,排除了这一条之后,照他的推断他想她极有可能是张晚的魂灵,当然也不排除她只是一个跟张晚酷似的女孩,刘声觉得这一条成立的可能性不大,他还没见过如此酷似的两个人。
程唯靠近来用胳膊肘碰了碰刘声说,想什么哪?刘声竟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说没想什么,你刚才好像说看见一个什么影子?程唯说是啊,我明明看见了,那个影子是白色的,看起来是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长裙。她好像没有脚,或者是把脚掩藏在裙子底下,总之她看起来好像在飘,而奇怪的是,水果摊主和那对谈恋爱的男女似乎并没有看见这个幽灵一样的女人,难道是我有超越他们的视觉能力?
十九
嗯,也许是吧。刘声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他的嗓子眼像被冰块给冰住了,他无法告诉程唯并不是她有超越凡人的视觉能力,而是因为她跟他在一起才能够看到那个幽灵一样的影子,她是有意让她看到的,如果她是张晚的话,她在有意识地做着一些事情,她想干什么呢?引起他的警觉提醒他她的存在?有意识地恫吓他令他活在不可终日的惶恐里?
如果是的话,那现在她的目的都达到了,刘声想。
我得为她的死付出代价。刘声没有力气告诉程唯他此刻所想到的那些事情,他的嗓子眼很难受,所以他只是费劲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完整的话,程唯对这句话感到很突兀,她听到了死的字眼显得有些害怕,她让刘声再说一遍刚才那句话,他说没关系她只是想对付我让我活得不那么舒坦,跟你无关。
程唯更害怕了,她说,谁,你说的是谁,是刚才那个白色影子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刘声说没什么你别害怕,也许只是我的想像,我想可能你的眼睛花了,或者刚才出现了幻觉,要是真有那么一个影子存在的话,我也应该看见的。程唯说你别骗我了,一定有什么事情,否则这几天不会发生这么多令人不解的事。
别胡思乱想了,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刘声这样安慰着程唯,心里已经决定明天买些烧纸,到舞水路上烧一烧,他开始酝酿着烧纸的时候要对张晚说些什么话,要向她忏悔吗?他不敢确定忏悔会不会有什么用处。
现在刘声觉得他的猜测是对的,一定是张晚回来了。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他反而不那么害怕了,世上一切事情都是如此,你只是看不清它的真面目时才会觉得它神秘和可怕。刘声安定下来,他想他不是装的。这个时候服务生把青菜和羊肉端上来,放在食品架上推到桌子旁边,火锅已经冒起腾腾的热气了,液化气看起来很足,火势很旺。
刘声开始往翻滚的开水里投放羊肉的时候,小服务生走出房间踩着木质楼梯蹬蹬地下楼了,程唯说,踩木质楼梯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好听啊。刘声说等我把饺子店的分店开起来,赚了钱就拿来给你买一栋两层的房子,做很多木质楼梯和一间舒适的画室。刘声发自内心地对程唯表了态,他是真想给她买栋房子,继张晚和尚小月之后他还没真正爱过谁,在跟尚小月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处在感情的空白状态,当然他跟这个城市里所有手里有点钱的男人一样,没少出没于声色场所,他从没计算过自己跟多少女人发生过关系,这说明他的感情生活一直处于居无定所的状态。后来就是刘声遇见了程唯,在去学校接文文的一个晚上。他用他的车把她送回了家,他们就开始了。自那以后刘声没去过一次声色场所,因此他想他是爱程唯的。而他爱没爱过张晚和尚小月呢,刘声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发现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也许当时有那么一点真情,但根本不足以让刘声用一辈子的忠诚来证明。
刘声短暂地对过去进行了一下回忆,这时火锅里散发出羊肉的香气,它们驱赶了程唯脸上的一些忧虑表情,他们开始吃东西。我们已经有两个晚上没好好在一起了,刘声对程唯说,今天晚上我们要好好吃一顿晚饭。程唯说好。他们像对货真价实的恋人一样互相往对方的嘴里送东西,如果可能,我愿意让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刘声煽情地对程唯说。
刘声和程唯吃了好几盘羊肉,这其间小服务生上来往火锅里加了两次汤,刘声跟程唯都吃得满头汗水,他觉得很爽,他想是因为他心里一直的迷惑得到了确认,因此心里某块大石头落了地。
小服务生最后一次加完汤之后,锅里很快又重新沸腾起来,这次锅里的水沸腾得很厉害,有几次甚至蹿起了几粒油星,落在刘声的手背上,但奇怪的是刘声觉得那些油星似乎都没什么温度,像水滴一样落在他的手背上,没对他的手背造成任何一点威胁。这很奇怪,违背物理常识。与此同时,刘声发现锅下面的火势猛烈起来,蓝色的火苗像无数越来越长的舌头舔着锅底,并迅速向着锅沿蹿上去。
火灾就是在这种猝不及防的状态下发生的,从刘声看见火势变猛到它们蹿到空中似乎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看到几条火龙蹿到了空中,它们淹没了火锅。顶棚上的吊灯稀里哗啦地开始坠落,磨砂的灯罩和白色小灯泡像陨石块一样相继落入火锅里,把浑浊的汤水溅起来,四散落在了桌子和地板上。
一眨眼的工夫,火龙就改变了方向,它们从窗户里蹿出去,烧着了窗外的法国梧桐,巴掌似的的法桐叶子瞬间被烧焦,枝干开始变黑。刘声想他得护住程唯尽快离开,她已经吓得脸色惨白,缩在椅子上战战兢兢地发抖。刘声拉起程唯说快走,他们奔到门边,开始顺着木质楼梯向下跑,而这时火龙蹿向了他们刚刚离开的房间的木门,木门像是等待已久那样立时毕毕剥剥地燃烧和坍塌,刘声感到火龙瞬间就扑向了木质楼梯,它烘在他后背上的感觉完全失去了火的热度,而是像冰一样冷,刘声感觉像是一片冰的海洋从他的后背席卷而来。
刘声看到整条楼梯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火势所到之处的壁画和木质墙面以及楼梯迅速被烧焦,他闻到了浓重的焦糊味及燃烧的脆响。
奔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刘声对一个吓傻了的服务生说赶紧报警,服务生奔到服务台前开始拨打电话,大厅里的客人开始骚乱起来,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纷纷向着大门逃逸,刘声死死拉住程唯的手也向着大门逃跑,同时听到身后的餐桌也迅速地烧了起来。
当他们跑到门外街上的时候,火龙消失了。刘声站在水果摊旁边回身看了看火锅城,一楼大厅里只剩下了一些零星的火焰,水果摊旁边那棵法国梧桐还在烧,但火势明显减弱了,不时有烧焦了的叶子从空中掉下来。一切都来得太快了,水果摊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呆呆地抬起头来看着从空中掉下来的灰烬和一些没完全烧焦的梧桐叶子,嘴巴张开着,样子充满迷惑。
还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呢?程唯站在一品火锅城门外的街上问刘声。她想,火灾的发生跟前面过去了的两个晚上所发生的几件怪事情是一样的,它们都不是偶然的,刘声应该明白这一点。当然现在程唯也这样想,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尾随着刘声,并且他似乎跟她有些渊源,虽然他不愿意细说,但程唯确认这一点。
顶灯掉了下来,淡绿色的磨砂灯罩和白色灯泡一件一件从空中掉下来,落到了火锅里,像下了一场陨石雨。自从前天晚上茶屋里的壁灯莫名其妙地坠落下来,程唯时时处在对它的惊惧回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幕还会发生,而今晚它终于再次发生了,程唯想,相对于火灾对她造成的惊吓来说,顶灯的坠落丝毫不亚于火灾。
他们呆呆地站在街上看看火锅城里的骚乱,服务生们拿着盆把那些火苗浇灭了。火锅城里的老板面如死灰,他坐在大厅里一把落满了灰烬的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时拨打电话报警的小服务生指了指门外的刘声和程唯,告诉他的老板说火灾就是从他们的房间里发生的,火锅城的老板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刘声说,算了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只是受了一点惊吓,你受了这么大损失,心里一定更难过,以后液化气罐一定要买合格的。
火锅城里的老板嘴巴张了张没说出别的话来,他坐到了马路牙子上,把脑袋扎进了怀里。程唯想离开了,她拽拽刘声说咱们走吧。程唯看到刘声回头看了几次火锅城老板,她知道刘声有些心虚,他一定认为火灾跟他有关,是他连累了这个可怜又无辜的老板。
程唯跟刘声一起走出胡同,站在大街上等出租车。她感到后颈上一阵发凉,像是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刀正在慢慢逼近那里,程唯嗖地转过身,但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胡同暗淡的光线下一些闻讯从附近赶来看热闹的居民,不久之后消防车就声势浩大地开来了。
消防车开来之后刘声显得更加不安了,他站在街口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程唯说要不我陪你去海边静一静吧,刘声不置可否,程唯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刘声一起钻进去,对司机说,去滨海路。
滨海路上有不少看起来很闲散的游人,他们带着孩子或者牵着狗,或者勾肩搭背地谈着恋爱,在滨海路上无所事事地走,或者在路边小广场上坐着。程唯告诉司机停车,她想跟刘声一起在滨海路上走一走,而不是坐在出租车里经过滨海路。
走了一会儿之后程唯又感到后颈上一阵发凉,她转过身去,看见身后并没什么异常,一个在街边上摆冷饮摊的中年妇女在盯着她的背影看,很显然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女人,光顾冷饮摊的游人不多,所以她有闲工夫盯着过往的行人看,她长得很丑,作为女人,程唯知道她对过往女人的长相在心里品头论足,也许她正在暗自诅咒长得漂亮一些的女人,否则她的目光不会这么阴暗。程唯想也许她后颈上感觉到的凉气来自这个丑陋的女人,她对她表示了足够的同情和宽容,转过身去继续跟刘声一起走路。
离开冷饮摊有一段距离了,但是程唯仍能时时感觉到后颈上的阴凉之气,她碰了碰刘声的胳膊,问他是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她说她总是感觉到后颈上凉凉的。刘声没说话,只是奇怪地把目光转向滨海路另一边的大海,大海有什么令刘声感到惊奇的呢,程唯感到很好奇,她看了看大海,大海在夜晚呈现出一种暗淡的颜色,远远近近地飞翔着几只寂寞的海鸟,除此之外就是远处停着的一只轮廓模糊的轮船。程唯再次碰了碰刘声的胳膊说,你看什么哪?刘声说,你看对面的公交站点。
公交站点?程唯这才知道刘声在看对面的公交站点,而不是看什么大海,她也把目光投向公交站点,这下她知道刘声在看什么了,她看到她的学生刘文文和陶阳正坐在公交站点旁边的一把木质长椅上,他们刚刚把目光从开过去的一辆17路双层巴士上收回来,刘文文看样子很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刘文文坐在公交站点旁边的长椅上,刘声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把目光从刚刚开过去的一辆双层巴士上收回来,她收回来的目光就正好落在了刘声身上,刘声看见他十六岁的女儿把头转向身边,对身边坐着的一个男孩子小声说了句什么话,男孩子也把目光落在了刘声身上。
刘声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过去,他看见刘文文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然后又转移到了程唯身上,她看他们的目光由最初的惊奇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她冷冷地打量着刘声跟程唯,似乎并没打算站起来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她一定在为自己的父亲跟自己的美术老师走在一起而感到不满,刘声下意识地把胳膊从程唯的胳膊里抽了出来,他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下,还是穿过马路向公交站点走去。
女儿刘文文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走了过来,似乎没有开口质问的打算。刘声在刘文文面前还是感到了一些不安的,他的女儿已经十六岁了,平时非常有自己的主张,很早熟。刘声在长椅上坐下来,冲女儿身边的男孩子友好地笑了笑,男孩子对刘声说了声叔叔好,刘声说你看起来有些眼熟啊,男孩子说,我也住在春都花园,刘声说怪不得呢。
二十
这个时候程唯也穿过马路走了过来,刘声对女儿说还不快问老师好,刘文文用生硬的目光看了一眼程唯,撇了撇闭嘴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怎么不跟我妈一起来逛街呀?
刘声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几乎是有些求救似的看了看程唯,而后者脸上是跟他一样的尴尬。这时又一辆17路巴士开了过来,刘文文把目光从刘声和程唯的脸上离开,转移到了车上,刘声注意到她看巴士的目光变得非常专注,她甚至站了起来踮着脚向车里张望,似乎车里有她要寻找的什么人,最后刘文文失望地重新坐了下来。
程唯匆忙地对刘声说那我先走了,就跨上了巴士,车门擦着她的后背关上了。
刘文文重新坐在长椅上向着滨海路的远处张望,眼睛不看她的父亲。刘声感到很不自在,他问刘文文身边的男孩子,你们在这里等同学吗?男孩子看了看刘文文,而刘文文没什么反应,似乎不屑于跟自己的父亲对话,于是男孩子对刘声摇摇头说,不是。刘声说那是在干什么?男孩子说,我们刚在图书馆看了会书,打算看看景色散散心再回家。
刘声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而他觉得自己似乎更不能贸然地站起身来离去,程唯已经离开了,尽管刘声有些惦念她,但觉得还是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于是他尽可能地装作没事的样子,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看起了街上的行人。刘文文依旧对不停开过来的17路巴士表示出了足够的好奇,她不时地站起身来踮着脚看车里的人,又不时失望地坐回到长椅上,刘声断定她跟她的同学在等什么人,但是他们似乎并不想让他知道,他只得继续坐下去。
后来刘声感到后颈上有些发凉,那种凉凉的感觉起初只是一种感觉,后来具象成了一股气流,非常真切地冲击着他的后颈,他想起刚才程唯跟他提起过同样的感觉,立时觉得凉意又加重了几分,他回过头去,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是一根蜿蜒在海边的铁栏杆,铁栏杆外是苍茫的大海,而今晚天气依然很晴朗,没有风,海面很平静,像一个静静的湖,这就使刘声觉得他后颈感受到的凉气有些莫名其妙,他再次看了看大海,海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海鸟在临近海边的低空中来回盘旋,刘声想,难道冷气流是这只海鸟扇动翅膀造成的?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一只小小的海鸟怎么会扇动起那么一股气流呢。
也许是刘声频繁向身后张望引起了刘文文同学的注意,他也转过头好奇地向海面看了看,刘声发现他在看到那只海鸟的时候,眼神里掠过了一丝惊惧,刘声觉得他清楚地看到男孩子打了一个寒战。男孩子为什么会对一只海鸟感到惊惧呢,他甚至打了一个寒战,似乎它会给他带来什么伤害,刘声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海鸟开始嘶鸣着叫了起来,刘声第一次近距离地听到海鸟的叫声,他的心脏惊悚地跳动起来,他觉得海鸟的叫声很反常,那根本就不像是一只鸟在叫,而像一个人,确切地说,像一个女人在笑,嘶哑着冷笑,笑声迅速在空荡荡的海面上扩散开来,刘声觉得他的耳膜遭到了雷鸣般的撞击。
这个时候,女儿刘文文似乎也听到了海鸟不同寻常的叫声,她转过头来看了看那只海鸟,似乎不打算对它给予特别的关注,她关注的是不停开过来,停下一分钟然后又重新向市里开去的17路巴士。而整个滨海路上其他的游人对这只海鸟奇特的叫声无动于衷,似乎他们并没听到这只海鸟发出的类似女人冷笑的叫声,刘声疑心整个滨海路只有他们三个人听到了这种叫声。
刘文文的同学对这只海鸟的存在表现得很在意,他不停地转过身去观察它,后来刘声听到他女儿惊悚地叫了一声,她说陶阳快看,他(她)在那里!
他们的美术老师居然跟文文的父亲在一起,而且看起来他们很亲密,他们的美术老师程唯把自己的小臂插在文文父亲刘声的臂弯里,像是一对恩爱夫妻,或是一对恋人。
无论如何,在滨海路与刘文文父亲和他们的美术老师相遇,这对于刘文文来说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陶阳与刘文文两人按照昨晚的预定计划早早来到了滨海路,他们坐在昨晚坐过的那个公交站点旁边的长椅上,对从他们面前开过去的每一辆17路巴士都进行了认真的观察,但是直到刘文文父亲和他们的美术老师出现之前,他们都一无所获。由于一直处在期望和失望两种情绪的交替折磨中,刘文文本来就显得焦躁不堪,现在她又看到他们的美术老师把平时用来画画的优美小臂插在她父亲刘声的臂弯里,这无疑加重了她的焦躁。
而身后海面上空低低飞旋着的海鸟更是发出不同凡响的古怪叫声,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陶阳感到这里的空气陡然变得压抑和厚重起来,他想如果他们在17路车上再也看不到他们想看到的司机,他们就该回去了,末班车应该快要开过来了,此刻滨海路上的行人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人正在四散融入到附近的居民楼里,他们旁边的公交站点此刻空空荡荡。
也许是因为对身后海面上空飞旋着的海鸟过于关注,陶阳没看到从滨海路尽头开过来的17路双层巴士,他听到刘文文惊悚地叫了一声,说陶阳快看,他在那里,陶阳回过头来,看到一辆17路车正在靠近站点,透过车前方的挡风玻璃陶阳清楚地看到了昨晚他们看到过的那个表情慌张的司机,他正在沉默地开着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在意。而司机旁边的车门旁边位置上则坐着那个身穿白色棉线衫的女孩,她美丽的脸像刘文文说的那样,如同一朵冻结了的冰花。
就在一瞬间,17路车就擦着站点开过去了,司机似乎并没看见坐在站点旁边长椅上的三个人,或者说,他对他们视而不见。在双层巴士从他们身边擦过去的瞬间,陶阳发现除了司机和女孩之外, 整个车厢里面空空荡荡。
与此同时,陶阳发现另外的两个人,也就是他的同学刘文文以及刘文文的父亲刘声也发现了17路巴士的反常,刘文文当然是一副很兴奋的样子,她从长椅上站起来,向着开过去的巴士挥手,似乎想让它停下来,而刘声,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把脸转向巴士开走的方向,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小,嘴巴始终没有合上。
陶阳想,刘声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吃惊的表情呢?他肯定也看到了车里的女孩,难道他认识她,或是跟她有过什么关系?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为什么不停下来呢,难道没看见我们?陶阳的同学刘文文有些气恼地站在人行道上跺着脚,似乎在质问陶阳或是她的父亲刘声。陶阳想,她可能已经忘了那天晚上他们在那辆空无一人的巴士上所感受到的恐怖气氛了,她为它的离去感到十分不满,她整个晚上坐在这里等待就是为了重新坐上它,再次感受一次神秘而恐怖的气息。
这一定是今天晚上的末班车了,陶阳说。他看了看刘文文和她的父亲刘声,刘文文对他的说法表示了赞同,她伸了伸因长久坐着而感到困倦的腰,准备回家的样子,而刘声,这个中年男人正低着头沉思,脸色依旧很难看,他好像是被什么难题给难住了,正在极力试图想通的样子。陶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搅他的思考,他为难地看了看刘文文,刘文文嫌恶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说,想什么想,回家了!
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被自己的女儿呵斥却心虚地不敢反驳,或者说,陶阳觉得他似乎没听到他的女儿正在呵斥他,他被他的难题困扰住了,试图从他们两人身上找到答案,他问他们说你们认识刚才车上那个女孩吗?
陶阳看了看刘文文,她的表情是一副坚决的拒绝态度,于是陶阳违心地说,我们不认识,刚才认错人了。
这个时候刘文文却说,我们一定要找到他。她拉起陶阳冲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同时对她的父亲刘声说你先回家吧我们还有事。两秒钟内陶阳就置身于出租车中了,车子在刘文文的催促下飞快地开动,他看到可怜的刘声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上,一副迷惘而孤单的表情。
出租车迅速地驶离了滨海路,沿着17路路线向着市里开去。
真是好笑,父亲刘声居然跟自己的美术老师在一起,他们看起来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并且应该不是一种短期行为了。刘文文没想到会在滨海路上看到刚才的一幕,在很短的时间里刘文文感到她对她的父亲充满了鄙夷,他为什么不挽着尚小月而是挽着另一个女人的小臂在滨海路上散步呢?不过相对于她想在今晚弄明白的事情来说,父亲和美术老师的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17路车的终点是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刘文文希望出租车的速度可以快到追上17路巴士,她的愿望不久就得到了实现,他们看到了17路双层巴士远远的背影,它像一只巨大的甲壳虫在他们的前面移动。刘文文希望出租车司机再把速度加快一点,以便真正追上17路巴士,必要的时候,她希望跟她的同学陶阳一起从出租车上下来,再登上前面那辆神秘的巴士,她对即将到来的恐怖体验充满了期待。
然而出租车司机对追上巴士感到没有把握,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只能把出租车跟巴士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段固定的距离之外,而无法再近一步。怎么回事呢,好像那车屁股后边长了眼睛,出租车司机嘀咕到。
当然刘文文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巴士的确像是长了眼睛,那个没任何表情的司机把它的速度调整得跟出租车达到了同步,它们的快慢是一致的,出租车司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它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滨海路,从一条繁华的夜市街边擦身而过,又开过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主干道,最后刘文文终于看到了火车站广场那座最高的建筑铁道大厦,它有四十多层,最高的尖顶处镶嵌着一只大钟,黑色的底盘,银色的数字,红色的指针,看起来非常显眼。
巴士就要从这条马路拐到站前广场并在它的固定车位停下来了,由于是末班车,所以它不必急于再次发车,刘文文觉得她跟陶阳完全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跟他们想见的人见面。当然,或许到时候会有意外事情发生,毕竟他们想要见到的女孩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孩子。
意外当然发生了,只不过这个意外令刘文文感到措手不及,她看到巴士在应该拐进站前广场的路段没有丝毫的减速迹象,它保持着足够的速度从应该拐进去的那个岔路口擦身而过,继续向着不可知的目的地飞速前进。
刘文文问陶阳说,你带的钱够吗?陶阳说够,刘文文说那我们就一直跟着它。
巴士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动物向着不可知的目的地爬行,它径直驶过了肮脏杂乱的站前大街,开上了宽阔整洁的舞水路,在离舞水路口还很远的地方改变了方向,拐上了另外一条名叫白石路的老街。
它到底要开向哪儿呢?出租车司机说,它本来应该在站前广场停下来的。刘文文说,它不用在那儿停,因为车里没有一个乘客,也许是因为末班车的缘故吧。它可能要开向司机或是售票员住的地方吧,反正又没什么乘客,它没必要非得在站前广场停下来,我就经常看见2路车停在我们的春都花园小区里,因为司机是我们小区里的居民。
二十一
刘文文知道她在安慰出租车司机,毕竟他并不知道他现在跟着的巴士是一辆神秘的、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些恐怖事件的巴士。
两辆车子相继驶出了长长的阴郁的白石路,接下去的道路空旷起来,能看到路边一些开阔的没有什么建筑物的场地,又开了一段距离,路边开始出现了丛生的杂草,陶阳告诉刘文文说这里已经是郊区了,就是说,他们正在离开繁华的城市。但是巴士到底要开向什么地方呢?这个时候出租车司机皱着眉头说,它该不会是开向西山公墓吧?
刘文文哆嗦了一下。这辆神秘的双层巴士从滨海路一路开过来,穿过了大半个城市,现在到达了郊外,原先她对出租车司机所说的那种猜测显然是不现实的,那么,在这个没有什么建筑物的郊外,也许西山公墓才是它最终想要停靠的地方。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看见了西山,这是一座远离城市的山,由于城市的公墓建在这里,因此山上的植物保存得很完好,苍松翠柏在寂静的夜色里沉默地站立着,整个山体呈现出了一种深黯色的沉郁。刘文文再次打了一个哆嗦,这个时候她发现出租车司机也露出了一种惊惧表情,他把车速放慢下来问,我们还跟吗?你们两人到底想干什么?
刘文文不知道怎么回答司机,她看着那辆巴士正在向着公墓的入口处驶过去,它马上就要开进入口,然后驶向半山坡的墓地了,而出租车司机显然不打算再跟进去了,它把车子停了下来,转回身来面向后座上坐着的两个中学生,看样子他打算跟他们两人交涉一下,以便使他们放弃让他开进去的打算。
我们别无选择,刘文文想好了要对出租车司机说的这句话,但是没等她的话说出口,一场大雾袭击了他们,她看到车子外面瞬间充满了大雾,它们猛烈地向着车子扑了过来。
最终的诡异结尾以一场大雾的方式到来,出租车里的三人谁都没有想到会下这么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雾,它下得那么肆无忌惮,速度快得像闪电,只是一瞬间,陶阳就无法看清车外的任何事物,到处是一片苍茫的白,令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此刻正身处被白云缭绕着的天空,而不是被夜色笼罩着的郊外的一座公墓脚下。
大雾持续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陶阳甚至觉得他要在这场迟迟不散的大雾里老去了,他下意识地摸了几次脸,以为会摸到密密的胡茬,但是他摸了几次脸之后发现一切担忧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在大雾里无法行动而已,一切看来都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出租车司机感到了惧怕,他非常后悔在滨海路上让他们上了车,并且跟着这么一辆当时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的巴士,来到了这样一场匪夷所思的大雾里。他确认这场大雾是匪夷所思的,他不停地用手拍击着方向盘,说他在有生之年还没看到过这样一场大雾,像是妖雾,他说。
的确像是妖雾,出租车司机的形容一点都不过分。陶阳什么都不想跟司机说,他只是抱紧了刘文文颤抖的身体,他们都不知道这场大雾什么时候会散去。语言是多余的,他想。
大雾最终还是散去了,也许过了一个世纪,也许过了两个世纪,总之它们最终还是消散了,它们消散的速度像来临的速度一样快如闪电,尽管是夜色,但天上挂着一弯半弦月,因此车外的景物显得格外清晰,陶阳听到车里的三个人同时舒出了一口长气,他看了看前面,当然那辆古怪的巴士已经不知去向。陶阳知道它会在大雾里消失,如果它不消失,那么这场大雾将下得毫无意义。
出租车司机什么话都不再说,他猛打方向盘把车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向着来路开足了马力,车子以最快的速度拉长着跟西山公墓的距离,陶阳回头看了看,西山深黯色的沉郁影子渐渐远去了。
似乎比来时用的时间短,陶阳觉得出租车没多久就渐渐临近了他所熟悉的城市,灯火近了,他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叹气声。
出租车司机在拐上舞水路之后就把他们放下了车,他说这里离春都花园不远了你们自己回去吧,我魂都吓掉了不能再送你们了。陶阳跟刘文文无奈地对看了几眼,他们付了足够的车钱,出租车司机接了钱后唠叨了几句,大意是早知道要受这惊吓,给再多的钱他也不会拉他们两个人。
时间大约是夜里十一点了,此刻陶阳和刘文文都没有睡意,他问刘文文记不记得前天晚上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看到的那张旧报纸,刘文文说记得,1984年3月28日的晨报,登了一张照片,一个女孩在一场车祸里丧生。陶阳说,我们明天去西山公墓,刘文文说,寻找那个女孩的墓碑?陶阳说,是。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笑了笑。
陶阳想,他们明天一定会在西山公墓找到这个女孩的墓碑。
确定了这件事之后,陶阳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他跟刘文文一起走在舞水路有着菱形图案的人行道上,远远地能够看到舞水路口了,陶阳记得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名叫舞水公园的小街心公园,他决定跟刘文文到那里面走一走,他们很兴奋,彼此都没有睡意。
舞水公园很快到了,他们拐了进去,绕过两丛剑麻,眼前出现了一个鹅卵石小路,小路尽头有一张长椅,陶阳白天从舞水路上走过的时候经常看到那张长椅,此刻它旁边有一对男女,他们正开始离开它。他们离开了舞水公园,陶阳觉得他有些眼熟,他看着他的背影对刘文文说他觉得那男的有些眼熟,刘文文看了看说,那不是咱们舞水路口的交警吗,他谈恋爱了。陶阳搂了搂她说我们算不算谈恋爱,刘文文说算什么呀你神经。陶阳凑上她的脸准确无误地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刘文文呀地叫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陶阳的嘴又贴了上去,刘文文就把眼闭上了。
等他们从舞水公园里出来,穿过舞水路口的时候,陶阳惊讶地看到了刘文文的父亲刘声,他正从黄山路上走过来,神情古怪。这个时候刘声看见了他们,他快步走了过来,问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一直很不放心,刘文文白了他一眼说,你没去找我们老师啊?刘声的脸色很尴尬,刘文文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妈的。
他们顺着舞水路又走了几十步,然后拐进了春都花园,整个春都花园小区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楼房都熄了灯,在黑暗里静悄悄地站立着,像一头头庞然大物一样。刘声先把陶阳送到了他的楼下,看着他进了楼洞才跟刘文文一起转身离去。
陶阳住在一楼,他回家之后先去厨房倒了杯水喝,他把脸贴在厨房窗户上向楼下看了看,看到刘声跟刘文文已经离开了他家这栋楼,拐过前面那栋楼的楼角就是刘文文家那栋楼了,他们两家离得很近。陶阳喝了口水,看到刘声跟刘文文正在准备拐过前面那栋楼的楼角,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若有若无地飘在刘声跟刘文文的身后,那个影子看起来很不真切,远远看去像一块白色的丝巾,陶阳想,他可能是眼花了,也许困意正在袭击他。
于是陶阳揉了揉眼,他看到刘声父女俩已经拐过了那个楼角,影子也消失了。
尚小月在窗子里面站着,看到刘声和他们的女儿刘文文从楼下水泥路上走了过来。时间这么晚了,尚小月看了看墙上的钟,接近零点了,她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刘文文为什么也回来得这么晚。
在他们走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尚小月看见他们身后似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若有若无地闪了一下,尚小月以为她的眼有些花,她揉了揉眼再次仔细地看了看,这次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她的身体看起来很轻盈,像一片树叶一样,有一种飘逸的灵感,尚小月觉得她根本不是在走,而真得像片树叶,确切地说,像一块白色的丝巾在飘。但是尚小月并没觉得她飘得有多么美,相反,她觉得她有些诡异,接近午夜了,一个女人身穿曳地长裙,而且是白色的,悄无声息地跟在人的身后,是会吓人一跳的。
尚小月非常担心她的女儿刘文文突然转过身看到她而被吓一跳。好在她看到她丈夫刘声跟他们的女儿刘文文并没有转过头去向后看,他们低着头快速走进了黑漆漆的楼洞,尚小月觉得那个影子倏忽间就消失了,楼下的水泥路被路灯光照得昏黄,到处很寂静,除了静默的楼房和花圃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刘声和刘文文进了家之后样子都很疲倦,他们似乎都懒于回答她的问题,刘文文只简单地告诉尚小月说她跟她父亲是在舞水路口处遇到的,她遇到他的时候他正从黄山路上走过来,而刘声仿佛只是为了对女儿的话做出补充,他也简单地告诉尚小月说他去黄山路那家私人诊所了,尚小月说你哪儿不舒服?刘声说没什么,手被烫了一下,想去买点药膏,尚小月说买着了吗,刘声说没有,那儿不卖那种药膏。
尚小月觉得那家私人诊所储备的药品很全,他们小区里的人生了小病都不大喜欢去医院,那家私人诊所就是他们的医院。可是刘声想买一种治疗烫伤的药膏都没有,这好像不大让人信服,尚小月奇怪地看了一眼刘声的手,她觉得刘声的手并没有什么烫伤的迹象,她想他完全可以对她撒任何谎,他们之间缺乏真诚的交流已经很久了。
尚小月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深究刘声到底是不是在对她说谎,她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厉害了,今天晚上在咖啡屋里的时候,尚小月发现它们中有几缕掉到了咖啡杯里,它们毫无规则地落在杯子里,或者横七竖八地搭在杯沿上,看起来像是一张编织得不够精良的蛛网。而医生对她的头发掉落问题束手无策。
她是在黄昏到来之前去了医院的,她去的是这个城市最具权威性的一家医院,医生在对她询问了一些具体情况,并把她的头放在一个仪器下面观察了一阵之后(医生说他观察的是她的头皮纤维)却说她没得什么病,她的头皮纤维组织很健康,她完全属于正常脱发。
黄昏降临之后尚小月从这个城市最具权威性的医院里出来,她在大街上无限悲哀地走着,看着街边一家一家亮起来的美发屋,却鼓不起一点勇气走进去。尚小月在夜色渐渐降临的街上做了一些关于头发的短暂回忆,她想起刘声当初对她的迷恋,他捧着她的头发如获至宝地嗅来嗅去,用它们覆盖着他的脸睡觉。但是不久它们在刘声眼里就失去了足够的吸引力,那当然是在刘声不爱她了之后。他对她的爱情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咖啡屋,尚小月现在对它怀着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一方面,由于肖正同在那里弹琴,因此她对那里充满了感情,而另一方面,她有些对它感到害怕了,前天晚上她桌子上的小烛灯总是无风自灭,而昨晚她被秋千椅上缠绕着的那些绿色藤蔓扼住了脖颈,喘憋的感觉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她回忆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拼命地咳嗽,而她的咳嗽由于是干咳因此听起来有一种撕心裂肺的难受。
但尚小月还是走进了咖啡屋。时间还早,肖正同还没来,只有那架蒙着黑天鹅绒布的钢琴静静地停在那里。咖啡屋里客人很少,大厅里除了她只有另外一个男人独自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由于他坐的位置跟尚小月惯常坐的位置紧挨在一起,所以尚小月很容易地能够看清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她看到这个男人频频抬起手腕来看表,似乎在等什么非常重要的人,焦急之情毫不掩饰地向四周发散,偌大的大厅似乎都盛满了男人的等待。
二十二
尚小月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她向服务生要了一个汉堡包和一杯饮料,慢慢地吃着等待肖正同,同时看着旁边那个男人的举动,猜想他将要等待的女人(尚小月确定那是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她的目光无处可去。
男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他不停地看手表,同时不停地向着大厅四处张望,有几次他的目光跟尚小月的撞在了一起,又飞快离开,最后一次撞在一起的时候尚小月没有躲闪,而是冲他友好地笑了一下,尚小月觉得他们都是等待的人,所以感觉上比纯粹的陌生人要近一些。
他也冲尚小月微笑了一下,同时端起面前的杯子向尚小月举了举,尚小月把手里的汉堡包向他举了举,他们互相表示了足够的友好,就开始了各自的等待。尚小月想,如果他们是两个无所事事各自打发无聊时光的单身男女,那他们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由两个位置集中到一个位置上,共同度过一个不再无聊的夜晚。但他们两人显然都不是在开始度过一个无聊的夜晚,他们都有要等的人。
汉堡包还没有吃完的时候,尚小月看到了男人和她要等待的女人(尚小月发现她把自己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对未谋面女人开始等待的角色了)终于出现了,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尚小月并没有听到她踩着木质楼梯上楼的声音,所以她的出现似乎显得很突兀,尚小月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在二楼大厅里了,她走路像猫一样地轻,即使大厅里响着轻妙的音乐,尚小月还是觉得她应该能听得到女孩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响。木地板是铺在木龙骨上面的,所以踩在上面能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好听,像音乐一样,尚小月很喜欢听这种声响。
女孩子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准确地说,是向旁边那个男人的方向走过来,她没有半点迟疑,就像认识这个男人很久了一样,而尚小月却发现男人对走过来的女孩子流露出了一种拘谨的表情,很显然他不敢确认这个向他走过来的女孩子是不是他要等待的人,直到她走到桌子旁边并向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又张开嘴说了一句话,他才确认她就是他要等待的人,他欣喜地站起来扶着女孩坐下,并招手叫来服务生。
尚小月确认她听到了女孩子对男人说的话,她说,李季你好。
这是一个名叫李季的男人,尚小月想。现在女孩子坐下来了,尚小月只能看到她的侧面,她迷惑地看着这个女孩子,自从她悄无声息地在二楼大厅里出现,并且径直走到她的旁边,尚小月就开始出现了一种迷惑的感觉,她觉得她似乎认识过这个女孩子,或者说她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她的五官有着淡淡的忧郁,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线衫,玲珑的身体很讨人怜惜。
尚小月已经吃完了汉堡包,她看了看表,离肖正同来的时间还早,她无事可做,只能盯着旁边女孩子的侧面看,她极力想回忆起她在什么地方曾经看到过她。
服务生给他们端上了咖啡,名叫李季的男人对女孩子表现出了一见钟情的好感,他殷勤地对她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并低声叙说着什么,尚小月想他可能在对女孩子叙说他对她的思慕之情。看来他们可能是一对网上恋人,真实的见面情景似乎并不比网络要差。
后来女孩子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向尚小月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尚小月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终于认出了这个有着淡淡忧郁的女孩子,她就是昨晚尚小月在她的租屋里看到的那个画上的女孩,她在画上张开鲜红的嘴唇对着尚小月笑了一下,等尚小月和肖正同想再次看看她的时候,她的唇已经变得如同脸一样苍白了。
下班回到家之后李季简单地煮了包方便面吃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脑。一整个白天,李季一直处在对黄昏的等待里,他不时地看着窗外白亮亮的天光,希望它们消失的速度能快一些,由于过于期盼,李季觉得这个白天过得非常漫长。
黄昏来临的时候,李季QQ上的头像开始闪烁了,名叫天堂鸟的女人简短地对李季说,今晚见面吧。
李季不知道天堂鸟是怎么把头像弄成了一朵真正的天堂鸟的,李季QQ系统里待选的头像只有那么有限的几种,小男孩小女孩或者卡通动物,李季还没见过他的好友里有谁用一朵花来做自己的头像,就是说,名叫天堂鸟的网友似乎是从一个网络之外的地方弄来了那样一朵花作为了自己的头像,她就是如此地与众不同,让李季觉得不见她不行,他预感到他跟她之间的关系将不同于以往他跟任何一个网友之间的关系。
为了去赴这次不同凡响的约会,李季在关了电脑之后飞快地跑进卫生间冲了个澡,他换上了一件自认为不错的衣服,然后提前出门去了天堂鸟指定的咖啡屋。天堂鸟指定的咖啡屋在舞水路附近,李季以前没怎么去过那个地方,他只知道有一家名叫活水园的饺子店在舞水路上,那是这个城市一家老字号的饺子店,很久以前,一个刘姓外来户在舞水路上开了这间名叫活水园的饺子店,当时那还只是一间极其普通的饺子店,舞水路就是因为它的存在而具有了一定的声名。当然现在饺子店的规模与过去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它的后代在继续经营它,它的声名使它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一种饮食象征。
天堂鸟与李季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而李季六点就到了咖啡屋,他有些按捺不住不断蓬勃起来的欲望。
整个咖啡屋二楼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李季觉得这很反常,假如这个城市里有一天到处都是咖啡屋,那么从其中找出一间一个客人都没有的还有可能,但是现在他们城市里的咖啡屋并没有达到那么多,所以这就使空荡荡的二楼显得反常,李季觉得它给他的感觉是压抑和一点点恐慌。
当然不久之后李季就看到一个中年女人踩着木质楼梯走上了二楼,这样二楼大厅就显得不那么让人压抑和恐慌了。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应该是12号桌,他看了看桌上的标志牌,12号,而他坐的桌子是13号。这是天堂鸟指定的位置,李季想,天堂鸟可能经常来这里喝咖啡,她比较喜欢13号桌子,或者她喜欢13这个数字,它是她的吉祥数字,总之它可能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个数字一般人都不太喜欢,因为他们认为它不吉利,李季老婆程唯就不喜欢它,但是李季对此没多大看法,尤其天堂鸟指定了这个数字的位置,李季想他简直就有些喜欢这个数字了。
李季觉得这个中年女人有些无聊,神色还透着一些张皇,她坐下之后频繁地仰起头来看从屋顶垂下来的用来垂吊椅子的绿色塑料藤蔓,并频繁地用手去抚摸它们,似乎她对它们是不是塑料做的有所怀疑。后来他们的目光偶然有了几次相遇,女人先对他露出了友好的微笑,他们就像认识过一样互相微笑了一下。
李季猜测女人也是在等人,像他一样,他们都来得很早,为的是等待能让他们心潮澎湃的人。李季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女孩子出现在大厅,他没听见任何她上楼的声响,似乎她是突然从空气里出现的一样。
女孩子径直向李季的桌子,也就是13号桌子走了过来,李季想也许这就是天堂鸟,但是他不敢确定,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玲珑的女孩子径直走到了他的身边,向他说,李季你好。李季确信她就是天堂鸟了。他想,原来她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就是二十岁出头,而她在网络上给他的感觉却远远没有这么年轻,当时他以为她至少是个跟他老婆程唯差不多年龄的女人。
当然,这出乎意料的惊喜让李季兴奋不已,女孩子显然不是没有任何内涵的庸俗女孩子,她眉眼间有着淡淡的忧郁,一举一动优雅而仪态万方,透着一种恍惚的超脱尘世之感。李季立即就被她的气质迷住了,他觉得她像一个来自天外的仙女。
他们要了咖啡,在暗淡的灯光下李季对天堂鸟说,我觉得你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天堂鸟说,是吗,那我们就可能见过。
李季说,那我是在哪里见过你的呢?
天堂鸟笑笑说,仔细想想。
李季真的开始仔细想他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子,他想,他是在电脑里认识了她的,就是说他们在现实里不曾认识过。电脑,李季猛地被电脑这两个字击中了,他终于想起来,他是在电脑上看到过天堂鸟的,确切地说,是在电脑桌面那幅画上看到过她,也就是程唯对她说的那幅台湾漫画家几米作品中的女孩子,只不过当时那是个五官并不清晰的女孩子,她在阳光灿烂的午后睡在一辆停靠在终点站的巴士上,而后来那幅画莫名其妙地变了,午睡的女孩子变成了另一个面目清晰的女孩子,现在李季看了看天堂鸟,他确认那幅画里变化了的女孩子长着跟天堂鸟酷似的五官。
想起来了,我在我的电脑桌面一幅画里见到过你,你跟她很相像。
李季有些迷惑地看着这个玲珑的女孩子,她穿着白色的棉线衫,留着直直的长发,看起来跟漫画上的女孩子是如此地相像,李季想,她们简直就是同一个人,而不仅仅是相像。
天堂鸟喝了一口咖啡,她含笑地看着李季,似乎是说她已经知道了李季此刻内心里的想法,李季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想她可真是一个非同一般的神秘女孩子。
现实中的天堂鸟似乎不太喜欢说话,她幽静地坐着喝咖啡,时常用漆黑的眼睛看看李季,每当她用漆黑的眼睛看李季的时候,李季都觉得他就要掉进去了,它们像是两眼神秘莫测的深井,并且具有无形的吸引力。
李季说,我在电脑上可以看见跟你相像的女孩子,还可以看见一朵盛开的天堂鸟,我时时觉得你无处不在,像空气一样。
天堂鸟温柔地看了李季一眼,没有说话。
李季又说,我觉得一切都因为我认识了你而变得有些不同,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充满了灵异之光,它们是你带来的吗?你知道吗你身上散发着无限的魔力,让我沉迷。
天堂鸟再次对李季笑了一下,李季觉得她这次笑得有些莫测,她看着杯子里的咖啡无声地笑了一下,李季看不懂她笑的含义。李季迷惑地看着这个让他感到有些不解并让他沉迷的女孩子,这个时候他发现12号桌的女人也在专注地看着天堂鸟,她像是在辨认她的五官。而此刻大厅里已经坐上了一些客人,陆续有新的客人踩着木质的楼梯走上来,天堂鸟转过脸看了看楼梯,又看了看楼梯旁边不远处的小舞台,那里静静地停着一架钢琴。
天堂鸟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钢琴上扫过,最后她看了看12号桌上的女人,李季发现女人此刻惊讶地张开了嘴,李季想,女人惊讶什么呢,她是因为看到她长得很美而惊讶,还是因为她觉得她长得跟她的熟人相像而惊讶呢,或者是,天堂鸟是女人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这个时候,大厅里响起了清脆的音乐,服务生开始往桌子上摆放一盏盏小烛灯,原来的灯光熄灭了,一切变得暗淡起来,12号桌子上的女人是不是还在吃惊地看着天堂鸟,李季已经看不清了。
二十三
九点开始的时候,大厅里的灯光熄灭了,桌子上的小烛灯燃了起来,肖正同开始弹琴了。在弹琴之前,肖正同像往常一样坐在琴凳上,并且像往常一样对尚小月视若无睹,但是他却不能像往常那样认真地翻看琴谱,他明显地感觉自己神思恍惚难以集中。
直到琴声响起来,肖正同看到他的手指优美地在琴键上跳跃着,并不像昨晚那样,只是呆呆地停在琴键上方的空气里,看着琴键自己跳动,肖正同想,也许这会是一个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的晚上。
当然肖正同的演奏有些力不从心,他无法集中精神专心演奏是因为他恍惚地想着昨晚那个身穿白裙的女孩。一整个白天肖正同是在对女孩的想念中度过的,他上午在琴房里弹了一会儿琴,下午则窝在宿舍里睡觉,他想在睡梦里重温昨晚的一幕,但是没有如愿,昨晚的那个女孩没有莅临他的梦境。于是盼望黄昏来临的念头就变得非常强烈,他急于去租屋里等待女孩出现。
由于精力不集中,所以肖正同频频走神。大厅里跳跃着簇簇烛火,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烛芯燃烧后的气味,客人们都很安静,他们把脸转向窗外看外面的夜色,或者小声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所以整个大厅里很安静,除了他的钢琴曲之外。肖正同觉得今天晚上大厅里的气氛有些不同,他越来越想念昨晚的女孩,甚至于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有女孩熟悉的气息。
肖正同调动鼻息闻了闻,发现空气里除了烛芯燃烧的气味,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酒和饮料以及咖啡的混合气味之外,分明飘荡着另外一种气息,这种气息如同空谷幽兰一样飘荡在那些混杂的气味里,肖正同很容易就能把它分辨出来,他确认这种气息跟昨晚的女孩子有关。
那么,女孩子在哪呢?她会不会在这个大厅里?肖正同开始了寻找,他发现坐在小舞台旁边12号桌的尚小月似乎也处在神思恍惚的状态里,以往她总是永不厌倦地盯着自己弹琴,而今晚她专注地看着13号桌出神,似乎那里有令她感兴趣的人和事。
肖正同也把目光看向13号桌,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了几下,咚咚,这样的声响,像一记重锤敲在一面闷鼓上。他看到13号桌旁坐着的女孩正是他从昨晚以来朝思暮想的女孩,尽管他看到的只是她的侧影,但是他非常肯定地确认那正是跟他在梦里有过云雨之欢的女孩。
而此刻,肖正同朝思暮想的女孩正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用幽深的眼睛扫视着大厅,肖正同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动着,他希望她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然后,正像肖正同希望的那样,女孩转过脸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小舞台,肖正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弹奏钢琴,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女孩向他投来了幽静而幽深的一眼,他没法确认女孩目光里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她也在梦里见到过他并跟他在一起有过云雨之欢吗?肖正同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肖正同发现他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方,他忘了他正在做着的事情。但是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那些琴键并没有因为他手指的停顿而停止跳跃,钢琴曲依旧舒缓地在大厅里响着,客人们并没有发现舞台上年轻钢琴手短暂的精神游离。
这么说,尚小月也认出了这个女孩,她频频地向着13号桌子张望,并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小舞台,她也注意到了肖正同的失态,她在希望从肖正同身上得到进一步的确认。肖正同对尚小月期待的眼神没有给予相应的理睬,他跟她的关系就是如此,除了肉体,他拒绝跟她发生精神上的一点点关联。他想,尚小月可真是一个愚笨的女人,他分明已经失态了,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弹钢琴,而把手指悬在了空气中,这显而易见就是一个肯定的答复,尚小月却依然把疑惑和希望得到证实的眼神向他频频地送过来,他更加懒于同这个女人进行眼神上的交流了。
现在,肖正同确认在他前天晚上的梦中以及昨晚的现实中所发生的钢琴自弹事件,跟眼前这个女孩子密切相关,可以说,是她制造了这个悬疑事件,她在前天晚上以及昨天晚上这两个晚上,一直在用一些悬疑事件提醒他们她的存在,钢琴的自弹,挂在衣柜里后来又跑到沙发上的睡裙,拖鞋,被喝掉的红酒,画里变了模样的女人,变得有了生命力的塑料绿藤,它们都是这个女孩子制造的悬疑事件的某些花边,或者叫花絮,她在游刃有余地做着这一切,随时随地利用肖正同和尚小月身边的所有素材做着这一切。
那么,这些花絮的制造者,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也就是说,这些花絮所围绕着的中心事件到底是一个什么事件呢?肖正同确认这个事件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他无法看清它的真实面目。这是一段奇异的冒险,肖正同觉得他对这段冒险经历此刻充满了接续下去的期盼,尽管他为它们给他带来的惶恐时时感到难以承受。
每个人都有着探密的本能,肖正同想他也不例外,他希望自己在这些事件里最终保全自己,但他控制不住探密的欲望。
所以他盼望十点钟快点到来,他想尽快进入到这些事件里。
时间由于期盼的存在而变得无限漫长,肖正同最终看见女孩子在摇曳的烛光里离开了,看起来她并没有在这里坐到钢琴曲演奏完毕、大厅里亮起灯光的打算。她站起身来,轻如羽毛一样地离开了13号桌,肖正同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的面前轻轻走过,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线衫和一条同样白色的棉布长裙,双脚掩映在长裙下面,肖正同看不到她的脚,因此他觉得她仿佛在飘动,她就这样轻轻地从肖正同的眼前飘了过去,下楼的时候,女孩若有若无地转过脸来看了肖正同一眼,肖正同觉得那是她对他所做的一个无言的约请。
李季跟天堂鸟一起走出了咖啡屋,在昏黄的路灯下李季扣住了天堂鸟的手指,她的手指柔软无骨,李季注意到它们似乎没有温度,像大理石一样,并且他在接触到它们之后,觉得它们的凉意迅速地传导了自己手上,然后顺着血管一直传导到了心脏,使他觉得似乎全身都冷了。
这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女孩子啊,李季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心疼,他提出送她回家。但是天堂鸟柔软却坚决地拒绝了,她微笑着说,我自己走。
李季觉得天堂鸟的微笑总是充满一种神奇的力量,她的表情和声音都淡淡的,却有着无比的力量,让李季无力抗拒。他想如果此刻天堂鸟递给他一把刀让他划破自己的脖子,他可能也会不由自主地去做,他完全迷失了自我。
当然李季感觉到了这种迷失感的丰富,它带给他惶恐和与之并存的兴奋,他想体验一切他平时无法体验到的感觉,那将是平凡生活之外的最为纯粹的快感。
天堂鸟说她要拐过这条街到舞水路上去坐车,李季说他也要到舞水路上去,于是他们并肩向舞水路走去,不久他们就走到了舞水路,天堂鸟朝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它顺从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李季发现这辆车跟这个城市里其它的出租车不同,它是黑色的,而这个城市里的出租车一律都是红色的夏利,而它分明是一辆出租车,它的顶部亮着空车的顶灯,上面是闪亮着的TAXI英文字母。
李季在天堂鸟钻进出租车之前问了她下次见面的时间,天堂鸟说,我会联系你的。
自从13号桌的客人离开,尚小月一直处在激动不安里,她频频看着腕上的手表,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她注意到肖正同也对剩下的时间感到了不耐,他的钢琴弹得毫无灵气,完全是在敷衍。
十点钟来临的时候,桌上的小烛灯正好燃尽了,肖正同让钢琴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呻吟,就起身拿起了天鹅绒布。尚小月觉得肖正同是在尽量让钢琴发出昨晚那种古怪的类似女人冷笑的音调,但是他弄得不太成功,这就是说,昨晚那个最后的音调根本就不是肖正同弄出来的,而有其它一种力量在指使着它自动弄出了那样一种声音。
在楼下的马路上,肖正同对尚小月说他感到很累,今晚想回学校休息了,他不想去租屋了。尚小月很希望他能陪她一起去租屋里看一看,她对那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有着探究的本能欲望,她提到了刚才13号桌上的女孩,她问肖正同是否注意到了女孩就是昨晚突然出现在画上的女孩,肖正同说,这个世界上相像的人太多了,她们也许只是相像而已。
尚小月隐隐地感觉到肖正同在对她隐瞒他的真实想法,他低着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做出一副不想再多说的表情。这让尚小月感觉到了悲哀,她其实还想跟他说说很多心里的想法,比如她的头发又脱落了不少,她不知道它们还要继续掉到什么时候,有一天她的头发全都掉光了之后他还愿不愿意跟她在一起。
但是肖正同已经开始抬头寻找出租车了,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辆出租车,并向它招了手,它快速地开了过来,肖正同让尚小月坐进去,他们不到五分钟就到了春都花园小区,尚小月从包里掏出一些钱来给了肖正同,他没有拒绝,象征性地碰了碰尚小月的手。
尚小月下了车,她看着车子在她眼前绝尘而去。她想终有一天肖正同也会这样在她眼前绝尘而去的。
一片开阔的场地,到处林立着一栋栋柱形的房子。周围是无边的黑暗,似乎有山风凉凉地在吹,并且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吹过了成片树林而发出的哨音。
房子为什么是柱形的呢,而且它们全部是黑暗的颜色,有着大理石的质地和光泽,肖正同奇怪地发现他看不到它们的门在哪儿,到处都在吹来带着哨音的风,它们使他感到寒冷,他想尽快进入一间房子让自己温暖一些,但是他找不到门。他围着那些柱形的房子转了很多圈却无法找到一扇门。
后来他感觉到一双凉滑的手牵起了他,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他想要见到的女孩,咖啡屋里13号桌上的女孩,昨晚他们曾经在他的梦里有过云雨之欢。肖正同想,她终究是来了,来赴她临下咖啡屋楼梯之前那个无言的约会。
女孩牵着肖正同的手在那些柱形的房子之间穿行,她似乎对这片住宅小区轻车熟路,最后她带着肖正同毫不费力地进入了其中的一栋房子,肖正同依旧没有看到房子的门在哪里,但是他觉得他进入得毫无障碍,像是穿透了一段空气那样毫无障碍感。
房子里很黑,女孩似乎没有打开灯的打算,她凉凉的身体在黑暗里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肖正同轻轻地抱住了她。肖正同觉得她像蛇一样滑凉,她用柔软而韧性十足的胳膊和腿缠住了肖正同的身体,伸出凉凉的舌在肖正同的脖颈处游走,肖正同觉得他的身体在迅速地膨胀,而女孩越来越紧地缠住了他让他无法膨胀,他难受地张开了嘴,但这无济于事,他的呼吸开始艰涩。
最后肖正同在大声的喘息中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有着无与伦比的膨胀,这说明梦中他并没有与女孩达到最后的释放,他在中途醒了过来。
肖正同躺在租屋的沙发上,他看着黑沉沉的空气,似乎还能听到一阵一阵山风吹过发出来的哨音,他极力想弄明白梦中他跟女孩是在什么地方约会,但他想像不出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它应该不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
但是很显然,那个地方对肖正同构成了极大的吸引力,他确认了这一点。
二十四
晚上七点的时候,交警陈冉飞在去活水园饺子店的路上遇到了店主刘声。
刘声走得很匆忙,他腋下夹着一摞东西,露出来的部分是黄色的,陈冉飞觉得他夹着的可能是纸,那种农村上坟用的烧纸。
刘声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烧纸陈冉飞感到很好奇,要知道这东西在城市里不太容易见到,他对刘声表示了他的好奇,刘声回头指了指身后,说是在一家小卖部里买的,本来他也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买这种烧纸,他去了这个城市最大的几家商场和超市收获到的都是失望,黄昏的时候,他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偶然看到路边有家名叫影子的小卖部,小卖部敞着门,他一眼就看到正对着门的货柜上摆放着成堆的烧纸,那是一家专卖烧纸的小卖部。
就在舞水路上,刘声说,以往我去过这家小卖部,但它没卖过烧纸,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改卖烧纸的。
是打算上坟用吗?可是现在离清明还有些日子呢,陈冉飞说。他们现在并肩走在舞水路上,路灯已经亮起来了,陈冉飞发现刘声有些神思恍惚,陈冉飞主动告诉他说他打算去活水园饺子店吃晚饭,但是店主刘声只是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自从那晚发生了一点小骚乱,饺子店的生意就明显不如从前了。这个城市的人们完全能够以辐射的速度把一件离奇事情传播开来,他们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对平淡如水一样的生活感到了不耐。而传播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似乎并没让这个店的店主刘声感到烦恼,他关注的似乎并不是店里客人的急剧减少,他对此视若不见。
当然陈冉飞完全能够理解刘声的视若不见,相对于生意的短暂冷清来说,离奇事件本身更具有神秘的危险性。
陈冉飞跟刘声一起走进了客人稀少的大厅,他走向了固定的位置,而刘声则埋着头匆匆走向了里间,陈冉飞想他可能是去处理他腋下夹着的那些烧纸去了,按照习俗,他应该把崭新的纸币放在烧纸上,然后用一把杵类的东西捶击它们,让烧纸印上纸币的痕迹,每张都要有,这样,烧纸才不再是普通的烧纸,而变成了冥币,燃烧之后会通过阴阳隔界送达死去人的口袋里,让他(她)在冥界过上不缺钱花的日子。
那么,刘声是想给谁送去这些冥币呢?将要接受冥币的人跟刘声身上发生的离奇事件有没有关系呢?
陈冉飞带着这个疑问等来了王每。王每穿了一件白色的棉线衫,和一条月白色的棉布裙子,这让陈冉飞感到眼前一亮,从认识王每,陈冉飞还没看见她穿过白色的衣服。
王每从陈冉飞的目光里看出了赞赏,她用两只手捏住月白色的裙边在桌子旁边站了几秒钟后坐了下来,她告诉陈冉飞说这是刚买的裙子,这几天她总有一种对白色衣物的渴望,因此她花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去逛街,最终买了这身衣裙。好看吗,她问。
很漂亮,像落入凡间的精灵。陈冉飞说。停了一会儿陈冉飞又说,你穿白的越发跟女房东很像了。
我也觉得,王每说。
现在陈冉飞觉得王每买这样一身白色衣裙似乎并非因为单纯的喜欢,她是因为受了女房东的影响吗?换句话说,她无形当中以女房东的形象在刻画自己?陈冉飞觉得他的猜测是对的,他注意到王每坐下来之后专注地把目光越过陈冉飞的头顶向他身后的桌子看了一眼,那是昨晚女房东坐过的位置。
陈冉飞跟王每一起慢慢地吃着饺子,由于客人很少所以他们要的饺子上得很快。陈冉飞跟王每说起刘声买烧纸的事情,他让王每猜一下他会给什么人烧纸钱,这个人会不会跟发生在刘声身上的离奇事件有关,王每想了想说,应该是有关吧。
那么就是说,刘声应该对这些离奇事件发生的原因有所明白,他显得忧心忡忡,他过去肯定跟这个人有过什么不容易解决的渊源,这个人已经死了,刘声认为是他(她)的鬼魂在跟他作对。陈冉飞把他的分析说给王每,王每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相信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陈冉飞说何以见得,王每说,预感。预感有时候跟现实有着惊人的相似,并且你得承认女人的感觉尤其敏锐。
现在我对这件事情充满了好奇,王每说,我们毕竟不那么容易见到生活以这样一种离奇面目出现,过去我只在小说里虚构过悬疑事件,我虚构它们的时候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它们真实地出现将会是什么样子。
王每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她放下了筷子,看起来吃饱了。王每喝了一口茶之后向陈冉飞提到了烧纸,她对刘声是在哪里买到它们感到好奇,要知道那样的纸很难在城市的商场超市里见到。陈冉飞说,在舞水路旁边一家名叫影子的小卖部里,刘声说那个小卖部里堆满了这种纸,但我以前在那家小卖部里并没有看见过烧纸。
那么,我们去看看?王每的眼睛灼灼地亮了起来,她说我喜欢这个店的名字。陈冉飞说因为那家店的店主是个名叫影子的女孩子,所以才给小卖部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王每的提议引发了陈冉飞同样的好奇,他喜欢跟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孩子一起去舞水路上走一走,去那家专卖烧纸的小卖部看一看。
舞水路上亮着明亮的灯火,陈冉飞觉得他对走在他身边的这个白衫白裙的女孩子充满了爱情,她散发着宁静而纯洁的气息,像是一个落入凡间的精灵。陈冉飞频频地想到落入凡间的精灵,他想这个女孩子是如此地不同于凡人,她身上有着神秘的神灵的气息。
他们踩着赭红色的人行道顺着舞水路向东走,名叫影子的小卖部大约在一百米远的前方。路上很多骑自行车的人迎面而来又与他们擦身而过,他们无一例外地向他和王每投来了惊羡的目光,陈冉飞知道是王每在吸引着他们的目光,她是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她宁静时候的样子会让全世界的男人喜欢。
然而王每的宁静持续了没有多久,在距离影子小卖部大约五十米远的地方,王每的情绪开始发生了变化,她的宁静在一点一点地失去,继之而来的是陈冉飞熟悉的焦躁迷乱还有惊恐。陈冉飞抱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又开始在瑟瑟发抖,她说我觉得寒冷,我大约会遇见什么人,我感觉会那样。
王每开始用目光在舞水路上搜寻,她的眼神开始变化,在舞水路明亮的灯光下,陈冉飞觉得她的眼睛开始变得幽静和幽深,像黑漆漆的隧道的入口,或是深不见底的深井,并且散发出很多迷乱的光芒,像是从隧道和深井里发射出来的神秘之光。
某种外来的力量又在侵扰王每,陈冉飞确认这一点,他相信这种状态并不是王每希望的,她瑟瑟地发着抖,嘴唇都变得有些哆嗦,她说,那个人来了,我感觉得到,他(她)附着在我的身体上,我的意识开始跟他(她)融为一体,我不愿意这样。
后来陈冉飞发现王每停下了脚步,她看着对面走过来的一个人。
这种感觉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占据我的思想,我会在某些毫无预兆的时刻逐渐感觉有个另外的人正在向我靠拢,这种靠拢是无声无形的,包括肉体也包括精神和思想。或者说,这些毫无预兆的时刻我自己似乎一分为二了,我努力地在维持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但却抗拒不了另外一种思想的侵入。
我觉得我会遇见一个人,而这个人我并不确切地知道他(她)会是谁,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的女房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巧遇,我不知道我此刻突然变化了的思想与她的出现是否有所关联,还是只是一种纯粹的巧合。我看了看周围,再也没有我所认识的人,只有我的女房东正在沉静地走向我。
我想我是呆住了,她正在向我走过来,我却无法向她走近一步,我感到了脚底正在慢慢涌上来的凉意,低下头我发现我正站在人行道某个苍黄色的菱形中间。我总是在站到某个菱形中间的时候觉察到脚底开始上涌一些凉气,而此刻这些凉气与我的女房东一起出现,让我的心脏加速了跳动。
女房东波澜不惊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呆呆地看着她,就如同在看着我自己,我看到我的女房东穿着一件白色的棉线衫和一条月白色的棉布长裙,裙摆上绣着一朵金黄色的天堂鸟,它尖尖的花瓣像是一只鸟的喙。
而就在今天下午,我在某个精品店看到这套衣服的时候,气质高雅的女店主还肯定地对我说我将不会在这个城市看到第二套同样的衣裙,因为她是那家服装公司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代理店,这家公司生产的服装非常独特,而女店主的品位也非常独特,每款衣服她只进一套,就是说,我买了这套非常别致的衣服之后,将不会在这个城市里看到跟我穿得同样的女孩。我想这是每一个喜欢保有独特气质和品位的女孩子都极力追求的一种穿衣效果,我也不例外,我还没在这个城市里看到绣有天堂鸟图案的裙子,我看到的都是玫瑰牡丹月季等。
然而此刻我的女店主穿着跟我身上同样的衣裙站在我的眼前,由于我们两人的身材极像,这就使得我疑心我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我看到陈冉飞也惊讶地睁大了眼,他的目光在我和女房东身上来回游移,我想他大约有些眼花,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我的女房东了。
我的女房东站得离我很近,我能清晰地嗅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这种气息我有些熟悉,最近的这几天里,我有过那么几次嗅到了这股莫名其妙的气息,我当时找不到它来自哪里,现在谜底自动揭晓了。她来自哪里,又要去哪里?我看着她,感觉到我眼神的逐渐温情,它使我惶惑,我怎么能让自己看她的目光蓄满温情呢?她此刻的出现似乎指明了我刚才那种不安和焦躁的来源,她此刻跟我是如此地相像,让我毫不犹豫地开始怀疑占据了我思想的另一个人就是她。
这个神秘的女房东,她似乎丝毫没有因为我们穿戴的雷同而感到惊讶,给我感觉,仿佛她早已预料到会这样。她向我微笑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从我的身边擦了过去,两个绣着天堂鸟的裙摆在一瞬间产生了温柔的碰撞,只不过是棉布与棉布之间的温柔碰撞,我却听到了它们彼此纠缠和融入的声响。
然后,她轻柔地与我背向而去,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当我再次举步的时候,那种沁骨的凉意已经慢慢消失了,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苍黄色砖块铺成的菱形图案,它们散发着一条人行道三月应有的温度。
二十五
五十米的距离消失得很快,影子小卖部在人行道旁边敞着明亮的玻璃门,我跟陈冉飞一起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那种苍黄色的烧纸,陈冉飞疑惑地把目光在店里扫了扫,我想他一定在用刘声对这家小卖部的描述跟它的现实做对比,刘声说它是一家专卖烧纸的小卖部,他在出租车上就看见正对着门的货柜上堆满了烧纸,而现在整个店里根本看不到一角那东西。
刘声的描述和现实产生了巨大的不同,而这两者之间从时间上来看只不过相隔了几个小时而已。
陈冉飞犹豫了一会儿后问,他说你们这里卖不卖上坟用的烧纸?名叫影子的小店主笑了笑说,大哥对不起我们这里从不卖那种纸,没多少人买,所以根本不进货。
就是说,你们从未曾卖过?包括今晚,大约几个小时以前?陈冉飞依旧在问,当然他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名叫影子的店主说没卖过,我今天有事歇业了一天,刚刚才打开门不到十分钟,你们二位可是头一拨客人呢,想买什么东西我给打个折。
哦,刚刚开门,那么你开门之后有没有发现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我问影子的角度明显跟陈冉飞不同,我认为陈冉飞所问的那些问题都是在做无用功。
名叫影子的女孩子想了想说,倒没什么特别反常的地方,就是玻璃门上的链条锁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哦是吗,有什么不对劲呢?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发亮了。我走到门边看了看她所说的那个链条锁,此刻它被挂在两扇玻璃门其中一扇的木头把手上,如果小卖部歇业,那么这条锁就会用来把两扇门的木头把手锁到一起。
我平时一般都把链条锁在把手上绕五个圈,可是刚才开门的时候发现它少绕了一个圈,就这点不同,名叫影子的女孩笑着说,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反常,可能是我昨天锁门时过于着急因此少绕了一个圈吧。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影子觉得我问的问题很像是一个警察应该问的问题,我也觉得我此刻有这方面的嫌疑。
我说,没什么,最近这一带治安据说有点乱,看你一天没开门,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随便问问而已。我刚搬到春都花园居住,老住户们向我推荐你的小店呢。
名叫影子的女孩子高兴地笑了,说春都花园居民都来我店里买东西,谢谢你关心,我店里没少什么东西,很正常。
陈冉飞说,在玻璃门外安个防盗门吧,那样更安全一些。
我觉得陈冉飞的提议并没多少采纳的价值,防盗门只能对付贼,而几个小时之前到十分钟之前出入影子小卖部的人根本就不是普通的贼,那是一个有着特别力量的人,他(她)可以轻而易举打开小卖部的门,让它里面所有的货物全部消失,而换成成堆上坟用的烧纸,然后,成功地把烧纸卖给急于买它的刘声,在名叫影子的女孩子来开店之前,再轻而易举地把小店恢复原样,锁上门,然后消失掉。
那么,他(她)从影子小卖部离开之后会去哪儿呢?他(她)会不会沿着舞水路去他(她)想去的地方?
而我的女房东,那个刚刚跟我擦身而过的神秘女孩子,她沿着舞水路想要去哪儿呢?
我很混乱。这个能够自由出入影子小卖部的人,他(她)一定是故意在链条锁上露出了一些马脚,他(她)具有非人的力量,因此是可以不露痕迹做好凡间任何事情的,绝不会把原来缠了五圈的链条锁改成了四圈,那么,他(她)为什么要故意露出马脚来呢?是想让谁觉察?让这个名叫影子的普通的女店主吗?还是想让我们,我跟陈冉飞,我们两个想要来这个店里寻找好奇源头的人觉察到?
当然我知道我给自己所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她)分明是想让我和陈冉飞对此有所觉察,那么,他(她)还应该露出一些什么样的马脚呢?他(她)是怀着一种挑衅心理的,那么,如果我是他(她),我想我还会有意从舞水路上走过,最好擦着我跟陈冉飞的身边走过,并且在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制造一些不同凡响的离奇感觉(比如让我在走过某个由苍黄色砖块组成的菱形图案上时,感觉到脚底涌上来一种沁骨的反常的凉意,像来自地底的森森的阴气),然后看着两个人会做怎样的反应。
一定是这样的了,我的沉静而有着神秘气息的女房东,她刚刚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带着一股我熟悉的气息。
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在影子小卖部呆下去了,我的女房东,她想要向我及陈冉飞展示的离奇事件我们已经目睹了,接下来我想搞明白的是,我的女房东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着非人的力量吗,她为什么要卖那些烧纸给刘声,在昨晚的饺子店里,刘声看到女房东的时候曾说他觉得她跟他过去的一个朋友很像,而他的那个朋友早已经死了……这些问题,它们互相之间有着怎样的逻辑……
路口的交警,还有那个名叫王每的女孩子,他们最近每晚都来自己的活水园饺子店吃晚饭,他们两人似乎因为三天之前那晚刘声出现的意外而互相认识并熟悉,并且看起来有些非常亲密的迹象,刘声觉得他们像是在谈恋爱。
老实说现在刘声没有多少精力去想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但是这两个人分明又跟其他来饺子店吃饭的客人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呢,刘声此刻坐在办公室里认真地想了一下,首先他想到了那个名叫王每的女孩子,她长着玲珑的身材,眉眼之间有着淡淡的忧郁,她跟昨晚出现在饺子店里的另外一个女孩子(王每说那是她的房东)看起来是那么像,而王每的女房东,她跟死去的张晚又是那么地相像,如果不是因为王每的房东对刘声露出了完全陌生而矜持的微笑,刘声就会认为那是张晚再现了。
直到现在,刘声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昨晚那个女孩子,他仍然觉得那就是死去的张晚。今天刘声在这个城市几家大商场和超市转了转,但是没买到他想要买的烧纸,他想祭奠一下张晚。由于急于回到店里看看昨晚那个女孩子今晚是否还会再来,刘声心里有些焦急,黄昏到来了,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往回赶,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舞水路旁边那家名叫影子的小卖部里堆着成摞的烧纸,名叫影子的小店主面无表情地卖了烧纸给刘声。
刘声顺着舞水路匆匆赶往饺子店的时候遇见了交警,交警主动说他要去刘声的店里吃晚饭。刘声去了办公室后一直惦记着昨晚酷似张晚的女孩子,他先是认真地在那些烧纸上印上了一百元钞票的痕迹,然后起身来到大厅里向昨晚女孩子坐过的位置看了看,他没有看到她,只看到交警跟王每坐在老位置上,王每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裙,刘声觉得那白色有些刺疼了他的眼。
白色本该是一种非常纯洁的颜色,但现在它在刘声心里成了不祥的象征,刘声觉得他对白色产生了一种恐惧,他时时觉得白色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就在昨晚老婆尚小月惊恐地对他说他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跟随着刘声,那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她看起来有着一种飘逸的灵感,像一片树叶,或是一块轻柔的白色丝巾。
很显然,刘声认为他对此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那个白色的影子是张晚,或者说,是张晚的魂灵,因为张晚已经死去了。就是说,死去二十年的张晚在最近这几天里频繁地出现,刘声毫不怀疑她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下,并且她让他遭遇了一系列的离奇事件。差点发生的车祸意外,具有强烈腐蚀能力的啤酒,挂画的自燃,神秘的私人诊所和治疗烧伤的药膏,突然坠落的壁灯,一品火锅城里的大火。
这都是些让刘声惊悚却没真正给他带来伤害的离奇事件,刘声有理由相信它们只是张晚强加给他的一些游戏,是她的即兴之作,所有迹象都表明了她的真正意图:她想把刘声当成一只小猫玩弄于股掌之间。
毫无疑问,她具有这个能力。
如果事情只是如此,那刘声觉得他倒可以平心静气地接受来自张晚的这些游戏之作,问题是,她只想如此吗?她把她的游戏范围扩展到了他的情人程唯,他的老婆尚小月,甚至他的女儿刘文文,她让三个女人也跟着他一起目睹了一些离奇事件,现在刘声相信尚小月头发的脱落不是偶然的,那根本就不是一种衰老的象征,刘声还相信女儿刘文文坐在滨海路公交站点旁边试图等待某个人的举动也不是偶然的,因为昨晚刘声在那里目睹了酷似张晚的女孩坐在飞驰而过的17路巴士里,而女儿刘文文显然并非第一次在滨海路看见她,也许女儿等待的就是她而并非他们所说的什么司机,当然也许陶阳所说的司机也跟张晚有所关联。
她像一个无所不在的美丽而忧伤的幽灵,能在同一个晚上把她无所不在的触角伸向跟刘声有关系的一些人,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刘声感觉她像是编织了一张庞大的网络,刘声及跟刘声有关系的这些人像一只只渺小而卑微的虫子,她自己则是一只优雅而沉默的蜘蛛,静静地趴在角落里欣赏她给他们造成的麻烦和恐慌。
很多事件看似偶然而实际上并非偶然,很多偶然事件之间看似毫无关联而实际上并非毫无关联,从影子小卖部出来之后王每这样对我说。
我想王每可能意识到了一些什么问题,她站在舞水路人行道上向西看了一阵子,我不知道她在找谁,刚才我们接近小卖部的时候遇到了她的女房东,王每是在找她的女房东吗?
事实证明王每的确在找她的女房东,她说她几乎肯定跟刘声有关的那些离奇事件都跟她的女房东有关,并且她说刘声今晚将要祭奠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她的女房东。
你是说,你的女房东已经死了?事实上她并不存在?我感到很诧异,怎么会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我的女房东总是传递一些她的气息给我,那种气息充满来自地底的阴湿,它时时令我无法控制地迷乱和焦躁。我从没在白天见过我的女房东,我按照租房广告中提供的电话跟她联系了之后,她约定的见面时间是在晚上,而且此后她的几次出现都是在晚上。她有着年轻姣好的容颜,却有着跟容颜毫不相称的沧桑声音,她第一次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女人。
此刻的王每是清醒的,如果她所说的全部是事实的话,那就是说,她的女房东此刻没有制造一些阴湿之气给王每,她是纯净而清朗的,除了她由于这些离奇事件而流露出的忧心忡忡之外。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所以只好去舞水公园。在舞水公园里,我跟王每坐过的长椅上现在坐着一对中学生模样的男女,他们似乎在为某件难以解决的事情而发愁,女孩口齿伶俐地说,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男孩说,我们去哪里找他们呢?去滨海路还是西山公墓?女孩说,先去滨海路再去西山公墓,男孩嘀咕着说,我可真讨厌大海上那只发出怪叫的海鸟。
但男孩最终还是顺从了女孩的主张,他们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打算动身去滨海路了。他们站起来的时候,陈冉飞看到女孩原来是昨晚他送王每回春都花园时看到的女孩,当时她跟刘声走在一起,看来她是刘声的女儿,眉眼之中分明有着刘声的影子。
二十六
男孩女孩顺着鹅卵石小路走出舞水公园的时候,与陈冉飞跟王每擦身而过,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眉眼很像刘声的女孩子停顿了一下,她冲陈冉飞笑了笑说,你是我们舞水路口的交警,我从路口穿过的时候经常看见你。
女孩子笑的时候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牙齿,笑的样子很青春灿烂,陈冉飞也对她笑了笑说,你是活水园饺子店刘声的女儿吧,你们长得很像。
是啊,女孩子说,我叫刘文文,这是我同学陶阳。又看了看王每说,你女朋友吧,这么漂亮。
陈冉飞注意到男孩和女孩很注意地看了几眼王每,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心领神会的意思。陈冉飞说这么晚了你们去哪儿啊,要注意安全啊。名叫陶阳的男孩问了陈冉飞一个问题,他说你喜欢刑警还是交警?
陈冉飞说干交警出于我的喜欢,而刑警呢,应该是每个男人的本能向往。你也很崇拜警察吧?
当然了,男孩子大约都崇拜警察吧。我们遇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一定感兴趣,有一辆很奇怪的巴士,上面有一个很奇怪的司机和一个女孩,可是女孩好像二十年前就死了。
这个时候陈冉飞发现刘文文碰了碰陶阳的胳膊,适时地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她摆手跟他们道了再见然后走出了舞水公园,并肩沿着舞水路走着,看样子打算到公交站点去坐车,陈冉飞想他们肯定是去坐17路双层巴士。
他们走上舞水路之后还频频回头看了几眼,然后把头凑到一起小声说话,陈冉飞猜想他们可能是在对王每评头论足,可能是在评论王每的美丽吧,陈冉飞想。
他们要去找的那辆巴士上有一个奇怪的司机和一个奇怪的女孩?王每坐到长椅上之后皱着眉头说,我觉得有些不安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不会的,陈冉飞抱住王每的肩膀,他真希望一切只是暂时的,它们很快就会过去。但是很显然现在它们还没过去,陈冉飞不知道刚才陶阳所说的那辆奇怪的巴士跟其它离奇事件是否有所关联,他想他明天一定得注意寻找一下刘文文和陶阳,仔细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晚上陈冉飞照旧跟王每在舞水公园里呆到很晚,王每像昨晚一样躺在他腿上睡了一觉,她睡得很熟,鼻息很均匀,夜渐渐地深了,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在逐渐减少。陈冉飞不知道王每能这样睡到什么时候,他不忍心叫醒她,因此决定让她就那么睡下去,哪怕睡到明天早晨。
但是王每最终醒了过来,她似乎被什么事情给惊醒了,因此她是突然醒过来的,她醒得很彻底,丝毫没有通常睡醒之后残留的那种朦胧和困倦,她忽地一下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那个女孩,她来了!
王每从长椅上站起来,看着舞水路口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惊恐,还有一些等待许久之后的兴奋,她说我能感觉到她来了,就在附近,也许就在舞水路口。王每快速地走上鹅卵石小路,很显然她开始打算往舞水路口的方向走,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催促陈冉飞说,快点,可能刘声正在烧纸呢。
陈冉飞觉得他有些跟不上王每的步子,她走得那么快,有那么一阵儿给陈冉飞的感觉是,王每似乎在飘。陈冉飞紧跑几步跟了上去,他想,也许刘声真在烧纸呢,经过了这么多离奇事件,陈冉飞现在相信王每的一切感觉。
真是奇怪,她们怎么那么像呢,都有着苍白的皮肤,淡淡的忧郁,玲珑的身材,她也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
此刻陶阳跟刘文文刚刚走出舞水公园,刘文文一直对刚刚他们在舞水公园见到的那个白衣女孩念念不忘,她认为那个女孩跟他们在17路巴士上见到的女孩长得很像,陶阳也觉得他们很像,他说他同意刘文文的观点。不过,这个世界上长得很像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对女孩念念不忘,所以这造成了我们的错觉,有时候人的主观愿望过于强烈是会产生某种错觉的,陶阳说。
他们站在舞水路边的公交站点等来了17路巴士,车上人很多,天气渐渐暖起来,去海边的人也变得多了。司机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看起来跟这个城市里多数司机一样,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只是闭着嘴巴开车,在每一个站点把车停下来一会儿,吐出一些人再装进一些人,然后重新上路。售票员也是一个普通售票员,她穿着不太合体的制服在人群中穿梭着。
到了滨海路之后,陶阳发现自己总在下意识地寻找那只古怪的海鸟。海鸟很多,但没有陶阳想要寻找的那一只,他确信自己能在很多海鸟之中寻找到它。
而刘文文却似乎在滨海路上的游人中寻找什么,陶阳想她可能是想在游人当中再次发现她的父亲刘声和他们的美术老师程唯,但是很显然他们不会再轻易到这里来了。那么他们会去哪儿呢?昨天晚上他们的美术老师在自己学生面前很尴尬地离去,陶阳想今天晚上刘声可能要给予美术老师一个补偿,精神上的或者肉体上的。
陶阳如愿以偿地等到了他想要看到的那只海鸟,它的到来不是悄无声息的,它在陶阳后背上掠过了一阵阴冷的空气,并把一声嘶哑的怪叫送到了陶阳的耳膜,令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回过头去一眼就发现了它,它在海面上空低低地飞着,全身是纯粹的黑色,陶阳想在它嘴里看到他跟刘文文曾经看到过的那张1984年3月28日的旧晨报,可是海鸟的嘴里空空的。它只是一声接一声嘶哑地怪叫着,听起来像是女人的笑,或者呜咽。
很显然它的出现是一种不祥的象征,或者说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在滨海路上它充当的是一只乌鸦的角色。城市里是很难见到乌鸦的,现在陶阳觉得一只发出嘶哑怪叫的海鸟,它所制造的恐怖气氛丝毫不亚于一只乌鸦。
它的出现将要带来什么呢,会不会是那辆开往西山公墓的17路巴士?
关于西山公墓,陶阳跟刘文文按照昨晚的计划在今天对它进行了造访,正好是星期天,他们可以不用请假或者逃课。由于昨晚惊魂和今天将要进行的重游,他们都没有睡好觉,陶阳几乎彻夜未眠,只在凌晨时分才恍恍惚惚地打了个盹。
他们在舞水公园碰了面,然后找到了去西山公墓的站点,很容易地坐上了通往那里的巴士。随着停车次数的增加,车上的客人渐渐稀少了,也许是因为距离清明节还有一段日子,因此坐到终点(西山公墓)的客人很少,他们在沿途各个站点下了车,分散到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车逐渐变得不那么臃肿了,临到终点时,车上只剩下了陶阳和刘文文两人。
下车后陶阳看了看苍松翠柏的西山,天气很晴朗,眼光又好,没有风,西山安静得像一个沉睡的婴儿,到处都散发着恬静而清香的植物味道。他们沿着上山的青石板路步行了一段距离就到了公墓的入口,走进去之后就看到了丛林一样密集的碑林,一个沉默的老男人拿着一把扫帚在它们之间穿行,唰唰地扫着青石板路面。
没用多长时间陶阳和刘文文就找到了车祸死亡女孩的墓碑,找到墓碑之后陶阳听到刘文文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听到自己心里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现在他们终于确认女孩的存在了,并且他们确认了她的真实身份,墓碑上刻着一个张晚的名字,还有她生于1964年死于1984年3月27日的记录。她的确早就死了,陶阳和刘文文是在1984年3月28日那张旧晨报上看到她的,这么说,她是在1984年3月27日遭遇车祸而丧生的。
真像一朵花,刘文文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她年轻美丽的容颜就像一朵干枯了的花。
刘文文说她要去采些花回来献在张晚的墓碑前,三月了,西山上到处都开放着黄艳艳的迎春花。陶阳在张晚的墓碑前陷入了沉思,他想,这个死去二十年的女孩子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呢?而那个司机呢?他跟张晚有什么关系?
后来陶阳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旁边那座墓碑,他在那座墓碑上发现了那个男司机,沉默地开着17路双层巴士穿过大半个城市然后来到西山公墓的那个男人,他在照片上没有生命地微笑着。他叫林子西。
这个时候刘文文回来了,她抱着一些黄艳艳的迎春花,轻轻摆在了张晚的墓前,就像害怕惊醒了她一样。她白天一定在沉睡,只在夜晚,她不安静的灵魂才像没有依靠的树叶一样在这个城市里飘荡。陶阳指了指旁边那座墓碑给刘文文看,刘文文惊讶地睁大了眼说,这个叫林子西的男人不就是我们要找的司机吗?他也死了?
刘文文凑近墓碑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林子西死于1985年,他比张晚晚死了一年,张晚死于车祸,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他们的坟墓相邻在一起,夜晚他则开着那辆17路巴士载着她在这座城市里穿行,他们两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陶阳说这根本无法弄清,他们都死了二十年了,要想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得耐心地等到清明节,也许会有他们的亲人来上坟祭奠他们,那样我们可以从他们的亲人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
可是,我们怎么能等到清明节呢,我没有那个耐心,刘文文皱着眉头说。
他们在西山公墓呆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就下山坐巴士回到了市里,然后回了各自的家,黄昏降临之后,他们在舞水公园里碰了面,令陶阳感到兴奋的是,他们遇见了舞水路口的交警,他想或许这个交警可以帮助他们,他是警察,办法肯定比他们多。但是刘文文好像并不想那么做,她碰了碰陶阳的胳膊示意他打住话头,于是陶阳只好跟刘文文一起到舞水路上坐车去滨海路。
海鸟又嘶哑地鸣叫了一声,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陶阳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或许是那辆神秘的17路巴士就要开过来了。他向滨海路尽头看过去,看到一辆巴士出现在滨海假日酒店旁边,正像某种爬行动物那样慢慢地开了过来。
今晚的巴士似乎出现得比以往两个晚上都要早,刘文文本来做好了等到很晚的准备,至少等到它作为末班车出现。但是现在它已经来了,刘文文先是看见它在滨海假日酒店附近出现,然后瞬间就开到了站点,通过挡风玻璃,刘文文看到了车里只有两个人,那个名叫林子西的司机,和名叫张晚的女孩。
巴士在站点停了下来,它没有像昨晚那样,风驰电掣地越过站点而去。车门沉重而无声地打开了,刘文文拉着陶阳快速跳上了车,之后车门就擦着他们的后背关上了,似乎它在这里停靠了一下只是为了拉上两个乘客,而对其他那些乘客无动于衷。
很奇怪的是,站点其他等车的乘客对这辆车也无动于衷,他们依旧站在那里等车,把目光看向滨海假日酒店的方向(看是否有巴士从那里开过来),或者无所事事地看着街景和海景,似乎并没有发现这辆在这里停靠了一小会儿的巴士。刘文文想也许她不应该对此感到奇怪,既然这辆车以及车上名叫林子西的司机还有名叫张晚的乘客,他们全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就是说,这不是一辆普通意义上的巴士,那么,那些站在站点等车的普通凡人无法看见它,这根本不足为奇。
二十七
现在他们已经上了这辆巴士,冒险旅程即将开始,刘文文抱紧了陶阳的手臂,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首先她想与名叫林子西的司机和名叫张晚的女孩建立沟通关系,她想告诉他们她和她的同学已经掌握了关于他们两人身份的秘密,他们白天刚刚去过他们栖身的西山公墓,她还折了一抱黄艳艳的迎春花献在张晚的墓碑前,她希望与他们保持友好的沟通和交流,尽管他们阴阳两隔。
但是车里死一般的寂静让刘文文无法开口,空气厚重得像漂浮着几十公分的尘埃,她几次想开口都觉得有一股压力作用在嘴唇上,使它们根本无法像平常那样自如地张合。最后刘文文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努力,相对于林子西和张晚来说,她和陶阳身体上所有的力量都卑微得抵不上一粒尘埃。
巴士在夜晚的大街上飞跑,速度快得像是一匹猎豹,公交站点一个接一个地被它视若无睹地掠过,又一个一个地抛在了身后。刘文文发现它根本就不想沿着17路车应有的路线行驶,它开始偏离这趟路线,刘文文觉得它肯定要在它所安排的某一站停靠,当然这一站是林子西和张晚所安排的站点,并不一定是这个城市交通部门所安排的站点。
正像刘文文猜想的那样,巴士的速度开始放慢了,现在他们所在的这条街是城市腹心一条中心街,街两旁是繁华的建筑,几家大的商场超市和购物城亮着灿烂的灯光,而巴士慢下来的路边有一家夜总会,那是这个城市最豪华的一家夜总会,外国人喜欢来的地方。
巴士明显慢下来了,这使刘文文很容易地看到了一辆刚刚停下来的出租车,这辆出租车把刘文文的父亲刘声送到了夜总会门口。她的父亲刘声看样子对这家夜总会轻车熟路,他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旋转玻璃门,不久,刘文文看到了第二辆出租车,这次来的是她的美术老师,她穿了一条很漂亮的短裙子,形体匀称的小腿在夜色里呈现着诱人的弧度。
巴士的速度重新快了起来,它是没有站点的,刘文文想。而今晚它在滨海路上出现得那么早,似乎就是打算一路上放慢几次速度,它看来不想像昨晚那样,一路直接开到西山公墓的终点。那么它还想让她跟陶阳在沿途看见什么呢,她刚刚看到了她的父亲和她的美术老师,他们显然是到夜总会幽会去了。
母亲尚小月在干什么呢,刘文文想,他们一直都是忙碌的,刘声忙他的饺子店还有跟女儿美术老师的幽会,而尚小月呢,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几乎在每个晚上都花枝招展地离开家门,刘文文觉得她像是一只萤火虫,总在奋力飞向这个城市虚无奢华的夜晚。刘文文认为这个城市的夜晚是奢华而虚无的,这就像她母亲尚小月的妆容一样,她每次都堪称完美地出门,然后在午夜时分面目毕现地回家,眼泡浮肿,皱纹分明。因此,刘文文觉得她母亲尚小月每晚出门都像是去赴一场跟时光的约会,她在约会的过程中倾其所有,浑身都充满挣扎的痕迹。
对母亲尚小月的短暂回忆进行了大约几分钟,刘文文就真的看见了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这一次刘文文觉得车窗外的景物过于熟悉,由于刚才的走神,刘文文并没注意到巴士居然开到了距离舞水路不远的另一条街,这条街是一条酒吧街,是这个城市声色犬马的代表作。巴士在酒吧街上慢了下来,刘文文看到她风韵犹存的母亲尚小月跟一个年轻男人一起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它在巴士前面飞快地开动起来。
巴士继续向前走着,刘文文不知道它要开向哪里,但刘文文知道它一直在跟着前面的出租车,与此同时,巴士前方悬挂着的电子屏幕在一片雪花闪烁过后开始出现了画面,刘文文感到很奇怪,她坐公交车的时候从来没看到过电子屏幕会出现跟电视一样的画面,通常那只是一块用来预报站名的电子屏幕,有的时候它们还被用作广告牌,除了显示工整的汉字和数字之外,从没有什么画面出现过。
而现在它开始出现画面了,刘文文看到她的父亲刘声和她的美术老师在画面里出现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接吻跳舞,背景是昏暗的,有音乐,看起来像是练歌房的房间。
刘文文想,那一定是夜总会的练歌房了,那一对男女现在停止了跳舞,他们开始坐下来吃水果,喝矿泉水,互相做出一些非常亲昵的举动,最后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门,画面背景是昏暗的走廊,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个楼梯口,开始互相搂抱着上楼,然后,画面出现了另一条走廊,这次他们走进的是一个有床的房间,显然那是夜总会提供的用以幽会的房间,父亲刘声和美术老师程唯并不满足于单纯的跳舞,他们开始在那张大床上互相扒掉对方的衣服,随后做出一些赤裸而直接的举动。
刘文文呆呆地看着那条窄窄的电子屏幕,它现在在她的眼里变得无比地阔大,好像能装满整个世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它,她从来没看见过父亲刘声和美术老师程唯的裸体,他们在平时穿着衣服的时候看起来都是很美的,刘声看起来气宇轩昂,程唯看起来优美成熟,而他们的裸体却是那么丑陋,刘文文不太明白为什么只是隔了一层衣服,他们的身体就会发生这么让人不愿意相信的变化。
后来刘文文看到她的父亲刘声突然停止了趴在程唯身上的动作,刘文文觉得他像是一条狗一样,一条公狗,她的美术老师则像是一条母狗,她屈着胳膊和腿将四肢趴在床上,不时抬起脖子张开嘴巴叫上那么一两声,听起来就像狗发出来的不甚清楚的吠叫。刘文文看到他的父亲突然停止了动作,像是被什么声音或是别的东西打扰了,他疑惑地将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他的目光突然对准了巴士上的电子屏幕,刘文文感觉到她跟她父亲刘声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来了一下对接,他好像怔住了一样,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刘文文还想看看令她父亲刘声那么惊讶的事物到底是什么,但是画面开始闪烁起了耀眼的小雪花,与此同时巴士的速度慢了下来,刘文文看见窗外是一个陌生的住宅小区,她的母亲尚小月和年轻男人,确切地说,他只是一个大男孩,看起来只比陶阳要大上那么几岁而已,他们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楼洞,刘文文想,他们是去干什么呢?
巴士重新上路了,它一如既往地快速奔跑着,像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
这辆巴士是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它洞悉这个城市夜晚所有的隐秘,并且会毫不留情地随手掀开那么一两个,像揭开丑陋的疮疤一样把它们公诸于世。当然它只是想把它们揭露给刘文文和陶阳两个人看,否则它就会让这辆巴士上坐满了人,让他们一起看到饺子店的店主在电子屏幕上光着身子出现,陶阳相信这一点,它是无所不能的。
它让刘文文相继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刘声和母亲尚小月,很显然在这个被夜幕掩盖着的夜晚,文文的父亲刘声和她的母亲尚小月都有着各自隐秘的生活,他们刚刚在电子屏幕上看到了她的父亲和他们的美术老师,他们俩人居然搞到了一起。而现在他们又看到文文的母亲尚小月跟一个年轻男人一起走进了一栋居民楼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当然他们不可能进入到他们想要进入的某间房子里看个究竟,关于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本人以外,恐怕只有巴士上名叫林子西的司机以及名叫张晚的女乘客知道了,他们有着凡人所不具备的洞悉一切的能力。
巴士再次重新上路了,陶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镶嵌在车窗上方的电子屏幕,耀眼的雪花正在消失,画面重新出现,陶阳看到了刘文文的母亲尚小月,她跟那个年轻男人,确切地说是个大男孩,他们在某栋房子里走动,尚小月换上了一件睡裙,他们站在窗前喝了一点红酒,欣赏了一会儿夜色然后一起走进了卧室。
他们拉上了窗帘。陶阳觉得他的眼被窗帘刺疼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他们的窗帘是白色的,上面绣了大朵大朵红色的花,那些花在寡白的底色上尤其显得突出,浓得像要滴下血来。
陶阳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巴士上的电子屏幕像一只具有穿透力的眼睛一样,已经轻而易举穿透了绣着红色花朵的窗帘。陶阳觉得在她的同学面前看她的母亲赤裸着身体是件很不礼貌并且很令人难为情的事情,他经常在活水园饺子店看到这个妆扮入时的老板娘,她在饺子店里出现的时候总是雍容华贵得像个真正的老板娘。
但是陶阳却发现他的同学刘文文没有任何难为情的意思,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对她母亲怎么跟大男孩之间偷情感到很好奇。她仔细地看了她母亲跟大男孩偷情的全过程,直到电子屏幕闪现出一些耀眼的雪花。
在电子屏幕画面消失之前,文文的母亲也像她父亲刘声一样,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最后的目光是看向文文的,陶阳能清楚地看到尚小月惊讶的目光笔直地向刘文文看了过去,这让陶阳感觉像是清楚地看到了两道光芒从电子屏幕上直射出来,它们跟文文的目光来了一次碰撞,文文是鄙夷和不屑的,她的目光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像闪电和冰一样地冷。
巴士继续在夜晚的大街上疾驶,雪花像是旧电影换片之前出现的短暂卡壳,它们不久就消失了,电子屏幕重新清晰起来,这一次陶阳看到了一大片黑色的山峰,是他们白天刚刚去过的西山,画面不断切换着,似乎是陶阳自己在慢慢前进,他所到之处不断出现新的画面,从不断延伸的上山的青石板路,到一大片林立的墓碑,然后画面开始顺着两排墓碑之间的青石板路延伸着,最后画面停止了,陶阳看到他停止的地方耸立着一排墓碑,有几个死者的照片在画面里出奇地醒目,其中一个墓碑前面放着一丛灿烂的迎春花,名叫张晚的女孩子似乎在照片上对着迎春花微笑,她的旁边是名叫林子西的司机的墓碑,正像陶阳跟刘文文白天看到过的一样。
而第三座墓碑,它在张晚的旁边,陶阳清晰地看到刘文文父亲刘声的照片镶嵌在墓碑上,刘声在墓碑上痛苦地扭曲着五官,仿佛要从那上面挣扎着走下来。
除此之外其余的照片都不太清楚,他们面目模糊着,给人一种无端的神秘感,陶阳数了数那些墓碑,加上有刘声照片的一共是五个,而西山公墓其它所有墓碑都没在画面里出现,最后画面拉得远了,像是陶阳手里正在拿着一个摄像机一样,他慢慢地后退,直至退到了天空,陶阳没有看到其它那些墓碑,他只看到了七座墓碑,他看到它们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他觉得他的身体仿佛也来到了天上,整个西山公墓都变得很小很低很远,像是正从飞机上看它,从那儿看过去它像是一个精致的盆景。
雪花重新出现以后,陶阳感觉到他像是陡然从空中落到了地面,这种感觉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失重的错觉,他甚至听到了身体跟座椅之间碰撞的声响,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二楼的顶棚,似乎怀疑那里出现了一个刚才让他通过的缺口,而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整个巴士崭新如初,没有遭到任何形式的破坏。
陶阳知道自己只是经历了一次立体旅程而已,就像他以前看过的一百八十度电影那样,都是错觉。
但是墓碑是不是错觉呢?文文父亲刘声的墓碑?他的表情是那么痛苦,他肯定不想让自己的照片镶嵌到那样一座阴冷的墓碑上,他想下来,因此拼命挣扎,以致脸部扭曲得变了形。
二十八
这一次雪花在屏幕上闪耀了几秒钟之后就彻底消失了,整个屏幕一片漆黑,陶阳知道它不打算再出现什么画面了,就像一场旧电影终于放完了一样。
巴士继续行驶,沉郁的司机林子西始终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息,坐在车门旁边的张晚一直将视线笔直地面向前方,她白色棉线衫上的红色绣花大团大团地盛开着,陶阳仔细地看了几遍,他分辨不清它们是些牡丹还是别的什么花朵,他用胳膊碰了碰刘文文说,文文你说张晚身上那些花叫什么名字,刘文文说,谁知道呢,也许它们根本没有名字。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陶阳听到刘文文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但是她的叫喊无济于事,巴士里迅速回荡起了刘文文叫喊的回音,那些回音嗡嗡的,立体效果非常明显,像是突然从车厢里飞起了一群什么鸟一样。
除了回音,再也不会听到任何其它的声音了,司机林子西和女孩张晚像是两个患了失语症的残疾人一样。陶阳知道他们完全听到了这个车厢里发出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但是他们对此无动于衷。
大雾再次来临,铺天盖地的大雾像是人的幻觉。在大雾弥漫起来之后,陶阳感到车厢门无声地开启了,他嗅到了来自车外的空气,它们跟车里的空气是完全不同的。陶阳拉起刘文文冰凉的小手就窜到了车门口,他们终于从这个鬼魅森森的车厢里脱身了,陶阳长长地舒了口气。
就像它来临时的迅速一样,大雾迅速地散去了,大雾散去之后陶阳发现他跟刘文文正站在舞水路上,他们旁边是舞水公园,而他们的前边是舞水路口,红绿灯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黄灯在一闪一闪地亮着,这说明时间已经很晚了。
他们在舞水路上再次遇见了交警和他的女朋友,他们刚刚从公园里走出来,长得很像张晚的女孩子表情有些紧张,她走得很快,似乎舞水路口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一整个白天尚小月都在想着昨晚那个飘忽的白影,它在夜晚格外显得诡异,尚小月肯定她并没有眼花。
刘声似乎被她所说的白影弄得心情很不好,他坐在沙发里抽烟,并不打算睡觉的样子,似乎想弄明白什么事情。女儿刘文文情绪也不太高,他们父女俩好像闹了什么别扭。
尚小月自己的心情也非常乱,她预感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那个神秘的女孩子,她到底是人还是鬼呢,她好像一直活动在尚小月的周围,对她的举动了如指掌,她在尚小月租屋墙上的画里出现,在肖正同弹琴的咖啡屋里出现,她像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
尚小月有一种诉说的欲望,但是她觉得她无法诉说,并且找不到可以诉说的对象,她总不能告诉刘声说她有一个租屋,她跟另一个男的在那里幽会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神秘的女孩子。
所以尚小月决定今天晚上必须去租屋,她想尽可能地弄明白一些事情。她在黄昏来临之后出门去了酒吧街,到了肖正同弹琴的那间咖啡屋,她去的时候,二楼大厅里并不像昨晚那样冷清,昨晚她去的时候只有一个男人独自坐在13号桌旁。
今晚尚小月依旧见到了昨晚那个男人,他依旧坐在13号桌旁,看到尚小月,他露出一种熟人般的微笑,尚小月也对他露出熟人似的微笑,然后坐到了12号桌旁。她像昨晚一样向服务生要了一个汉堡包,然后慢慢地吃着,等待九点来临,更确切地说,她在等待昨晚那个女孩的来临,也就是13号桌男人昨晚等来的那个神秘的女孩,尚小月不知道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但是尚小月把一个汉堡包吃完了也没等到昨晚的女孩,13号桌旁的男人显然也有些坐立不安,他频频向楼梯口张望,失望的表情很刻骨地写在脸上。这个时候大厅里的客人开始多起来,男人好像确认女孩不会来了,他开始独自喝起咖啡,他喝咖啡的时候时而忧伤地发呆时而又兴奋地暗自偷笑,一种典型的恋爱特征。
尚小月很想到13号桌旁跟男人一起喝咖啡,她想知道他跟昨晚那个女孩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他了解她有多少。在他们像昨晚那样因为目光相接而对笑了一下之后,尚小月站起身来端着杯子走了过去,她说我可以坐下来吗?
男人可能也对女伴的出现感到无望了,由此也想跟一个陌生人一起打发掉剩下的时光,否则他可能会被对女孩的思念而搞得过度忧伤,因此他愉快地接受了尚小月的请求。
你叫李季是吧,尚小月问。她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很满意,昨晚那个女孩对男人说李季你好的时候,她就不自觉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她也没想到时隔二十多个小时她会对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叫李季的男人说是,你怎么知道的?
尚小月说,昨晚你的女朋友跟你打招呼的时候我听到了。你的女朋友今晚不来吗?
李季说,不知道,也许来也许不来。
李季说完之后又向楼梯口张望了一眼,他回过头来之后笑着说,可能不来了吧,她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可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同一个时间?你们经常见面吗?尚小月分明记得昨晚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李季甚至当时不敢确认她就是他要等的人。
不,我们昨晚是第一次见面,以前我们在网上见过两次面,她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她很守时。
可以说一下她叫什么名字吗?尚小月燃起了一支烟,她递给了李季一支,他痛快地接了过去,对着尚小月伸过去的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两口,说,天堂鸟。
天堂鸟?尚小月觉得这名字不太吉利,她说,我认识那种花,它看起来非常美,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但是,为什么要把它跟天堂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呢,难道美的事物总是要跟短暂、消失等等有关吗?
也许吧,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我们都搞不明白。李季又抽了一口烟说,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她很神秘,很美,我时时觉得她像天外来客一样。我们喝点酒怎么样?李季兴致勃勃地向尚小月提出喝点酒的请求,尚小月说好吧我们喝点红酒。
他们像货真价实的熟人一样开始了喝酒,并且不久之后就相继表现出了被酒精激发出来的醉态,他们莫名其妙地笑着,有时还说点从别处听来的笑话,尚小月听到她自己开始絮絮地跟李季讲述一个莫名其妙的怪女孩,她告诉李季那个女孩的种种古怪之处,比如她可以出现在画里,向着她张开血红的嘴唇微笑,她还可以在她毫不知情的状态下把一件白色睡裙从衣柜里挪到沙发上,偷偷喝掉她没喝完的红酒,并且,这个女孩她还会去咖啡屋里喝咖啡,跟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哦对了,她坐在13号桌的旁边,跟一个叫李季的男人在一起。
尚小月听到她自己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本来没打算说这些,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她想酒精的作用其实并非麻痹人的大脑,它真正麻痹的只是人的嘴巴而已。
尚小月想的没错,她看到对面这个名叫李季的男人吃惊地看着她,原来他也是清醒的,他清醒地听到了尚小月的话,并且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他说你说的是真的吗,天堂鸟?还是你说的是另外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女孩,或者巫女什么的?
当然是她了,你的天堂鸟,她不就是个巫女吗。尚小月又咯咯地笑了一声说,我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她无所不在,总在我的周围,昨晚我甚至在我家窗子里看到她在楼下飘来飘去,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脚在哪里。是的,肯定是她,我确信就是她在我家的楼下飘来飘去。
名叫李季的男人陷入了沉思。
女人讲述的时候,李季在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掠过了一些事情,他想起了电脑桌面图案的丰富变化,昨晚告别时天堂鸟冰冷的手指,她招手叫来的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李季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形容得并不过分,也许天堂鸟的确是一个巫女,或者一个鬼魂,否则,所有事情都无法解释。当然如果没有面前这个女人的讲述,李季想他是不会对过去几天里发生的那些怪事进行过多追究的。
李季非常不希望事实像他们所猜测的那样,天堂鸟是一个鬼魂,李季希望她只是一个不同一般的女孩,即使她有着一些令他无法解释的奥秘,他也宁愿认为她只不过身上充满了灵异之光,她会很正常地跟他谈恋爱,等等。
尚小月听得很专注,李季看到她对他的讲述不停地表示出惊讶和惊惧的表情,随着尚小月不断出现的惊惧表情,李季发现自己在讲述中加进了强烈的感情取向,等他讲述完所有有关天堂鸟的不凡之后,他已经确信不疑天堂鸟是一个鬼魂了。
这样的讲述令李季感到疲惫不堪,他的酒意已经完全消散了,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似的难受,仿佛是那些刚刚喝下去的酒精变成了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刚才它们还充塞了他的身体和精神,而现在它们全都消散到空气中去了。
李季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端起杯子来喝了口咖啡,尽量让自己表达起来不那么艰涩。他说,天堂鸟起初在网上用了一个“寻找李季”的名字,现在看来她的用意显然在于一种针对我的真正的寻找,进而开始我们之间的认识和交往,就是说,她是有意要跟我认识的,而非像她自己所说,是在寻找一个并非我的,同名的另外一个李季。
为什么呢?尚小月说,她有可能的确是想寻找另外一个李季,名叫李季的人肯定非常多,你为什么这么确认她找的就是你?
在没认识你之前我也这么认为,我认为我跟天堂鸟的认识是一个阴差阳错的美丽意外,而现在你想一想,如你所说,天堂鸟一直活动在你的周围,她对你的举动了如指掌,而她安排了紧挨着你的13号桌跟我见面,所以我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为她的有意安排,否则她为什么不安排另外一个位置跟我见面?李季觉得他的分析非常合乎情理,抛却巧合因素的存在,这将是唯一的合理推测,而巧合这个因素在此刻已经变得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了。
那么,她这样做有什么意图呢?要知道我跟你,我们在昨晚之前还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们在以往从未见过,即使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只不过比陌生人接近了一些而已,我们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而这种事情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经常发生,尤其在酒吧咖啡屋之类的场合。所不同的是,我们之间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而显得比那些单纯知道名字的陌生人又近了几分。尚小月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李季说,这也正是我的疑问,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大厅里的客人现在已经很多了,李季看到12号桌旁坐了别的客人,服务生正在开始往每个桌子摆上精致美丽的小烛灯,李季听到对面的尚小月轻声说,钢琴曲快要响起来了。李季现在的思绪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他无法从它们中间找出任何一个头绪,而对面的尚小月似乎不打算继续就这个问题深究下去了,她把头转向小舞台,看样子打算暂时听听音乐。
李季发现自己开始刻骨地想念天堂鸟,即使她是一个鬼魂,他想他也是爱她的。
尚小月今天晚上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12号桌,她坐在12号桌的隔壁13号桌,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这种现象肖正同以往并没怎么见过,除非是尚小月在这间咖啡屋里遇到了熟人。
二十九
而很显然这个男人并不是尚小月的熟人,肖正同一眼就认出这是昨晚那个男人,因为他跟白衣女孩在一起,肖正同昨晚弹琴的时候就频频向13号桌张望。想要记住一个陌生人的模样并不很难,只要多向他看几眼就行了,肖正同长时间地坐在小舞台上弹琴总结了这样一条规律。
他们在谈些什么呢?尚小月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不太喜欢主动跟陌生人和被陌生人搭讪,这次是她坐到了13号桌而非13号桌的男人坐到了12号桌,显然是尚小月主动坐过去的,他想尚小月肯定是为了白衣女孩而主动坐到了男人桌子上的,她还在为昨晚看到的女孩而耿耿于怀。
女孩没有来。其实肖正同也在潜意识里盼望着见到女孩,整整一个白天里,肖正同一直在回味着跟女孩两个夜晚的亲密接触,他一遍遍地回忆昨晚梦里那个奇怪的地方,那些林立的柱形房屋,没有窗子也没有门,但是女孩可以轻车熟路地进入其中的一间。那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肖正同之所以频频回味那个地方,是因为他想回味女孩在那个地方所给予他的情欲,如果他能够回忆起那是个什么地方,那么他可能就会不顾一切地到那里去,去找那个神秘的女孩。
但是直到现在肖正同都没有想起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对这个城市还没熟悉到那种程度,他想。于是他盼望夜晚来临,这样他就有可能在咖啡屋里再次见到神秘的女孩,不幸的是,他只看到了他并不喜欢的半老徐娘尚小月一直坐在女孩昨晚坐过的位置上,这影响了他的情绪,他听到自己的手指把琴键弄出了一些生涩和空洞的声音,它们听起来丝毫没有任何美感。
十点很快就到了,小烛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咖啡屋一定是提前做过试验了,他们制作小烛灯所用的材料不多不少正好能燃够一个小时,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分钟。第一盏烛灯熄灭之后肖正同就坐不住了,他停止了演奏,站起身来将天鹅绒布拿起来蒙到了钢琴上,然后离开小舞台,背着背包快步下楼。
他站在人行道边上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尚小月也急匆匆从玻璃门里跑出来,他们都没有说话,彼此好像都知道对方急于去那个神秘的租屋。
租屋里依旧是老样子,衣柜里挂着女孩的白色睡裙,卧室墙上的挂画恢复了本来面目,唯一不同的是屋里的电视是开着的,正在播报晚间新闻,这个城市大多数人都认识的那个女播音员正用她一成不变的嗓音播报本市新闻,也许由于播新闻时间太久的缘故,她的嗓音没有丝毫特点,平板得像是市民们司空见惯的马路。
肖正同跟尚小月对望了一眼,尚小月说,这电视肯定是她打开的。
肖正同没有说话。没有说话就等于默认,他也认为这间房子里除了他们两人,第三个人就是白衣女孩,只有她才能跟他们两人一样可以在这间房子里自由出入。肖正同想,女孩是从哪里弄来这间房子钥匙的呢?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钥匙,她完全可以自如地对付这间房子的防盗门?他们安装的是盼盼牌防盗门,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共有十二道暗锁,普通毛贼对它们是束手无策的,何况她只是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孩,就是说,防盗门应该对她产生不了任何作用,她完全可以穿门入室,就像她可以神秘地出现在画里一样,很多常人无法企及的事情她做起来是易如反掌的。
那么,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人吗?还是民间故事里的鬼?
这个时候,肖正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是电视机出了问题,确切地说,是电视节目出了问题,原来他们都认识的那个播音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以往肖正同在电视新闻里从未看见过,他听到身旁的尚小月惊讶地叫出了声,她说那不是天堂鸟么?
与此同时肖正同也认出了她就是他想要寻找的女孩。肖正同站到电视机前面细细地看着她,她的确就是那个白衣女孩,此刻她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确切地说是在某个演播室里。肖正同之所以说她在某个演播室里,而不说她在这个城市电视台的演播室里,是因为他发现屏幕背景根本就不是以往他很熟悉的这个城市电视台的演播室,而是另外一个他不熟悉的房间。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空旷而幽深,就像发自幽远的空谷,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线衫,上面绣着一大朵一大朵红色的花,洋洋洒洒的,像是用一块印花布做成的衣服,肖正同无端地觉得那些红色的花像是一些血,从身体里渗透出来的红色的血,越看越觉得逼真,进而让人感到恐惧。
而最恐惧的事情接着发生了,肖正同看到电视画面出现了一片林立的墓碑,那些柱形的墓碑在画面里被奇异地放大,大得像是一些房子一样,没有门也没有窗,肖正同终于知道他昨晚梦里那些柱形的房子到底在哪儿了,他听到女孩用来自空谷一般的声音在播报一则关于西山公墓的新闻,她说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快到了,很多人提前来到西山进行扫墓,这些人包括三所小学的学生,六家企事业单位的团员,还有一些死者亲属等。
画面跟随着女孩的声音在不停切换着,肖正同莫名其妙地开始在那些墓碑中寻找昨晚那一个,女孩带着他走进去的那一个,但是他没有任何凭据,在昨晚的梦里到处都很暗淡,那些柱形房子的外观都是一样的,致使肖正同此刻根本分辨不出他想要寻找的是哪一个。
然而画面似乎很了解肖正同此刻的愿望,它慢慢地扫过了一排排墓碑,然后顺着其中一排慢慢地切近,最后它停在了一个墓碑前,肖正同看到了墓碑上一行黑色的字:张晚之墓,接下来他看到了死者的照片,正是白衣女孩,也就是此刻的播音员,她表情空洞地被镶嵌在墓碑上,像是墓碑上雕刻了一朵冷酷而美丽的冰花。
这么说,肖正同昨夜在梦里曾经去过眼前的这座墓碑腹地,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在它里面所感受到的清冷,而女孩,她可能真是一个鬼魂,她就常年在那么清冷的地下呆着,这真让人感到心疼。
而她为什么不像其它鬼魂一样,老老实实地在墓地里呆着,却跑到外面来,并且制造那么多的离奇现象?她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尚小月大张着嘴看着女孩在画面里逐渐模糊着并消失,她说她到底是谁呢,她到底想干什么?
肖正同想起尚小月刚才说什么天堂鸟,他说你认识她吗?我好像听到你在说什么天堂鸟?
尚小月说那是她的网名,她在网上用这个名字跟人聊天,就是跟13号桌上的男人,李季。李季也感到她很神秘,她能令李季电脑桌面的图案变成一朵天堂鸟。我跟李季,我们一起喝了点红酒,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女孩到底想要干什么。很显然她不是人,而是鬼,刚才我们看到的墓碑就是证明。
尚小月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她是被吓坏了,肖正同想。而肖正同自己也被吓坏了,他不能告诉尚小月他连续两个晚上都跟这个女孩在梦里发生了肌肤之亲,而昨晚他们发生肌肤之亲的地方就是刚才电视画面上出现的那座墓碑。
你说,刚才的新闻全市市民都能看到,还是只有我们两人看到了?尚小月皱着眉头问。肖正同说,毫无疑问,只有我们两人能看到。我们来的时候电视机是开着的,她就是想让我们看到刚才的一幕,而这个城市所有其它的电视,刚才都在几十年如一日地播报正常新闻,播音员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那一个。
接下来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肖正同内心里的恐惧要比尚小月深刻,但是他尽量显得无动于衷。也许做爱能减少一点恐惧感吧,肖正同这样想着,就一把拉起尚小月走向了卧室。
当尚小月躺在这张大床上的时候,她听到她心里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叫喊。她想央求肖正同先把墙上那幅画取下来,她不敢肯定画里那个此刻很正常的身穿果绿色长裙的女孩,她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刻变成身穿白色长裙的天堂鸟,并且还会向尚小月绽开鲜红的嘴唇。
但是显然肖正同并不想取下这幅画,他伏在尚小月身上运动的时候频频抬起头来凝视那幅画,眼里充满了热切的光亮,给尚小月的感觉是,他非常喜欢看着那幅画跟她做,或者可以说,他希望那幅画里的女孩变成身穿白色长裙的天堂鸟。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此刻如此强烈,尚小月清晰地看见了她跟这个男孩子之间那段遥远的距离,它是那么地难以逾越,即使她用尽此生也无济于事。
枕头上躺着几根栗黄色的头发,尚小月转过脸去看着它们,由于距离很近,它们在她的眼里奇异地放大和变形,显得很粗很模糊,如同一根栗色的某种植物的根须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的确尚小月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它那么近在咫尺地游荡着,渐渐地向着她包抄了过来,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却让她压抑和窒息,她不得不张开嘴使劲地呼吸,她觉得空气里的氧气在慢慢地减少,空气很浑浊,是这样的,很浑浊。她看到肖正同始终把脸抬起来看着墙上的女孩,他不看她的脸。很多时候我们做的时候他都不看我的脸,尚小月想,他即使不看墙上的画,他的眼神也是游离的,或者空洞的。
他开始接近兴奋的顶点,而尚小月的大脑却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更为不安的讯息,它是一种光,而非气息或者声音。房间里亮着朦胧的灯光,她对它们非常熟悉,它们不足以构成对她感觉的侵犯,就是说,那是一种外来的光……
起初尚小月以为那会是天堂鸟制造的光,她无处不在,她是一个具有魔力的鬼魂,随时都有可能制造一些离奇的事情。她抬起头来寻找这种莫名其妙的光,她不断地转动着头,同时她感觉到她的头发在随着头部的转动而纷纷下落,像是一只鸟身上的羽毛在纷纷地下落。最后她终于找到了那束光芒,她惊奇地发现,那是文文眼睛里发出来的光芒。
她清楚地看见了文文,她十六岁的女儿,她在某个尚小月不确定的地方,用她冷冷的眼睛看着她,从她眼睛里发出来的两束光芒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但是她的女儿在哪儿呢?尚小月无法确定她此刻的方位,这个房间此刻变得毫无方位感,她想她现在就像身处宇宙之中,分不清方向,到处都是混沌的,刘文文的眼睛无处不在,她的目光牢牢地捕捉着她的,使她无法逃脱。
而且尚小月只能看到刘文文的眼睛,它们像是脱离了刘文文的身体,跟尚小月一起置身在浩淼的宇宙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们终于消失了。尚小月觉得她的身体像死去了一般,它干涸得像是一眼突然被抽空了水的井,她感觉到了来自它深处的疼,像火一样。她没有液体了,她确认了这一点,就像她确认了她的头发不久之后就会完全地掉光。
肖正同在尚小月身边疲倦地躺着,他很满足,尚小月不知道他是对她的身体满足,还是对一种幻想满足,他在她身上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别的女人,或者是墙上画里的女孩,或者是那个名叫天堂鸟的鬼魂,但不是尚小月,她知道。
我只是一个载体。尚小月说,也许以后我连做一个载体的可能都不会有了。
你说什么,什么载体,肖正同心不在焉地对尚小月说。
我的身体干枯了,将不会再分泌任何液体,你从我身上再也不会得到一点来自女性的快感了。尚小月说着,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她不敢想像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会以一种什么样的面目最终出现,她哭得涕泪滂沱。
三十
程唯说,她来的时候看见了一辆17路双层巴士,停在夜总会门口。
哦,17路车不是跑滨海路的吗,怎么会跑到这儿呢?刘声说,你不是看花眼了吧?
程唯是在夜总会里跟刘声说起那辆17路巴士的,她也感到很奇怪,明明17路车是跑滨海路的,它以东郊大学为起点,沿着滨海路一直跑到火车站,它怎么会出现在市里呢?但是程唯确认自己并没有眼花,她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就看见这辆双层巴士风驰电掣地从马路上开了过去,像是一匹旋风般的猎豹,从无数车子旁边掠了过去。
它掠过去的时候,程唯看到了车尾部明晃晃的数字,17,只不过它并不像平时那样亮着红色的光,它亮的是白光,一种说不清的白,不是雪白,也不是苍白,仿佛是……惨白。教美术的老师程唯坐在出租车里一时间想不出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词语形容那种白,最后她想还是用惨白要合适一些。
巴士像猎豹一样从程唯坐着的出租车旁边掠了过去,程唯觉得她仿佛看见了车里的刘文文和陶阳,那是她的学生,她对他们的身影非常熟悉,她看见车里除了她的两个学生之外,只有一个司机和另外一个女乘客,司机阴郁着,眼睛盯着前方,而女乘客脸上是一种寡淡的白,如同车尾部的17这个数字一样,寡淡地惨白着,在车窗里一闪而过。
自从这辆巴士出现,程唯感到了一种模糊的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程唯并不陌生,这些天来它一直存在着,若有若无的,若即若离的。而且,它总在夜晚出现,确切地说,只要它一出现,程唯就预感将要发生什么离奇事件了。
现在程唯在夜总会二楼的房间里向刘声描述那辆巴士,他们刚刚在一楼的练歌房里跳了一会儿舞,现在他们在房间的大床上,刘声看起来非常想做,他们已经好几次没有做成功了,程唯想,刘声这样的反应丝毫也不奇怪。
可是程唯一直在想着17路巴士,这使她有些精神不集中,刘声要求她换个姿势,他说他想从她后面来,程唯顺从地换了个姿势,她极力想配合刘声的热情,但是她的精力老是无法集中,她开始提到那辆巴士,并且频频地提到它,以及车上的四个人。她再次重申她的眼并没有花,因为她在夜总会门前再次看到了它,它像一头庞然大物一样停在门口,对过往的车辆和行人视而不见。而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也对它视而不见,他们仿佛并没有看见这样一辆古怪的公交车,车次数字发着白光的公交车,程唯怀疑它在他们眼里是隐形的,因为这个城市里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很强烈,如果他们看见了这样一辆古怪的公交车,他们一定会围上前来观看并且指指点点。
我再次看见了刘文文和陶阳,还有表情沉郁的司机和另外一名女乘客。程唯向刘声描述说,女乘客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衣服上绣着红色的花,大朵大朵的,看起来触目惊心。车窗玻璃很明亮,明亮得像是没有玻璃存在,或者可以说,车里面不像是夜晚,而像白天那样明亮,亮得能让人清楚地看见那辆巴士的所有角落。我一直在回忆,那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乘客,她有些面熟,像是昨晚出现在一品火锅城楼下那个白色的影子,她一直跟在你的身后。
他们终于找到他(她)了,程唯听到刘声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她不知道刘声说的他(她)是谁,是指的男司机,还是女乘客,刘声是说刘文文和陶阳终于找到他(她)了吗?他们要找他(她)干什么呢?那样一辆古怪的车,他们找它上面的司机和乘客干什么呢?
但是刘声只那样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之后就没了下文,他的身体发生了犹豫,似乎程唯的描述影响了刘声的注意力,他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做下去。
程唯又说,她一直感到很不安,自从那辆车出现,那种感觉就一直存在着,是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这个时候程唯感觉到刘声彻底停止了动作,他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无比,像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样僵冷。
他把目光直直地看向房间里的某一处,像是在那里发现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事物,程唯极力想在那里找到什么不寻常的事物,但是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程唯想,那里是一些让她感到不安的空气。
而刘声说,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他看到了谁的眼睛呢?它好像令刘声很不安,他心事重重地往身上一件一件套着衣服,他套完所有衣服后对程唯说他想回去了,他不放心文文。你说,她坐在那辆巴士里是想要去哪呢?程唯听见刘声似乎在问她,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刘声看到了他十六岁的女儿刘文文用一双冷酷的眼睛看着他。
他无法确知他十六岁的女儿在什么地方看着他,总之他看到了她的目光,他觉得似乎他的女儿已经看到了他,无论她此刻在什么地方,她都能用穿透空气和一切障碍物的力量看着他,他正在跟她的美术老师纠缠,这让他感到了羞耻。
除了羞耻,他感到担忧的是那辆神秘的巴士,刘声相信程唯看到的那辆巴士肯定是不寻常的巴士,也许它正是他前天晚上在滨海路看到的那一辆。那么,它载着两个少年是想去什么地方呢?张晚,那个身穿白色衣服的女乘客一定就是张晚,最近她在每个夜晚都要出现,并且跟刘声身边的一些人开着叵测的玩笑,她那些玩笑最终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
刘声没有心情继续在夜总会呆下去,他穿了衣服跟程唯一起离开了那个地方。刚才刘文文的目光无处不在,让刘声觉得那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摄像头。
走出夜总会沉重的玻璃门,程唯指着门前一块空旷的水泥路面对刘声说,刚才它就停在这里。
刘声看了看那块干净的水泥路面,他感觉到那里正在散发着一股阴湿的气息,这加重了他的不安,他想起放在饺子店里的那些烧纸,他想他得尽快回去把它们烧了。
刘声匆匆地回到饺子店里。出租车开到舞水路上的时候,刘声看到了路边的影子小卖部,它还没打烊,玻璃门敞开着,门里面灯光明亮,名叫影子的小店主正拿着抹布在店里勤快地转来转去,刘声猜想她一定在哼歌,她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子,而今天黄昏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些冷冷的,看样子曾经有什么事情缠绕过她,现在她想开了。
出租车从影子小卖部开过去的时候,刘声发现店里那些摞满货柜的烧纸不见了,而摆放着以往他所熟悉的日常用品,刘声想,这个小店主主意变得可真快,一会儿工夫就不卖烧纸了。当然或许她已经把那些东西卖光了,快到清明了,可能来买它们的人很多,以致那些东西供不应求,刘声想。
回到饺子店以后,刘声在办公室里看着那些烧纸发了一会儿呆,现在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多,刘声想等到十二点再去完成他的想法,零点这个时刻比起其它时刻总是显得要有意义一些,或许鬼魂都比较喜欢这个时刻,刘声想。
剩下的半个多小时里,刘声坐在充满坑洞的沙发上短暂地回忆了一下过往,回忆包括了很多内容,比如二十年前张晚的青春和美丽,他和她的第一次,后来出现的尚小月,等等。回忆中的刘声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忘了过去的那些感觉了,当然也许那些过去在刘声心里并没有多少分量,刘声情愿认为是残酷的时光掠走了部分记忆。就是说他忘了当初他到底是否爱过张晚了,如果爱过,他也记不起来那爱到底有多深,或有多浅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他对尚小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包括他跟她结婚时的冲动,现在都淡得像没有发生过。
不管怎么说,当初刘声是负了张晚的。尽管他也许只是被她的青春和美丽给迷惑了,他跟她只有过那么一个晚上,她是处女,他的狂热只坚持了一个晚上,事后他被他将要承担的后果吓怕了。过往就是如此简单,千篇一律的一桩旧事。
刘声的左手手背又在隐隐地灼痛,而他的药膏早已经用完了。在等待零点到来的过程中,时间显得如此冗长,刘声最后起身走出了办公室,他想趁这时间去黄山路的私人诊所看一看,也许这次他运气好,能买到那种神秘的药膏。
当然也许还是买不到,诊所里那位性格开朗的中年女人遗憾地告诉他说她从来没卖过那种药膏。刘声情愿看见的是表情冰冷的中年女人,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能买到药膏了。刘声现在相信他可以凭借对中年女人表情判断出诊所里是否会有药膏。
很显然,中年女人在某些时刻会有分离体出现,而造成这种状况出现的力量是神秘和不可预知的,而且是中年女人自己并不知情的。
这可真有意思,刘声想,鬼魂操纵世事的方式就是如此容易。
一家在夜晚十一点多还开着门的私人诊所总是会让人感到纳闷的,这件事情本身就笼罩着一层悬惑的色彩。刘声从饺子店里出来,横穿过舞水路,拐上黄山路后走了不久就看见了诊所里的灯光,他猜测现在坐在诊所里的中年女人一定是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表情开朗的中年女人很少有这么晚还呆在诊所里的时候。
刘声想,也许今晚他能买到那种神奇的药膏了。
刘声踏进明亮的玻璃门,看到中年女人果真表情冷漠地坐在桌子后面,低着头在玩牌。她把扑克牌在桌子上摆成一种图形,刘声看不懂那是一种什么图形,以往他经常看女儿刘文文在家玩纸牌,她说她在用扑克牌算命,刘声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娱乐方式而已,要说用它能算出人的命运,那简直是一件滑稽透顶的事情。
中年女人似乎并不知道有客人上门了,或者说她知道有人来了但是忙于玩牌而懒得招呼,她的表情很冷漠,有些倦怠,刘声不明白这么晚了既然她很倦怠为什么不早点回家睡觉,而是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地玩牌。刘声走到桌子旁边,他想告诉中年女人他要买一种治疗灼伤的药膏,他几天前在这里买过,很管用,但是刘声的注意力被桌上的纸牌吸引了,这使他暂时忘记了药膏的事情。
那是一些有着奇怪图案的扑克牌,所有牌面上都有骷髅头的图案,凹陷的腮部和幽深的眼洞,两根交叉的骨头。这种图案以往刘声并不是没有见过,但是现在它们出现在用以娱乐的扑克牌上,这就显出了一种不同凡响的阴森和恐怖。所有的扑克牌都是黑色的,而骷髅的图案是白色的,黑是纯粹的黑夜一样的黑,白则是纯粹的虚无的白,这两种极端的颜色组合在一起,令刘声有一种喘息艰涩的感觉。
刘声看到中年女人兀自玩着那些扑克牌,它们在她灵活的手指间翻飞不停,桌上的图形也在不断变换,如同布阵打仗一般。这使刘声感觉那些骷髅仿佛有了生命力一样,它们像一些精灵在白亮亮的灯光下舞蹈,而这个在深夜亮着灯光的小诊所,俨然像一个诡异的坟场。
你是要买药膏吗,自己拿去吧,柜台里有。许久之后,当刘声不知不觉被那些扑克牌迷住之后,他听见中年女人毫无感情色彩地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她早就知道有人来了,而且她知道刘声要来买什么样的药,一点也没出乎刘声的预料,这个女人完全是原版女人的分离体,刘声猜原版的中年女人此刻也许已经在春都花园某栋房子里睡过去了,而这个表情冷漠的女人,她只是具有她的外壳而已。
三十一
刘声坐在女人的对面,他说,你在算命吗?
女人没有答话,她将手里的扑克牌玩得更娴熟了,无数个骷髅在刘声的眼前飞舞,他甚至想像自己如果在此刻伸出手去,就会抓到一大把的骷髅。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刘声奇怪此刻他居然有这样的好奇心。
女人不答话,这也没有出乎刘声的预料,他想她肯定不会像他熟悉的那个女人一样,喜欢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女人的沉默反倒激起了刘声的某种欲望,他继续问她说,你能算出我的命运吗?我会在什么时候死?会怎么死?
女人把桌上的牌用手指划拉到一起,整理得齐齐整整的,然后放在手里唰唰地洗了三遍,再把它们摆在桌子上,沉吟一会儿,用手指轻轻拈起一张,翻过来,再拈起一张。女人一共拈起了三张扑克牌,刘声不知道女人的用意,他只是非常留心地数了数扑克牌上的骷髅,三张扑克牌上画着的骷髅分别是三个,两个和七个。
3,2,7,这是三个数字,代表什么呢?刘声一时间想不出来其中有着怎样的玄机,但玄机是一定有的,刘声知道。也许,它们代表着一种时间组合?比如,3月27日?也就是明天?刘声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这个时候女人不打算继续翻牌了,她让剩下那些扑克牌继续背朝上趴在桌子上,她则站起来把双手手指在空中做了几下屈伸,像是蝴蝶在伸展优美的触须。刘声想,女人肯定在诊所里玩了很长时间扑克牌了,这使她的手指感觉到很累,需要这样反复地做一下屈伸动作以缓解它们的疲劳。
刘声知道女人打算离开了,就像他第一次在这里买药膏一样,女人看样子似乎专门在这里等待刘声的到来,他来了之后,女人把药膏卖给他,就表现出了关门离开的意思。
刘声拿了药膏率先走出诊所,他看了看挂在诊所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五十分,从诊所到饺子店他大约需要五分钟时间,从进入饺子店到拿好烧纸火机等物再到舞水路口,这个过程则大约需要三分钟时间,这样算来刚好在零点的时候刘声可以开始他的祭奠仪式。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刘声想起了这样一句广告词。他想着这句广告词以平常的速度走回了饺子店,他在沿着黄山路走到两条路交叉的路口时回头看了看,诊所里的灯已经熄灭了,中年女人不知去向。
时间的确已经很晚了,舞水路上行人和车辆很少,这就使得这条白天喧嚣繁杂的马路显得异常安静和空旷。
王每在交警陈冉飞的腿上睡了很长时间,这其间她一次都没有醒来过,看来她很疲倦,似乎晚上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果然王每醒来得极不正常,她似乎被什么事情给惊醒了,因此她是突然醒过来的,她醒得很彻底,丝毫没有通常睡醒之后残留的那种朦胧和困倦,她忽地一下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那个女孩,她来了!
然后王每就从长椅上站起来,看着舞水路口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惊恐,并说我能感觉到她来了,就在附近,也许就在舞水路口。王每还说刘声在烧纸。她快速地走过鹅卵石小路,走到了舞水路上。
她走得很快,这样陈冉飞也不得不加快脚步,他们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从舞水公园走上了舞水路,然后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接近了十字路口,陈冉飞看到对面人行道边上有一簇幽蓝的火光,由于黑夜的存在,它失去了火焰应有的颜色,而变得说不出的蓝,幽幽的,在空气里无声跳跃着。
显然一种神奇的力量再次附着在王每身上,使得她在睡梦中的感觉竟也是如此敏锐。
他们很快穿过了舞水路,经过了一处被油漆划分出来的紧急停车带,走到了刘声身边。
陈冉飞看到刘声蹲在舞水路上,一张一张地往火堆里添着那些苍黄色的烧纸,烧纸落到火堆里之后迅速地卷曲,然后燃成了灰烬。而幽蓝色的火焰毫无方向感,看起来像是被四面吹来的风所驱赶,它震颤着,舞动着,像烟一样幽冥而无形。
一切的感觉都是不寻常的,火焰,四周的空气,感觉不到的风,还有来自地底的阴湿之气。陈冉飞突然发现刘声烧纸的地方,正是前几天晚上他差点发生车祸的地方,看来他对这个地方一直心有余悸,它时时带给他惊恐。那么,这些天来发生在刘声身上的奇怪事件难道都跟这个地点有关?刘声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一定在进行祷告,陈冉飞想。
陈冉飞和王每都很沉默,他们尽量保持着安静。但是安静只是暂时的,他听到了扑哒扑哒的跑步声,刘声的女儿刘文文和她的同学出现了,刘文文脸上充满厌恶的表情,她把这种表情毫不掩饰地亮给她的父亲。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她父亲身边,把两只胳膊抄起来,看着她父亲。
显然这种场面严重扰乱了刘声,他露出了一副窘迫的样子,同时加快了向火堆里续纸的动作,他想尽快把那些烧纸变成灰烬。
烧纸彻底变成灰烬了,刘声搓搓手站起来,他脸上布满蓝色的灰烬,它们像一些萤火虫黏附在他脸上,散发着一点一点鬼火一样的光。
幽蓝色的余火毫无方向地努力伸展了一下之后就彻底熄灭了,不知从什么方向刮来一阵风,灰烬开始四散飘飞,刚才它像一个小小的冢,现在这个冢一样的灰丘在慢慢解体,灰暗色的路面显露出来,陈冉飞看到路面上有些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他跨上一步在那些亮光旁边蹲下来,他看到了一些闪闪发亮的钥匙。
奇怪,钥匙是石质的,黑褐色的,却在夜色里散发出乌闪闪的光芒,如同黑色大理石发出的光。它们一共五把,像从地底下射出来五道诡异的光。陈冉飞从来没看到过石头会发出这样的光芒。
陈冉飞看到刘声吃惊地叫了一声,这说明他并不知道有五把钥匙匍匐在那些烧纸的灰烬里,当然这也可以充分说明这五把钥匙不是事先存在的,而是中途出现的。至于它们是什么时候悄悄出现在灰烬冢里,想必刘声并没有丝毫觉察。
这当然是又一个离奇事件,发生在刘声身上的又一个离奇事件,它再次让他受到了惊吓。
现在摆在这几个人面前的问题是,这五把钥匙从何而来,它们将要开启的是一些什么地方的门,为什么是五把而不是更少或更多。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些钥匙,偶尔有车辆从他们身边开过去,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那些车都好奇地慢下来,司机们看到的不是什么车祸,而是几个人呆呆地对着一处空白的路面发呆。司机们肯定是看不见那些钥匙的,陈冉飞想。
最后是刘声把那些莫名其妙的石钥匙从地上拣了起来,他一个一个地把它们丢进了衣服兜里,陈冉飞听到它们互相撞击发出沉闷而空旷的声响,仿佛它们并不是实心石头做成的,而是空心的,彼此撞击到表层的时候,空旷的内部就发出沉闷的回响。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很久了,不知哪个高层建筑顶部的大钟敲出了浑厚的钟声,凌晨一点了,旧的一天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们开始沿着舞水路向春都花园走。刘文文的同学陶阳悄悄拽了拽陈冉飞的胳膊说,那些钥匙的石头跟西山公墓墓碑的石头很像。
陈冉飞不太明白这个中学生想向他说些什么,他反问了一声说,西山公墓?陶阳说是,我觉得它们是用同一种石头做的。我们去过那里,那里有一些很特别的墓碑,有两个死了的男女这些天我们经常看见。
是吗?陈冉飞觉得离奇事情的范围已经在慢慢扩大了,他的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春都花园,并且分别走向了两条不同的甬路,陶阳看起来很想跟陈冉飞再说点什么,但是他们分别走向了不同的楼洞。
陈冉飞把王每送回家之后没有离开那里,他留了下来,王每完全失去了常态,她前一分钟还在忧心忡忡地思考,后一分钟却在诡异地微笑,从齿缝里发出咯咯的怪笑。
陈冉飞把王每安顿到床上,他从王每家一个抽屉里找着了一些安定片。王每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睡了过去。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陈冉飞从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氛里醒了过来,他从地板上惊悚地坐起来,看见王每在黑暗里大睁着两只闪亮的眼睛,她说冉飞我做梦了,梦见了那些石钥匙。
王每
钥匙是用来开锁的,这毋庸置疑。令人疑惑的是它们为什么出现在灰烬过后的路面上,如果不是神秘力量在无聊地故弄玄虚,那就一定具有深刻寓意。
我相信后者。
它们一定跟刘声有关,这是我能完全肯定的一点。
那是些石头做成的钥匙,我还从未见过石钥匙,它们尽管材料很粗糙但做得相当精致,刘声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扔进兜里,它们发出碰撞的声响,我极想把它们放在手里摸一摸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从未摸过石钥匙,我见过的钥匙都是铜做的。
我是在梦里摸到了它们的,感觉一如我的想像,彻头彻尾的凉。我拿着它们,站在一片巨大的墓地里,到处都是林立的墓碑,我不明白我手里拿着的这些钥匙跟这片墓地有什么关系,但分明它们之间是有关系的,我感觉得到那些石钥匙对这片墓地的向往,它们之间是N极和S极的关系,它们互相吸引,而我只是那些石钥匙的尾随者。
不久之后我就找到了它们之间的关系,我在某些墓碑上发现了锁孔,那些锁孔很隐秘地藏在墓碑上,不注意根本就找不到,因此没人会知道墓碑上藏着通向暗道的入口。
我把石钥匙对准锁孔插进去,一共五把钥匙,而我找到的有锁孔的墓碑也正好五个。开始我把其中一把钥匙插进第一个墓碑,并试着轻轻转动,但它在里面纹丝不动,这说明我拿错了钥匙,于是我又换了一把,这次我成功地打开了墓碑,墓碑上现出了一道门,它是石头做的,它打开的时候无声无息的,一股阴湿的气息从地底下扑面而来。
台阶,我看到了台阶,它们通往深不可测的墓穴的深处,吸引我不由自主地走了下去。
就这样,我在梦里逐一用那五把钥匙打开了五个墓穴的门,而我顺着那些台阶走进去之后,看到的是同样空旷的墓穴,石床石桌石椅,除此之外,每个墓穴里还有一些不同于其它墓穴的物体,比如说我在某个墓穴里看到了一架石钢琴,而在另一个墓穴里看到了一些石质的画框,又在第三个墓穴里看到了一抬石头做的电脑,在第四个墓穴里看到了一面镜子,那面镜子根本照不出影像来,它是一面石镜子。
这使我猜测墓穴的主人一个是弹钢琴的,另一个可能是个画家,而另一个,要么是个网络工作者要么就是个网虫子,有镜子的那个,它的主人应该是个女人,并且可能很爱美。除了这四个墓穴,在第五个墓穴的石桌上,我看到了一盘没有吃完的饺子,当然盘子和饺子都是石质的,我猜测这个主人应该是个喜欢吃饺子的人。
我还从未见过石头做的饺子,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精致,像是一些小巧的模型,我对陈冉飞说。
我想像不出来如果今夜陈冉飞不在我的家里睡觉,我从梦里醒来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陈冉飞是在地板上睡的,现在他坐在地板上,很担心地看着我,他说你流汗了,这么多。然后从床头柜的纸盒里抽出几张面纸,细心地给我擦汗。他给我擦汗的时候问我说我看到的那些石饺子像不像活水园饺子店的饺子,我想了想,它们的确很像。活水园饺子店的饺子都是那么精致和小巧的,像一些美丽的模型。
三十二
可是陈冉飞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感觉到我的皮肤掠过了一阵凉意,胳膊上爬满了一些因寒冷而生的小米粒,我说冉飞难道你指的是刘声?他会是那座墓穴的主人?
我不知道,陈冉飞说。
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响了,寂静的夜里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像有一些刀子锋利地划破了夜的肌体。
听筒里传来房东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沧桑,跟她年轻的容颜极不相符,我再一次想到了这一点。她说,王每,你睡得好吗?她接着又说,我睡得不好,有些冷,感觉非常寂寞。
我觉得很恍惚,她的声音在夜里出现,这给我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鼓,我觉得我像是听到了什么东西扑打到地上的声音,比如花瓣,一片一片轻轻扑落到地上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对我的女房东说些什么,而她似乎也不太需要听我说些什么,她仿佛只是为了打个电话来告诉我她很寂寞。她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挂断了电话,她最后叹气的声音听起来旷远得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是我的女房东,我握着听筒对陈冉飞说。陈冉飞说,王每,我觉得我们必须尽快弄清一些事情,很显然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的梦应该是个预见性的梦。
可我们到底应该弄清什么呢?我在黑暗里想,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我自从来到春都花园,就变得这么不正常,有很多怪异的东西都不是我的,它们为什么附着在我身上?
一座座柱形的黑色房子。天边有清冷的月光。
肖正同看到自己在那些黑色房子中间穿行,他对从它们中间找到一条正确的路径并不感到为难,他走得很快,他看到那些黑色房子从他身边一座一座地掠过,片刻之间,他就来到了他熟悉的那座房子跟前,他看到它高高地矗立在他眼前,黑色的石头在月光下泛着神秘的光芒。
肖正同向前跨了一步,现在他离房子距离很近,伸手可以触摸到它清冷的石头外壁,并且可以嗅到它独特的气息,令他沉醉。
他轻轻伸手推了推它,一扇门无声地开启了,肖正同嗅到从门里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它们似乎在无声地向着他伸出手来,肖正同再也按捺不住,他抬起腿走下了窄窄的台阶。
午饭过后肖正同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他没想到这一觉会睡得这么长,他梦见了曾经梦见过一次的墓地,醒来之后,关于他抬起腿来走下台阶的那种感觉固执地从梦里延伸了出来,不断撩拨着他的欲望,让他感到遗憾莫名,他没在梦里最终走完那些台阶,梦境在他伸出腿之后就结束了。
最后肖正同在黄昏来临之后坐上了开往西山公墓的公交车。
晚上九点的时候,位于酒吧一条街某间咖啡屋里的客人发现,以往每晚准时坐到小舞台上弹奏钢琴的年轻钢琴师不见了,钢琴蒙着那块高贵的天鹅绒布在小舞台上寂寥地站着。
尚小月也在咖啡屋二楼大厅里像那架钢琴一样寂寥地坐着。她坐在12号桌旁边,刚刚这个咖啡屋的服务生转交了一张李季的便条给尚小月,他在便条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并写了简短的留言,说,尚姐,如果天堂鸟去了咖啡屋,请立即打电话2966157通知我,李季。
隔壁13号桌此刻坐着一对谈恋爱的男女,他们亲密无间地把头凑在一起说着情话,男的用纸巾擦了擦女的嘴角。尚小月本来想看看隔壁桌子旁边是否还坐着名叫李季的男人,以及那个名叫天堂鸟的神秘女孩,但是情况同样让她很失望,仿佛所有人都从她的身边消失了。
尚小月频频抬起腕来看表,同时她知道她看表的动作只是徒劳,也许肖正同不会来了。
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尚小月自己也并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像沉到了万丈深渊,永劫不复的灾难感彻头彻尾笼罩了她。九点半的时候,尚小月知道肖正同不会来了,自从他在这家咖啡屋里弹琴,就从来没有不来过,总是风雨无阻。
最后尚小月决定离开这间咖啡屋,她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在起身的时候,尚小月发现秋千椅上缠绕着的那些塑料绿藤又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它们变得柔韧而娇嫩,就像是从天空垂下的两根绿色藤蔓,它们穿过咖啡屋的屋顶,然后垂下来,缠绕在秋千椅上。它们令尚小月想到复活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两个字以后尚小月感到了一些诡秘的寒意从心底里升起来,复活,是什么东西复活了呢?在这个一直平静着的生活里,肯定是有些什么已经死去的东西复活了,从而带来了诡秘和恐惧。
尚小月无比恐惧地把那些复活了的藤蔓从脖子和胳膊上摘下去,像从身体上摘去了一些毒瘤一样。她走在木质的地板上,听到地板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给她一种地板即将断裂的错觉。
尚小月快步走下二楼,穿过一楼大厅来到马路上,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开来的时候,尚小月发现车是黑色的,车为什么是黑色的呢,尚小月想不出理由来,于是她问了问司机,司机很纳闷地把头转到后边来看了看尚小月说,您说什么,我的车是黑色的?怎么可能,它是一辆标准的红色夏利,我还没见过我们城市里有黑色夏利车呢。
出租车司机肯定以为自己是色盲,尚小月这样想。她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物,心里涌上来一股酸楚的味道,无端端地感觉以后不会在这条路上走了。
车子很快就到了尚小月租住的小区,她快步上楼打开防盗门,发现屋里除了电视机在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之外,到处漆黑一片,肖正同并没有来。除了咖啡屋和租屋之外,尚小月不知道她应该去什么地方找肖正同,她从来没去过肖正同的学校,学校对于尚小月来说是一个禁地,肖正同明白无误地对她表达过这层意思。当然尚小月知道原因,在肖正同的眼里,他们之间的交往是一种令他隐隐感到羞耻的交往。
电视机兀自把客厅里的光线弄得一闪一闪的,时而明亮时而幽暗,而它的开启如昨晚一样,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离奇现象,没有人动过它,尚小月相信那仍是一种冥冥中的奇异力量。
昨晚他们在电视画面上看到了名叫天堂鸟的神秘女孩,确切地说他们看到了她的墓碑,在这个城市郊外的西山公墓里。而今晚,它将要呈现什么呢?尚小月坐在沙发上尽力把精神集中到电视机上,此刻那里面正在插播一个洗衣粉广告,短短的半分钟后,洗衣粉广告结束,晚间新闻开始了,尚小月以为她会在屏幕上再次看到名叫天堂鸟的已经死去了的女孩,但是令她无法相信的是,她没从屏幕上看到天堂鸟,她看到的是肖正同。
肖正同死在西山公墓。新闻说截止到发稿时他们刚刚弄清死者身份,一个闻讯赶来的报社记者多次在酒吧一条街某家咖啡屋里看到他,他每晚都到那里弹奏钢琴。播报新闻的是尚小月和肖正同都很熟悉的那个播音员,他们经常看她在播报晚间新闻,而今天,肖正同就成了她新闻节目里的主角。
尚小月几乎要昏厥了,她不明白肖正同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们昨晚在晚间新闻里看到了名叫张晚的女孩,也就是天堂鸟的墓碑,仅仅事隔一天,肖正同就死在那里(电视台记者进行了现场播报,尚小月在一闪而过的画面里再次看到了昨晚看到的墓碑)。
女播音员把警方的一段分析作为了新闻的结束语,她说,据警方称死者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就是说他是在黄昏到来之后死去的,现场无搏斗痕迹,初步认定为撞碑自杀,死因有待进一步调查。
警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肖正同真正死因的,尚小月想。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是一个鬼魂带走了他的生命,至于他到底是不是自杀,那只是死亡的一种形式而已,并不重要。
晚间新闻结束了,这个城市里刚刚看过新闻的人肯定都在议论这宗奇怪的死亡,没有人知道在这间租屋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被恐惧残酷地袭击。尚小月发现自己一瞬间衰老了,她的头发开始一把一把地脱落,像一些羽毛穿过空气落到地板上,静静的,无声无息。
尚小月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光裸的头颅,而她的脸正在不断地衰老,一些细小的皱纹正在变成沟壑。尚小月的手颤抖了,她拿起刷牙缸奋力向着浴镜砸了过去。
这个城市里一个年轻的钢琴师死掉了。
陈冉飞看见鹅卵石小路上走过两个青年男女,他们互相搂抱着从陈冉飞跟前走过,到另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立即就开始发出了亲吻和抚摸的响动。
他们从陈冉飞跟前经过的时候,陈冉飞听到男的对女的说,这个城市里一个年轻的钢琴师死掉了。
钢琴师?陈冉飞听到他的心脏扑扑地加速跳动了两下,他低头看了看王每,王每正在沉睡,她刚刚结束了一段时间的焦虑不安,程度之激烈是陈冉飞这几个夜晚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的情绪在安静和兴奋之中来回转换,神态则在纯净和诡异之间来回转换,像是一个真正的她跟另一个她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她为此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心力交瘁,甚至被自己胡乱挥舞的指甲划破了脸颊。
本来陈冉飞想把王每送回春都花园她的租屋,他想喂她几粒安定片让她睡过去,但是王每说她不想回去,她说她对那间房子感到很不安,她宁愿在舞水公园里呆着。王每在把自己的脸颊弄破之后才算安静下来,她把头沉重地搭在陈冉飞腿上,立即就睡了过去。
而此刻陈冉飞不得不叫醒王每,他被这个城市里一个刚刚死去的年轻钢琴师弄得心神不宁,他轻轻拍了拍王每的脸把她弄醒,问她说,昨晚你梦见过钢琴是吧?
是啊,石钢琴,很高贵漂亮,摆在一个墓穴里。王每说,怎么啦?有什么不对?
这个城市里一个年轻的钢琴师刚刚死掉了,陈冉飞说。他看到王每露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眼神说,钢琴师?他跟我梦里的石钢琴有什么联系?难道他将是那座墓穴的主人?
不知道,陈冉飞说,总之我直觉这个钢琴师的死亡是离奇的。我想我们得再打听一下。
陈冉飞朝临近那张长椅上看了一眼,他看见男的此刻已经掀起女的上衣襟把头拱到了她的怀里,他正在为是否应该打扰他而感到为难,这个时候,陈冉飞听到鹅卵石小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看了看,是刘声的女儿刘文文和她的同学陶阳,他们正在沿着鹅卵石小路向这边走过来,陈冉飞听到陶阳远远地叫了他一声叔叔。
两个少年迟迟疑疑地走过来,他们站在长椅前面对看了一眼,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由陶阳开口说话,他说,我们刚刚在火车站广场的大屏幕电视上看到了晚间新闻,一个钢琴师死了,我们昨晚刚刚见过他,在一辆17路巴士里,不,是在巴士的广告屏上,广告屏很奇怪,它像电视机或者放像机一样出现了画面,我们看到文文妈妈跟那个钢琴师在一起。
中学生陶阳在尽量把自己的叙述弄得条理清楚,陈冉飞看出了这一点,他想用清楚的条理来淡化这件事情的匪夷所思。陈冉飞看到王每的眼睛闪亮起来,她往旁边挪了挪,招呼中学生坐下,说,我们相信你说的一切,继续说好吗?
接下来,中学生陶阳给陈冉飞讲了一辆17路双层巴士的事情。
而那个钢琴师,陶阳说,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跟文文妈妈关系很好,他们好像是情人关系。
陶阳说完之后看了看刘文文,而后者明显是个性格鲜明的女孩子,她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并没有因为自己母亲私生活上的丑闻而感到羞耻,她眼神里透露出不齿和厌恶的光芒。
三十三
很明显,一切神秘现象正在产生某个结尾,或者某些结尾,陈冉飞听到王每若有所思地说,有些事情正在开始和结束。那么,你们刚才乘坐的17路巴士是否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一辆神秘的巴士?王每转过头去问刘文文。
不是,刘文文说,我们刚才坐的巴士很正常,车上有很多人,他们在议论钢琴师的死。他就死在旧报纸上那个年轻女孩的墓碑前,他的死因一定跟那个名叫张晚的女孩有关。
应该是这样,陈冉飞说,可是我们能做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我们说的话。
这个时候王每突然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我们现在应该去看看文文的妈妈,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王每开始发抖,她的焦躁不安像一群暂时蛰伏在皮肤下面的虫子,此刻重又开始蠢蠢而动。陈冉飞脑子里也电光石火地突闪了一丝不祥的念头,他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说,我们应该去找找你的妈妈,看看她现在在什么地方,钢琴师死的事情她是否知道。
两个少年开始顺着舞水路向春都花园飞跑,陈冉飞发现王每奔跑的速度像只小母豹,她紧抿着嘴唇,弱小的身体像风一样掠过了舞水路。他们片刻之间就穿过了舞水路口,拐进了春都花园。正如闪过陈冉飞心头那丝不祥的感觉一样,他们没有在刘文文的家里看到她的母亲。她的家里静悄悄的,有着一种不同凡响的寂静。
寻找那个突然间给了他们消失感觉的中年女人,这件事情变成了一件当务之急,最后他们飞快地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陶阳和刘文文凭借记忆指挥着出租车在夜晚的街上飞奔,他们决定寻找那个陌生的住宅小区,昨晚巴士载着两个少年到过的那个小区。
对小区的寻找没花费他们太长时间,不多久他们就进入了小区的腹心,并且开始寻找一扇寡白色的,绣着大朵大朵红花的窗帘。他们同样没费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扇窗户,王每率先跑进了黑漆漆的楼洞,她站在门口把耳朵附在防盗门上听了听,似乎能听到什么动静一样。
陈冉飞果断地抬手开始敲门,但是屋子里毫无声息。王每脸色苍白,她说我们应该报警。说完她毫不迟疑地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尚姐,如果天堂鸟去了咖啡屋,请立即打电话2966157通知我,李季。
现在我手里拿着这样一张便条,这张便条交代了三个人物,“我”,也就是李季,“你”,应该就是刘文文的母亲尚小月,而天堂鸟,这是一个李季和尚小月都认识的人,看起来应该是个网名。除了三个人物,便条还交代了一个事件,即,李季在咖啡屋里等过天堂鸟,可能他没有等到他(她),而他知道尚小月会去咖啡屋,所以李季托尚小月在见到天堂鸟以后电话通知他。
而尚小月到底等到天堂鸟没有,她是否通知了李季,这我们都已经不知道了,因为尚小月死了,警察初步判断她死于自杀,自杀方式是割腕,用的工具是卫生间里浴镜的碎片,而敲碎浴镜的工具是一只刷牙缸,至于她到底是否死于自杀,这有待警方回去之后进行指纹取证,他们只需证明浴镜碎片和刷牙缸上的指纹确系尚小月的指纹,就可以了。
有一个令警方感到不解的事情是,尚小月死前为什么头发全部脱落了。他们为此仔细查看了一下卫生间里的一把剔须刀,剔须刀很干净和干燥,而尚小月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如果她死前自己用剔须刀把头发全部剔掉了的话,那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她把自己的头发全部剔光以后仔细地擦拭了那把剔须刀。
警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而我却分明感到在这样的死亡面前,一切正规的推理和分析都是徒劳和无意义的,凡人如何能猜度出鬼魂的思想?
我的不安正是缘于凡人所无法猜度的诡秘,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第二个人死去了。现在我的不安并没有随着两个人的死去而消失,他们依然存在,并且逐渐在加重。我手里的这张便条上还有另一个人存在,这就是李季,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她)跟尚小月,或者说跟这些事件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关于这张便条,警方在那栋房子里并没有见到它,他们在那里很认真地勘察了几遍,现场很干净,他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我是在离开那栋房子之后发现这张便条的,它躺在视线无法企及的黑漆漆的楼洞口的角落里,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它被一阵风吹了起来,正好飘到了我的脚背上,那个时候我已经走出了楼洞,小区里昏黄的路灯映照着那张纸条,让我不自觉地心跳了几下。
警察们都在房子里忙活,我拣了那张纸条跟陈冉飞一起快速离开了小区。是陈冉飞坚持让我离开的,我们没有可以向警方描述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告诉他们那辆巴士,以及那张旧报纸,他们不可能相信,于是我们只说我们陪刘文文来找她的母亲。两个少年也对他们见过的离奇事情守口如瓶,陶阳认为警察有时候也不像他想像的那样机智和神奇,他们尤其不相信中学生的思维。所以陶阳觉得他更有信心把那些事情讲给陈冉飞听,尽管他只是一名交警。
陈冉飞催促我离开的另一个理由是,他发现我似乎对流淌在卫生间地上的血很敏感,他说我在那些血面前表现出了狂热的迷乱神情,为了不让我接下来在警察们面前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举动而把麻烦找上身,他必须尽快拉我离开那里。
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展开纸条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但是我并没有把它交给警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也许我也不相信警察。
我只知道,我们现在尽快应该做的事情是,寻找这个名叫李季的人。至于尚小月的死后事宜,警方们已经在设法跟刘声取得联系。
我们有李季的电话号码,找到他并不是什么难事。除非他不在家里。
昨晚李季没有见到天堂鸟,他只是在咖啡屋里跟隔壁桌名叫尚小月的中年女人聊了会儿天,在聊天过程里,李季弄清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天堂鸟也许真的并非一个凡人,而是一个鬼魂。一个美丽的,让他爱慕的鬼魂。
黄昏来临之后李季早早地来到了咖啡屋,他来的时候咖啡屋里还没有什么客人,隔壁桌的尚小月也没来。李季独自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他决定回家到网上等天堂鸟。
李季给尚小月留了一张便条之后便回了家,他打开QQ就看见天堂鸟的头像是亮着的,天堂鸟说,你回来了。
此刻李季确信天堂鸟是一个鬼魂,而非凡人,因为他是隐身登录的,他刚刚登录上去,天堂鸟就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李季觉得天堂鸟即使在网络的另一端,也能清晰地穿透空间上的障碍物看到他,这让李季感觉仿佛天堂鸟此刻正躲在电脑里面,她透过电脑屏幕对他的举动一览无余。
我想你,李季说,让我看到你。
好吧,天堂鸟说,我们视频对话吧。
片刻之后李季就看到了天堂鸟,视频效果很好,李季觉得视频效果从来没这么好过,以往它总是不稳定,李季用它跟网络上的异性见面的时候,总觉得无法真正看清她们的脸。而现在李季可以清楚地看见天堂鸟的脸,甚至她脸上的绒毛都能看得很清楚。李季被她苍白的美丽再次打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他重复了一遍我想你。
天堂鸟的声音从耳麦传到了李季的耳朵里,听起来非常旷远和寂寥,并且有浓重的回音,就像天堂鸟此刻正身处被四面障碍物(比如高山或墙壁)环绕的处所(比如山谷或房间)。李季把页面放到最大,他想看看天堂鸟是在什么地方跟他聊天,家里或是网吧。但是李季发现他无法确认天堂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视频画面里的背景很空旷,李季觉得那些墙壁像是石头做的,苍暗的石头,而非白色乳胶漆刷的墙面。
你在哪里?李季问道。
他听到天堂鸟用回音极重的声音对他说,我的家里。这里很冷,很暗,有浓重的湿气,终日看不到阳光。
你到底是谁?是人还是鬼?请放心,不管你是人还是鬼,我始终爱你。李季说。
爱?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配说爱这个字么。李季听到天堂鸟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阴冷了,就像她后面的背景一样,黯淡的,没有阳光的明亮。她说,你以前不也爱过程唯么,后来你又跟无数网友有过暧昧不清的关系,现在你又说爱我,你已经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了。
不,我知道,李季辩解道,我是真的爱你的。
这个时候李季看到天堂鸟手里多了一件东西,她把那件东西笔直地向着李季伸了过来,似乎要把它交给李季。李季看清那是一把钥匙,它在她手里奇迹般地变长变尖,黑褐色的石头钥匙戳破了电脑屏幕,碎片无声地掉落下来,堆在了电脑桌上。
与此同时,视频页面和天堂鸟一起消失了,李季觉得仿佛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混沌了。
王每一直在轻声念着这个号码,走出小区之后她掏出手机来果断地拨通了它。
陈冉飞也很紧张,显然有些事情并没有结束,王每超常的感觉能证明这一点。她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听了一阵之后又把它拿下来,看着陈冉飞说,没人接。
没人接意味着什么呢,在这个不同凡响的夜晚?当然意味着不祥,意味着有些事情正在发生。陈冉飞说我们应该去看看这个名叫李季的男人怎么样了。可是我们只有他的电话号码,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呢?如果是在白天,我们可以到电信部门去查一下这个电话在这个城市的哪个位置,可是现在已经十一点了,我们没处可查。
也许有办法,王每说。王每心神不宁地向着四处张望。现在他们站在一条比较陌生的大街上,他们刚刚离开尚小月死亡的那个生活小区不远。陈冉飞不知道王每四处张望什么,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清李季住在什么地方。如果实在想不出办法的话,他想他们只有找警察帮忙了,警察有办法查到他在哪儿。
后来王每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她说你看,电信营业厅。陈冉飞顺着王每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家电信营业厅在路旁亮着灯,很显然他们还没下班。
这个城市的电信部门还没实行24小时营业制,这家营业厅为什么还没下班呢?陈冉飞觉得奇怪,但他还是紧随着王每向那家营业厅跑过去。王每这个夜晚好像体力非常好,她好像特别善于奔跑,并且丝毫没有疲倦的迹象,陈冉飞觉得这跟她弱小的身体反差极大。
他们很快就跑进了明亮的玻璃门,整个营业大厅里只有一个女孩孤零零地坐在电脑前面,她看起来很困倦,用一只手臂支着太阳穴在打盹。听到门响以后她撤下手臂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们,并且把手极快地挪到了鼠标上。
陈冉飞再次觉得很不可思议,女孩把手放在鼠标上注视着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他们需要她的帮助。而且女孩对他们的请求没有提出丝毫异议,她在电脑上飞快地操作了一小会儿,就把李季的资料调了出来,然后她利索地关了机,站起身来穿上外衣,一副打算下班的样子。
他们走出了玻璃门,女孩也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了玻璃门,她锁好门,开始向着反方向走,其间陈冉飞回了一次头,他发现只是一分钟的时间,女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三十四
陈冉飞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这家营业厅和这个女孩的诡异之处,这个时候王每已经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车是黑色的,如果不是顶部亮着空车的顶灯,陈冉飞不会知道这是一辆出租车。而现在,关于这车为什么是黑色的,陈冉飞已经不感到奇怪了,这个夜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所有离奇现象都将成为家常便饭。
出租车不久就把他们送到了另一个陌生的生活小区,名叫李季的男人就住在这里。陈冉飞觉得这个城市的街道好像突然之间变得短起来,从一个小区到另一个小区好像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虽然他们付了二十块钱给司机。陈冉飞想,这除了跟他们的急切心情有关之外,当然也是一个离奇现象。
他们按照从电信营业厅得到的资料找到了李季居住的单元,然后毫不迟疑地摸黑上到了李季家门口,陈冉飞抬起手来打算敲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从屋里传来一声巨响,响声大得似乎要把整座楼都震倒,有种惊天动地的听觉效果。
与此同时,李季家的防盗门自动倒下了,陈冉飞把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感觉到一股浓重的爆炸热浪从屋子里猛烈地扑了出来。
烟尘散去之后,陈冉飞看到李季家里被炸得面目全非,一面墙壁倒塌了,这使陈冉飞清楚地看到了死在书房里的李季,这个可怜的男人并没有被炸飞,只是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
而书房里的电脑彻底炸毁了,残骸零落着,像是一个机器人被烧毁了的零乱的内脏。很显然,它是这场爆炸事故的罪魁祸首。
不,它只是一个载体,是用来蒙蔽警察视线的,真正的罪魁祸首躲在暗处,陈冉飞想。
这个单元里的居民都被这声爆炸给惊动了,他们纷纷从自己家跑出来,聚在李季家门口心有余悸地张望,有人已经打了电话报警,有人则打算从废墟里找到另外的人,陈冉飞隐约听到他们在说一个姓程的人,显然她是一个女人,是李季的爱人,他们找了一阵之后放心地嘘了口气说,也许程老师在学校里加班,真是万幸啊。于是有人就说应该赶紧给程老师打个电话,谁知道程老师的手机号码?
最后有个孩子说他知道程老师的电话,看样子他是她的学生。于是他跑回家找来手机号码,又蹬蹬蹬跑回来,由李季家的对门代表邻居们开始给程老师打电话,他说程老师你在哪儿(然后他听了两秒钟),你快点回来吧,家里出事了。
李季的对门打电话的时候,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他,他敞着房门,有些人甚至站到了他家客厅里。陈冉飞想,也许李季的这些邻居们从来没遇见过什么大事,他们的生活一直很平淡,所以才表现出了过度的关注,他们的表情全都忧心忡忡的,即使有点兴奋的意味,也都隐藏在忧心忡忡里。
李季对门打完电话之后向大家报告了通话情况,他说程老师正在布置展厅,因为她打算搞一个个人画展。邻居们锲而不舍地问程老师的画展在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不远,李季的邻居安慰大家说不远,就在文化宫,打车十分钟就到了。
于是大家才集体嘘了口气,但是他们还没有散去的意思,他们遇到这样一次事情太不容易了,陈冉飞想。
这个程老师由于不在家因而躲过了这一劫,陈冉飞跟王每一起走出小区之后感叹了一声。但是陈冉飞发现王每并没有附和他的意思,她好像并没有因为程老师躲过了这一劫而庆幸,她忧心忡忡地走着,突然说,要发生的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躲是躲不过的。
王每又说,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关于墓穴的梦?现在你是否发现了它们之间的关联,一个墓穴放着一架石钢琴,而一个年轻的钢琴师死掉了。另一个墓穴放着一面石镜子,尚小月用浴镜的碎片割破了手腕。另一个墓穴放着一台石电脑,现在,一个名叫李季的男人在电脑的突发爆炸中也死掉了。
还有两个墓穴,其中一个放着一副画框,另一个放着一盘没有吃完的饺子,陈冉飞的大脑电光石火地转了一下,他接过来说,你是说,这个放着一副画框的墓穴跟这个程老师有关系?李季的对门邻居说她正在文化宫里布置画室,这么说她应该是个美术老师,天,陈冉飞说,王每,我们应该去文化宫!
陈冉飞说完这句话之后,发现王每已经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毫无疑问这仍然是一辆黑色的出租车,陈冉飞无暇去顾及车的颜色,如果此刻出现的是一辆红色出租,陈冉飞可能反倒会觉得反常。
今天晚上刘声有些反常,他请程唯去一家旋转餐厅吃了晚饭。他们在38层,吃饭的时候刘声不停地透过玻璃俯视着窗外,窗外的景色在缓慢地旋转,整个城市看起来非常美,像灯的海洋。
在吃饭的过程里,刘声提到了一个名叫张晚的女孩,,他说她曾经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孩,他们在一起好过,后来她出车祸死了。程唯不知道刘声为什么要对她提起这个女孩,刘声显得很悲怆。
一个小时以后,餐厅正好旋转了一圈,城市在他们脚下也旋转了一圈,刘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终点和起点有时候是一个点。
对于圆圈来说,终点和起点就是一个点,程唯说,你想说什么?
但是刘声不再说什么了。在出租车上刘声一直握着程唯的手,他去程唯将要举办画展的展室看了看,并说他今天白天往程唯的户头里存了一笔钱,让她办画展用。他在展室里转着圈看了看,程唯看出他心事重重。
刘声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刘声离开之后程唯就一直感到不安,这使她无法专心对付展室设计,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想着刘声所说的那个名叫张晚的女孩,她不知道刘声提起那个女孩有什么用意,而刘声似乎只是想提起她来,提起她之后刘声就不再打算做进一步的述说,但这戛然而止的话题像藤蔓一样缠绕了程唯,她发现名叫张晚的女孩顽固地占据了她的大脑,而且很奇怪的是,只要她一想起张晚这个名字,就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情绪在心头飘荡不止,那种感觉她有些熟悉,最近几个夜晚她一直在这种不安的气氛中度过,她跟刘声没有好好地在一起呆过,总有一些离奇事情发生。
最后程唯坐在地板上睡了过去,也许是因为大脑频繁地思考问题有些累的缘故她才睡了过去的,醒来之后程唯这样想。
程唯是被电话铃声惊醒的,在那之前,程唯在梦里隐约地见到了一个女孩,她似乎是从墙壁里钻出来的,或者说,她是从外面穿墙而进的,她就那样把身体贴在墙上,白色长裙飘飘荡荡地垂在空中,看不到脚。程唯注意到她白色长裙上有着大朵大朵红色类似花朵的图案,起初程唯以为那是一些绣花,但是她看到那些红色类似花朵的图案正在向下滴着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像是画画用的红色颜料。
对红色颜料的判断只维持了一秒钟,程唯嗅到空气中散发出了浓重的血腥味,味道是从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让程唯迅速地做出了那些液体并非颜料而是鲜血的判断,女孩显然是受到了某种重伤。她脸色苍白地把身体贴在墙上面对着程唯,程唯认出她就是那个飘在刘声身后的白色影子,她听到了自己艰难的喘息声,同时她似乎听到某种机械的声响,像是车轮刹车的声响。
你是张晚吗?程唯听到她在梦里这样问那个女孩,但是还没等女孩作出回答,电话铃声就中断了程唯的梦境。
电话是对门邻居打来的,他说李季出事了。
李季会出什么事呢?他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和上班,剩下的事情就是上网,程唯对李季上网跟女孩子套瓷早就心知肚明,她对此不是很在意,他们彼此在对方的眼里早已经变得可有可无。
程唯起身打算离开,对门邻居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切,他没对“出事”做进一步的细说,因此程唯不知道出的是什么事,程度如何,她想她还是应该尽快赶回家去。
接完电话之后程唯仍然想着刚才的梦,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对面的墙壁,这时她发现对面墙壁上竟然有一幅挂画,那是她的作品,她对它很熟悉,因为她曾经画过两幅送给刘声,让他挂在了饺子店里,后来刘声说那幅画烧毁了。
它是什么时候跑到了墙上的呢?程唯并不记得她把他挂到了墙上,她把需要展出的画都拿来了,但还只是放在地上,打算明天找人来帮忙上墙。并且程唯不记得她这次打算展出的作品里有这样一幅风景画,她印象里并没有它。
程唯打算离开之前走过去好好看看那幅莫名其妙的画,她怀疑她的眼有些花,或者说是发生了某种幻觉,她打算走到它跟前用手摸摸它,以证实自己是不是眼睛出现了幻觉。
这个时候室内的光线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来均匀铺陈的光线变得飘荡起来,似乎电压不稳一样,同时程唯听到了灯泡里的钨丝发出嘶嘶的燃烧声,不知道为什么程唯突然想起刘声说的那个名叫张晚的女孩,她抬头看了看吊灯,她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她发现磨砂灯罩里面的灯泡突然间看起来极像人的眼睛,而磨砂灯罩在那一瞬间也变得异常透明,本来它很朦胧,现在它透明得就像玻璃,程唯清晰地看到灯泡像眼睛一样在一眨一眨,光线因此就忽闪忽闪一明一暗,程唯抬头看着头顶这盏诡异的吊灯,觉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快速地离开了它,站到了对面的墙壁跟前。
程唯抬起手来,挂画挂得很高,她必须伸直了胳膊才可以够到,于是她伸直了胳膊,这样她的手指刚好可以触到画框的底边,令程唯感到惊奇的是,那的确是一幅真实的画框,而并非她的眼睛出现了幻觉。
程唯的手指真实地触到了画框的底边,她的手指感到画框开始松动,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它,这个时候她看到它从墙上无声地脱落了,在她眼睛里急速地坠落着。
黑色的出租车片刻就把我们送到了文化宫,文化宫传达室里的大爷还在看电视,他说我们要找的程老师现在还在展室里,他自告奋勇说要带我们去。
展室在二楼,看门大爷很喜欢说话,他说他一直在等程老师,她离开了他就可以睡觉了,现在整个楼里只剩下了程老师一个人。
我没有多少耐心应付看门大爷的絮叨,我想尽快赶到程老师的展室,现在我们在跟时间赛跑。所以我们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上到了二楼,找到了程老师的展室,展室的门关着,门上天窗玻璃透出了屋里晕黄的光线,看门大爷肯定地说,程老师还在,同时他抬起手来开始敲门。
这个时候我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它们像烟尘一样从门的四周发散出来,我确信它们是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屋子里出事了。我对看门大爷说别敲了,快去找工具撬开房门。这个多话的老头也许是被我的样子吓着了,他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怔了几秒钟之后就转身小跑着下楼找来了工具。
陈冉飞也确信屋子里出事了,他现在非常相信我,是我超常的敏锐取得了他毫无条件的信赖。看门大爷很快就找来了很多工具,陈冉飞对干这个很在行,他在警校受过全方位的训练,因此没多长时间我们就得以进入了房间,事实跟我的预料一样,我们来晚了。
当然,也许我们注定要来晚,我们是凡人,总是比不过有着神秘力量的鬼魂。
程老师倒在一面墙壁下面,一幅挂画似乎是从高空里坠落了下来,画框被摔得支离破碎。程老师看来是被画框砸到了头部,她并没有流多少血,这恰恰说明她被砸得很重,陈冉飞这样告诉我。
而一幅画框,它又能有怎样的力量呢?
除非有一种超常力量附着在它上面。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把钥匙,那是一把石钥匙,它躺在某个不被注意的角落里,看起来像是被人无意中遗落在那里一样。它像一截黑褐色的废铁,静静躺在那里,却带给我一种深重的不安,因为我确认它就是昨晚刘声在舞水路上烧完纸后从灰烬里拣起来的那五把钥匙中的一把,而此刻它竟然被遗落在这个展室里,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三十五
难道是刘声把它遗落在了这里?
看门大爷已经去打电话报警了,我走过去,拣起那把石钥匙,跟陈冉飞一起离开了文化宫,我不想在这里等警察来,那样我们会有很长时间无法脱身,警察会对我们进行详细繁琐的询问,必要时可能要把我们请进警察局。
而我想尽快与刘声取得联系,尽管我们的努力不一定能达到愿望。
石钥匙在我手里散发着浓重的阴湿之气,我想,它一定能打开我梦里那座有幅画框的墓穴,确切地说,它现在已经打开了那座墓穴,程老师不久之后就会跟她的丈夫李季一起,被葬在这个城市的西山公墓里了。
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城市里的警察是如何看待这一对夫妻的离奇死亡的,我想,他们的死亡真相警察们是永远也不会搞清楚的,他们都将被认定为意外死亡,这个结果显而易见。
我站在大街上对陈冉飞说,我想给我的房东打个电话。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房东的电话接通之后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或者我应该问她一些什么问题。我对此感到很虚弱。陈冉飞鼓励地看着我说,你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于是我拨通了我房东的电话。但是我听到的是一个非常幽冥的声音,我分辨不出她是不是我房东的声音,那声音非常机械,但听起来又不像是服务台小姐千篇一律的声音,她说,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存在。
我呵呵地笑了一声,我说我早该预料到了。
也许我们应该先去网上查一查1984年的那张旧报纸,既然我们无法跟鬼魂赛跑,那么我们的奔跑就是无济于事的。我对陈冉飞说,我想去查一查名叫张晚的车祸遇害者的情况。
陈冉飞想了想,他认为我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我们走进街旁一家网吧,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们在城市码头网站搜索到了晨报网页,并毫不费力地搜索到了1984年3月28日那张旧报纸的内容,报纸上只是一则消息,并没有图片,全文这样写道:
昨晚八时许,本市舞水路口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一名女子当场丧生。该女子张晚为活水园饺子店女服务员。
舞水路口的一场车祸,死亡女子是活水园饺子店的服务员……陈冉飞恍惚看到了二十年前,七岁的他正从舞水路上经过,他听到一辆17路公交车发出了刺耳的刹车声,路上发生了骚乱,很多人拥了过去,不久,有个女孩被撞死了的消息就迅速地传遍了整条舞水路。
陈冉飞从来没看见过舞水路发生那么大的骚乱,人们不顾一切地向出事地方汇聚,致使很多车辆发生了拥塞,有几个老人和孩子被蜂拥的人流撞倒,甚至有一名孕妇可能是由于受到惊吓和拥挤而动了胎气,当场在舞水路上生下了一个婴儿,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人们奔跑和叫喊的声音,车辆堵塞后持续不停的喇叭声,把舞水路口变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
那场骚乱在陈冉飞的记忆里一直是存在的,只不过它一直尘封在他幼小时的记忆深处,看来似乎被遗忘了一样。而且,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萌生了当一名交警的念头,现在陈冉飞这样想道。
陈冉飞接下来查了查交警网页。他们去年底才专门制作了一个交警网页,内容很丰富,包括交警大队的情况简介,典型事故和案例分析,历史事故存档,警民对话等。陈冉飞从历史事故存档中毫不费力地查到了关于1984年3月27日晚八时许发生在舞水路口附近的那场车祸资料,资料说经过现场勘察,当时的17路公交车并未违反交通规则,名叫林子西的司机是个保持了公交系统安全行车记录的优秀司机,据他称,当时死者突然改变了行走方向,因此使他措手不及。事后他们调查了当时车内几名坐在前排的目击者,几名目击者都说死者好像是有意撞向公交车的。
值得一提的是,陈冉飞发现这个事故后面加了另外一则消息,这则消息是关于那个名叫林子西的司机的,消息说,司机林子西自从那场车祸发生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因为他是个保持了多年安全行车无事故记录的优秀司机,而车祸使他完全失掉了自信,他因此积郁成疾,于一年以后因病去世。
陈冉飞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他们查阅这些资料花费了大约十分钟时间,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四十了,夜很深了。王每已经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间网吧了,陈冉飞快步跟上去,跟她一起走出网吧,伸手拦了一辆黑色出租车,对司机说,快去舞水路口。他不知道刘声此刻会在什么地方,也许他正在配合警方对尚小月的死进行调查,也许他在家里,或者在饺子店里,总之陈冉飞觉得他们应该去舞水路找他。
车子飞快地向着舞水路口飞奔,由于时间已经是深夜了,所以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出租车开起来没有遇到丝毫障碍,陈冉飞觉得不用到零点他们就能到达舞水路。
但是在车子飞快地向着舞水路口飞奔的时候,陈冉飞发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麻烦,王每开始有了极不正常的表情,她的眼神迷乱中透着诡异的兴奋和期待,她在莫名其妙地笑,笑得非常诡秘,有着非常明显的邪气,并且,她开始扭着身子四处寻找,陈冉飞不知道她想要寻找什么,他试图抱住她,但是她的力气非常大,轻而易举就甩脱了陈冉飞的手臂,陈冉飞觉得她的力气跟她的身体是毫不相称的。
最后王每把目光落在了陈冉飞的腰上,她的手利索地在陈冉飞皮带挂着的钥匙串上动作了一下,只两秒钟,陈冉飞就看到钥匙串上的一把刀子跑到了王每的手上,她熟练地玩弄着它,把它的刀身从鞘里弄出来再弄进去,反反复复,像小孩子在玩一种有趣的游戏。
陈冉飞很紧张,他怕她弄伤了自己,便哄着她说别闹了快把它给我,它很锋利。但是王每显然并不打算听陈冉飞的话,她继续把玩着那把锋利的刀子,对着刀身上发出的寒光呵呵地笑,陈冉飞急了,他伸手去夺刀子,没想到王每发出了一声类似婴儿啼哭一般的抗拒声,她把刀子藏到了背后,嗓子眼里持续不停地发出了类似婴儿啼哭的声音。
陈冉飞觉得一种久远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顿时就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他听着王每嗓子深处发出的奇怪声音,立刻便觉得他重又回到了七岁,二十年前他站在舞水路看着那些骚乱,看到了一个动了胎气的孕妇,她当场生下了一个婴孩,陈冉飞听到了那个婴孩降生的啼哭声。
现在他重又听到了这哭声。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个美丽而又苍白的女孩,恍惚中,过往的二十年岁月正穿越时光隧道,瞬间就把王每降生的那一刻跟现在这一刻连在了一起,原来他们早就相识,相识在二十年前的舞水路上。
陈冉飞的心里充满了温暖,他想他们的缘分是早就注定了的。
现在车子已经渐渐开近了舞水路口,陈冉飞看到刘声独自坐在人行道边上,旁边停着他的黑色轿车。在寡淡的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苍老而孤寂。
王每迫不及待地下了出租车,她开始向着刘声走过去,陈冉飞发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气,她像一个杀气腾腾的女杀手一样走近了刘声。
她走近了刘声之后用坚定低沉的声音问他说,张晚是自杀的,她为什么要自杀?
刘声回答得很快,似乎他早就想这样告诉任何一个想问他这个问题的人,他说,她是为我而死的,我们好了之后我又爱上了尚小月,并且跟尚小月结了婚。
陈冉飞听到王每的牙齿发出互相撞击的咯咯声,她熟练地把刀子在手里转了一下,刀身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她完全不是她自己了,陈冉飞想,现在她已经彻底变成了她的女房东,那个名叫张晚的鬼魂。二十年前,她在车祸里死去的时候,王每降生了,她附着在她身上,时时用她的力量左右着王每的思维。她租了房子给王每,就是为了二十年后的这场血腥报复,她的报复是连环式的,她恨一切对爱情不忠的人。
一切事情都要在今晚有个了结了,刘声对警察们的调查感到很不耐烦,他知道整个事件都跟一个死去的鬼魂有关,警察们的所有调查都是徒劳的。
刘声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了四把钥匙,那些钥匙一直被他放在衣兜里,他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到别的地方,并且他经常下意识地用手碰碰衣兜,确信它们还在他的衣兜里。但是它们还是在他不注意的情况下遗失了,只剩下了一把。
这个城市里死了四个人了,现在刘声确认剩下的这把钥匙是属于他自己的,另外四把已经找到了它们的归宿,而他将是最后一个使用它打开通向地狱之门的人。
刘声独自来到舞水路,在他前几天差点发生意外的地方,那个曾经被一场大雾笼罩过的马路上,刘声希望他能最后一次看看死去的张晚。
后来刘声看到了年轻交警跟一个女孩从出租车里下来,向着他走了过来。刘声以为女孩是经常跟交警一起到饺子店吃水饺的女孩,但是他发现她好像并不是她,而是张晚。本来她们两人就长得很像。但是刘声觉得这女孩就是张晚,她眼里充满仇恨的光芒,手里握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向着他逼了过来。
现在他终于看到张晚了,她终于向着他亮出了寒光闪闪的刀子,他们在二十年前她死去的地方刀戈相见了。
刘声满足地笑了,他看着向他走过来的张晚,站起身来径自走向了停在身边的黑色轿车,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发动了它。
王每眼露杀气向着刘声逼近的时候,陈冉飞起初觉得自己被这个场面弄呆了,但是他只呆了几秒钟就反应了过来,他快速冲上前打算抱住王每,从而制止这场事故发生。
陈冉飞抱住了王每,这时他看到刘声钻进了他的黑色轿车,他迅速地发动了它,向着马路中间后退了十多米。
陈冉飞以为他要逃离这个杀机四伏的危险地带,但是他发现刘声把车子倒了十几米之后迅速加大油门向着人行道窜了过去,车子像失控的野马一样窜上了人行道,一头冲破花圃旁边一堵矮墙,矮墙外面是个正在盖楼的施工现场,陈冉飞看到刘声的车子撞向了工地上停着的一辆巨大的铲车,刘声的车子当场四分五裂。
王每在陈冉飞的怀里用力地挣扎着,在刘声车毁人亡的覆灭过程中,陈冉飞发现王每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在两种状态之间挣扎,额上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嗓子里发出喘憋的轰鸣。
最后王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手中的刀子向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割了过去,瞬间陈冉飞就看到了缤纷的血光像花一样绽放在王每美丽的手腕上。
在一个阳光明丽的早晨,我醒来之后,陈冉飞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是3月28日。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呢?今天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吗?我问他。
他说,当然很特别,因为3月27日是一个噩梦般的日子,现在它终于过去了。
我转了转头,发现我躺在医院里,有一些痛的感觉正从手腕传导到意识里,我低头看了看手腕,那里被包扎着,动一动,感觉到钻心地疼。陈冉飞告诉我说,这是昨晚我迷乱状态中自己伤到的。流了很多血,不过现在好了,陈冉飞说,可能正是因为流了很多血的缘故,你现在看起来完全正常了,你身体里积蓄了太多有着邪气的让你迷乱和狂躁的血,积蓄了二十年了,现在你多美啊,纯净得像个新生的婴儿。
三十六
一时间,纷纷乱乱的,很多事情从我的意识深处飘了过来,又轻轻地掠过了我的脑海,我想起了过往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但是我觉得它们仿佛发生在遥远的远古时代,或者说,它们仿佛只是发生在我的梦里,我在梦里经历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陈冉飞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过会我们就出院吧,医生说你的伤口没问题。
车子不久就开上了舞水路,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这条路上奔波,我对它熟悉得有如前生相识。陈冉飞告诉我说,我们早在二十年前就在这条路上遇见了,当时我刚刚降生。我不太相信,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当年一个七岁的孩子会记得一个孕妇的突然生产,并且一直对婴儿的哭声记忆如新?
我在出租车上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在这之前我从未跟我妈打听过自己的出生情况,我以为我跟其余的孩子一样,是在医院产房里降生的。但是我妈在电话里笑着告诉我说,王每,你跟别的孩子不同,你是在一条马路上出生的,我说是不是舞水路?我妈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笑着说,梦到的。
最后我想起了我的房子,确切地说,是我的女房东,也就是一个名叫张晚的鬼魂租给我的房子,我感觉到它已经不属于我了。车到了春都花园楼下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上去,最后我决定上去看一看。我慢慢地走上楼,我发现我找不着钥匙了,我翻遍了背包和衣服口袋都没有它的踪影。最后我试着推了一下防盗门,它无声地打开了,仿佛我离开它的时候就没有把它锁上一样。
屋子里蒙了一层灰尘,我睡过的床现在裸露着木板,而旁边桌子上也没有我的笔记本电脑,我打开衣柜,发现我的衣服都不翼而飞。我的手指变得很滑腻,那是陈年的灰尘留下的痕迹。
我惊讶地看着到处蒙满灰尘的屋子,觉得似乎我从来没在这里呆过,而我明明昨天白天还在这间房子里呆过,只是一夜之间,房子到处就落满了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一样。
我打电话问我妈那些东西的去向,我的衣服,床单,还有我的书和电脑,我妈不解地问我说,王每你怎么了大白天说起梦话来了,你走时不说是暂时到朋友家住几天的吗,住几天还要拿什么行李啊,都好好在家呆着呢。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房子,离开它的时候,我的心里爬满悲伤。我轻轻地关上防盗门,它发出轻微的声响,咔哒,就在我眼前彻底地关上了。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再进入它了。
下楼的时候,我见到了楼下邻居,在我住进来之后的这几天里,我一直没跟我的邻居们遇到过。我抬手指了指刚刚离开的那栋房子,问我的邻居那家人到哪去了,我的邻居说,去国外了,房子一直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