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等你

时间:2016-07-05 16:09:06 

一柄剑的两面

在深山中,遗忘与被遗忘是一柄剑的两面。一方面,这些千年寂寞的山峦与深不见底的峡谷被人类聚居的繁华遗忘了;另一方面,这里的岩石,灌木和风也遗忘了在它的外面还有一个喧嚣的世界。胡老大住在这峡谷里几十年了,老婆早已在坡地的坟堆里躺着,一个痴呆儿子已长到20多岁,像一头黑熊,愚笨而有力气。

胡老大的房子建在峡谷里的一处坡地上,屋后的玉米地像驻扎着一大片战败的士兵,散散落落地困守在陡岩之下的这一片山坡上。从这里可以望见穿过峡谷的那一条公路。这条公路建于四十年前,那时胡老大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看见无数重型大卡车长蛇阵似的从公路上通过,感到房子都在震颤。夜里,这些喘着气吼叫着的怪物射出雪亮的电光通过峡谷,将灌木中的毒蛇都赶到他家的水缸里来了。这一切,都因为更远的深山里面有了一座工厂,代号叫903信箱,山民们说起“903”就像是揣测夜里的星星一样,有一种既远又近的神秘。

不知不觉,这条公路沉寂下来已经有十多年了,路面上已零零星星地长出了青草,当年被那些大车轮辗出的坑洼积满了雨水。十天半月,这条残废的路上偶尔也会有车驶过,这种胆大妄为的车经常陷在泥坑里,每当这时,胡老大和他的痴呆儿子就会被叫去推车,事后,他会得到几张钞票作为报偿。久而久之,这种收入已成了他生活的重要支撑,峡谷里的生活就这样过着。

这天中午,下了三番的暴雨刚停,云还在天上堆着,光线暗得很。胡老大在屋里听见了“突突突”的马达声,他知道有车陷在泥坑里了,便拉了儿子一把说:“走,推车去。”

雨后的碎石公路上很泥泞,一辆越野车鸡啄米似的歪在路上,它的右前轮陷进了一个大泥坑里。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车前方指挥着汽车拼命往坑外爬。车轮在泥坑里打着滚,徒劳地将泥浆溅得老高。这时,年轻女子看见了走上公路来的胡老大父子,立即像遇见救星一样地迎向他说:“大爷,帮帮忙吧。”

“嗷嗷嗷……”胡老大的痴呆儿子对着汽车吼了几声,那样子像是在招呼一头耕牛。

胡老大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女子,她显然是城里人,腿很长,穿着牛仔裤和绷得很紧的衬衣。胡老大觉得她和他在银行柜台里看见的女子是一类人。

“我能把车推上来,你给多少钱?”胡老大瞥了一眼陷在泥坑里的车轮说。

“钱?你要多少?”年轻女子略感诧异。

胡老大伸出一只手掌说:“50块。”

年轻女人正要答应这笔交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已走下车来,他个子高大嘴唇周围的胡茬黑乎乎的一片。“艾楠,别理他。”男子叫道,“什么50块,简直是敲诈!”

“哦,别的司机都是给的这个价。”胡老大一脸憨厚地说,“你们城里人,还在乎这些钱?”

艾楠显然想妥协,她望了走下车来的男子一眼说:“刘盛,叫他们把车推上来算了。”

“不行!”刘盛把脸转向胡老大,“我们城里人挣钱就容易啊?比你们难多了,你们种点苞谷就可以过一年……”

“那就不说了吧。”胡老大对痴呆儿子挥了挥手,“咱们回家去。”

“回来!”艾楠果断地做了决定。刘盛心里虽然气恼,但在这人迹罕见的山里,能找到人帮忙已经是万幸了,多花点钱也没有办法。

胡老大和痴呆儿子奇迹般地从附近的崖缝中拖出一些碗口粗的木棒,他一边将木棒架在泥坑里一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

“903信箱。”刘盛答道,“还远吗?”

“哦,开车还得两天时间吧。”胡老大说,“那座厂子不是早就撤走了吗?”

“也许,还有人留守在那里,我也不太清楚。”刘盛说,“我们是去办点别的事。”

胡老大已在坑里铺了很多根木棒,他直起腰来说:“你们从没去过那里呀?告诉你吧,要进那座厂子,山口上就有士兵拿枪守住的呢。当然,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知能不能进去了。山口外有一个镇,叫风动镇,去‘903’的人一般只能住在这个镇上,那个镇以前可热闹了。”

胡老大说完闲话,便叫刘盛上车去发动,而他和儿子到车后去拼命推,很快,汽车爬出了泥坑。当艾楠向胡老大付钱时,他迟疑了一下说:“这钱就不用付了,你们帮我一个忙就行。”

对于胡老大委托的事,刘盛当时便一口答应下来。他和艾楠挥手向这深山中的父子俩告别,然后驱车进了峡谷。午后时分,峡谷里光线仍然很暗,艾楠的心里总觉得别扭,她认为刘盛不该答应替那老头子办事。老头子说,“903”信箱山口前的风动镇上,有一孤老太婆死在家里快三年了,至今肉身不腐。据说,只要从这种神灵附身的人头上取下几根头发,放在溶化的蜡中制成蜡烛,点燃后就能让人的智性醒来,任何痴呆的人都能治好。老头子要刘盛带几根那太婆的头发返程时给他,以便治好儿子的痴呆症,刘盛竟答应了。艾楠知道丈夫是想节约那推车的钱,可是为此做这种事总让人心里有点恐惧。尽管老头子说,并不需要刘盛直接去取那死人的头发,因为他的兄弟就住在镇上,人称胡老二,刘盛只要转告胡老二去做这件事就行了。然后,胡老二会将取来的头发交给他带给老头子。

“你不该答应这件事。”艾楠望着不断向车头流来的公路说。

“举手之劳嘛。”刘盛轻松地开着车,转头望了一眼艾楠清秀的侧影说,“这样可省了推车费,有什么不好?”

“你做事怎么老想着钱。”艾楠突然很恼怒,“不然的话,我们的孩子也该3岁多了。”

艾楠突然提起三年多前的事,这让刘盛皱了皱眉头。尽管当时引产掉已怀了四个多月的孩子是夫妻俩共同的决定,没有办法,女人更心痛孩子也许天经地义,但艾楠后来当上了保险公司的地区经理,难道不是因为没孩子缠身才取得的成功吗?

“你别提孩子了。”刘盛不耐烦地说,“有失才有得,这话应验了嘛。我们三年多了才出来旅行一次,大家高兴一点好不好?”

艾楠回头往越野车的后座上望了一眼,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静静地呆在后座上。这叫什么旅行?明明是去安葬刘盛的父亲呗。可刘盛却认为,从上海的家中驾车去四川的大山里面,是一次绝妙的自驾车旅行,风光可好了,艾楠从小没见过大山,觉得新奇,便跟来了。可是一路上,那后座上的骨灰盒老让她别扭。进入四川地界后,又出现一个老头子要什么死人的头发,这让艾楠游兴全无,想来想去总觉得背上有点发冷。

这是他们开车上路以来的第五天。进入四川地界后,山势越来越陡峭,尤其是上了这条半荒废的公路后,艾楠便把方向盘彻底交给刘盛了。在这之前,作为国道的高速公路连接着一个省又一个省,他俩换着开车,有时早早地便在一个有特色的城镇上停歇下来,旅行的享受让艾楠也感到一些轻松,不断出现的陌生地域让人恍若隔世。然而,进入四川后他们被迫离开了国道,沿着这条荒凉的公路钻入了大山的腹中。看得出来,这条公路当初是专为通向903信箱而开拓的。如果没有这个作为国家三线建设项目的军工企业的迁入,就不会有这条公路在峭壁深谷中诞生。

峡谷里光线很暗,刘盛将车速降下来,小心地回避着路上的水洼,因为不知道这些坑洼有多深,万一再陷进去就难办了。刘盛想,三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就是沿着这条公路开进深山里去的,当时还不到1岁的他和母亲一起留在了上海,没想到,2003年的这个夏天,他和妻子艾楠会踏上这条神秘的路,而父亲已经化为骨灰与他们同行。刘盛感到鼻子酸了一下,心里说道,爸爸,儿子正在实现你的心愿,要将你的骨灰安葬在你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

汽车后座上的骨灰盒被红布包裹着,刘盛从反光镜里望了一眼,心想父亲一定嗅到这山里的气息了。人生真是无常,三年多前,也就是艾楠去引产掉孩子的那天,退休在家的父亲才第一次发现心口痛,当时一点儿没想到是食道癌,到今年初查出癌症时已是晚期了,父亲在极度痛苦中熬了三个月便撒手人间。父亲被推向太平间时,刘盛看见父亲的喉头塞着一团纱布,那是在抢救时作的气管切开术留下的遗物。刘盛像狼一样发出嚎哭,38岁的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了孤单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了安慰母亲,他觉得自己当时一定会在医院的走廊上昏死过去。

“你小心点。”艾楠提醒道。她看见汽车连续碾过几个水洼,车身颠簸着,而刘盛却很木然。

“哦。”刘盛将思绪收回到眼下,“现在几点了?”

艾楠看了一下表说:“下午2点1刻。”

“我们得跑快一点。”刘盛望着前面的公路说,“天黑前得赶到雾杉坪。从地图上看,那个镇稍大一点,可能会有旅馆的。”

汽车即将驶出峡谷,光线却仍然很暗,看来还有一场暴雨来临。艾楠从挡风玻璃里出去,峡谷外的天空仿佛直立在眼前,天上的乌云翻滚着,而公路在通向这片天空时突然断掉了,不知它沉向了何处。这时,在路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是一个农村妇女牵着一个小女孩,正站在路的中央对着越来越近的汽车招手。

“讨厌,遇上搭便车的了。”刘盛咕哝着停下了车。

这是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额头上已过早地堆上了皱纹。她走到车窗边要求搭车,说话时却将眼光越过刘盛,直直地盯着艾楠。也许,她认为女人的心软一些,会不忍心把她和这个孩子弃在路旁。

“你们去哪里?”艾楠问道,眼光却停留在车外的那个小女孩身上。这女孩3岁多的样子,穿着一件红色碎花的裙子,收拾得很干净,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去孩子她姥姥家。”中年妇女说,“就在前面十多里路的山桠口。”

艾楠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说:“上车吧。”她听见驾驶座上的刘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中年妇女先上了车,伸手去拉小女孩,艾楠便从后面抱起小女孩送上车去。这小女孩轻飘飘的,一定是营养不良,体质太差的缘故。

汽车启动。公路出了峡谷便是一个右弯,陡峭地向大山的高处爬去。刘盛换了档,汽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爬山。

“这是什么?”车内响起小女孩清脆的童声。艾楠回头一望,小女孩的手正伸向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别乱动!”刘盛回头吼叫了一声,吓得小女孩将头扎进了中年妇女的怀里。

艾楠瞪了刘盛一眼,轻声对小女孩说:“别怕,你坐着别动就行了。”

中年妇女摸着小女孩的头说:“其实,这孩子挺乖的,最听大人的话了,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简直不用大人为她操心。”

山中的路像是迷魂阵似的,每一个转弯处都像是一个尽头,车头一转,路又出现了。

“停车。”中年妇女突然叫道。

“怎么,到了?”刘盛停下车回头问道。

“不,不,”中年妇女慌张地说,“我要,我要下去,肚子不舒服……”

原来如此,她要方便了。刘盛只好停下车,不耐烦地点上一支烟等着。中年妇女下了车,回头对小女孩说:“麦子,要听话呀。”然后便向路边的斜坡走去,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茅草中。

刘盛已吸完了一支烟,一边掐烟头一边对着艾楠说:“那人怎么还不回来呀?”

这时,已经有雨点不断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艾楠也有些急了,“我去看看。”她说。

艾楠下了车,一阵冷风裹着稀疏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她打了一个寒颤,向路边的斜坡走去。

“喂,要开车了!”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草丛深处叫道。她的叫声被山风一下子就卷走了,然后是一片沉寂。

艾楠向茅草深处走去,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她一边走一边喊叫,一直到穿过这片草丛,她才停下脚步,在她的前方,没有路了,只有一道悬崖,艾楠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楠回到车上的时候,大雨已经铺天盖地倾下来了。停在路边的车被罩在茫茫雨雾中,车内的光线更暗了。艾楠和刘盛相对无言,这一蹊跷的事件使他俩充满惊恐。

小女孩在后座上睡着了。艾楠站起身,越过椅背将她抱到怀中。小女孩睁开了眼睛。

“你的妈妈去哪里了?”艾楠问道。

“是婶婶。”小女孩说。

“哦,婶婶,她去哪里了?”

小女孩摇头。

“你的家在哪里?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摇头。

“你是要去姥姥家吗?”

小女孩仍然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麦子。”小女孩清脆地答道,“我已经3岁半了。”

小女孩圆圆的脸,大眼睛,很乖巧的样子,艾楠第一眼看见她时就觉得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

山里的暴雨来得快去得快,半小时光景,乌云散开,雨停了下来。那个走入路边茅草中的妇女不会再出现了,她像这场暴雨一样神秘的消失。按照她上车时说出的线索,离峡谷12多里处是小女孩的姥姥家,刘盛再次开车上路后,沿途都注意着路边有没有房屋出现,艾楠也专心地搜索着路的两旁,并且不断询问小女孩,想引出她的记忆。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汽车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沿途总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没发现任何山民居住的痕迹。对艾楠的询问,小女孩总是摇头,被问急了,她突然说出她没有姥姥,也不知道家和爸爸妈妈,艾楠盯着她的小脸蛋,疑惑地自语道:“麦子,你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由于路上耽误,到达雾杉坪时已是晚上10点了。这是一个两山环抱中的小镇,只有丁字形的两条街,路上铺着石板。山里的人睡得早,整个小镇已是黑沉沉的一片。这辆远道而来的越野车驶入小镇,在青石板路上压出声响,引出远远近近的狗吠声。

在镇中拐了一个弯后,刘盛终于发现路边的屋檐下出现了一个灯笼,这是小镇客栈的标志。刘盛松了一口气。在这之前,他已经作好在车上呆一夜的打算了。

这客栈确实太小了,只有几个房间,并且没有住任何客人。店主是一个弓着背的老太婆,她走路时脸始终向着地面。她打开了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木床,被子有些潮。

“能搞点吃的吗?”艾楠问道。

老太婆努力仰起脸来:“有吃的有吃的,面条、鸡蛋。”

“太好了!”刘盛高兴起来。

老太婆带他们去了厨房。刘盛、艾楠和小女孩围坐在小桌旁,看着灶里的柴草冒出火来,映得老太婆皱巴巴的脸上一片紫红。

刘盛说,明天早点起床,带着小女孩在这镇上问一问,看有没有认识她的人,他判断说,山里的人不会离家太远,并且相互间都沾亲带故,一定会有人认识这个小女孩,这样,就可以让那带走这孩子了。

“但愿如此。”艾楠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女孩的出现已搞得她心烦意乱。

吃完饭回到房间,刘盛倒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开了一天的车,也真是累了。艾楠和小女孩睡在另一张床上,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木格窗户上有一点灰白的光。

艾楠无法入睡。今夜,在这云遮雾障的山中,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睡在她的身边?

小女孩翻了一个身,艾楠脱口叫道:“麦子。”

“嗯。”小女孩应声道,黑暗中艾楠感到她坐了起来。突然,艾楠听见了稚气的童声———

“妈妈。”

艾楠全身一震,拍着身边的小女孩连声问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叫我妈妈呀?”

小女孩没有声息。艾楠开了灯坐起来,看见身边的小女孩已沉入熟睡中。

艾楠的心“砰砰”地跳着,她想叫醒刘盛,又不知该怎样对他说。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隐隐的咳嗽,这守店的老太婆怎么还没睡呀。

快半夜了,两山环抱中的小镇一片黑暗,只有偶尔的狗吠使人感到沉寂中的活物。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出来了,小镇周围的山上长满冷杉树,在阳光和薄雾的缠绕中显得苍翠欲滴,看来这个叫雾杉坪的地方名符其实。

刘盛、艾楠牵着小女孩走在青石板路上,两旁的屋檐下和杂货店里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也许这个小镇很久没有城里人光临了。他们沿途逢人便问,但没有人认识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

他们一直走到镇口,一个卖肉的汉子冲着刘盛叫道:“大哥,买羊肉哇!刚拿杀的,新鲜得很。”

刘盛摆手谢绝。艾楠牵着小女孩走过去,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孩子。

卖肉的汉子端详着小女孩,很快答道:“见过,见过,我以前去风动镇看见过这个丫头,在一处房子前玩,好像是镇上哪户人家的孩子。怎么,有人把这孩子送给你们了?”

艾楠将昨天车出峡谷时遇见这孩子和一个妇人的情况讲了一遍,卖肉的汉子听后大惊失色。

“你们不该让她们搭车。”汉子说,“我们这一带的人都知道,那峡谷里是死后的人投胎还魂的地方。这孩子……哟,你们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了。”

“你说的是真的?”刘盛有些紧张地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别再问我了。”卖肉的汉子连连摆手。

“那这孩子怎么办?”艾楠冲口而出。

“你们看着办好了。”汉子说,“忍心的话,把她丢到崖下去。如果下不了手,就把她送回风动镇去,你们去那里问问就知道了,一定有哪户人家在三年内死过孩子……”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听着汉子的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艾楠抱起她说:“别怕,别怕,我们走,这人莫名其妙。”

风动镇是903信箱山脚下的小镇,今天就可以赶到,刘盛将车开出雾杉坪的镇口时,对卖肉的汉子点了点头,好像是感谢他的指点。艾楠一脸疑惑地说:“刘盛,别理他,这人在吓唬我们呢。”

前方仍然是盘山公路,一边山壁一边悬崖,刘盛尽量让车靠着山壁的这边走,因为靠近悬崖那边杂草丛生,也没有明显的标记,万一车轮一滑,一切就完蛋了。

艾楠抱着小女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山壁上的树枝草叶不断从窗外扫过,有一些一闪而过的红白小花一伸手就可以捉住。

“你知道风动镇吗?”艾楠问坐在怀中的小女孩,她正在用小手玩弄艾楠胸前的扣子。

“不知道。”小女孩说,她已经将艾楠胸前的衣扣解开了一颗。也许,这丰满的胸部引起了她的什么记忆。

“别动。”艾楠拿开她的小手说,“麦子,这是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小女孩永远是这种回答。

艾楠叹了一口气,透过挡风玻璃呆呆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体验大山一直是她的旅行愿望,没想到真进入山中,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也许,大山与神秘本就是一个同义语。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红布包着的骨灰盒,刘盛的老爸要求死后也回到山中,也许是遵从这云遮雾障中的什么指令吧。

“我要尿尿。”小女孩突然叫道。

“讨厌!”刘盛换了一个车挡说,“正在爬山,怎么好停车。”

小女孩在艾楠怀中挣扎着,不可更改地叫道:“尿尿,我要尿尿。”

“停车吧。”艾楠拍了拍刘盛说。

小女孩撩起她的花裙子蹲在路边,许久没站起来,一只小手竟拨弄起路边的几点小花来。

“麦子,快上车。”艾楠一边叫,一边跳下车将她抱了过来。

汽车继续前行,沿着山道刚转了一个弯,刘盛一脚急刹将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楠在发出惊问的同时,一眼看见100多米远的路上横着一些大石头,而一些小石块还正在下雨一样地从路边的山崖上掉下来。

“出事了!”刘盛跳下车说。他看见乱石之中还有一些装有玉米的口袋和满地碎玻璃。

“麦子,你坐在车里别动。”艾楠推了推小女孩,跳下车关上车门,向已经站在路旁悬崖边的刘盛跑去。

悬崖下面,二十多米深的地方,一辆农用货车底朝天的翻在谷底。草丛中隐略可见一些横七竖八的人,有呻吟声传来。

艾楠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直往脑门涌。她第一次在第一时间目睹如此惨烈的车祸。

“这车是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打下崖去的。”刘盛判断说。

艾楠心里突然一紧,好险!如果他们的车再开快一点,如果不是小女孩尿尿停了一会儿车,那么,那巨石砸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这辆车了……

“快救人!”刘盛叫道。他已经发现了一条可以下到谷底的小路。

艾楠永远忘不了那血醒的场面。货车仰躺着,车厢已经被肢解,车门和两个轮子被抛在很远的草丛中。到处都躺着血糊糊的人,严格地说应该是尸体,一共有六具。艾楠下到谷底第一眼看见他们时有的还在呻吟,其中一个男人胸脯起伏得老高,艾楠从来没见过人的胸脯可以这样猛烈地起伏。艾楠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个人的头,细看时这人已经没有气息了。她又去为一个断腿的人止血,用他的裤带勒紧他的大腿。可不一会儿,那人也一动不动了。更可怕的是,有一个妇女垂挂在一处悬凸的崖石上,头骨已经碎开了,有血和白色的东西顺着岩石往下滴……

艾楠和刘盛手忙脚乱地在尸体和即将断气的人中间瞎忙了一阵。最后他俩双手血糊糊地相视而立。黑色的阳光从崖顶上照下来,有一只鹰在山谷上空盘旋,将一种苍茫和宿命平静地写在虚空中。

他俩在草丛中找到一处水洼洗手,淡绿色的水很快变成绯红。艾楠的衬衣和牛仔裤上也粘上了血迹;刘盛的情况好一点,只有裤脚上粘了几点血,他浇起水在裤脚上揉了揉,血迹扩大了,但颜色浅了些。

这时,有七八个山民惊叫着下到谷底来了。这是一群挤坐在拖拉机上赶路的人,在公路上发现出了车祸后攀下崖来援救的。看来他们都是这一带的山民,他们会料理后事的。艾楠和刘盛攀上崖走到公路上时,张大嘴出着气,仿佛要吐尽喉咙里的血腥味。

他们向停在公路边的那辆深蓝色越野车走去。艾楠拉开车门,车里空空荡荡的,小女孩不见了!

“她下车玩去了吧?”刘盛将汗湿的T恤衫脱下来,往公路上望了一眼说。

“麦子!”艾楠放开喉咙对着远处叫道,那声音无比紧张,仿佛是自己的孩子突然走失了似的。

空荡荡的公路上寂静无声。路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麦子会跑到哪里去呢?

艾楠和刘盛沿着公路两头分别去找,当他们重新在车旁会合时,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迷茫和惊恐。

这时,已经有山民将血糊糊地尸体抬到公路上来了。艾楠走过去,问那个扛尸体的汉子看见过一个小女孩没有。那汉子说从没见过什么小孩,他们乘坐的拖拉机到达这里时,只见这辆越野车停在路边,他还走到车窗口往里瞧了瞧,车内没人。刘盛说,他们不能等小女孩了,因为几乎就没有指望能找见她。况且,天黑前必须赶到风动镇,否则,若是在夜里被困在山路上,后果不堪设想。刘盛对那个山民说,若是看见那个小女孩,就把她送到乡政府去。

没有办法,艾楠很不情愿地上了车,再次看见自己衣衫上和牛仔裤上的不少血迹。不能穿着它到风动镇,不然被别人看见后会不可思议,搞不好还以为他们是潜逃进山的杀人犯呢。

艾楠从车的后厢里拉出旅行箱,找来找去没有合适的衣物可换,便随便拿出一条乳白色的连衣裙来,钻进车的后座里换上。刘盛站在车外,从车窗口看见她换衣时露出的白皙光洁的身子,心里不禁动了一下。这次旅行,本来想得很浪漫,可是他和艾楠上路6天来只亲热过一次,那还是在未进四川之前,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城住宿时发生的。另外的几个晚上,艾楠要么说累,要么说客栈的房间太脏没有心情,刘盛只好靠着她的背脊睡去。

到风动镇,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刘盛望了一眼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妻子,对她那丰满颀长的身体突然有了某种陌生感,他踩动油门,小心地驱车从路上的乱石中穿过,然后便提速向远方驶去。

“麦子———”艾楠将头伸出窗外,不甘心地对着公路边又叫了几声。第二章

04.后半夜,艾楠从刘盛的鼾声中醒来,木格窗户上反射着光,月亮出来了,屋内半明半暗像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艾楠置身其中,有一种连自己也不太真实的感觉。

外面屋里有老鼠窜动的声音,夹杂着“吱吱”的叫声。这就是风动镇,几百间空着的房屋里全是老鼠的天下。饭店老板告诫说,别去招惹它们,这些老鼠的存粮快吃光了。总有一天,它们会把这些房子的木梁啦、柱子啦统统啃掉,那时“轰隆”一声,风动镇的房子全都垮掉成为废墟。饭店老板说,这一天会来到的。

饭店老板姓万,五十多岁,样子干瘦而有神。他从小跟随师傅从外省进川来收购中药材,后来师傅死掉了,他便独自做起了这个生意。“哟,这辆车好漂亮。”他望着停在街边的越野车对刘盛说,“风动镇好久没有这种车来了,要是在20多年前,这种车停得满街都是。”

如今的风动镇是一座空城。艾楠起床站到窗边,后半夜的月光显得特别惨白,有山涧的水溅到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再远处是背阴的山脚,月光照不到那里,黑漆漆一片,只有一些伸在半空的树枝接住了月光,朦胧中这些枝丫像一缕缕暗绿色的烟雾。刘盛在那张陌生的木床上睡得像家里一样安稳,这让艾楠感到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住在这座几乎无人居住的镇上让人惴惴不安。

艾楠第一眼看见这座小镇时,绝没有想到它会是座空城。当时,他们的车正行驶在山腰的公路上,从车窗看下去,峡谷中出现了一大片乌黑的屋顶,看得出来,这是深山中一座颇具规模的小镇。正是黄昏时分,艾楠忽视了小镇上没有炊烟,只有夕阳的余光从两山之间的缝隙中打在成片的屋顶上,像照在一丛丛石头上一样寂寞。

进入小镇,仍然是石板路,但石板的接缝中已长出很高的青草。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两旁的房屋全都紧闭着门窗。汽车的轰鸣声显得特别响,仿佛震得两旁的房屋都在抖动。汽车转了一个弯,艾楠望见不远处有一道敞开的门,一头山羊倒挂在廊下,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小子正拿着尖刀剥山羊的皮,地上有一摊乌红的羊血。

刘盛停下了车。终于在这镇上见到第一个人了,艾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让人惊喜的是,这里竟是一个小饭馆。里面已经坐着了个正在喝酒的男人,其中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儿站起身招呼他们,还夸他们的车很漂亮。此人便是收购药材的万老板,这小饭馆也是他开的。酒桌上的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浪迹天涯的摄影家,四十多岁,络腮胡。他看见艾楠时眼光有点异样,在这深山老岭中突然出现一个气质文雅、穿着乳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让他吃惊,酒桌上的另一个男人六十来岁,身体硬朗,摄影家介绍他是徐教授,来这里考古的。

这便是艾楠和刘盛进入风动镇当晚见到的全部人物了。饭后,万老板催他们赶快找地方住下,他说有一群汉子很快要来这里喝酒,这饭馆其实就是专为他们开的,这群人凶得很,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人称蕨妹子,当地土生土长的野丫头,据说她敢把一条毒蛇抓在手里拧断。这群人对来到风动镇的陌生人会盘问很久,搞不好还会伤了他们。老板的话让艾楠很害怕,刘盛装着镇静,嘴上却赶快问万老板,这镇上有旅馆没有。

“旅馆?”万老板哈哈大笑,“这镇上几百间房子,全空着呢,你俩随便推开一道门,找间有床的屋子,住进去就是。我可以借被褥给你们。怎么样?你俩自驾车旅游,没见过这种地方吧。”

天已经黑了,艾楠和刘盛站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街道两旁的屋檐高低错落,像两排黑色的怪兽。万老板说,这些房子以前是商店、饭馆、旅社或民居,现在都空着呢,你们随便找一间屋住下就是。万老板叹了一口气,像在怀念昔日的光荣。他说风动镇陷在穷山沟,以前只住着二三十户人家,四十年前,903信箱这座军工厂迁进了这里,风动镇才热闹起来,房子越来越多,小镇的地盘扩大了几十倍。可是自从十多年前工厂撤走以后,这小镇便死掉了。这里本来是除了石头什么也不出产,上万职工的光顾消失了,冲着繁荣涌到小镇来的人也只好作鸟兽散。现在,除了镇东头还住着十多户山民外,整个镇的房子全空着,夜里如果有鬼走到街上来也不会让人奇怪。

面对黑暗中的空城,艾楠双腿发软,脚下的石板仿佛有点动荡。万老板发现了她和刘盛的手足无措,便带着他们往前走了十多米,推开了一扇房门说,你们就住这里吧,这里以前是一家小商店,里间有床,前些时候还住过上山采药的人,房子里阴气比较少一点。

现在是后半夜,月光铺在山谷里,艾楠从木格窗望出去时感到这世界虚幻得要命。幸好有刘盛的鼾声,这让她感到一种依靠和踏实。以前在家里,她最讨厌的就是刘盛的鼾声了,她说这是呼吸道有问题的表现,她劝他去医院,劝他减肥。刘盛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们做保险行业的人的敏感,老想着生病啦、赔付啦这些问题。至于减肥,刘盛说人到中年身体发福一点是正常的,他都38岁了,如果还像以前那样瘦削反而不对,不过,刘盛确实还说不上胖,只是肚子稍稍凸起了一点,作为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企划部主任,他的扮相正符合人们习惯的标准。

艾楠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刘盛,他盖着一床鹅黄色的毯子,有月光照着的地方颜色就浅一些。这床毯子还有另外一些睡具是她从家里出发时丢在越野车上的。从上海到四川,自驾车旅游总得备一些东西,艾楠在心里反复强调这是一次旅游,是为了冲淡此行是为了安葬岳父骨灰的这一事实,不然,她没法让自己轻松起来。自从大学毕业进入保险公司工作后,八年来她从推销员干到地区经理,年收入从二万多元增加到现在的二十多万,她真的是一天也没休息过。她跑烂过十多双鞋子,公司领导现在常以她为例子来教育新员工。这次安排她一个月的休假,也算是一种奖励。

但是,艾楠怎么也想不到要到达的目的地风动镇会是一座空城。从木格窗的窗洞望出去,有风在山野里游走,这使得后半夜的月光从草尖上一波一波地掠过,这番童话景象比房子正面的街道好看多了,街道上是两排阴森的屋檐,在夜里会让任何人望而却步。看来,被人使用过又被抛弃的东西总会反过来让人恐惧,而自然界就不同了,山野月光最多让人有点恍惚而已。

木格窗旁边有一道木门,是这座房子的后门。艾楠开门走了出去,她是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月光了;或者说,生活在大城市里,人们根本就遗忘了月光这件上帝的礼物。

眼前是乱石和草丛,不远处有一道山涧,睡觉前艾楠和刘盛就是在这里洗脸净身的。水是无比清澈,凉得有点刺骨,但让人很享受。两人站在水里洗着,开始还穿着内衣,后来便全脱掉了,当时月亮还没出来,在黑漆漆的山野中,人是自由的,刘盛看着艾楠的身体说,这里像是伊甸园。艾楠说没有这一大片空房子才算得上,想想曾有那么多人在这里拥挤过,伊甸园的味道就淡了。刘盛替艾楠洗身,手触到她的乳房时停了下来,刘盛低下头去吸吮乳头,艾楠仰脸对着夜空说,这本是留给我们孩子的,现在被你独占了。艾楠在夜空中看见了三年前引产的一幕,她从胸前推开刘盛的头说,讨厌!

此刻,艾楠独自来到后半夜的月光中,有点神情恍惚。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吊带式睡裙,月光下赤裸的双臂如雪,像是一位新娘。月光在风中发出细雨似的声音,有夜鸟的啼叫传来,不同的啼叫声表明它们属于不同的种类,有一种啼声像是老年人的咳嗽,听来让人害怕。

艾楠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野的月光中,离房子越来越远。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30岁,丈夫可靠,事业成功,她还缺什么呢?如果什么也不缺,此时的心为什么空荡无比。在城市的忙碌中她从未感受到这点,而今夜,在风动镇的月光中,她竟在后半夜莫名醒来,头脑异常清醒,并且毫无恐惧地扑进山野月色之中。

“妈妈———”一声稚气的叫声突然传来,艾楠全身一震,附近的草丛中仿佛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轻轻晃过。

这不是麦子吗?那个在路上搭车同行后又走失了的小女孩。艾楠的心“咚咚”直跳,她对着草丛叫了一声“麦子”,但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带走了,被月光溶化了,山野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风动镇

 

据地方志记载,风动镇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繁华的小镇,有官府的驿道经过这里,进出蜀地的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镇口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是唐代的杨贵妃入蜀时停脚休息过的地方。风动镇的萧条始于清朝末期,确切的说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场奇怪的大风穿入了这个小镇,风停之后,全镇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然后纷纷收拾细软逃离了这个地方。

祖辈们留下的记忆是,那场怪风是从一天下午开始的。当时天空越来越暗,刚吃完午饭后一下子就进入傍晚了。一阵阵大风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吹来,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响。街道上做买卖的人都蜷缩在屋檐下,水果啦、鸡鸭啦都被风卷在半空。村西头的茶铺来不及防备,摆在露天的茶桌被风抬起来,升得比屋檐还高。全镇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祖祖辈辈没见过这样狂的风。这风紧一阵松一阵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时分,停歇了好一阵子的风突然又来了。这一次,人们听见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马叫,还有无数刀剑盾牌碰击的声音。人们在漆黑中搂着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声,后来听见了无数楼房倒塌的声音。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小镇被拦腰斩断了,镇中心的房屋整整齐齐地倒塌出一条大马路来,仿佛一列马队从镇中横穿而过。人们吓呆了,大家心里都清楚,穿入小镇的不是风,而是凶兆,全镇的人开始收拾东西逃离这个地方。

小镇的再次复兴,是从公元1964年开始的,随着代号为903信箱的这座军工厂的迁入,繁华一梦重新降临风动镇。20世纪90年代初,工厂在陆续迁出中最后关闭,小镇重归寂寞,而这次的寂寞可谓一道奇观,上百座空房和无人的街道,将十多年的光阴弄得虚幻无比,除了嗅觉灵般的摄影家和猎奇者偶尔光顾此地外,残留在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夜里没人敢踏上镇中的石板路。

然而,刘盛和艾楠进入风动镇的当夜,还是有阵阵传闻不知道在小镇的什么地方流动着,针对刘盛的传闻是,这个看似有教养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个欠下人命的逃犯、证据是他的裤脚上粘有血迹,能嗅出各种名贵中药材质地的万老板说那是人血,在小饭馆里他坐在刘盛的对面一嗅就知道了,至于艾楠,传闻判定她极可能是一个狐仙,证据是她天黑时一身洁白,后半夜却变成一身腥红,并且从屋子的后门出来,经过流淌的山涧,在山野里游游荡荡的像一团火。艾楠几天后听见这个传闻时非常奇怪,在那个月光惨白的后半夜,谁的眼睛从什么地方看见了她呢?她当夜确定穿着红色的睡裙,除了听见“妈妈”的叫声从草丛月色中传来外,周围就只有朦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后半夜绝无目光跟随着她。

这是风动镇的后半夜,绝无空城的阴毒,却有火星遗迹般的凄美。也许是月光太好的缘故,艾楠的白色肌肤红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灵。睡梦中的刘盛并不知道她已悄悄打开后门享受月光去了,刘盛在梦中看见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后变成了一摊鲜血,这血从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还躺着几具模糊不清的尸体,有汽车的碎块和脱落的车轮在冒着大雾般的蒸气。刘盛哭喊着扑在艾楠的遗体上。天旋地转中,他突然记起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这种常识是他从艾楠那里听来的,发生车祸等意外伤害事故时,保险公司会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以便确认相关理赔事宜。艾楠是个工作狂,同时是一个极谨慎的人,她给自己买的各种保险,加在一起的保险额已达160万元。刘盛曾反对过她花大把的钱买保险,可艾楠说,你以为我们现在买了跃层住宅和汽车就安全了么?我心里可一点儿也不踏实,虽说现在我有高薪收入,身体也没有病痛,可谁能保证永远是这样,我们一定得给未来买一个安全系数。没想到,艾楠的话说准了,刘盛的手离开已经冰凉的艾楠的遗体,拿出手机给保险公司联系,可是手机没有信号,这该死的深山峡谷,将任何通讯信号都阻断了。正在这时,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动了一下,刘盛的心狂跳着俯身去扶她的头,同时大声叫道,艾楠,艾楠……

刘盛喊叫着从梦中惊醒,看见艾楠穿着红色睡裙坐在床边。艾楠问,你做噩梦了?刘盛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的心还在乱跳,额头上出了汗。他说他梦见昨天下午看见的车祸现场了。他没说梦见艾楠也躺在现场的死者之中,他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他如释重负地握住艾楠的手,这手很凉,他问艾楠起床做什么去了,艾楠说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艾楠说听见草丛中有小女孩的声音在叫“妈妈”,艾楠认为她后半夜突然醒来并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这个小女孩的迷惑。

“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说,“搭上我们的车后,一直就不怎么说话,她的婶婶下车后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们一起住在雾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妈妈’,刘盛,这事太奇怪了,会不会,麦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产掉的孩子呢?这孩子如果生下来,到现在也刚好3岁多……”

坐在床边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还没有从她的脸上褪去。刘盛已经完全从自己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艾楠的状态让他有点恐惧,他推了推艾楠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呢?你糊涂了,这怎么会是我们的孩子呢……”

“不可能吗?”艾楠喃喃道,“我怎么总觉得有点像我们的孩子,见到她第一眼时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刘盛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住艾楠不再说话,自从三年多前将孩子引产掉以后,艾楠就常有这种恍惚状态,有时半夜会坐起来说,听见孩子在外面房间里玩。这代价是否太大了呢?刘盛至今认为当时的决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会有今天的职位和业绩吗?他们拥有的车、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也名符其实地跻身于中层,这不容易啊。至于孩子,晚几年再要也可以。只是当时没想到,引产会让艾楠久久不忘,她偶尔的神情恍惚让刘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觉。

“睡觉吧,天快亮了。”刘盛爱怜地让艾楠躺下,然后躺在她的侧面,将她的头抱在他的胸前,这种姿势,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经被云层遮去,雾气起了,风动镇层层叠叠的黑色屋檐还来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雾气溶化了。此时如果从半山望下去,风动镇会在天亮前后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没有屋顶,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雾气,使人感到地下仿佛有一口煮开了的大锅……

“嗯,你身上有种什么气味?”艾楠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她推开刘盛,身体往床边挪动了一下。

“看你,又来了,神经过敏!”刘盛被推醒了,没好气地回答道。结婚四年多来,艾楠时不时地说他身上有异味,这让刘盛非常恼火。问她究竟嗅到什么气味,她有时说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有时说是一种地下室的气味,真是荒唐透顶。刘盛说她的鼻子有问题,是否该去看医生了,她却坚持说不会错,真有那些气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两三个月出现一次。刘盛为此每晚用香喷喷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没用,她还是阶段性地在夜里嗅到异味,并且很惊恐地想躲开他。

“你别生气。”艾楠坐了起来,揉了揉鼻子说,“也许是我们的衣服上粘了血迹的缘故。”

昨天在车祸现场,艾楠的衬衣和裤子上都粘上了血迹,现在这些衣物都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墙角。而刘盛的长裤搭在椅背上,裤脚上也是粘有血迹的。

“明天把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刘盛略感宽慰地说,“你心里一定老想着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其实,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于有多大气味,是你的过敏反应。”

刘盛这次之所以感到宽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异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总说是刘盛身上有气味,给人一种她很厌恶刘盛的感觉。有一次刘盛还和她吵了起来,刘盛认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两倍,心里暗暗对他不满造成的。其实,刘盛10万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为艾楠太能干,使他在比较之中占了下风,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当艾楠嫌他身上有异味时,刘盛便恼怒得直想揍她两拳。当然,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不能那样做。

“快睡吧。”刘盛说,明天还要联系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还有没有留守处在这里呢。

“唔。”艾楠向床边翻过身去,用手捂着鼻子睡觉。刘盛将心里的火气压了压,也用背向着艾楠睡去。

昨天傍晚在小饭馆门外剥羊皮的小子叫二愣子,生于河北,今年27岁了。药材商万老板是他的四叔。四叔很早以前就跟随他的师傅在蜀中收购药材。师傅死后,四叔便让他做了帮手。之所以长期驻扎在风动镇,是因为这里山深路僻,可以廉价收购到不少野生的名贵中药材。万老板梦想着能收购到一些生长了上百年的人参,他向方圆一带的采药人传授寻找百年人参的路径和方法,承诺谁找到了他将高价收购,他的这个愿望是从师傅那里接过来的,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寻到这种稀世宝物,他的信心建立在对风动镇的把握上,从一些线装书中,他认识到风动镇历史上出现的怪风来源于天空有一个大洞,怪风便从那洞中而来。那洞也称为天眼,它的光照在山中某个地方,那里长出的人参至少能活500年以上。“你们与其去挖一些大路货,不如到悬岩峭壁上去找找,百年人参谁找到了谁发财。”万老板对山中的采药人说,“别拿歪货来蒙我,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你们拿来的是不是真货。”

二愣子就这样跟着四叔在风动镇呆了七八年,闲来没事,便同时开了这小饭馆,好在镇西头的山坡上住着蕨妹子和一群酒徒,加上有零星的摄影者和身份不明的过客,每天有10来个食客也够这小饭馆生存了。

二愣子一夜没睡好。自从昨天傍晚那辆深蓝色的越野车轻飘飘地飞进小镇,他就一直有点儿神魂颠倒,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勾了他的魂。在风动镇,出现这样的女人一年也没有一次。四叔发现了在阶沿上剐羊肉的他动作有点僵硬,便从饭馆里走出来低声告诫道,别老瞅着里面,和那女人一块儿的男人裤管上有人血,这一对鸳鸯邪着呢,小心一点儿。

二愣子想不通,这么个天仙似的女人不可能和什么罪恶有关。她一袭白裙,面若观音,不像这镇上的蕨妹子,像红节子蛇一样缠绕而让人害怕。夜深人静后二愣子爬上阁楼睡觉,草垫像针一样扎得他睡不着。后半夜,他从阁楼的窗洞中又看见了那个女人,这次她一身红裙,在野地里游荡,二愣子终于有点害怕了。

由于失眠,二愣子起床晚了点,不过早晨本也无事,山谷里雾气蒸腾,风动镇十步以外看不清人,以至于那个女人来到饭馆门前时,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伙计,有早餐吗?”昨晚的那个男人从女人身后窜出来问道。

二愣子将客人让进店内,慢慢地升火、拿碗、鸡蛋挂面,慢慢地操作,眼睛却不断往那女人身上瞅。今天她穿了一条牛仔短裤,腿很润很白,上身穿了件黑色小衫。

“要去登山么?”二愣子鼓足勇气发问。

“我们来这里办事的。”艾楠答道,“请问903信箱还有留守处在这镇上么?”

“什么留守处呀,早没人影了。”万老板突然从里间走出来,这让二愣子很扫兴。

“都走光了?那山上的工厂呢?”刘盛着急地问道。

万老板说他七八年前到这镇上时,山上镇上就已经没人了。也没有什么留守处的,这是你们城里人的想法。

“这镇上有一座903信箱的疗养院,疗养院附近有一处墓地,以前903信箱的职工死了,都葬在那里的,是不是?”刘盛认真地问道。

“你们问这个做啥?”万老板有点疑惑,“疗养院还在啊,镇西头的山坡上,一大片漂亮的房子,这些年都空着,谁进去住都可以。墓地嘛,草都长满了。怎么?你们来给谁扫墓的?”

“哦,我们顺道来看看的,我爸以前在903信箱工作……”刘盛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他觉得没有必要把一切对这个瘦老头说清楚。

“这镇上有个叫胡老二的人么?”刘盛想起了受人嘱托的事。

“嘿嘿,胡老二,胡铁匠,这个疯子。”万老板好像对这个挺感兴趣,“你们认识他?”

“不,不,”刘盛解释说是在路上的一个峡谷里遇见了他哥胡老大,托他们让胡老二带点东西给他。刘盛同样忍了半句话,没说要带的东西是一具僵尸的头发。

“胡老二是个铁匠,可自从小镇萧条后早就无事可做了,和住在镇东头的10多户人家一样,靠种点苞谷,挖点药材过日子。”万老板对胡老二显然很熟悉,“不过这人有点疯,却又不是真疯。三年前他娶了个山里的姑娘,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老婆进山去挖药,被一头黑熊咬死了。胡老二重新点燃他的铁匠炉子,打了一根20斤重的锋利铁矛,天天进山去找那头黑熊。三年来,他走遍了方圆一带的峰峰岭岭,一天也没歇过。冬天山上铺了雪,他也照常进山去敲那些岩洞树洞。你们说,这个胡老二是不是有点疯了?”

向一头黑熊复仇达到如此痴迷的地步,刘盛认为这个胡老二是个偏执狂。艾楠却说这男人有点意思,他的老婆在九泉之下会很安慰的。刘盛和艾楠一边谈论着这个要找的人物,一边向村东头走去。刘盛的想法是,找到胡老二,不但可以完成胡老大交办的事,还可以请他在疗养院附近的基地掘一个墓,并操办墓碑什么的。既然903信箱已经没人留守了,安葬老爸的事,也没向谁联系并得到批准了。他本来想请万老板帮助安葬事宜的,但立即想到万老板是一个商人,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不借此敲一笔竹杠才怪。而胡老二是本地的山民,一定老实忠实,帮了忙收几个零钱他就满足了。这么多年来,刘盛在用钱上从来精打细算,不是他小气,而是没钱的日子他过怕了,要保住好日子就得这样。

雾气还没有从镇上散去,街道两旁的空房子显得很虚幻。刘盛一边走,一边想像着这里多年前的繁荣,一到礼拜天,903信箱的职工一定从旁边的山上下来,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镇中心是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向东拐去,艾楠说见到胡老二还得打听一下小女孩麦子的情况,雾杉坪那个卖肉的汉子说以前在风动镇见过这小女孩,究竟有没有这个孩子,问问胡老二就知道了。

越往东走,两旁的房子慢慢拉开了距离,房子中间和后面出现了一些种着玉米的坡地,这里就是风动镇最后的居民的栖息地了。但是,仍然没看见一个人影,路边出现了一条死狗,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是一条没人管的死狗。

“怎么没人呀!”艾楠说,“我们得进房子去找找。”

左边的坡地上正有一座房子,安安静静的好像正等着人来叩问。他们走到房子前,刘盛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叫道:“老乡……”

没人应答。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眼前是一间堂屋,靠墙的神案上还燃着香火,这是山民一生虔诚的表现。

“这里有人住。”刘盛判断道,同时提高声音对侧面房间叫道,“有人吗?”

仍然没有应答,刘盛的叫声在堂屋里有小小的回音。

艾楠好奇地推开了侧面的房间门,抬头一看,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床,床上睡着一个人,还没有醒来。

“老乡!”艾楠一边叫着一边走到床前。突然,艾楠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尖叫,走在后面的刘盛一把抱住了正要倒地的她。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盖着大红被子。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张干枯的老太婆的脸。

“死人呀!”艾楠大叫。她感到天旋地转,鼻孔里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第三章

07.中午过后,7月的太阳热辣辣地照着风动镇。走出镇西头,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出现在山坡上。这是903信箱遗留在这里的职工疗养院。隔疗养院半里路是一片墓地,如今已是草深过膝,要走近了才能看见一些正在风化剥落的墓碑和大大小小的坟堆。

刘盛已经在这里挖出一个深坑,他站在坑里,用铁锹往上面抛着土。艾楠蹲在坑边,守护着身边那个用红布包着的骨灰盒。

挖坑这件事,刘盛原准备请胡老二帮忙干的,可是早晨去镇东头找他,不但没找到,还误进了那个死老太婆的房子。路上就听胡老大说过,风动镇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死在家中三年了不腐烂,没想到他们一到风动镇竟闯到了她的床前。

据后来找到的山民讲,这孤老太婆姓丁,三年前人们发现她一个月没出过家门了,前去探看时发现她已经死在床上。她盖着大红被子,稀疏的头发纹丝不乱,皱巴巴的脸上已经双颊凹陷,仿佛一颗头骨。当时是大热天,这尸体却没有一点气味,人们开始迷惑、惊奇,继而是敬畏,谁也不敢去动这尸体,更不敢想葬她的事了。随着冬夏往返,这尸身始终不腐,方圆百里的山民都知道了这件奇事,不少人前来敬香,祈求保佑。难怪百里外的胡老大也要他的兄弟取点丁老太婆的头发,让刘盛返往时带给他,以便治疗他的痴呆儿子。

但是,胡老二进山去了。镇东头的山民讲,他带着铁矛进山去寻那头咬死了他老婆的黑熊,几年来天天如此,可这次,胡老二恐怕回不来了,理由是胡老二进山每天晚上总是要回来的,可这次进山三天了还没回家,人们认为凶多吉少。

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全都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外出求生去了,艾楠问他们这里有没有走失过一个小女孩,名叫麦子,人们都摇头,表示这里的孩子都像狗一样围着大人转,从没有小孩子丢失的。刘盛看见艾楠脸上的迷茫,便安慰她说,山里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雾杉坪的人说在风动镇见过麦子,一定是看花了眼,或者,根本上就是信口乱说的。艾楠反对说,麦子长得很乖很特别,怎么会被人看错呢?

不管怎样,风动镇这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刘盛问镇东头的人家借了铁锹,来到903信箱的墓地挖起坑来。他得尽快将老爸的骨灰葬了以便返程。越野车停在镇上的小饭馆门外,刘盛扛着铁锹和艾楠一起去车上取骨灰盒,遇见万老板时只好将此行的目的讲了。刘盛说还需要一个墓碑,不知道这镇上有没有石匠。万老板直摇头,说是要找石匠做墓碑,离这里三十里路的山洼里有一个这样的工匠。刘盛最后和万老板谈妥,由二愣子代为跑路,墓碑的价格加跑路费共是500元。刘盛无奈,只得同意了,写了墓碑上的文字交给二楞了,让二楞赶快出发。万老板掐指一算,说是凿刻碑文加往返路程,得用三天时间。

三天就三天吧,墓碑一立上立即返程。刘盛一边挖土一边想,老爸也真是太固执了,死前立下遗嘱一定要葬到这里来,让做儿子的只得照办。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老爸31岁参加三线建设,在这里呆了三十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魂归故里吧。

骨灰盒放进了坑里,洒下第一捧土时,刘盛的眼睛湿了,嘴唇抖动着,心里一定在说着什么话。艾楠也想起了他老爸生前的样子,浓眉大眼,虽说老了也能看出年轻时的气盛,刘盛就长得像他老爸。她还想起了她和刘盛结婚的样子。艾楠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让手中的土像细雨一样洒下,以表达儿媳的心意。

坟堆垒好之后,太阳钻进了一大片云层中,有风吹来,远远近近的青草显得迷幻。香蜡冥钱都在车上,等墓碑立好后再来祭奠吧。刘盛的视线从坟堆上移开,望着远处那一大片青砖红瓦的房子,那是疗养院,老爸讲过他在这里工作时,每隔两三年就会在那里住上一阵子。

“还要等三天,我们为什么不住到疗养院去呢?总之都是空房子,比镇上那些老鼠乱窜的房子好多了。”刘盛指着远处的房子对艾楠说。

艾楠表示同意,刘盛便让艾楠先过去看看,在那里等他。他去镇东头把铁锹还了再赶过来。

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已经破败,但房子却完好无损。艾楠走了进去,里面是四合院格局,院子里长着几丛高大的芭蕉,叶片宽大肥厚,高过屋檐。院子正面和侧面皆有通道,艾楠从正面的近道走过去,眼前又是一个四合院,格局和前面那个院子一模一样,仍有近道向内。艾楠这次选了侧面的近道,走过去仍是一个四合院,同样的格局,同样的芭蕉,这种迷宫式的建筑风格让艾楠心里发慌,她想赶快退出去了。可是,接连穿几条通道,总是一模一样的四合院,她找不到出口了。

院子里寂静无声,刚才进入云层的太阳又出来了,斜斜的光打过来,照得院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房子的阴影。艾楠站在廊下不敢再乱穿,她怕越走越迷。

这时,她背后的一道门响了一声。艾楠在惊恐中回转身,见一道双扇门正被风吹得半开。她走近,从门缝里往屋内望了望,里面的布置完全是医院手术室的模样,屋中央还摆着一张手术床,艾楠三年多前经历过这场景的。这是间手术室明确无误。艾楠后退了两步站到院子里,这里不是疗养院么?哦,对了,疗养院总是附属有医院,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虽说为手术室找到了解释,艾楠心里还是害怕。她赶快从近道跑进了另一个院子,人还没站稳,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咳嗽。

“谁?谁在那里?”艾楠本能地大叫。

一声门响,一个精干的老人出现在对面的房间门口。这不是徐教授吗?昨天晚上刚到风动镇时,在小饭馆里遇见过的。

“教授,是你啊?”艾楠惊魂未定。

徐教授也有点惊讶:“怎么,你们也住到这里来了?”

艾楠说正准备住过来,镇上的房子老鼠太多了。徐教授说住这里好,并让艾楠进他房里看看。

这是典型的疗养院房间,有床和衣柜,还有卫生间,只是洗澡的喷头没有水出来,教授说都废掉了,不过这里有更好的洗澡的地方,疗养院后面的崖下一处温泉,好极了,难怪疗养院当初建在这里。

艾楠心里踏实下来,有教授这样的人作邻居,在这里住3天也不会太难受了。

“摄影家呢?”艾楠想起了与教授一同喝酒的那个络腮胡男人。

“今天一早,就开着他的那辆破吉普车走了。他出山后先到成都,将借来的车还了,再飞回他的北京去。”徐教授赞赏地说,“这些搞摄影的,为创作真舍得花代价。哦,你们找着合适的房间了吗?”

艾楠摇摇头:“我刚进来,每个院子都一模一样,已经昏头了。”

“那就住蓝墨住过的房间吧。”教授说,“哦,蓝墨就是那个摄影家,他的名字挺书香气的,是不是?”

摄影家住过的房间就在教授隔壁,艾楠走过去看了看,刚住过人的房间就是叫人放心一些。

“哦,我得出去接一下刘盛。”艾楠突然想到刘盛会找不到这里的。“但是,我不知道出去该怎么走?”

徐教授告诉她,进入每一个四合院,选择向东的通道,就可以一直走到外面去。“在这里,主要是要选择方向,不然谁也会迷路的。”教授略带得意地说。

这办法真灵,艾楠穿过几个院子后果然走出了疗养院。她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山坡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刘盛怎么还没赶过来呢?

突然,她听见了院内有叫声。侧耳一听,正是刘盛在里面叫她的名字,只是那叫声非常惊恐,仿佛有怪物扼住了他的喉咙一样。

这座迷宫似的疗养院究竟由多少个四合院组成,徐教授说攀上旁边的山上一望就知道了。他说从高处望下来,疗养院像一个大棋盘,方方正正的格子一共有32个。在若干年前903信箱兴旺的时候,这片建筑群具疗养院、医院和招待所三种功能。为什么不建楼房而建成全是平房的四合院结构,徐教授说也许是由于对历史上那场大风的恐惧,虽说一百二十年来没发生过那种拔树推房的大风了,但在这风动镇的地盘上,谁敢说那风就不会再来呢?903信箱完全搬走不过十来年光景,疗养院的围墙和大门就都坍塌了。这都是一些软风造成的。徐教授强调说,这里的风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所有的草和树枝指向同一个方向,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这些像被使了定身法的草丛树林绝不会倒向另外的方向。

“还有,这些四合院的门窗大多被损坏了。”徐教授对坐在他房间里的艾楠和刘盛说,“但你们发现没有,只有向东的门窗保持完好,这说明只有这个方向没有风来,其余3个方向都轮流处于风口,门窗都乒乒乓乓地被打坏了。”

“所以,毒蛇也溜进来了……”刘盛心有余悸地说。刚才,他进这里来找艾楠时,也在四合院的连环套里迷了路。他无意中走进一个房间,猛然看见一条红色和灰色相间的毒蛇正从窗台上滑进来。他的背脊猛然发冷,触电似的弹出房间站到院子里,大叫起艾楠的名字来。

“这里确实有不少蛇。”徐教授平静地说,好像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似的。“但是,比住在镇上的空房子里好多了,那里老鼠横行,叫人根本无法入睡。至于蛇嘛,只要你不招惹它,它一般不会主动向人攻击。况且,万老板还给了我一件东西。”

徐教授拿出了一瓶雄黄酒来,他说只要将这酒洒一些在自己的房前屋后,蛇就会远远地避开而行了。

刘盛和艾楠都松了一口气,有了这退蛇法宝,在这里住两三天便没有任何担忧了,只等二愣子将墓碑带回来立上坟头,然后便可以顺利返程了。况且,有徐教授为伴,住在这里也显得有人气。

徐教授住在这里十多天时间了,可老板说他来这里考古的,徐教授听后笑了,他说他是教中文的,对考古一窍不通,他只是来这里找一些化石罢了。

徐教授已六十二岁了,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银丝。他拿出两片薄薄的石片给艾楠和刘盛看。第一块石片中有一条小鱼,第二块石片上有一只蜜蜂,它们都形象生动,似乎不经意掉进石头里被封存起来了。教授说这是多年前他的一个学生送他的,这学生的父亲原是903信箱的职工,这两片古化石就是他父亲在风动镇附近的山里发现的。徐教授一直就想来这里看看,一直到现在闲了下来才终于成行。

“别小看这些化石。”徐教授用手指轻轻拂着石片说,“它们存在的历史以亿年计,比恐龙时代还早。当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地球上天翻地覆,这已是人类还无法抵达的秘密。”

艾楠和刘盛对这两块化石惊叹不已,徐教授很快将化石放回了一个精致的木盒中,木盒中还放着干燥剂,看得出来,这宝物他是不轻意示人的,关于化石的价值,徐教授说它是无价之宝,如果落入俗人之手,一块化石换一部现今世界最豪华的轿车当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刘盛惊叫起来。

“应该是这样吧,”徐教授说,“我也是听人讲的。这样的古化石究竟值多少价,没人估得出。”

“你这次找到新的化石了吗?”艾楠好奇地问。

徐教授摇摇头。不过他表示还将继续找下去,刘盛当场表示愿意陪教授去山上转两三天,教授欣然答应,他说他正愁没有一个伴呢。

人的命运改变常常来自于偶然尤其是当你脱离了常规生活形态以后,这种偶然就像夜空的流星一样注定要出现,让你猝不及防。

本来,来到风动镇的第二个傍晚,艾楠和刘盛可以一身轻松地只等返程了。刘盛之父的骨灰已经葬下,三天后墓碑一到立上坟头就可走人。没有找到的胡老二也主动出现了,他犹豫再三后也答应去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房间,取几根头发让刘盛带给他住在峡谷里的大哥。

胡老二是在暮色四起时走进镇里来的。这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皮肤很黑,穿着布褂布裤,肩上扛着一支长长的铁矛,矛尖上挂着几只野兔,这形象,极像《水浒》里的某一个猎户。

胡老二出现在青石板路上时,万老板最先看见他,立即告诉正在和徐教授喝酒的刘盛说,你要找的胡老二回镇上来了。这个进山三天三夜未归的人还没有被熊吃掉,刘盛赶紧跑出去和他打招呼,并把他大哥要他办的事告诉了他,刘盛看见他的眼睛中有恐惧闪过。

刘盛回到小饭馆时对艾楠说,他同意了。徐教授放下酒杯望着刘盛,为他认识这镇上的人感到好奇。“我听说过这个胡老二,”徐教授说,“为猎杀一头黑熊已追踪三年了。我想他对山里的路径一定很熟悉,如果能请他带路,我们去找化石时一定方便得多。”

这是个好主意,刘盛表示等今晚胡老二送东西来时,和他谈一谈这个想法,并且,带路费都不用给,总之他也同时在寻黑熊,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只是同路而已。刘盛只有等墓碑的三天时间,但愿这三天能有奇迹发生。化石,上亿年的鱼和蜜蜂,刘盛觉得能得到这种罕见之物是父亲的保佑,因为是父亲的灵指引他来到这个叫风动镇的地方。

刘盛和徐教授碰杯喝酒,两人的眼睛都有些发亮,坐在同桌的艾楠对此事有点似懂非懂,心里想着的是胡老二晚上就会送来那个死老太婆的头发,她觉得一切荒唐透顶,自从驾车进入这云遮雾障的山中,遇见的事一件比一件难于解释。小饭馆外面的光线暗了下来,她想起了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真的,她不像是山里的孩子,她的小嘴唇叫出的“妈妈”的声音传到了昨夜的月光下……

这时,一辆旧吉普车驶进小镇,在小饭馆门外停下。今早就已离开这里的摄影家蓝墨又返回来了,这个络腮胡的男人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山体滑坡了!出山的公路被阻断了。

“那我们怎么回去呀?”艾楠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发颤。

“出不去了。”只有万老板不惊不诧,“山体滑坡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没关系,你们在这里顶多住上一个月,公路局会把道路打通的。”

“一个月?怎么行?”艾楠和刘盛几乎同时吼了起来。

万老板说这里又不是交通要道,能有人来疏通就不错了,摄影家表示他无所谓,在这里多留些日子,也许还能拍到一些好照片呢。

时间表的改变往往是命运的暗中安排。艾楠、刘盛和徐教授、摄影家一行四人出了小饭馆向镇西头走去时,天已完全黑了,街道两旁的空房子里传出老鼠的“吱吱”声。这是一座空城,老鼠在上百间黑暗的房子里吃什么呢?艾楠纳闷地想真的是啃柱子和房梁吗?整个镇中心只有万老板的小饭馆有人烟,难怪万老板养了三只大猫来镇守城池。

三只猫,有一只黑色的连万老板也觉得有点可怕,夜里它从阁楼上溜下来,暗黑中只有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如果这黑猫爬上屋顶叫个不停,风动镇准会出事,三年前,胡老二的老婆被黑熊咬死,那猫就在屋顶上叫了很久,而胡老二是第二天才得知这个噩耗的。另外两只猫要温顺得多,万老板分别叫它们大黄和小黄,尤其是大黄,年龄大了,经常躺在碗柜边眯着眼,一动不动中保留着一点虎的懒散和威严。

来风动镇的外来客一年比一年少,万老板觉得这个镇很快要风化掉了。这个夏天,至今为止就只有四个人来到:一个找古化石的教授,一个摄影家,一对来此葬亲人骨灰的夫妇。万老板在小饭馆门外目送着他们向镇西头的疗养院走去,突然觉得正在开始的夜格外冷清,也许,是二愣子不在身边的原因,蕨妹子和那一群汉子两天没来这里吃饭了,也许是又外出了没赶回来吧。

万老板开这个饭馆纯粹为了消除寂寞。白天还好办,有采药人三三两两的来交货,晚上就只有独守空镇了,万老板的老婆在成都市场上有一个药摊,每月她派人来这里收一次货,顺车带一些食品和日用品来,万老板和二愣子用一些,也卖一些给方圆一带山民和过客,每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前,万老板便赶回成都去,次年开春后再进山来,这种日子,倒也逍遥。重要的是,万老板觉得找到百年人参的日子正一步步逼近。

小镇的街道上已填满朦胧夜色,走出饭馆的四个人早已看不见了,万老板站在阶沿上伸了一个懒腰,正要进门时突然听见了房顶上的猫叫。

“咪噢———”,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已爬上房顶,它的不祥的叫声让万老板打了一个寒噤。

当天夜里10点过,艾楠和刘盛住的房间外面,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在这之前,艾楠的心情曾放松过好一阵子。虽说回到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的四合院时有点紧张,但毕竟是四个人一起来,大家下意识地高声说着话,也不觉得害怕了,尤其是刘盛从车上带下来的那支手电筒,将连接四合院的通道照得雪亮,大家明确无误地很快就到了教授和摄影家住的那个院子。

摄影家首先开了屋里的灯,大家进到了屋里。这深山里能有电照明,还是托903信箱的福,这工厂当初迁来时,高压线也随之架进山里来了。

艾楠的心情好转是从看照片开始的。当时,刘盛和徐教授聊着明天上山去找古化石的事,摄影家见艾楠无聊,便拿出数码相机让她看存录在里面的照片。

“摄影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发现。”摄影家说话时络腮胡随之动荡,颇有艺术家的感觉。“镜头可以发现世界的多样性,生命的复杂性,说到底,是发现我们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说这些话时艾楠并没在意,她正在数码相机的显示屏上一张一张地欣赏他的作品。有山中的怪石,老树桩上抽出的嫩芽。从各个角度拍摄的风动镇景观,接着,照片上出现了人物,是一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女子,她穿着黑色的露背式长裙,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让艾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摄影家指着这张照片说:“看不出来吧,她可是风动镇土生土长的姑娘,人称蕨妹子。”

“可她一点儿也不像山妹子的样子?”艾楠疑惑地说。

摄影家说这是她跳舞时的装扮,如果你在镇上遇见她,见到的保准是一个地道的山里姑娘。蕨妹子是个孤儿,16岁那年被一个马戏团带走,两年后她和马戏团里一个叫黑娃的汉子一起跑回了风动镇。这对小情人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学种玉米和养几只羊为生,后来发现山那边的铁路上,能很轻松地从货车上掀下一些物品来卖,于是,他们便团聚了山里的七八个汉子一起干起了扒车的营生。

“这不是盗窃吗?”艾楠惊讶不已。

摄影家说在这穷山僻壤,不要说盗窃,就是抢劫也曾是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之一,古书上就不是有“留下买路钱”的故事吗?我拍下她的照片,其意义是复杂的。你看,她穿的裙子就是从火车上掀下的货物之一,另外还有冰箱、电视、胸罩、牙膏等等。天很黑,爬上车的人也看不清楚,往往是掀下几箱货物了事。蕨妹子和那群汉子也住在疗养院里,在最南边的那个四合院。这两天没看见人,估计又是到山那边的铁道上去了。他们每次回来,都是兴高采烈的,一到晚上就喝酒、唱歌、跳舞、蕨妹子在马戏团学过舞蹈,她的舞蹈感觉特好,摄影家说他给她拍照时,自己并没有喝酒却感觉有点醉了。

摄影家的讲述连刘盛也听得入迷,徐教授已回到他的房间休息去了,摄影家一边收起相机一边说:“等蕨妹子回来,我让你们认识一下。”

“他们不会抢我们的东西吧?我的那辆越野车可是新买不久的。”刘盛担心地问。

摄影家拍着胸口说不会,他们对人很友善的,不会抢人害人。艾楠说蕨妹子其实可以走正道的,到城里去参加演出团体不好吗?摄影家说她不可能那样,当初她是被人贩子骗去马戏团的,在那里像奴隶一样过了两年,她之所以逃跑回风动镇来,就是要自由自在地活。

当初,徐教授建议艾楠和刘盛就住宿在摄影家房间的,由于摄影家已经返回,他们只好另寻房间了,不巧的是这个院子里另外的房间里都没有床,最后只好在相邻的四合院里找到一个有床的房间,刘盛从徐教授那里要来了雄黄酒,在门前屋后都洒上一些,防止有蛇溜进来。院子里照例有矮树丛和两株高大的芭蕉,如果不是空旷得让人害怕,其实是很幽美的。

摄影家陪着他们收拾好房间才告别,临走时说有事叫一声,两个院子就一条通道连着,高声叫一下大家都能听到。

艾楠躺在床上,感到一阵其名的轻松。本来,出山的路被滑坡堵住了,曾让她焦急得发疯,为什么现在反而轻松了呢?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原因,她突然为轻松一下自己找到了理由。几年来,她确实太累了,每天脑子里装满的全是保险公司的客户、客户,还有几十个业务员让她管理着,她买了跃层式住宅,可是她除了自己的卧室,对其余的房间一直都有陌生感,客厅里永远有女佣魏妈在那里看电视,她没时间在任何地方停留,除了睡觉,她永远处于工作状态中。刘盛抱怨说,她已将家当作匆匆来去的旅馆了。可是只能这样,身居上海其实不只是上海,在今天不这样干行吗?现在好了,山体滑坡出不去了,慢慢等着公路疏通吧。她就不应该轻松一阵子吗?

房间里已关了灯,她感觉到刘盛侧过身来,正在寻找她的嘴唇。她主动配合了一下,他们吻住了。很久以来,艾楠少有这种心情。她有些歉意地伸手抱住了刘盛,她感觉到他有些意外激动。

这时,黑暗中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谁?”刘盛坐起身紧张地问道。

“是我。摄影家说你们住这里,我送东西来了。”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是胡老二。

刘盛开了灯,穿上衣服后走出门去。他再进屋时,手上拿着一个火柴盒。

“那东西送来了?”艾楠紧张地明知故问,她不敢说出“头发”这个词,因为这个词让她恐惧,她要避免那个死老太婆的脸浮现出来。

“送来了。”刘盛的回答也避开了那个可怕的名词。他将火柴盒放在床头柜上。

“不行,放远点!”艾楠吼道。

刘盛将火柴盒移到靠窗的小桌上。

“最好不要放在这间屋里。”艾楠请求道。

刘盛想了想,将火柴盒放进了卫生间里,并且将卫生间的门关上。

他们关了灯继续睡觉,艾楠的思维却老想着那火柴盒里的头发,一小团已经失去光泽的灰白头发,它是从一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头上取来的。

刘盛在暗黑中抱住了艾楠,她推开了他。“你做的事让我心烦。”她说,“一点头脑也没有。”

“帮别人一点忙嘛,也没什么。”刘盛辩解道。

艾楠坐了起来:“帮忙?你还不是就想省去50元推车费,才答应帮那个胡老大带这鬼东西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能治好他儿子的痴呆症?真是鬼迷心窍!”

“省钱有什么不好?”刘盛也有些恼怒了,“咱们又不是拥有千万亿万的大老板,就挣这么点钱,不省行吗?”

“那你买车干什么?”艾楠反驳道,“几十万呀,省下来不好吗?”

“你早有车了,我不该有一辆吗?”刘盛真的发火了,“挣了钱,不买车买房干啥?对,你挣得多一些,我发誓,我会赶上你的。”

“嘘,不要和我吵架。”艾楠是个爱面子的人,她担心旁边院子里的教授和摄影家听到吵闹声。

“谁和你吵了?”刘盛嘟哝着转过身睡去。

艾楠也闭上眼睛,但老是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里传来难以名状的声音,像一双布鞋在水泥地上走动。

艾楠的身上出了冷汗,她推醒刘盛,凑着他耳朵告诉他卫生间里有奇怪的声音。

刘盛屏息听了听,然后开了灯,大声地咳了两声嗽,然后向卫生间走去。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一个可怕的形象出现在眼前———墙角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没有躯干只有头颅的人,披头散发,看不见面孔!

刘盛发出惨烈地大叫,这叫声让坐在床上的艾楠差点昏死过去,她想跳下床逃跑,可身子僵硬得动不了,只有嘴里发出了一声“救命”的呼喊。

第四章

10.离疗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温泉,泉水是从崖壁的裂缝里弯弯曲曲流下来的。泉眼在哪里没人知道。也许是源远流长,温泉在崖壁下积成一方水塘时已几乎没有多少热气。但这样更让人舒适,泡在齐腰深的水塘里,头上是覆盖着崖壁的灌木,将塘里的水也映得绿汪汪的。

此时是早晨9点过,太阳已经出来,但山谷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摄影家光着身子泡在水塘里,他喜欢在早晨沐浴,他认为人睡了一夜后身体中积满了浊气,需要用水冲去后才能重获清新。尤其是在这样的山谷之中,他躺在水边闭上眼时有天堂依稀可辨的感觉。

在这里已经呆了半个多月了,摄影家本来是准备昨天出山的。可是山体滑坡将公路堵住了,他留了下来,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差点漏拍的题材,这就是镇东头死去三年而不腐的老太婆。他早知道这件事,可怎么就没想到拍摄下来?可见创作是有盲区的,要不是昨天半夜刘盛和艾楠房间里发生的可怕事件,他仍然不会想到拍摄这具神秘遗体的。

摄影家从水里出来,一丝不挂地坐在冒出水边的光滑石头上。他是中国最逍遥的人了,虽已年届不惑,但无家无室,常年辗转于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先是长江源头、黄河源头等,后来发现凡是被镜头反复扫描过的地方不是他的艺术归宿。他脱离了一般摄影者的路径而独闯世界,他游走于深山僻地,坍塌了的寺庙、与世隔绝的人家等成了他镜头捕捉的对象。在黄土高原,他让一个牧羊女作模特,背靠粗糙的岩石拍下了一幅人体摄影作品,这幅作品犹如天籁,让艺术圈内及圈外的人都过目难忘,曾获得过全国摄影大奖。

摄影家浪迹天涯,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蓝墨,居住地为北京。他在京城拥有两套住房,是他先后辗转工作于两家国有单位分配给他的,后来住房改革时,出了一小点钱便买下了,五年前他辞了职,浪迹天涯的经费便靠这两套住房的租金。所以他现在回到北京,还只能住在父母家。他父亲是一个画家,对他丢掉画笔热衷于摄影一直耿耿于怀,父母对他的第二个不满便是他一直未婚,他父母认为一个人不传宗接代是人生最大的失职。但是他们不知道,摄影家自端起镜头的那天起,拍摄出经典作品的梦想就已经使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金钱富贵成家养子在他眼中完全是别人的生活。他是谁?他是为艺术而生的蓝墨。他的作品留下来,将具有徐教授要找的化石那样的意义。

水塘附近传来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撩拨树枝的声音。摄影家中断了遐思,站起身往通住水塘的小路望去,原来是同住在疗养院的艾楠正向这里走来。摄影家赶快蹲下身去穿上短裤,然后站在水中继续沐浴。

“喂,你好,你看见一个孩子从这里经过吗?”艾楠已经站在水塘边,对着摄影家神色慌张地问道。

“孩子?”摄影家感到莫名其妙,“这荒山野岭的,哪有什么孩子。”

艾楠说她刚才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房门是开着的,她无意中抬头看见一个孩子在门外闪了一下,她略微迟疑后追出房门一看,孩子已跑掉了,院子里只两株芭蕉和半人高的草丛在风中动荡。她一口气跑出疗养院,抬头向远处的山坡张望,刚好看见一个孩子的背影钻进了矮树丛,她看得非常清楚,是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碎花连衣裙,这身影她非常熟悉,正是在路上搭车后又走失的麦子。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麦子,艾楠向摄影家解释说。

摄影家对艾楠所讲之事非常吃惊。但是,刚才这里肯定没有任何人走过。这水塘周围安静得树叶落地都能听见,一个孩子跑过不可能没有声音。但艾楠肯定地说麦子是跑向这里来的。

“也许,是你的眼睛看花了。”摄影家望着艾楠说,“昨天夜里的事吓得你昏了头吧。”

昨天夜里,艾楠一声“救命”的大叫,惊动了住在隔壁院里的摄影家和徐教授。二人跑过去一看,艾楠正在床上蒙着被子发抖,刘盛也脸色煞白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着卫生间。摄影家和徐教授进了卫生间,开灯后看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墙角的一块砖头上放着一个火柴盒,旁边倒立着一个拖帕。二人等艾楠和刘盛平静下来,艾楠说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是刘盛面对卫生间的惨叫声使她吓得掉魂,因为她知道卫生间里放着死老太婆的几根头发。而刘盛说,他看见卫生间的墙角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摄影家和徐教授当即分析,那披头散发的“人”便是倒立在墙角的拖帕。摄影家说,黑暗会欺骗人的眼睛,我是搞摄影的,我知道什么叫错觉。虚惊一场,你们尽可以放心睡觉吧。

事情过去了,摄影家回到自己的房里时却想到,这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让人们如此敬畏,甚至用她的头发都可以治人的痴呆,何不将她的尊容拍摄下来,定是少有的摄影作品。刚才,摄影家泡在水塘里时还想着这事,他知道拍摄死者是这一带山民的禁忌,那么,只有夜里去偷拍了,而他还不知道老太婆的住宅,也许得请艾楠带路才行,她说她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房子。

现在,艾楠出现在水塘边,也许正可以谈谈这件事。

“绝对没有孩子跑过这里。”摄影家重复道,“你昨天夜里受了惊吓,今天头昏眼花是正常的。”

“不,我不会看错。”艾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坐在石头上,将一双脚浸在了水里。她穿着一件很休闲的白色吊带裙,黑发束在脑后,像一个邻家女孩。她面容清秀,皮肤白皙,在摄影家的眼中也不过25岁左右的年龄。可是她说她今年30岁了,现在城里的女人,让人越来越难判断年龄。

摄影家继续给艾楠分析说,她看见的孩子很可能是幻觉。首先,镇东头农家的孩子就不会跑进疗养院去,因为大人们都警告过孩子,说是疗养院的空房子里有蛇。另外,她发觉门外有孩子闪过时对那孩子的衣服颜色没有印象,而她望见山坡上的孩子穿着红色碎花裙子,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在门外闪过时她就应该看见红色。

“你的分析也许有道理。”艾楠叹了口气说道,“屋里放着死人的头发,让人一夜也没睡好。

摄影家趁机接住这个话题,大谈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给人们带来的敬畏感,接着便谈出了他的摄影计划。

“不!不行。”艾楠恐惧地说“我们当时是去村东头找胡老二,无意中闯进那座房子的,太可怕了,她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具骷髅,都被风干了。我不去,你实在要人陪,让刘盛带你去吧。”

“刘盛不是进山找化石去了吗?”摄影家说。今天一大早,他就看见刘盛和徐教授出了疗养院,他们还带着帐篷,说是这次有胡老二带路,也许可以走得远一些,在山中住一夜也不在乎。

“你等着刘盛回来再说吧。”艾楠拒绝得很彻底,摄影家也不再坚持,女人总是胆小一些,让她夜里去那个恐怖的地方,实在勉强她了。

下午,摄影家独自去镇东头转了一圈,他没带相机,以防有人警觉到他的拍摄计划。他打听到了老太婆的房子,在一处山坡上,突兀地立着一座快要坍塌似的瓦屋,门窗紧闭,像闭着眼的死人。摄影家向那房子走去,刚到门口时便被从后面赶来的山民拦住了。他们说外来人不可以进屋的,老太婆已是他们供奉的神灵,外来人进去会冲犯了她。摄影家只好退回。

傍晚,刘盛和徐教授没有回来。摄影家和艾楠一起去万老板的小饭馆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时,面对空荡荡的四合院,艾楠主动邀请摄影家去她的房间坐坐。

“我怕。”艾楠说,同时望了一眼降落在院子里的夜色。

摄影家说他下午顶着太阳去镇东头探访,出了一身汗,需要先去水塘洗洗才行。艾楠无奈地说,那我也去。她进房间取了游泳衣,和摄影家一道走出疗养院向山坡走去。

月亮已出来了,但还不太亮,山野里一片朦胧。突然,从水塘方向传来一阵阵水声。

“水塘里有人。”艾楠惊恐地说。

“不会吧。”摄影家也有些疑惑,“这地方鬼都没有一个,谁会在那里洗澡呢?”

二人钻进了水塘边的矮树丛,从树丛的缝隙中里见了一个正在沐浴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乳房尖挺,轻盈的身段在水花浇溅中像一个山中的精灵。
 

月光下的一个祭坛

 

月光照着山野里一顶帐篷,刘盛和徐教授已在帐篷里睡着了。帐篷外面有一堆已经熄灭的火堆,有未燃尽的树枝在冒着缕缕青烟,仿佛是月光下的一个祭坛。胡老二睡在悬在半空的吊床上,在两棵树之间,这张用粗绳编织的绳网已经伴陪胡老二三年时光了,在追杀黑熊的山中他用它露宿。

三个从风动镇出发的男人在山中攀援了一整天,现在睡在大山的皱褶里,月光安抚着他们的野心和渴望。这是天脊山,它将风动镇安置在谷底,自己却无限升高,在海拔5000米之上,便是终年积雪的山顶了。由于气候恶劣,这些冰雪上至今还未留下人的脚印。如果有神站在山顶往下看,他会发现在雪线以下,树木逐渐由针叶类变为阔叶类,而在半山腰以下,现在正是夏季,睡在帐篷里的两个男人正出着闷汗,因为他们怕蛇溜进来,将帐篷封得太死了。

刘盛在闷热中嗅到了血腥味,他探头一看,山崖下有一辆汽车的残骸,旁边躺着鲜血淋淋的艾楠。她死了,刘盛悲痛欲绝地想大叫,嗓子却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望见山崖下面出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老太婆走到艾楠身边,轻飘飘地将艾楠扶起来,然后将艾楠背在她的背上,一步一步向一片密林走去……

“啊———”一声大叫终于从刘盛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醒了,将睡在帐篷里的徐教授也惊醒得坐了起来。他给教授讲刚刚做的噩梦,两人的额头上都沁着汗,徐教授建议到帐篷外呆一会儿。

外面凉爽多了。月色朦胧,除了周围的树木和岩石依稀可辨外,整座天脊山仿佛被月色蒸发了。

“你很爱你的妻子。”徐教授替刘盛解释他做的梦。“所以你时刻担心着她的安全,才会做那样的梦,这种梦释放着你内心的紧张。”

“是吗?”刘盛望了一眼这个年过六旬的长者,“车祸现场倒是我来这里的路上留下的印象,可是,那个老太婆出现在梦里是什么意思呢?她就像一个鬼要将艾楠背走似的。”

“这还不清楚。”徐教授拿出香烟,递给刘盛一支后说,“风动镇那个老太婆呗,昨天夜里不是还吓得你和艾楠在房里大呼小叫的。”

刘盛感到背脊发冷:“从这个梦看,艾楠会受到伤害吗?”

“别迷信了。”徐教授吸了一口烟,烟雾搅乱了他脸上的月光,“虽然你们无意中闯进过老太婆的屋里,还要了她的几根头发,但不会有什么祸事的,别听信当地人的话,说什么外来人冲犯了死老太婆会惹祸上身。”

“但是,这老太婆死了三年为何会死而不腐呢?”刘盛说完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吊床,似乎要唤醒睡在阴影中的胡老二也来参加讨论心里才踏实。胡老二昨晚送头发来时对刘盛说,他进老太婆房子后是先在堂屋里烧了一炷香的,他说老太婆也许不会怪罪他要了她的几根头发。

此刻,睡在吊床上的胡老二并没有被他们的说话声惊醒。这个一心复仇的汉子正在积聚体力,以便随时挑战那头咬死他老婆的黑熊。三年了,他关闭了铁匠铺,除了在坡地上种点玉米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复仇的寻觅中。

徐教授到底是教授,他对老太婆死而不腐的解释是,首先老太婆的胃肠很干净,据说她死前一个月就没怎么吃东西了;其次是她的住房在一个干燥向阳的坡上。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死后逐渐成为干尸并不神秘。这就像化石一样,上亿年了,你说那些鱼和蜜蜂为何还保存在岩石里,这里面各种因素可多了。

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徐教授说起化石来就没个完,完全忘记了月光下的刘盛正忐忑不安地惦念着艾楠的安全。昨天早上他出发时艾楠还没起床,只迷迷糊糊地问他进山去多久时间,他说无论能否找到古生物的化石,就去两天时间,因为两天后二愣子就会送她老爸的墓碑来,他一定得赶回来的。想到刚才的噩梦,刘盛开始后悔不该将艾楠一个人留在风动镇。

天亮以后,这三个淹没在大山中的男人继续上路。刘盛背着折叠好的帐篷和干粮走在最后,前面是徐教授,他背着水壶和挎包,挎包里装着小铁锤和凿子,都是用来敲打岩石的工具。再前面是胡老二,他扛着长矛的身影像是来自某个部落的土人。

他们没再往上走,而是开始在山腰地带迂回前行,因为刘盛要求今天天黑前得回到风动镇去。徐教授却意犹未尽,他说他以前一个人上山从未走过这么远,他觉得再往上走一走,也许就可以发现古化石了。

徐教授的体力让刘盛吃惊。62岁的人了,头发已开始斑白,但身架却硬朗得很,他有时用手拍拍刘盛的肚子说,人到中年,你得加强锻炼哦,把这已经有点凸起的肚子练下去才行。看你,气喘吁吁的,还不如我这老头子。

徐教授虽说是文人,但在探究古典文化时却迷上了太极拳,二十多年来,他每天必练这一种神秘拳道———起势,丹田深吸,屈腿,双手做抱球状,转身,双臂划动,野马分鬃,白鹤亮翅,一招一式,天地间顿感风生水起。昨晚在帐篷外,刘盛看过他的表演,第一次对这种本不在意的古老拳道有了强烈兴趣。他想,再干十年,积下钱买下独立别墅后,在花园里打打太极一定很过瘾。当然,如果这次能找到古生物化石,那别墅就可以提前到来了,无价之宝的古化石,多弄几块换一座别墅还不容易,想到这里,刘盛的心猛跳了几下,到那时,艾楠也不用成天就想着客户了,在别墅里做个温柔的主妇多好。到周末宴请客人,她穿着高贵的长裙光彩照人中映衬出别墅男主人的尊贵。

刘盛在山道上晃悠着,徐教授的一声喊叫让他回过神来。

“我们得往那边去!”徐教授指着不远处的岩壁说。那是一堵青灰色的岩壁,徐教授讲过,这种岩壁极可能藏有古化石。它是一种积层岩,结构像千层饼一样,民间俗称它“万卷书”。对这种岩石不需用铁锤和凿子,只要用手一抠,它就会掉下一层。而嵌在其中的古生物就在这石片上,已经与石结为一体。

刘盛感到眼前一亮,那堵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岩壁就在头上不远的地方。但是,怎么走过去呢?胡老二,你得指一下路才行。

胡老二光着上身,皮肤黑亮得像抹了油。他望了一眼山的走势和灌木丛,两片厚嘴唇只吐出3个字:“跟我来。”

要接近那堵岩壁没有路,他们抓住树根草叶慢慢往上爬,还好,爬上岩壁时还有站脚的地方。徐教授像啄木鸟那样用小锤在石壁上敲了敲,又将脸贴近岩石端祥了许久,最后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们继续下山,但并不是从昨天上山的路原路退回,而是另选了一个下山的方向。这样,无论是对于发现古化石,还是发现黑熊,都多了一种机会。

但是,刘盛已经察觉到,徐教授和胡老二在选择山道时常常出现争执。徐教授喜欢往有陡峭石壁的地方去;而胡老二则倾向于较平缓且有树林的地方,因为黑熊在那里出没的可能性较大。同样的情况是,徐教授的眼睛老在裸露的岩石上溜来溜去;而胡老二则常弓着腰,在草坡小道上寻找着黑熊的足迹或粪便。徐教授对刘盛嘟哝着说,下次再上山,不用让胡老二带路了。人各有志,这样同路是很别扭的。教授说只要有刘盛为伴,他们可以走很远的。

没想到,教授想和胡老二分开走的想法立即变成了现实。胡老二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黑熊的粪便,他俯下身去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眼睛中闪出兴奋的光。是黑熊留下的粪便!他说黑熊刚经过这里不久,他判断出黑熊是往上山的方向去的。这样,他们分手了,胡老二扛着长矛走上了另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分手时刘盛将干粮袋抛给他,他伸手接住,对刘盛和徐教授笑了一下,那神态仿佛一个即将走上角斗场的勇士。

“那头黑熊要倒霉了。”徐教授对刘盛说,“他寻了它三年,就是要结果它的性命。”

据说,三年前胡老二在山上找到被黑熊咬死的老婆的尸体时,当场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对山发誓说要杀死那头黑熊。这一带就这一头恶名昭著的黑熊,不少山民都被它惊吓过,以至于上山的采药人都带着一根铁棒,说是有软乎乎的毛掌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千万别回头去看,你一回头刚好就让它咬住你的咽喉了。此时的办法是,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从背后搭到你肩上时,看也不看对着后面反手就是一铁棒打去,然后迅速逃离这头黑熊。可惜的是,胡老二的老婆不懂这些,这个山妹子嫁到风动镇来不过10多天,新婚的被窝都没睡热她就上山采药了。她太贤惠,想给胡老二分担一点生活,她死得太可怜了。因此,当徐教授提醒胡老二,猎杀黑熊违法时,胡老二硬着脖子说,以命抵命,天经地义!

和胡老二分手后,刘盛跟着徐教授下山。所谓山道,其实就是采药人踩出的一些痕迹,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杂草灌木中。

“你能找到下山的路吗?”刘盛有点担心。

徐教授表示他上山许多次了,已经有了经验,让刘盛只管放心,天黑前赶回风动镇不会有问题。

太阳已经隐到乌云中去了,气候已变的山中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下午,有几团乌云从风动镇上空飞过,但并没下雨,就像天上有撑着黑伞的过路人,俯瞰了风动镇一眼后,便匆匆往山上去了。摄影家对艾楠说,这雨下到山腰里去了。万老板却说,这黑云掉到风动镇是雨,掉到山上去便是鬼魂了。艾楠想笑,这个药材商真是有点邪乎,也许是听多了挖药人从山里带来的古怪传闻的缘故。

当时,艾楠、摄影家和万老板正站在疗养院外面的斜坡上,抬头时便看见几团飘飞的乌云。万老板正收购到几条上等的虫草,他赶快请摄影家拍照———将虫草放在石头上,以天脊山为背景拍摄下来。万老板说这种虫草价比黄金贵,拍张照作个纪念。不过,万老板很快又表示这不算什么,等他收购到百年人参,他不仅要为其拍照,还要宴请风动镇能见到的所有人。他说他在这里等了七八年了,他的这个梦一定能圆。

摄影家拍着万老板这个干瘦老头的肩说,如果能找到百年人参,他就是离开了风动镇,也会从任何地方赶回来庆贺。他还说他对徐教授也作过这种承诺,所找到的古生物化石也将成为他的静物摄影作品。

“他们该回来了。”艾楠望着神秘游走的乌云,为进山已两天的刘盛和徐教授担起心来。

然而,一直到天黑,疗养院静寂的四合院里没有归来者的脚步声。摄影家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的杂草和芭蕉对屋子里的艾楠说:“你别着急了,他们有胡老二带路,不会出事的。”

此刻,摄影家有点心烦意乱。他一边安慰着艾楠,一边构想着自己的摄影作品。这将是一幅惊世骇俗的作品,其灵感产生于昨天晚上,当一个完美的女性身体在水中出现时,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死而不腐的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他想如果时光退回去六十年,那个已经干枯的老太婆不正是现在水塘中那个丰润的模样吗?这一刹那间的创作灵感是一种电石火光,摄影家看见了一个鲜活的年轻女体和那具干尸并排躺着,这幅画足以震撼人的视觉和心灵,这将是一幅不朽的摄影作品。然而,他怎么实现这幅作品呢?

找水塘中那个女人来协作拍摄行吗?摄影家立即作了否定。昨天晚上,当他和艾楠从树丛中看见水塘中那个沐浴的女人时,他很快辨认出这人正是蕨妹子,她和那群专扒火车的汉子从山那边的铁路上回来了。摄影家赶快拉着树丛中的艾楠往后撤。如果蕨妹子发现了他偷看她洗澡,不宰了他的头也会割掉他的眼睛的。请她作模特和死老太婆拍摄作品,简直是不要命的想法。

现在,疗养院里迷魂阵似的四合院正在进入黑夜,蕨妹子和那群汉子在最南端的那个院子里一定又要饮酒作乐了。他们拍着手用山里人的噪音唱歌,蕨妹子跳舞,像一团火,这个从马戏团里逃回风动镇的山妹子喝了酒就爱跳舞。

“你在想什么呢?”艾楠从屋里出来,对坐在屋檐下的摄影家问道。刘盛和徐教授天黑了还没回来,摄影家只好来陪着惊恐的艾楠。他坐在屋外是为了构思他的作品。

“我在想,风动镇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滑坡将出山的公路掩埋了,这是天意要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些时间。”摄影家坐在廊下的暗影中,他的脸因浓黑的络腮胡在夜幕中显得轮廓不清,只有眼睛因某种激情而发亮。他望着从屋里的灯光中走出来的艾楠,这个从上海来的女子他似曾相识———和他在京城认识的那些白领女性差不多,干净、文雅、漂亮,守着一份好职业战战兢兢,也为自己在人群中的地位暗自得意。她和她丈夫刘盛是一类人,从艺术的角度讲,摄影家对这类人毫无兴趣。不过艾楠是个例外,她身上总有种什么磁场让摄影家受吸引。但摄影家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在山里呆久了的缘故,是文明的气息触动了他罢了。

有喧闹声从疗养院里某个角落传来,是蕨妹子和那一群劫车者在饮酒作乐了。此次出击,他们一定又有可观的收获。刘盛和徐教授还没回来,他们是否也有收获了?古生物化石!艾楠想起刘盛说到它时眼中就有了和她谈恋爱时的光亮,好像他拥有了这宝贝就可以统治什么似的。

然而事实是,刘盛和徐教授在夜里10点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胡老二只身追杀黑熊去了,他俩下山时迷了路,能摸黑回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还多亏了徐教授的方位感,要是刘盛一人,不困在山上被野兽吃掉才怪。

“这都是一大团乌云让我们昏了头。”刘盛从水塘洗澡回来后,坐在床边对艾楠说。

刘盛说,乌云一罩,山里的光线就暗下来,空气里充满了雨腥味。突然,他和徐教授都看见山崖下出现了一座房子。徐教授说这雨倾下来非同小可,咱们先去那老百姓家里躲躲吧。他们绕下崖去,眼前是一堵长满青草的院墙,木门半掩着。他们走进院子,看见屋檐下坐着一个正在纺线的老太婆,用的是那种古老的手摇纺车。他们说明来意,老太婆搬出竹椅来让他们坐在檐下。这时,暴雨还真就下来了,周围的林木变成了一个“轰轰”作响的大音箱,让人说话也得提高声音才行。

老太婆对他们进山的目的总是听不明白,自顾自地说他们是进山挖虫草的,接着又说他们是收购山货的商人。旅游,旅游,刘盛反复解释,可老太婆对这个词汇完全不能理解。她说她儿子几天前上山顶一带挖虫草去了,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这时,阶沿的转弯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奶奶,我饿了。”

“还没天黑呢,怎么就饿了,你是饿死鬼投的生是不是?”老太婆恶狠狠地骂道。

刘盛转头一看,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她穿着红色碎花的小连衣裙,这不是麦子吗?

“这是你的小孙女是不是?”刘盛惊讶地问道。

老太婆冷冷地说:“这是我儿子从路上拾回来的娃娃。几天前,我儿子去雾杉坪买东西,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个赔钱货。我骂他昏了头,拾这个丫头回来干什么,我儿子说她怪可怜的,咱们省下一点玉米馍,不就养活她了吗。我儿子心软,没办法。”

刘盛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叫道:“麦子,你还认识我吗?”

小女孩摇摇头,然后突然从门槛上起来,转向跑进黑漆漆的屋里去了。

“你见到麦子了?”艾楠听刘盛讲完后大叫道,“你怎么不把她带到这里来?”

刘盛对艾楠的态度感到不解:“她不认识我呀。或者,她不是我们遇见的那个小女孩。”

“她怎么会不认识你,她是恨你!”艾楠气喘吁吁地说,“她坐上我们的车后你就没理过她,你这个人,太讨厌了!”

艾楠的急切和生气让刘盛莫名其妙。他说你别急,这孩子也许还真是一个鬼魂呢,那个纺线的老太婆也是鬼,她的院子啦房子啦根本就不存在!

刘盛说,山里的雨就像有人从高处泼下一盆水似的,说停就停了。他和徐教授出了院继续赶路,走了不久后徐教授发现他的水壶丢在老太婆那里了。本来,一个水壶丢了就算了,可教授说不行,非得回去找回来不可。原来这水壶是他老婆送他的,他老婆是个信佛的人,他临走时带的第一壶水,还是他老婆去寺庙里请和尚开了光的,说是可以保他平安。教授和他老婆结婚快四十年了,他们感情很好,教授坚决要找回水壶便是证明。

刘盛只好陪着教授去找水壶,然而,可怕的事发生了,他们原路走回去并且转了几个大圈,根本就没有什么院子和房子。太阳已经重新出来了,这山岭里除了岩石、荒草、蛇和鲜艳的菌子,连一棵玉米也无法种植,怎么会有人居住呢?

“你讲快点,水壶究竟找到没有?”艾楠已经无法忍耐,她的心在发紧,手臂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刘盛摇了摇头。他将艾楠拉到床边坐下,紧紧抱住她说:“艾楠,忘掉这个小女孩吧。我知道,自从三年前你做了引产之后,想到孩子、看到孩子你就有点恍惚。记得三年前你引产回家的那个晚上吧,客厅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玩具娃娃就让你差点精神崩溃。尽管我后来记起了是我去厕所后忘记了关客厅的灯,你却总是说这不是真的,是我们的孩子回家来了。艾楠,你得清醒一些,路上搭我们车的孩子确实让人害怕,你不能再想着她了……”

“睡觉吧。”艾楠不置可否地说。她一头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的样子。

“二愣子将老爸的墓碑送来了吗?”刘盛突然想起了和万老板的约定。

“什么墓碑,现在不说这些好不好?”艾楠大吼一声,然后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五章

13.天黑以后,坟地里燃起了烧冥钱的火光。刘盛是个孝子,他严格按照临出家门时老母亲的吩咐办事。母亲说,烧冥钱最好在天黑后进行,这时夜风吹来,你会看见纸灰越飞越高,这便是死去的人来接收冥钱了。若在白天,是没有这种效果的。刘盛当然不信这种说法,烧冥钱不过是祭奠死者的一种方式罢了,但是既然母亲吩咐了,自然应该照办才对。

冥钱燃烧的火苗舔着墓碑,可以看见上面刻着的文字———慈父刘全淼之墓。父亲五行缺水,所以有了这个三个水组合成在一起的名字。墓碑是二愣子在这天中午送来的,他是从山里走了几十里路背回这块墓碑的。刘盛给了他两块从城里带来的香皂,对他表示额外的感谢。可这个厚嘴唇的小子把香皂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还给了刘盛,因为他实在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艾楠没有和刘盛一起来玩冥钱。她病了,此刻正在房间里休息。从昨天夜里开始,艾楠就有些发烧,睡着了还说梦话。刘盛让她服了些感冒药,但效果不大。刘盛知道又是孩子的事让她受折磨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去小饭馆吃晚饭时,便将遇见的那个忽隐忽现的孩子的事对万老板讲了,他想他是个药材商,也许能给艾楠的病下点什么药。没想到,万老板却借此大谈起他要收购的人参来。他说你知道不,人参是会在地下走路的,所以挖药人如果发现了它,一定要用一根红线拴在它的茎叶上。否则,人参会从地下跑掉的。所以我们又把人参称为人参娃娃,它是有灵性的,凡是被人看见以后,它就会从地下跑掉。当然,用红线拴住以后,它就跑不掉了。

万老板用人参的事其实是打个比方给刘盛听,他说刘盛和艾楠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很可能是个精灵,如果下次再遇见她,一定用根红线拴在她的手婉上,这样,小女孩就不会忽隐忽现了。刘盛听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心里想,谁要你讲拴住这孩子的方法了,我只想不再见到她才好。可艾楠在旁边却听得十分认真,她说对的,医院的胚胎标本瓶上,好像就拴了红线的,红线下吊着标笺。刘盛知道她一定记错了,但又不便反驳。

吃了晚饭回到疗养院的房间,刘盛说要去坟上烧纸,艾楠便显出惊恐的样子说她去不了,头痛得厉害。这样,刘盛便一个人到了老爸的坟前。

纸灰果然不断被火苗抬起,像黑蝴蝶一样飞向夜空。刘盛一边烧纸,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老爸你就安息吧,我已经按你的愿望将你送回风动镇来了,这片坟地里葬着的都是903信箱的职工,是你的伙伴,你不会孤单了。

其实,刘盛对老爸一直有着某种陌生感。小时候,在汇款单的汇款人格子里看见“刘全淼”这个名字时,他曾努力将这个名字与爸爸的概念联系起来。因为老爸离开上海的家奔赴三线建设重地时,刘盛才1岁多,母亲带着他留在家中,这种分居的格局一晃就是三十来年。这之中,除了每隔一年老爸会回来探亲住上一段时间外,最频繁的接触便是每月一次的汇款单了。母亲是家庭妇女,老爸供养着全家。不过,刘盛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作为军工企业职工的家属,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都受到邻居的羡慕。这种好运结束于20世纪80年代,不知不觉中,刘盛提起远在山中的父亲不再有骄傲的感觉了。

当时刘盛正在读大学,母亲开始为家庭支出犯愁,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开始投向那些敢于做生意的人们。大二那年,母亲一场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刘盛一咬牙开始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挣钱。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刘盛心里仍有凄凉感。

墓碑前的火光越来越亮,天已经很黑了,不远处的疗养院的房子变成黑乎乎的一片。刘盛将最后几张纸钱放进火中,然后站起来伸了伸腰。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向他走来。

“哟,真是个孝子,还得磕几个头才对。”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走近了才看清,这是蕨妹子。以前听万老板讲过,今天在小饭馆吃饭时才第一次见到。她20多岁穿着花布裤子。白色小衫,典型的山妹子打扮。当时,她正和几个山里的汉子从小饭馆往外抬啤酒,一共有七八箱吧,她说公路被滑坡堵住了,送货的车一时来不了,先把这些酒全买下来拿回房里去,以免被另外的人喝光了。她傲慢地扫了刘盛他们一眼,那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刘盛、摄影家和徐教授几个人休得与她竞争。其实,谁与她争夺了?刘盛他们几个除摄影家外,都是没有酒瘾的人。好在摄影家与蕨妹子显得很熟,他抹了下络腮胡说,啤酒都拿走可以,白酒给我留两瓶吧。蕨妹子笑了,说要喝酒到我们房里来喝,免费招待,我们就喜欢热闹。

此时,一定是坟地里的火光引起了蕨妹子的兴趣,她来干什么呢?刘盛在黑暗中望着她一双发亮的眼睛说:“你来做什么?这坟地里可不是好玩的。”刘盛本来还想问他们这次去山那边扒火车收获如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怕这样问暴露了自己知道他们的底细。

“啊,坟地前有什么可怕的。”蕨妹子声音清脆,“我是来告诉你,小心盗墓的,你给老爸的坟里葬了些什么东西?”

“有人盗墓?”刘盛有些吃惊地问。

“那还用说。”蕨妹子望了一眼正在燃尽的纸钱堆,“我妈的坟就曾经被盗过,她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镯子被人取走了。”

“可我葬的是老爸的骨灰。”刘盛说,“除了骨灰盒,坟里什么也没有。”

“哦,那就可以放心了。”

蕨妹子说她妈是在她16岁那年死去的,已去世七年了。她妈死时她正跟着马戏团游荡在千里之外,回家后只看见了她妈的坟堆,并且坟已被盗过了,她妈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被盗走。这只镯子她从小就熟悉,她妈去山坡上种玉米时都戴着它,这使她看上去很像是古代的女子。人们都说她妈很漂亮,尽管没有好衣服穿,但她妈穿什么都好看。她妈死时还不到40岁,那年夏天热得要命,有天夜里又起了大风,山上吹断了不少树,她妈夜里起来去看玉米地,天亮时就染上了热病,山民说热病加邪风,人就没救了。蕨妹子还说她妈不是她亲妈,她是捡来的孩子。她妈当时还是个姑娘,姓金,人称金妹子。金妹子看她可怜便将她从路边抱回家养大。可是,16岁那年,她要跟马戏团远走高飞时,她妈又对她说,她是私生子,她就是她亲妈。可是她不说她爸的情况,这让蕨妹子很糊涂。她妈说这是真的,生她时,就是镇东头那个丁老太婆接的生。

“丁老太婆?”刘盛瞪大了眼睛,“就是那个死了三年也不腐烂的老婆子?”

蕨妹子说正是这个人。她后来去问过她,可丁老太婆并不明确回答她,只是说,你妈是个苦命人,你要常到坟上去烧点纸,敬点香。不过,老太婆肯定是个大好人,她死而不腐,这里的人都说她是菩萨,不能去动她,更不能葬。她睡在屋里,可以保佑这一带的人都平安。

刘盛突然想到了他取得了老太婆的头发,这会不会冒犯了菩萨呢?虽然他并不相信老太婆是个神人,但民间信奉的东西,还是应该不触犯为好。幸好是胡老二去干的这件事,刘盛想,如果受惩罚,胡老二应该在先,如果他哪天也被黑熊咬死,或者在山中坠了崖,这就应验了。那他自己就赶快将头发送回老太婆床边去,再烧点香,磕几个头来恕罪。这个想法搞得刘盛心烦意乱,一直到半夜时想到丁老太婆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好人,那么用她的头发来治愈胡老大儿子的痴呆症,这不会让她怪罪的。这样想着刘盛才安了心。

可当时在坟地里,蕨妹子一定看出了他的不安。蕨妹子问,你冷吗?你身上好像有点发抖。看你长得高高大大的,其实身体并不好是不是?你看我们山里人,再瘦的身架也可以爬几道坎不喘气的。

刘盛和蕨妹子一道走回疗养院,在倒塌的围墙边遇见了正在望星空的徐教授。看着这一对从坟地那边走来的男女,徐教授略微有点吃惊。

“教授,又在看有没有小行星会撞地球了?”蕨妹子抢先问道,声音里带着嬉戏的味道。看来,徐教授和蕨妹子也早已熟识,蕨妹子一定听他讲过小行星撞地球后山崩地裂埋下所有生物并形成化石的事故。

徐教授笑了起来,他头上的银发在星光下依稀可辨。他说小行星肯定会再次撞来,只是我们的生命短如疾光,怕是看不见这种壮观的了。

艾楠在说梦话,但只在喉咙里嘟哝着,刘盛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自然也无法推测她做了什么梦。他在暗黑中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仍然有点发烧,这使刘盛感到内疚,他认为是他进山去了两天,艾楠独自留在风动镇才着了凉的。也许她夜深了才去水塘洗澡,这里的风确实有点邪,不论白天多热,夜里的风有时会让人的骨头发凉。刘盛想暂时不能进山找化石了,等艾楠感冒好了后,下次带着她一起进山去才行。总之要在这里等着公路疏通,这段难得一闲的日子一定得好好度过。

艾楠向内侧睡着,刘盛从背后抱住她。结婚五年了,他们在一起亲热的时候真是太少。感情没有问题,一切仅仅因为他俩的工作都太忙、太累。有时他俩兴致勃勃地洗完澡上了床,艾楠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的手下有几十个业务员,总有人会在深夜打来电话,或者谈工作中的障碍,或者询问明天的事情。放下电话后,艾楠会打一个深深的呵欠,让刘盛感到自己也困了。于是,赶快倒头睡下,关灯后艾楠还会问上一句,闹钟调好了吗,刘盛说调好了的,早晨6点,没问题。有时候,艾楠有了好心情,可是刘盛又刚好要定夺公司的一个企划案,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大叠资料工作到深夜,推开卧室门时看见艾楠早已睡熟。

这就是令人羡慕的公司白领的生活,刘盛有时想,他们真是比普通打工者委屈多了,别人走出公司后可以万事不管,喝茶聊天喝酒聚友看电视看影碟或者夫妻早早上床亲热,而他和艾楠却变成了公司的机器日夜运转。艾楠还好,升上了地区经理的职位,而他守着一个部门主任的位置五年来就没有变过,副总经理换了两次都没轮上他,这使得他的收入至今只有艾楠的半数,真是没有面子。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辛劳换回了跃层式住宅和两部车,在老同学聚会时可以排名居前。然而,现在在职务和收入上的排名居前并不能保证今后不变,艾楠常紧张地说,我们可一点儿也不能松懈,人生好比一场马拉松比赛,说不准什么时候别人就赶上来了。

刘盛想得心烦意乱,又听见艾楠在说梦话,还轻轻地叫了一声。他怕她的噩梦,便拍拍她的背叫醒了她。

艾楠醒了,惊恐地翻过身说:“麦子进屋来了,她还吃我的奶。”

刘盛开了灯,看着艾楠睡意惺忪的眼睛说:“你做的什么梦呀?”

艾楠说她梦见一个小女孩从门外的芭蕉树下走进屋来,仰着脸叫她“妈妈”,她认出这个小女孩正是麦子。她看出麦子饿极了,便解开衣服给她喂奶,麦子贪婪地吸吮着,突然用牙齿咬了她一下,她觉得刺痛,便叫出了声。

荒唐。刘盛说她做的这个梦很荒唐。况且3岁多的小女孩也不用吃奶的。艾楠说麦子在路上搭上他们的车后,坐在她的怀里时,就用小手在她胸前的衣扣上拨弄着,不知不觉还解开了她的一颗扣子。艾楠说可能是这个印象留下后才会做今晚这个梦。

“不过,这里还真有点痛呢。”艾楠说着说着突然用手摸着胸部,她怔住了,她的胸部真的有了感觉。

艾楠扒开睡衣,两个丰满的乳房暴露在灯光下。“你看,这里怎么有个牙印?”艾楠的声音有点发抖。

刘盛凑过脸去细看,左边的乳头旁边,真的有一个牙印。

“我在梦中都感觉到痛了。”艾楠惊恐地说,“她吸着吸着就咬了我一口!”

这不可能。刘盛坚定地说不可能,你睡着了我可是醒着的,我从背后抱着你的,没有什么小女孩进屋来。也许,这不是牙印,是你洗澡时自己的指甲划伤了它。

“是吗?”艾楠仿佛更愿意相信刘盛的说法,这样她才能够脱离恐惧。“真是我的指甲划伤的吗?”艾楠低下头,再次看着乳头旁边那个小小的红印。

刘盛肯定的回答让艾楠释然,不过她要刘盛去检查一下房门,因为她梦中看见麦子是从院子里的芭蕉树后面闪出来,径直走来推开房门来到她身边的。刘盛为了让她放心,下床去检查了一遍房门,反锁得死死的,没有任何问题。艾楠舒了一口气,他们关灯继续睡觉。

也许是为了避免噩梦吧,艾楠主动地拥着刘盛入眠。刘盛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用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乳头说:“你一定是想我了,所以做梦时这里才会有感觉。”艾楠笑了,说你别自作多情。听见艾楠轻松的声音,刘盛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俯下头去,将脸贴在艾楠的胸部。

艾楠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觉到刘盛的嘴唇和舌头搞得她的胸部痒痒的。她嘘了一口气,轻轻地抱住他的头。她记起了第一次和刘盛做爱时,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她大学毕业后不久,还在保险公司作推销员,认识刘盛之后,两人很快坠入情网。刘盛当时已拥有了一处小户型的单身公寓,第一次做爱就发生在那里。结婚后刘盛常常回忆起那次做爱,他说艾楠的疯狂让他吃惊。艾楠心里明白,刘盛回忆那事是想指责她婚后就冷淡了,其实,不是她不想,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有女伴给她出主意说,到夜里就将手机关闭,座机摘掉,这样才有两个人的空间,可艾楠不能那样做,毕竟,影响了工作也就影响了自己的业绩。一年二十多万的收入呀,不辛苦一点行吗?已有她认识的朋友住进了别墅,她得尽快赶上去才行。趁着年轻,累一点没什么,要是现在不努力,被别人抛下之后,再想赶上去就很难了。

此时,刘盛的手已经在爱抚她的敏感处,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将刘盛埋在她胸前的头抱得更紧了。就在刘盛要压到她的身体上来时,一股气味突然飘进了她鼻孔,这气味是从他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

“你没洗头吗?”艾楠说,“怎么有种气味?”

“我每天都去水塘洗头洗澡,怎么会有气味?”刘盛说,“也许,我天黑后去给老爸烧了纸钱,你心里犯疑吧。”

“不,真是有种气味,像是进医院后闻到的那种。”

“你又来了。”刘盛不高兴地翻身仰躺着,“什么医院,我不过就是在那里打过工嘛,还守过太平间,这没有什么羞耻的。你听说过吗,去日本的留学生还背过死人挣钱的。我知道了,你就是忘不了我的那段经历。”

那是刘盛读大二时发生的事。时代变了,父亲寄回家的钱一下子显得微不足道,母亲又患了一场重病,刘盛只得边读书边打工。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介绍他进医院作零工,搬药箱推病人什么都干。后来,守太平间的老头回老家奔丧,他便去临时守了两个月太平间。他本来是绝对不愿意干这事的,可报酬太高了,是干零工的两倍,他狠了狠心接下这活。和艾楠结婚后,他有一次偶然谈起了这段经历,没想到给她心里留下了病根,夜里同床时有时会突然说他身上或者头发上有气味,一边说一边还显出很害怕的样子。

“你这是洁癖,变态!”刘盛突然发了火,跳下床在屋里跺着脚,“你嫌弃我就明说,你认为我没能力撑起这个家也可以明说,别老念什么气味不气味的。”

“谁嫌弃你了。”艾楠被他的发火吓坏了,“我从没有那个意思,我要闻到那个气味,自己也没有办法。”

“好,我离你远一点不就行了。”刘盛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拉开房门,端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门外去。

半夜时分,四合院里黑乎乎的,两棵芭蕉树像张牙舞爪的巨人立在院子里。奇怪的是,人在愤怒时什么也不怕了。直到一阵夜风吹来,芭蕉树发出一阵奇怪的响声才使刘盛清醒过来。他开始以为是树叶碰撞的声音,但越听越不对头,分明是有人在走动。

刘盛进屋拿到了手电筒,一道强光射向了芭蕉树。树叶在光中动荡着,没见什么异样。也许是自己的幻觉吧,毕竟艾楠讲了她梦中看见小女孩从芭蕉树后走出来,自己也就疑神疑鬼了。为了让心里彻底踏实,刘盛打着手电一直走到了芭蕉树下。突然,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地上出现,刘盛弯腰一看,是一只小孩的鞋子,一只用手工做成的红布鞋,谁将这鞋子丢在这里呢?

刘盛突然感到心里发紧,他转身跑进屋里,“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对着满脸惶恐的艾楠说,你的梦没做错,真有小女孩出现过。说完便坐到床边和艾楠紧紧地拥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对抗住夜半的幽灵。

艾楠又看见了那间做引产术的手术室,吊在半空中的灯和屋顶在旋转,酒精味和血腥味呛在她的鼻孔中。我的孩子,她要走了,她在我的身体中血肉相连已经一百二十多天,她等待着来到这个世界,她要吸着我的奶汁一天天长大,我的乳房已经有胀感了……这孩子,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我的腹部扁平下去,我开着车上班,风吹着我的头发,没人知道我是个有罪恶的女人。今夜,这孩子来找我了,谁给她取了“麦子”这个名字呢?她恨我,她咬痛了我的乳房,如果我不醒来,她会将小嘴往上移动,一口咬住我的咽喉吗?

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都轰然崩溃的恐怖之夜。没有房间,没有疗养院的四合院,没有风动镇,它的空荡如断臂人的衣袖,艾楠一走进这衣袖中便从此无路可逃。此刻,她倒在床上将头埋在刘盛的怀中,她感觉如躺在旷野中一样孤独无助。

“刘盛,我怕。”艾楠呜咽着说,“我们的孩子,她为什么要把鞋子脱在外边的树下呢?她要赤着脚才能走进我的梦中吗?”

刘盛紧紧地抱着艾楠,他感到她的身子在发抖,他无法安慰她,他从不知道鬼魂是什么东西,守在太平间时他看过死人僵硬的面容也从未想过这是否就是鬼魂的形象。而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她有魂灵吗?他轻轻拍着艾楠的背,无法用语言劝说或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为什么要咬我呀?”艾楠头发散乱地坐了起来,一把脱掉睡衣,仔细地辨认着左边乳头旁边的那个红印。“刘盛,我们该怎么办呀?”艾楠将脸贴在刘盛的胸脯上,刘盛的皮肤感到了她的泪水。

刘盛是第一次看见艾楠这副可怜无助的样子,他的心动了一下,他看见一个强壮的丈夫正将一个眼泪汪汪柔弱无骨的妻子抱在怀中,而她全身赤裸,两个红枣似的乳头楚楚动人。

刘盛开始疯狂地抚摸她,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艾楠,别怕,别怕,梦都是假的,没有什么孩子来过……”

“她来过,她光着脚走进来的,我们的孩子……”艾楠闭着眼梦呓似的喃喃道,像一条半死的鱼在水中吐着气泡。

刘盛已进入了她的身体。夜半的房间有如魔鬼设下的山洞,身体的碰撞声和艾楠的喃喃声属于现实和梦幻两个不同的空间。当艾楠清醒过来欲推开他时,刘盛有些粗暴地压住了她的手,急促地说:“别动,别动。”

出乎刘盛的意外,艾楠果然不动了。也许是她因恐惧而有气无力,也许是她沉入虚幻的水中还未爬上陆地,也许是她因放弃了孩子后突然想放弃一切,……总之,她试图挣扎了一下后便不再动弹。

“孩子,我们的孩子……”艾楠闭着眼自言自语,“损失太大了,这是为什么呀?”

“你实在想要,回家后去医院将环取出来不就行了。”刘盛停下了身体动作,望着艾楠的脸说。三年前引产之后,艾楠便在子宫里放了节育环,她说在没决定要孩子之前,这样可以绝对避免出事而影响上班。

“不,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她咬痛了我的乳头……”艾楠用手轻抚着乳头。刘盛望着她的手,一阵冲动使他恢复了身体动作。这是一场毫无抵抗的进攻,刘盛趁势将她的身体翻了一个面,让她屈腿趴在床上。艾楠试图想直起腰来,刘盛伸手压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将脸贴在床单上。这种进攻方式让刘盛热血沸腾,他一边要着她,一边看着她的臂部想,这就是那个骄傲的白领丽人吗?这就是那个在夜里打着电话对躺在床上的他视而不见的女人吗?眼前这个又大又白的屁股和任何下贱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和那个穿着花布裤子臂部丰满的蕨妹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天刚黑的时候,这个山妹子到坟地里来看他烧冥钱,他们在黑暗中一同走回疗养院时,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臂部。他回到房间后睡在了艾楠身边,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身体,她拨开他的手时显得有些烦躁,这一刻,刘盛深深感到作为丈夫和男人的失败。

艾楠呻吟了一声,好像有疼痛的感觉,刘盛的兴奋度一下子提高了许多,他一边抚摸着她的腰背和臂部,一边猛烈地进攻着她的身体,他想像着奴隶受鞭打时是否也有某种快感。他的眼前还闪过了他所在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那个胖老头儿在沙发上干他的女秘书,是否也是要显示他对这个世界的完胜?

这个夜晚的刘盛变成了一头野兽,因回到山林而欢欣鼓舞。在他眼里,那个穿着西服套裙手捧文件夹的艾楠消失了,她的职业装休闲装等等表示社会身份的服饰仿佛被撕成了条条碎片抛向夜空,只剩下一个屈辱的裸体;她的优雅姿态消失了,包括打电话关车门时呈现出的好看的动作,到此刻都变成了床上这个丑陋的姿势;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客户,保险单也消失了,她其实是一个只能侍候丈夫的俗女人。与此同时,包围着刘盛自己的众多不快也消失了,包括进出公司的打卡计时、面对董事长总经理的毕恭毕敬,以及对外争取咨询客户时的奴颜婢膝。他其实是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他已38岁了,早就该是一个成功的征服者而不是一个对内对外唯唯诺诺的小男人。

“啊———”刘盛像狼一样叫着在艾楠体内达到了高潮。结婚五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夜这样满意过。他甚至希望被山体滑坡堵住了的公路永不疏通,留在山中就这样过日子未必是件坏事。或者,等他和徐教授一起找到了古生物化石后公路再疏通,这样回去后他和艾楠都可以不再像工蜂一样辛劳了,如果那些化石真能换几百万元的话。

艾楠光着身子侧躺着一动不动像是极度虚弱的样子。刘盛突然莫名地想到,她会死吗?他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梦,艾楠躺在车祸现场的死人堆里。如果这样的话,他将独自驾着车回到家中,那座跃式住宅会显得特别的空荡。还有,艾楠买下的150万元保险赔偿怎样安排呢?刘盛心里一惊,为这莫名其妙的一闪念思绪吓住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怎么能这样想呢?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得好死!他爱艾楠,七年多前见到她时便一见钟情,她的那身优雅的职业装衬出的身段和气质让他夜不能寐。

“艾楠。”刘盛伏过身去叫道。

艾楠转过身来,脸色绯红,有点羞怯的样子。“你从没这样好过。”她说,同时用手摸了摸他的脸,“你累了吗?”她的声音充满爱意。

刘盛被她的反响惊呆了。天哪,她没觉察到他的粗暴和敌意吗?人幸好看不见相互的心思,夫妻也这样,要是看见了内心里出现过的东西,非得有杀人或者自杀出现不可。

“我爱你。”刘盛伸手抱住艾楠。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并且为刚才的状态自责得想哭。

“你以前不这样。”艾楠柔声说道。

是的,这样疯狂地做爱还是在婚前有过。结婚后不但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亲热时也是例行公事般的草草了事。这怪他刘盛吗?早晨6点钟闹钟的铃声就会无情地响起,双方能放得开吗?每周的双休日对艾楠来说几乎就不存在,这样的日子正是她登门拜访客户联络感情的时候,要做出她那样的业绩,很多人首先吃不了她那种苦。

“我爱你。”刘盛再次答非所问地说道,“快睡吧,天就要亮了。”

刘盛自己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但很快就被艾楠推醒了。

“你不要睡着,我怕。”艾楠说,“如果我们都睡着了,那个孩子还会来咬我的乳头的。我觉得她再来还会咬我的咽喉。如果那样,我还未醒来便已经死了。”

“你别瞎想了。”刘盛困倦地说,“没听说过做梦会死人的。至于外面树下的那只鞋子,说不定明早起来它已经不见了,这就证明是我的幻觉。”

“但愿如此。”艾楠说,“你把我抱紧点,贴着我的胸脯,不让那孩子钻进来。”

两人不再出声。夜色在疗养院迷宫式的四合院里渐渐变淡,风动镇上的屋檐也在黎明中显出了狰狞的轮廓。

将近中午,刘盛和艾楠醒来后走出房门,刺眼的阳光已经从树叶中落在院子里,那只让人心惊肉跳的小红鞋赫然在目,它匍匐在芭蕉树下,像是一件秘而不宣的遗物。第六章

16.摄影家蓝墨收到了蕨妹子请他今晚过去喝酒的邀请,这意味着疗养院南面的院子里又有一场酒气熏天的盛会了,这伙人每次从铁路上满载而归后总要搞一次聚会。蕨妹子是闯荡过江湖的人了,对摄影家、徐教授这样的外来人不但不拒斥,并且一见如故,喝酒时总要请他们凑热闹。当然,在风动镇这样的地方,要请人喝酒除了他们也没有人可请了。村东头有十多户老实巴交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这些人将视这种聚会为罪恶。唯一的一个汉子是胡老二,但他年复一年地在追踪那头咬死过他妻子的黑熊,对这种中了邪的人蕨妹子认为离他远一点为好。药材商万老板和他的侄儿二愣子倒是酒会上的常客,但万老板关于寻找百年人参的故事蕨妹子他们已经听腻了,要他讲出新鲜一点的事情恐怕已是奢望。这样,在风动镇已呆了好几个月的摄影家和徐教授成了酒会上最受欢迎的人,他们讲出的新鲜事和蕨妹子讲马戏团或者扒火车的事一样,都令对方瞠目结舌。

蕨妹子是让她手下的小伙计石头来通知摄影家的,还说一定要请新来的刘盛和艾楠一同过去。石头是一个16岁的山中少年,还未发育得太好,身体单调得像根豆芽。他还怕生人,语言也少得像一个哑巴。他站在摄影家的房间门口,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蕨妹子的意思转达清楚。

本来,在风动镇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摄影家认为离开了酒和人的聚会,呆在这里会让荒凉伤了你的心。然而,奇怪的是,摄影家这次对聚会的反响并不热烈。这是因为他正在构思着一幅足以惊世的摄影作品,艺术创造的火焰正烧着他的内心,他做梦都看见那幅将要完成的作品———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躺在床上,她已死去三年而不腐。揭开盖着她的大红被子,脱掉她身上那些已经像树叶般枯朽的衣裳,一具新鲜的木乃伊出现在画面上。这是一具难得的女性遗体,80多年的时光将她压塌成骷髅模样,她的眼睛已成为黑洞,里面收藏着她母亲和外婆的影子。据说她外婆死于120年前风动镇的那场大风,天上的马队踩塌了镇上的房子,外婆被埋在了废墟中。现在,她眼中的这些影子都藏到了任何人看不见的黑暗中,但是,摄影镜头会抓出这些东西来,她深陷的眼眶,发黑的额头,失去光泽的白发和因嘴唇萎缩后露出的牙齿,这幅画面正是人生的真相。她的四肢已经干枯如柴棍,生育过子女的腹部已经蒸发掉了全部的血和水分,像塌陷的沙漠,周围是岩石般突起的骨盆……这可是神赐的创作素材,他想到拍摄这幅作品便夜不能寝。并且,摄影家更大的创造性在于,他将安排一个年轻的,鲜活的裸女与这个老太婆并排睡在一起,这幅暂定名叫《生命》的摄影作品有可能使摄影家攀上与神对话的阶梯。这种时候,喝酒聚会对他来说已是消耗夜晚的俗事。

但是,摄影家还是将聚会的消息告诉了住在隔壁的徐教授。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在拿着放大镜看他的宝贝化石,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化石中的那尾小鱼,仿佛要看出上亿年前海水的颜色。

接下来,摄影家去隔壁院子里通知刘盛和艾楠,想来他们第一次参加与蕨妹子的聚会会很新鲜而刺激。他来到这个荒凉的四合院里,举手敲门时心里有点发跳,这都是因为艾楠的原因。本来,对这对从上海远道而来的年轻夫妇,他是可以从容相处的,他们知书识礼,优雅不俗,并且有很高的薪金收入维持着体面的生活,这使他们与人相处时显得大度而从容。但是,自从摄影家在心里选定艾楠作他惊世作品的模特儿后,见到这对夫妇时他就显得不自在。试想,如果刘盛知道了摄影家要艾楠脱衣服睡到那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身边去,不将他的数码相机尼康相机及各式各样镜头统统砸扁才怪。再说,他怎么开口邀请艾楠参加这一艰巨的创作呢?她会接受吗?摄影家完全没有把握,他首先得增加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并多作沟通才行。

摄影家之所以选定艾楠为合作对象,除了在风动镇这个地方她是唯一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女人外,还因为她的身形特别适合镜头表现。30岁的女人没有青春少女的单薄,她丰盈的生命力能鲜明地表现出画面的主题。虽说她的瓜子脸型略显文雅了一点,但性感的嘴唇却暗含着某种野性。她的曲线对画面动感的形成没有问题,胸部和臀部都异常丰满,腰肢柔韧,双腿修长,这些特征在她穿T恤衫牛仔裤时都显露无遗。

摄影家敲了敲刘盛和艾楠的房门,没人应答。他推门一看,原来这两人都出去了,只有一只小红布鞋在屋角。就是这只鞋子吓得这对夫妇魂不守舍,摄影家和徐教授今天上午被他们叫过来时,共同对着这只鞋子在芭蕉树下分析了许久。最后徐教授说,先把这鞋子保存下来,等再次发现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后,看她是否还有另一只同样的鞋子事情就清楚了。徐教授说他和刘盛在山中遇见过这个小女孩,坐在门槛上不说话,给人有点灵异的感觉。但徐教授否认了鬼魂之说,虽然对小女孩忽隐忽现和艾楠在梦中被咬的怪事他也无法解释,但要承认灵异的存在对一个学者来说也是无法接受的事。
 

叫麦子的小女孩

 

摄影家对此事的看法与教授不同,他认为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自始至终仅仅是艾楠的一个梦,她将这个梦看成事实后感染了刘盛,也感染了和刘盛一同进山去找化石的徐教授,以至于大家都产生了幻觉,看见那个小女孩一会儿在公路上搭车,一会儿又出现在深山院落。这是幻觉,摄影家说,有一次他远远地拍摄过一个种玉米的老人,可是再看照片时并没有人,画面上只有几株树和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幻觉是可以骗人的,摄影家说,但它骗不过相机镜头,现代的光学仪器看见的才是真实的。他建议艾楠如果再看见小女孩时立即叫他,让他用相机来“咔嚓”一声作出鉴定。只是,对于这只小红布鞋他和教授一样无法解释。他用相机拍下了它,照片显示这只鞋子确实存在。不过,这也说明这只鞋子并无灵异之处,只是人间凡物而已,先保留下来再说。

此刻是下午三点多钟,刘盛和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摄影家七弯八拐地穿过一些长满荒草的四合院,走出了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他站在倒塌了的围墙边望着远处,静默的树林和疯长的茅草透出寂寞中的生机,一大片斜坡如大山伸出的脚背,而风动镇就是从这脚背上滚落下来的人间遗迹。7月的阳光有点烤人,摄影家返回了疗养院,在一处石阶上扭了一下脚踝,他用手揉了揉,还是有点痛。他继续穿过一处荒凉的四合院往里走,突然,从侧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原来,摄影家要找的刘盛和艾楠正在这间房子里。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废弃的锅炉和落在地上的铁锈,想来这就是疗养院以前的锅炉房了。刘盛对找到这里来的摄影家说,他们正在各个院落里寻找小女孩的踪迹。艾楠说,她有种预感,小女孩或许就在某个四合院的房子里。摄影家听后抖动着络腮胡哈哈大笑,说这怎么可能,一个小女孩躲在这里怎么生存?你们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去参加蕨妹子他们的聚会轻松轻松。

当然,事实很快证明摄影家低估了艾楠的预感,因为在锅炉房的门上,清清楚楚的留着一个小孩子的手印。门上积满灰尘,一个小手印留在上面,像是推门而入时留下的。摄影家伸手比较了一下,那手印不及自己的手掌一半大,显然推门的是一个很小的孩子。

摄影家的第一个反应是,用相机拍下它。他就要回房去取相机,迈步时发觉刚才扭伤的脚踝还一直在痛,他开玩笑说该不是小鬼在绊我吧?艾楠的脸色很紧张,刘盛便主动提出替摄影家去取相机。

刘盛走了,摄影家和艾楠站在锅炉房的门口,望着门上的小手印发愣。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隔着七八个四合院,是那个穿着小红鞋的小女孩跑到这里来过吗?

艾楠的神色仍很紧张,还不时回头望望,仿佛另外废弃的房子里随时会有什么动静似的。她穿着牛仔短裤,露出两条好看的长腿,上身是一件绷得紧紧的白色T恤。摄影家想夸赞她的身材,并劝她在这里留下一些照片会挺有意义的。但是,在此刻的气氛中,说这些话会显得不合时宜,摄影家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蓝墨,你再不能认为这些是幻觉了。”艾楠望着摄影家说,“我希望这孩子现身出来,我会爱她的,我会给她讲她并没有被抛弃……”

暮色从山中的暗黑处涌出来,将坐落着风动镇的整个山谷搞得雾气沉沉。刘盛和艾楠正向疗养院的南边走去,摄影家和徐教授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摄影家不断回头招呼道,快跟上,不然你们会迷路的。

疗养院分成南北两个大的区域,中间隔着一片山坡,有荒草和树林。艾楠穿着白色长裙,V形领的紫色上衣,像是去参加派对似的。可是这里不是上海,当她跟着刘盛他们穿过南边那些同样荒凉的四合院,走进一间大房子的时候,她有些后悔来参加这样的聚会。

扑进鼻孔的首先是男人的烟草味和汗味。昏黄的灯光下,七八个汉子正围在一张桌旁打牌———有的在出牌,有的站在旁边吼叫。他们全都光着上身,下面穿着宽大的青布裤子。看见来客人了,一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汉子迎了上来,双手抱拳说,欢迎欢迎!说完还分别在摄影家和徐教授的肩上拍拍,显出很熟识的样子。然后他和刘盛握了握手说:“我叫黑娃,在小饭馆我见过你和尊夫人一面,还没招呼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认识了,以后有事只管吩咐。”说完后他还向艾楠点了一下头。他脸部瘦削,但手臂和胸上却凸起着肌肉疙瘩,像一头公牛。

这时,蕨妹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刘盛抬眼看她时差点没认出来。她穿着一件吊带式的红色长裙,露出小半个胸脯,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载着一对很夸张的大耳环。这就是那个野性十足的山妹子吗?她的这身装束显然是扒火车得来的战利品。至于她敢于这样穿,一定是来自她在马戏团时走南闯北的经历和天性的浪漫,这使她与山里人的概念相去甚远。

蕨妹子同样是双手抱拳招呼他们,然后向屋里吼道:“还不赶快把牌收起来,不然我给你们把牌甩到墙外边去。开晚会了,幺哥,你的二胡还没调好弦么?快点儿,等会儿烤羊上来了,你想露一手也没人听了。”

蕨妹子接着将屋里的汉子们逐一介绍给刘盛和艾楠。黑娃、幺哥、大葱、长腿、熊哥、老三、石头。艾楠两眼发花,除了那个叫石头的是一个少年能一眼记住外,其余的谁是谁混成一团,一下子很难让人记得清楚。

琴声响起来了,是二胡独奏的《江河水》,蕨妹子站在艾楠旁边说,幺哥是马戏团的琴师,跟着她和黑娃一起跑出来的。她说她被人贩子从风动镇骗走时才16岁,说是出去可挣很多钱,没想到进马戏团竟成了奴隶。她想逃跑被发觉后,一到晚上他们就将铁链拴在她的脚上。她屈服了,她不会驯兽,他们就让她上台去跳舞,团里有一个舞蹈如风的女人,她说蕨妹子灵性很好,各种舞蹈一学就会。同时,她还做飞刀的人靶。甩飞刀的就是黑娃。她两手平伸地靠在门板上,黑娃手中的尖刀一把把向她飞来,插在她身体周围的门板上。蕨妹子说她开始吓得半死,后来习惯了,看见一道道白光飞来时眼皮也不会眨一下。这种生涯转眼过去了六百多天,她和已经爱上她的黑娃还有黑娃的琴师朋友一起逃了出来。

《江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凄婉地流淌。琴师幺哥垂着眼皮,仿佛他自己已成为这首乐曲的主人瞎子阿炳的朋友。光着上身的汉子们有的蹲在墙角抽烟,有的在桌旁忙碌着摆放杯盘碗盏。这间大房子可能是疗养院以前的会议室,四面墙都装着松木壁板,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已经歪斜,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地上是红漆地板,但红漆已经斑驳。人走在上面发出“咚咚”的空响声。

万老板和二愣子抬着一头已经烤熟的羊走进来,吃力的将烤羊放在屋中间的大桌子上,屋里顿时弥漫着一阵诱人的肉香。汉子们发出“呜呜”的欢叫声,蕨妹子招呼大家入座。黑娃将几把亮晃晃的尖刀“咣当”一声扔在烤羊旁边,对着刘盛他们这边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们还没尝过这种生活吧。”

这是一顿昏天黑地的晚餐。蕨妹子和男人们一起喝高粱酒,是天脊山上一户山民自酿的,从瓦罐里往碗里倾倒时便溅起阵阵酒香,连在座中年龄最大的徐教授也不能自持,一碗酒还未喝完便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李白的《将进酒》来。刘盛更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在黑娃和蕨妹子的轮番敬酒中来者不拒,仿佛要把结婚五年来克制了酒瘾一夜满足。至于摄影家,早和那些光着上身的汉子们猜拳行令搅成一团了。可是后来他对艾楠说,其实他喝得不多,他只是喜欢这种气氛,天地万物,酒神在上,这是一种艺术境界。

艾楠坚持只能喝一点啤酒,蕨妹子便叫石头去墙边的纸箱中拎了几瓶过来。石头给艾楠倒酒时手不停地抖,艾楠接过酒瓶来说我自己倒吧。石头站在艾楠旁边竟红了脸,幸好满桌的人都是红脸关公,没人注意到这个少年的羞怯。

万老板从桌子对面过来给刘盛敬酒,这个干瘦的药材商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说刘盛是城里来的官员,刘盛慌忙辩解,万老板说不管怎么看你的长相像是当官的。说完,他将刘盛带到门外说话去了。艾楠好奇地跟了出去,眼观六路的摄影家也跟着她出来了。

万老板说,那个死去三年而不腐的丁老太婆显灵了。天刚黑时,他和二愣子正在镇上的小饭馆里烤羊,村东头的曾大嫂慌慌张张地跑来向他讨要一点避邪的药。曾大嫂三十多岁,丈夫到新疆做工去了,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家,最小的女孩还是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她说这婴儿从天黑起就哭个不停。她以为她饿了,便解开衣服给她喂奶,可她含着奶头还是哭。曾大嫂便抱着她到屋外溜达。一抬头,便看见对面坡上丁老太婆的房子有些异样,在刚刚落下来的夜色中,那房子的木格窗户上映满红光,像是屋里着了火一样。但是,肯定不是火,因为没有火舌和烟子出来。曾大嫂对着那房子愣愣地望了许久,怀里的婴儿也不哭了。曾大嫂接着给她喂奶,没想到被这孩子咬了一口。这孩子才刚有几颗乳牙怎么就会咬人?曾大嫂认为是中了对面房子传来的邪气。她便跑来找药材商想讨点什么解邪的药。

艾楠一听这事脸色就变了,仿佛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刘盛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略带醉意地望着万老板,不明白他为何对他讲这件事,万老板看出了他的纳闷,便说我的意思是,那个老太婆既然显灵了,你藏有她的几根头发可得要小心点。这事虽说是胡老二干的,他会有他的报应,你可能也得受点牵连。

刘盛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说万老板你真有趣,还相信什么显灵。走,回屋喝酒去,喝了酒这世上就没有鬼了。

刘盛推着万老板进屋去了。艾楠站在门外身子有点发抖,摄影家说你冷吗?喝了酒可不能吹风啊。艾楠说到了风动镇,你躲得过风吗?老太婆窗户上的红光是什么意思?摄影家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这样的夜里,那窗户上的红光一定远远就能望见。他突然想去那里看看,和艾楠一起去,也许在目睹神奇之后,他可以向艾楠讲他构思的摄影作品。他要艾楠明白这是一幅惊世之作,会有不朽的艺术价值。这样,艾楠作他的模特就是值得的了。他望了一眼白裙紫衫的艾楠,V形领处露着深深的乳沟。这样青春勃发的身体,和那具骷髅躺在一起是多么让人触目惊心啊,摄影家仿佛已经看见了他的作品。

正在这时,屋里又响起了二胡的声音,这次拉的是《金蛇狂舞》。刘盛一身酒气地冲了出来,嗓门很高兴地说你们站在这里做啥,蕨妹子跳舞了,还不赶快进屋来看。

蕨妹子还是穿着那条吊带式红裙,裙裾下是一双光脚。艾楠和摄影家走进去时刚好看见她转了一个圈,然后身子像蛇一样扭动。她的双臂举向空中像蛇信子在丛林中探索。然后,她的目光和舞动的双手一起慢慢落下,当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时,那种安静和细若游丝的音乐一起让观看者也屏住了呼吸。突然,琴声大作,蕨妹子闪电般地张开双臂狂舞起来。一双光脚将地板踏得“咚咚”直响。她向着酒桌边的汉子们舞过来,像一团火一样飘来飘去。舞过刘盛身后时她伸手越过他的肩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后又旋转到桌子的另一边去了。艾楠看见她忽闪的眼睛中满是狂喜,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艾楠第一眼看见时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突然,音乐停了下来,蕨妹子舞到墙边停下,她平举双臂背靠壁板像雕塑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几道白光闪电般飞向她,“砰砰砰”的声音过后,几把飞刀已经钉在了她身体周围的壁板上。顿时,屋内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光着上身的黑娃走上前去牵住蕨妹子的手,两人向大家弯腰谢幕,这种煞有介事简直像一场正式的演出。所有的人拼命鼓掌,有人将酒碗抛向了空中。

蕨妹子一挥手说,大家继续喝酒吧。她走过来拉住艾楠的手说,你今晚躲躲闪闪的,有什么心事吗?听我的,任何心事喝了酒就好。你不知道,我们一聚就是通宵,保证你离开风动镇后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晚上。

艾楠无奈地在桌边坐下,趁着满桌人闹哄哄的声音,她对坐在旁边的摄影家低声说道,等一会儿,我们溜出去透透空气。

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这里仅有的玉米地维系着他们的生存和繁衍。丁老太婆的房子独立在一处山坡上,天很黑,这房子远看去像一块蹲着的岩石,看不见窗户,也没有红光来把窗户画出来。

“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艾楠停住了脚步,在漆黑中拉了摄影家一把说:“看见了吧,没有什么红光显灵的,我们回疗养院去吧。”

艾楠从蕨妹子那里溜出来只是因为心里发慌。她注意到满屋的酒客中除摄影家有点心不在焉外,其余的人都进入忘我境界。刘盛满脸通红地谈起了这山中可能存在的古化石,似乎他和徐教授进山去走了两天就已经成了行家。徐教授更是来了精神,又讲起了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小行星撞来地球的事,山崩地裂,烟尘罩在天空久久不散,地球开始了两千年的黑夜和严寒。灭绝了,所有的生物都灭绝了。这天脊山和风动镇,当时也许是深海里盲鱼产卵的地方。这种鱼没有眼睛,所有的生物都没有眼睛,千年黑夜,要眼睛来干什么呢?徐教授的舌头已经发僵,他的目光从众人的缝隙中投向门外,仿佛在院子里的正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一个黑夜。

艾楠拉了拉摄影家的衣袖走了出来。这是一个月黑天,人站在野地里像置身于一口深井之中。摄影家建议去镇东头,看一看老太婆是怎样显灵的。艾楠说不,深更半夜的,吓死人了。艾楠走出来只是想透透气,她感到头晕胸闷,在生机勃勃的人群中她看见自己的苍白无力。这是怎么了,在上海那样生机勃勃的大城市里,她都从未产生过失落感和被边缘化的感觉。她的车挤在车流中前进,她从公司大门到电梯的距离就已经用手机办成了三件重要的事;她和她的团队已经能像鲨鱼一样为公司觅食;她的计划的箭头射向四面八方时她看见了自己的笃定与自信。然而,在这深山僻地的晚宴上,她突然感到有小虫子在嚼着她的心,心已空洞,她无法弄清楚这种感觉。

刘盛与她不同,或者感觉相同而表现形式不一样吧,艾楠看见他一醉方休的样子心里就升起一种难受,同情中夹杂着一点点厌恶。刘盛是个好酒的人,结婚后艾楠很快就感受到了这点,他说是遗传没有办法。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就是血液中没有酒精就要流速减缓的人。可是,刘盛很快为此付出了代价。大概是结婚不到半年的一个深夜,他酒醉回家后连声说完了完了,他陪客户喝酒时将一份公司的机密材料搞丢了。这是严谨的、虎视眈眈并且你争我夺的商业社会对刘盛的遗传基因作出的第一次打击。他受到了处分,并且这么多年来在企划部主任的位置上不能升迁也与这次错误有关。这次好了,在远离文明社会的这个山谷里,他的本能向近五年来的克制和如履薄冰做出反扑,这让艾楠在模糊的失望中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沉重。

“其实,曾大嫂那样的女人真不简单。”艾楠在黑暗中对摄影家说。此时,他们已经默默地走下了疗养院外面的山坡。艾楠嫌长裙有些绊脚,便将裙裾捞起来在腰上打了个结。总之是在夜里,也没人会看见她的这种奇怪装束。

“哦。”摄影家对艾楠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你是说,她能够看见老太婆显灵?”

艾楠说摄影家想错了,她是说曾大嫂靠着一点玉米地敢于生下三个孩子,有罕见的勇气。还有她的丈夫,远走新疆打工挣钱来支撑这个家,也有点西出阳关的壮士之概。他们都活得从容而昂扬,不像大城市里的人活得战战兢兢的。

“你这是想错了,他们这样做是愚昧。”摄影家说,“大人都没活好,生那样多孩子干什么?这是受罪。”

这话刘盛以前也说过,尤其是艾楠不小心怀孕以后,刘盛便念叨着说条件还不成熟,他的惶恐中有种担当不起的感觉。艾楠坚持要留下这个孩子,在肚子里怀了四个多月,一直到公司要给她作重大升职的消息传出,刘盛的劝说才生了效,不过引产之后,艾楠总觉得自己顺应了这个决定是鬼迷心窍。

“但是,一个不敢生孩子的人,是不是太懦弱或者太自私呢?”艾楠望着摄影家黑色的面影说。在漆黑的夜里,艾楠觉得说话下意识地大胆一些。她接着对摄影家说:“蓝墨,你40岁了吧,就没想过结婚生子的事?”

“哦,我不想成家。”摄影家毫不犹豫地说:“成家就意味着你接受了这个社会的规则,你必须去争得财富和身份。有了孩子后,你还得将安全伞撑得更大。这样,世俗的规则就简直成了你的上帝,你得为了这个家的生存和荣誉而战,一直到你变老以后才发现你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那么,我们究竟要什么呢?”艾楠在暗黑中问道。此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风动镇的街口,再往前,黑色的屋檐狰狞地夹在两边。艾楠猛地清醒过来,随便散散步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往这个方向走,摄影家倒是有意的。不论是刚才喝下去的酒还是对摄影作品的创作冲动。这两样东西都使他现在浑身发热。他要将艾楠带到现场去说出他的想法,他要艾楠理解这幅神奇的画面,然后在现场破除畏惧后答应与他合作。

去镇东头必须穿过风动镇的街道,而这座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镇此时像一头肚腹空空的野兽蹲在黑暗中。艾楠说该回疗养院去了,刘盛和蕨妹子他们会发现他俩不在而着急的。

“放心吧,他们已泡在了酒中,什么也发现不了。”摄影家对艾楠说:“镇东头那个老太婆显灵,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艾楠仍然说不,她害怕。摄影家说这事也许与你梦中遇见的小女孩有关呢。你想,老太婆显灵时,窗户上满是红光,而那个叫曾大嫂的农妇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就在她的胸部咬了一口。这事与你的经历有点相似,只是一个在梦中一个在梦外。我们得去看一看,证实一下万老板讲的是不是真的。摄影家当时就注意到,万老板将刘盛从酒桌边叫出来讲这事时,艾楠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

果然,要证实或破除这种惊恐的冲动给了艾楠勇气。他们像鬼影似的进入了风动镇暗黑的街道。为了给自己壮胆,摄影家高声说话。

他说903信箱还存在的时候,一到节假日,上万工人从天脊山上涌下来,这镇上一定热闹非凡吧。艾楠“哦”的一声没有说话,她想到了刘盛的老爸,她想到了人怎么过完自己的一生其实并不由自己做主。

突然“咪嗷”一声猫叫惊得艾楠毛骨悚然。抬头看去一对绿幽幽的眼睛正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万老板的小饭馆外面了。主人在蕨妹子那里喝酒,三只猫成了这镇上惟一的活物。

这死城般的气氛终于让艾楠和摄影家的故作镇静荡然无存,他们拉着手脚步混乱地往前跑,一直到出了镇东头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了两排黑色屋檐的压迫,镇外的山坡和夜空反而成了安全之地。

他们很快便找着了那座独立在山坡上的房子,远远望去,那房子就像死去的老太婆一样悄无声息,也不见窗户上有显灵的红光。

“我们进屋去看看。”摄影家提议道。

艾楠大惊,不仅对这个提议感到害怕,还对提出这个想法的摄影家本人也感到害怕起来。夜很黑,身边的这个男人顿显鬼魅之相。

“半夜三更的,你要进屋去干什么?”艾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气凛然,但说完后牙齿却有点打颤。

摄影家正想解释,突然,他看见一个黑影正向老太婆的房子移动。艾楠也同时看见了这个黑影,像是一个人,从山坡那边飘过来,一直走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了。

谁敢住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与这具干尸为伴?艾楠想凡是人没有这种需要和胆量。这时,老太婆的窗户上泛起了红光。那红光有点动荡,仿佛屋里有人在走动。

尽管作了不少思想准备,摄影家还是没有想到红光真的出现了,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万老板听来的传言。并且,红光之前有一个黑影进了屋去,那是老太婆的魂回家了吗?

摄影家和艾楠跌跌撞撞往回跑。艾楠说别看那窗户,也许眼睛会瞎的。摄影家说没那么可怕,也许还是该进屋去看一看。他想尽量掩饰自己的恐惧,不然以后的摄影创作就完蛋了。他坚持说着鼓励艾楠的话,但声音却是颤颤的,他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经出了冷汗。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小镇漆黑的街道中心亮着,摄影家狠狠地嘘了一声,那只猫像精灵似的窜上了屋顶。

99

序幕

我曾经在一处陌生的房子里住过七天时间。所谓陌生,就是这房子既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旅馆———天下的旅馆都有一个样的布局,所以说不上陌生。

当时我从四川去上海办理一部书稿的出版事宜,一个当地的朋友将他的房子提供给我暂住。他刚搬了新居,原住宅暂时闲置,他便让我住这里,也可节约些开销。

白天在外忙碌,晚上回屋后,心里总有些别扭的感觉。这主要是因为屋里保留着原有的家具———黑色的皮沙发、大床和空荡荡的衣柜。被人长期使用过的东西被遗弃后总是散发着凉气和神秘,尤其是那个空无一物的大衣柜,我每晚往里面挂外套时总有种孤零零的感觉。

这是一幢七层楼的住宅,每层住两家人,我住在五楼。楼梯很干净,每天上下楼时没遇见过一个邻居,家家房门紧闭,好像我是独居在这楼里似的。

说实话,每晚住在这里总有点惴惴不安。人是环境的动物,完全的陌生感和空荡感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依靠似的。我在屋子里走动,眼光碰到墙上大镜子里的自己时又赶快闪开,我不愿意多看这个穿着睡衣戴着眼镜的家伙。

尽管心里一直无端地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却平安地在这里度过了六个夜晚。第七个晚上,我早早上床睡觉,因为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望了一眼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然后关灯睡觉。

夜半醒来,听见婴儿的哭声,这是谁家的宝贝呢?我没有在意,翻个身继续睡觉。婴儿的哭声一闪就消失了,黑夜静如深水。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让我毛骨悚然,这声音很近,好像就来自隔壁的邻居家。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尖叫过后的女人哭了起来。

我有点紧张,想像着隔壁的情景———一个婴儿突然摔到了地上,或者是突然病了,甚至是死了,年轻的母亲正惊恐万状……

这时,我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在楼道里响起来。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出去看看。没想到,我正走到门后时,敲门声就突然响了。

我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年轻女人。门的打开和我的出现可能都出乎她的意外,她惊恐地倒退了一步,喘着气说:“你、你是谁?这屋里不是没人住么?”

我赶紧声明我是房主人的朋友,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那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住在你这里是不是?”

我头脑里“嗡”的一声,连连说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的。那女人坚定地说,她刚刚看到那人走进我的屋里了。说完,那女人一头冲进我的房间,一边举目四顾,一边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出来吧……”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老妇人,从穿着看像是一个女佣。她扶着年轻女人的胳膊说:“艾楠,艾楠,咱们回去。”

这个叫艾楠的女人身体往地上瘫下去,女佣示意我帮忙,我便扶住她的另一支胳膊,和女佣一起将她扶回了隔壁的房内。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女佣让女主人在床上躺下,又给她喝了两口水。她面容清秀,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拉上卧室门之后,好奇心让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沙发上放着一个玩具娃娃,穿着公主裙,大眼睛仿佛正望着我似的。

“先生,给你添麻烦了。”女佣已给我端了一杯水来,“你坐一会儿吧,看看艾楠还会不会再起来乱跑,我一个人劝不住她的。”

女佣是个健谈的人,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不过,知道之后心里却更加恐惧。尤其这是夜半时分,尤其是女佣在谈话过程中屋里又断了电,可能是保险丝被烧坏了吧。女佣点燃蜡烛继续讲,我喝光了杯里的水,仍觉得心里发紧。

艾楠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主管,今年27岁,已经结婚两年了。她的丈夫叫刘盛,是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部门主任。小两口很能干,能挣不少钱,女佣说这让她上超市时也很骄傲———各种东西都可选最好的,价格贵一点没关系。前几天,艾楠刚去医院做了引产。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她一直坚信怀的是一个女孩,这让她喜欢。做引产前艾楠和刘盛商量了好几个晚上,还吵了架,最后还是决定将孩子做掉。做引产的原因是艾楠可能升任地区经理,估计在几个月后公司就将做出这一决定。但是,艾楠到那时正挺着大肚子,或者正在生孩子,这一升迁很可能由此泡汤。地区经理有二十多万元的年薪,这比艾楠或者刘盛现在的收入高出两倍,刘盛说了为此做引产是值得的。

做引产后,艾楠在家休息,怪事就接连发生了。先是艾楠的卧室门半夜时被莫名地推开一条缝,而艾楠和刘盛都坚信是闩好了房门后才睡觉的。接着客厅里这个玩具娃娃老是自己移动位置,这是艾楠的女朋友知道她怀孕后送来的礼物。但这娃娃现在却显得让人捉摸不定,睡觉前都看见她放沙发上的,早晨却发现她在地上躺着。艾楠还发现她有眼泪,刘盛却说是在什么地方沾了水。更可怕的是,今天夜里艾楠听见婴儿的哭声,她起床来到客厅,正看见一个黑衣人抱着婴儿往外走,她追了出去,看见黑衣人一闪进了隔壁的房门。

“没有人进我的屋子。”我肯定地对女佣说。

“我也觉得是艾楠看花了眼。”女佣说,“这楼里没有谁家有婴儿,她听见哭声也是错觉。”

不过,婴儿的哭声倒是真的有过,我也听见了的。女佣听见我的证实有点害怕,她说她刚才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艾楠的丈夫怎么没在家?”我望着壁柜上的一张结婚照问道。照片上的男士浓眉大眼,高出艾楠半个头。

“刘盛在医院守护他的老爸。”女佣说,“他的老爸以前在四川搞三线建设,退休后才回到上海,没享几年福,却得了癌症,家人都对他瞒着诊断结果的。”

这个夜晚的经历让我回房后想着也有些害怕。天亮前,几乎不敢睡觉,老担心抱着婴儿的黑衣人出现在我房里。第二天我直奔机场,飞机升空之后才感到一阵轻松。后来,我上海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来说,我曾经遇见的那户邻居已经搬家了,迁往了上海的一处高尚住宅区,住的都是中产阶层以上的人,我朋友说话的口气分明有点羡慕。看来,过往的事都是虚惊,我也将这段经历逐渐淡忘了。

转眼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当我再次去上海办事时,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外却意外地遇见了艾楠。这位女邻居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她穿着一条质地高贵的长裙,手臂上戴着黑纱,牵着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款款而行。我听见小女孩在说:“妈妈,我们还去哪里呀?”艾楠弯下腰将她抱在怀中,对她亲热地说着什么。

这一刻,我惊呆了,她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孩子呢?那黑纱又是怎么回事?突然,我看见了走在艾楠身后的女佣,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拎着一大袋东西面无表情地走着。我紧赶上去和这女佣打招呼,她愣了一下认出了我,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什么也别问,艾楠有了一个鬼孩子。”说完,她便撇下我紧追着艾楠去了。

这个下午,我心神不定地站在上海的街头发愣,受职业的好奇心驱使,我决定给我的朋友打电话,要他带我去拜访他这个过去的女邻居。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艾楠。她的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客厅里放着很大的旅行箱。她说她刚从四川的大山中回来,她慢慢地给我讲起了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整个谈话过程中,男主人一直没有出现。

艾楠的讲述使我产生了写作这本书的冲动。不过,我答应了当事人在书中使用化名,想来这是读者可以理解的。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了

 

刘盛当天夜里并没有意识到这事。他喝了很多酒,连怎么回到房间的也记不起来了。大约是蕨妹子和石头搀扶着他回房的。醒来时已近中午,这才发觉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努力回忆昨晚的事,依稀记得喝酒的后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摄影家两个人,而天亮前回到房间时,也没看见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事惊动了南边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张张跑过去告诉她的。徐教授说当晚没等到这两人回来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紧张,便叫黑娃带着他的兄弟们赶快分头去找。

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在灼人的阳光下,他半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山脚和树丛,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无论如何,在这荒凉的山谷里她是无处可去的,刘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会从山坡下迎着他走来。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阳晒得发晕钻到一棵树下的阴影下时,一阵凉风才使他意识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房间里一切如旧,艾楠的衣箱、牙刷、毛巾摆放在老地方,刘盛看见这些东西时心里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艾楠和摄影家昨晚出去遇见了什么呢?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遇见了黑熊?或者,他们走到山上去了,在黑夜中坠下了悬崖?而这种推测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在风动镇这个人气稀薄的地方,真有鬼魂出没,将半夜走出房子的艾楠和摄影家勾走了?这是荒唐的假设,而接着发生的事却离这种荒唐近了一步。

不可思议的现场是由万老板发现的。他天亮前回到镇上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他的那只黑猫在房顶上叫着。黑猫叫,鬼魂闹,这是非常不祥的兆头。万老板喝了酒胆大气粗倒也不怕,走到自己房前对着黑乎乎的房顶呵斥了几声,那黑猫少见的不听招呼,继续阴森森地叫。万老板也没多想便进屋睡觉,上床前叫二愣子将外面的抵门杠抵紧了。在这无人的镇上住了七八年,万老板第一次感到心里不踏实。

下午便听说了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消息,联想到昨夜的猫叫,万老板站在门外的石板路上惶惶然地张望着,他的鼻孔里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这是他多年收购药材练出来的本领。他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去,不时推开一些摇摆欲坠的房门往里瞧瞧。这样,他发现了可怕的景象。

刘盛被二愣子叫来察看现场时,万老板蹲在那间空屋的阶沿上发呆。这是一间已废弃多年的餐馆,一口足以盛得下一个人的大铁锅已锈迹斑斑。有两张已落满灰尘的木桌,其中一张桌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细长的香,已燃掉了三分之二。万老板说,这香是昨天晚上才燃过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推门进来时他还闻到了一丝尚未散尽的气味。可怕的是,这是一种迷魂香,万老板拔出已经熄火的香仔细辨认着,这种香一量吸入肺部后人就会昏迷,它是山里的神婆用来“走阴”的。一个人如果病得要死,就会请来神婆“走阴”。她点燃这种特殊药材制成的迷魂香,然后在昏迷中替病人去阴间看一看,如果阎王爷尚未去掉这个病人的名字,神婆就会代病人向阎王爷求情。一个小时后,人们用冷水将神婆浇醒,她就会告诉病人可以安然无事了。

这种“走阴”现场,怎么会在昨夜出现在这废弃的空屋里?怪不得黑猫叫个不停,猫是精灵,它什么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在这插香的桌旁发现了一颗紫色的衣扣,刘盛一眼就看出这是艾楠衣服上的。她昨夜穿着一件紫色短袖衬衣,刘盛对她的这件上衣很熟悉,是出发前在上海的一家有名的女装店购买的。

刘盛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紧抓住万老板这个瘦老头子的手摇晃着问,艾楠,还有摄影家,两个大活人呀,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万老板也没有了主意。他说我在这镇上呆了七八年,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怪事。他说昨天夜里艾楠听见老太婆显灵的事后就脸色不对,会不会是你们要了老太婆的头发后,老太婆一生气便将艾楠收走了。至于摄影家活该他倒霉,谁叫他跟艾楠走在一起呢。万老板越说越觉得是死老太婆动了手,他拿来三炷香给刘盛,要他立即去老太婆屋里敬香恕罪,否则刘盛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

刘盛突然对要老太婆头发这件事后悔得要命。他恨那个叫胡老大的家伙,他借给他的痴呆儿子治病为由给刘盛设下了这个陷阱。也许他和痴呆独生子来给刘盛推车时就没安好心。那个峡谷现在想来阴森森的,他的车陷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刘盛现在觉得应该听艾楠的话,给那个老头子50元推车费算了。省下了钱答应帮他带头发回去,结果在峡谷口就遇见了幽灵似的农妇和孩子来搭便车。从那一刻起,他和艾楠实际上就已经陷入阴阳纠缠的险境了……

刘盛去老太婆的屋里敬香。人到这种时候,对不可把握的东西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万老板陪着他走上了镇东头的那个山坡,到老太婆门前时,万老板却留在门外不进去了。他说不能扰乱了刘盛的诚意,敬香的时候,不能有闲人在场的。刘盛只好一个人推门而入,堂屋里还残留着香火味,案头上插着不少燃尽的香蜡留下的竹笺。刘盛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插上,并掏出打火机将香点燃。屋里光线很暗,在打火机的火光中,艾楠的面容突然在刘盛的眼前一闪,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便闭眼定了定神。他的鼻孔里窜进了香火味,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袭来———艾楠和摄影家会不会就在堂屋侧面的房间里呢?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大床,僵死的老太婆盖着大红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艾楠和摄影家倒在床边的地上,他们恐惧而僵硬的面容惨不忍睹。

刘盛不敢再往下想,他试图推开侧面房间的门进去看看,但双腿还没迈步便抖个不停。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向外走。站在屋外的万老板看见他出来时脸色煞白,便赶快扶住他说,敬了香就好了,刘盛嘴唇哆嗦着没敢说自己的想法,和万老板一起离开这座房子时,他看见山坡上游动着一团团阳光的黑影。

回到疗养院,进房间躺下,刘盛像生了重病一样。徐教授跟过来看望他,坐在床边说:“万老板离开时让我转告你,安心躺着休息,夜里千万别出门去。还有,如果听见有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山里的人都知道,如果深更半夜有声音叫你,便是阴间的差使勾你的魂来了,你如果一开口答应,立即便没有了气。”徐教授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们不相信这些说法,不过夜里不出门总会安全些,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得稀奇古怪,蕨妹子派人找遍了山脚树丛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唉,这事让我也犯迷糊了。”

黄昏正在来临,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后第一个白天过去了。高不见顶的天脊山吐出的雾气弥漫了整个风动镇,刘盛屋外的院子里也渐渐暗了下来,狰狞的芭蕉树由绿色变成黑色。

刘盛哭了,活了三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恐惧和无助。他想起了他到了风动镇之后就做梦,两次梦见艾楠惨死的场面。开始以为是路上目睹了车祸后留下的印象,但现在想来,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为什么会有艾楠的身影呢?梦修改现实是预演未来还是做梦者的心底有这个愿望?不不,他心底不可能想艾楠死。艾楠聪明漂亮、理性能干、他们相爱结婚,以家庭为堡垒迎接社会的挑战,他们算得上是胜方,这从不少人对他们羡慕的眼光中可以认定。总之,对天发誓,他做艾楠死了的梦绝无其他的意思,这只能是冥冥之中的预兆了。

刘盛从床上坐起来,万老板叫二愣子给他送来的晚饭还摆在桌子上,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夜正在到来,整座疗养院没有一点声音,整个风动镇也没有一点儿声音,刘盛感到自己的神经随时会断裂一样。他想到了自己也可能会死,如果是死老太婆勾走了艾楠的魂,那对他也不会放过。因为在头发事件上,他比艾楠介入得更多。刘盛打一个寒颤,他意识到他的死不会超过今天晚上。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徐教授来看他,屋里已是空空如也。从此,他和艾楠,这两个进入风动镇的远客销声匿迹,成为风动镇的又一个传说。刘盛紧张得差点叫出声来,他将指关节按得“叭叭”作响。

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怕死。尤其是在早年打工时守过两个月的医院太平间,看着那些尸体从病房那边软乎乎地推进来,几天后又硬挺挺地运往火葬场,他想人生也就这么回事,这种结果每个人都逃不掉。

既然没法逃脱,还怕什么呢?那段时间,他心肠硬得很,对世界,对人生,对自己,他的嘴角都有一丝淡淡的嘲讽。

而现在,真可能死的时候,他觉得恐惧得无法接受。尤其糟糕的是,这是一种不明不白的死。如果真有阴间,他到那里后会知道原因,但已经无法喊叫无法申辩了。

漆黑的夜半,刘盛醒来,他惊恐地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细很飘。声音不在门外,是从疗养院的某个深处传来的。

“刘盛———”

刘盛的背上立即出了冷汗。那不是艾楠的声音,深更半夜的,谁叫他呢?他不敢应答,怕一应答就会有鬼魂出现在他的床前。他想开灯,但不知道亮光是不是可以阻挡鬼魂之类的东西,万一它不怕亮光,且不是暴露了自己。他无所适从地蜷缩在暗黑的床上,听见那声音又响起了一遍。“刘盛———”他的名字正被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叫着,好像是从某一个四合院里传来的。这废弃多年的疗养院有着众多的院落,谁会窜梭在夜半的院落里叫他呢,这些人迹已绝的荒凉之处现在是只有蛇和荒草。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快24小时了,刘盛原以为自己在极度惊恐中会整夜失眠的,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能不知不觉地睡去,刘盛对自己的状态感到不可思议。

天黑后他一直坐在床头抽烟。他想起了刚到风动镇的那天,去镇东头找胡老二时却误入了死老太婆的房间,当时艾楠走在他的前面,一直走到床边时才发觉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死人。也许这就是艾楠先于他遭到不测的原因,一定有什么气味近距离地钻进了艾楠的鼻孔。

接下来,这房子的卫生间里出现过披头散发的人影,虽然事后证明是倒立在墙角的一支拖把,但真有鬼魂的话它是可以变幻成任何东西的。而这一切,都是他将死老太婆的头发放进了这屋里的缘故。

刘盛跳下床来,抱着对胡老大、胡老二的憎恨冲进卫生间,他的手在伸向墙角的火柴盒时又在半空中停住,他应该将这装有头发的盒子扔到哪里去呢?关键是,事到如今他能不能扔掉它,这会不会更加冒犯了死老太婆?

刘盛不敢妄动了。他退出卫生间,脚下碰到一个东西,是那只从门外的芭蕉树下捡回来的小红鞋。刘盛脸色煞白,他感到自己被各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包围了。出于同样的顾虑,他也不敢扔掉这只小红鞋。这个小精灵会进入人的梦中来咬人,刘盛突然明白了他和艾楠早已陷入噩运之中。

三年多前,刘盛在家里就见过这种小红鞋,是艾楠的一个女友送来的。当时艾楠已经怀孕,一些热心的朋友便早早地送来各种小礼品。当时刘盛好奇地将小红鞋拿在手里说,他第一次看见这样小的鞋。艾楠说等你做了爸爸就知道了,人一开始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脚就更小了,像一块嫩姜。后来,艾楠做了引产,孩子没有了,那双小红鞋怎么处理的刘盛已记不得了。

这个晚上刘盛想起了很多事,这种不可阻挡的回忆同样让他惊恐。因为他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人在临终前会闪电般地回忆各种事。想到这点刘盛强行收回思绪,关了灯闭眼睡觉。他想睡着了就可以避免恐惧了,即使是不再醒来,也少了许多折磨。没想到,他还真睡着了,好像空气里有催眠素似的。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会让他逃避得开。他醒了,漆黑中有人叫他的名字。那细若游丝的声音飘在夜的深处,他不敢应答,他的心紧缩得像一块铁,他紧张、绝望,但无路可逃。

后来,那叫他名字的声音消失了,刘盛正要动一动已经麻木的四肢,突然,有脚步声进入他所在的院子里了,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响一样。

“刘盛,快开门。”

是蕨妹子的声音。刘盛冷汗淋淋地大松了一口气,他开了灯走向门边,感到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发软。

蕨妹子进屋后便抱怨这疗养院的院落太复杂了,连她也险些迷了路。她要刘盛到她那边去呆一夜,这里凶多吉少,一定得避一避。她说万老板刚才给她送宵夜的菜来时才说到的,今夜是一个危险期,如果能想法混到天亮,太阳出来后刘盛便可多活些日子了。万老板说一老一小两个鬼魂缠住了你们,凶险得很哪。他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收购到一株百年人参,不然的话,将那百年人参在你和艾楠的鼻子上嗅一嗅,什么邪什么鬼都会跑远了。

蕨妹子听万老板讲述后便急了,她想着救人要紧,便跑到这北边的院落里找刘盛来了。

蕨妹子和昨夜跳舞时的样子已大不相同,一条花布裤子和短袖衬衣,已将她还原为一个地道的山妹子模样。刘盛临走时看了一眼手表,才夜里12点1刻,怎么就像已经过了一个长夜似的。

“用得着这样逃避吗?鬼魂,哼,我才不相信这些东西呢。”刘盛心里很感激蕨妹子,但嘴上却不服输,他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不能显得太胆小。

“走吧走吧。”蕨妹子推了他一下,“到我那边去喝酒,酒能驱邪,保你平安了。”

刘盛跟着蕨妹子走出迷宫般的院落群,窜进一片山坡上的树林,来到了南边的院子。还是昨夜喝酒的那间大房子,亮着灯,桌上摆着酒菜,但却空无一人。蕨妹子说,黑娃带着一个兄弟翻山去县城了,他们从火车上掀下来的货需要联系新买家。在家的兄弟们已喝了酒睡觉去了,这样也好,清静,她来陪刘盛喝两杯。

晶亮的高粱酒倒进大碗里,蕨妹子捧起碗递给刘盛说:“刘大哥,我先敬你。”刘盛谦让,蕨妹子说客人先喝第一口,这是山里的规矩。

客人?刘盛想他怎么就成了这贼窝里的客人了。抬起头来,蕨妹子正眼含笑意看着他。这山里的是非原则和城里不同;昨夜他就感觉到了。不过,喝酒时他还是问了一句,从火车上扒货,就不怕被逮住坐监狱。

蕨妹子笑了,声音很清脆。毕竟是23岁的女子,并不像传言中的女侠或大盗。蕨妹子说,收点买路钱,这山里自古如此。听老一辈讲,山里人抢劫从不要人命的,非但不伤人,劫得财物后还要返回一些给被劫者作路费。大家都是讨个活路,没人将事做绝的。

但是,扒火车总是不好的。刘盛没敢将这话说出来,他怕惹怒了蕨妹子没自己的好处。蕨妹子看见刘盛很沉闷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鬼魂的事害怕,便说他要了老太婆的头发,不会受到惩罚的。蕨妹子说死去的丁老太婆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死而不腐。

“你想,谁敢给私生子接生,可丁老太婆这样做了。”蕨妹子喝下一口酒说:“我妈怀上我后就逃进了天脊山里。不逃不行啊,在我们这里,私下怀小孩是要被乱石砸死的。我的命来得贱,可我还是感谢我妈没有吃药堕胎,不然就没有我蕨妹子了。”

刘盛心里“格登”一声,好像蕨妹子的话另有什么含义似的。果然,蕨妹子接着深表同情地说:“听艾楠说,你们的孩子如果还在世的话,已经该3岁多了。这孩子是怎么死的?太可惜了。”

“哦哦”,刘盛一下子六神无主,“我们哪有过什么孩子,她怀上过一次,流产了。”刘盛对事实做了点修改,他只能这样说。

蕨妹子叹了口气表示惋惜。她说艾楠太可怜了,这次失踪如果找不回来的话,她连后代也没留下就消失了。“不过,你们俩的感情好像并不太好?”蕨妹子突然问道。

刘盛一惊,急忙连口否认。这个蕨妹子怎么这样看他们呢?刘盛甚至觉得有点愤怒。“我们非常相爱。”刘盛发自肺腑地说。

“但是,昨天夜里喝酒时,我说艾楠离开酒桌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你说让她去死吧。”蕨妹子疑惑地说。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刘盛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他觉得他不可能说这句话。

蕨妹子说他肯定说了,不过她又替他解围道,夫妻间说句气话也没什么。只是她发觉刘盛和艾楠都不开心。昨夜喝酒时徐教授悄悄告诉她说,是因为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将他们搞得心烦意乱,蕨妹子说,风动镇这一带她都熟悉,还没听说过谁家的小孩叫这个名字。

“我想,艾楠的失踪也许与这个孩子有关。”蕨妹子望着刘盛说,我很想帮助你。你放心,没有要拉你入伙的意思。公路断了,困在这里挺难受的,昨夜看见你喝闷酒时就想帮你做点什么事,没想到,艾楠接着就丢了,明天我还会让兄弟们寻找的。”

刘盛喝了一口酒,很感激地望着蕨妹子说:“能找到艾楠吗?”

蕨妹子望着门外的黑夜不再说话。刘盛突然无端地想到,人死了,就像这黑夜一样的安静吗?

三天过去了,失踪的艾楠和摄影家一点音讯也没有。刘盛也不敢回到房间里睡觉,便每晚在蕨妹子那边喝酒,半夜后便睡在那大房子的地板上。那个叫石头的半大小子给他抱来被子,说是山中的夏夜还是很凉的。刘盛知道这是蕨妹子安排的,可对这个忠实的小兄弟还是很感谢。白天,刘盛和蕨妹子带着一伙人去找艾楠和摄影家时,这个小兄弟在山道上跑得比狗还快。

三天来,寻找的范围不断扩大,从风动镇延伸到整个山谷,并且还往天脊山上爬了一段路。徐教授也加入到找人的队伍中来,刘盛发现他的神情有些恐惧和悲伤。徐教授说,他到风动镇来就是为了寻找,可没想到最后是找人,这比寻找古化石紧张多了。这是两条人命啊,徐教授说话时声音始终有点颤抖。

黄昏时分,找人的队伍回到风动镇。万老板正坐阶沿上,对着蹲在石板路上的黑猫说话。他说黑猫黑猫你看见他们消失的,你给我指一指,他们去哪个方向了。说完便嘘了一声,黑猫一惊便往东边跑,万老板正要判断人在东边时,那猫又折回身往西边跑,然后一缩身子便窜上屋檐去了。万老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蕨妹子说你别瞎折腾了,快去弄点好吃的东西晚上送过来。

天快黑的时候,刘盛坐在疗养院南边的院子里心事茫然。幺哥将二胡架在腿上又在拉那曲凄凄凉凉的《江河水》。黑娃去县城办事还没回来,蕨妹子说翻山越岭只是单边也要走两天的。在这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艾楠你找到归宿了吗?刘盛眼睛又湿了。他突然想回他和艾楠所住的房间去看看。他无端地觉得艾楠也许已回来了。

刘盛离开了此地,走过一片山坡,进入了疗养院北边的院落群,他回到了他的房间,屋子里一切依旧,没有艾楠回来过的痕迹。绳子上晾着艾楠失踪前洗过的牛仔裤和T恤衫。刘盛伸手摸了摸,心里一阵刺痛。那只小红鞋仍在墙边地上,仿佛散发着一个死去的孩子所特有的怨毒。

天已黑了下来,刘盛不敢久留,他得回到南边的院落去了。那里有酒和人声喧哗,仿佛已是刘盛的救命之地。

他向门边走去,拉开房门时猛然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孩正站在他面前,仿佛她一直站在门外等着他开门似的。

“你是谁?”刘盛大吃一惊,同时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这位大哥,我来找你商量一件事。”门外的女人站在暗黑中说道,“听说你们夫妇俩很想要一个小孩,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你们,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愿意接收?”

刘盛感到头皮发麻,脑袋里嗡地一声,他想完了,都说艾楠失踪后他留在这屋里会出事,没想到躲了三天还是没躲过。那面目不清的女人抱着婴孩堵在门口,这使他围在屋里无路可逃。屋内一片黑暗。他在极度惊恐中连电灯开关也找不着了。

“你同意吗?我把这孩子留下了。”暗黑中的女人一边说一边走进屋来。刘盛退到墙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刘盛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墙躺着,屋内灯光明亮,徐教授正蹲在他的旁边。

“我遇见鬼了。”刘盛有气无力地说。

徐教授也很惊恐,他说他在隔壁院里听见刘盛的惨叫声便赶了过来,刚好看见一个人影正走出院子的另一个出口。从背影看是一个女人,走得很惊慌的样子。徐教授正想喝问,那人影已消失了。

“也许是个人吧,她来找你做什么?”徐教授想减轻点恐惧。

哪来的人呢?刘盛说你想想这疗养院,想想这风动镇,天又黑了,哪来的人找我呢?还抱着一个孩子说要送给我,天哪,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刘盛和徐教授跌跌撞撞地到了南边的院落才喘了一口气。幺哥仍在屋檐下拉二胡,暗黑中已经看不清他的人影了,只有琴声在院子里流淌着。

大屋子里已摆上了酒菜,除黑娃和他带走的那个叫大葱的兄弟外,其余的兄弟们已围桌而坐。万老板又在讲百年人参的神奇作用。他说他昨夜又梦见了这根人参,是第9次梦见了,他每次都做了记录的。他说9是个极限数字,这说明他很快就可见到百年人参了。

蕨妹子看见从外面进来的刘盛和徐教授神色不对,刘盛便将刚才回房去遇见的怪事讲了一遍。幺哥也夹着琴从外面进来听着,这个脸色阴郁的中年男人最后作出的判断使刘盛再度惊恐无比。

琴师说这是艾楠回来向刘盛告别。艾楠已经死了,她只有死了才能找到过去的孩子。她抱着这孩子来给刘盛一个信息。

“但是那个女人不是艾楠呀。”刘盛说,“虽说脸部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艾楠,声音也不对。”

“人死后,什么都会变的。”

琴师说,“有的在阳间闪现时还会是个骷髅。”

这是刘盛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艾楠莫名失踪了,找到她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他想起了多年前艾楠做了引产之后,有几次下班回来,都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玩具娃娃发呆。这景象,和刚才看见的那个抱婴孩的女人很相像……

刘盛在喝了酒后号啕大哭。他的眼前雾气腾腾、人影幢幢,他不知自己身居何处。他不能没有艾楠,他要死了去和她见面。他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背,有声音在劝他别说傻话,有盛着热汤的碗凑到他的嘴边,他一抬手将碗碰落在地,耳边响起瓷器的破裂声。

刘盛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他发现他照例睡在大屋子里的地板上,身上盖着被子,一定是小兄弟石头给他送来的。屋内亮着灯,空气中还残留着酒味。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艾楠不会回来了,他消失了,她死了,她和失去的孩子团聚或许是早迟都要发生的事。这意味着他将独自回上海去。被山体滑坡堵住的公路也许就要疏通了。他走到镇上,打开越野车的车门,驱车驶出这茫茫丛山。他回到了家,女佣魏妈对他独自回来会无比震惊。房子里会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一套刚买不久的跃式住宅,有着雕花栏杆的楼梯再没有女主人的双脚缓缓走下了。

他得处理艾楠的后事,他得独自面对以后的生活。突然,艾楠买下的160万元的保险跳到了他的脑中,他的全身震动了一下,他该怎么支配这笔钱呢。艾楠买保险时写下的受益人是他,但他是否也应该分一点给艾楠的父母呢?这事还得找律师办理一下,对她的父母各分给10万元也许是最后的解决方案。那么,他将剩下140万元。140万元,他的生活将重新开始。刘盛从地板上坐了起来,他走到餐桌边,大碗里还盛着喝剩的酒,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从喉咙到心口顿时热辣辣的。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到了院子里,房顶后面是苍翠的山岭。刘盛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院子里另外的房门紧闭着,这贼窝里的汉子们还在死睡。也许是听见了他的动静,蕨妹子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白色小衫,花布裤子,手里端着一个脸盆。

“刘大哥这样早就起来了。”蕨妹子笑吟吟地说,“昨天晚上你喝醉了。”

刘盛抱歉地说,心里难受,多喝了一点,现在已没事了。蕨妹子走到院角的一口水井里去,刘盛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柔韧的腰肢和浑圆的臂部在打水时显得很生动。

刘盛走出院子,来到了疗养院的外面,他眺望风动镇的屋顶和阳光下的山野。他的生活即将重新开始,他将和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共同生活呢?她应该很美很朴实,但不能像蕨妹子那样野。她不用上班,在家料理家务就行了,到周末,他开车带她出去玩。她爱他崇拜他,他是她生活和精神的支柱。

山野的上空有一只鹰在盘旋,刘盛觉得它就像自己的影子。这时,蕨妹子已经走到了他的旁边。

“不好,这是只专吃死尸的鹰。”蕨妹子说,“它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呢?”

刘盛转脸望着蕨妹子,双腿顿感一阵阵发软。第八章

22.一面陡峭的山崖之下,匍匐着几座黑色的屋顶。在一间四面透风的棚屋里,艾楠和摄影家被反绑着手坐在地上。在他们旁边摆着一口大红色的棺材,棺盖还没盖上,死尸的气味让艾楠一阵阵想呕。

光线很暗,让人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过了一会儿,天越来越黑,艾楠这才确认是又一个夜晚来临了,这意味着他们从离开风动镇到现在,一个整天过去了。

最后的记忆是昨天夜里的事,她和摄影家从蕨妹子的院子里出来,到镇东头去看老太婆是否显灵,返回时经过风动镇漆黑的街道,她和摄影家便是在那漆黑之中遭遇不测并失去知觉的。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身旁摆着的一口棺材使刚睁开眼的艾楠失声大叫,但没有人来理会,好像此地已不是人间似的。

风动镇上,那只猫的眼睛还在黑暗中闪烁。摄影家当时对着它吼了一声,那双绿眼睛便蹿上了房顶。艾楠有些害怕,紧靠着摄影家往前走。街道两旁的空房子像黑色的仪仗队迎着他们。突然,几个黑影从仪仗队中跳出来,一下子就围住了艾楠和摄影家。其中一个黑影直接横在艾楠面前,距离太近了。这是一张惨白的脸,没有鼻子和嘴唇,只有两排裸露的牙齿。艾楠在一声惨叫中晕倒,在倒地的一瞬间看见摄影家也已跌倒在地,一个舌头很长的厉鬼正俯身看他。

接下来,艾楠觉得鼻孔里有一阵阵异香,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手脚被绳子捆着,挣扎着坐起来,朦胧的光线中看见摄影家正坐在她的侧面,旁边是一口阴森森的棺材。

艾楠有气无力地惊叫。她急促地对摄影家问道:“蓝墨,我们被鬼抬到阴间来了吗?我们死了吗?”

摄影家动了动被捆绑着的身子,眼睛里有一种光线,里边是濒死的绝望。

“完了,完了。”摄影家喃喃道,“我死了之后,你一定得想法逃出去。我已经给他们讲了,你是无辜的。我说他们如果害死无辜的人,你变成鬼都会来抓他们的。他们对此好像有点害怕。艾楠,你一定要挺住,这是人间最荒唐的悲剧了。”

艾楠头脑晕沉,如坠迷雾之中。摄影家身子麻木快坐不住了,只好顺势背靠着棺材。他仰起脸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棺材里装着一个死人,明天早晨,他们要将我和这口棺材一起埋进土坑里……”

摄影家说,这杀身之祸是半个多月前惹下的。当时,他背着摄影包和帐篷在天脊山上已经转悠好几天了。这天黄昏他突然在一处陡崖之下发现了几间山民的房子,他走近去,听见了羊羔“吁吁”地叫声,原业是一只母羊正躺在羊圈里给几只小羊羔哺乳。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她抱起一只小羊羔,用松树皮一样苍老的手抚着羊羔柔软的绒毛。这情景让摄影家眼前一亮,他说老太婆你别动,我给你照一张相好吗?老太婆没有听懂他的话,这时房子里出来了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双颊凹陷,颧骨很高。他说你要我妈做什么?摄影家连忙解释说是照相,就是拍一张照片。摄影家知道这深山里的山民有的终身未去过县城,风动镇最早出现汽车时,还有山民给停靠在路边的汽车喂草。因此,摄影家努力给他们解释什么叫照相。最后,干瘦男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仍然只有茫然。

接下来,摄影家让老太婆继续抱着羊羔站在羊圈旁,她树皮般苍老的手在羊羔雪白的绒毛上抚摸时让摄影家激动不已,他想将这幅摄影作品命名为“羔羊”,他觉得这幅画里有人类全部的意义。

光线已经暗了,摄影家拍摄时用了闪光灯。当雪亮的电光一闪时,干瘦的男子在旁边发出惊叫。

“你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摄影家手中的尼康相机问,“怎么有打雷前的那种闪电?”

摄影家又费力解释,最后和满脸迷惑的这对母子俩分手离去。没想到,照相后的第7天这老太婆便一命呜呼。死前先是说眼睛胀痛,接着叫心口痛,出不来气。老太婆的儿子左思右想,认为老母的死是摄影家用那个发光的仪器在她身上作了试验造成的。那光像闪电一样刺进人的眼睛和心脏,谁受得了?于是,老太婆的儿子与远近的亲戚一合计,决定去风动镇捉拿摄影家来陪葬,杀人抵命,天经地义。

“你赶快给他们解释呀!”艾楠听完摄影家的讲述后着急得大叫道。

摄影家绝望地摇头。他说他比艾楠先醒来几个小时,老太婆的儿子已经到这棚屋里来过了。他对这个干瘦的汉子解释了许久,没有任何作用。“完了!”摄影家说,“我最后只得对那个愚昧透顶的家伙说,你们不能害了这个女人,她与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家伙哼了一声就走回那边房子去了。

艾楠只觉得天昏地转。她被捆绑着的手脚已经麻木,她感觉到身体已经死去了一部分。摄影家背靠着棺材坐着,他脸色苍白,仿佛棺材里死人的凉气已经抓住了他。

天已经黑了,有一盏油灯的光摇晃着向这棚屋走来。来人将油灯放在棺材盖上,蹲下身解开了艾楠脚上的绳索。艾楠看见了一张干瘦如猴子的脸。

“你们不能这样!”摄影家像野兽一样吼着。

“你明天到阎王爷那里去吼吧。”干瘦的汉子说,“你害死了我老母,阎王爷要罚你下油锅的。”

艾楠被干瘦的汉子带出了棚屋。“我给你一条生路。”他说,“你发什么抖呀,不会要你死的。”

转过几丛茅草,艾楠被推进了一间屋子,里面油灯昏暗,人影幢幢,想来都是这家人的亲戚吧。这间堂屋的侧面是睡房,艾楠被推进这里,坐在床边上。

干瘦的汉子脸上有了温和的表情。他说你别怕,只要做我的媳妇就没事了。他说老母被山外来的人害死了,该送他一个媳妇才行。“我们山里人就是穷一点。”他说,“我40多岁,该有个媳妇了。几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过一个女人,可是她命太薄,不到3天便在这间屋里上吊死了。”

艾楠本能地抬头一望,房中正有一道横梁,不太高,也许站在床上伸手就能摸到。

也许是为了争取艾楠的好感,干瘦的汉子给她解开了手上的绳子。“你今晚就住这里。”他说,“你放心,我睡外间。明天老母下葬后再办喜事。其实,你跟着我们山里人,亏不了你的。不过,你别想跑,这山上到处都有野兽,跑出去你也活不了。”

干瘦的汉子出去了,艾楠听见他反锁房门的声音。她想着明天早晨就要发生的恐怖惨剧,想着摄影家此刻在黑暗的棚屋里背靠棺材坐着的样子,她对自己的处境反而不害怕了。她脑子里出奇地冷静。人在生死线上的冷静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夜已深了,前来这家农户奔丧的人都已睡去。干瘦的汉子和他的几个表兄弟还在堂屋里喝酒,突然,侧面房间里传出“砰”的一声,是凳子倒地的声音。

干瘦的汉子跳起来,打开房门冲了进去。屋子里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圈中,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已在房梁上悬空而垂……

满天星斗,深夜的山野荒凉而诡秘。艾楠和摄影家拼命地跑着,树丛、岩石和茅草不断地和他们擦身而过。没有方向,也没有选择,他们一头钻进大山的腹中,不断地深入,离死亡越远越好。

就在半小时前,当那个干瘦的汉子和他的兄弟们冲进房间扑向那个悬梁自尽的假人时,艾楠在混乱之中从门后闪出来,并且一转身锁上了房门。那个悬梁的假人是她用床单包着枕头制作出来的,老天在最后时刻给了她这个逃生的智慧。当几个汉子被锁在屋里大呼小叫时,艾楠已在棚屋里解开了摄影家手脚上的绳索。然后没命地向星空下的山野里逃去。

很快的,有晃动的火把追来。艾楠将讨厌的裙子卷起来在腰间打了一个结,转眼看见摄影家正在地上拣石块准备狙击。她拉了他一把说没用的,快跑吧。凭感觉,那些像搜山犬一样的山里人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们,气喘吁吁之中,一个山洞出现在他们眼前。艾楠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没办法了,躲进去再说。

洞里有一股凉气,艾楠跟在摄影家的身后摸索着往里走。艾楠说不会有黑熊吧,摄影家说没有闻到腥味。黑熊也许不住这里。突然,有火光从洞口映进来,摄影家压低声音对艾楠说,我们赶快往里钻,他们也许要进洞来寻找了。

谢天谢地,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黑暗中感觉到洞内时宽时窄,并且出现过不少岔洞。摄影家拉着艾楠的手慌不择路的往前走着。为了防止头撞在岩石上,摄影家的另一只手始终往前伸着,靠着潮湿的洞壁为自己引路。

火光果然跟进了山洞。艾楠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黑暗中跟着摄影家沿着山洞七弯八拐地往深处逃,终于,身后面暗下来,没有一点儿光影了。为了保证安全,他们仍然摸索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他们在洞内坐下来,喘着气不敢说话,紧张地听着有没有声音往这边跟过来。就这样过很久很久,一直到确信跟进洞内的人早已离去,摄影家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走了?”艾楠在黑暗中小声问道。

摄影家作了肯定的回答,有一种死里逃生的轻松感。“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摄影家说,“等天亮前他们回去睡觉了才行。”

在茫茫苍苍的天脊山中,一个不知名的山洞在地下蛛网式地张开,艾楠和摄影家已粘在这网中而他们却全然不知。黑暗、孤独和寒意使他们相拥在一起,摄影家感到艾楠的身子一直有点发抖。他点燃了一支烟,在打火机的火光中看见艾楠斜靠着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一切恍然若梦。那些把脸涂成鬼怪的家伙把他们从风动镇劫走以后,摄影家从迷魂香中醒来时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如在梦中。山洞外也许快天亮了吧,如果不是艾楠救了他,这时他一定已被推着向葬他的土坑走去了。摄影家熄灭了烟头将艾楠冰凉的臂膀抱得紧了些,他想将自己身上的热量传一些给她。

艾楠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她醒了。她说我们赶快走吧,不然我们会死在这里的。她说她刚才梦见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了,小女孩脸色苍白,嘴里叫着“妈妈”远远地向她跑来。艾楠说麦子一定是个魂灵,她一直在找妈妈……

摄影家听着艾楠在黑暗中讲她的梦,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打燃火机望着艾楠的脸说,我们走吧。打火机的光亮照着凸凹不平的洞壁和洞顶,他们拉着手向外走。然而,可怕的情形发生了,山洞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三个分岔,哪一条道通向出口呢?他们选择了右边的山洞,在七弯八拐之中走了很久以后,发现没路了,是个死洞。再退回来走,连刚才那个三岔口也找不着了。暗黑的山洞无限延伸,沿途都有岔口通向不同的方向。

打火机的火苗突然缩小,糟了,燃气快完了。摄影家松开指头,黑暗一下子淹没了他们。“还有一点点燃气了,留着关键时刻用吧。”摄影家握着发烫的打火机对艾楠说。

黑暗中浮动出艾楠的哭声,她说完了,我们出不去了。摄影家用劲握了握她的手说,别害怕,我们摸索着走,总会找到出口的。

艾楠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绝境的含义。当他们用了几乎一整夜的时间也走不出这座深埋在大山中的地下迷宫时,死亡的黑袍不声不响地罩向他们了。又累又饿,他们本能地吸着洞壁上渗进的水滴来苟延残喘。在沿着洞壁转过又一道弯之后,艾楠跌倒了,是多少次跌倒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这次跌倒她已无力也无心爬起来。她意识到,人在某种时候,是宁愿死亡的。

摄影家这次没有像前几次那样鼓励她,咒骂她,也没有用有力的手拉起她,他自己也不行了,他们倒在了一起,坚硬的岩石被压在身下也不觉得疼痛。

“我知道了,有的山洞里发现白骨是怎么一回事了。”艾楠绝望地说,“也好,活着太累了……”

摄影家在黑暗中长吸了一口气说:“我们真会死吗?我从没想过会是这样。虽说人都会死的,但现在来还是太早了点。艾楠,都怪我的事连累了你。”

“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艾楠感到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八年了,我就没度过假,没想到这次从家里一出来就回不去了。”

艾楠闭上眼睛,看见黑暗中灯火闪烁,那是上海的夜景。穿着睡衣的她从露台上返身回到客厅。她的脚上穿着绣花拖鞋,铺着地毯的楼梯以优美的弧形道向她和刘盛的卧室。早晨,她在闹钟的铃声中一跃而起,推一把熟睡的刘盛说快点起床,去公司要迟到了。她匆匆地化妆,在早餐桌上时因为匆忙常和刘盛顶撞几句,意识到自己的性急后她摆摇手说,OK,我们不说了,是我太急的缘故。然后是拎包下楼,她和刘盛分别打开自己的车门———一部中档轿车,一部越野车,两辆车一先一后地驶出这座很时尚的住宅小区……

摄影家在黑暗中听见艾楠的哭泣声,便抱住她的头说别害怕,我们讲点快乐的事也许会好受些。

“小时候,我家住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摄影家自顾自地说道,“我一听见卖冰棍的叫声就馋得很。我爸在画室里作画,我就会跑进去东看看西翻翻,一直搞得老爸心烦,他就会掏出些零钱塞给我说,到外面买冰棍去。”

艾楠停住了哭声,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可是,人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是不是?只是人死了,什么东西也没用了。”

“是的,什么都会消失的。”摄影家抚着她的头说,“不只是人,各种事物,景物也都会消失的。所以我喜欢摄影,留在我的照片上的东西便不会消失了。”

摄影家接着讲出了他对风动镇东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的拍摄计划,他说他一直没敢给她讲,是担心她接受不了这种形式而拒绝合作。

“要在这之前,我肯定会拒绝的。”艾楠声音微弱地说,“但现在,要做这事也来不及了。你想让大家看生命的变化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变化,从生到死,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发生……”

艾楠不再哭了,不知道是身体极度虚弱还是开始接受死亡这个事实,她感到恍惚而平静。摄影家抱着她的头,抚摸着,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抵达头皮,给人一种专注的安静。她喜欢这样,甚至是渴望,刘盛说她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他的手总是没有耐心,在她的头上短暂抚动之后,很快便滑向她的躯体上去了。可是,激情之后,刘盛却喜欢将头靠在她的胸脯上,她用手抱着他的头,他变成了一个孩子。其实,男人和女人都有在某种时候成为孩子的愿望。动荡不安的世界每天每天袭击着他们的心和身体,他们孤独而恐惧,需要被爱并受到保护。

恍惚中,艾楠听见打火机响了一声,火光一闪又熄灭了。“没有燃气了。”摄影家说,“艾楠,我们还得走,爬也要爬出去,这样等下去会死的。”

艾楠无法动弹,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支配了。她喃喃地说死吧死也没有什么。摄影家拍着她的脸,先劝她后咒骂,他骂她是懦弱的人,是混蛋,他说背也要背她出去。

可是,能出去吗?在这纵横交错的黑暗的山洞里,艾楠突然无端地想到,那个能进出于她梦中的小女孩会找到这里来吗……

胡老二坐在屋檐下发呆。这是掩藏在天脊山中的一处农家小屋,屋后山峦叠翠,屋前有一道山涧,激流从台阶式的乱石中冲撞下来,发出很响的水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农妇从屋里出来,她是胡老二的表姐,长得大手大脚,身架壮实。她说:“老二呀,听表姐的话,回风动镇去安心过日子吧。要不,出省去打工挣点钱,回来重新娶一个媳妇。”

胡老二是在山中转悠了几天后路过表姐家的,表姐说前几天地里的玉米被踩倒了一大片,还留有黑熊的足印。胡老二无比兴奋,便在表姐家住下,每天扛着铁矛去周围的山岭中寻找那一头冤家。三年了,他必须找到它,刺死它,不然他去他媳妇的坟前烧纸时将无话可说。

表姐已大半年没见到胡老二了,原以为他已放弃了这种鬼迷心窍的行为,这次见他仍然如此,便成天劝说他回心转意。“一头黑熊嘛,又不是人,你这样久记它的仇做啥。”表姐说,“你媳妇遇上了它,也是她命短,有什么办法。”

胡老二这时变得像一个哑巴,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扛着铁矛向山岭深处走去。表姐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坡地上照料玉米去了。她有四个儿女,除了一个丫头送给了远房亲戚外,另外三个儿子最小的也有17岁了,现在都在南方打工。这些儿女在小时候到差点饿死过,不然也不会将小丫头送人了。她的丈夫这段时间去山顶挖虫草去了,每年7月正是挖虫草的季节,方圆几百里的人都会翻山越岭向山顶聚集。大家都在讨个活路,只有她的这个表弟被黑熊偷了魂去。

这天黄昏,胡老二回来时使他的表姐大吃一惊———他是背着一个女人回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胡老二是在一个山洞口发现摄影家和艾楠的。这是一个山里人也从不敢进去的山洞,在山的南北两面各有一个出口。摄影家和艾楠是从北面进洞的,一天一夜过后,摄影家背着半昏迷的艾楠从南面出口爬了出来。

真是命不该死,艾楠在这家山民的床上醒来时,看见胡老二像看见奇迹似的流了泪。摄影家站在床边高兴地说好了,没事了。胡老二的表姐给她端来了煮鸡蛋和玉米粥。天已黑了,从厨房里飘来的柴火味使艾楠有一种回到前世的温暖。

艾楠在半夜时分醒来,她想方便,但不知这户山里人家的厕所在哪里。胡老二的表姐在漆黑中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小心地越过她的身体下了床,开门走出屋去。

头上的夜空一半被大山遮去,另一半布满诡秘的星斗。有风吹来,艾楠将手压在太阳穴上定了定神,她虚弱的身体有点摇晃。屋前是一片空地,前面有山涧发出很响的水声,侧面是一道斜坡,有黑乎乎的树林。艾楠走进树林,方便后站起来准备回屋时,从夜风吹来的方向突然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哭叫声。艾楠全身一震,本能地往前跑了几步便跌倒在地上。

艾楠慢慢地抬起头来,从树丛中望见一户农家的一角,原来这山坡上还住着一户邻居,孩子的哭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艾楠慢慢地向这座房子外的土墙走去,在推开院门的一刹那,孩子的哭叫声再次响起。

眼前的情景将艾楠惊呆了———刘盛正站在院子里,将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头朝下地提在手上,旁边是一口大水缸,小女孩在水缸上方惊恐地惨叫。艾楠看清楚了,这小女孩正是麦子。突然,刘盛的手往下一沉,小女孩的头被浸进了水中,哭声戛然而止,替代哭声的是“咕噜咕噜”的水泡的声音。

艾楠大叫一声猛冲过去,她一掌推开刘盛,伸手从水缸里拎起了小女孩。“麦子!麦子!”她抚着小女孩的脸伤心地叫着。麦子双眼紧闭,嘴里鼻孔里慢慢地淌出血水。艾楠伸头往水缸里一看,满满的一缸血水,血水里还漂着一个弯曲着的身子的胎儿。

这时,艾楠听见了狰狞的笑声,她抬起头来,看见刘盛手里拿着一条绳子向她走来。艾楠本能地用手护住咽喉向后退去,她知道刘盛要勒死她了。突然,她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向后一仰便倒进了水缸里。这是一口长方形的大石缸,艾楠沉进了水底,她感到全身冰凉。慢慢地,有一团鲜红的血光出现在她眼前,同时她听见人的说话声。

艾楠从昏迷中醒来,眼前是一盏晃动的马灯。摄影家从地上扶起她问道,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跑到这坟地上来了?

艾楠靠着摄影家的肩头,借着胡老二表姐手中提着的一盏马灯,看见自己果然是身处坟堆之中。刚才在夜色朦胧中走上山坡时一点也没注意到。胡老二的表姐说,半夜醒来后发现艾楠不在床上,心里正犯疑,便听见屋外的山坡上有动静,出门找来时,看见她晕倒在坟地里。

“你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吗?”艾楠心有余悸地问道。

胡老二的表姐说,她听见的是一个女人的嘶叫声,好像被谁掐着喉咙发出来的。艾楠失声叫道,那是我遇见鬼了。胡老二的表姐忙说我们赶快回屋去,住在这深山里几十年了,胡老二的表姐与死去的父母就相会过好几次。有一次她半夜听见动静后出来一看,门外正坐着一个头上缠着白帕子的老头,看身影很像她死去的父亲,胡老二的表姐失声发出惊叫,再定睛时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艾楠回屋后躺在床上听胡老二的表姐讲她的经历,但艾楠始终不敢讲出她遇见的鬼是谁,因为尽管小女孩麦子可能是死去的人,但刘盛却是一个大活人呀。并且刘盛要用绳子勒死她,她晕倒在坟地里以后怎么会出现这些事呢?

摄影家回屋后也睡不着觉了。被这一番响动惊醒的胡老二坐在床上,对着跨进门来的摄影家问发生了什么事。听完摄影家的讲述后,胡老二瞪大眼睛说,艾楠遇上“鬼引路”了。不然她不会半夜摸到坟地去。他说这种事经常有人遇到,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起床向外走。所以,你在山里走夜路时,如果遇见同路人千万不要搭理。你要观察他的眼睛里有没有光,如果他的眼睛里有雾,那就糟了,一定是一个正被鬼引着走路的人。

胡老二脑子里装的这些东西一定来自山里人的代代传闻,摄影家由开始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到现在有些将信将疑,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和艾楠被鬼一样的家伙劫持到山里的经历值得推敲。

摄影家对胡老二详细描绘了山那边那户人家的状况,包括正要下葬的老太婆,他的儿子和亲威,还有这家人饲养羊羔。胡老二想了很久后肯定地说他不认识。但他接着说天脊山的南边和北边他都走过若干次了,三年来他为追杀那头黑熊把这大山的沟沟岭岭都搞得像自己掌纹一样熟悉。“没见过你说的这户人家。”胡老二说“你看清楚了棺材里的人吗?是不是你照过相的那个老太婆?”

摄影家说:“她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胡老二大吃一惊,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习惯,如果是老年人死了,脸上都是盖着红布的。“不对不对,你们一定是被鬼拖走了,你说的那几间房子,其实就是几个坟堆。”胡老二说完后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摄影家顿时出了冷汗。

“幸好逃出来了。”摄影家尽管不能相信胡老二的话,但还是深感庆幸。

胡老二摇了摇头,说等几天我去山那边看看,如果那道陡崖下没有人家只有坟堆的话,你和艾楠可能很难真正逃脱了。唯一的办法是,回到风动镇后,给镇东头的丁老太婆烧烧香。这山里没有寺庙,现在这方圆一带的人都相信丁老太婆是佛,给她烧烧香可以驱邪避灾的。你想,她死了三年不腐,这说明阎王爷也要给她磕头的。

胡老二打了一个呵欠,说天快亮了我们睡觉吧,说完便倒头睡去。摄影家听着这屋里屋外的寂静难以入眠。走南闯北很多年了,这次在风动镇的经历实在让人迷惑。一切都是由艾楠和刘盛这对夫妇来到风动镇后引起的。而艾楠对他的吸引也有点不可思议,是的、吸引。摄影家在这一刹那间才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自从进出山里的公路被山体滑坡堵住之后,他就没想过公路多久能疏通的问题。他想在风动镇呆得越久越好,这种心思的含义他现在才突然明白。

但是,某种邂逅是危险的。艾楠到达风动镇时就带着一个游魂般的孩子的阴影,接下来会怎样呢?

这时,另一间屋里突然传来艾楠的一声惊叫,惊吓声显得朦胧,然后又是让人心里发慌的寂静。第九章

25.黄昏时分,太阳已经从山峦后面掉下去,天边泛滥着红光,而顶上的天空已变成青灰色。一只鹰在很远的天空盘旋着,刘盛望见它时已没有最初遭遇的那种震颤。尽管蕨妹子说过那是一种专吃死尸的秃鹰,但刘盛此刻再次看见它时,感到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宁静。

刘盛坐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第一次感到孤单也是一种可以享受的东西。艾楠失踪后已是第4天了,他必须接受艾楠生还无望这个事实。他曾经想去那鹰盘旋的下面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尸骨和衣服碎片类的东西。可蕨妹子说,隔山跑死马那地方可远着呢。并且,那鹰也不会老在那里等着你,你进山之后很难准确地找到那一片地方。

黄昏的天空下,刘盛伸了一个懒腰,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天地万物依旧平静地展开,仿佛要以一种圆满来弥补个体的缺失。这天上午,刘盛已经驾车去返程的路上看了一下,滑坡现场确实很厉害,成吨成吨的岩石彻底淹没了公路,他看了一下车上的里程表,这地方离风动镇大约二十多公里,返回风动镇后再询问万老板,这个药材商说麻烦得很,根据往常的经验,公路要通车还得一个多月时间。两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去,万老板说这话时有一种饱经世变的无奈。

黄昏将尽,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起来,准备到蕨妹子那边喝酒去了。而此时,远远的山野中分明出现了两个人影。刘盛瞪大眼睛看着———是艾楠和摄影家回来了!这两个人,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暮色中,刘盛一下子顿感不知所措。

艾楠是跑着过来抱住他的,她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并有眼泪落在他的手臂上。刘盛拍着她的背机械地说着好了好了,竟一下子找不到另外的语言。艾楠用手棒着他的脸说你吓傻了是不是?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蕨妹子准备了酒菜给艾楠和摄影家压惊,徐教授、万老板和蕨妹子的兄弟们都围上来问长问短。蕨妹子听完摄影家的讲述后说:“一辈子住在山里的人有多愚昧,这我知道,不过还是得让兄弟们去警告一下那伙人,就说来到风动镇的都是我的客人,让他们休得胡来。”

小兄弟石头自告奋勇地说:“我也去山里教训那些恶人!”看着这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满桌的人都笑了,琴师幺哥拍了拍他说:“这事还轮不到你呢。”

艾楠感激地望着大家,当初到达风动镇时感到的荒凉一扫而光。晚餐后,她和刘盛、摄影家、徐教授一行四人返回北边的院落。万老板和他们分手时说:“谢天谢地,总算平安了,我的那只黑猫这几天一次也没上房去乱叫,我就知道凶兆已解除了。”

可是,万老板的话没有说准。当天夜里,风动镇刮起了这个夏季的第一场大风,让艾楠和刘盛体会到了住在成堆空房子的环境中是什么滋味。风在各个空荡的四合院里游走,门窗的开闭声此起彼伏,像是有人在各处进出似的。而在四合院之间的狭窄通道里,疾风模仿着人的哭声在黑暗中呜叫。

“好像有人在捅我们的窗户!”艾楠在床上紧抱着刘盛说道。她感到刘盛的身体一直有点僵硬,好像对她有了陌生感似的。

“你没听见是吹大风吗?”刘盛在黑暗中懒懒地说道,“睡吧,别犯神经了。”

“你才犯神经呢。”艾楠被刘盛的话激怒了,“刚才回房间时,看见你把我的衣物都打了包,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别冤枉人了,我们都在找你呢。”刘盛背过身去,表示对艾楠的态度很生气。

这时,“哗”的一声,窗户纸被大风撕破了一大块。艾楠惊叫一声抱住刘盛说:“我怕!我们别吵架了好不好?”

刘盛返身抱住艾楠,望着窗户上的破洞说:“没事,风一会儿就会停的。”

房间里沉静下来,只有风在外面呜呜地响着,其间夹杂着尖厉的哨音。

“这几天你想我吗?”艾楠在黑暗中突然问道。

“何止是想,人都快急死了。”刘盛冲口而出,这是真的,不过后来出现的轻松感让他感到自责,他甚至已经详细盘算过没有艾楠后他自己的生活,还有艾楠的巨额保险金,他都盘算过了。现在,他面对艾楠确实感到不知所措。晚餐时,在满桌的热闹中他就一直喝闷酒。回到房间后,他甚至害怕与艾楠的目光对视。

“我在外面还梦见了你。”艾楠随口说出这句话后突然全身一震,她不敢往下讲了。多么可怕的梦,她怎么能对刘盛讲呢。

突然,刘盛压低声音惊恐地说道:“外面有人!”他说他看见窗户的破损处有张脸闪了一下。

“你看清楚了吗?”艾楠的声音颤抖。经历了被劫的历险后,她知道在风动镇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她在床上转过脸去对着窗户,窗户纸被风捅开了一个大洞,有冷风吹到她的脸上。

艾楠和刘盛都眼睁睁地望着窗户。半夜过后了,风已经弱下去,那张五官不清的面孔再没有出现在窗户外。心如乱麻的刘盛突然怒不可遏地对着窗户吼道:“你来吧,我什么也不怕!你是鬼我也不怕!”

刘盛的疯叫让艾楠大吃一惊,来不及制止,刘盛已跳下床,开了灯站在屋中间,那姿态活像一头笼中的困兽。他一步一步向窗户边走去,脚下碰着的一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留在屋里的那只小红鞋。“混账东西!”刘盛对着窗户外骂道,同时一扬手将小红鞋从窗户洞扔了出去。

“你怎么能这样?”艾楠跳下床想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是麦子的鞋,你怎么能扔!”

“鬼!”刘盛恶狠狠地说,“你愿意和鬼打交道就去吧。”

艾楠双腿发软地在床边坐下,她从没看见过刘盛这样凶恶过,她想到了她在山里人家时做过的梦,梦中的刘盛溺死了孩子,还要用绳子勒死她,此刻,她不敢看刘盛的脸,她坐在床沿双膝有点发抖。
 

引诱一种谋杀的发生

 

屋里一片静寂,突然,“叭”地一声,刘盛刚才扔出去的那只小红鞋从窗洞口飞了进来,落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刘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看着那只小红鞋连连后退。“这是怎么回事?”他退回到床边求救似的望着艾楠。

艾楠反而不害怕了,仿佛她与这个小幽灵有着同盟关系似的。“我叫你不要扔这鞋吧。”她平静地说,“也许你刚才看见的脸,就是小女孩来看望我们了。”

艾楠的平静连她自己事后也感到吃惊,当时怎么会不害怕呢?事后回想起来时,她才体会到这事的不可思议得让毛骨悚然。

刘盛后来说他一夜未敢睡觉,而艾楠将小红鞋重新放在屋角后,竟然上床便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艾楠仍处在酣睡中,刘盛起床后去了摄影家和徐教授那边的院子,这两位老兄说昨晚没听见一点儿动静,也许是风太大的缘故,不然他俩会立即赶过来,当时就到窗户外边去看看,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刘盛说,他这回特别不理解的是,艾楠到后来为什么突然不害怕了,还能够安心地睡着觉。开始的时候,吹大风她就害怕,接着窗户的破洞处有张五官不清的脸闪了一下,艾楠更是吓得发抖。可是,到扔出去的小红鞋自动飞进屋来后,艾楠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刘盛说,他不得不怀疑真有个小精灵之类的东西在缠着艾楠。

徐教授和摄影家对小红鞋能自动飞进屋内感到不可思议,最后决定去刘盛的窗外察看一番。

刘盛房间的后窗外是一个四合院了,院内杂草有半人高,周围是门窗破败的空房间。后窗下没有什么异样,比如脚印,丢弃的物品什么的,统统都没发现。木格窗上的窗纸破了一个洞,刘盛踮起脚尖从洞进里望进去,艾楠仍在床上睡觉,她躺得很直,刘盛在这一个瞬间心里紧了一下,他努力排除头脑中突然冒出的对死人的联想。

徐教授在房间里认真考虑当下的处境了。这就是,在被山体滑坡堵住的公路未疏通前,他怎样安全地在风动镇呆下去。本来,他和摄影家呆在这里是满自在的,他们有各自的爱好和目标,有时共同进山有时独自而行,他觉得藏在这山中的古生物化石离他越来越近。可是,自从这对从上海远道而来的夫妇进入风动镇以后,古怪的事情就开始发生了。比如他和刘盛共同在山中遇见的老太婆和小女孩,返身去找她们时却连那座农家院落也没有了。这种怪事,他一个人单独进山多次也从没遇见过,接着就是摄影家和艾楠的失踪,他们返回后讲述的被劫经过始终让他半信半疑。

“我现在对进山去都感到有点害怕了。”徐教授对坐在他房间里的刘盛说。他不明白刘盛为什么在艾楠刚回来后又来邀他进山去找化石,按理说,他应该多陪陪惊魂未定的妻子,“你不担心进山去遇见什么可怕的事吗?”徐教授又问道。

刘盛坐在凳子上没有回答。他正在走神,一只手在揉着喉咙处。锁骨之上喉节之下,有一个柔软的凹陷处,在这里,只需两个指头用力压不去,人的气管就会封闭。如果用绳子就更容易了,绳子从这里勒进皮肉之后,气管和血管会被瞬间卡断。人怎么会长成这样呢?如此重要的咽喉处在完全没有保护的状态下,不像大脑有颅骨心藏有肋骨强硬地保护着,而要命的咽喉如此柔软如此暴露,似乎是在引诱一种谋杀的发生。

“你在想什么呢?”徐教授扳开刘盛放在喉节处的手问道。

“哦哦。”刘盛从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他坚持说应该尽快进山找古化石去。据万老板讲,昨夜的那场大风是雨季的前兆。今后十天之内,还会有几场大风,接着雨就下来了,没日没夜地下,很多天之内人都别想出门。因此,要进山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艾楠留在这里行吗?”

徐教授关切地问,“她身体恢复了吗?”

“她睡到中午才起床,精神好多了。”刘盛回答得有点不太自然。

事实是,昨夜的大风和惊恐过后,艾楠虽然是睡着了,嘴里却时不时的嘟哝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中午时分,她被屋里的响动惊醒,她慢慢睁开眼,看见刘盛站在床前,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绳子。艾楠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软。

刘盛单腿跪上床来,右手拿着那根可怕的绳子。他俯身问道:“你怎么了?我让你害怕吗?”

“你给我滚开!”艾楠猛推他一掌,然后捂着脸哭起来。结婚五年多来,艾楠第一次这样粗暴的对他。

刘盛是心里犯疑才进屋去的。中午了,艾楠怎么还没起床?尤其是他从窗外的破洞看见艾楠躺在床上有点像死人时,他心里紧了一下,尽量排除自己头脑中无端的联想,但不行,必须进屋去看看。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俯耳在艾楠的鼻孔前听见了呼吸声,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他想艾楠这次被劫进山中,就已经受尽惊吓了,回来后又遭遇昨夜的怪事,一定是筋疲力尽醒不过来了。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刘盛开始整理屋子,他将已经打了包的衣物解开。就在昨天以前,他还确实以为艾楠回不来了,风动镇诡秘莫测,它让一个人消失比卷走一片树叶更容易。刘盛已经作好了一个人返程的准备,已经接受了命运安排给他的痛失……然而,艾楠回来了,而她一回来就把幽灵带到了昨夜大风中的窗外……

刘盛解开了已打好的包袱,直起腰来,手里拿着解下来的绳子。而这时,艾楠醒了,她无比惊恐地望着刘盛手上的绳子,甚至发出了粗鲁的吼叫。

艾楠镇静下来后讲了她做过的梦,不,也许是幻觉,也许是另一个空间的经历,在山中,在胡老二的表姐家,她晕倒在夜半的坟地上,看见刘盛溺死了小女孩麦子,又拿着绳子向她逼来,他要勒死她,他面目狰狞……

“刘盛,你不会那样做吧?”艾楠抱住他哭着说。

刘盛坐在床边,扔掉了手中的绳子说:“你没看见我在整理屋子吗?你的梦荒唐透顶。”

接下来,艾楠在院子里洗头。刘盛给她打来了一大桶水,看见她的长发浸在水里像一大丛水草。刘盛将洗发液渗进她的发中,用双手替她揉搓着。结婚五年多来,刘盛常为她洗头已在邻居和同事中传为美谈,这是恩爱夫妻的标志。一点没错,每当这时艾楠总是闭眼享受着,心里流淌着幸福。刘盛的手指插进泡沫丰盈的发中,在柔滑的感觉中一直触摸到她的头皮。他用手指赶掉流在她脖子上的泡沫,显露出她白皙漂亮的脖子来,突然刘盛的手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下来,他意识到这生命的要塞是如此的脆弱,只需用双手一卡便能结束一个生命。

刘盛被自己这种无端的联想吓住了。他双手飞快地替艾楠揉搓起头发来,他再不敢将手指滑向她的脖颈处,他甚至不敢看她脖颈呈现的优美线条。

整个下午,刘盛像掉了魂似的神思恍惚。“勒死”这个词被强迫性的塞在他的舌下默念着,他在艾楠的梦中以凶手的面目出现,这使他震惊而又愤怒。他爱艾楠,在朋友面前以娶了这样漂亮能干的妻子自豪,可是,艾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咽喉处,想像着绳子勒进去的感觉,艾楠在他的眼前晃动着,找衣服,换衣服,他感到周身不安,担心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主宰了他,让他向艾楠扑过去,勒死她,她的眼珠会迸出来,舌头也会吊得很长……混蛋!越不该想的事情越要往脑子里钻。

“我替你洗衣服去。”刘盛终于跳起来。抓起艾楠换下的脏衣服往屋外走。他必须离开房间,否则脑袋会爆似的难受。艾楠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刘盛替她洗衣服。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看来,夫妻适当分离会增进感情这话没错,何况她这次还是遇险。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下有一条山涧,不宽,水清亮无比。刘盛坐在水边长出了一口气,他望着泡在水里的衣物,流水和空气让衣物显得鼓鼓胀胀的,旁边还会吐出一两个水泡来。有凉风吹在额上,近处的风动镇和远处的山峦都显得异常宁静。他突然感到,他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既不要家庭也不要什么混蛋公司,这是多么诱人的境地啊,坐在水边,望着远山,那只像影子一样盘旋的秃鹰也消失了,山野之中,它本是没有什么尸骨可吃的。

刘盛舒适地睡在地上,闭眼听着流水的声音。他想起他害怕看见艾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去年冬天,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一个小酒吧呆到深夜才回家,进屋后看见艾楠已睡觉,他便轻手轻脚地睡下。即使这样有时也会碰醒艾楠,她会迷迷糊糊地问:“晋升的事今天有进展吗?”刘盛便说快了快了之类的话,那段时间刘盛所在的公司正在竞聘副总经理一职,艾楠认为刘盛作为公司资格最老的部门主任,应该尽全力去竞争这一职务,每天下班回家后,从吃晚饭开始到睡在床上,艾楠总是在询问他为此作了哪些努力。其实,刘盛对这一职务早已望而却步,他知道总经理并不欣赏他,他干吗自寻烦恼呢。但是,直接放弃有损一个男子汉的竞争力,他只好在艾楠面前支吾着,后来干脆借口公司事务忙,每天在小酒吧躲到深夜才回家睡觉。

然而,这一次躲避艾楠的性质完全不同,刘盛是害怕自己失手伤害她,对天发誓,他绝对发誓,他绝对没有要伤害她的动机。是她在梦中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使他混淆了两个自己的界限。

刘盛动手在水边洗衣,白裙紫衣,这是艾楠失踪时穿出去的衣服,此刻在水中漂洗着,像一个人匍匐在水中,刘盛在一失神间衣物便脱手而去,湍急的流水把它带走,刘盛没有立即去追,只是望着在水中沉浮的衣物漂去,然后缠在不远处的一块怪石上。

刘盛是在这一刻决定去约徐教授进山的,他必须先和艾楠分开才行,尽管好不容易才等到艾楠安全归来,但他已经不能陪她,他从水中捞起衣物时,感觉是一个软乎乎的人,这感觉让他崩溃。

天已经黑了下来,艾楠孤单地躺在床上,她感觉到头昏脑胀,发冷。也许是下午洗头后吹了一股风的缘故吧。她当时就感到那风特凉,像是她前几天逃进山洞里时遭遇的那种冷风。

刘盛和摄影家、徐教授都到镇上的小饭馆吃晚餐去了。万老板宰了一头羊要庆贺艾楠和摄影家的归来。可是,艾楠刚走出房门时便两腿发软,她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刘盛并没有留下来陪她,只是说让她睡一会儿吧,给她带一些吃的回来就行了,说完,刘盛便催着摄影家、徐教授快走,艾楠感到刘盛急切地要离开她似的。

艾楠躺在暗黑的房间里,整座空荡的疗养院没有一点儿声音,院子里偶尔有树叶落地的声音也能听到。艾楠突然强烈地感到,这时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就好了,她想起了那个在路上搭便车的小女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姿态是那样安然。“妈妈———”艾楠确实听见了她叫自己的声音。

今夜南边的院子里也空无一人,蕨妹子带着她的兄弟们进山去了,他们要找到那个艾楠和摄影家被劫的地方,他们要警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不得胡来。艾南在心里感激蕨妹子,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恐惧———如果找到的那个地方没有房子,没有人,只有几堆坟墓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

艾楠的头昏沉得很厉害,这会不会是一种报复呢?她看见医院的手术室,看见浑身是血的婴儿,在肚子里怀了4个多月的孩子什么都长全了,她以引产的名义谋杀了自己的孩子,3年多了,这孩子的魂灵终于显现。在她的身前身后梦里梦外,这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时隐时现。哦,麦子,你要来就来吧。你是鬼妈妈也会爱你的……

“麦子———”艾楠在极度朦胧中叫出了声。

夜色已笼罩了整个山谷,风动镇和疗养院的大片空房子变成了一团团黑乎乎的影子。艾楠虚掩着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抱着一个婴儿走进来,站在艾楠床前说道:“我给你送孩子来了。”

艾楠在迷糊中问道:“这是我的孩子吗?”

“你伸手接过去就是你的了,你看,这孩子多乖,是个女孩,长大会和你一样漂亮。”

“哦,我的孩子。”艾楠惊喜地说道,她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是太朦胧了,她想这可能是做梦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将艾楠惊醒。屋里一片暗黑,窗户上有朦胧的光,“哇———哇———”奶声奶气的哭声就在她和身边响着。艾楠一伸手便在床上摸到一个热乎乎的小身体,艾楠心里一惊,头脑突然异常的清醒,她“呀”地叫了一声便翻下床,开了灯后她直盯着床上———一个光着双腿,穿着一件小花衣的婴儿正仰躺在她的床上哭着,是一个女孩,她的小手伴随着哭声向空中挥动着,是希望有人抱她的姿势。

艾楠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她惊呆了,这是真的!她想走过去看看这个孩子,她想抱起她,然而,她发颤的双腿却不断向后挪动,退到门边时,她一拉门逃了出去,院子里一片漆黑,芭蕉树伸出黑色的手臂栏住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让艾楠退回了屋内。

艾楠靠在屋角,望着床上的婴儿蹬腿舞手地哭泣着,她感到一切都变得虚幻,仿佛掉进了另一度空间。

“你不要哭好不好。”艾楠哀求道。

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哭声止住了,但不一会儿又哭起来。

艾楠突然产生了一种置生死度外的勇气,她一步步向床边走去,俯脸望了望这婴儿,四五个月大的样子,脸蛋像苹果,可爱极了。在她伸手抱起她的同时,哭声戛然而止,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她,让艾楠的恐惧减轻了许多。

“哦哦哦,乖孩子。”艾楠轻拍着抱在怀里的孩子,嘴里像做母亲的人那样哼唱着。

如果这个场景不是出现在空城似的风动镇,应该是平常而具有温馨意味的。然而,这是个空房子成堆的沉寂之地,艾楠抱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婴儿在屋子里哼唱着,这个场景让突然从门外撞进来的摄影家吓得目瞪口呆。他手里拎着给艾楠带回来的晚餐“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徐教授从他的背后跟进来,看见这情景时也发出了一声惊叫。

“没有什么,别怕,一个可爱的婴儿。”艾楠对他俩说道,那语调像一个机器人似的。

“哪来的孩子?”摄影家和徐教授几乎同声惊问道。

艾楠讲了事情的经过,她不能判定有人送孩子到她的床前是真实还是她的梦,总之她醒来后这孩子已睡在她身边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徐教授满脸疑惑地说,“这比我要找的古化石还要神奇。”

摄影家大着胆子走到艾楠身边,望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婴儿说:“这只能说明,这里还住着另外的人。他们每天看见我们在这里进进出出,看见艾楠是一个可以做母亲的人,这样,他们才会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他们?他们是谁?”徐教授有些恐惧地说道,“我们当初住进这废弃了的疗养院时,是走遍了每一个院子的,有招待所,有医院,从空房子的格局能感觉到。而有床铺能够住人的,只有我们这两个院子了,因为这是903信箱留守处的人住的地方,他们是最后撤走的,所以还能住人。如果说另外的房子里还有人住的话,那只能是不吃不喝不睡的鬼魂了。

“你是说不可能有鬼魂吧。”摄影家说,“我也不相信有,而且就在我们周围的院落里。但是,这孩子哪来的呢?还有这只鞋。”摄影家瞄了一眼丢在屋角的那只小红鞋,“显然这是另一个孩子,有3岁多吧。所以我想在我们周围一定有人,也许是一家子,也许是一群,谁知道呢。因为我们始终看不见他们。教授,你想想,这个建筑里有一个区域曾经是医院,而有医院就会有死人,对不对?你没看见外面山坡上有坟地吗?艾楠这房里的窗户昨天夜里就破了一个洞,这孩子不是偶然来的。”

“不……”艾楠抱着孩子脸色煞白地说,“你说这孩子是鬼魂吗,你再看看,这不可能:你摸摸她的脸、她的小手,和任何孩子没有什么不同。这是真的孩子。徐教授,你也来看。”

徐教授往前走了两步,没敢和艾楠靠得太近。他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只管摇头而说不出话来。

这个夜里,刘盛在万老板的小饭馆里喝多了酒,以至于摄影家和徐教授叫他离开时,他舌头发僵地吼道:“你们走吧,我今晚就睡这里。”万老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送走摄影家和徐教授后,站在漆黑的街道上望了一眼,心里无端地感到恐惧。那只行踪不定的黑猫不知在何处叫了一声,黑猫还算正常,万老板稍感踏实一些。他进屋后关上房门,看见刘盛已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没想到,不到一个小时,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小镇上一路响过来,接着是:“咚咚”的敲门声。万老板叫二愣子去开门,没想到这小子吓得不敢动弹。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摄影家的喊门声,万老板这才松了口气。

摄影家进屋来讲了艾楠房间里发生的事。并要万老板赶快分析分析。出乎摄影家意外,见多识广的万老板除了伸了伸舌头外,竟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摄影家走到桌边摇醒了刘盛,对他讲了艾楠的情形,并要他立即赶回房间去。

刘盛似醒非醒地听完摄影家的讲述,竟然一挥手说道:“让她和死孩子一起去吧。我不回去,我要一个人,一个人,我要睡觉了。”

刘盛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话后,倒头又睡着了,任摄影家用拳头打他也不理睬。

摄影家回到艾楠房间后没敢如实转达刘盛的话,只说刘盛喝多了已如烂泥般走不了路。“没关系,我陪着你。”摄影家安慰艾楠道。

话虽这么说,这个夜晚怎么度过摄影家心里一点没底。徐教授已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不能让他陪着熬夜受惊吓,摄影家将他劝回房去休息。转头过来,看见艾楠木偶似的站在屋里,睡熟的婴儿已经放在床上,这幅情景让人惊悚得心部要裂开了。

“就让这孩子睡在这里,你到我的房间去休息吧。”摄影家提议道,“等天亮再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我要陪着这孩子。”艾楠在床边坐下说。

摄影家也在床边坐下,默默地将艾楠的手捂在自己手里。艾楠的手冰凉,仿佛血液已停止流动似的。第十章

28.徐教授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老是凝神听着隔邻院子里的动静。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突然出现在艾楠的床上,这种只能出现在《聊斋志异》里的事竟然让他亲眼目睹到,不能不让他猜测古人所写的鬼故事也许真的发生过。他想一切也许与环境有关,古代山野苍茫,人气稀薄,鬼魂显现也许就容易一些。到了现代,人声鼎沸,高楼林立,电光雪亮,机器轰鸣,以幽暗为路的魂灵自然销声匿迹,躲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了。

想到这些,徐教授对刚刚发生的事似乎找到了解释。天脊山下,野地茫茫,风动镇几乎空无一人,疗养院废弃的空房子成堆,这样的地方,漆黑的夜里,有小小魂灵投一个温柔女性而来,在她的床上“哇哇”哭啼,此事虽奇,但也属必然了。

徐教授想起多年以前,他所在的大学林木幽深,尚还年轻的他独居在一处平房里。有一次,晚上备课时发现窗外有披着长发的人影晃动,打开门却只有夜风扑面。第二天,接到千里之外的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是他的一个表妹昨天夜里病故了。此事在徐教授心里犯疑了许多年,今夜猛然想起,背上顿觉有点发冷。

睡不着觉,徐教授便躺在床头看书。有一本新近出版的艺术杂志带出来后还没翻过,心绪烦乱,正好读这种东西来静静心。

随便翻开这杂志,是一篇谈审美的文章,说的是传统的审美已经被现代人颠覆等等,行文枯燥。徐教授继续往后翻,是一篇介绍现代摄影的文章,突然,文中出现了介绍摄影家蓝墨的段落,徐教授饶有兴趣地读起来。

文中介绍蓝墨是个性鲜明的摄影家,他近年来对死亡题材的探索已引起了摄影界的注意。不幸的是,去年夏天这位摄影家死于四川某山区的一口水井中。据现场附近的一位目击者说,他看见蓝墨趴在井口对着井底拍摄,或许是井底映出的他自己的面容吸引了他。他在对着井底拍摄时相机突然脱手掉下,他伸手去抓相机,结果自己也一头栽了下去。井很深,山民们想法捞起他时已是一具尸体……

徐教授头脑里“嗡”的一声,他使劲地揉了下眼睛,再看那段文字,然后将杂志往屋角一扔,蜷缩在床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摄影家蓝墨在去年夏天就死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徐教授认真地回忆起他来到风动镇的情形。一个多月以前,他的学生开车送他到达这里时,就说过在这里会遇到一些搞摄影的人。他的学生说他如果想提前出山的话,可以搭这些摄影者的车出来。徐教授当时住在镇上,万老板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也就是刘盛和艾楠后来住过一夜的那间屋。镇上果然偶有摄影者出现,但都是呆上两三天便离开了。惟有后来遇见的蓝墨从不提离开这里的事。并且鼓吹他搬到疗养院的空房子来住。

从蓝墨的摄影活动来看,确与杂志上说的一样,他只关注死亡。徐教授就看见他对着路边一只死狗的遗骨拍了许多照。后来又说要拍摄镇东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未去拍摄。还有,他和艾楠这次被劫持,说是一个被他拍摄过的人死了,其家人找他拍摄。进了他的镜头就会死,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多天的人,到头来发现他早在一年前死去,这种发现让徐教授毛骨悚然。摄影家蓝墨就住在他的隔壁,他想起半夜醒来时经常听见摄影家还在屋里走动,难道他是不需要睡觉的么?

徐教授想起一个朋友M的真实经历。M出差住在一家老式旅馆里,半夜时老听见屋里有人走动,开灯看又什么也没有。如此反复几次后,M突然蹲下身去看床下,结果在床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阴阳之间,真有什么感应么?或者有什么通道,让死去的人显形出来,你和他说话,做朋友,而你却看不出真相。

夜已经很深了,徐教授想起摄影家此刻正呆在艾楠的房间里,床上睡着一个陌生的婴儿。置身于如此可怕的情境中,艾楠却什么也不知道,这太危险了。徐教授想起摄影家反复劝他回房休息,他走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一种性命相关的紧迫感让徐教授必须去艾楠的房间看看。他抓起手电筒开门出来,漆黑的院子里寂静无声。手电光的圆圈照在草上、树上、廊柱上,然后是通向隔壁院子的狭窄通道。

艾楠的房门半开着,有灯光淌出来。徐教授探头往屋里看去,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陌生的婴儿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是睡了还是死了。总之,空荡荡的屋里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徐教授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在这无人之地的夜半,艾楠和摄影家消失了,一种不祥之感使他难以压抑地大叫一声:“艾楠……”

漆黑的夜像海绵一样吸进了徐教授的叫声。然后又是寂静。

徐教授掉了魂似的站在艾楠的房门口,他用手电光在院子里晃动,荒草在摇曳,浓郁的芭蕉树显得阴森,他无端地想起关于芭蕉精的传说。

突然,一声微弱的“救命”声从黑暗中传来。徐教授全身一震,努力辨别着声音的方向。不一会儿,那呼救声又响起了一声,是女人的声音,非常微弱,好像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

房子后面是另一个四合院,徐教授左弯右拐地绕到这里,四周黑暗得像一口深井,只有艾楠房间的后窗亮着灯光。徐教授用手电光向另外三个方向搜索,有阶沿和廊柱出现在荒草后面。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手电的光圈中,是一个人!在一间敞开的房门口,艾楠正躺在地上。

“艾楠!艾楠!”徐教授一边扶起她的头,一边用手电向面前的房门照去。这是一间房门已倒塌、只剩空门框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地上铺着被风吹进去的枯叶。

艾楠从半昏迷状态中醒来,她紧抓住徐教授的胳膊冲着空屋里说道:“有鬼!有鬼!”

此地不宜停留。徐教授心里“咚咚”跳着将艾楠扶起,跌跌绊绊地绕回前面的院落。回到房间,那个可怕的婴儿仍然在床上一动不动,艾楠脸色苍白地坐在床沿,头发上还粘着草屑。

“出了什么事?”徐教授急切地问,“蓝墨到哪里去了?”

艾楠摇头说她不知道摄影家到哪里去了。大约半小时前,她和摄影家呆在房间里时,后窗外突然有人的面影闪了一下,摄影家对着外面喝问了一声,没有应答,也没听见脚步声。摄影家便说他到屋后去看一下,叫艾楠呆在屋里别动。可是,摄影家出去后便久久不见回来,艾楠从后窗的破洞望出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向外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答。艾楠呆在屋里害怕极了。看着床上的婴儿,她感到自己陷入了地狱里一般。她出门去找摄影家,后院里的荒草藤蔓绊了她一跤,爬起来之后,从一间空屋里传出“咝咝”的声音,她摸索着向门口走去,还未进门,猛看见屋内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正面向她,但看不清面容。艾楠大叫一声,倒地后吓得昏迷过去。

摄影家消失了,徐教授感到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正在变为现实。他突然对艾楠问道:“这院子里有没有水井?”

艾楠莫名其妙地望着徐教授:“水井?不知道有没有,到处都是草丛,从没注意过草中有什么。你问水井干什么?”

“我们去看看!”徐教授像疯了一样走出门去,艾楠紧跟在他后面。

手电光像剑一样在漆黑中开路,他们经过芭蕉树,向院子角落走去。草丛老是绊脚,艾楠惊恐地问有没有蛇啊,徐教授说没关系,灯光射过去它就会溜走的。徐教授突然想起艾楠在后院空房子里听见的声音,他说那一定是蛇的声音,幸好艾楠没跨进屋去。艾楠说,里面有蛇已经够吓人了,关键是,一个人站在屋里干什么呢?并且她感觉是个女人。站在屋里正面对着她,但看不清面容。徐教授听着艾楠的话,突然想到后院的那个女人会不会是艾楠房里那个婴儿的母亲呢?如果是,这时母子只能是鬼魂了。

院子的角落什么也没发现,只有长得更高的野草。艾楠说,蕨妹子那边的院里倒有一口水井,至于这个院子,你看,不像有水井的样子。艾楠说找水井干什么呢?风很冷,她全身都打哆嗦了。

徐教授用手电光沿着墙根搜索着,突然,他趴下身去分开杂草,一块青石板露了出来。徐教授将手电筒递给艾楠说你给我照着,然后他用力去移动那块石板。

石板被推开了,黑漆漆的井口暴露在手电光下。徐教授用手电往井下照了照,井壁上长满苔藓,有黑色的水在光影中晃动。

山野苍茫,夜半的风动镇仿佛沉在海底的礁石。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徐教授和艾楠逃命似的从疗养院的迷魂阵中钻出来,向影子似的小镇走去。四周的黑影和静寂让人恐惧,但比起呆在房间里安全多了。本来,他们可以到南边院子里去的,那里人多安全,但蕨妹子他们都进山去了,只有小兄弟石头一个人守在那边,仍然冷清了点,不如去万老板那里,刚好刘盛喝了酒也正在那里睡觉,大家挤在一起度过今夜再说。

艾楠紧抓着徐教授的胳膊走着,心里还是挂念房间里的婴儿。徐教授说,你千万别将这婴儿当正常的生命看,莫名其妙出现在你的床上,你说这正常吗?等天亮再回去,也许什么也没有了。

“摄影家也不会再出现了吗?”艾楠极度不安地问。她听徐教授讲了蓝墨已于一年前死于井中的事。双腿就一直有点发抖。

“谁知道呢?也许他还会出现。”徐教授将手电筒换了一只手说,“不过大家都要避免和他单独相处了。”

“他的魂就住在那口井里吗?”艾楠神情恍惚地问。她想起摄影家要她和死老太婆一起合影的提议,心里不禁后怕得很。这是只有鬼魂才能想出的主意。

徐教授说,关于那口水井,等一会儿问问老板就清楚了。如果那井里去年淹死过人,万老板不会不知道。

手电光射进了小镇的街道,黑色的屋檐从两边压过来,仿佛在半空监视着徐教授和艾楠。

风动镇静如死水,万老板的房前响起了“咚咚”地敲门声。二愣子从阁楼的窗口探头一望,门前站着两个人,他从隐约的白裙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艾楠。他溜下楼梯开了门。

万老板也从里间出来了。在这之前听说有婴儿出现在艾楠房里后,他就一直没睡着。他想鬼魂本就存在,只是男人看不见而已。自从艾楠这个城里的女人来了之后,一切就被她看见了。女人属阴,与水和月亮有亲缘关系,实在不该来到风动镇这样的地方。

艾楠和徐教授跨进屋来。徐教授说,摄影家在院子里一下子消失了。实在不敢再住在那里。二愣子惊叫了一声,万老板瞪了他一眼,好像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似的。万老板说今夜雾气特重,是女人最容易怀孕或者遇鬼的时辰。你们到这里来就好了,我这门外都浇了雄黄酒,大家放心呆到天亮,太阳一出,什么事也没有了。

艾楠望着这个精瘦的药材商,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刘盛呢?”她问道。

二愣子抢先说刘盛在阁楼上睡觉,他说刘盛喝了酒呼噜打得震山响。艾楠强压住厌恶的表情,说:“他倒舒服。”

徐教授问起万老板,去年夏天疗养院或着风动镇一带的水井里淹死过人没有。万老板奇怪地盯了徐教授一眼说,怎么会有这回事呢?没听说过。你们以为那婴儿是从水井里爬出来的吗?也许是吧,水井和水井在地下都是相通的,不信你放一尾鱼下去,以后会在十里八里外的水井里找到它。所以,井里如有鬼魂,并不一定是这口井里淹死过人。

“我是说摄影家蓝墨,”徐教授说,“他有可能钻到井里去了。”

“除非有女鬼在水里喊他。”万老板并不知道摄影家的来龙去脉,只能这样判断说。

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里都笼罩着恐怖气氛,不能再推测下去了,万老板打了个呵欠说等天亮就好了。他安排艾楠上阁楼去和刘盛住在一起,二愣子睡在这饭馆的桌子上,而徐教授到他的房间去挤一夜。

艾楠从“咔咔”作响的楼梯爬上阁楼。昏黄的灯光下,刘盛在一张大木床上睡得像死猪。想到一夜的惊吓,艾楠坐在床沿捂脸哭了。

刘盛在艾楠的哭声中醒了,他翻身坐起来一把搂住艾楠,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他头脑里一片空白,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艾楠挣扎着说:“你放开我,你箍得我气都出不来了。”刘盛用这样大的劲抱着她使她动弹不得,她觉得身上的骨头都被挤压得“喀喀”作响。

“你快讲,发生了什么事?”刘盛一点儿也没有松开她的意思,艾楠心里闷得发慌,一低头便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刘盛叫了一声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臂。

“你要箍死我是不是?”艾楠恼怒地说,“我们住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个婴儿来,你还在这里睡得舒服!”

刘盛这才清醒过来,想起上半夜发生的事,他不做声了,半晌,才冷冷地说:“你不是想要孩子吗?这不,给你送来了还不高兴。”

“谁?谁给我送来了?是鬼吗?你躲得远远的,好像这事就与你没关系。”艾楠气愤地说。

刘盛也不示弱,他说这事真与他没关系。“三年前,你引产以后,不是连续几夜发觉有孩子找你吗?”刘盛无可奈何地说,“你倒是晋升地区经理了,还挣大钱,到头来,却怪我当初让你做了引产。你认真想想,当初不是你也同意的吗?来风动镇的路上,你把那个搭便车的小女孩抱得紧紧的,我就知道要出事了。告诉你吧,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你没能守得住,就赶快把这个婴儿守住吧。这孩子迟早都要来的,你失踪那几天,我有次回房间拿东西就遇见这个婴儿,一个女人抱着她走来的,问我要不要孩子,我一吼就把这女鬼吓跑了。蕨妹子他们说我是阴气重的缘故。我想也是,我读书打工时守过停尸房,你在心底嫌弃我,说我身上有气味,没想到我现在有作用了吧,鬼都不敢粘我。哈哈,你到我这里就安全了,我可以保护你,不然,有鬼会勒死你的!”

“你这个混蛋!”艾楠气得脸色发白,“要勒死我的是你!梦都告诉过我了,不过,你要敢那样做你也不得好死!”

刘盛怔住了,他的双手微微发颤。“艾楠,你说什么呀?”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别说气话毁了我们的关系好不好?我是爱你的,只是那些死鬼娃娃惹得人太心烦了。三年前就心烦,到了这山里也不清静。艾楠,忍一忍,我们离开这里就好了。”刘盛流下了眼泪。

“我也想立即走了。”艾楠说,“就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山去吗?”

刘盛摇头说没有。这条惟一的公路到风动镇就是尽头了。只有等到滑坡的堵塞被疏通后才出得去。

“再等下去,真要死人了。”艾楠轻叹道。然后,她将摄影家蓝墨已于一年前死去的事告诉了刘盛。

刘盛大惊,他真是遇见鬼了,以前守停尸房都没遇见过,没想到在这山中却被这些鬼怪包围。他努力回想着摄影家的一举一动,却没发现什么奇怪的破绽。唯一让他感到特别摄影家的络腮胡,从侧面看他的脸有点像猿猴。

世上真有魂灵显形这种事吗?刘盛犯迷糊了。他坐在床头,看着和衣倒在床上的艾楠,她的面容困倦无比。他想他们之间,以后谁先死了,也会在某个时刻显形吗?

艾楠迷迷糊糊地睡去。她感到刘盛下了床,然后是打火机点烟的响动。他干吗不和自己一起睡呢?到了这里后她和刘盛老是顶撞,这在家里是少有发生的。

不知睡了多久,艾楠被刘盛摇醒了。他说:“你听,外面有人走动。”

艾楠惊坐起来,果然有脚步声在外面的石板路上响起,声音还很远,但听得出来是越来越近,是向他们这里走来的。

半夜三更,谁会进入空空荡荡的风动镇呢?是摄影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吗?艾楠推开阁楼的窗户,探头向街道上看去。

夜很黑,石板路透着一点隐约的灰白。万老板的大黑猫蹲在路上,显得特别的鬼灵。脚步声越来越近,可以看见一个摇晃的人影。刘盛也挤到窗口,“是一个女人。”他脱口说道。艾楠捂住他的嘴,叫他千万别出声。

出现在石板路上的确实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夜色迷离,只能看见可怕的轮廓。她慢慢走近,看见路上的黑猫便蹲了下去,好像要抱起那只猫似的。那猫“咪嗷”叫了一声,然后箭一样射到对面的屋顶上去了。那人影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向前走去。她的嘴里好像在嘀咕着什么,但是听不清楚。

艾楠和刘盛从窗口缩回头来,瘫坐在床上恐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亮以后,风动镇雾气升腾,凡是有阳光穿透的地方就浸着绯红。艾楠正心急火燎地赶回镇西头的疗养院去。昨夜的经历像一个梦,天亮后一切才变得真实。无论如何,昨夜突然出现的婴儿还是让她牵挂,万一那孩子是真的,这一夜不知哭成什么样了。

刘盛和徐教授走在艾楠的后面,他们有点赶不上她的脚步。这两个男人一边走一边商议着进山去寻找古生物化石的事。徐教授本来有点犹豫,认为刘盛现在与艾楠分开不合情理,但昨夜一场惊吓,让徐教授也觉得应该暂时避一避了。试想想,继续住在那空荡荡的院子里,听着摄影家半夜在房间里的脚步声,谁能受得了这种折磨?如果摄影家就此彻底消失,那住在房间里更让人提心吊胆。带上帐篷,进山去几日也罢。也许返回后公路就开通了。那时一走了之,将若干神秘留在风动镇让它自个儿打理吧。

走进疗养院一个连一个的四合院后,三个人的脚步放慢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将看见什么。

艾楠的房门大开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艾楠双腿发颤地跨了进去,床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会又是你做的梦吧。”刘盛望了望屋内说。

艾楠已经愣住了。徐教授说肯定不是梦,那睡在床上的婴儿他也看见了的。现在关键的是,摄影家到哪里去了?如果他和婴儿一起消失,那一切真的很可怕了。

出乎大家意外,摄影家在他的房间里睡觉。被敲门声惊醒后,他开门走出来,大家平时见惯了的络腮胡此时显得有点恐怖。他的额头上贴着胶布,显然是昨夜受了伤。

“那孩子哪去了?”艾楠迫不及待地问。

摄影家打了一个呵欠说:“你们丢下我到哪里去了?也不怕我死在这里吗?”

摄影家说,他昨夜从艾楠的房间出去之后,刚进入屋后的院子便发现一个人影向左边的屋檐下闪进去了。摄影家追了过去,发现左边是通向另一个院子的通道。他接着追过去,又看见了黑影一闪,他喝问了一声,黑影并不应答一闪便不见了。摄影家追进了又一个院子,再也没发现任何动静。这时,他刚才的勇气突然消失,四周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往回走,可是,找不着出口了,他用手一寸一寸摸遍了院子的四周,永远是墙壁和门窗。他想到了民间关于“鬼打墙”的传说,说是人被鬼迷住后就会在原地打转。永远没有路可以出去。此时,他觉得额头上很痛,是刚才追击那个黑影时跌伤的。他摸了摸额头,湿漉漉的正在出血,他用手指沾上这些血往就近的墙壁上涂,突然,手伸出去空荡荡的,他正站在出口的旁边。就这样,他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艾楠的院子。一看艾楠的屋内,只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婴儿睡在床上,艾楠不见了。他又去找徐教授,也是人去屋空。摄影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桌子抵上门后,到天亮前才刚刚睡着。

艾楠来不及分辨摄影家的话是真是假,只是一个劲儿地催问婴儿到哪里去了。摄影家已经发觉了大家的眼光有点异样。便说你们怎么这样看着我呀?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刘盛将脸一沉地说:“婴儿到哪去了?你快说呀!”

摄影家说他也不知道。刚天亮的时候,他听见艾楠那边的院子里有女人的哭声,他以为是艾楠回来了,可是仔细一听,不对,那不是艾楠的声音。因为那哭声有点粗哑,还说了一句“你们不要这孩子,可不能丢弃她呀!”摄影家恐惧得不敢出门去看,后来那边就没有动静了。

“一定是那女人将孩子抱走了。”徐教授说,“可是哪来的女人呢?”他突然想起艾楠昨夜在屋后的院子遇见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便叫大家去那院子里看看。

一行人绕到了屋后的院子里,艾楠指着旁边一间没有门的房间说,那女人当时就站在那屋里,我走过去时和她撞了个面对面。

大家屏住呼吸走上阶沿,站在门口往里一望,正面墙上的一面大镜子映出了大家的狼狈相。估计这里是以前的会客厅吧。

毫无疑问,艾楠昨夜看见的女人是她自己。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可是,那婴儿真是被一个女人抱走了,这事实又让大家没法轻松。

这期间,摄影家一直不再开口说话,并且很快就离开大家,回到他的房间里扳弄相机去了。这让大家更感蹊跷,不知道怎样对付他才好。

幸好蕨妹子和她的兄弟们从山里回来了,大家像有了救星似的赶到南边的院子时,给她讲了昨夜的怪事。但由于摄影家就站在人堆边,徐教授没敢讲摄影家已在一年前死去的事。

没想到,胆大妄为的蕨妹子和大家一样恐惧。她说她从小在这里长大,没听说过这种怪事。她说风动镇空得太久了,这么多空房子,难免会有鬼魂来住的。她用江湖上的话说,不过也没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好自为之不就得了。

蕨妹子将头一转,对着艾楠和摄影家说:“你们也可以放心了,劫持你俩的那户人家已经找到。确实死了一个老太婆,新坟上的招魂幡还没被雨淋坏呢。不过已经没人住在那里了。房子是锁着的,太婆的儿子已经外出打工去了。这事完结了,没人再来害你们,要进山去逛也没问题了。”

大家一起去镇上吃午饭。万老板正在和几个挖来虫草的山民讨价还价,便叫二愣子招呼大家坐下。将药材收购完毕后,万老板进来叹了口气说:“你们成了这惟一的食客了。要不是滑坡堵了路的话,这个季节会不少搞摄影的做买卖的到这里来了。”

蕨妹子说:“你急什么,我的货也没运出去也没急呢,还不是只有等着路通,大家正好清闲一下。”

万老板又问黑娃去县城许多天了怎么还没回来。蕨妹子说要翻几重山你知道吗,你以为像汽车轮子一转那么容易。

饭后,徐教授背开摄影家对蕨妹子说,他和刘盛要进山去了,能不能让艾楠住到她的院子里来。蕨妹子满口答应,说是让兄弟们腾一间屋子出来就行了。她还说明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她也要进山去上坟,也许,她还能在山里遇见他们呢。

下午,摄影家在房间里睡大觉,一点儿也不知道徐教授和刘盛已经进山去了。艾楠本想跟着刘盛去山里的,可刘盛说,翻山越岭的,有女人跟着太不方便了。他叫艾楠搬到蕨妹子那边后安心住下,他和教授进山去多找一些地方,要是找到了古生物化石,下半生的花费就不愁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公司辞职,他说你没看见网上的文章吗,现在的职业经理人和公司白领都患了职业综合症,很多人英年早逝,我们可要想法活长点才是。艾楠皱了皱眉头,刘盛的痴心妄想让她心烦。天上从来没有馅饼掉下来,这是她的人生理念,一切全靠个人奋斗。

傍晚,艾楠已在南边的院子里住下了。原来房间里有两件东西她不敢带走、也不敢扔掉,这就是那只来历不明的小红鞋和放在火柴盒里的死老太婆的头发,她将这两件东西留在了原处。

夜空已布满了星星,艾楠在院子角落的井台边洗衣裳,小兄弟石头替她从井里打水,幺哥在半明半暗的阶沿上拉二胡,琴声和打上来的井水一样有一些凉意。

突然,摄影家急匆匆地跑进了院子,他站在井台边对艾楠说,刘盛的老爸的坟被挖开了!刚才他在外面散步,不经意走到了那片坟地边,就看见一座坟张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再看墓碑———刘全淼之墓,这不是刘盛老爸的坟吗?

艾楠全身一震说,我们赶快去看看。说完丢下正在洗的衣裳便和摄影家一起向外跑去。她这一刻完全忘记了对摄影家死活身份的戒备,一直走到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抬头看见满天星斗时,心里才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第十一章

31.时间是一种奇怪的概念,当艾楠在星空下望着一片坟场的时候,她有一种回到千年前的感觉。山野蛮荒,鬼怪出没,连她自己身着白裙站在这里也似乎绝非今生,摄影家说看着她有种狐魅之美。对这种恭维艾楠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想这样也好,这样便可以什么也不怕了。她想起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的一句话———在恐惧的时候将自己想成是鬼,便什么也不怕了。

但是,面对被掘开的坟墓,她还是没敢靠近前去,尽管这里葬着的是刘盛的老爸,那个骨灰盒她甚至用手模过,但那是下葬前的事。此刻,在坟中埋了多日以后,事物便起了变化,她觉得有阵阵寒意从那土坑中升起来。

摄影家说这是遇上盗墓的了,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蕨妹子讲过,她的母亲的坟远在山里也被盗过,母亲手上的一只银镯子被盗走了,蕨妹子说这些人会不得好死。

艾楠在此刻恨起刘盛来,他不该再去山里寻什么宝贝。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她无法唤他回来,信号全无的手机在这里成了废铁,刘盛此刻正在山中搭起帐篷睡得怡然自得吧。

如果不是葬他老爸的骨灰,她也不会来到这里。她感觉刘盛将她带上了一条不归路,活了这么多年从没相信过的鬼魂现在却四处出没,连眼前这个名叫蓝墨的摄影家也是身份不明,如果他真是一年前死去的同一人显形,那他自已知不知道他的来历呢?

摄影家用手将酥松的土推向坑里,他怎么就不害怕呢?他发现坟被掘开是因为散步,但散步走到这坟场来也让人觉得不合情理。重新垒好坟堆以后,摄影家直起身来对艾楠笑了一下,有点邀功似的,但这笑容让艾楠恐惧。

不过,艾楠相信摄影家不会害她,这是她敢于和他一起的理由。因为,经历了山中的历险,摄影家如果是鬼魂要害她的话,在漆黑的山洞时应该是最好的时机了。摄影家没有这样做,并还把她背出了山洞。

艾楠和摄影家离开坟场,走上了疗养院外面的山坡。摄影家说:“刘盛和徐教授被这里的怪事吓跑了。说是去找化石,其实我知道,他们害怕。你也搬到蕨妹子那边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

艾楠说:“你也可以换个地方住呀,又没人强迫你。”

“我才不呢。”摄影家站了下来,望了一眼满天的星斗说,“我知道你被那婴儿吓坏了。我计算了一下,确实有好几个人在这一大片空房子里窜来窜去,几个月大的婴儿、穿红鞋子的小女孩、将婴儿抱来又抱走的女人,还有我在屋后的院子里发现的人影,你后窗上出现的脸一定就是这个人在观察屋内。我知道这些事情不弄清楚你就是回到上海也会做噩梦,那好,我现在一个人留在那边,正好帮你发现这一切的真相,怎么样?”

摄影家能这样做让艾楠有些惊喜,确实,能搞清楚这一切就真让人安心了。她说:“尤其是那个婴儿和小女孩,这两个孩子如果再出现你最好能留住她们,然后将大家都叫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会这样做的。”摄影家说,“不过这些真相搞清楚后,你将答应配合我的创作,和镇东头那个死去的老太婆照一张相。在山中逃出来时你曾经答应过这事,回来后又遇到这些惊吓,我担心你不敢做这件事了。”

“你,你说什么?”艾楠确实将这事忘记了,现在听摄影家提起时不禁毛骨悚然。

“你现在正处在恐惧中,我暂不给你提要求了,等真相大白后再说。”摄影家说完后便与艾楠在山坡上分了手,各自向疗养院的南北方向走去。

刚进院子,蕨妹子便招呼住艾楠说:“又有该死的家伙盗墓了?坟里没葬什么东西吧?”

艾楠说除了骨灰什么也没有葬。蕨妹子松了一口气说,她明天要进山里去给母亲上坟,这里的事由幺哥和石头照料。她要艾楠安心住在这里,还说她住的这个院子邪气进不来,每年他们都要杀好几只大红公鸡,将鸡血洒在院子周围,这方法避邪,灵得很。

临睡前,石头给艾楠送来了蚊香和火柴,走出门后他又回头说:“艾楠姐,晚上有什么事随时喊我。”石头指了一下院子左边的一个房间,“我就住在那里。”

艾楠说谢谢小兄弟了,住在这里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说实话,这里被酒被火被汉子们的喧嚷熏染过,没有一点儿冷湿阴森的感觉。

然而,艾楠仍然有些失眠。她想着刘盛父亲的坟被掘开的情景,这究竟是遇到了盗墓还是一种神奇的超自然现象呢?会不会是刘盛的父亲感知到她和刘盛遇到了危险,他的魂灵出土来保护他们来了?那么,坟裂开是想告诉他们一种存在吗?

这是荒唐的想法,艾楠翻了一下身想努力睡去,眼前又出现了她住过的房间,一只小红鞋静静地躺在屋角,这有点像是麦子的鞋子,这个在路上遇见又在路上丢失的小女孩,为什么一直闪闪烁烁地缠住她不放呢?

艾楠想起了她以前算过的一次命。算命先生是个瞎子,艾楠认为瞎子说的话要准确一些。瞎子说她的命中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因此,3年多前她做了引产之后,想起瞎子的话便悲伤不已,尽管刘盛说,她还年轻,等条件好了再要孩子。但她自己知道,她已不会再有孩子了,命中该有的两个孩子她都有过了,想到这点她感到一片空茫。

第一个孩子是她读大二时怀上的,当例假迟迟不来并出现呕吐的时候,她震惊了,像天文学家意外地发现新星一样震惊。她的情人,那个帅气的男生更是无比惊慌,他陪她去医院做了流产,这个果实还没长成便从枝头被摘去了。三年多前她有了第二个孩子,这次是安心让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可是,仍然夭折了。命中该有的两个孩子都消失了,艾楠不敢触碰心底的疼痛和绝望。

尤其是第二个孩子,怀了四个多月,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婴儿了,引产无异于一场谋杀。这孩子会恨我的,她会来找我的。引产回家后艾楠在昏睡中反复说着这种话,好长时间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以后,艾楠怕去医院,怕闻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更怕看到任何人的外伤性出血。她的梦中反复出现手术室的情景,从在门外换上陌生的拖鞋开始,属于自我的东西便一件件被剥夺了———衣服、毛发血肉直至自尊。被推出手术室后她见到刘盛便忍不住流泪,“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她说。

此刻,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和这一切相隔遥远的山中,记忆仍然让艾楠的心里一阵阵发痛。她下了床走到窗边,从窗缝里望着外面的院子,星光朦胧,院子里显得空荡而寂寞,井台边有几处发亮的水洼。她想世界上真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吗?如果有,她的孩子会找到她吗?

后半夜,风动镇所在的山谷中起了一阵短暂的风,像慌慌张张的过路人一闪而过。星光暗淡,艾楠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后天已大亮,她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北边的院落,她住过的房间空了一夜,会不会已经有婴儿出现在屋里了呢?这种无端的预感让她心里发跳。

刚走到连接南北院落群的山坡,艾楠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追来,回头一看是石头。石头说艾楠姐你这样慌张做什么,要去哪里我陪你去,这里到处都没有人,别又出什么事吓着你了。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少年还挺心细的,艾楠说正好,你陪我去那边的房间看看。

幸好有石头在一起为她壮胆,不然她推开房门时一定会吓晕过去,她的房间并没有空着,床上睡着一个人!艾楠刚感到天旋地转时石头已站在她身边,石头说这不是摄影家吗?这句话让艾楠缓过气来,摄影家已被惊醒,坐起来揉着眼说你们来了。

摄影家睡到这里来是希望等到婴儿出现,但是一夜无事,后半夜起风时外面有过一些动静,但是没有人推门进来。摄影家判断说不管是婴儿还是小女孩,也许都是冲着艾楠来的,她们也许能嗅出睡在屋里的人气味不对,所以就不进屋来了。

石头说:“你别吓唬人了,我就从没看见过什么鬼魂,除非你就是鬼魂才看得见。”摄影家说:“你还是个毛孩子懂什么,我昨夜做了一个梦,现在想来还玄乎得很。”

摄影家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被装在一口棺材里,棺盖还没盖上,周围有很多人在说话,他看见艾楠站在不远处,手里牵着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小女孩问艾楠,妈妈,那人死了吗?艾楠说,他死了,我们来把棺盖给他盖上,这样他才不会出来。摄影家感到眼前一黑,棺盖被盖上了,接着是钉钉子的声音,他感到闷得发慌,便尽力挣扎,醒来时发觉自己正睡在床上。

这梦太恐怖了,艾楠听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梦死得生。”她安慰摄影家说,“也许是这间房子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艾楠心里却疑惑地想到,摄影家也许真是已经死过的人了,他说他的梦,其实就是他死时的真实景象。只是,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还牵着一个孩子,那小女孩真是我的孩子吗?我们看不见,但他在死后看见了……

一整个上午,艾楠呆在南边的院子里不再出来,自从早晨见到摄影家后,她对和他呆在一起感到紧张,她怕他再讲出看见什么梦见什么,这让她心乱如麻。

上午的天气很凉爽,院子里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阴影,石头坐在树下的竹椅上看书,艾楠走过去一看差点笑出声来———石头手上翻着的是一本竖排本的《西厢记》。

“你看得懂吗?”艾楠望着这个16岁的少年说,“这书从哪里来的?”

石头指点了一下正在廊下拉二胡的幺哥说,是他从马戏团里带出来的。石头说他只读过几年书,家里太穷就跑出来了。这书他能读懂一半,不过书里的插图倒是让人喜欢。石头说蕨妹子进山给母亲上坟去了。黑娃带着一个兄弟去县城很多天没有音讯,剩下的兄弟们闲着没事,进山打猎去了,就他和幺哥呆在这里,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

二胡的琴声在院子里回旋,然后沿着屋檐升起,被山峦之上的天空吸收。这里的时间像一片羽毛,很轻,和梦境的重量差不多。突然,琴声中断,幺哥望着院子里叫道:“艾楠,你过来一下。”

艾楠向廊下走过去。到这里以来,她还从未与这个琴师说过话,也许是这里从来人多繁杂的缘故。况且,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向来沉默寡言,除了拉二胡就没听他说过几句话。

“你一出现,我的琴就会跑调。”幺哥说,“已经很多次了,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不是好兆头,你可得小心一点。”

艾楠疑惑地望着幺哥,他架上腿上的二胡此刻像是一副巫具,绷在音箱上的蛇皮布满鱼鳞一样的花纹。艾楠表示没听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琴师说,几年前他在马戏团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把二胡能预知一个人的生死。当时,团里有一个表演骑独轮车的女孩子,有一次,他练琴时老是走调,原因是这女孩子正站在他的附近。他敢断定是女孩子的原因,是因为这现象重复了好几次,接下来的一个夜里,他独自拉琴时突然响起“崩”的一声,琴弦断了。他也没有在意将琴挂在墙上后便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马戏团要迁往另一个地方演出,大家正在往汽车上装东西时,突然,一口装满道具的大木箱从车上掉了下来,刚好砸在那个女孩子的头上。她当时正站在车下说话,沉重的大木箱砸破了她的头,送到医院后不久便死了。

“我必须告诉你这件事。”幺哥对艾楠说,“自从你出现在这里以后,我的琴就老是跑调,我怎么控制它也不行,我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关键是,这琴弦要是哪天突然断了,我该怎么办?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女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过去的事重演,说实话,我很害怕,我必须说出这事来,凡是恶兆,说出口也许就破了。”

艾楠震惊得头发根都快直立起来。在风动镇,尽管一连串的怪事让她心惊肉跳,但毕竟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正当她住在这南边的院子里感觉可以安全了时,这种神秘的预兆使她几乎崩溃。

艾楠在头晕目眩中感觉有人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是石头。石头对幺哥说:“你这把琴真这样灵吗?”幺哥说:“要不是几年前发生过那种事,我也不知道这琴还附着灵性。这琴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你看,油黑油黑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去万老板那里吃晚饭,石头和幺哥一左一右地陪着艾楠向镇上走,他俩都神情严肃,有一种重任在肩的感觉。

摄影家早已在饭馆里了,他像影子似的坐在角落的桌旁喝着酒。艾楠径直走到他的身边问道:“今天有孩子进我那边的房间吗?”摄影家摇摇头说:“大白天谁会来?到晚上再看吧。”

石头和幺哥紧跟过来,大家一起围坐在这张桌旁。万老板走过来问,今天你们怎么都有点紧张兮兮的,艾楠说谁紧张了,老板你给我们拿点酒来吧。

艾楠主动提出喝酒还是第一次,石头说艾楠姐你不能喝酒吧?摄影家举起酒杯说,喝吧大家一起喝吧,酒能驱邪,喝了酒我一个人住在那边什么也不怕。

艾楠第一次喝了很多酒,回到房间后倒头便昏睡过去。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屋里亮着灯,石头直着腰坐在床前的一根凳子上。

“什么时候了?”艾楠嗓音含混地问道。

“快半夜了吧。”石头说。

“你怎么还不去睡?”

“我,我怕你醒来时害怕。”石头慌张地说,脸也一下子红了。

“我会死吗?”艾楠有气无力地问。

石头说不会,他说已将幺哥的那把二胡偷出来藏到一个秘密地方去了,幺哥没有琴可拉了,琴弦也就不会断了。

“你是个好孩子。”艾楠伸手摸了一下石头说。“可是,我也许真的会死,将琴藏起来也没用,我住在那边房子时,我死去的孩子就来找过我好几次了……”

“不,只有一次。可那次是人,婴儿也是真的。”石头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艾楠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我看见的。”石头说艾楠姐你骂我吧,很多个晚上我都在你的后窗外守着。听说艾楠的房间闹鬼后,石头便这样做了,心里也害怕得很,便带了一瓶雄黄酒壮胆,据说看见鬼影时,将这酒对他喷过去就能将他驱走。

“哦。”艾楠恍然大悟。后窗上出现的脸孔,摄影家追赶的黑影,原来都是石头这小兄弟。是吗?石头承认是他,他说他这样做是想保护她。他还提醒艾楠说,刘盛大哥让人有点害怕,他有一次看见刘盛一个人在屋里用手在脖子上比划,好像要掐死什么人似的。他说刘盛有时欺负她让他气闷,所以有次刘盛将那只小红鞋甩出窗外时,他拣起那鞋又对着刘盛扔进了屋内。

“哦,你什么都看见了。”艾楠说,“那只小红鞋是谁的?你知道吗?”

石头纳闷地摇头。

“那个婴儿呢?谁送来的?”艾楠紧接着问。

“是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送来的。”石头说,“当时你睡在床上,屋里没有开灯,我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站在你的床前,你们对了几句话,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感觉你的声音是还未醒过来的样子。很快,那穿着黑衣的女人将婴儿放在你的床上就走了。我立即从后窗下往前面的院子跑,想挡住那个女人看一看她究竟是人是鬼。可是,从后窗到前面的院子在转一个大圈,当我跑到你的房门前时,那女人已无影无踪了。”

黑衣女人!艾楠叫了一声,她猛然想起了三年多前,她刚做了引产在家休息时,有天夜里便听见了房中有婴儿的哭声,她起床走出卧室,在客厅里看见一个黑衣人抱着婴儿正向外走。她开了灯,那黑衣人已不见了,她追出门处,看见楼道上有一个黑影闪进了隔壁邻居家……

“天亮的时候,又是那个女人来抱走了婴儿吗?”

“我没看见了。”石头遗憾地说:“摄影家后来发现了后窗下有人,他来追我,我就跑回来睡觉了。”

“哦,我知道了。”艾楠脸色苍白地说,“那黑衣女人就是我自己。孩子死了,我的魂也早飞出去陪着她。我现在这个躯壳也快死了,难怪刘盛对我总是躲躲闪闪的,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他害怕,便躲到山里去了。摄影家总是喜欢和我在一起,因为他已是死去的人了。他知道我是他的伙伴,他还要我和死老太婆一起照相,这都是阴间才有的事情呀!石头,你把那把琴藏起来没用,那琴弦没有人动它也会断的。这几天你看着点,那弦断了就告诉我,我得做些准备,走得从容一点……”

艾楠说完后便倒在床上无声地哭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滴在枕头上。

这时,外面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叭”的一声,这声音让人惊心动魄。

“天哪!”艾楠绝望地叫道。

石头定了定神说,我出去看看。石头出去后很快就回来了,他说没事,是井台边的一根竹竿被风刮倒了。

艾楠想问,是有人从井里爬出来拉倒竹竿的吗,但这话只在喉咙里转了转就咽下去了,她感到头昏脑胀,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感觉到有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抚摸着,很轻很轻。很快,她进入了梦境,她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刘盛第一次将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到心慌和幸福。突然,咖啡馆里灯光熄了,一片黑暗中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听见了刘盛狰狞的笑声……

艾楠惊叫着醒了过来,看见石头仍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守着她。石头说别害怕,有我在这里呢。艾楠感激地点了点头,石头在这一刻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艾楠舒了一口气,又倒头睡去。

曙光正在丛丛山峦之外向这片沉寂的山谷走来。

水是山中最具有灵性的东西。艾楠闭着眼躺在水里的时候,整个身体有一种超脱的感觉。好久没到这山脚下的水塘来了。怕这里偏僻,怕不安全。然而,这个早晨艾楠什么也不怕了,她想洗净自己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如果她的生命注定在这里结束,她想让自己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后她将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想到这点她在恐惧中又升起一种向往。

早晨醒来时看见石头仍然在凳子上,头和手趴在床沿睡着了。石头的一只手仍然放在她的手背上,仿佛要在噩梦的边缘拉住她似的。艾楠顿时感动,想不到在生死边缘,陪伴她的竟是一位陌生的山中少年。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艾楠开始以为是幺哥找不着他的二胡来询问了,但门外传来的却是万老板的声音。石头被惊醒了,他惺忪着眼过去开了房门。

万老板看见艾楠时惊愕了好一阵子,然后才问:“你昨夜一直在房里睡觉吗?”

艾楠莫名其妙地望着万老板,不知道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不在房里睡觉还能到哪里去?石头说艾楠姐病了,我一直在这里守着她。

万老板直摇头,他说艾楠昨夜在风动镇的石板路上徘徊,是睡在阁楼上的二愣子看见的。漆黑的屋檐下,一个裹着白被单的女人响着“踢踢踏踏”的鞋音走来。二愣子被惊醒后趴在窗口往下看,这女人的白色影子像漆黑中的一团微光,在夜半的石板路上飘飘荡荡。这无人居住的镇上哪来的女人呢。二愣子感觉那身影有点像艾楠,便叫了一声艾楠的名字,那女人听见叫声便停了下来,左顾右盼地寻找声音的方向,然后便折身向万老板的屋子走来。她举起拳头“咚咚咚”地敲门,二愣子吓得将头缩回窗内后翻身钻进了被窝里。万老板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这种无礼的敲门声他从未听见过,况且是深更半夜,他不敢开门,便摸上阁楼去叫二愣子。当看见二愣子在床上吓成一团时,他自己也感到双腿发软了。直到敲门声消失以后,二愣子才说看见一个身上裹着白被单的女人,他叫艾楠的名字,那女人就走过来敲门了。万老板听后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趴到窗上去向下看,屋檐下的石板路已没有任何人影了。万老板回房后失了眠,他老想身上裹着白被单是什么意思,当他将这个形象与死人联系起来时,一下子感到额头上出了冷汗。天亮后,他左想右想心里总不踏实,便跑来看看艾楠了,他没想到,艾楠昨夜在房间里睡得好好的。

“那不是我。”艾楠说,“我和刘盛住在你的阁楼上时,半夜过后也看见过一个女人,她在路上走走停停,还把那只黑猫也惊到房顶上去了。只是,她并没有裹白被单。”

看来,整个风动镇都开始闹鬼了。万老板咕哝着离开了疗养院。他后来判断说,这一切都是艾楠和刘盛带到风动镇来的,因为他们在来风动镇的路上遇见过车祸,这对夫妇在死人堆里窜来窜去过,刘盛到了风动镇时裤脚上还粘着血。一定是一些死人的魂被他们带到这里来了。“车祸现场有女人和小孩吗?”万老板后来不经意地问艾楠,艾楠回忆了一下说:“没见到小孩,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女人倒是有一个。”这就对了,万老板更坚定了他的猜测。

这天早晨,万老板的疑惑让艾楠心烦意乱。石头说别理他,一定是二愣子睡在阁楼上做了个梦,讲给万老板听后他便信以为真了。艾楠摇摇头,她知道这不是二愣子的梦,但也不想纠正石头的话,这小弟想宽慰她心思太切,总想将什么阴影都抹去才好。

艾楠到了这山脚下的水塘来洗澡。她想卸下身上的所有重负,然后轻轻松松地听从命运的安排,她为自己的从容又感动又难受的掉下了眼泪。石头坚持要跟她到水塘来,怎么劝阻都不行,那固执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弟弟。艾楠忍不住好笑,她说:“我这是去洗澡呀。”石头的脸一下子通红,他结巴着说那地方太偏僻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他在树林外面守着通往水塘的路还不行吗?

艾楠在家是个独生女,此刻她想,真有这么一个弟弟还不错。他们走出疗养院,向着远处的山脚下走去。

水塘里的水是温暖的。艾楠脱掉衣服泡进水里的时候,只有几只好看的小鸟在水塘边蹦蹦跳跳地看着她。有石头在树林外守候,她心里还真的踏实一些。她斜躺在水里,看着自己光滑的身体在水中影影绰绰,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刚到风动镇不久,在这里洗澡时曾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从附近跑过。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一直追随着她的孩子的魂灵。她想起了孩子在梦中吃她的奶并咬伤了她的乳房,可刘盛却说那血痕是她洗澡时自己的指甲划伤的。不对,刘盛一定是想掩饰什么,他害怕孩子的魂灵出现,他远远地躲开了。

艾楠坐到水边,低头观察着自己左边的乳房,那小小的血痕已经没有了。死去的孩子还会再到梦中来吃奶吗?她回忆着在梦中被孩子吸吮乳头的感觉,接着是一下刺痛,孩子咬了她一口,她醒来时乳头旁边出现了血痕。这是孩子恨她吗?是的,引产让这个已经长全了的孩子没能来到这个世界,她怎么能不恨她的母亲呢?

艾楠重新泡进了水中,想起她的外祖母就是被母亲的仇恨推向死亡的。那是1943年,已经怀孕的外祖母为躲避战争从上海逃到了乡下。兵荒马乱的日子确实不适合生育和哺养孩子,外祖母服了一剂打胎药想将肚子中的婴儿打掉,可是没有见效,艾楠的母亲仍然在外祖母的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出生后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这是老天有意,艾楠的母亲不可阻挡地来到这个世界。长大后,艾楠的母亲偶然知道了自己未出生时曾遭遇过打胎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受让她难过了很多年。外祖母后来一直住在乡下,曾几次提出要来上海与艾楠的母亲同住,但都被拒绝了,艾楠的母亲后来解释说是因当时房子太小,直到年迈的外祖母在乡下不知怎么跌到水塘里淹死了,母亲才痛哭着说该早点接她进城来住。

一切都是宿命。艾楠想起这事时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外祖母对肚子中的婴儿下过杀手是因为战争的纷扰,而她呢,因为什么呢?艾楠不敢深想这个问题了。孩子总要追随着母亲,恩恩怨怨总有了结的时候……艾楠想到这里时已是泪水长流,她将脸浸在水中洗了洗,仰起头望着山峦之上的天空。有一大一小的两朵白云凝固在蓝色的背景上。艾楠低下头,水塘中也有这两朵白云的影子,她从水中“哗”地站了起来,那白云的影子便四分五裂地散开了。

艾楠突然从水中站起来是因为她的脚碰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东西随着水的波动直往她小腿上缠。她站起身后伸手去水中一抓,一件小小的婴儿衣服拎在了她的手中。艾楠惊叫一声像抓到了蛇一样恐惧,她扔掉手中的东西直往水边跑,脚下一滑又跌倒在水里。

艾楠的叫声惊动了在树林外守候的石头,他紧张地直奔水塘而来,看见光着身子坐在水边的艾楠时,他像被钉子钉在了不远处动弹不得。艾楠也愣了一下,随即抓起放在地上的衣服捂在胸前。

“你怎么了?”石头站在几米处问道。
 

最具有灵性的东西

 

“水里有人!”艾楠声音发颤地说,“是一个孩子。”

石头跑到水边,水面上被艾楠溅出的波纹正在扩散。

“在水下面!”艾楠惊魂未定地说。

石头毫不考虑就下到了齐腰深的水中,当他捞起那件婴儿衣服时,他的手也明显发抖了。

“再捞捞看,水下有没有孩子?”

艾楠哀求似的声音让石头咬咬牙在水中摸索起来,他摸遍了整个小水塘,再也没发现什么。

石头从水里走出来,赶紧背对艾楠站着,慌乱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艾楠双手抖抖地穿上了衣服。走出水塘边的树林后,艾楠说:“石头弟,回去后赶快看看,那把二胡的琴弦是不是已经断了。”

石头表示绝不会出这种事。他挺了挺胸膛,做出足以保护艾楠的样子。第十二章

34.这个黄昏,疗养院仅剩的四个人———艾楠、石头、幺哥和摄影家聚在院子里吃毛豆。摄影家嚷着要喝酒,说是他发现了艾楠房间里那只小红鞋的来历,应该应贺庆贺。幺哥果然拿出酒来———这个黄昏他没有二胡可拉了,觉得怪寂寞的。

摄影家的发现纯属偶然。这个下午,他在房间里睡午觉,突然听见外面有孩子们稚声稚气的说话声。摄影家当时睡意正浓,由于整夜守在艾楠以前住过的房间里观察动静,所以下午的午觉他一般睡得很沉。然而,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哪来的孩子呢?他睡眼惺忪地开门走了出去,抬头便看见三个小孩正在芭蕉树下嬉戏。摄影家压住惊慌的感觉走过去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在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6岁左右的男孩说,我们住在镇东头的,我们想摘这树上的芭蕉吃。这时,摄影家看见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光着脚,便问她你怎么不穿鞋子,又是那个小男孩子抢先答道,上次我们来摘芭蕉时,她的鞋丢了一只。当时我们听见草丛中有响动,害怕有蛇窜出来,便赶快跑了。她的一只鞋也不知怎么丢掉的。回家后她挨了骂,她妈妈说她是个野丫头,不给她鞋穿了。

原来如此,摄影家长出了一口气。他从房间里拿出了那只小红鞋,小女孩高兴地接过去说这正是她跑丢了的鞋。摄影家说你们赶快回去吧,这里到处都是空房子,还真的有蛇,在这里乱窜挺危险的。

小红鞋的来历原来如此简单,艾楠像灌了铅的心稍稍轻松了一点:“那么,我们以前在锅炉房门上发现的小手印,也是这些贪玩的孩子留下的了?”

摄影家说肯定是这样。镇东头住着十多户人家,孩子们没事到处乱窜留下了这些痕迹。他抹了抹络腮胡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留在那边房间里还有用吧。”

这一刻,摄影家清醒的神智和真心替艾楠解难的心思让艾楠想到,他怎么看也不像已经死去的人重新显形出来的呀。要是在城市里,她根本就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只是到了空城似的风动镇后感觉就不同了,重要的是,徐教授看见的刊物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个叫蓝墨的摄影家一年前掉进一口水井中死亡。艾楠想,这个谜团压在心里也不是滋味,干脆找个和摄影家单独的机会,把这件事问清楚。

摄影家和幺哥喝着酒,艾楠和石头也坐在桌边吃着毛豆,院子里已经暗下来,夜空出现了几颗稀疏的星星。幺哥突然说道:“石头,去把我的二胡拿出来。别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这毛小子的心思我还不懂?告诉你,把琴藏起来没用的,就像这天上的星星一样,你闭上眼睛它照样在天上发亮。去,把琴拿出来,这种时候不来点音乐这酒就算白喝了。”

幺哥不动声色的洞察力让石头一下子失去了狡辩的勇气。他支吾着说:“琴?琴在哪里,我替你找找去吧。”

石头故意在几间房子里进进出出找了一遍,然后无可奈何地将那把古旧的二胡送到了幺哥手上。

幺哥开始调弦,艾楠有些发慌,她眼前闪过水塘里的婴儿衣服。她害怕这琴真能反射出什么预兆,她含糊地说了一声我回屋看看便起身离开了院子。走进房间时,石头也跟了进来,他说艾楠姐你别怕这琴,哪有什么弦断了就会死人的事,肯定是幺哥说来吓唬人的。艾楠说石头弟你不懂,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幺哥坐在竹椅上一边调弦一边校着音准,摄影家坐在他正对面,伸手摸了一下黑油油的琴身说这二胡算得上是古董了。幺哥得意地点点头,一手扶琴一手持弓拉出了一声悠长的单音,突然“崩”的一声,一根弦断了!

幺哥大惊失声,连声叫道完了完了。摄影家奇怪地说换一根弦不就得了。幺哥并不理会,坐在竹椅上发愣。

听见幺哥的惊叫声,石头跑到院子里看了一下又回到房里来,他对艾楠说琴弦断了,不过你并不在场,别怕,这事肯定和你没关系。

看到幺哥莫名其妙六神无主的样子,摄影家也没有了喝酒的兴趣。他起身告辞,临走时来到艾楠的房间门口说:“你愿意去那边房间看看吗?”看见艾楠摇头,他又说:“你还害怕?那好,等我将婴儿的事也弄清楚了,你就可以放心回那边住了。”

摄影家走后,艾楠和石头来到院子里,看见幺哥还坐在那里发愣,像塑像似的。

“你没事了。”幺哥看着艾楠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摄影家会死。刚开始拉琴就断了弦,这说明他身上的邪气太重了。我不该让他摸我的琴,没想到他是这样……”

“这琴真那样准吗?”艾楠这时极想听幺哥说以前发生在马戏团弦断人死的事只是巧合。

幺哥说:“我想不会错,我师傅八十多岁了,他以前用这琴时出现过好几次这种事,结果都死了人的。”

“你说我没事了,是摄影家会代替我去死吗?”艾楠心情复杂地问道。

幺哥说:“也说不上代替,这是他自己的命。总之是断一次该死一个人,被摄影家撞上了,你的灾也就避开了。”

“如果,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出现,这琴弦会断吗?”艾楠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了。”幺哥说,“已经死了的人?我没遇见过,也没有带琴去参加过丧事,不知道这琴见到已死的人会怎样。”

这个晚上艾楠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石头仍执意要在房间里陪她,但她再不忍心他坐在凳子上熬夜了,便说你回房睡觉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并且你在这里我也不方便。听完最后这句话,石头的脸又红了,尴尬地说那我回房去了,你有事就叫我吧。

后半夜艾楠做了一个梦,梦见摄影家死了躲在棺材里,棺盖还没盖上,艾楠望了一眼盖在他脸上的白布,心里一阵阵发紧。旁边有许多人在议论说需不需要将他的相机也放进棺材里去,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说不能放进去,这里有盗墓的,正在这时,摄影家的一只手突然伸出了棺材,好像是要求拿到他的相机似的……艾楠在惊吓中醒了,她想起这梦的前半部分是摄影家做过的,他讲给她听过的。摄影家做过的梦又到了她的梦里,艾楠觉得非常奇怪,相同的梦被不同的人做,这有点像同一个房间被不同的人居住……艾楠想不通这里面有什么道理,迷迷糊糊睡去后又梦见她在对摄影家讲梦,她说你做过的梦我也做了,我很害怕。摄影家说这说明我们要共同去一个地方。这梦的环境是一条走廊,前面很黑,摄影家一边说一边伸手拉她,艾楠连连后退,然后在梦中跌了跤便醒了过来。

天亮后,艾楠迟迟不敢去北边院子看摄影家。一夜乱梦让她心里“突突”直跳,她感到摄影家凶多吉少。不过,不去看心里更悬更害怕,她叫上石头同路,还是直奔她以前住过的院落而去。

艾楠和石头走出院子的时候,幺哥正在井台边洗脸。他望了一眼艾楠的背影,心里突然后悔不该告诉她关于二胡的神秘。想到艾楠有可能在北边院子的房间里目睹到可怕的景象,他的心里沉重起来。

这把古老的二胡在他手中断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断弦死了马戏团的女演员,她叫雪儿,晚上没事的时候她就爱听他拉琴。那天晚上,弦断了,他心里就害怕得很,想到师傅说过的弦断时离琴最近的旁人会死,他一整夜都为雪儿担心,直到在心里否定了师傅的话后感觉才踏实一点,他想,未必都会这样吧,也许是师傅瞎说的,世界上哪有这样玄乎的事呢?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马戏团搬家时雪儿真的死了,车上那口沉重的大木箱为什么偏偏就砸在她的头上呢?

幺哥跟着蕨妹子和黑娃一起离开马戏团,完全是因为雪儿死了的缘故,他留在这里会常常伤心,雪儿作他的女友已快一年了,没想到自己的琴杀了她。他几次要将这把琴砸了,蕨妹子说砸不得,这琴既然有魔力,你砸了它你还活得了吗?不能怪这琴,是雪儿自己的命数尽了。

现在,眼看这琴又会让一个陌路相逢的人死掉,幺哥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他之所以将二胡挂在墙上而没有立即换上新的琴弦。是他害怕继续出什么事。他突然意识到,这荒凉的山中不能久呆了。也许在某个早晨,他会将这把二胡永远地留在墙上,而自己只身出山去另谋生路。

幺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他们这个集体本身也即将散伙了。黑娃去遥远的县城不再回来了,他和他的一个姘妇据说在外边开起了赌场。这个消息是蕨妹子悄悄告诉他的,蕨妹子说对谁也不许讲,黑娃昧了良心就由他去吧。蕨妹子在外面的山坡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对幺哥说我们都是从马戏团出来的我才对你讲,咱们可能要考虑散伙了,这种扒火车偷货的玩命生涯我也过够了,咱们另寻生路吧。

幺哥想,蕨妹子这次进山去给母亲上坟,也许就是作为告别吧,等她回来后,散伙的时间就快到了。幺哥打定主意,以后不管去哪里,绝不带着这把二胡了。一个人能预感别人的生死是恐怖的,他不能忍受这种眼睁睁等待结果的折磨。

早晨的院子里非常安静,7月的阳光在树下映出斑斑点点的图案,许多不可解的东西就藏在这地上的图案中。幺哥在院子里像困兽一样徘徊,时而竖起耳朵听一听远处有没有什么声音。

艾楠和石头来到北边院子的时候,周围除了几声鸟鸣外没有一丝儿动静。艾楠住过的房间大开着房门,里面没人。艾楠的心有点发紧,她和石头到了隔壁院里,推开摄影家的房门时,看见他正坐在桌前摆弄他的相机。

“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太好。”摄影家有点奇怪地望着艾楠。

“你,你没事吧。”艾楠紧张地问,“昨天晚上你没住在那边房间吗?”

“为什么不呢,我还要发现婴儿的谜底,当然是住在你以前的房间了。”摄影家语气轻松地说,“不过一整夜平平静静的,我刚回到这边屋子来的,走时我将房门开着,让风吹吹潮气。艾楠呀,我说你别害怕了,以前认为那样可怕的小红鞋,到头来不是一场虚惊吗?这婴儿我想也没什么,我只要再发现这个孩子,还有那个女人,我一定和她聊聊,我想仍然没什么可怕的。”

摄影家毫发无损,平平安安的状态让艾楠松了一口气,她再次怀疑幺哥的二胡是否有那种魔力。她将这事对摄影家讲了,她还说担心今天过来已见不着他了。

摄影家哈哈大笑,他说哪有那样玄乎的事,看我过去将幺哥的琴砸了,也不会有什么伤到我的半根毫毛。他说艾楠你记得吗,那些愚蠢的家伙将我俩弄到棺材边了,我们还不是平安无事。他说他这个人命大,邪气上不了身,所以他才敢一个人住在这里。

艾楠的心完全放了下来,摄影家的勇气和自信让她有点惭愧,她已经不相信摄影家会是死后显形的了,这些都是荒唐的想法。

艾楠对摄影家说你等我一下,然后便走出房门。石头也跟了出来,莫名其妙地望着艾楠。艾楠说我没事了,石头你回南边去吧,我要和摄影家说一件事。

石头听话地走了,艾楠在徐教授的房间里找到了那本杂志,然后回到摄影家房间。她翻开那页记载着摄影家蓝墨已死的文章,递到摄影家面前。

摄影家顺着艾楠的指头将那段文字看了一遍,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他说好玩,这些道听途说的作者,等我回北京后要吓他们一大跳。

原来,蓝墨已死是由他的老爸讲出去的。由于蓝墨不继承老爸的绘画事业而搞起了摄影,并且常年不在北京,也不去看望他的老爸,老人家对他非常气愤。一日,有朋友将电话打到老人家那里,询问蓝墨的行踪,老人家一气之下对着电话说:“蓝墨死了!别找他了。”说完便压了电话。

“那为什么说你死在井里呢?”艾楠仍然不解地问。

“这就是那些好事之徒的瞎编了。”摄影家说,“我爱拍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确实拍过一幅水井的照片,那幅作品取名为《水的死亡》,也许,有人便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这些人的想像力比我还丰富。不行,等到出山后,我得去找这家刊物澄清澄清。”

事情清楚了,艾楠也觉得这种传闻荒唐透顶。她说:“我也差点将你看做是鬼魂了。”

摄影家开玩笑说真是鬼魂倒好了,没有人间烦恼,没有生死忧虑,自由自在逍遥得很呢。艾楠说你怎么知道鬼魂就很逍遥呢,也许他们和人一样的心事重重、到处流浪而渴望找到归宿呢。

那把古老二胡的死亡预兆没有发生作用,摄影家的死亡之谜也解开了,再加上来历不明的小红鞋原来是镇东头农家的孩子丢掉的,这三件事使艾楠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轻松。如果,再能将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找到,将夜晚出现在艾楠房里的女人和婴儿的真相搞清楚,那这个空城似的风动镇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艾楠对摄影家重新恢复了信任,他们一路去水塘边找那件婴儿的衣服。摄影家说找到之后去镇东头问问,看这衣服是哪户人家的婴儿丢失的,也许,还能就此发现艾楠房间里的婴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毕竟,整个风动镇就只有镇东头的人家有小孩和婴儿。

水塘边,那件冰淋淋的婴儿衣服仍匍匐在水边,艾楠记得这是石头捞起它后扔在那里的。艾楠拎起它后感到手心里凉气阵阵,便将衣服递给摄影家拿着。

艾楠和摄影家来到镇东头,远远就看见左边山坡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神奇的死老太婆就年复一年的睡在里面。摄影家一看见这座房子时就停下了脚步,他凝神望着,脸上有一种莫名向往的表情。正在这时,有一个人从那房子里走了出来,是胡老二,他什么时候从山中回来了?摄影家对着远处大声叫着胡老二的名字,胡老二停住了。

艾楠和摄影家走上斜坡。胡老二憨厚地笑了笑,他说他来给老太婆烧点香。每次进山前和从山中回来,他都要来此敬香的,他要老人家保佑他的妻子在地下平安快乐,同时保佑他能找到那头作恶的黑熊。

胡老二还说他在山中遇见刘盛和徐教授了,还有蕨妹子和他们在一起。蕨妹子是进山给母亲上坟后遇见刘盛和徐教授的。

“刘盛还好吗?他们找到古化石没有?”艾楠关切地问。

“刘盛很好,只是晒黑了点。”胡老二说,“他们在野牛岭搭了个帐篷,说是那一带裸露的岩石特别多,不过还没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

艾楠问:“他们几时回来?”

胡老二说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打算吧,他们还在帐篷边烤野味给我吃,刘盛说他都快变成一个猎人了。蕨妹子教给他一种捕捉野兔的方法,看来他们都很快乐的。

艾楠“哦”了一声,感觉刘盛已经将她忘记了。她想起出门时刘盛说过,这次去葬老爸的骨灰,也算是一次长途旅游,我们几年没轻松过了,出去后我一定让你玩高兴。艾楠想到这点,委屈得差点要哭。

胡老二看见摄影家手中的婴儿衣服,便问是怎么回事。摄影家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胡老二连连摇头说这里十多户人家没有婴儿,惟一坡对面的曾大嫂有一个吃奶的孩子,但她已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多日了。况且,曾大嫂在家的时候,也不会到镇西边的水塘去洗衣服。守在我们这里就有几条水沟,从来没有人跑那样远去洗衣服的。

“这里的人家有不少孩子吧?”艾楠问。

“这还用问?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小孩子也是家家都有。怎么?问小孩子做啥?”胡老二有些奇怪。

摄影家讲了在院子里遇见三个小孩的事,说是想来找找这3个孩子证实一下是否是镇东头的。

“他们说是住在这里的?”胡老二有些不相信地问。

摄影家肯定地点头。

“不会吧,这里的孩子从不去疗养院的。”胡老二说,“我们这里谁家的孩子哭了,大人就会吓唬他说,再哭就把你丢到疗养院去!小孩立即就不哭了,他们都怕去那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艾楠好奇地问。

胡老二说,很多年前,也就是疗养院刚空置下来不久,有一个小孩跑进里面去玩就再也没有出来。天黑了,镇东头的大人们打着火把进去寻找,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四合院转得大家晕头转向,最后也没找到那孩子。一年后,孩子的忌日,这孩子的母亲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的孩子正在疗养院的一个院子里吃芭蕉。第二天,这个女人约上几个亲戚再进疗养院寻找,结果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这孩子,只剩一堆骨头了,是衣服的碎片和鞋子证明死去的正是这个孩子。从此,这里的家家户户都会警告孩子不要去疗养院里玩。

摄影家不以为然地说:“可是,我确实看见了三个小孩子的,两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一个女孩,大概有3岁多,我还将小女孩以前掉了的鞋子还给她。他们对我说是住在镇东头的。”

“肯定不会有这种事。”胡老二说,“你还认得那些孩子吧?我陪你挨家挨户去找找。”

摄影家说当然认得。这样,胡老二便陪着摄影家和艾楠向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十多户人家都走遍了,摄影家没有发现他见过的孩子。除了已锁上房门回娘家去了的曾大嫂,各家也没有婴儿。有几个妇女看见摄影家手中的婴儿衣服还显得很害怕,她们说水塘里捡到的衣服得赶快扔了才好。

回疗养院的路上,艾楠的心又缩得紧紧的了。她问摄影家确实听见三个孩子说他们住在镇东头吗?摄影家说绝对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呢?小孩子不会说假话的,摄影家也皱着眉头纳闷起来。

“不会是鬼孩子吧?”艾楠突然说道。摄影家震了一下,他说不会有这种事吧。他表示不会害怕,还要单独住在院子里观察。

石头回到南边院子以后,心里一直闷闷不乐。他不喜欢艾楠总把他当孩子看,当她和摄影家要办什么重要事情时,便将他支走了。其实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16岁,个头已长得和艾楠差不多高,只是身体单薄一些,但他早和成年人一样做事,扒火车偷货时,他能将沉重的大木箱推下车来,连蕨妹子也夸他是个好小伙子。

幺哥不拉二胡了,便坐在院子里想心事,时而呆望着天空,好像天上写着一道算术题似的。看见石头回来时,他第一句话便问:“摄影家怎么了?”

石头说什么事也没发生,谢天谢地,你的二胡也不灵了。幺哥也松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过还很难说,但愿这把琴不灵吧。只是我师傅说过,这把琴音箱上绷的蛇皮是一条精灵之蛇,所以当它接受到凶兆时会发力将琴弦挣断。”

幺哥说完后便转身进了他的房间,久久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那把年代久远的二胡。他听见石头在井台边用冷水冲头的声音,心想这小子发什么疯,好像发了高烧要退凉似的。

石头冲了头后便坐在阶沿上发愣,一只蝉在树上单调地嘶叫,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艾楠的影子。他的鼻孔里闻到一阵阵温馨的气息,那是艾楠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它曾在艾楠的手背上停留,那个过去的夜晚让石头沉迷不已,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强壮的男子汉,他保护着她。突然艾楠在水塘边赤裸的身体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在艾楠还未来得及将衣服捂在胸上之前,他看见了她的胸部。他慌乱地涉入水中去捞那件婴儿衣服,可他的血液即使在水中时也在身体里熊熊燃烧。

一切都是从艾楠到蕨妹子这里来赴晚宴开始的。艾楠的眼神和笑容让石头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他拿来啤酒给她往杯子里倒时,她的几根头发碰到了他的脸颊。这个晚上,艾楠像磁铁一样将石头变成了无法动弹的铁屑。

也许是近来缺少睡眠的缘故,石头坐在竹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有人将他摇醒,睁眼看见艾楠站在面前时,他还以为是在梦中呢。

艾楠笑吟吟地说:“我要出去照相,你陪我去吗?”

照相?石头愣了一下,看见艾楠拿着修长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一副要去野外的样子。她脸上的表情也显得轻松,那种温暖的笑容又浮现出来了。

“摄影家说,到外面拍拍照能消除人的紧张感。”艾楠解释说,“我也好多年没照过相了,与其每天疑神疑鬼的担惊受拍,不如去享受一下这里的自然风光,留下些照片回去作纪念。”

艾楠的邀请让石头喜出望外,他跳起来说走吧,同时接过艾楠手中一个鼓胀的旅行袋说:“我替你拿这包吧,这是面装着什么呢?”

“衣服。”艾楠说,“多带了几套衣服,拍照时换着穿。”艾楠说完后笑了一下,有一种女孩子的表情一闪而过。

这一天,是艾楠被困在风动镇以后最愉快的日子。她是在和摄影家谈到忽隐忽现的孩子,读到生命鬼魂和死亡以后,突然感到一种解脱的。不管怎样,生命仅仅是一段短暂的过程,她为什么要成天担惊受怕呢?也许,刘盛早将住在这里的困境甩开了,他漫游山中,帐篷搭在野牛岭,还烤野味吃,他多么快活。

这一天,艾楠将多年来处于紧张状态中的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在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中,她想起了小女孩时代想做公主的感觉。摄影家跑前跑后地替她寻找理想的拍摄点,石头背着她装满衣服的旅行袋时刻紧跟着她,很像高尔夫球场上忠实的球童。

中午,太阳当顶,他们在一片树林中歇下来,摄影家说这种时候是顶光,不适合拍照的。摄影家拿出了从万老板那里搞来的干粮和水,大家围坐在树下吃起来,这完全是学生时代的野外活动,艾楠怀念中似乎听见了年代已远的同学们的笑声,那时她是多么快乐呀。

也是在这一天,艾楠才真正发现了这无人的山野有多美。在植被绿得像地毯一样的斜坡,在怪石嶙峋的山涧清流旁,在代表着自然力量的刀削一般的绝壁前,在像蟒蛇一样暴露的古老树根上,她的身体、情感和灵性都找到了依托。她突然意识到,很多年来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她是公司的实力中层,是她的属下眼中的“艾经理”,是商业这辆疯狂战车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很多年了,除了和刘盛结婚时照过一次婚纱照之外,她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而她已经快老了,30岁的女人,青春正在步步远去。

幸好是在这生机蓬勃的山野中,艾楠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被感染了,她面容灿烂,皮肤显得晶莹透明,这是摄影家告诉她的,站在一旁的石头小弟眼神羞涩,证实了摄影家的话具有可信度。艾楠很多年没体会过的做女人的满足感让她沉醉。当她躲到岩石后面去换衣服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岩石的另一边有着期待的目光。

艾楠不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她差点同意摄影家提出的拍一组写真的建议。她知道将尚未衰老的身体定格在照片上后,到老年后具有怎样的意义,她的一些女伴早就留有这样的青春留念,然而,尽管她在绿色山野中有了这种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关键是有石头这个少年在场。她无论如何不能在镜头前褪去所有的衣衫。当然,她尽可能的展现了自己的身体之美。在一条山涧旁,她拍了一组像泳装照———当她在衣服袋里找出泳衣时,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早有准备。

摄影家说对了,到野外拍拍照可以缓解多日来的恐惧和紧张。艾楠真的忘乎所以,直到摄影家一次举着相机欲拍又止时,一个小女孩在附近的出现才将艾楠又带回现实。

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摄影家在镜头里看见了一个小女孩从树林中走出来,刚好构成了艾楠身后的背景。摄影家放下相机,对着不远处叫道:“喂,你过来———”但是那小女孩转身就跑进林中去了。

艾楠转身望去时,小女孩已无踪影。石头说他刚才正在望着艾楠,没注意到远处。

“那女孩什么样子?”艾楠急切地问。

摄影家惊讶地说:“好像就是我在疗养院里遇见的那个女孩,3岁多的样子,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裙子。当时还有另外两个小男孩。”

“是这个女孩把小红鞋要走的,是吧?”艾楠一边问一边向树林走去。

摄影家说没错,但镇东头的农户怎么却说他们没有孩子去疗养院呢?

看来,这山野将近黄昏时就会向人显示它的另一面神秘。摄影家在对艾楠照这张像时正是这种时候,太阳已落得很低,只在两个山峦之间射出一道红光来,摄影家说这是一种难得的好时机,可以拍出特殊的逆光效果。没想到,这张照片流产了———快门还没按下,背景上便出现了小女孩。

艾楠、摄影家和石头前前后后地走进树林。这树林处于一片山坡上,他们攀住树干往上爬,这里的光线比外面幽暗多了。“麦子———”艾楠突然呼叫起来。她相信这小女孩就是麦子,这个搭她车后又失踪的女孩,只有她才会不断地出现在自己周围。

树林吞吃了艾楠的喊声,没有任何动静。3岁多的小女孩,怎么会跑得那样快呢?

三个人在树林中已攀到了很高的坡上,然后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歇一口气。这是一小片地势稍为平缓的地方,石头说,他到周围看看。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幽暗似乎每一分钟都会加浓一些。摄影家说我们该回去了,不然等一会儿天黑了就很难找得到路了。艾楠站起来,失望地望了一眼悄无声息的周围说,走吧。

突然,远处传来石头的叫声,“你们快来看,这是什么呀?”

艾楠和摄影家向石头的方向跑过去,看见地上用石块垒出的一方坟墓形的石堆,顶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娃娃。

“这是一座坟墓。”石头判断说。

摄影家伸手拿起坟顶上的布娃娃,这是用破布扎成的,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

“这里面埋着小孩子吗?”艾楠惊恐地问。

石头已经在卸开这座石块垒成的坟墓了,打开它很方便,只需将石块搬开就是。

这时,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在树林中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艾楠短暂的快乐彻底消失,她看见这奇怪的坟墓已一点点被揭开,便伸手抓住了摄影家的胳膊,以防自己受不了刺激而倒下。第十三章

37.刘盛进山五天后归来,艾楠在他的身上隐隐地发现一些陌生感。他除了晒黑了之外,说话的嗓门高了,还嫌天气热经常光着上身,喝酒也更加不节制。

“你应该少喝点酒,不然回去上班后还这样会误事的。”艾楠忧虑地对刘盛说。

“其实,回不回去上班没有关系。”刘盛和衣斜躺在床头说,“人怎么都能活,你看这山中的日子不是照样过吗?”

艾楠奇怪地看了刘盛一眼:“怎么?你不想回去了?那好,我一个人回去好了。”

“你哪里也走不了。”刘盛坐起身说,“万老板说过了,那公路至少还得个把月才能疏通。”

艾楠叹了口气说:“住在这里也不能成天醉酒呀,喝上了瘾,回去后怎么办?公司的头儿不是就对你喝酒有意见?”

“你别提到公司了!”刘盛的嗓门又高了起来,“什么狗屁公司,我在这里绝对不想提它。”

“喔!”艾楠将手指放在嘴边对刘盛作了个小声一点的手势,“别人都睡觉了,你说话轻一点好不好?”

这是刘盛从山中回来后的第一个夜晚。在南边院子里,蕨妹子、幺哥和石头的窗口都已经关了灯。艾楠不愿和刘盛争吵,便开始整理床铺准备睡觉。

晚饭前,艾楠问过刘盛,你回来后是住我这里还是住北边的院子,因为刘盛表示过以前住的那边清静一些,但艾楠只愿继续留在这里,她想到夜半出现的婴儿仍吓得要死。刘盛开玩笑似的说,久别胜新婚,怎么?你不会赶走我吧?说这话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好,可到了晚上却顶撞起来,好像彼此都压着什么火气似的。

艾楠换上睡衣,尽量让情绪缓和下来。上床后,她侧身抱住刘盛问道:“这几天,你想过我吗?”

“想。”刘盛回答得很勉强。艾楠不再说话,心里有点儿难受。

沉默了一会儿,刘盛问道:“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你呢?”艾楠反问道。

刘盛说就是满山找古化石呗。爬过了很多山崖,连古化石的影子也没看见,徐教授已经表示就此罢休了,他说也不遗憾,毕竟享受了山中风光,这也是他来此地的目的之一。他说回来后休整休整,等路一通,他的学生就会开车来接他回成都去了。

“胡老二说,你们将帐篷搭在野牛岭,还烤野味吃,很快乐吧?”艾楠问道。

“哦。”刘盛说那是遇见蕨妹子之后的事。蕨妹了进山给母亲上坟后,在野牛岭附近遇见了刘盛和徐教授。蕨妹子便参加了他们的行动,但她显然对古化石不感兴趣,却更热衷于打野兔来烤着吃。刘盛说蕨妹子带他去一个坡上打野兔,没有猎枪和弓箭,他们就用石头,像原始人一样,嘿,还真打到了。只是回野牛岭时差点迷了路,转到天黑时才看见了搭在岭上的帐篷。

讲到山中的事,刘盛渐渐兴奋起来。艾楠也给他讲了自己几天来的经历。尤其是拍照以后,在山林中看见婴儿坟墓的事。只是,这座用石头简单垒成的坟墓形状的石堆,将石块全部搬开后,下面什么也没有,但为什么又有一个布娃娃放在这里呢,这有点像一种原始的祭奠,只有真的死了人才这样做的。

“我总觉得,是我们孩子的魂在跟着我们。”艾楠抱住刘盛的头说,“你别再离开我去山里了,如果孩子的魂真的显形,你这个做父亲的也该看看她。是个女孩,我怀孕后一直想吃甜的东西,女伴们都说这证明我怀的是女孩。”

刘盛咕哝着说:“什么魂呀,我老爸就埋在这里,他怎么就没出现过?何况是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引产时只是一团嫩肉而已。”

“她都有心跳了呀!”艾楠在床上坐起来,愤怒地盯着刘盛。是的,愤怒!她觉得他一点儿良心也没有。她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石头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他听见有隐隐的哭声。这是艾楠的声音,他睡不着了,心里突然憎恨起刘盛来,一定是他在欺负艾楠了。

石头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入睡的,他一直在想着陪艾楠出去拍照的经历。那时她多么快乐,她真的光彩照人。后来,发现了放有布娃娃的婴儿坟墓后,艾楠变得悲伤起来,下山时他一直扶着她的胳膊,他感到她柔弱无骨的身子一直在发颤。这让石头的心里发痛。今天,刘盛回来后他替艾楠松了一口气,以为刘盛陪着后她会好一些。没想到,都快半夜了,艾楠却在屋里轻声地哭起来。

石头从床上坐起来,在漆黑中伴陪着那隐隐的呜咽声直到消失。突然,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石头心里一紧,这深更半夜的,艾楠可不能赌气往外面走呀!他跳下床,将门开了一条缝,正好看见艾楠穿着一条白裙子向院子外面走去,她的背影显得特别的孤单,仿佛暗夜中的一个影子。

石头走出门跟了过去。艾楠穿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石头跟在后面,以便她出现危险时便冲上前去。石头为自己能这样做感到满意。

然而,艾楠并未往疗养院的外面走,却在荒芜已久的一个个院子里游动。石头原以为她会走到外面的山坡上坐下来散心的。那时,他就会走上前去,安慰她保护她。

这样一来,石头一下子不知道艾楠半夜从房间里走出来要做什么了。这些院子里房间破烂,门窗坍塌,院子里的杂草丛中潜伏着毒蛇。石头所住的那个院子当初进入时,都是烧了几大堆火才将那些毒蛇赶走了。后来又定期在周围喷洒雄黄酒,才保住了大家居住时不受骚扰。这些情况,艾楠是知道的,今夜她怎么如此胆大妄为了呢?

不行,必须叫住艾楠才行。石头加快脚步赶上去,就在这时,艾楠的背影一闪就不见了。石头定神看了看,艾楠消失的地方正是一扇敞开的房门,里面暗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艾楠姐———”石头着急地叫了一声,便一步跨进了房门。没想到,黑暗中一张女人的脸正对着他的鼻尖。这张脸因干瘦而显得十分狭长,嘴唇很薄,仿佛遮不住牙齿似的。

“嘿嘿———”这女人干涩地笑了一声,脸孔以下的白色衣裙也在抖动。石头惨叫一声转身就跑。那狰狞的女人也没有追赶他,石头沿途跌了两跤后才跑回自己的院子。

天哪,自己怎么就将那个背影看成了艾楠呢?都怪自己太粗心,石头惊出的冷汗已使衣服冰凉地贴在背脊上。他轻移脚步走到艾楠的房门前,轻轻推了推,房门从里面闩得紧紧的。艾楠没有出来过,石头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石头回到自己的屋里睡下,耳边突然响起“嘿嘿”的笑声,他用被子蒙住头,还是没有办法,那张干瘦的女人的脸孔又显现了。他意识到不能一个人呆在屋里,不然刚才留下的刺激会和他纠缠不休的。但是,这半夜时分找谁去呢?

石头开门出去,敲开了幺哥的房门。幺哥睡眼惺忪地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进屋关上房门后便盘腿坐到幺哥的床上。然后低声地将今夜发生的事对幺哥讲了一遍。

“我们这院子里也窜进鬼来了!”幺哥震惊地说,“看来,真是该散伙了,人还未走鬼就来赶人了。”

“散伙就散伙吧。可还是得等到公路通车大家才能走,这之前必须想想办法才行。”石头惊恐地说。蕨妹子从山里回来后已经公开讲了散伙的事,石头不知道散伙后自己该去哪里,心里本来是有点凄凉的,只是当前自己一心想着艾楠的安全,才将这种凄凉感放在一边了。

幺哥说对于鬼魂,惟一的办法是去弄点冥钱来烧烧,然后在院子里滴上红公鸡的血,也许能够保住一时平安。石头说好,明天就去万老板那里找这些东西来。

这夜石头没敢回房去单独睡觉,他挤在幺哥的床上,临睡前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二胡,弦已断了,它究竟会要了谁的命去呢?

天亮后,石头听见有人在井台边洗脸,他知道是艾楠起床了。他走了出去,径直走到艾楠的面前。

“艾楠姐。”他叫了一声,说不出另外的话,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昨夜的惊吓过后,他此时莫名其妙地有点委屈的感觉。

“你怎么了?”艾楠摸着他的头说。石头便将昨夜的经历讲了一遍,讲完后发觉蕨妹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身边。

“我们这里可是从来没闹过鬼呀。”蕨妹子说。

艾楠心里一沉,是我住在这里才将鬼带来的吗?她无言以对。

“没办法,给这野鬼烧烧纸吧。”蕨妹子说。

“幺哥都安排了。”石头答道。

其实,人活在世上纵有万般牵挂,一旦死去,千丝万缕的放不下也就斩得干干净净了。期待、困惑、焦躁、幸福、恐惧这些走马灯一样围着人转的东西也随之烟消云散。

刘盛一边往父亲的坟上添土,一边想着与死亡有关的道理。这个下午天气很昏暗,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刘盛停下铁铲望了一眼迷茫的山野,他想父亲在这里呆着确实比城市附近的公墓清静得多,只是盗墓贼太可恶,听艾楠说他进山的当天墓就被掘开了一个洞,还是摄影家来掩上土的,他心里难受,便来坟上添添土祭奠一下父亲。

添完土后,刘盛扛上铁铲往回走,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看见石头拎着一只大红公鸡远远地走来。

“哪里找来的这只公鸡?”刘盛待石头走近后问道。

石头说是去镇东头的农户家买的,天黑前就要宰了它,将血滴在院子周围,这样野鬼就不敢进院子来了。

刘盛隐隐知道一点这种民间习俗,但不知是否真的有效,不管怎样,今天晚餐有好吃的了。他的鼻孔里又闻到了酒的香味。想到艾楠对他喝酒的反对,他皱了皱眉头,蕨妹子就说过,喝酒还是有好处的,尤其是在这种偏僻之地,喝了酒的人可以让鬼魂近不了身。

这只公鸡给艾楠带来的信息是,它是镇东头曾大嫂家里的,石头费了不少口舌才将它买下来。石头说,问了好几家农户都没有这种大公鸡,刚好遇上曾大嫂抱着婴儿从娘家回来了,曾大嫂说她家养着大公鸡呢,但是不卖,她婆婆说大红公鸡可以避邪的。

艾楠听了石头的讲述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便到北边院子里找摄影家去了。整个镇东头就只有曾大嫂有一个婴儿,她想约摄影家一起去看看,以便和那个半夜出现在她床上的婴儿对照一下。

艾楠走进院子时,看见徐教授正在打太极拳,他凝神静气,一招一式风生水起。看见艾楠后,他收住了动作,便将艾楠往他屋里引,他以为艾楠是来找他的了。

“不,”艾楠说,“我找摄影家有点事。”

徐教授仍然让艾楠先进到他的房里。他压低声音说:“你找他做什么?你不是看见那杂志了吗,摄影家身份不明可得小心点。”

艾楠笑了,她将摄影家所讲的死亡传言真相对徐教授讲了一遍。

“哦。”徐教授将信将疑地说,“一个人死而复生我倒是不太相信,但如果身份暧昧还是应谨慎对待才是。”

徐教授讲的话也有道理,在这荒山野岭,远道而来却又萍水相逢的每一个人可能都有些云遮雾障,谁会将自己完全显露出来呢?在去镇东头的路上,艾楠瞥了一眼摄影家的侧面,他的腮部和下巴长满黑色的胡茬,他就是摄影家蓝墨吗?一个人的名字只是个符号,比如她遇见的小女孩叫麦子。比如她自己叫艾楠,加上蓝墨,如果他们3个人从一出生就分别取对方的名字,每个人的命运会有变化吗?

艾楠和摄影家在去镇东头的路上胡思乱想着,一抬头已经看见曾大嫂的房子了。从这里可以望见对面坡上那座死老太婆的房子,艾楠突然想起曾大嫂曾经看见过死老太婆的房子显灵,她和摄影家就是那个夜里遭到劫持的。

曾大嫂是个大手大脚的山里人,身材粗壮,面容和善。艾楠说他们来问一下,石头刚才是否在她家买了只大公鸡。他们担心石头随便在哪里抓了一只鸡没有付钱的。

“给了钱的给了钱的。”曾大嫂连声说道,“我本不想卖这只鸡的,可石头说是拿去救命,怎么办呢,就卖给她了。”

艾楠说:“曾大嫂真是好心人,你有几个孩子?”

曾大嫂竖起三根手指头,然后说:“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呢。”

艾楠立即说她最喜欢婴儿了,她要曾大嫂将婴儿抱出来看看。

曾大嫂乐呵呵地进里间抱婴儿去了,艾楠对摄影家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待会儿可要看清楚啊。

婴儿抱出来了,很可爱的女孩,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东张西望,显然对生人有点好奇。

不对,这不是出现在艾楠房间中的婴儿,那婴儿瘦小一些,头发枯槁。摄影家也用眼神表达了与艾楠相同的看法。

除了眼前的这个小生命,整个风动镇再没有第二个婴儿了,艾楠在心里问道,天哪,她在房中遇见的真是死孩子的魂呢?

“这孩子真乖!”艾楠对曾大嫂说,尽力掩饰自己刚才的走神。

“一个丫头,没什么用的。”曾大嫂说,“要不是孩子她爹在外面打工寄钱回来,我也只有将这丫头送人了。”

“这里的人家会将女孩子送人吗?”摄影家好奇地问。

曾大嫂说:“也不一定,要看这家人能不能养活她了。有时遇到天旱,玉米都没吃的,你说咋办?”

摄影家叹了一口气。

走出门来,艾楠对摄影家说:“这一下全清楚了,出现在我那里的婴儿,还有你在院子里遇见的3个孩子,都不可能是这些农家的。没办法了,等着公路疏通后赶快离开这里吧。”

“鬼魂,”摄影家说,“说有的和说没有的其实都拿不出证据。但不少人遇见过,包括你和我,我想如果真是鬼魂的话,下次再遇见也是扯不住他们的。你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有,我想结果会是这样。”

艾楠感叹道:“真是不敢相信。”

这是个昏暗的下午,头顶上压着乌云,天边却很亮,这使对面坡上的那座房子有一种剪影效果,看上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我们进那屋里去看看,曾大嫂以前看见的显灵不知是怎么回事?”摄影家突然提议道。

“不不!”艾楠本能地叫道。她想起以前误进入那房子时,看见老太婆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样子。

“你不是还说可以协助我完成那幅摄影作品吗?怎么,连屋都不敢进,以后怎么拍照?”

“谁说不敢进屋了?”艾楠不愿示弱地说,“只是拍照的事我还没想好,能不能做那事以后再说吧。我今天陪你进去也罢,这是看在你在山洞里救过我的命的份上。”
 

一个玩具娃娃的生命

 

老太婆的房门是虚掩着的,给人的感觉是这屋里的主人并没有死,会随时从这里进出似的。堂屋里光线很暗,供奉在案头前的香烛已经燃尽,看来今天还没有人来敬过香。堂屋侧面,睡房的门也是虚掩着的。艾楠尽量不朝那个方向看,她知道那门的背后,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就睡在屋里,她的干枯的眼眶永远地望着屋顶。

“我找到显灵的原因了。”摄影家突然惊喜地叫道,“你看这挂在窗后的红布,如果夜里香烛的光映在上面,从外面看这窗户自然是红光闪闪了。”

艾楠点头称是,曾大嫂以前夜里看见这窗户闪红光一定是这样发生的。

然而,正在这时,里间睡房里突然响起“叭”地一声。这声音并不大,但在此时此地,对艾楠和摄影家来说,这声响比惊雷更让人骇然。艾楠的第一个联想是,老太婆从床上下来了,颤抖的手碰倒了一个什么东西。

这种要命的惊骇使艾楠想逃跑也迈不开步子,她和摄影家都像被钉在屋里动弹不得。身上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嘴唇和手指开始发麻。

突然,摄影家像疯了一样地说:“我进去看看!”艾楠想拉住他,但摄影家已经推开里间的门了。

从门口望进去,昏暗的屋内没有任何异样。寂静,非常的寂静。摄影家定了定神,慢慢地走进了房间,看见摄影家没事,艾楠也挪动发抖的双腿跟了进去。

屋内仍是艾楠以前见的那样,一张雕花的大木床上,老太婆像一根木头一样挺直地躺着。一床大红被子盖着她,只有脸部露在外面。艾楠不敢抬眼去看老太婆的脸,她相信看见那张脸后她的神经会崩溃。

大床的侧面,靠墙摆着一个平柜,柜上放着一面镜子,一盏古旧的油灯和另外一些杂物,看样子是老太婆生前的摆设,艾楠不敢看床上的死人,便向柜子走过去。突然脚下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艾楠弯腰拾起地上的东西一看,心脏顿时紧张得像一块铁。这是一个塑料做的玩具娃娃。是一个女孩,身上套着花裙。艾楠的手像被水烫着了一样,一甩手将这东西丢在了地上。

摄影家拾起它,看了看后将它放在平柜上,摄影家说就是这玩具娃娃了,刚才一定是它从柜子上掉了下来发出的声音。

没人动它,怎么会掉在地上呢?艾楠感到无法解释这个现象。这时,外面起风了,风从敞开的房门窜进来,在屋内的各处发出声音。

一个玩具娃娃会是有生命的吗?不会。但艾楠认为,如果这玩具娃娃和人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它会接收人的灵气,从而变得有微妙的生命感应。三年多前,艾楠做了引产手术回家后,看见女伴送她的玩具娃娃脸上的表情就有了变化———笑容消失了,有点悲伤的样子。这绝对不是艾楠一个人的主观感受,她的女伴,还有家里的女佣,她们端详着这玩具娃娃时都看出这种变化了。另外,艾楠的一位女友还给她讲过一件事,一个母亲将孩子已经玩旧了的玩具娃娃放在垃圾里扔掉了,结果这个孩子很快就大病一场,直到母亲买了个新的玩具娃娃放在孩子的病床上,这孩子才好了起来。

现在,死去的老太婆房间里出现一个玩具娃娃,这更让人不可思议。老太婆死时已八十多岁了,并且无儿无女,她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种给孩子玩的东西?这东西是她生前就有的还是死后才出现的?

艾楠和摄影家从老太婆的房子里跑出来以后,在回疗养院的路上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从这个玩具娃娃的制作材料和造形看,是几十年前的老产品了,现在市场上出售的玩具娃娃早已改朝换代。那么,老太婆的房间里是几十年前就有了这个东西?

最让人惊悚的是,这个玩具娃娃怎么会突然从柜子上掉下来?如果任何材料制作成人形后就会和人有感应,那么这玩具娃娃掉到地上并发生声响是想告诉进屋来的人什么事吗?凑巧的是,艾楠和摄影家正是为解开婴儿之谜才到镇东头来的,难道这玩具娃娃知道什么秘密?

天空昏暗得很,好像要将种种神秘永远捂在这山谷里似的。艾楠和摄影家走进院子的时候,听见徐教授的屋子里正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走进去一看,原来是胡老二正在替徐教授修理窗户。

“刚才突然起了一股风,将这扇窗户吹落到地上了。”徐教授说,“石头便替我去叫了胡老二来帮忙修理。你们看,他已经将窗钉上了,看来他这个铁匠还会做木工活的。”

胡老二憨厚地笑笑,连连说帮这点忙没关系。

艾楠急不可耐地将刚才遇见的事对徐教授讲了一遍,“房间里又没有人,那玩具娃娃怎么会自己掉到地上呢?”

徐教授想了想说,这不奇怪,那玩具娃娃一定是立着放在柜子上的,时间久了,受地心引力影响,那站立着的东西慢慢倾斜,一旦失去平衡,它就掉下来了。

摄影家对教授的解释表示怀疑。“那也太凑巧了。”他说,“况且那个老旧的玩具娃娃年代不明,有点像鬼魅之物。”

“我见过那个东西。”站在一旁的胡老二插话道。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胡老二说,当时他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老太婆当时收养了一个女婴,取名叫菊花。这孩子是在疗养院的大门外被人发现的,只有几个月大,用旧衣服裹着,不知是被谁丢弃的。这消息传到镇东头,老太婆便去将这孩子抱了回来。

老太婆早年嫁过人,因为肚子里老是没有孩子被夫家赶了出来,从此一个人过日子。抱回女婴后,老太婆将这孩子视为宝贝,去地里种玉米都背着她。不久,老太婆用卖鸡蛋的钱给孩子买了这个玩具娃娃。在镇东头,这个叫菊花的小女孩是出了名的乖巧。不知不觉中菊花长到了七八岁,已经能帮老太婆做一些家务事了。一天,老太婆让菊花去镇上的杂货店买盐,小菊花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当时的风动镇还很热闹,老太婆去镇上见人就询问,都说没看见过菊花。三年前,老太婆感觉到自己要死了,便对邻居说过,她死了以后,千万不要葬她,她要睡在屋子里等着菊花回来。唉,菊花如果还在这个世上,现在应该20多岁了。老太婆总说这孩子会回来的,大家都说老太婆得了菩萨保佑,死了三年却不腐烂,这就是菩萨要她等着菊花回来看她。

听着胡老二的讲述,艾楠的眼睛不知不觉有点潮湿。“菊花可能快回来了。”她说,“那个玩具娃娃刚才自己掉到地上,一定是菊花要回家来的预兆。”

胡老二说,这不太可能了。老太婆已死了三年,菊花要回来早该回来了。这里外出打工的人很多,有的说在兰州火车站看见过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很像菊花,有的说在广州附近看见过她。更多的人相信菊花早已不在人世,七八岁的孩子去镇上买盐就失踪了,一定是凶多吉少。

这天晚上,艾楠上床后总想着老太婆和菊花的事。外面院子里安静得很,因为天黑前宰了大公鸡给院子各处滴上了鸡血,又在墙边为野鬼烧了冥钱,蕨妹子说大家都可以安心睡觉了。

“我总觉得,石头在夜半看见的那个女人就是菊花。”艾楠对睡在身边的刘盛说。

“你就会胡思乱想。”刘盛背对着艾楠说道。本来,艾楠对他讲起去镇东头乱窜的事他就不高兴,他觉得她和摄影家在一起就没好事。他们还双双失踪过一次,没死在外面就算是万幸了。这摄影家是个什么东西,艾楠的魂至少有一半是被他勾走了。

“你记得不?夜半出现的女人我们也看见过一次。”艾楠仍不罢休地说,“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万老板的阁楼上,后半夜时看见有一个女人在石板路上走过……”

“我没看清楚。”刘盛打断艾楠的话说,“是你趴在窗户上看见的,我挤到窗口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谁知道你看见的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艾楠着急地说,“石头昨夜也看见了,你还不相信?我想这两次出现的都是一个女人,还有给我房里抱来婴儿的女人,也是她。这个菊花已经长大,一定是她自己也生了孩子了。”

“菊花要还在,只能是鬼魂了。”刘盛心情烦乱地说,“10多年了,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见她,为什么她不去看望哺养她长大的老太婆,这只能是鬼。”

艾楠说:“谁说看不见她,我和石头不是都看见了?”

刘盛说按民间的说法,女人和孩子容易看见鬼,这很危险的。他想起蕨妹子讲过的山中人家的事,如果一个女人老遇见鬼,就得脱光这个女人的衣服,再杀一头公羊,将公羊的血涂在这个女人身体上。这一切要在天亮前进行,然后让这个女人站在野地里,等着升起的太阳将她身上的羊血晒干,然后去泉水边(一定要是泉水)洗净。此后,这个女人便可以远离鬼魂了。

刘盛没敢将这种古老的避鬼方式讲给艾楠听,是怕她担心有谁会说服她作这种仪式。其实,谁会要求她这样做呢?蕨妹子吗?肯定不会。蕨妹子知道艾楠曾经引产掉一个孩子后,还很同情她的。蕨妹子说她母亲就因为她是个私生子,曾经在怀孕后服过打胎药,但未奏效。就因为这点,蕨妹子对她的母亲是又恨又爱。毕竟母亲生下她后又将她哺育大,蕨妹子说后来理解到做女人真不容易。

想起蕨妹子,刘盛不再和艾楠说话,他装着睡着了,眼前却看见野牛岭的那个夜晚。天上的星斗拥挤得很厉害,蕨妹子在帐篷外对他说,她想去附近的一处山泉洗澡,要刘盛陪她去,她说万一遇上黑熊什么的。蕨妹子那天穿着一条臀部绷得紧紧的花布长裤,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小衫。他们穿过忽暗忽明的山影来到一处山泉边,蕨妹子转眼就脱得一丝不挂地站到了齐膝深的泉水中,她笑吟吟地望着刘盛,然后弯腰向身上浇水,她的两个尖挺的乳房像山峰一样结实。

接着发生的一切,刘盛有一种被惊雷炸晕后的感觉。他们怎么拥抱在一起,他是怎么脱掉衣服的等等过程都记不清了。他们一起掉进了一堆火里,他进入了她的身体,他感觉到蕨妹子的身体从内到外都在燃烧。他们在泉水边的岩石上翻滚着,蕨妹子的舌头将令人致死的毒液在他的口中搅动,让他感到没有比现在就死去的感觉更让人痛快的了。

“我要尝尝大城市来的男人的滋味。”蕨妹子在回帐篷的路上搂着他说。这种坦率的话让刘盛有点不自在,但对一种简单野性的好奇又使他迷醉。

快到帐篷的时候,蕨妹子在一块大岩石后面不走了。她说徐教授在帐篷里,她不想马上回去。他们躲在岩石的后面又快乐了一次,刘盛觉得他的生命很多年没这样张扬过了。

“你睡着了吗?”艾楠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唔。”刘盛紧张地翻过身来,他在一瞬间以为艾楠发现了他的思维活动。但立即放心下来,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

“今夜外面不会发生什么事吧?”艾楠在黑暗中担心地问。第十四章

40.摄影家后半夜才入睡。在这之前,他半躺在床头一直盯着门的方向,他想等着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走进来,或者是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进到屋里来。这两件压在艾楠心头的谜,他想替她解开。因此,自从艾楠搬到蕨妹子那边去住以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间艾楠住过的屋子里过夜。他相信艾楠遇见的事还会在这里发生。

摄影家想为艾楠做事的迫切心情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告诫自己说,作为摄影家,对拍摄对象的痴迷是一件危险的事,这可能中断你的艺术之路。然而,这种自我告诫显得软弱无力,艾楠眼睛中的温暖和宁静仿佛是他漂泊之路的终点。意识到这种吸引之后他吓了一跳,他得抽身出来才行,重新以摄影家的眼光去欣赏艾楠的神情和精妙的身体线条。那个下午,在这偏僻的山野风光中,他的镜头从各个角度伸向艾楠时,他就努力让自己这样做了。接下来,他还将继续说服艾楠配合他完成那幅伟大的作品,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和艾楠一起定格在一幅画面上,从而完成对女性生命的一种令人震撼的诠释。

在与拍摄对象的关系中,摄影家有过失败的教训。多年以前,一个与他配合良好的模特儿就曾经令人懊悔地从他的艺术创造中消失了。这个女孩特别上镜,并且有极好的艺术感觉,以她为模特的一幅作品曾经为摄影家带来了极高的声誉。然而,当摄影家爱上她并将她带上床以后,摄影家的镜头对着她再也拍不出好作品了。艺术只能是艺术家的欲望和好奇心未被满足前的东西,只有在这种状态下,艺术作品才具有极大的张力、想像力和神秘的震撼力。

然而,睡在艾楠住过的房间里,艾楠身体上、衣裙上和头发上的气息还是残留在空气里。在这种温馨的笼罩中等待着恐怖一幕的出现,恐怖的黑色也就慢慢变浅了。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和婴儿,如果她们是冲着艾楠来的,那么,她们会因为和艾楠的神秘关系而变得不那么狰狞。摄影家就这样想着,直到半夜时分。整座荒废的疗养院一片死寂,摄影家打了一个呵欠,感到两个太阳穴在跳动,头痛突然袭来,不行,他必须睡觉了。

摄影家醒来时天已大亮。他下了床,首先观察了一遍室内的状况,看看有没有人在他睡着以后进来过。然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摄影家走出门便愣住了,他看见三个小孩坐在芭蕉树下,正玩着相互拍手的游戏。

“喂,你们怎么又来这里了?”摄影家走了过去,认出这正是不久前遇见的三个孩子———两个五六岁的男孩,一个3岁多的女孩。他们上次自称是住在镇东头的,但摄影家和艾楠在镇东头的各家各户均未找见他们。

“是芭蕉姐姐让我们来玩的。”小女孩望着摄影家稚声稚气地回答道。

谁是芭蕉姐姐?摄影家望了一眼高大的芭蕉树,想起了民间关于芭蕉精的传说。确实,你走遍各处的农家,几乎没有谁在房子附近种芭蕉树的。这种树非常精怪,农民会说,还是不种它为好。

摄影家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问小女孩芭蕉姐姐在哪里呢?小女孩闪亮着眼睛说,我不告诉你。摄影家低头看见小女孩脚上穿着一双小红鞋,其中一只是摄影家上次从艾楠房里还给她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摄影家问道。

三个孩子一起摇头:“我们没有名字。”

摄影家想,终于遇见鬼孩子了。“你们说住在镇东头,我去那里怎么没找见你们呢?”

还是小女孩爱说话:“我们现在已经住到这院子里来了。”

“住哪间房子?”摄影家穷追不舍。

小女孩说我们带你去看吧。三个孩子起身便走,摄影家紧跟在他们后面,早晨的雾气在院子里飘飘荡荡的。

三个孩子来到了艾楠屋后的那个院子,这里杂草有半人多高,三面的房子全是门窗破败。三个孩子跑上阶沿,迅速钻进了侧面的一间屋里。

摄影家紧跟进去,迎面墙上是一面大镜子,这是艾楠上次夜里被自己的影子吓晕了的地方。摄影家惊奇地发现,这屋里空空荡荡,三个刚刚跑进来的孩子已经踪影全无。

“喂,你们在哪里?”摄影家喊道。

没有回答。只有一只很大的蜘蛛在墙上移动着。

摄影家满腹狐疑地回到前面院子的时候,正好遇见艾楠从蕨妹子那边过来了。

“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艾楠对着摄影家问道。

摄影家将三个孩子出现又消失的事讲了一遍。艾楠说巧了,我天亮前梦见麦子到这里来找我,没想到真的来了。那个小女孩3岁多是不是?她说她是不是叫麦子?

摄影家说他们不讲自己的名字,艾楠说我在这里就好了,他们会对我讲的。

艾楠让摄影家将她带到三个孩子消失的那间房子里,这是一间会客厅模样的屋子,破败得门边都长出青草了。艾楠和摄影家的身影出现在墙上的大镜子里,像两个地球人出现在外星上似的。

“麦子———”艾楠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喊道。摄影家劝她说别费力了,他们不会出来的。

墙上的那个巨大的蜘蛛已经爬到了地面上,无声无息地向艾楠的脚边爬来。艾楠发现后惊叫着退到了门边,摄影家已经从院子里捡来一块石头,准备向那个可怕的东西砸过去。

“别———”艾楠拉住了他。艾楠说别伤害这里的生灵,我们走吧。

艾楠回到了她住过的房间,这里是麦子和婴儿先后出现的地方,艾楠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做母亲的骄傲,尽管时空转换,孩子终究是要找母亲的,镇东头的老太婆为了等菊花可以死而不腐,这表明母子之间什么奇迹都可能出现。

“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讲。”艾楠对摄影家说。南边院子里滴上了大公鸡的血以后,昨天夜里风平浪静,艾楠担心那个鬼魂女人已经被灭掉了。蕨妹子说,鬼魂踩上鸡血之后立刻就会化成一摊水,这种残酷性艾楠觉得同样可怕。早晨起床后,艾楠便在院子周围的地面上察看了一遍,有的地方确实有湿湿的水印,艾楠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点沉重起来。

现在,如果这三个孩子出现的事被蕨妹子知道了,她又会对这里用古老山民的武器进行防范。不行,孩子们不能被化成水,艾楠要摄影家严守秘密。

“不过,一只大红公鸡的血也未必真那么厉害。”摄影家安慰艾楠道。

艾楠说在风动镇这个地方,什么都变了,她现在对很多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说你摄影家刚刚遇见的事吧,谁相信呢?可是它发生了,实实在在的三个孩子呀。以前我们也听人讲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我们不相信,那是自己没有遇到的缘故。

这一刻,艾楠显得特别的有勇气、有主见。她说她决定搬回这里来住了,不然麦子找不到她会伤心的。她说来风动镇的路上,麦子搭上车后就是要跟着她的,不料遇上了路边的一起车祸,一定是那里的血腥味将麦子吓跑了。现在麦子重新来找她,这孩子一定和她有什么宿命的联系。三年多前她将孩子引产掉了,麦子这小女孩现在刚好3岁多,这是巧合还是待解的神秘?

“刘盛也和你一起搬回来吗?”摄影家问道。

“随他的便。”艾楠说刘盛从山里回来后成天心神不定,像掉了魂似的。他第一次去山中时就遇见过麦子,他竟然不把这孩子带回来,还说收养麦子那家人的房子转瞬就消失了,谁信他的这番鬼话?他就是不想让这孩子见我。

“不过,徐教授那次和刘盛同路,他们上路后又返身去找那房子时,确实没有找着。”摄影家回忆起徐教授的说法。

不管怎样,这孩子现在自己找到这里来了,艾楠说她没有理由回避这孩子。

“我今晚就搬回来。”艾楠在屋里走了几步,站到后窗往外看看。屋后那个荒凉的院子里,像芦苇一样的草丛正在风中摇动,斑驳的廊柱像老人一样守在屋檐下。这些老人随时可能倒下,然后是房屋坍塌。很多年以后,艾楠再来这里时一定是这种景象。不行,一定得让麦子离开这里,艾楠在心里想道。

刘盛醒来时,艾楠已经不在身边。他来到院子里的井台边打水洗脸。院子里出奇的安静,他叫了一声幺哥,又叫了一声石头,都没人应答,看来大家都已去镇上的小饭馆吃早餐去了。

他将冰凉的井水浇到脸上,洗去残存的睡意。昨天晚上,他和蕨妹子在野牛岭做爱的场面老是浮现出来,让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奇怪的是,当他后半夜睡着以后,做的梦却是非常枯燥。他梦见自己正坐在公司会议室里,好像是中层干部的年终述职会吧。他坐在最后一排,左右的座位都空着的,大家显然都在回避他,他有着强烈的被冷落的感觉。该他述职了,他走到台上坐下,口袋里准备的述职稿却找不着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台下的人哄笑起来。他想凭记忆讲吧,台下的这些笨蛋,他做的工作随便讲几件也比他们精彩。他对着话筒讲起来,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小得可怜,那话筒根本就是坏的。他知道自己被陷害了,便怒气冲冲地去总经理办公室讨个公道。办公室里没人,只有秘书小姐背对着他在整理文件,秘书小姐的蜂腰下是很大的臀部,周围无人,他感觉到这又是一个陷阱,急忙转身出门,总经理已经站在他的面前。总经理眼光凶狠地说他已经被开除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举起一把椅子要对总经理砸过去,但双手在空中被人抓住了,他拼命挣扎,呻吟着从梦中醒来。

也许,被滑坡堵塞的公路快疏通了吧,不然他怎么会梦见数千里之外公司的事情?刘盛干脆将脸在木盆的水中浸了浸,感觉头脑清新了许多。院子里的树上有鸟的“啾啾”声,天空很蓝,刘盛的心里感到莫名的安慰。

蕨妹子的房间在院子角落,她也出去了吗?刘盛走过去敲了敲门,门却开了,他看见蕨妹子光着的身子一闪又钻进了被窝里。

“怎么,你想我了吗?”蕨妹子露在被子外面的脸浅笑着,“去,把门关上。”

刘盛听话地转身关上房门,他的血在这一刻又突地燃烧起来。他坐到床边,将一只手伸进蕨妹子的被子里。“我真不想回去了。”他说。

“那好,就留在这里吧。”蕨妹子半开玩笑地说,“种种玉米,进山打打猎,还能吃烧烤野味,这种生活比哪里都强。只是,你舍得下你的漂亮夫人吗?”

“你勾了我的魂,我还能怎么样?”刘盛原想说艾楠嫌弃他不能干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男人总是要面子的。

“我又不是女鬼,怎么能勾你的魂?”蕨妹子显然对刘盛的回答很满意,“是你勾我的魂了。”

蕨妹子一边说一边从被窝里伸出两条光溜溜的手臂来替刘盛解衣扣。刘盛钻进了被窝里,和这个充满欲望的身体拥在一起。

“你的身上有种气味。”蕨妹子说。

刘盛一惊,艾楠就说过他的身上有气味,让人想到医院。刘盛一直以为那是艾楠受了暗示后的感觉,因为他对她讲过他早年打工时在医院里,还守过停尸房。

“什么气味。”刘盛不安地问道。

“上海的气味。”蕨妹子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喀喀”笑起来。

刘盛松了口气,问道:“你喜欢上海?”

蕨妹子说不,她讨厌大城市,但是喜欢像他这样的大城市里的男人。“和你在野牛岭亲热以后,回来后我更想你了,早晨起不了床,愿意多想你一会儿。”

刘盛心里一热,能让女人这样是他始料不及。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敏感处。让她像蛇一样难以忍受地扭动着。她说黑娃从不会这样做,那条狗娘养的公狗让他死在外面好了。她说黑娃在县城的姘妇是个狐狸精,黑娃一定会不得好死。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听见幺哥和石头在院子里说话了,接着,还传来艾楠的声音,他们都回到院子里来了。

“糟了!我怎么出去呀?”刘盛压低声音说。

“先别想这些,我要!”蕨妹子贴着刘盛的耳朵说,她口里的热气吹得他的耳心里痒痒的。

在屋外的说话声中,蕨妹子的热情更加高涨,她娇喘着要刘盛千万不要停下,直到两人像泥一样瘫倒在床上。

刘盛突然感到害怕。“外面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吗?”他对蕨妹子耳语道。

蕨妹子也凑在他的耳边说:“你没看见我咬着枕巾的吗?外面能听见什么?胆小鬼!”

刘盛下床穿好衣服,坐在床边为怎么出去犯愁。蕨妹子坐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轻松地指了一下后窗说:“笨蛋,从那里出去不就行了。”

刘盛恍然大悟。后窗外是疗养院的外面了,他轻松地跳了出去,然后绕了一圈回到了院子里。

幺哥坐在院子里看一本武侠小说,抬眼看见刘盛便说:“你到哪里去了,洗脸毛巾还扔在井台上,艾楠刚才也找不到你。”

刘盛说他去外面散步了。“艾楠找我有事吗?”他问。

幺哥说艾楠收拾了一些衣物搬回以前那院子去住了,一大包东西还是石头替他拎过去的。艾楠说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一起过去。

为什么这样?幺哥说他也不知道原因。刘盛有点胆怯地想,艾楠是知道了什么在和他赌气吗?我去看看,他对幺哥说。然后便转身向北边院落走去。

刘盛走进北边的院子,两棵高大的芭蕉树让他想起以前住在这里的情景。石头坐在阶沿上看着草丛中的蚂蚁在搬运一只死去的昆虫。刘盛顾不上和石头说话,直接进了以前住过的那间屋子。

艾楠正在整理床铺,她头也不抬地说:“你来了?毛巾还放在井台上人却不见了,我还以为你掉进井里去了呢?”

刘盛说我散步去了,你来这里住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艾楠说你住不住这里随你的便,总之麦子要来了,有你说不定还挤了一点。

“够了!看你神经兮兮的样子,你住这里吧,我走了。”刘盛发了火。他本就没打算要跟着她搬过来,但艾楠对他的排挤却使他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他真想像山里人那样教训老婆一顿,但他能做的,只能是甩下一句话后转身就走。最近两三年来,艾楠对他的冷淡与日俱增,这使他一个人时愤怒得用拳头砸过墙壁。这次远行,本是一次增加感情的机会,因为艾楠老说不是她冷淡,是因为工作太忙。但是,远行的轻松又让一个搭便车的小女孩破坏了。

好吧,你就等着麦子吧,这个鬼孩子要了你的命才好。刘盛一边走一边不怀好意地设想着坏结果,他突然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感到震惊和害怕。

艾楠听着刘盛的脚步声走远之后,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他不愿和她同住是她意料中的事,这感觉在他第二次进山以后就产生了。尤其是他从山里回来之后,住在一起的别扭感双方都感觉到了。刚才,他离去时甚至有点咬牙切齿,他这瞬间的表情甚至让艾楠有点恐惧。艾楠想起她做过的梦,刘盛用绳子来勒死她,这太可怕了:虽然是梦,艾楠总担心有什么预兆。晚上睡觉,刘盛如果伸出手臂来抱她时,她也会本能地惊一下。

艾楠想不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许,等公路通车后,离开这里一切就好了。

艾楠理好床铺后走出屋子,看见帮她拿东西过来的石头还坐在阶沿上发愣。她说石头弟你怎么还在这里,幺哥不是说蕨妹子要召集你们商量事情吗?

石头站起来,低垂着眼睛说道:“艾楠姐,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放心。刘盛大哥又不陪你,晚上出了事怎么办?”

艾楠说:“好兄弟,你不用为姐担心了,要出现的就是一个孩子,我就是等着她来呢,一点儿也不用害怕。并且,这孩子是早晨才出现的,晚上一点儿事也不会有。好,你先回那边去吧,看看蕨妹子要和你们商量什么事。”

石头走了。艾楠回到屋里在铺好的床上躺了躺,有很舒适的感觉。摄影家已经两次在这屋外看见三个孩子了,这表明孩子们一定是陪着麦子来找她的。那个小女孩一定就是麦子。不管怎样,明天早晨也许就能见到他们了,一切到时就会明白。

当艾楠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早晨的时候,她忽视了,在风动镇这个地方,漫长的夜晚还是让人毛骨悚然。尤其是这个院子里现在只住着她一个人。摄影家和徐教授住在隔壁院子里,悄然而至的恐怖事件出现时他们不一定知道。

这个夜晚的恐怖遭遇是猝不及防的,艾楠这次一点儿也没有预感。当天空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没有星星,却意外地出现了一弯冷月,艾楠只是在一瞬间感到一点点孤独而已。

但这一点点孤独随即就被大聚会中的酒和喧闹所淹没了。南边院子里,进山打猎的汉子们都回来了,莽娃、大葱,还有几个叫不出名字的汉子,包括留在院子里的幺哥、石头、蕨妹子的队伍又聚齐了,只是没有黑娃的踪影,按蕨妹子的话说,这个“狗娘养的家伙就当他死了”。

蕨妹子邀请的人也都到了场,艾楠、刘盛、摄影家、徐教授,还有万老板和他的徒弟二愣子。这种大团圆似的聚会正是曲终人散前最后的繁华,所以这个晚上的酒消耗得特别多。

这个靠从山那边的铁路上扒货的集体宣告解散,大家认为黑娃的背叛和蕨妹子的心灰意冷是直接原因。但幺哥私下透露说,其实蕨妹子对这个行当的风险也是早有忧虑,趁此机会让大家解甲归田,蕨妹子也可落个一身轻松。

酒和喧闹是分手前最好的发泄。明天,这些人都将像鸟一样遁入山中,有的将外出打工,有的重回种玉米、挖药材的山中生活。

幺哥说他还是去重新找一个大篷车似的表演团入伙,他说他只有拉琴的命。他已经喝醉了,在乱哄哄的气氛中将艾楠叫到屋角说,我没什么送给你的,留一个告诫给你吧,这里会出人命的,你得小心一点,二胡的弦断了,这断弦从来是很准的。

艾楠重新回到餐桌边时,看见刘盛和蕨妹子正端着酒碗碰了一下后一饮而尽。“好、好酒!”刘盛舌头发僵地说。艾楠心里一阵厌恶,望了一眼不怎么喝酒的徐教授说,我们走吧。徐教授站起身,本想叫上摄影家一起离开的,但看见摄影家也酒兴正浓,便没有去扫他的兴。

夜已深了,月牙在天但光线非常微弱。艾楠和徐教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边院子走去。背后有脚步声,是石头追了上来,他说艾楠姐我要告诉你,我还不会离开这里的。等到公路通车你离开这里后,我再安排自己的去向。艾楠感动地说,石头弟我没什么,你放心好了,不会出什么事的。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这少年在暗黑中转身跑回去了。

艾楠和徐教授回到了住处。徐教授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外说:“需要我陪你过去吗?”艾楠说不用了,就在隔壁院子,两步路就到,教授你就休息吧。

艾楠从一个窄窄的通道进入了自己所住的院子,黑色的芭蕉树使这里显得比别处幽深一些。她进了屋,开灯后屋内的一切便浮现出来。她的被子是平铺在大床上的,但此时稍显零乱,里侧处还凸起一小块,仿佛被子没有拉平的样子。

艾楠打了一个呵欠,感到非常困倦。昨夜没有睡好,刚才又喝了一点酒,眼皮都快撑不住了。她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伸手关灯后睡觉。

这个晚上,艾楠的困倦程度非常奇怪,进屋后看见被子有些凌乱也没有多想,头脑里仿佛不会思维似的一片空白。

后半夜,艾楠醒来,模糊地记起睡梦中翻身时老碰着一个什么东西,便在被子里伸手往旁边一摸,她的手触到了一个冰凉而僵硬的肉体!

这一刻的惊悚无法形容,艾楠惊叫一声后几乎是滚下床来的。她的心就要跳出胸腔来,她必须张大嘴巴出气否则就要窒息。她开了灯,猛地掀开被子一看,天哪!一个死去的婴儿躺在她的被窝里!这婴儿双眼紧闭,两只小手痉挛似的弯曲着,整个身体已经僵硬。

艾楠冲出门去大叫起来,不知栖息在何处的夜鸟被她的呼救声惊吓得扑的飞向夜空。

邻院里的徐教授和喝酒晚归后刚睡下不久的摄影家都赶过来了,艾楠被人扶着后才感到天昏地转。后来,她听见人声越来越喧哗,睁开眼睛时看见南边院子里的人都赶过来了,她看见刘盛、蕨妹子、石头等很多人都围着她。从人群的缝隙中,她看见摄影家正将死婴抱出来放在地上。她听见有人在说这是一个鬼娃吗?刺一刺身上看有没有血,鬼娃是没有血的。

天亮后,镇东头的农户也赶过来看稀奇了。所有的人都议论纷纷,但没有人知道这死婴是从哪里来的。太阳已升得老高,有人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挖了一个坑,将死婴抱出去埋了。

艾楠又回到了南边院子里,好像老天不允许她和刘盛分开居住似的。她躺在床上,身子一直有点发抖。她不敢回想夜里发生的事,可是越不敢想越无法控制地要回想,那婴儿紧闭的眼睛和痉挛似的手形不断浮现出来。

“我这次是真的相信有鬼魂存在了。”刘盛守在床边说,“上次听你说有婴儿在你的床上,我还以为是你的幻觉。”

“那婴儿还会再来吗?”艾楠感觉到事情并没有完。

刘盛说不会吧,那婴儿已埋在土里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具小小的骰髅。

“啊———别说了。”艾楠觉得刘盛安慰她的话也让人心惊。

外面的院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一只蝉在鸣叫着下午时光。

“蕨妹子的人都走了吗?”艾楠问道。

“都走了。”刘盛说,“现在只有蕨妹子和石头还暂时留在这里。如果他们再一走,这院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蕨妹子和石头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艾楠问。

“还没决定。”刘盛说,“也许还得呆一段时间。”

正说着,院子里有了脚步声,蕨妹子和石头走进屋来。

“我们刚从镇东头回来。”蕨妹子说,“我和石头一起将老太婆的头发送回去了。你们也真是糊涂,怎么能剪来老太婆的头发,还放在屋子里,这当然会出事了。”

“是胡老二剪来的,他大哥用来给痴呆儿子治病的。”刘盛惊恐地说。

“我都听摄影家讲了。”蕨妹子说,“我反复想过了,你们一住在那屋里就没安静过,一定与老太婆的头发有关。刚才,我和石头一起将那头发送回到老太婆的枕头边时,老太婆显然很满意,好像眼皮还动了一下。”

艾楠叫了一声,连声问这是真的吗?蕨妹子说石头也看见了的,是不是?

“好像是动了一下眼皮。”石头很害怕地说,“我没敢多看老太婆的脸,房子里光线也很暗。”

“真是动了下眼皮。我看见了的。”蕨妹子说,“我还叫来了胡老二,让他给老太婆烧香谢罪。总的说来,你们冒犯了老太婆,这样做了后,以后也许不会再出事了。”

艾楠瞪了刘盛一眼,这些祸都是刘盛惹下的,他就不该答应胡老大的请求。在路上,艾楠心里就一直很别扭,刘盛当时老说没事。

黄昏时分,艾楠到死婴的坟上烧纸。这是蕨妹子的提议,她说这死婴既然缠上了艾楠,给这鬼娃烧点纸可以送鬼魂远走。蕨妹子年纪轻轻懂这么多规矩,她说是在山里呆久了,长辈们都是这样做的。她还说烧纸应该在傍晚进行,这时天地之间阴阳交替,人鬼之间最容易相通的。

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一个小小的坟堆显得格外神秘。艾楠蹲在坟前,点燃了万老板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冥钱。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觉得整个山路、整个风动镇都闪闪烁烁地在晃动。

艾楠在心里默念着,孩子,我和你互不相识,你如果是人,就好好安息吧。如果是鬼魂,也不用怨什么了。生死都是命,你没来到人间也好,省去了忙碌和烦恼。

刘盛和摄影家也蹲了下来,拿起几张冥钱点燃后放在坟前。摄影家说是他将死婴从床上抱到院子里的,他的手上现在都还有凉凉的感觉,烧点纸可以洗去他手上的邪气。刘盛之所以也来烧纸,其实是为要了老太婆的头发担心,这死婴如果是冒犯了老太婆后的结果,他自知难卸其责。他望着火光想,如果真是这样,胡老二也会倒霉的,只是至今没见他出什么事,也许报应会来得晚一点,等他下次进山时,黑熊会伤了他也说不准。

徐教授站在一旁一声不响,死婴的出现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也许这要用一种新的空间理论来解释了,这就是不同的生命形态住在不同的空间,只是在一种特殊情况下,两个空间的通道突然打开,这样,人类千百年来所感觉的鬼魂就出现了。不过,这没有证据,谁知道呢?这死婴会成他第一次遇见鬼魂的证据吗?第十五章

43.镇西头疗养院里发生的死婴事件让万老板也胆战心惊。到晚上他早早关门睡觉,听见风动镇的街道上总有些怪声音———有人开门关门,有人咳嗽。他尽量想这是风的缘故,风穿进这座无人的小镇后,便在无数的破烂门窗里进进出出,这些声音他都听惯了,但现在听来,总觉得非常异样。

夜半,万老板又被阁楼的楼梯发出的声响惊醒。他忍不住叫道:“二愣子,你做什么?”黑暗中传来二愣子的回话,他说是下楼去屙尿。这小子以前是不起夜的嘛,现在怎么也睡不踏实了。万老板又问猫在屋里吗?二愣子说没看见,一定又是去房顶上溜达了。

住在风动镇这几年,万老板还没有这样惊惶失措过。都是刘盛和艾楠将鬼魂带到镇上来了。这一对夫妇在来风动镇的路上看见了一起车祸,还在七八个死人堆里转了一圈,那些冤魂都粘到他们身上了。万老板相信刚刚死去的人魂魄正在飘出,会扑到离他最低最近的人身上。去年,他老婆来运走他收购的药材时,在出山的路上遇见过一次车祸,他老婆回到成都后就大病了一场。幸好城市里人气旺盛,粘到她身上的鬼魂才没能逞强。而风动镇就不同了,本来就荒凉得很,若是谁人身上粘了鬼魂到这里来,肯定不得安宁。

白天,万老板很忙碌,暂时将害怕的感觉丢开了。现在正是收购药材的好季节,方圆一带的山民都会将挖到的药材交到他这里来换点现钱。只是他梦寐以求的百年人参始终没有谁见到过。不过他相信师傅的判断,这云遮雾降的天脊山中,一定有百年人参存在,他将这个判断告诉给了所有在挖药的人,并且将方法也讲了———见到这种人参时,首先在人参枝叶上拴上一根红线,然后再挖下面,如果不这样做,你将什么也挖不到,人参会在地下跑掉,百年人参,灵气大得很呢,它知道你会挖它时便能转瞬消失。

中午过后,头顶上突然有了乌云,风动镇的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一个背着兜牵着一个小女孩的老太婆来到万老板门前,她是来出售虫草的。

万老板走出门来验货,然后讨价还价。老太婆为了多卖几个钱和万老板纠缠不休。她说这可算上等的虫草了,是他的儿子在山顶上费七天时间才挖到的。最后,勉强谈好了价格,老太婆接过钱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在门槛上坐下,拉过小女孩来向万老板问道:“你这里看见过城里来的女人没有?这孩子总说那女人是她妈妈。”

万老板心里一惊,这才认真注意到那个小女孩,3岁多的样子,长得很乖巧的,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连衣裙。

“她叫什么?”万老板问道。

老太婆挥了一下手说:“谁知道她的名字?她说她叫麦子,那就叫她麦子吧。我儿子在公路上拾回来的,看这孩子可怜,养着她也罢,谁知她成天叫着要去找妈妈,她说她妈妈的汽车开走了,往山里来的,我儿子便说,趁今天来卖药材,问一下万老板见到过这女人没有。都知道你这里见得多,有人到风动镇来你不会不知道。”

麦子?万老板听艾楠说起过这个在路上搭便车的小女孩,后来在车祸现场又失踪了。他对老太婆说,这里确实有一个从城市里开车来的女人,但肯定不是这孩子的妈妈。

万老板急匆匆地向镇西头赶去,走到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时,抬头看见天上的乌云在缓慢移动,他想起镇东头老农的话,这乌云落到风动镇是雨,落到山中就是鬼魂了。他的脚步有点踉跄。

南边的院子里空无一人,虽说是中午过后,但由于乌云当顶,这里的光线显得像黄昏。他推开艾楠的房门,昏暗中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他叫道:“艾楠,麦子来了!”

艾楠一下子从床上惊坐起来。“麦子?”她有点不相信似的问道,“她在哪里?”

万老板说你快跟我走,刘盛呢?叫上他一起去。艾楠说不知道刘盛去哪里了,别管他,咱们快走吧。

艾楠的心“咚咚”跳着,她一直预感到麦子将要出现,她一直在等待中,而此刻,当麦子真的来时,她还是觉得突然了一些。万老板和她一起匆匆地走着,有点气喘。艾楠问他是否有点紧张,万老板指了指头上的乌云说是它压在天上有点闷,艾楠想起刘盛第一次进山时,在一户山中人家曾遇见过麦子,只是后来没找着那户人家了,就在当天,留在风动镇的艾楠第一次看见了这种山野中独特的乌云,它像天上有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在走路,但只见伞动不见人影。

走进镇上,两旁的屋檐将石板路逼得很窄。艾楠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万老板门前的阶沿上。艾楠停住了脚步,她从未体验过这种重逢的心慌。突然,她往前跑去,一下子将万老板丢在了后面。

“麦子!”艾楠跑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望着她的脸叫道。

小女孩站了起来,望着艾楠怔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叫道:“妈妈。”

小女孩的叫声如同头上的乌云中滚出的一声惊雷,艾楠的耳朵里好一阵子还响着嗡嗡的余音。妈妈?小女孩是这样叫她吗?她想起麦子和一个村妇搭上她的汽车后,村妇在半路失踪了,她便将麦子抱在怀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在前行,而这时她便听见小女孩叫了一声“妈妈”,她惊奇地低头看这小女孩时,她正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麦子,我是阿姨,不是你的妈妈。”艾楠心疼地抚着小女孩的脸说,“那天在路上停车以后,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摘小花去了。”麦子说,“你们的车就不见了。妈妈,是你不要我了吗?”

“我不是你妈妈,叫阿姨。”艾楠再次纠正她的称呼道。

“阿姨。”麦子有点不情愿地叫道。

“这就对了。”艾楠说:“谁带你来这里的呢?”

艾楠抬起头来,万老板和二愣子正站在旁边望着她俩。“那带她来的老太婆已经走了。”二愣子说,“我没看见她什么时候走的。我走出来时只看见这个小女孩一个人坐在阶沿上。”

万老板接着说:“哼,看来这个老太婆就是有心将孩子丢在这里的。不过,她说这孩子是她儿子从路边捡回来的,也许他们并不想收养这孩子。”

小女孩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艾楠连忙抱住她说:“别哭别哭,你这几天就跟着阿姨好吗?”

小女孩一边哭一边点头,艾楠说:“麦子是个乖孩子,别哭了,你饿了吗?”

小女孩不哭了,她的眼睛很懂事地望着艾楠,她说她不饿。

“不对,肯定饿了。”艾楠说,“走了那样远的山路,真不容易。”

艾楠将麦子带进万老板的店内坐下,让二愣子给她下一碗煎蛋挂面来。二愣子有点魂不守舍地去了厨房,他将面条端上桌来时,甚至不敢看麦子一眼。

麦子将一碗煎蛋面吃得干干净净,这孩子真是饿了。艾楠坐在她旁边问道:“那天,带你来搭车的人是谁?后来她下车后怎么就不见了呢?”

“她是我婶婶。”麦子的回答和当时一模一样,“她说她带我出来找妈妈,找着了妈妈她就走了。”

“你的家在哪里?你记得你妈妈什么样子吗?”艾楠尽力回想着那个下午去方便然后就消失在茅草丛中的妇女,一定是她告诉麦子,这个车上的女人就是她的妈妈。

“我没见过妈妈。”麦子说,“一直是婶婶带着我的。”

“你知道婶婶的家在哪里吗?”

麦子摇头。也难怪她,一个3岁多的孩子,在山中辗转多日,是无法分辨来路和去路的。

“我们走吧,到阿姨那里去。”艾楠牵着麦子走出万老板的房子,她不能丢下这孩子。实际上,她一直在期待着麦子回到她的身边。

万老板和二愣子目送着她俩走去。万老板说神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怪事。二愣子说艾楠和刘盛遇见这孩子搭车的地方叫还魂谷,这孩子会不会是一个鬼孩呢?万老板说你别提这事了,你没看见艾楠是多喜欢这孩子吗,我觉得即使是鬼娃她也不在乎的。

走了一小段路后,艾楠抱起了麦子。“脚痛吗?”她心痛地问。麦子懂事地说不痛,她可以自己走。艾楠说让我抱着你走吧,这样小的孩子,不能走远路的。

麦子的身体很轻,从背上能轻易摸到骨头。“可怜的孩子。”艾楠在心里感叹道。

这个夜里,艾楠平生第一次搂着小孩子睡觉,心里仿佛充盈着一种做母亲的感觉。她抚摸着麦子的头发,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和可爱的小嘴唇,这小女孩怎么看也不像是山中的孩子。

摄影家说这孩子像个精灵。他说看她的眼睛就与一般小孩子不同,那忽闪忽闪的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懂得似的。艾楠要摄影家解释一下,麦子是不是他曾经在北边院子里看见的小女孩,摄影家说有点像,又有点不像。他说也许小女孩都长得差不多,他不太分得清楚了。但穿的鞋子不同,麦子穿着塑料凉鞋,而他看见的小女孩穿着红布鞋。

和摄影家一起赶过来看稀奇的徐教授证实说,麦子正是他和刘盛第一次进山时看见的小女孩。当时他们进一户山中人家讨水喝,看见一个老太婆在摇着手摇纺车纺线,这小女孩就坐在门槛上。只是后来返身去找遗忘在那里的水壶时,却连那户山中人家都找不着了。至于这小女孩究竟从何而来,徐教授摇头说不好判断。

蕨妹子的看法很简单,这是一个弃儿。她说那个带小女孩在路上搭车的妇人就是有心要将麦子送给艾楠的。艾楠问,那妇人和麦子搭车的地方叫还魂谷,是不是?蕨妹子说是的,据说走夜路的人在那里会遇到有人向你讨钱,或者讨衣服穿;有时会听到哭声或笑声。但还没听说过大白天有鬼魂出来搭便车的事。蕨妹子很同情地看看麦子,抱起她还在她身上捏了捏。后来她悄悄对艾楠讲,这孩子挺乖的,我看不像是鬼娃。

艾楠将麦子带回住地后,在众人的注视中麦子显得胆怯,她紧偎着艾楠,像任何孩子偎着母亲一样寻找着安全感。

刘盛不知何故又去看他老爸的坟去了。他回到院子的时候,看见这一堆人围着麦子,心里吃了一惊。艾楠对他讲了发现麦子的经过,刘盛蹲下身对着麦子说:“麦子,还认得我吗?”

麦子一下子躲到艾楠的身后。刘盛说这孩子怎么总是惧怕他。在山中人家看见她时,刘盛走过去叫她,她也是一转身便跑进屋里去了。

夜里,艾楠、刘盛和麦子共住一屋,麦子对刘盛的惧怕更加强烈,刘盛只要一对她说话她就往艾楠身后躲。该睡觉了,她哭着不上床,还不时瞅一眼已躺在床头的刘盛。

“艾楠,你出来一下。”刘盛走到门边叫道。

艾楠和刘盛到了院子里。刘盛说:“下午人多我不便指责你,这孩子你就不该带回来。你难道想收养这孩子吗?”

艾楠说那倒不一定,只是见到这孩子时觉得挺可爱的,她现在无依无靠,总不能将她丢到外面去喂狼吧。

“带她几天倒没什么。”刘盛说,“但这孩子很怪异,我总觉得她像个小妖精。”

“怎么,她不理你就生气了么?”艾楠低声说,“这孩子怕生,过几天就好了。”

“怕生?她怎么就那样贴你?”

艾楠笑了,说这也许就是缘份吧。我命中该有两个孩子,现在都没有了,所以老天要给我补偿。你看麦子,长得一点儿不像山里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如果出生的话,也许长得就这样乖巧。

刘盛说你又胡思乱想了。艾楠说当初你不叫我去引产,我们的孩子真的这么大了。刘盛说是我叫你去引产的吗?你自己不是也愿意?别总拿我出气。

艾楠和刘盛的谈话结果是双方都生了气。刘盛说我没法住在这屋里了,总之院子里现在空房间很多,我另住一间吧。你喜欢这鬼娃就和她呆在一起,不过小心她要了你的命。

刘盛住到另一间屋里去了,小女孩顿时轻松起来,她趴在枕头上说:“我要跟妈妈睡觉。”

“叫我阿姨。”艾楠再次纠正她说,不过心里却升起一种甜蜜的感觉。这孩子真是奇怪,怎么总是叫她妈妈呢?

麦子很快就睡着了,这也让艾楠感到奇怪。一个小孩子到了陌生的地方,居然能睡得那样安稳。

这孩子惧怕刘盛是明摆着的,可刘盛并没有吓唬她呀。艾楠躺在麦子身边左思右想,突然记起了曾经做过的梦———刘盛将麦子倒提在空中,正往一口水缸里放下去。

艾楠的心跳突然加速。不可能!刘盛不可能这样做。那个梦真是荒唐透顶,刘盛溺死麦子后,又手拿绳索要来勒死她!

艾楠默默地想着现实与梦境,眼角不禁有了泪珠。她转脸看着熟睡中的麦子,用手轻轻抚了抚她可爱的小脸蛋。

这天夜里,艾楠又梦见了医院的手术室,好几张戴着大口罩的脸从空中俯瞰着她。突然,一双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捧着一个婴儿伸到她的面前说,看看你的孩子吧。她抬眼看去,这孩子正是麦子,她的身上和那双胶皮手套上都粘满鲜血。艾楠伸手去接孩子,可那人转身就将孩子抱走了。她跳下手术台追过去,门已被锁死了。室内空无一人,她绝望地哭叫着说,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艾楠从梦中哭醒时,感觉有一双小手在擦她的眼泪。她睁开眼,看见麦子已醒了,正伸出小手在她脸上轻抚。

“麦子,快睡吧。”她紧紧地搂着这孩子说。

第二天一早,所有的人都还在睡觉,艾楠和麦子就已经起床了。她们几乎是同时醒来的。艾楠转动了一下眼睛,感到头脑异样的清醒。有鸟鸣声从窗外传来,早晨的美好让人兴致勃然。艾楠刚想起床,麦子便开口了:“妈妈,我要起床。”

这一次,艾楠没有纠正她的称呼。她俯身对麦子说:“乖孩子,那就起床吧,我们去镇上吃早餐。”

有时候,人可以很快做出重大决定,艾楠在这个早晨就突然决定将麦子看做自己的孩子了。她决定收养她,尽管她来历不明人鬼难辨艾楠也不在乎了。

艾楠带着麦子走出疗养院的重重院落,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山坡上,整个山野生机盎然。艾楠问麦子,你会唱歌跳舞吗?麦子说不会。艾楠就在山坡上教她跳起舞来。

“小燕子,飞呀飞……”艾楠一边唱一边跳起舞来,麦子跟着她比划。晨风从山野而来吹动着她们的衣裙,一只雌燕领着一只雏燕翩翩起舞。

艾楠带着麦子走进镇来的时候,万老板对着屋檐教训他的那只黑猫。这鬼猫整夜都在屋顶上穿来穿去,时不时地发出那种叫人害怕的神秘叫声,搞得万老板睡不好觉。“你这畜生,疯了是不是?”万老板仰头骂道,“就知道整夜鬼叫,难道这里还要出什么事?”

万老板正骂着房顶上的黑猫,转头看见艾楠牵着小女孩来了。过了一整夜,这孩子还没有消失?万老板昨天在心里认定这鬼娃在夜里就会跑掉的。

艾楠和麦子兴致勃勃地吃着早餐。万老板在旁边试探性地问艾楠:“这孩子,你准备收养她吗?”

艾楠笑着点头。“这孩子太乖了。”艾楠说,“我要将她养大,给她一个好前途的。”

万老板心里“格噔”一下,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劝告已经无用了,鬼魅迷人之后是走不出来的。他默默地注视着这对奇怪的母女,心里想,但愿她们平平安安不出怪事就好了。

万老板进了他的房间,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我送麦子一个礼物。”他说,“将这红绳拴在手腕上,就会走好运的。”

艾楠迷惑地望着万老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麦子却不拒绝,伸出小手让万老板将红绳拴在了她的手腕上。

“好看吗?”万老板眯着眼问。

“好看!”麦子高兴地回答。

事后,万老板告诉艾楠,拴上这红绳是为了让麦子不再消失。这本来是挖人参时用的办法。这孩子也一样,挺精灵古怪的,拴上红绳后她就留在人间了。

艾楠对万老板的话将信将疑。不过麦子手腕上拴上红绳后也确实好看,像一种别致的装饰,艾楠也就不反对这样做了。

返回疗养院的时候,山坡上的几只红蜻蜓引起了麦子的兴趣,艾楠便替她去捉,追逐中不知不觉到了疗养院附近的那一片坟地,麦子望着坟堆问:“这里面的人会出来吗?”

艾楠吃惊地想,这孩子也知道这下面是埋着人的?“不会出来。”她有点慌乱地答道,“他们都到天上去了。”

“天上?”麦子又问道,“有没有妈妈带着他们呢?”

这句颇带沧桑感的话由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天真地说出,引得艾楠想起自己的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她对着天空怅然了好一阵子。

刘盛昨夜住在幺哥曾经住过的房间里。他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形,对着屋顶长出了一口气。麦子的突然出现使他觉得天昏地暗,这个鬼里鬼气的小女孩似乎和艾楠串通一气来排斥他。夜已深了,他朝艾楠房间的方面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不过他相信要不了几天艾楠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刘盛在这以前从没相信过鬼魂之类的东西,早年打工时守过两个月的医院停尸房也没害怕过。因为他知道人死后就是一具躯壳,然后就被化为灰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可是,自从被困在风动镇之后,不可思议的怪事就接踵而至,他开始总以为是艾楠的幻觉,但死婴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并且在艾楠的被窝里躺着。连对风动镇了如指掌的蕨妹子也惊恐不已,说平生没见过这样吓人的事。所以,当麦子再度出现时,刘盛不得不想这是否是鬼魂变幻的结果一会儿是死婴,一会儿是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尽管很难相信这种设想,但迷离的现实确让人惶恐不已。

不过和艾楠分开住也好,刘盛想,这总比背脊对着背脊睡得自由一些。结婚前,听人讲过婚姻是一个由蜜房变牢狱的过程,他当时一点儿也不理解,现在却被自己证实了。他为避免这个悲剧作过努力,这就是努力挣钱,因为有数据表明,现代婚姻的不幸80%由经济紧张造成。到现在,他们经济上应该没有问题了,可是,此番远行却暴露出他们之间的深深裂痕。这种难以排解的压抑甚至使刘盛对回到城市、回到公司上班望而生厌。

他悄悄溜出房门去蕨妹子的屋子。院子里很黑,他庆幸这里暗掩藏了他的影子。他需要疯狂,需要遗忘。可是在床上半裸着的蕨妹子却拒绝了他。蕨妹子说不行,艾楠就住在这院子里,我觉得对不起她。刘盛有点恼怒地说在野牛岭你要了我,现在我要你怎么就不行了?蕨妹子荡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有顾虑,你要来就快来吧,我其实也想你,只是做完事之后不许留在我这里,不然我心里会不安的。

刘盛欢乐之后溜回房间,为了不引起艾楠那边的注意,他没有开灯摸黑上了床,像火山的灰烬一样很快便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麦子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他正要喝问,麦子已走进屋来了,这个小女孩脸色惨白,嘴角正淌着一股鲜血。

刘盛在惊恐中醒来,看见房门果然是半开着的,有朦胧的天光透进来。他直直地盯着门开处,突然,真有人在那里探了一下头,刘盛一下子出了冷汗,他声音颤抖地问:“谁?”同时他开了灯。

刘盛的声音将门外的人影也吓了一跳。原来是石头,他进屋来看见刘盛也有些吃惊,你怎么住这里呢?石头说他起来方便时看见幺哥的房门半开着,他想幺哥已经离开这里了,房门怎么会开着呢?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察看,没想到是刘盛住在这里。

刘盛对房门半开也有些纳闷,不知道是在刚才的梦中开门还是自己进屋时没关牢房门。至于他为什么单独住这里,那还不简单,你没看见那个鬼孩子吗,他对石头说,艾楠不怕我可害怕呢。

石头听着刘盛说话,眼睛却看着挂在墙上的二胡。奇怪,幺哥怎么没将这把琴带走呢?是这琴能看见人的生死将幺哥自己也吓着了吗?可是现在看来,这把二胡已经不灵了,绷在音箱上的蛇皮已散尽了灵气。那天弦断时幺哥说摄影家会死,可摄影家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怎么,你看上幺哥的这把二胡了吗?”刘盛问石头道,“看上了你就拿去吧,也许还能卖上几个钱。”

刘盛一边说一边从墙上取下二胡,拿着后中摆弄着。哦,怎么只有一根弦了呢?这破琴看来还有些年头了,刘盛不经意地旋转调弦柄,突然,“崩”地一声弦断了。这破琴摸它一下就坏,刘盛自语道,难怪幺哥也看不上它了。

刘盛抬起头来,看见石头脸色煞白。你怎么了?见鬼了吗?刘盛对石头的惊恐表情感到莫名其妙。

“没,没什么。”石头支支吾吾地说他才不想要这把二胡呢,却不愿说他为什么突然惊恐不已。

早晨,刘盛起床晚了些,正在井台边刷牙时,听见艾楠和麦子有说有笑地从外面回来了。他低头刷牙,并不想理会她们。

艾楠的声音:“麦子,你过来,叫刘叔叔。”

刘盛想,艾楠怎么突然对自己热乎起来了呢?他抬起头,看见艾楠笑盈盈地站在院子里,麦子贴在她身边,望了他一眼后,又将脸贴至艾楠的腿上去了,这孩子看来只愿意和艾楠说话。

“不叫叔叔就算了。”刘盛说,“我也不想她叫。”

“不,”艾楠说,“我准备收养这孩子了,怎么样?”

艾楠的决定如同惊雷贯耳,刘盛感觉到艾楠是完全疯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怎么能收养?再说,他们哪需要收养孩子呀,又不是没有生育能力,真想要孩子,明年生一个就是。

刘盛脸色铁青地说坚决不行。当着孩子的面,他将这可能是个鬼孩子的话咽了下去。

没想到,看似向他征求意见的艾楠要收养这孩子的态度也很坚决。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起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钱的问题上,艾楠说这孩子不用你花钱,我的收入供养她绰绰有余。刘盛心里刺痛了一下,你嫌我挣钱少吗?我和你谈恋爱时你也不过是个保险推销员嘛。现在做大经理了,我不陪你去引产,公司能让你晋升吗?

争论毫无结果,刘盛气冲冲地转身就走。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坐下后,刘盛感到浑身燥热。妈的,这太阳早晨就这样毒。他站起身,向远处的水塘走去。他想跳进水中泡一个澡。

水塘边,蕨妹子洗完澡穿上衣服后正要离开,刘盛的突然出现让她意外,她以为刘盛是跟踪她而来的。

“怎么,昨夜做了还想我吗?”她很邪地笑了一下说。

“你这个骚女人,”刘盛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艾楠要收养那个鬼孩子做女儿了。”

蕨妹子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不愿意?不过也没什么,艾楠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等到路通了你们离开这里时,她也许就改变主意了。”

刘盛摇摇头,他知道艾楠决定了的事很难改变。蕨妹子说那你想怎么办。

“真是那样,我就留在这里不走了。”刘盛一边说,一边脱掉衣服钻进水塘里。

“你留在这里会饿死你的。”蕨妹子在岸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我多陪你几天,你走后我也会离开这里的。”

刘盛问她去哪里,蕨妹子说离这很远的山里,她的一个朋友办了个狼犬养殖场,让她去入伙经营。现在山外边的有钱人多了,都喜欢买条狼犬来护家。这生意前景不错。

刘盛突然有一种很深的失落感,连蕨妹子也没有想和他相处长一点的意思,他感到这世界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很虚无。他不再说话,默默地洗澡,手起手落时将塘里的水溅得老高。蕨妹子穿着短裙坐在石头上。刘盛刚好能看见她的内裤。

刘盛赤裸着身子走上岸来说:“我想X你!”他平生第一次说了句十分粗鲁的话。

蕨妹子连声说不行不行,要是被艾楠走来撞见了怎么办?刘盛说艾楠正带着鬼孩子玩呢,不会走到这里来的。蕨妹子说那我不脱衣服行吗?我总担心被人看见。

蕨妹子将内裤褪到腿弯处,提起短裙来对着他做了个很野的姿势,刘盛一下子没有了征服者的感觉,他不得不顺应蕨妹子的方式勉强做完了事。

刘盛重新进入水中洗澡,蕨妹子脸上红扑扑的,在岸上心满意足地望着他。他心情沮丧,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

“艾楠对我讲,她在这水塘里看见过婴儿的衣服,你知道吗?”蕨妹子在岸上问道。

刘盛说知道这事,她还在离这儿不远处发现过一在婴儿的假坟呢,坟堆上放着一个布娃娃。蕨妹子说艾楠看来真是被死鬼缠住了,我现在相信麦子很可能是一个鬼娃了。
 

做鬼比做人轻松

 

刘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鬼好,做鬼比做人轻松!洗了这塘里的水,我们大家都变成鬼更好!”

蕨妹子惊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着刘盛,有一群乌鸦正飞过水塘上空。第十六章

46.疗养院的北边,艾楠曾经住过的院子里现在是彻底静寂下来。人离开没几天,院里的草就长高了一大裁。芭蕉树的大叶片绿得发暗,仿佛没有了人的磁场干扰,这里的草木才敢于露出它的原生态似的。院里的一块空地上,那处曾经摆入过婴儿尸体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冒出一枝花茎来,开着血红色的小花。只有艾楠住过的房间一切如旧,一张空空荡荡的大床上甚至有了几片枯叶,是被风从别处吹进来的。

摄影家将这一切观察得如此仔细,是他坚信在风动镇这样一个奇特的地方,他终于有了和灵异沟通的机会。围绕着艾楠发生的各种怪事,随着死婴的出现终于真相大白,这就是确有鬼魂在这一大片荒芜的院落里出没。那天,当所有人都惊恐不已时,只有他敢于进屋去把死婴抱出来放在院子里,他觉得对鬼魂表示亲近反而可以让自己更安全。这个道理他觉得艾楠也懂得,不然她不会收养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

早晨,天刚蒙蒙亮,摄影家就起床了。他现在夜里几乎没有睡眠,躺在床上只是为了能更安静地倾听周围的动静。因此,夜里几点吹风,几点停止,以及什么时候有树叶落地,什么时候有一条蛇从草丛中溜过他都清清楚楚。穿插在倾听中的睡眠是短暂的,像打一个盹一样。然而,窗纸上一发白,他就完全清醒了。

走到院子里,曙光刚刚将地面打亮,徐教授的房门紧闭,这位老教授将打太极拳的时间已延至太阳完全升起之后了,看来他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

摄影家照例向隔壁院子走去,他必须首先去观察一番艾楠住过的院子才心安理得,他站在芭蕉树的阴影下,呼吸着这里特别清冷甚至是有点腐味空气,突然,从艾楠曾经住过的屋子里传来孩子的说话声。

房门是虚掩着的,摄影家从门缝探头一看,空荡荡的大床上坐着三个孩子,两个五六岁的男孩,一个3岁多的女孩,与他上次在芭蕉树下遇见的三个孩子一模一样,只是这次他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女孩正是麦子。

三个孩子盘腿围坐在大床上,正在一边说话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吃,吃的什么他看不清楚。天刚亮,这三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怎么就聚在这里了?

摄影家推开门走了进去,三个孩子的脸一齐朝向他。一个男孩用手在嘴角抹了一下,摄影家看见他抹去的正是流在嘴角的鲜血。

“麦子!”摄影家首先对这个刚被艾楠收养的小女孩叫道,“你怎么在这里呢?”

麦子望了摄影家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饿了,他们叫我过来吃东西。”

摄影家好奇的地向床边走近,想看看他们吃的究竟是什么。一个说:“不许看!往后退。”

这雅气的童声如此威严,摄影家只得往后退了几步,他的鼻孔里穿进了一股血腥味。

“你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摄影家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一个小男孩说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他指了一下麦子说,只有她刚找到,她的妈妈可好了,还带她去坟地里捉蜻蜓。

摄影家心里又害怕又兴奋,他已经完全知道这三个孩子都是鬼魂了。他想用什么办法让艾楠摆脱这个可怕的小女孩呢?

“你们在一起挺好玩吧。”摄影家说,“麦子,你跟着妈妈并不好,她很快要离开这里了,她要回到大城市去,那里人山人海,你会不好玩的,还不如你们几个小孩子在一起好玩。”

麦子说:“不,我要妈妈,她的身上好香啊!”

摄影家打了一个寒颤。想了想后他又问道:“前几天这床上有一个死去的婴儿,你们知道吗?”

麦子突然清脆笑起来,她说:“那个小妹妹我可喜欢了,可是我们还见不到她,得等上四十九天以后小妹妹才会走到这里来。”

摄影家的背脊上仿佛压着冰块,但他鼓励着自己既然已经遇上了,一定要想法和他们多呆一会儿。他说:“我给你们照几张相好吗?”

一个小男孩说:“什么是照相?”另一个小男孩说:“我知道,照相挺好玩的。麦子,你喜欢吗?”麦子点了点头。

摄影家赶紧跑出房子,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他的心还在“咚咚”直跳。他拿出数码相机时激动得手都在发抖,他想他会有一批惊世骇俗的珍贵照片了,这比万老板年复一年苦苦搜寻的百年人参珍贵多了,这是人间没有的东西。

摄影家拿着相机再来的时候,三个孩子已经在院子里玩耍了。这也好,院子里的荒凉正好作这种照片的背景。他先给三个孩子合照了一张,然后一个一个单独照,他让麦子先照。

麦子站在阶沿上,背后是那间敞开的房门。正好,艾楠会认出这间房子的,摄影家从取景框里望着麦子,她面容呆板,摄影家说笑一笑,麦子嘴唇动了动,嘴角突然流出一股鲜血来。好,别动,摄影家一按快门拍下了这张恐怖至极的照片。

接下来,两个小男孩也分别照了一张。第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平淡无奇,只是他的手指放在嘴唇边,从取景框里发现他的指甲长得吓人。第二个小男孩照相的时候换了一个方向,曙光正照着他的脸,从取景框里看见了他满脸的皱纹,完全是一张缩小的老年人的脸。

摄影家的手抖得厉害,为保险起见,他又给他们照了很多张。完了,麦子走到他面前说:“这些照片不许给任何人看,还有,你看见我们的事,不许给人讲,更不能对我妈妈讲,你讲了她就会死的。”

奇怪的是,麦子的声音此刻完全变成了一个成年女性的声音,还有点儿嘶哑。

摄影家连连点头答应,三个孩子又跑进了艾楠曾经住过的屋子。摄影家赶过来,想问问麦子究竟要跟着艾楠多久时间,但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摄影家只得拿着相机往回走,太阳已经露头,徐教授正打开门走出来,看见摄影家便问:“这样早你就去哪里拍照了?”

摄影家一时语塞:“唔、唔”他顿了顿说:“拍那棵芭蕉树去了。”

“你的脸色不好。”徐教授说,“睡眠少了吧?我听见你在夜里老是有动静,心烦吧?我也是,在这里每多呆一天都是受罪。”摄影家说是啊是啊,敷衍两句后赶紧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首先从数码相机里调出刚才的照片来看。然而,可怕的事发生了,相机里一片空白,一张照片也没有存下,他突然明白了,鬼魂是印不上照片的。

他走出屋子,向南边院子走去。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艾楠,虽然为了艾楠的安全不能讲刚才的事,但看见她心里总会踏实一些。

摄影家走进南边院子时,抬头看见艾楠正带着麦子在井台边洗脸,艾楠将拧好的毛巾递给麦子,一边看着她洗脸一边说:“乖孩子,洗干净了更漂亮。对,就这样洗,还有嘴角,你的嘴角怎么脏兮兮的,是夜里睡着了流口水吗?”

摄影家无比惊恐地站在几米外不知该怎么做。艾楠抬头看见了他,便问道:“你这样早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这时,麦子已将毛巾从脸上移开,她看了摄影家一眼。

“没、没事。”摄影家说:“我喜欢早上散步,随便走走。”

摄影家赶快离开了这里,走到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太阳已高出山峦,他迎着阳光站着,想在这红光里多呆一会儿才安心。

一直到午后,他才有了和艾楠单独相处的机会,是艾楠一个人自己到他房间里来的。早晨,她看见摄影家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便觉得有事。她推测摄影家可能是发现了刘盛和蕨妹子有什么不轨的事要来告诉她,而在她那个地方又不便说。

艾楠之所以有这个预感,是昨天夜里麦子老说肚子痛,她便去刘盛的屋子问他带没带药过来。当时正是半夜,刘盛的房门虚掩着但屋里没人。联想到她近来注意到刘盛看蕨妹子的目光有点异样,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刘盛此刻不在屋里可能有问题。这样,艾楠以要药为名又去敲蕨妹子的房门,发现门仍然没闩上,屋里也是没人。难道这两人到外面野合去了吗?艾楠心里一阵刺痛,回到屋里,麦子说肚痛好一些了,她哄她睡着后,自己却失眠到天亮。早晨,摄影家赶过来时神色不对,她想是否是摄影家昨夜在外面看见了什么。

这几天,石头一直闷闷不乐。自从刘盛从山中回来,接着又出现了麦子这个小女孩后,他几乎没有理由紧跟在艾楠身边了。心神不定中,便带着自制的弹弓到山野中去打鸟,午后回到院子里时,看见麦子一个人在墙根边看蚂蚁游行,而艾楠不知到哪里去了。

“麦子!”石头叫道,“你阿姨去哪里了?”

麦子说:“不知道。妈妈叫我单独玩一会儿。”

听见麦子叫“妈妈”,石头非常不高兴地对麦子说:“你这个小孩子,一点儿不懂事,她不是你妈妈知不知道?你再叫她‘妈妈’,看我揍你!”石头挥起拳头比了比。

麦子不吭声了,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石头想了想又说:“麦子,我带你到外面去玩好不好,我可以打鸟给你玩。”

“你给我鸟吗?”麦子高兴起来。

石头将麦子带出疗养院,一直向远处的山脚走去。他要将麦子带到山上去,完成他突然想出的一个计划,听万老板说,麦子肯定是个鬼娃,给她手腕上挂一条红绳可以避免她作恶,但是,这不是太危险了,因为艾楠那样喜欢她,晚上睡在一起,真是鬼娃的话,艾楠睡着会被她吸血的。小时候,石头就听大人讲过这种故事。因此,这几天石头一有机会就在暗中观察麦子的行为。只是怎么看都是一个真实的小女孩。

3岁多的麦子还真能走路,除了陡峭的路都是自己走,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片山林,石头举着弹弓在左瞄右瞄,很快就从树上打下一只好看的鸟来,彩色的羽毛,鹅黄色的嘴壳。

麦子高兴地说:“我要这鸟。”

鸟在石头手中扑腾,只是受了点伤。石头说:“麦子,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我就给你这只鸟。”

麦子摇头说不知道。石头要她认真想,不然就不给她这只鸟,麦子还是说不知道,只是说她家的外面有山坡和树林,树林里的鸟比这里还多。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石头追问道。

“婶婶、婆婆、毛毛哥、二蛋哥、桃花姐,还有一条大黄狗,叫虎仔。”麦子一口气说完家里的成员,然后盯着石头手上的小鸟说,“可以给我了吧。”

“还不行。”石头说,“你爸爸妈妈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麦子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爸爸妈妈。那天婶婶对我说,带我去找妈妈,她说我妈妈是开着车来接我的,我们后来就找着了。好了,可以给我小鸟了吧。”

石头将小鸟给了麦子,麦子抚着它的羽毛高兴得不行。石头心里也有底了,这麦子不是鬼娃,只是一户山中人家不想抚养了的女孩,也许,麦子从小就是一个弃婴吧。

“那天,带你到镇上来的老太婆在哪里?你能找到吗?”

麦子摇头。3岁多的小女孩,怎么能记得那户收养她的人家呢。石头想,有什么办法呢。

石头带着麦子在山中转悠着,他想那老太婆既然到风动镇来卖药材,应该住得不会太远。或许,多走走能够无意中找到那户人家。

可是,麦子却闹着说要回去了。“妈妈叫我在院子里玩一会儿,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石头再次纠正她说该叫阿姨不是妈妈。可这次麦子却不再怕他了,她坚持说是妈妈,她倔强的口气,这时一点儿不像是个孩子。

这时,附近的茅草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石头一惊,该不遇上黑熊了吧?他拉着麦子的手正要离开,却看见胡老二扛着铁矛从草丛中走出来。

“二叔,是你啊?”石头转惊为喜,“我还以为遇上了黑熊呢。”

“黑熊?黑熊在哪里?”胡老二警觉地问。这个仇敌已经躲开他好几年了,他一听见它的名字就双眼冒火。石头赶快解释说是一时的误会。

“你带着这个小孩子来这里做什么?”胡老二问道。

石头说这小孩被丢弃在风动镇上了,是一个来卖药材的老太婆丢弃的,他带她来找这户人家。

胡老二望了麦子一眼说,“这户人家真没良心,这孩子怪可怜的,我带她去找找吧。”

胡老二抱起麦子就走。麦子在他手臂中挣扎着说不要不要,她要妈妈。可胡老二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哄着她说我正是带你去找妈妈呢。石头对胡老二说那我先回去了。他看见麦子从胡老二的肩头上很仇视地盯着他,这眼光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石头回到院子的时候,艾楠正为麦子的失踪急得发疯。她在附近几个院子里和外面的小山坡上找了一圈,回到院子里坐在阶沿上喘气。这天的事情都有点莫名其妙,摄影家早晨来到这里时明显地有话要说,可她去找到他时,他又显得支支吾吾,只是问了艾楠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比如她是否带麦子去坟地捉过蜻蜓,麦子昨天晚上是否一直在房间里睡觉等等,艾楠简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艾楠原以为他昨夜看见了刘盛和蕨妹子外出,结果他说他夜里没有离开过房间。既然没事,早晨他慌慌张张跑过来欲言又止是干什么呢?

看见石头从外面回来,艾楠急切地问石头看见麦子没有。石头没想到艾楠会急成这样,一下子慌了神,有点不敢讲出自己所做的事。“你先别急,”石头说,“也许麦子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坐在阶沿上的艾楠捂着脸哭起来,石头更慌乱了,他蹲在她面前,用手抹去她指缝中流出的泪水。艾楠感觉到了,想起麦子半夜醒来为她揩眼泪的情景,鼻子一酸哭得更伤心了。石头蹲在她面前不知所措,艾楠一把抱住他的头说:“石头弟,你一定得想法替我找回麦子呀!她会不会被黑熊伤害了,或者掉进哪里的水里了?”

石头的脸紧紧地贴着艾楠的胸脯,他感到异样的温暖。他希望这个该死的麦子永远不要再出现,艾楠是他的艾楠姐,不是她的妈妈。

“麦子不会回来了。”石头埋着脸说道。在艾楠的惊问声中,他将带麦子出去的经过讲了一遍。

“你这个坏小子!”艾楠推开石头怒吼道。石头从未见过艾楠发火的样子。

“我错了。”石头说,“我一定去把麦子找回来。”他原想麦子送走后艾楠会轻松轻松,没想到他的好心差点要了艾楠的命。

“你去哪里找?你知道胡老二将麦子送到哪里去了吗?”艾楠看见石头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又软了下来。

石头说:“胡老二天黑前就会回来的,到时我去找他。如果他已经将麦子送还那户人家了,我让他带我去领回来。”

只好这样了,艾楠叹了一口气说:“石头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石头说大家都说麦子是鬼娃,我怕她伤害你,才将她送走的。艾楠说好弟弟,以后不许干这种傻事了。麦子和我心心相印,怎么会是一个鬼娃呢?她还救过我们的命呢,艾楠将麦子坐在汽车上闹着要停车屙尿的事讲了一遍。她说:“没想到前面的路上就出现了垮崖,滚石将一辆农用车打到崖下去了,死了不少人。要是我们不停车等着麦子屙尿的话,那滚石砸中的很可能就是我们的车了。”

艾楠本来还想讲昨天夜里麦子肚痛的事,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半夜起床去找刘盛要药,结果发现刘盛和蕨妹子分别都不在屋子里。她觉得这都是麦子的作用,不然她还会蒙在鼓里呢。不过这件事她没对石头讲,毕竟16岁的石头还是个孩子呢。

这时,刘盛和蕨妹子牵着一头羊从外面回来了。一大早他俩就进山去买羊,说是要改善一下生活。这两人活得倒高兴,艾楠扭过脸根本不看他们那边。

“艾楠,今晚有好吃的了。”蕨妹子热情地说,艾楠觉得她的声音带有歉意。

“唔。”艾楠含糊地应道。

“麦子呢?怎么没看见这孩子?”蕨妹子不经意地问道。

“到外边玩去了。”艾楠说。她不想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她觉得蕨妹子会为此幸灾乐祸。

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斜,艾楠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张望着。石头爬到了一棵树上去眺望,以便尽早看见胡老二归来的身影。

天黑了下来,有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着光飘飞。艾楠在院子里给麦子讲故事,她特别耐心和兴致盎然,好像要补偿麦子失踪了一个下午所造成的心理缺失似的。

幸好胡老二带着麦子在天黑前回来了,不然艾楠没法度过这个夜晚。胡老二说,他带着麦子在山中寻访了不下10户人家,没有一家人承认曾经收留过这个孩子。

见面的时候,石头跑过去抱起麦子,被麦子抓伤了手背,几道红印仿佛要浸出血来。艾楠说让我来抱她,她也许怕你又抱她去送人了。麦子依偎在艾楠肩头温顺得像小猫。

现在,艾楠给麦子讲故事的时候,石头也只好远远地坐在阶沿上望着。他的手背一直有点痛,这个小丫头抓人还够狠的。石头不禁有点怕她。

大屋子里已飘出羊肉的香气,蕨妹子和刘盛去山上买回的那只羊就要成全一顿美味的晚餐。万老板和二愣子都说这只羊肥得很,在小饭馆里炖着时满小镇都飘满肉香。

摄影家和徐教授也被请过来了,蕨妹子说有福同享是这里的规矩。刘盛忙着给大碗里倒酒,这种山民自酿的高粱酒香气熏人。蕨妹子对着门外喊道:“石头,快叫艾楠进来吃羊肉了!”

艾楠一点儿也不想参加今晚的聚餐,尤其不愿看到刘盛和蕨妹子喜笑颜开的样子。可是,听见喊叫麦子却不听故事了。她说她要吃肉,还说她肚子很饿很饿了。

桌上,麦子直接用手抓着一大砣羊肉嘶咬起来,她的这种饥饿相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艾楠顾不上自己吃东西,一会儿给她盛汤一会儿给她拍背,嘴里不停地念:“麦子,慢慢吃,慢慢吃。”只有摄影家满不在乎地说别管她,她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不会撑住的。

麦子吃得快完得早,艾楠还没动筷子,她已经吃饱了,揩揩嘴角对艾楠说她要回房间睡觉了。艾楠将她带回房间睡下,心想这个可怜的孩子,今天在山里折腾了半天,真是又饿又困了,看着麦子安然睡下后,艾楠才重新回到餐桌边。

看见艾楠坐下后,刘盛放下酒碗说:“艾楠,今天晚上让麦子单独睡那房里行不行?你自己另外换一个房间住。”

“什么意思?”艾楠没好气地问。这个晚上她一直没有理会刘盛,她的生气在脸上暴露无遗。

刘盛说:“艾楠,这孩子可收养不得,她的妈妈来找她了。今晚让她单独睡,以便让她妈妈将她领走。”

“麦子的妈妈?”艾楠大吃一惊。

蕨妹子说话了。她说这事是昨天半夜偶然发现的。当时她睡得正香,不知怎么就醒了,并且听见有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传来。蕨妹子的后窗正对着疗养院外面的山坡,蕨妹子起床后推窗望出去,朦胧的月光中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山坡上走动。突然,蕨妹子听见那女人一边哭一边叫道:“孩子呀,我的孩子!”

蕨妹子立即去敲开了刘盛的房门,压低声音对他说:“外面有一个女人在找她的孩子,我们出去看看。”

刘盛一听就无比惊恐。“不对吧,深更半夜的,哪来的女人呢?”

蕨妹子说不管怎样我们出去看看再说。我在窗口上看得很真切,那女人不像是鬼,她哭叫着孩子,还咳了几声嗽。

刘盛鼓足勇气同意和蕨妹子一起出去看看。蕨妹子说你到院门口等着我,风有点凉,我回屋披一件外衣就来。

蕨妹子回屋穿上外衣,走到窗口想再看一眼那女人是否还在山坡上。突然,她看见窗口被挡住了,贴在窗口的正是一张女人的脸,很瘦,双颊凹陷。

“你是谁?”蕨妹子本能地后退一步,对着那张脸喝问道。

那张脸一闪就不见了。蕨妹子跑到院门口,对等在那里的刘盛说快走,那女人已经在房子外面了。

他们跑出院子,先在房子外面找了一遍,没人。蕨妹子说一定往山坡那边跑了,我们追过去看看。

山野里雾气沉沉,月光穿透其中,人走在雾气里像在潜水一样。他们沿着山坡寻找着,离疗养院越来越远。突然,远处有人影出现,一晃一晃地像是在走路。“快!”蕨妹子小跑起来,刘盛紧追上去。距离在不断拉近,前面果然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突然,蕨妹子跌了一跤,刘盛急忙扶起她问怎么回事?他俩同时低头向地上看去,天哪!他们怎么跑到坟地里来了?再抬头看前面时,那女人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了。

“是她故意引我们到这里来的。”刘盛说,“肯定是鬼,我们赶快回去吧。”

蕨妹子和刘盛回到院里,蕨妹子感到身上很痛。不过摔了一跤,怎么会这样呢?她提起裤管细看,腿上已青紫了一大块。

蕨妹子的讲述听得满桌人都感到背上冷嗖嗖的。蕨妹子判断说:“那女人不管是人是鬼,很可能是来寻找麦子的。”

“不!”艾楠反对说,“麦子是在百里外的山路上和我们相遇的,她妈妈不可能找到这里来。并且,麦子说她从小就没有妈妈的。”

摄影家说:“这女人是谁,等我问问麦子就清楚了。”

刘盛诧异地问:“麦子会对你说真话吗?”

摄影家连忙掩饰说不一定,他只是想试试看。艾楠说摄影家你这是怎么想的,麦子又没看见那女人,她怎么会知道是谁?

徐教授说这事有点玄乎,艾楠今晚让麦子单独住也无妨,凡事要试一试才知道真相。艾楠听后仍表示不能接受,那样小的孩子,半夜醒了会哭闹的。

蕨妹子说不争论了,艾楠一定要和麦子住也可以,只是如果真有女人来要孩子时,艾楠将麦子给她就是,千万不可争执,这样就安全了。

蕨妹子端起酒碗来要大家喝酒。她说公路局的推土机已经到了,被山体滑坡堵住的公路也许很快就会疏通。这样的话,今晚也许是大家的最后一次聚会。相逢是缘,万老板你说对不对?蕨妹子一边说一边像主人一样碰每个人的酒碗。

艾楠也端起酒碗和蕨妹子碰了一下,因为昨天半夜的事她差点误解了蕨妹子,心里有点歉意。

艾楠提前退席回到了屋里,麦子已经熟睡。她的呼吸像风一样轻,艾楠俯身在她可爱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想,长这么大了,一定是很少能吃到肉,所以晚餐时才大嚼大吞。

艾楠关了灯紧挨着麦子睡下,并且伸出一只手搂着她,仿佛真有人要来抱走她似的。

夜深了,大屋子里喝酒的人已经散尽,院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刘盛一定又喝醉了,不睡到太阳老高不会起床。她从心底里厌恶他逢酒必醉的习性。在公司里,这样的人怎能成为胜者?

并且,刘盛叫她今晚离开麦子,分明就是要她抛弃这孩子。昨天半夜出现的女人以前也出现过,她不可能是麦子的妈妈。这座疗养院太大太阴森,晚上总有人影出来走动,这是个无法解开的谜。不管怎样,公路快通了,到时离开这里就好了。

艾楠半夜醒来时,听见门外有轻微的响动声。她这时才感到害怕,难道那女人真的来接麦子了?半夜出现的影子一定是鬼,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来接走孩子的。艾楠出了冷汗,她紧紧地抱住麦子,心想我不开门那女人是不是也能进来呢?小时候听大人讲鬼故事说过,鬼是不需要从房门进来的,你看不见它时它已站到你的床前。

艾楠不敢睁开眼睛,一只手轻抚着麦子。这孩子很瘦,身上不少地方骨头凸起。艾楠想这孩子只有我能将她养好,这荒山野岭的,谁带了她去迟早会饿死的。

突然,艾楠感到有热气吹到她脸上,是那个女人已站到床前来了吗?艾楠猛地睁开眼,暗黑中什么也看不见。她伸出一只手往床前摸了摸,并没有碰到什么人。她松了一口气,发现脸上感到的热气是麦子的呼吸。

然而,门外的响动声确实存在,大约每隔几分钟响起一次。艾楠屏住呼吸听了听,好像是有人坐在阶沿上移动身体时发出的摩擦声。

“妈妈,别送我走。”麦子的声音突然响起。艾楠浑身一震,连忙问道:“麦子,你醒了吗?你在我身边,没有人送你走的。”

黑暗中延续着麦子的呼吸声,原来是麦子说梦话了。

奇怪的是,这一刻过后,门外的声音也不再响起了,也许是艾楠刚才对麦子说话的声音有点高,门外的人听见后便不再动弹了,或者是离开了?艾楠这时才感到困得要命。第十七章

49.黎明时分,曙光与黑暗交缠在一起,摄影家认为他能见到三个鬼孩子完全是因为选中了这个阴阳交接的时辰。早一点,鬼孩子在黑暗中不能显形;晚一点,他们又在太阳升起时消失了。

尽管昨夜喝了酒,摄影家仍然起了一个大早。他开门时声音响了一点,不过没关系,隔壁的徐教授不会惊醒的。他径直来到隔壁院子里,胸有成竹地进了艾楠曾经住过的房间。

大床上只有一个孩子,是麦子,她直挺挺地睡着。身旁还有几片昨夜被风吹进来的树叶。

“麦子。”摄影家轻声叫道。

床上的小女孩睁开眼睛,她转动了一下头说:“你怎么又来了?”

摄影家说我来看看你嘛,你的那两个小哥哥呢?

麦子说:“他们嫌这里不好玩,到别处去了。”

摄影家说:“这里有个女人,常常在半夜出现,她是你的妈妈吗?”

麦子坐了起来,她肩头上的一片树叶滑落到床上。“我从不知道有这个女人。”麦子说,“我看不见她,她就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更不是我的妈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现在的妈妈叫艾楠,你给别人讲了吗?讲了她就会死的。”

摄影家连忙说你都看见的,我对谁也没讲。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吃羊肉挺香的,你也看见了我在喝酒是不是?

这时,摄影家突然感觉室内的光线变了一下,侧脸一看,徐教授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哦哦,是你呀。”摄影家慌乱地对徐教授招呼道,同时偷眼瞟了一下床上,麦子已经无影无踪。

“你在和谁说话呢?”徐教授奇怪地问。从来爱睡懒觉的摄影家从昨天起就一大早出门,徐教授心里就有了疑问。今早听见他开门后便跟了出来。

“没,没和谁说话呀。”摄影家说,“我不过随便走走。”

徐教授指了指空床说:“我明明看见你对着这空床上说话,还提到了麦子什么的。”

“哦,是,是吗?”摄影家有点语无伦次,“也许是艾楠曾经在这里住过的缘故,我触景生情,就自言自语了几句。”

徐教授将信将疑地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屋内,然后说这屋里没住人变得有股潮味了,院子里的草也长得比我们那边的快,我才不愿在这里闲逛呢。说完,回到自己房前打太极拳去了。

摄影家站在阶沿上并没有跟过去。太阳还没出来,徐教授怎么就起床了呢?一定是怀疑自己了。摄影家转身望了一眼屋内,麦子又坐在大床上了,他赶紧进屋去招呼她。

“那老家伙,真讨厌!”麦子说,“我不想看见他。”

摄影家说:“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见面呢?”

麦子笑了起来,她说咱们不是在一起的人吗?你一年前就淹死在井里了,这件事谁不知道?所以你才能看见我。

摄影家急了,说那是谣言怎么将你也骗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麦子说人都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死了,其实死了没什么,咱们不是还可以在一起玩吗?

摄影家想,和这个鬼娃是说不清道理的,便顺应她说死了确实没什么,也许是我忘记了自己的生死吧。他看了看麦子的光脚问道:“我上次还给你的那只红鞋子呢?”

麦子又笑起来,她一笑嘴角就流出血来。她说那不是我的鞋子,是镇东头的小孩子多年前来这里玩丢在树下的,没人要了,我才不穿活人的鞋子呢。哦,时辰到了,我要走了。

麦子说完后便跳下床来,摄影家吓得后退了两步,再看时麦子已经不见了。

摄影家走出屋子,猛然看见徐教授还躲在门外。

“我听见你一个人还在屋里说话。”徐教授直截了当地说。

“我,我说什么了?”摄影家只好装傻。

徐教授说我听不清楚,只听见喉咙里叽叽咕咕的。

摄影家放心了,他坚持说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想怎样拍摄这间空房子的问题。

走到院子里,摄影家在芭蕉树下的草丛中寻找起来,很快,他发现了那只红鞋子仍在草丛中躺着,麦子果然并没有要它。

徐教授跟过来看见了红鞋子,他问这鞋子怎么还在这里?摄影家说这没什么,值不得大惊小怪。

摄影家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后心里便“突突”地跳起来,他想,我真的在一年前就死了么?这种传言怎么连麦子也相信?他将一个指头放在嘴边轻轻咬破了一点,鲜红的血流了出来。他笑了,鬼魂是没有这种鲜血的,他想起麦子嘴角流出的血其实是紫红色,或者是污黑色,光线不好,他也没看得太清楚。

上午,阳光普照,摄影家拿着数码相机去了南边院子,他要艾楠和麦子在这里留一些影。公路快通了,回去后作个纪念。艾楠欣然同意,拉着麦子先在房前照了一张,然后又坐在院子里照了一张。摄影家立即将照过的相片调出来看,非常清晰,艾楠笑盈盈的,麦子偎在她身边,完全是一个可爱的乖孩子。看来,麦子和艾楠在一起就能印在照片上。

摄影家带着艾楠和麦子去疗养院外面的山野中继续拍照。徐教授不知什么时候也跟来了,他站在旁边,看着摄影家跑前跑后地为艾楠和麦子安排位置和姿势,心里总觉得很别扭。

刚拍完一张后,艾楠扭头看了看身后说,这张不行,将它删掉吧。摄影家问为什么,艾楠指了指身后说,没看见吗,那不是死婴的坟吗,怎能用它作背景呢?摄影家说没关系,照片就是反映过去的事物嘛。我抱过死婴都不怕,你怕什么?

艾楠皱了皱眉头,坚决地说她不要这张照片,她守着摄影家删掉了它才罢休。摄影家说好吧,来,换一个方向照。艾楠牵着麦子换了一个方向。摄影家突然说电池没有了。他说你们等等,我回屋去换上电池就来。

趁着摄影家离开,徐教授走到艾楠身边说:“别照了,我看摄影家不正常,他对死亡太感兴趣,一会儿让你们站在枯树旁边,一会儿又用死婴的坟作背景,这种照片,让人觉得冷嗖嗖的。”

“是吗?”艾楠吃了一惊,细细一想徐教授的看法有道理,摄影家不是一直想让她和死去的老太婆合影吗?现在明白了,他就是想拍死亡,在他眼中,活人也是表达死亡的道具。

徐教授接着将早晨的发现对艾楠讲,他说他怀疑摄影家一直在过着双重生活,他在书上看见过这种例子的,有的人一直在现实生活和幻觉世界中来回穿梭,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看似很正常,但一些奇怪的举动又让人无法理解,摄影家很可能就是这种人。

“你说他在空房间里和麦子说话?”艾楠惶恐地问道。

徐教授说没错,尽管摄影家说话声很含糊,但他还是听出了他是在和麦子说话。

艾楠蹲下身去,望着麦子的脸说:“麦子,刚才给我们拍照的那个大胡子叔叔,你早晨见过他吗?”

艾楠的问话刚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很荒唐,早晨麦子不是和她睡在一起的吗?

麦子摇摇头说没见过大胡子叔叔。她说:“我讨厌他的胡子,像一头毛毛熊。”

艾楠笑了,站起身对徐教授说,摄影家前段时间给她一个人照过不少照片,这对她有没有什么危害。

徐教授说这没有关系,摄影家在现实中做的事很正常的,他还说摄影家确实有艺术天赋,他看过他不少照片,真是一流的摄影作品。也许,他生来就是该搞摄影的吧,他的幻觉如此强烈他的作品别具一格。

艾楠放下了悬着的心,同时对自己的那些照片也觉得珍贵起来,蓝墨真是个了不起的摄影家的话,这些照片太有价值了,有机会不妨再照一些。

但徐教授立即阻止了艾楠的想法,他说至少今天不能再让他拍照了,摄影家今天明显地不正常,脸色发白,手也在抖,眼睛专找坟地枯树,这样能拍出什么好照片呢?

此时,麦子也拉着艾楠的手说她要回去了。艾楠便叫徐教授转告摄影家,她们回去休息了,拍照的事以后再说。

摄影家换了相机电池到来时,只看见徐教授一人站在山坡上。知道了艾楠和麦子已回去休息后,他有些敌意地盯了徐教授一眼。

上午,南边院子里出奇的安静,几只鸟在井台边蹦蹦跳跳,仿佛这里是一个无人的院落。艾楠带着麦子回来后,望了一下四周,心想这么晚了怎么都还没起床呀。刘盛和蕨妹子一定是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可石头呢,怎么也不见人影。

艾楠让麦子在院子里玩,然后走上侧面的阶沿去敲石头的房门。门没闩,一推就开了,看来这小弟晚上睡觉没有闩门的习惯。

屋子里光线很暗,石头还在睡觉呢。艾楠走到床边叫道石头该起床了,石头睁开眼望着艾楠说:“我头痛得很,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

艾楠笑了,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些怪想法?她坐到床边,伸手摸了一下石头的前额,果然烫手,是发烧了。怎么,感冒了吗?她抓起石头的一只手问道。

石头的手抖动了一下,同时轻轻叫了一声。怎么,手也痛吗?艾楠低头看去,石头的手背上两道血印清晰可见,皮肤似乎也有点红肿。

这是怎么回事?石头说是昨天胡老二送回麦子来时,他跑过去抱她,被麦子抓伤的。

“这孩子,许久没有剪指甲了。”艾楠说,“我今天早晨已给她剪去了,好长的指甲呀。给她剪指甲她还哭,我说乖娃娃要爱干净,慢慢哄着她才好了。”

但是,手背被抓伤了怎么会头痛发烧呢?石头说,所以他担心是不是中了邪。昨天晚上他在艾楠的房门外守一整夜,可是那个寻找孩子的女人并没有来呀,他怎么会中邪呢?

艾楠猛然想起昨天半夜听见门外有响动声,原来是石头守在外边呀。石头弟,你怎么这样做呢?一整夜坐在冰凉的阶沿上,当然会感冒了。

石头说他怕那女人来要孩子吓着了艾楠。并且,如果麦子真被带走的话,艾楠会伤心的,他知道艾楠多么爱这个孩子。

“她不会再抓伤你了。”艾楠抚摸着石头的手背说,“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找点感冒药来。”

“不,不要。”石头坚决地说他从没吃过药的。小时候发高烧,接着又发冷,盖了两床被子还发抖,他也是什么药也没吃就过来了。他说他真像石头一样,在山中滚去滚来也没人管。

“你妈妈呢?”艾楠问道。

石头说他妈妈生他时就死了,是难产。爸爸后来又接了一个女人回家,接着他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是在后母的打骂中长大的,两年前,14岁的他跟着村里的一个小伙子跑了出来,那人绰号叫大葱,蕨妹子手下那个瘦高个子的汉子。他将石头带到风动镇。虽说扒火车上的货很危险,石头也觉得比家里开心多了。

“现在,大家都散伙了,你以后去哪里呢?”艾楠担心地问。

“去新疆打工。”石头说:“大葱已先去那里了,他要我一块儿走的,我说不行,你先走,我等几天再来。”

艾楠问:“为什么不一块儿走呢?”

石头不吭声了,艾楠想起石头曾经表示过,要等到她安全离开风动镇后,他才离开。艾楠心里充满了感动,她抱住他的头说:“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只是今天晚上不许守夜了,真的,什么也不会发生,我安全得很呢。”

石头不再说话,他的头深深地埋在艾楠的臂弯里,从鼻孔到心里都充满了艾楠身体的热气和香味。艾楠斜躺在床头,感觉到一种独特的宁静和温馨。

屋里光线很暗,艾楠的眼皮不知不觉便合上了,怎么会这样轻松和困乏呢?似睡非睡之中,石头的身体已整个地贴着她,她感觉到了男人的冲动。她心里一阵慌乱,又不忍心一下子推开他。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艾楠在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她感觉到自己胸前的扣子正在被解开,她一惊之中捉住了石头的手,将这手隔着衣服压在自己的胸脯上。“别动。”她说,“就这样呆一会儿。”

石头听话地不再动弹了,他的呼吸已经像一个男人一样吹到她的脖颈上,他的手在她胸脯上一直微微发抖。艾楠捂着他的手背,感觉到手背上被麦子抓破的伤痕。

突然,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水井里去了。艾楠触电似的跳起来,两步就冲到了院子里。

好悬!麦子正趴在水井边缘,埋着头往井底看。艾楠跑过去抱起她,往井底一看,一只水桶已被麦子丢进井里去了。

“你干什么?”艾楠严厉地喝问道。

“井里有一个人。”麦子说,“我把桶丢下去跟她玩。”

艾楠松了一口气说:“傻孩子,那是你的影子呀,以后别去井边了,掉下去就会淹死的。”

“死了不是更好吗?”麦子天真地说。

艾楠将脸一沉:“谁告诉你的?”

麦子说,她以前住在婶婶家时,婶婶一哭的时候就说这句话。

“那是你婶婶心里难受才说这话,不是真的说死了好,懂吗?”艾楠一字一句地对麦子说:“你死了就和妈妈分开了,你愿意吗?”

“不愿意!不愿意!”麦子抱着艾楠的脖子叫道。艾楠笑了,将麦子放在地上,低头看见自己胸前的扣子有两颗没扣上,半个雪白的胸脯已露了出来。她急忙扣上衣扣,同时满脸通红。她恍然记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没这样红过脸了。

正在这时,刘盛从外面回来了,肩上搭着一条毛巾。艾楠原以为他在屋里睡觉,没想到他早已出去了。

刘盛有些诧异地望了艾楠一眼,可能是因为艾楠红扑扑的面容吧。艾楠问,你把我们带出来的药放在哪里的,石头感冒了,要点感冒药。刘盛说在你衣箱的夹层里,这点事怎么也要问我。艾楠无心和他顶撞,进屋找到了药便给石头送去。

艾楠再次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刘盛将艾楠叫到了他住的屋子里,郑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你如果真要收养麦子这个孩子,我们的关系就可以解除了。另外,我刚才去水塘洗澡,遇见了麦子的母亲,我已经告诉她麦子在这个院子里,她随时可能会来领走麦子的。”

艾楠的脑袋里“嗡”的一声,这个冰冷得有点可怕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吗?她毫不示弱地盯着刘盛的脸说:“麦子的母亲?不可能!”

刘盛说不是骗她,他真的遇见了。刚才,他去水塘洗澡,钻过树丛后便看见水塘边蹲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浇着水给这布娃娃洗澡。刘盛有点吃惊,不敢贸然走近,便站在不远处咳了一声嗽。那女人听见声音,抬头看了刘盛一眼,便站起身离开了水塘。这是一张很瘦的脸,和蕨妹子在半夜的窗口看见的脸差不多。

刘盛顾不上洗澡了,立即跟踪而去。那女人从水塘的另一边直接走进了山林。刘盛一直紧跟在她后面,想弄清楚她究竟住在哪里,是哪户山中人家的女人。有好几次,那女人在高高的茅草中消失了,但不一会儿又出现,她几乎没有回过头,好像并不在乎刘盛的跟踪。后来,那女人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上停下,她站在一座石头垒成的坟前,将布娃娃放在坟上,然后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话。刘盛走了过去,招呼她道:“喂,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那女人转过脸来,对着刘盛“嘿嘿”一笑,吓得刘盛后退了两步。“你的孩子死了吗?”刘盛继续问道。“孩子?没死。”那女人非常清晰地说道,“我的孩子丢了。”“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叫麦子吗?”刘盛问道。那女人突然张大嘴巴,举起双手喊叫道:“麦子,给我麦子!”这副张牙舞爪的形象让刘盛猝不及防,赶紧向后跑开。那女人并不罢休,继继朝刘盛的方向追过来,刘盛只得往山下跑去。“我注意到这女人追我的时候脚没有粘地,是飘着过来的。”刘盛说,“尽管我们都不相信有鬼,但眼见为实,这女人你能说是人吗?她就是麦子的妈妈,那么麦子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吗?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孩子不对劲,看我时眼露凶光。”听完刘盛的讲述,艾楠的头脑里昏沉沉的。不对,麦子的眼睛可爱可怜,怎么会有凶光呢?这是刘盛的感受罢了。至于那个石头坟,她看过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完全是垒着玩的东西。那个女人飘着走路,地上草那么深,刘盛看清楚了吗?这女人可能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但绝不可能是鬼,更不可能是麦子的母亲,刘盛这样讲,只是不愿让我收养这个孩子罢了。“我不相信这女人是麦子的母亲!”艾楠丢下这句话后便走出门去,看见麦子正可怜巴巴地坐在阶沿上等着她。

夜已深了,刘盛躺在床上不能入眠。公路快通了,他和艾楠怎么回去共同生活呢?麦子是绝对不能收养的,但是,就算艾楠放弃了这个决定,他和艾楠会重归于好吗?他和艾楠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到现在发展得如此格格不入。刘盛起了床,今晚必须找艾楠谈谈才行。他敲了敲艾楠的房门,开门的却是石头。石头说,艾楠让他来陪着麦子,她自己有点事出去了。刘盛惊问道艾楠去哪里了,石头说艾楠没对他讲。夜已深了,在这无人的山谷中,艾楠能去哪里来?刘盛去蕨妹子的屋里讲了这事,蕨妹子推测说只有徐教授和摄影家那边可去。刘盛摸黑赶到了北边的院子,徐教授房间还亮着灯,刘盛敲开门问道,见过艾楠么?徐教授摇头,同时吃惊地问这样晚了艾楠怎么会不见了呢?会不会在摄影家那里看照片?摄影家就住隔壁,门是屋掩着的,推门进去后,屋内空无一人。事情清楚了,艾楠和摄影家在一起!刘盛跑出疗养院,在外面的山坡上转了一圈,连个人影也没发现。联想到这天上午摄影家热心地为艾楠和麦子照相,联想到艾楠少有出现的红扑扑的面容,刘盛心里明白了一大半。“这个婊子!”他在心里骂道。没有办法,刘盛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里睡觉,他本来想索性去蕨妹子那里住下的,但转念一想,我得看看艾楠究竟什么时间回来才行。院子里一直没有脚步声,半夜过后,刘盛又去敲艾楠的房门,石头睡眼惺忪地说,艾楠还没有回来。刘盛感到自己完全崩溃了,这个摄影家勾引艾楠一定很久了,自己怎么就没察觉呢?该死的大胡子,带着他的老婆去野合了,刘盛感到血直冲脑门。这是个月黑天,仿佛有只大手捂着整个山野,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亮光。艾楠此刻正和摄影家一起坐在离水塘不远的山林中,他们面前是那座用石头垒成的坟墓。“那女人会出现吗?”艾楠小声地问道。摄影家说再等等看,以他的感觉,那女人会到这里来的。

艾楠之所以找摄影家来和她共同完成这个冒险计划,就是相信摄影家的感觉。徐教授说,摄影家是生活在现实和幻觉之间的人,那么艾楠相信他的感觉也比常人灵敏一些。天刚黑不久,艾楠安排好石头来陪着麦子以后,便去了摄影家那里。她说她今晚一定要找到那个神秘的女人,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麦子的母亲,不然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摄影家说要是那女人是个鬼魂呢?艾楠说是鬼魂也要找到她,只要这鬼魂说出真相就行。她将有关情况对摄影家讲了一遍,要他确定一下,在什么地方最容易找到这个女人。摄影家想了想说,去石头坟那里等等。

这个用石头垒成的坟也许是神秘女人的寄托,或者是一种妖术。艾楠伸手去坟顶上摸了摸,并没有发现有布娃娃放在上面。摄影家说别急,他估计这个女人就住在这坟里的,半夜时分,她会从悄悄裂开的坟里走出来。这样,只需上去扭住她问个究竟就行了。

摄影家到底是幻觉能力极强的人,艾楠说不会是这样吧,她住在坟里,不是被憋死了?摄影家说她也许根本就不用呼吸。正说着,坟顶上一块石头突然“咚”地一声掉了下来,艾楠惊叫一声退后了两步。摄影家也瞪大眼睛看着坟堆,看来他说准了,现在正是半夜,那女人要走出来了!

几分钟过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摄影家说也许是我们离坟太近,她嗅到我们身上的气味就不出来了。艾楠说我还是不相信她在坟里,也许是我刚才伸手摸坟顶上的布娃娃时,将那块石头推动了。艾楠说那女人要出现的话,应该从附近的树林里走出来。

树林里一直有声音,是夜鸟和小动物发出的,这增加了艾楠在漆黑中辨别脚步声的难度。

突然,艾楠的眼前电光一闪,接着是更深的黑暗。“你别玩相机了。”艾楠对摄影家说,“这闪光灯会吓跑那个女人的。”

摄影家说他快忍不住了,要是能拍到这个鬼女人太让他兴奋了。想想看,这种照片千载难逢呀。还有,镇东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离开风动镇前一定要去拍到。摄影家问艾楠,你不会改变主意吧。

艾楠说你别想拍照好不好?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咱们最好话也不要说,沉住气等一会儿,以免将那个女人惊跑了。

他们不再说话,像两块黑色的石头一样守在离坟堆不远的地方。夜露已经将艾楠的头发和衣服浸得润湿,她想到了麦子如果这时醒来,石头能安抚她吗?麦子也许会哭闹着要妈妈,这孩子真是奇特,从搭车的那一刻起,怎么就认定自己是她的妈妈呢?一切都是宿命,艾楠想起了她在一本书上看见的这句话。但是,今夜那个神秘女人如果真被她遇见,而她说麦子是她的孩子,那该怎么办呢?麦子说她从小就没见过妈妈,那怎么证明麦子是她的孩子呢?
 

死婴的母亲

 

艾楠头脑里一团乱麻,一阵夜风吹来,她突然想起了疗养院北边的院子,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神秘女人是多次光顾过那里的,并且抱着一个婴儿。艾楠突然明白过来,那女人一定是死婴的母亲,而不可能是麦子的母亲。这坟,这布娃娃,还有水塘里曾经出现过的婴儿衣服,都与这个女人有关。

想到这点艾楠非常释然,她对摄影家说了这个判断,摄影家却不以为然。他说母亲都舍不得自己的孩子,那女人为什么要送婴儿到你房里来?婴儿死后又放在你的床上?这只能证明婴儿是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尽管我们看见了这个婴儿,还抱了她,埋了她,其实这婴儿并不存在,完全是我们的幻觉。或者,死婴和麦子根本上就是一个人,这女人就是孩子的母亲。

艾楠被摄影家说糊涂了,她不知道他的头脑里怎么会将一切搅成一锅粥。她快刀斩乱麻地说:“不管怎样,我觉得我们得离开这里,那女人在北边院子里出现的可能性更大,我们赶快过去,也许能遇见她。”

“你是说在你住过的那间屋里去等?”摄影家说,“她不会去那里的。”

摄影家之所以反对去屋里等,是他另有忧虑。他想,如果在那屋里遇见麦子怎么办?麦子一定认为他不守信用,将他们见面的事对艾楠讲了。不行,不能去那屋里。

艾楠已经站起身来往坡下走了,她拧亮了手电筒,一道强光将树林撕开了一条缝。她回头对摄影家叫道,快走吧。她是个一旦做出决定决不更改的女人。摄影家没办法,只好起身跟上。

夜半的疗养院像一座死城,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荒凉的院落时,艾楠便用手电不停地四处晃动着,说不定,那女人会突然出现在光中。

到了艾楠曾经住过的屋子,摄影家进门之前在心里念道,麦子,我可没告诉艾楠你在这里呀,是她自己来的,你千万别误解我了。

还好,屋里空荡荡的,麦子并没有坐在床上,也许,她是在每天黎明时分才到这里玩的吧。摄影家松了一口气。艾楠听见他鼻子里的出气声,问他说你怎么紧张得这样?摄影家说我以为那女人已经在这里了呢。艾楠说你刚才不是认为她不会在这里出现吗?摄影家只好说他相信艾楠,女人的直觉也不可小视。

艾楠坐在床边,对摄影家说你也坐一会儿吧。她关了手电,屋子一下子掉进了黑暗中,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出气声。

艾楠不知不觉半躺在床头,折腾了大半夜,眼皮已经很涩了。她想要是能找到这个女人弄清楚真相,也可以说服刘盛收养麦子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响动,摄影家警觉地站起来,他说我出去看看,艾楠在黑暗中说小心点。

艾楠继续半躺在床头,有风吹着窗纸,艾楠想刚才的响动也许是风的缘故。她的眼皮慢慢合上,有点迷迷糊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艾楠听见屋里有人走动,她含糊地问道,摄影家你回来了吗?“嘻嘻———”屋子里突然响起女人的笑声。

艾楠一下子惊坐起来。“你是谁?”她喝问道,同时拧亮了手电。

一个脸部瘦削的年轻女人出现在手电光中。她穿着一身很脏的衣服,披着一条白被单,眼光愣愣地盯着艾楠。

“还我孩子!”那女人突然说道,“她在这床上睡觉怎么就没了?”

艾楠喉头发紧地说:“是那个婴儿吗?她死了,埋在外面坡上的。”

“哇———”那女人大叫起来,扑过来抓艾楠的脸,艾楠拼死抓住她的手,这骨架似的手冰凉冰凉的。手电筒滚在了地上,光柱在屋子里一阵乱射。幸好摄影家在这时赶了进来,他冲上来牢牢地扭住了这个女人。第十八章

52.刘盛为艾楠的一夜未归怒火中烧。天亮前,听听外面仍然没有动静,才突然感到无比困倦。他再次在心里骂了一句“婊子”,然后倒在床上睡着了。

奇怪的是,他做了一个与今晚的事完全无关的梦。他梦见自己和老爸一起吃饭,老爸脸色苍白地拿着筷子不动,只是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东西吃,吃的是什么他也不太清楚。门外有人不断地晃来晃去,这些人面目不清,都只穿白色或者黑色的衣服。刘盛感觉到这些人在等着他吃完饭,然后就要带他去另一个地方,他感到无比恐惧,身子不断地发抖。幸好很快就醒来了,睁开眼后有一种脱离险境的轻松。但转念一想,怎么会梦见和已死去的老爸一起吃饭呢?难道我要去他那里了吗?再想想梦中的环境,显然是阴间的地方,刘盛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想,也许是我快离开这里了,老爸要我去他的坟上烧烧纸吧。

这时,突然有人在院子里大喊:“快来人呀!艾楠抓住鬼女人了!”刘盛一惊,瞬间便冲到了院子里,看见张惶叫人的正是徐教授。蕨妹子也从屋里出来了。他们一边向教授询问一边走出院子,向出事地点赶去。石头没有跟来,他在院子里听了几句情况后又回屋守着麦子去了。这个夜里麦子一直就没有醒过,石头好几次莫名其妙地想到她是不是死了?用手在她鼻孔边试了试,有热热的气息吹到他的手指上。

北边院子里,那个鬼女人被关在艾楠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摄影家和艾楠在里面守着她。为了防止她打人抓人,摄影家用绳子捆住了她的双手。

“你是来找麦子的吗?”刘盛凑近去问道。

艾楠一听便来了火气,她冲着刘盛吼道:“她说了,她是那个死婴的母亲!别胡思乱想了。”

蕨妹子让艾楠用手电照着这个女人,认真辨认了好一会儿,摇头说从没见过这人。“你家住哪里?”蕨妹子问道。

鬼女人的眼光很惊恐。“我的孩子没有死。”她说,“我让她在这里睡觉的,这里有被子,很暖和。”

还是蕨妹子有主意,她说:“把她带到镇东头去,那里有十多户人家,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她。”

天边已经有了亮光,黑夜正在向树林和山缝中退去。一行人带着这鬼女人走出了疗养院。刘盛手里提着摄影家的数码相机,是出门时他在地上拾到的。摄影家说刚才抓这女人时弄丢的,你替我带着吧。

走进风动镇的街道,天已大亮了,万老板被吵闹声引出门来,知道了情况以后,他也表示从未见过这女人,至少,这女人从没来他这里卖过药材。“但不会是鬼。”万老板说,“天已亮了,如果是鬼的话,她早已变成一摊水了。”

镇东头的人家都被惊动了,纷纷从不同方向聚拢过来。事情很快清楚了,这段时间他们经常看见这个女人,开始抱着一个婴儿,后来婴儿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一带转悠。村民们还给她饭吃,说她怪可怜的,好像是得了神经病。

“她究竟是哪里的人呢?”蕨妹子问大家道。

“她自己不说,谁知道?”一个中年妇人说,“问问胡老二吧,他常年在山里转,也许知道这女人是什么地方的。”

胡老二昨天从山里回来晚了,现在还在睡觉。被一个毛孩子飞跑去叫醒后,他搡着眼睛不高兴地来到了山坡下。

“唔、唔。”他看着这女人说,“我见过,住在毛竹沟的。”

众人直伸舌头,毛竹沟离这里有好几十里山路,她抱着婴儿怎么走来的?

胡老二说,他寻找黑熊时曾经在她家歇过脚。这女子二十多岁叫菊花,和咱们这里的死老太婆走失了的那个养女一个名字,但这个菊花肯定不是那个菊花,因为老太婆的养女七八岁走失,如果还活着的话,算来该三十多岁了。胡老二在她家歇脚时,便看见菊花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她老母亲说,菊花两年前跟一些人去很远的城市里做保姆,回来后便发觉说话不正常,有时一整天坐在门外发呆,还拾地上的树叶往嘴里塞。后来发现她肚子已经大了,没办法。生下了一个女婴。菊花母亲觉得简直无脸见人,看来,菊花这次是带着婴儿偷偷跑出来的。

所有的人都听得叹气。蕨妹子往胡老二的手里塞了点钱说:“那就拜托你送这女人回家去吧,怪可怜的,别忘了给她买点东西吃。”

胡老二将钱退给蕨妹子说:“这山里买什么东西?我带点吃的,送她回去就是。”

看见事情已经明朗,刘盛提前离开人堆往疗养院走去。他看见艾楠和摄影家肩并肩站在人堆前就眼里冒火,他得赶回屋去,看看摄影家的数码相机里存着一些什么照片。听艾楠讲,前些时候他给艾楠照过不少照片,他得看看这两人玩的什么花招。

走上疗养院外面的山坡时,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坟地,他想到天亮前做的梦一定是老爸挂念他了,今晚得来烧烧纸,敬点香才行。

突然,他看见坟地里有个晃动的人影。谁会在哪里呢?他转身向坟地走去,看见石头正在坟地里走动。

“喂,你干什么?”他问道。

石头焦急地说:“麦子跑丢了。她要带她来这里捉蜻蜓,跑着跑着她就不见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刘盛没好气地说,“这鬼孩子,早晚要消失的,找她干什么!”

刘盛说完转身就向疗养院走去,石头对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继续找麦子去了。

刘盛回到屋里,迫不及待地将存在数码相机里的照片一一调出来观看。除了两张艾楠带着麦子在山坡上的合影外,其余全是艾楠一个人在前些时候拍下的照片,这些照片看得刘盛目瞪口呆。

他从没发现过艾楠有如此性感。她的眼光时而火辣辣地撩人,时而温柔似水。她懒懒地靠在树旁,身体舒展地斜靠在岩石旁,她身体的曲线如音乐般流泻。她居然能穿这样多不同风格的服装,T恤、牛仔裤、短裙、连衣裙、背心、短裤……只是裙子,就有从古典到浪漫到现代的好几种款式,她带了这样多衣服出来他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只是觉得她的箱子很沉,也没问过她装些什么。

在他的记忆中,艾楠总是一身职业装,西服或套裙,白色衬衣领翻出来。早晨出门时也匆匆地化一下妆,她说这是尊重客户和公司里的人。在他眼中,艾楠从来是职业化的工作机器而不是一个性感女人,他也没将她作为一个性感女人对待。

“这是卖弄风骚!”想到这句话时他感到血往上涌。他继续调照片出来看,一张泳装出现在他眼前,这是在水塘边拍摄的。他望着艾楠显露在外的半个隆起的胸脯,还有丰润的大腿,这不是一种肉欲的勾引吗?她怎么能背着他去照这种照片,她在现场怎么换衣服?这是只有在对自己的身体已无秘密可言的人面前才能做的事。刘盛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在跳动,看来,艾楠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蕨妹子和艾楠的说话声,她们还在议论那个可怜的女人。刘盛立即关闭了相机,若无其事地站到门口,他看见艾楠穿着牛仔裤和白色T恤,线条优美流畅,他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她的穿着呢?

“你发什么呆?”艾楠看着他说,“我说对了吧,那女人不是来找麦子的。”

“不是就不是呗。”刘盛想,她不知道麦子已经丢了,他也懒得告诉她。到这山里以后,他感到艾楠是越来越邪了。

让刘盛吃惊的是,麦子突然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她张开手臂跑向艾楠,艾楠抱起她亲热地问:“乖孩子,和石头哥哥玩得怎么样?”

正在这时,石头从外面回来了。他惊讶地望着麦子说:“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已经回来了?”

刘盛也感到奇怪,这孩子的腿怎么这样快?他明明看见石头在坟地里找她的。

“那里不好玩,我就回来了。”麦子稚声稚气地说。艾楠问她去哪里玩了。她说是埋死人的地方。

艾楠用指责的眼光看了石头一眼,石头说是麦子要去那里捉蜻蜓的。艾楠拍拍麦子的脸说,以后再也不许去坟地了。

刘盛像个局外人一样地看着这一切。神秘的女人已经清楚了,而这个麦子的身份更加玄乎。重要的是,她为什么会将艾楠弄得神魂颠倒呢?难道仅仅是3岁多的她,刚好让艾楠联想到引产掉的孩子?

天黑以后,刘盛在老爸的坟前烧纸,按蕨妹子的说法,天黑以后纸灰像黑蝴蝶一样飞去,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刘盛望了一眼迷茫的夜空,不知道下次再来烧纸会是什么时候了。

刘盛去万老板那里买纸的时候,万老板说我这里快成货店了,百年人参一直没有找到,却卖起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因此,他老婆每次从城里来运走药材时,总会带来一车杂货,他老婆是个精明人,万老板却认为这消磨了他找百年人参的雄心壮志。人真是没有办法,为了生活不得不随波逐流。

刘盛没想到万老板对生活也有这种忍辱负重的感觉。他劝他随缘吧,别太勉强自己就安心了。他买了一大叠冥钱和一些香蜡,万老板夸他是个大孝子。他忍不住对万老板讲了他做的梦,“梦见和老爸一起吃饭,是不是说明我要去他那里了。”他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恐惧。

万老板“唔唔”的半天作不出解释,“不一定吧。”他说,“梦是相反的,这也许是你老爸需要饭钱了,你给他烧烧纸正好。”

万老板说话的时候,一只黑猫在他脚下饶来饶去,万老板心烦意乱地踢了它一脚,那猫怪叫一声便跑开了。

“梦是相反的”这句话安慰了刘盛。此刻,他在坟前烧着纸,并将香蜡插在坟前点燃,火光和烟雾中,老爸生前的面容不断浮现出来。“老爸,路通后我就要走了。”他在心里默念道,“你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休息吧。这旁边天脊山上就有你以前的工厂,你愿意去转转也可以,只是没有机器了,厂房听山民说也已经倒塌了大半。”

这时,刘盛突然觉得背后有人,转头一看,是艾楠牵着麦子来了。刘盛来坟地烧纸时没有叫上艾楠,是想让她知道她已经不是这家里的人了。近年来他就没有对她强硬过,不知不觉艾楠仿佛成了家里的主人似的,凭什么,就因为她挣钱多吗?他刘盛不再吃这一套了,这山里的汉子将媳妇随便打出家门的事不知她听说过没有?

“我也来给老爸烧烧纸。”艾楠蹲下来伸手就去拿冥钱。

“不用了!”刘盛挡住了她的手说,“你回去吧。尤其是这个孩子,不要让她在这里,老爸还不知她从哪里来的呢?”

艾楠的手在空中停住了,她气得嘴唇发抖,站起身拉着麦子便往回走,她的眼泪滚落在坟地上。

刘盛继续烧纸,心里却七上八下起来。“我太狠了吗?”他想,“她为所欲为就不狠吗?这叫报应。”

艾楠走后不久,蕨妹子来了。她说发生什么事了,艾楠在屋子里哭呢。刘盛说别管她,她和摄影家偷情,她早就看不上我了,蕨妹子吃惊地说不会有那种事吧,你以为都像你,见腥就沾。刘盛说还不是你勾引我,蕨妹子说算了,坟前不说这种事。我只是觉得你们俩确实快玩完了。刘盛说完了就完了。他将一张冥钱送进火堆说,老爸你不会责怪我吧。

蕨妹子蹲在他身边,也拿起冥钱一张张烧起来,刘盛看了一眼蕨妹子被火光映红的脸。想到由一个的陌生的山妹子给老爸烧纸,这一定是老爸生前所想不到的吧。

这天晚上,刘盛直接住进了蕨妹子的屋子里,蕨妹子说不行,都在一个院子里,艾楠会听见的,刘盛说没关系,你嘴里咬条毛巾不就行了吗?刘盛随即将蕨妹子脱个精光,变着方式要起她来。蕨妹子顺从得像只猫,这让刘盛无比兴奋。艾楠从没这样过,老是说快点快点,明天一早还要上班不能迟到的,错过了和客户的见面可不行。刘盛一听这些话就兴趣索然,也许艾楠是嫌他身上有气味,他现在虽说是公司中层了。但早年打工守过停尸房,他下贱,他不配她。呸!臭娘们儿,怎么着还不是让男人操!

“你恨我吗?”蕨妹子在刘盛身下说道,她看见刘盛的面容有些可怕。

刘盛猛然回过神来,赶紧附在蕨妹子耳边说:“你让我太兴奋了!”

蕨妹子咯咯地笑起来,刚笑了两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她说外面会听见吗?夜深人静时声音可传得远的,刘盛说无所谓,蕨妹子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黑娃追我时像条狗,但很快就和县城里那个臭女人搞上了。刘盛说你别骂我,蕨妹子亲了他一下说怎么会呢,你让我痛快死了,我还真舍不得你离开这里呢。

筋疲力尽之后,两人在床上相拥着说起话来。刘盛说人的一生很漫长,但像今夜这种幸福太少了。蕨妹子说你以前就没有幸福过吗?刘盛说只有童年有过,那时老爸在军工企业,接着又到了这山中,工资加补贴,寄回的钱让邻居羡慕,后来每况愈下,到他读大学时只得自己打工挣学费了,他发誓要挣很多钱,现在挣的钱和许多人比算高的了,但生活却越来越糟。

蕨妹子说,你们城里人总要和别人比,那当然痛苦了。俗话说“人比人,比死人”,还是我们山里好,这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像山上的蕨草一样,顺从天意罢了。

刘盛说,你妈叫你蕨妹子,就这个意思吗?蕨妹子说我妈才不懂这些呢,我是在山坡上出生的,地上全是蕨草,我妈就这样叫我了。

“我妈命苦。”蕨妹子突然难受起来,“20岁怀上我,只得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到天脊山上躲起来了。我妈的家当时就在风动镇,那时风动镇可热闹了,满街都是商铺、饭馆什么的,每到星期天903信箱的工人将小镇挤得要爆开似的,我妈很漂亮,满镇的人都说金家的这个妹子像朵花。你想,她突然怀上了私生子这不是天大的事?她逃到山中便再也没下过山。靠种玉米将我拉扯大,她死后还有昧良心的人盗了她的坟,一个她常年戴在手腕上的银镯子被盗走了,唉,我妈真是命苦。”

刘盛抚摸着蕨妹子的脸安慰她。“你妈当时和谁好上了才怀上你的?”他好奇地问。

“这还用说。”蕨妹子说:“都说是903信箱的人。我长大后,这里的人还说我不像山妹子,像个城里的姑娘。”

“你真是有点与众不同。”刘盛说,“难怪你一下子就将我迷住了。”刘盛的手又在蕨妹子的身上抚摸起来。

没想到,蕨妹子像触电一样翻身跨在了他的身上。在疲倦中毫无准备的他被蕨妹子强行抚弄得兴奋起来。

“我妈是被城里人害的,我要报复你!”蕨妹子一边说,一边跨在他身上激烈地动着。

刘盛在惊愕和快感中即将达到高潮,蕨妹子却突然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大惑不解地望着她,她说:“我已经够了!”说完还像狐狸精一样地笑了笑。

刘盛真想揍她两拳,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坏女人!”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麦子的哭叫声,蕨妹子说这孩子怎么了?深更半夜地哭叫,像被鬼抓住了一样,刘盛说不理她,本来说是个鬼孩子嘛。

奇怪的是,麦子的哭叫声一直不停,其间夹杂着艾楠的询问声,接下来石头的说话声也响起了。

“不好,他们都惊醒了,”蕨妹子推了刘盛一下说,“你得赶快回房去,等一会儿他们发现你不在屋里就难办了。”

“让他们发现吧。”刘盛冷冰冰地说,“总之我已没法和艾楠和好了。干脆,等艾楠走后,我和你一起去经营狼犬养殖场。”

蕨妹子吃了一惊:“你说的是真的?你不和艾楠一起走了?”

刘盛坚决地点头,他说他一想到回公司上班就头痛。

“和我在一起。你要陪到我老。”蕨妹子伏在他的身上说,他感到有眼泪滴到他的胸膛上。他伸手抱住了她的头。

外面,麦子的哭叫声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这荒凉之地的夜像无底的深渊。刘盛开始迷糊起来。眼前老是跳动着一堆火光,那是他在老爸坟前烧纸的情景,过了一会儿,他们仿佛又在开着车,红布包着的骨灰盒在车上跳动着,他翻了一个身,他想是老爸将他带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吗?

突然,蕨妹子“啊”地惊叫了一声,直住刘盛怀里钻,刘盛从朦胧中惊醒过来,拍着蕨妹子的背问她怎么了?

蕨妹子恐惧地说:“麦子!麦子正站在屋里!”

刘盛抬头望去,暗黑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他开了灯,屋里没有任何人影。“你看错了吧。”他说“门闩得好好的,麦子怎么进得来呢?”

蕨妹子说:“我看见她眼光凶狠地盯着我。”

天还没亮,疗养院北边一个荒凉的院子里,破败的门窗张着黑洞洞的大口。艾楠和徐教授站在一间房子的后窗外,紧张地望着天色一点点地变亮。

艾楠趴在这间房子的后窗口向屋里望了一眼,里边除了一张空荡荡的大床外什么也没有。这就是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麦子会在这里出现吗?徐教授说他听见摄影家在这里和麦子说话,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徐教授说如果这时麦子确实在艾楠身边的话,那摄影家看见的只能是影子了,是幻觉。

艾楠心存疑虑,便约了徐教授来目睹一次才能放心。刘盛总说麦子是鬼孩子,万老板看麦子的眼光也怪怪的,难道是自己中邪了吗?昨天夜里,麦子突然醒来长时间的哭闹让她不知所措。问她是肚子疼吗?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后来又说是院子里有声音吓着她了。艾楠打开门走到院子里,深更半夜的院子里空寂无人。石头弟也被惊醒了,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艾楠说你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吗,石头说什么也没听见。麦子好不容易才重新睡着了,艾楠抚着她的脸,温热滑嫩,还挂着两滴湿湿的泪珠,这能是鬼孩子吗?天亮前艾楠出门,麦子睡得正香,她走出来将门反扣上,这样麦子即使醒了也出不来的。

天蒙蒙亮,摄影家准时出门去见麦子。他想这鬼孩子既然他看见了,又不能对艾楠讲,唯一的办法是劝她离开艾楠为好,他准备今天一定要劝劝麦子让她离开这里,摄影家能够“通灵”看见鬼孩子,这本事是小时候就有的。大概5岁多的时候,他在屋子里睡午觉,醒来时看见邻居小孩豆豆在窗外踢皮球,他便跑出去找他玩,然而豆豆却不见了。他推开豆豆的家门对他妈妈说,我想找豆豆玩皮球。他妈妈说豆豆早已去乡下他外婆家玩了。第二天,这家人得知豆豆已于前一天淹死在乡下的小河里。摄影家的母亲得知他的经历后说,这孩子能看见死人的。

摄影家一边想着往事一边已走进了艾楠曾经住过的屋子。他果然又看见了麦子,一个人坐在大床上。麦子这次对他特别亲热,举起手让他抱她。麦子说别的小伙伴已不和她玩了,她以后想常和摄影家叔叔一起玩。摄影家抱着轻飘飘的麦子,心里还是有点惊恐,他担心她嘴里流出的血流在他的衣服上。他放下她说,麦子,你想和我玩,但得离开艾楠才行。麦子摇头说她做不到,因为艾楠是她妈妈。

正在这时,艾楠和徐教授已从后窗绕过来出现在门口。他们从后窗破洞里看见摄影家进屋,然后对着空床说话,双手还做出抱孩子的姿势。一切都清楚了,摄影家头脑一定出了问题,得当面将他叫醒才行。

艾楠望着摄影家迷茫的眼睛说:“摄影家你在做梦吧?这屋什么都没有你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呢?”

摄影家像被抓住了的贼一样狼狈,他说随意走走,不经意在给自己说话呢,他有这个习惯,考虑问题时就爱这样。说完,便不近情理地闪身出门走了。

艾楠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不要相信你自己的胡思乱想,千万不要!”艾楠转头对徐教授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艾楠回到南边院子,房门还反扣得好好的,麦子一定还在熟睡吧。她进了门,床上却没有了麦子!她吃惊地扫视着屋内,发现麦子坐在床边的地上睡着了,在她手边,放着艾楠的小圆镜和一把梳子。这孩子一定是醒了后下床来玩,玩着玩着便坐在地上睡着了。艾楠将她抱回床上,这孩子体重太轻,以后得增加营养才行。由于起得太早,艾楠也困了,便挨着麦子又睡了一觉。

中午,艾楠带着麦子去万老板的小饭馆吃饭。刘盛一个人坐在屋角喝酒,看见艾楠进来他也没有招呼。艾楠也不理他,和麦子一起吃完饭便走了。

万老板走来给刘盛添酒时问道:“怎么,你们夫妻吵架了?”

刘盛不置可否,万老板讨了个没趣,便到里间整理他的药材去了。

又一杯酒下肚后,刘盛突然想起不能久留,还得给蕨妹子带饭菜回去。蕨妹子在屋里睡懒觉,她说肚子有点痛。刘盛出门前摸着她光滑的脸部问怎么回事,她说也许是怀上孩子了。刘盛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哪有这样快的?蕨妹子突然抱住他说,要是真的有了怎么办?刘盛嘴上说不会不会,哪有这样巧的,心里却有点打鼓,激情中什么都忘了,真还是有点冒险的。

刘盛带上给蕨妹子的饭菜正要出门,万老板从里间出来了。他手上拿着一个银镯子对刘盛说:“你帮我看看,这东西值多少钱?”

刘盛随口问道:“哪来的?”

“一个过路人卖给我的。”万老板得意地说,“哼,我一嗅就知道这东西是贼货,墓里挖出来的,这气味骗不了我。我压他的价,50块钱就买了,你看看,要值好几百块钱吧?”

刘盛心里一惊。银镯子,墓里挖出来的,这不会是蕨妹子母亲坟里被盗走的那只吧?他接过银镯子,拿到门口光亮处仔细辨认着。突然,他脸色煞白,手也有点发抖。万老板说你怎么了,他强作镇静说,这是蕨妹子母亲坟里被盗走的那只镯子,我替她买下来还给她好了。

万老板也吃了一惊,没想到有这种巧事。他说既然是这样,就当我送还给蕨妹子的好了。

刘盛替蕨妹子道了谢,出门来直奔疗养院而去。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他坐下了,头上出汗、双眼发直地望着茫茫山野。他再次胆战心惊地看着刻在银镯子内侧的那几个字———淼金合璧。“金”是蕨妹子母亲的姓,“淼”是他父亲的名。他想起给老爸刻“刘全淼之墓”的墓碑时,二愣子还说过,你父亲一定是五行缺水吧。

天哪!蕨妹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难怪艾楠刚见到蕨妹子时总说她的眼睛好看,有点像他的眼睛。当初他和艾楠谈恋爱时,艾楠就说过他的眼睛好看。

刘盛呆呆地坐在山坡上,几次想站起来都感到力不从心,双腿抖抖地不听使唤。他怎么对蕨妹子说呢?怎么面对她呢?他想将这银镯子丢到无人的山沟里去,或者,将它沉进水塘里……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蕨妹子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你还在这里悠闲,我肚子都饿坏了!噫,这是什么?”

蕨妹子松开他的眼睛,一把夺过银镯子细看起来。看着看着,她的嘴唇咬了起来。她看着镯子内侧的字,看着刘盛惶恐万分的样子,眼前出现了刘盛父亲的墓碑……蕨妹子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

“哥———”她嚎叫一声跪在了刘盛面前,然后爬起来,没命地向疗养院的房子跑去。

刘盛坐在山坡上,感到地面像地震一样地在颤动。他望着山坡下那一大片风动镇的屋顶,他听见了满镇的喧闹声。他看见父亲正站在一处屋檐下和金姑娘说话,她像泉一样的清纯让父亲神魂颠倒……

刘盛双腿像灌了铅,一步一步迈进南边院子的时候,艾楠站在院里冲着他说:“蕨妹子走了!”

“走了?为什么?”刘盛的声音小得冲不出喉咙。

“谁知道为什么呢?”艾楠不安地说,“她像疯了一样地跑进屋,摔破了很多东西,然后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就走了。我和石头都去劝她,问她为什么急着走,她将我和石头轰开,简直像疯了一样。刘盛,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刘盛嘴唇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地走进蕨妹子的房间,里面一片狼藉。他抖着手在各处翻看了一下,没有任何字条留下。

他像梦游一样回到自己房里,“砰”地一声关上门之后,像死人一样倒在床上。他听见艾楠和石头轮流来敲他的门,他像野兽一样地跳起来怒吼道:“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

艾楠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石头将她叫到屋里低声说道:“蕨妹子回来后,在屋里痛哭时念叨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艾楠紧张地问。

石头说,蕨妹子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妈呀!你怎么让哥哥到我这里来?”

艾楠的心“突突”直跳,蕨妹子说过她是私生子,难道……

看见艾楠无比紧张的样子,麦子抱住她的腿吓得哭了。

石头还说,昨天晚上他发现刘盛的房间是空着的,后来听见他在蕨妹子的屋里说话。石头说蕨妹子哭着走,也许是和刘盛闹矛盾了。

艾楠什么都明白了。她心里一片空茫,无爱无恨无牵挂的那种空茫。她抱起麦子说:“走,我们到外面散散步去。”

山野里云层低垂,像一道大幕悬挂在空寂的风动镇上空。第十九章

55.夜里,艾楠刚把麦子哄睡着,石头来敲门了。

石头说:“艾楠姐,刘盛在外面的坟地里嚎哭,像狼一样,太吓人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死!都给我死,我也不想活了。”

艾楠心里一阵难受。她说:“石头弟,你陪我去劝劝他好吗?”

石头说这时去坟地有点害怕,不过我还是要陪你去。他们出了院子,站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远远望去,坟地那边是一片黑暗。

石头说,我刚才就是在这里听见哭声的,我从没听过刘盛发出那种声音。可是现在,坟地那边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呢?

石头说:“他已经离开那里回来了吧?”

艾楠的心里闪过不祥的念头,她肯定地说:“不会,他若回来会遇见我们的,只有这一条路。”

艾楠和石头迎着夜风向坟地走去。这风从下午吹起就没有停歇过,万老板在晚餐时担心地说,一百二十年前的那种大风可不要再来才好。艾楠站在风中感受了一下,风力并不大,三四级的样子,没什么可担心的。

坟地越来越近,一个个坟堆开始出现在艾楠的手电光中。除了风撕扯着树叶草丛,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艾楠终于找着了那个墓碑,“刘全淼之墓”几个字在手电光中显现。艾楠张望着空寂的四周,放开嗓子叫道:“刘盛———”

艾楠的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卷走了。她心里一阵阵发紧,刘盛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院子,艾楠和石头首先进了刘盛住的那间屋子。没人,衣物牙刷什么的都摆得好好的。墙上挂着幺哥没有带走的那把二胡,黑油油的像一件古董。

艾楠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心烦意乱地吸气。麦子今晚像特别懂事似的,乖乖地睡去一动不动。

夜已很深了,艾楠对站在门边的石头说,睡觉去吧。夜里惊醒点,刘盛回来了就叫我,我得好好劝劝他才行。

这一夜,艾楠几乎是大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的。刘盛一夜没有回来,只有石头时不时地在院子里溜达一圈,然后在艾楠门外轻声说,他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在万老板的小饭馆里,大家都在为刘盛的失踪着急。摄影家说,需不需要去山里找找?徐教授说不太可能吧,他一个人在深夜进山去做什么。万老板说他也许在和艾楠赌气,气一消今天就会回来的,不用太着急。

只有石头知道的事情多一点,他凑在艾楠耳边说,他不会去寻死吧?

“不,不。”艾楠拼命摇头,但心里对刘盛会不会去死却没有把握。

正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开进了小镇。公路通车了?大家都喜出望外地拥到小饭馆门外去看,车上下来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徐教授亲热地迎了上去。通车了!徐教授的两个学生说,他们在报纸上看见这一带发生山体滑坡的消息后一直很着急,因为他们说好了要来接徐教授出山的。根据报纸所说的通车时间,他们驱车出来后还是在雾杉坪被堵了好几天,今天公路一通他们就急忙赶来了,

徐教授要走了。可是他说刘盛没找到,大家不能一路走他放心不下,摄影家说你老人家先走吧。困在这里都要生霉了,你先回城去舒坦舒坦,这里有我呢,我等着找到刘盛后再和他们一起走。

徐教授同意了。回屋收拾好东西后,又特地找到艾楠悄悄地对她说:“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看现在的情况,还是告诉你为好。”

徐教授说,前些时候他去水塘洗澡时,在树林里看见刘盛和蕨妹子在水塘边做爱。他惊呆了,赶快钻出树林原路返回。这事他一直闷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对艾楠讲。

艾楠淡淡地说知道了,我会处理好这事的,徐教授你一路走好啊。于是挥手和徐教授告别。

徐教授走后,艾楠坐在摄影家的屋里发呆,摄影家问麦子呢?艾楠说石头陪着她在南边院子里玩。摄影家含意不明地说,这孩子……

摄影家摆弄着他的相机,他遗憾地告诉艾楠,他为她照的那么多照片全被删除了。是刘盛干的。发现神秘女人那天,他让刘盛替他拿着相机,后来他取回相机时发现里面的照片一张也没有了。“刘盛还相机给我时,眼光凶得很。”摄影家说,“这让我一直有点怕他。”

艾楠叹了口气,摄影家说别急,等刘盛回来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艾楠说人都走光了,你搬到南边院子里来吧,摄影家说你害怕吗?我搬过来就是。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天晚上去镇东头照相。

镇东头?照什么?艾楠头脑里乱糟糟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忘记了?”摄影家说,“那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我以前不是对你讲过吗?”

“不行不行,我现在一点心思也没有。”艾楠说,“况且,我也不能接受那样照相,和死人在一起,还要脱掉衣服,吓死人了。”

“但是你不知道,这真是一件伟大的作品!”摄影家两眼闪闪发光,“一个死而不腐的老太婆———一具骷髅,和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身体在一起,这将是摄影家史上的奇迹!公路也通车了,刘盛会回来的,我们拍了这幅照,一切不就都圆满了吗?”

看着摄影家恳求的目光,艾楠知道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期待着完成这幅作品。他的疯狂想法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要她去参与拍摄真是太难了……

“这样吧,”艾楠在情急之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好想法,“我修改一下你的构思怎么样?”

摄影家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艾楠说你不用拍题名为“生命”的这幅照片了,改一下,题名为“母子”。八十多岁的老太婆不是有一个叫菊花的养女吗?七八岁走失后至今没有回来,而村民说她之所以死而不腐就是在等待菊花回来。另一个,老太婆屋里至今还放着给小时候的菊花买的玩具娃娃。这就够了,你将玩具娃娃放在老太婆怀中,这幅叫做“母子”的照片不是同样具有震撼力吗?

摄影家大喜,直夸艾楠是个艺术天才。他说太好了,这能表现出女人顽强的生命延续力,比他自己构思的那幅单纯表现女人身体死亡过程的作品更好。

艾楠松了一口气,摄影家却接着说,你还是得陪我去,我需要一个帮手,我带有电池射灯,你得给我打一些辅光,夜里拍摄辅光更重要,不然画面没有立体感的。

“不。”艾楠叫道,“为什么偏要在夜里去拍呢?”

摄影家说老太婆正成了村民们的神,如果白天去拍的话,村民们看见了一定不会答应,他的相机也会被村民砸成碎块。

“但是,我还是怕去那里。”艾楠恐惧地说。

“好艾楠。”摄影家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取得她的协助了,“看在我从山洞里背你出来的份上,你就帮助我这一次吧。”

艾楠无话可说了。她和摄影家约定,今天晚上等村民都入睡后就出发去镇东头。

深夜,艾楠等着麦子入睡后,叫来石头守着她就出门了。石头真是个懂事的弟弟,也不问艾楠要出去做什么,只是对着她的背影说,千万要小心一点啊。

摄影家已经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等她了。他背着一个胀鼓鼓的摄影包,一副精神振奋的样子。艾楠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她望着坟地的方向,侥幸地想刘盛也许就在这一刻向山坡走来。

摄影家的提醒使她收回思绪,他们在黑暗中向风动镇的路口走去。吹了一天的风这时停止了,但夜空乌黑一片没有一颗星星。艾楠的手电光像剑一样在黑暗中开了一道口子。

“不行,得将手电关了。”摄影家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们的行踪。”

艾楠说这风动镇鬼都没有一个,谁看见咱们了,摄影家说以防万一嘛。

艾楠只得关了手电,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摄影家很关照地拉住了她的手,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行在风动镇黑色屋檐的夹缝中。

“我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们。”艾楠紧张地说,她似乎听见了后面有一点儿响动。

他们停下来往后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任何声音。

“你太紧张了。”摄影家说。

他们继续拉着手往前走。事后艾楠想起,摄影家正是在这一夜走向不归路的,可当时怎么没有一点儿预感呢?
 

已萎缩的遗骨

 

射灯照着躺在床上的死老太婆,摄影家伸手揭开了盖在她身上的大红被子。摄影家揭开被子的动作很慢,仿佛怕惊醒她似的。

艾楠是第一次在强光下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死人。严格地说,是一具死去三年肌肉已萎缩的遗骨。老太婆一头白发,面部因水分和肌肉消失,已是一副骷髅模样。薄薄的眼皮下,两个眼球圆圆地凸着,嘴唇已干枯得几乎消失,露着两排残缺不齐的牙齿。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着一身蓝布衣裤,脚上是一双薄底布鞋,专门给死人入殓时穿的那种鞋,可能是村民给她料理的吧。

艾楠举着射灯的手一直在颤抖,这使老太婆在床上有晃动的感觉。仿佛在挣扎着想翻一个身似的。

摄影家从屋角找到了那个玩具娃娃,这是老太婆30多年前买给养女菊花的东西。现在成了她死后的陪伴。摄影家将玩具娃娃放在她身边,退后两步看了看,又将这娃娃放在她的胸上。

“要是她能抱住这玩具娃娃就好了。”摄影家自言自语道。

摄影家拿起老太婆的手,想将它移到胸上去,可是,这木棍似的手臂已不能弯曲。

这屋里的窗上挂着一大幅红布,艾楠突然看见这红布在动荡,艾楠低低地叫了一声。

摄影家回头看了看,他说外面起风了。这屋里通风、干燥,所以老太婆死了三年没有腐烂。

但是,是吹风吗?艾楠接着看见那红布的一角被翻开了,她紧张地凑在摄影家耳边说:“外面有人。”

摄影家立即叫艾楠关掉射灯,他俩瞬间掉进了黑暗中。摄影家对艾楠低声说道:“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摄影家消失在黑暗中。艾楠站在老太婆的床边不敢动弹,空气中有一种带酸性的腐味,她弯了弯腰用手扼住喉咙没有让自己呕出来。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衣角,她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拦,却一把抓住了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这手僵硬冰凉。

“你别,别抓我!”艾楠冲口而出。她像被火烧着了一样抽回摸到了老太婆的手,她想离床远一点,便慢慢地往后退,突然,她的后背碰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失声大叫,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别叫!”是摄影家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可不行。”

艾楠全身发软,她说吓死人了。

摄影家说可以开灯了,他到屋外去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他说可以继续工作了。

艾楠重新开亮了射灯,老太婆躺着的姿势一点没变,两只手僵硬地放在身体两边。艾楠想,这手怎么会扯我的衣角呢?也许是我弯腰想呕时,衣角挂着了她的手指吧。

摄影家用双手在老太婆僵硬的手臂上反复揉捏着,他说得让这手臂软和软和才能让它弯曲过来,这手应该抱着玩具娃娃,这姿势才是她对养女的期待。

就这样折腾到半夜,摄影家的作品终于完成了。他收拾好相机,将大红被子重新给老太婆盖上。艾楠看见老太婆的眼皮突然动了一下,摄影家说你怎么还紧张呀,是你拿着的灯在抖动。

走出门来,外面黑得像锅底一样,艾楠的脚步有点跄踉,摄影家拉住她的手说跟着我走。艾楠挣脱了他的手说,你的手在老太婆身上摸过,好像有滑腻腻的感觉。

他们在黑暗中离开了镇东头,很快便进入了风动镇狭窄的街道。突然,路边传来凄惨的猫叫声,艾楠一开亮了手电,一只大黑猫可怜巴巴地趴在街边,它的一条腿正流着血。

街边正是万老板的房子,摄影家敲了敲门叫道:“万老板,你的猫要死了。”

阁楼的窗户推开了,二愣子探出头来说:“别管它,死不了的,这猫今晚上叫得特别吓人,万老板一气之下甩过板凳去把它的腿打断了。”

艾楠拉着摄影家赶快离开此地,她怕二愣子问他们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了。摄影家说他真是大意了,不该去敲门的,只是那猫也确实可怜。

他们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分手,分别向南、北的院子走去。分手时艾楠问摄影家一个人住在那里害不害怕,摄影家说没什么可怕的。他说你那边的人也都走了,刘盛又还没回来,可要多加小心。艾楠说石头还住那院里,不过,住的人真是太少了。摄影家说也许刘盛已经回来了,赌赌气,一天时间够了。

艾楠的眼泪差点滚出来,她说“也许刘盛回不来了。”

摄影家笑了笑说:“哪会呢?你放心吧,不管怎样我会等到你们一块儿上路的。”

没想到,这便是摄影家对艾楠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艾楠去敲摄影家的房门时,摄影家已经消失了。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的东西一切依旧,昨夜用过的那个大摄影包还放在床头。然而,摄影家不在了,艾楠跑遍了附近几个院子,还跑到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去大声呼喊,始终没发现任何人影。

艾楠突然想到,要是徐教授还在这里就好了,他会帮着艾楠分析分析,关于摄影家蓝墨一年前就已死去的报道究竟真不真实。如果出现在风动镇的摄影家真是鬼魂的话,那他的消失就值不得惊恐了。不过,艾楠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与自己相处这样长时间的活生生的摄影家会是鬼魂。

但是,摄影家怎么会消失呢?他的所有物品,包括相机和相机里他视为生命的重要作品都还在这里,他有什么理由消失呢?

没有办法,现在能够寻求帮助的人只有万老板了。艾楠让石头立即去将万老板叫来,她说摄影家不在了,可能出了人命。她冲口而出的话来源于一种直觉,摄影家以前说过,女人的直觉不可小视。

万老板来了,这个瘦瘦的药材商眉头紧锁。如果刘盛的失踪还有理由可找的话,摄影家的消失完全是莫名其妙了。他在摄影家的屋子里看了看,然后问艾楠道:“你昨天最后见到摄影家是什么时候?”

怎样说呢?艾楠想起了昨天半夜路过万老板屋前时遇见的黑猫,还有和二愣子的对话,这些万老板不会不知道,没办法,只好如实说了,况且现在也没法征求摄影家的同意,因为他是想将拍照的事保密的。

万老板一听就急,他说艾楠呀,这种事怎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你们什么都不懂,那老太婆是动不得的,谁动谁死,知道吗?

“真有那样严重吗?”艾楠疑惑地问。

“我是从胡老二的身上看出这个道理的。”万老板说,“你知道,胡老二曾经去老太婆那里取了一点头发,他是好心,为了给大哥的儿子治病。结果怎么样?尽管已经将头发还过去了,他还是受到了惩罚!”

艾楠吃惊地问:“胡老二怎么了?”

万老板说你还不知道呀,胡老二被黑熊抓伤了,还差点要了他的命,可能全靠他去老太婆房里取头发时是先烧了香的。不然那黑熊就收他的命了。你想想,胡老二身体强力壮,手握锋利的铁矛,三年多来要找的就是这头黑熊。到头来,熊没杀着,自己的左边肩膀被熊掌抓掉了一大块肉去,骨头都出来了。他是今天一大早刚被山民送回来的,我刚给他敷好了止血生肌的草药。

艾楠听得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这一切与死而不腐的老太婆之间是否有什么玄机。糟糕的是,公路已通车了,本来可以顺利返程的,现在却被更大的事困在了这里。

万老板仿佛看出了艾楠的心思,他说:“刘盛会回来的,赌气嘛,气散了就好了。但摄影家凶多吉少。”

“那总得想法去找他们呀!”艾楠几乎要哭出声来。

万老板严肃地说:“现在重要的不是找他们,而是赶快想法保住你自己的命。你想,昨天夜里你也去了老太婆的屋里,你也许用手动过老太婆,你举着射灯照她,老太婆会不知道吗?摄影家已经完了,接下来也许就轮到你,得赶快想法才行呀!”

艾楠感到连身上的骨头都在发冷,那该怎么办呢?她有些六神无主了。

万老板也急得头上冒汗,他越说越明白事情已严重到何等程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艾楠再出什么事。

万老板想了想说:“还是只有去给老太婆烧香,我那里备得有,再带些红烛和纸钱。这样至少可以像胡老二那样,受点皮肉之苦,但保住了命。只能这样了。还有要注意的是,天黑后就不要出门,晚上睡觉以后,听见外面有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

艾楠问,受点皮肉之苦是什么意思?万老板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愿不发生更好。

这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夜晚。整座疗养院,从北边到南边,就只剩下艾楠、麦子和石头三个人。他们挤在一间屋子里,闩死了房门,听着夜风在院子里游动,一会儿拍打着窗户,一会儿又推开一间空屋的房门。这几天夜里老是起风,空城似的疗养院里成了它东敲西打的好地方。

艾楠已经去老太婆的屋里烧过香了。她是在下午趁着天空明亮时赶过去的。天上仍有一大团乌云,但阳光从云层的边缘射下来,老太婆立在山坡上的房子便映在这光亮中。艾楠跪在老太婆的外屋里磕了头,香炉里的三炷香和两只红烛光雾弥漫。艾楠在心里说,摄影家是个好人,保佑他平安吧。烟雾缭绕中艾楠仿佛看见了躺在里间的老太婆的面孔,她在心里念道,我们知道你思念菊花的心思,我也是女人,也有过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和摄影家来只是想替你将思念飞扬出去,你会懂得我们的心思的,是吗?

艾楠还给老太婆烧了一些冥钱,看着火熄灭,黑色的纸灰都从空中落下之后,她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走出不远便遇见了胡老二,他的肩膀上果然缠着纱布,有一团团血迹浸出来。胡老二不知道艾楠到镇东头来做什么,艾楠也没多加解释,只是关切地问他怎么会被黑熊伤着了。

“嗨,真是便宜了它!”胡老二挥了挥另一只粗壮的手臂说,“这狗日的黑熊是从我后面来的,昨天我在秀水沟发现了它的脚印,就一直追了十多里地,在一片树林里,它却突然在我身后出现,它的毛掌搭在我的肩头上时我才发觉。我就地一滚,站起身后举起铁矛向它刺去。都怪肩膀剧痛影响了我的力气,铁矛刺进了它的后腿又没拔得出来。这熊更来劲了,咆哮着向我扑来,我只好爬上了一座陡崖,眼睁睁地看着它拖着我的铁矛跑掉了。”

“你怎么能知道它就是三年前咬死你妻子的那头黑熊呢?”艾楠问道。

胡老二说都知道的,这一带就只有这一头黑熊,见过它的人都能认出它,胡老二眉飞色舞地说,不过它的死期近了,等我伤好了,一定进山去将它收拾掉,将它的掌砍下来供到我媳妇的坟上去。

艾楠想,这真是一条好汉。她望了一眼他肩上的伤说:“黑熊伤了你,和你取过老太婆的头发没有关系吧?”

胡老二笑了笑说:“我受了伤,这里有人说是我的报应,可我不相信!老太婆是个大好人,她不会反对我为我媳妇报仇的。”

一直到夜里,艾楠总在想着胡老二的这句话。老太婆是个大好人,她也不会害摄影家的,对吗?

艾楠渐渐地从极端恐惧中找回了勇气。看见麦子已经睡熟,她对困倦不已的石头说,你回屋睡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石头已经知道了艾楠面临的一切情况,他站起来跳了跳说:“我不困,我就在这里守着。”

艾楠假装生气地说,你在这里我睡不好觉的,睡不好觉就会头痛。

石头说那怎么办?艾楠说你就睡在隔壁房间吧,有事我一定叫你。

石头只好睡觉去了。艾楠在床上躺下,望着麦子熟睡中的小脸。这孩子两天来挺乖的,一到天黑就睡觉,一点儿也不纠缠她。想起刘盛住在院里的时候,麦子总在半夜三更哭闹,现在想来,麦子定在替她抱不平吗?

艾楠在麦子的脸上亲了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带着她离开这里呢?我要将她带回上海去,我要收养她,刘盛不同意我也要这样做!这孩子与我心心相印,简直就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三年前引产掉的孩子如果活着,年龄正和她一样大,她就是我的女儿了!

下午从镇东头回来时,艾楠在停在镇上的越野车前站了好一会儿。她还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开动油门让汽车轰鸣了一阵子。一切正常,脚尖一点就可以上路,她的心痒痒的了。

然而,必须找到刘盛才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想到他时心里充满了爱恨情仇的复杂感受。还有摄影家,也一定要找到才行。相处了这样久,不能背信弃义。

艾楠从车上跳下来,重新锁好车门。她想如果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她无论如何不该来这个鬼地方的。

“妈妈。”麦子在梦中叫了一声。艾楠伸手轻推着她,她又乖乖地没有动静了。艾楠的心里有一种又温暖又甜蜜的感觉,她理解了镇东头那个已死去的老太婆,为什么能够将那个玩具娃娃保留到生命的终点。

艾楠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院子里有异样的响动,好像是有人在井台边拨弄水的声音。她感到奇怪,起床后将门开了一条缝,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在井台边洗脸。她走了出去,发现洗脸的小女孩正是麦子。她说快半夜了,你怎么不睡觉,现在洗脸干什么?麦子说摄影家约了她去照相,她洗了脸就要赶过去。艾楠急了,摄影家不是失踪了么?很可能已不在人世,麦子怎么能去见他呢?正想着,麦子已向院子外跑去,艾楠拼命大叫,回来!回来———

艾楠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侧脸看麦子在她身边睡得正香。这是个奇怪的梦,难道摄影家真的已经回来了吗?她反复想着刚做的梦,猛然记起麦子在梦中还对她说,现在不去照相,天亮后摄影家又会走的。

艾楠起了床,这个梦一定是麦子对她的提示,摄影家此时很可能正在他的屋里。她带上手电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院子里悄无声息,空荡中给人这里是废弃仓库的感觉。

艾楠摸黑走出院子后才开亮了手电,她不愿惊动石头小兄弟,这两天来他替她守着麦子几乎就没怎么睡过,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连接南北院落群的那片坡地上,高高低低的树木在黑暗中总像有人背对她站着。艾楠故意将脚步踏得很响,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壮胆。

她进入了北边的院落群,穿过一个又一个荒凉的院子时,她想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会不出事呢?昨夜与摄影家照相回来时,还是该坚持让他到南边院子来住一夜的。

摄影家所住的那个院子已经到了,她没敢直接走进摄影家的屋里去,而是远远地对着摄影家的房门叫道:“摄影家!蓝墨!你回来了吗?”

尽管有梦做启示,艾楠此时还是不太相信摄影家会安然无事地睡在房间里。万老板说了,他的失踪凶多吉少。

出乎艾楠意外,摄影家的屋子里发出了几声响动。真的有人吗?他怎么不回答我?艾楠一步步向房门移动,紧张得手心里也出了汗。

房门一推就开了,艾楠对着漆黑的屋内又叫了一声,摄影家,你在吗?屋里没有任何动静,艾楠还是没敢一步跨进去,而是开亮了手电,举手射向了屋内。

屋内没有变化,但是,那是什么?床上正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一床白被单从头到脚地蒙在这人身上,仿佛这屋里变成了殡仪馆似的。

艾楠惨叫一声转身就跑。下午还来看过这屋子,怎么到晚上就出现一个死人呢?是摄影家的尸体被运回来了吗?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她不会不知道。

艾楠穿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突然,她发现自己迷路了。她站了下来,眼前的院子是如此阴森,半人高的野草在她的手电光中摇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草叶下窜来窜去似的。艾楠紧张地辨别了一下方位,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来了。她正要向这个院子的出口走去,突然,一条可怕的长蛇出现在手电光中,它横在前面的路上,吐了吐长长的蛇信子,竟对着艾楠溜过来了。

艾楠一直退到了阶沿上,这条蛇竟锲而不舍地爬上了阶沿。艾楠的背后是间没有房门的空屋子,她无路可走,只得退进了屋里。

进了屋里之后,艾楠才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要是那蛇再跟进来怎么办?真的无路可逃了。她紧张地盯着门口的地面,不好!那蛇真的进来了!艾楠靠在墙角浑身打抖,用强烈的手电光死死地照着蛇头,她不知道这个办法能不能阻止它的前进。

那条可怕的蛇溜进门后并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将头和脖子举在空中晃了晃,也许是电光太强的缘故吧,它在门口划了一个圆圈,然后溜出门去了。

艾楠长出了一口气,她不敢立即出门去,只得靠着墙角等蛇走远一点。她的全身都出了冷汗,背上的衣服冰凉的,耳朵里也有“嗡嗡”的声音。

半夜了吧,在这座无人知晓的空城里,在这个荒凉冰冷的角落,艾楠仰头靠在砖墙上,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什么……第二十章

58.上午,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山野,但有一大团乌云在快速移动,像大鸟的翅膀一样不断将阳光遮蔽一会儿,这使院子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的。

艾楠在井台边洗头。昨夜的历险使她头昏脑胀,她简直不敢回想是怎样走出迷魂阵回到这里来的。睡到上午才起床,她要洗个冷水头清醒清醒。

她的手在满头泡沫中抓着,眼睛不能睁开,只得叫麦子,给我拿条毛巾来。一双小手很快递给她毛巾,这真是一个乖孩子。

突然,她听见石头发出惊讶的声音:“你回来了?”

接着是刘盛的声音:“你们以为我死了吗?哼,我才不会死呢。”

艾楠急忙将头发往后一披,用毛巾擦了一下眼睛抬头看去,刘盛已站在院子里!他的衬衣和裤子都显得皱巴巴的很脏,头发蓬乱,胡茬也长了,下巴和嘴唇上黑乎乎的一片。

“公路已通车了。”艾楠愣愣地望着刘盛说,“你跑到哪里去了,等着你上路呢。”

刘盛像不认识艾楠似的盯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进了他住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后就没有动静了。

受了惊吓的麦子跑过来抱住艾楠的腿,石头也站在院子里愣住了,他望了艾楠一眼,走上阶沿准备去敲刘盛的房门,艾楠急忙用手势止住了他。

刘盛的突然出现让艾楠百感交接。她曾设想过,刘盛的失踪有两种结果,一是去找蕨妹子去了,毕竟是兄妹,他想关照一下她未来的生活;第二种可能是,刘盛在坟地里嚎哭后突然精神崩溃,神情恍惚中进了深山。艾楠一直认为第二种可能性大一些,这样最终的结局是,刘盛要么跌下崖摔死,要么被山民发现,将这个神经错乱的人送到风动镇来。

然而,刘盛回来了,虽然脏兮兮的,但并不像精神崩溃的人。他显然还不想与她交流,那么,他这两天到哪里去了?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死!都给我死。”艾楠想起了刘盛在坟地里嚎哭时说的话,不觉打了个寒颤。

艾楠将石头叫到屋里说,她去叫万老板来和刘盛谈谈,她让石头照看着麦子一点。

艾楠走出了院子。她想刘盛如果执意在这里就要和她分手,并且要单独在这里留一段时间的话,那她只有带着麦子上路了。想到这里,艾楠流下了眼泪。

不过,走之前还是得将摄影家的事搞清楚才行。他一个人在这里失踪,艾楠如果一走了之,再也没人关照这件事了。

艾楠先向北边院子走去,她要证实一下昨夜看见的死人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是摄影家的尸体出现,那她驾车出山时得找地方报警的。昨夜回屋后她就反复想着那具躺在摄影家床上的尸体,她觉得这种事完全不可能出现,因为摄影家即使死了,尸体也不会飞回屋里来。那么,是自己过度紧张看花眼了吗?有这种可能,尽管当时看得真真切切,但徐教授以前就讲过,人有时是令产生幻觉的。

艾楠轻轻推开了摄影家的房门,里面没人,床上平整地铺着原有的白被单,被子叠成方形,这和她以前看见的没有什么不同。她走进屋里,揭起白被单的一角闻了闻,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而就是这床被单昨天半夜是蒙在一个死人身的。

艾楠不得不怀疑自己当时的视觉了,但接下来的发现让她吃了一惊,那个原本放在床头的摄影包被移到桌子上去了。昨天下午,她最后来这里察看时,清清楚楚记得摄影包是放大床头的,她当时坐在床边,还用手按了按这胀鼓鼓的包。

艾楠走到桌边,打开摄影包查看了一遍,相机啦镜头啦什么的都还在里面,如果是贼动了这包的话,这些东西早该飞了。

如此看来,真有人进过这屋子?艾楠走出门来,还是去找万老板来协助吧。她站在阶沿上正要离开这个院子,突然看见阶沿下有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小半个馒头,凑在鼻子上闻了闻,是新鲜的。艾楠的眼前勾画出一个住在这里,将吃剩的馒头从屋里扔出来的情景。她进一步想到,这个人在半夜听见了她叫摄影家的声音后,便用白被单蒙在身上装死人吓走她。

这人会是刘盛吗?艾楠突然想到,一定得问问他,他夜里住在什么地方的?摄影家失踪了他知道吗?

艾楠心急火燎地赶到了万老板那里,没想到万老板说他早知道刘盛回来了。“怎么,你才看见他?”万老板反而很奇怪地问。

万老板说,刘盛是昨天晚上到小饭馆来的,当时天刚黑不久,万老板看见刘盛便惊奇地问他到哪里去了,刘盛说去山里转了圈。万老板说艾楠可急坏了,摄影家又失踪了,你赶快回去看一看。刘盛吃了些东西就走了,走时还带了几个馒头。他怎么会今天才回到你那里呢?

艾楠的心里完全明白了,刘盛昨天夜里一定是睡在摄影家屋里的,摄影家失踪了,那房子他住起来正合适。可是,他为什么要装死人来回避自己呢?

艾楠问万老板:“你和他说话时,感觉到他神经正常吗?”

万老板说:“你这样问倒提醒我了,他和我说话时倒是清清楚楚的,但我进里间的时候,听见他和那只黑猫说话,却真是有点不正常。”

“他说什么呢?”艾楠急切地问。

万老板说,他问那只猫为什么不叫了?听说你一怪叫这一带就要死人,你明天晚上再叫吧,这里还要死人的。

艾楠听得毛骨悚然,明天还要死人?他昨晚说的这话,那死人的时间就该是今天了。今天,谁会死呢?

万老板听了艾楠的推测后笑了,他说刘盛这话明显有点精神错乱,当不得真的。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你们也该返程了。摄影家的事我来照料吧,他如果没遇上不测的话,今天也该出现了。也许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哈哈,你们真会在风动镇开玩笑。

当艾楠和万老板走在去疗养院的路上时,刘盛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

“石头,帮我从井里打捅水,我要洗洗脸。”刘盛站在阶沿上说。

石头听见刘盛的声音柔和,心里的戒备放松了一大半。他高兴地替他打了一桶水放在井台边。

“你怎么还不走呢?”刘盛一边洗脸一边问石头道,“听说你要去新疆打工,早点走吧。我回来了,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不,我还要留几天。”石头坚定地说。

“你不走也没什么。”刘盛懒洋洋地说,“总之我和艾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你走不走随你的便。”

正说着,艾楠和万老板走进院子来了。万老板拍拍刘盛的肩头说:“好!精神多了。我们到屋里去,我跟你说一点事。”

过了一会儿,万老板走出门来,他对艾楠说:“刘盛已决定明天和你一起离开这里了,他说另外的事回去再解决。我说嘛,夫妻赌气不会长久的。”

艾楠感到无话可说。她送走了万老板,返身站在刘盛的门边说:“你想走我还不想走呢,摄影家失踪了,你知不知道?”

刘盛站在屋里说:“怎么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就听万老板讲了,不然我也不会睡到他的屋里去。”

“你昨晚睡在摄影家屋里的?”艾楠为刘盛的坦率感到吃惊。

刘盛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装死人吓我?用白被单蒙着头,直挺起的动也不动。”艾楠总觉得刘盛的坦率也有点蹊跷。

刘盛说没有装死人呀!我睡觉就是那个样子的。盖被子太热,就用了被单,听见有蚊子后,就用被单蒙住了头。

刘盛的解释合情合理,艾楠一时没有了话说。“总之,摄影家没找到前,我还不打算离开这里。”

艾楠说完后正要离开房门,刘盛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知道摄影家在哪里。”

艾楠一惊,走进屋去急切地问个明白。

刘盛说,他昨晚听说摄影家失踪后,便想到自己正好可以去住他的屋子。没想到,走进疗养院的第三个院子时,突然遇见摄影家正在那里溜达,那是一个非常荒凉的院子。刘盛说你回来了?我还正准备去住你的房间呢。既然你回来了,我还是回南边去吧。摄影家却说,你只管去住我的屋子吧,我已经不睡那里了。刘盛好奇地问你住哪里呢,摄影家便说我带你去看看吧,我发现一个更好的院子,住在那里可舒服了……

刘盛的讲述让艾楠瞪大了眼睛。

深夜,艾楠和刘盛出发去摄影家那里了。有石头守护着麦子,她感到可以放心。不过,她没有对石头说她要去哪里,因为刘盛说了,摄影家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行踪,这个生活在幻觉里的人,就替他保保密吧。

他们悄悄地走向北边的院落群。刘盛说,他昨晚去看了摄影家新的住地,那里很荒凉,但他却说很好,刘盛便感到他生活在幻觉里了。他还说他只有深夜以后才在那里,至于白天在哪里,他不告诉刘盛。

“这摄影家是病了,分裂症的一种。”艾楠说,“我们要将他带出来,让他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也许,回到城市的人群中,他就没有幻觉了。这里真是太荒凉了点。”

刘盛从艾楠手里接过手电,他说现在还用不上它呢,你看,今晚的月光亮得出奇。

真是难得一见,乌云在天空飘飞了几天后,今晚夜空澄明如洗,虽说月亮还是半圆,但地上已是撒满了一层银,连带露的草尖都看得清楚。

艾楠的心情轻松起来,她想见到摄影家后,便将他带到南边的院子来,大家住在一个院里,明早就可以出发返程了。

北边的院落群真是一座迷宫,一个套一个的院子错综复杂,月光落在这里都显得阴森森的了。艾楠想起了她昨晚在这里迷路,还遇毒蛇的追击,心里便开始一阵阵发紧。

“怎么还没到呢?”艾楠停下了脚步,“这摄影家也住得太秘密了。”

“快了。”刘盛冷冷地说,“再拐一个弯,旁边的院子就是。”

这里到处都是半人多高的野草,周围的门窗七零八落,在惨白的月光下像几个世纪前的遗迹。艾楠突然看见刘盛的脸上苍白而扭曲,她害怕得想逃开。

“到了。”刘盛站在一道小铁门前,这铁门让人感觉到这里曾经是疗养院的库房。刘盛推开铁门说,摄影家就住在这里面的。

艾楠走了进去。墙上很高的地方开着小窗户,月光吝啬地透进来,屋里显得朦朦胧胧的。屋里立着一排排钢架,想来这是以前的货柜了。艾楠没有看见摄影家,便对刘盛说:“你将电筒给我,怎么没见人影呢?”

身旁没有人回答。艾楠转身一看,刘盛不在了。这时她听见了铁门关上的声音。

艾楠浑身一震,发疯似的向铁门跑去。铁门已关得死死的了,她怎么拉也无济于事,一定是外面反扣上了。

“刘盛———”她的喊叫仿佛让嗓子快要裂开似的。然而,外面没有任何回应。刘盛,这个在坟地里嚎哭时就抓住了死神衣袖的人,他的自尊的崩溃和心底的绝望,点燃了他邪恶的仇恨之火焰。人变魔鬼只有一步之遥,毁灭一切的愿望让他变成了魔鬼。

艾楠的头脑完全冷静下来,刘盛要害死她了!这畜生给她设下圈套,她怎么就来了呢?

她放开喉咙大叫:“来人呀———救命呀———”

她绝望了,在这庞大的疗养院建筑群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存在,谁能听到她的叫声呢?她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突然看见一双脚从货架上垂下来!顺着脚往上看,天哪,一个人被吊在货架上,他正是摄影家!一根细绳深深地勒在他的脖颈上,他脸色紫黑,舌头也吊了出来。

天哪!艾楠眼前一阵发黑便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沉闷的响声将艾楠从昏迷中惊醒。她抬头看去,摄影家的尸体已经坠到了地上。吊他的细绳都断了,吊他的时间一定很长了。摄影家是前天晚上照相回来后失踪的,一定是当天夜里刘盛便将他害死了。

艾楠努力回忆那天晚上去镇东头给死老太婆照相的过程。对了,去的路上,摄影家拉着她的手走在风动镇的街道上时,她就感觉到后面有人。在给老太婆照相期间,她也感到过窗外有人偷窥。摄影家还出门去察看过,回屋后说没发现什么。

那时,刘盛已经失踪一天了,没想到他在外面动了杀人的念头!艾楠泪流满面地看着摄影家坠地后斜躺在地上的尸体,她艰难地爬了过去,侥幸地想他还有没有活过来的可能。她摸到了他僵硬的手臂,她真是糊涂,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活过来呢?她慢慢解开了缠在他脖子上的细绳,不管怎样,死人也该让他舒服一点吧。

突然,她听见了一阵细微得让人难以觉察的声音,她睁大眼睛看过去,不好,一条蛇正从货架下面向这边爬过来了。

艾楠极端恐惧地站了起来,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那蛇转眼就爬到了摄影家的尸体边,它先爬在了摄影家的腿上,然后抬起头颈在空中晃了晃,便向摄影家的胸腹部爬去。

“啊———”艾楠难以自制地惨叫着,同时用手捂住了脸。当她再向那个可怕的方向看过去时,那蛇已经从摄影家的面部爬了下来,并向着她站的地方爬过来了。

她曾经听人讲过,蛇的眼睛是不管用的,它是用嘴里吐出的那根长须来识别猎物,那长须对温度非常敏感,人和动物的体温它一嗅就能找到方向。看来,冰冷的摄影家对它已经没有吸引力,它现在发现她了……

艾楠绝望地向后退,她抓住货架想爬到高处去,刚一用力,“叭”地一声货架断了,一根长长的三角铁抓在她的手里。

那条可怕的蛇已经对着她爬来,她无路可逃,只好一咬牙举起这根颇有重量的三角铁,对着那蛇做出决斗的姿势。她想起人们说的打蛇要打七寸,她着急地想七寸在什么位置呢?干脆打头吧,任何动物,头部总是最致命的地方。这条蛇也真是该死,它居然固执地对着艾楠爬来,没有办法了,艾楠双手举着三角铁狠命地对着近在眼前的蛇头砸下去。砸中了!那蛇猛烈地蜷曲起来,蛇尾在空中甩了一下打在艾楠的手上,她的手上感到一股冰凉和滑腻。她举着三角铁对着已经砸破的蛇头一口气砸了几十下,直到地上呈现出一团血糊糊的肉酱。

艾楠长出了一口气,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瘫软。她贴着墙角坐了下来,抬头看见墙上开得很高的小窗口,惨白的月光正穿过窗口的几根铁栏射进来。她就要死在这里了,吓死、饿死或者被蛇咬死,她想起有一种蛇叫“五步蛇”,据说人被咬后走不出五步便会被它的毒液致死。

她闭上眼,刘盛的狰狞面孔在她眼前浮现,他怎么变成了一个恶魔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我不能死!艾楠在心里喊道。她站起身,慢慢地向开着窗户的墙边走去。她仰头看去,这窗户开得太高了。她转身去拖货架,很沉很沉,她用尽力气才将它拖动了一小点。别泄气,她在心里鼓励自己,能把货架移过去的,这样我就可以踩着货架爬到窗户上去了。

艾楠从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力气,她居然将货架移到墙边了。她爬了上去,她抓着窗上的铁条摇着,只要将它搞断,她就可以爬出去了!

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由用用力过猛,她站在货架上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她只觉得身子向后一歪便跌了下来,她的头碰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失去了知觉。

渐渐地,艾楠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花盆,里面种着的花叫指甲花,小小的红红的花瓣,她小时候摘下它来沧在水里,再用这红红的液体来擦指甲,可是一点儿也不管用。慢慢地,这花盆变成了一张面孔,那是她的母亲,母亲伏下脸来吻她……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艾楠突然从昏迷中醒来,看见一张狰狞的面孔正盯着她,这人正是刘盛。

“你还没死呀?”刘盛阴森森地说。他将一根细绳猛然套在了艾楠的脖子上,“去死吧!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死了我也死!”他的声音像狼嚎一样。

艾楠本能地用两只手抓住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她想喊,想怒骂,想嚎叫,可是喉咙里什么叫声也发不出来。

突然,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射进屋来,同时传来一声喊叫:“艾楠姐,你在哪里!”是石头弟的声音!

刘盛紧勒着绳子的手松开了。艾楠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同时响起刘盛的嚎叫:“站住,你这个小杂种,我要将你一起杀了!”

脚步声跑出屋去,艾楠取掉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她挣扎着站起来,想赶快离开这里,可是身子不停地摇晃,她扶住墙大口地喘气。

这时,一个人影跑了进来,是石头!他跑到艾楠身边,扶住她的胳膊说:“我们走吧。”

“刘盛呢?”艾楠恐惧地问。

“他跌到沟里去了。”石头说,“阶沿下有一条深沟,他不知道的,我跳过去了,他却跌倒在沟里,头碰在阶沿石上,可能快死了!”

“我们走吧。”艾楠百感交集地说。

外面已经蒙蒙亮了,野草上的露珠像天上洒下的眼泪,整个荒凉的院子里显得湿漉漉的。
 

尾 声

 

天亮以后,万老板、二愣子以及镇东头的村民们接到石头的报信后都赶过来了。他们无比震惊地围着艾楠问长问短,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人们惊愕而又愤怒,这刘盛,狼心狗肺,要遭天雷轰的。

“中邪了!这刘盛完全中邪了!”万老板在院子里来回走着,这巨大的刺激使他有点难以承受。

一个镇东头的老年妇女说:“他们根本就不该住到这里来的。好几年前,我们那边就有小孩子跑进这里来死了,荒久了的房子不能住人的……”

突然有人提醒说,快去北边院子找找吧,刘盛也许还没死呢,跌了一跤,怎么会死呢?

于是,二愣子、胡老二还有一大群人便由石头带路涌出院子去。

艾楠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麦子紧紧地依偎着她。麦子附在艾楠耳边说:“妈妈,别难受了,我给你唱歌好吗?”

艾楠抚摸着麦子的脸说:“孩子,不用了,妈妈不难受了。”

万老板吃惊地问:“你收她做养女了?”

艾楠纠正他说:“不是养女,是做我真正的女儿。”

万老板只好不停地点头:“好,好,这孩子有福了。”

去恐怖现场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道,太恐怖了!摄影家的样子看一眼就让人睡不着觉的,这刘盛真是太残忍了。活该他死,跌一跤摔破头本来要不了命的,可是毒蛇也不放过他,那草里的蛇可多了,人的腿上、腰上肿了几大块,肿得乌黑,那蛇毒可厉害了。

艾楠恍然地听着这些议论,她的心已经像铁一样凝固了,没有任何悲喜忧伤。她抬起头望着天空,老天呀,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处理后事。有人说,这还不简单,挖个坑埋了就是。艾楠说不行,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尤其是可怜的摄影家,他的人生之梦在这里断了,他曾想到吗?

艾楠对万老板说:“只得拜托你了,替我去镇东头买两口棺木。”

万老板说:“棺木倒是有的,可都是村民备在那里给老年人作寿木的,不知道别人舍不舍得卖。”

“去试试吧。”艾楠恳求道,“没有棺木怎么下葬呢?”

不到中午,棺木送来了,两口黑漆棺木摆在院子里,麦子望了一眼便躲到屋里去了。

艾楠让石头去北边院里,将摄影家的东西都收拾过来,她得替他保管着,以后交给他的亲人。

村民们将摄影家和刘盛的尸体抬进了南边院子里来,刚要放进棺木时,艾楠招手说等等,还得给他们换换衣服的。

艾楠用毛巾蘸着井水给两个死者擦了脸和手,然后分别给他们穿上衬衫和西服。

下葬的地点选在那片原有坟地的边上。本来想将刘盛葬在他老爸的坟边的,无奈旁边已没有土地,铁锹一挖便是溅着火星的岩石。没办法,远一点就远一点吧,必须找到能挖下去的泥土才行。

棺木放下去了,村民说必须由亲人撒下第一捧土后,才能开始掩埋。艾楠走了过去,她捧起土分别撒在摄影家和刘盛的棺木上,然后默默地站到一边,看着几把铁铲将泥土像雨点一样倾泻下去。

坟堆垒好之后,万老板送来了香蜡纸钱,于是升起两缕青烟在这苍茫的山野中。

摄影家的那辆旧吉普车还停在小镇上,艾楠记下了车牌号。她对万老板说:“这车就拜托你照看了,我回去之后,尽快与他北京的亲人联系。”

“今天就走吗?”万老板问道。

艾楠说是的,我回南边院子拿上行李就走。她将牵着的麦子带进万老板的小饭馆,说麦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拿上东西后咱们就回家了。麦子听话地点头,脸上升起笑容。

艾楠赶回南边院子的时候,石头已经替她将各种东西都收拾好了。艾楠拎上两个大包,在石头的额上亲吻了一下说:“好弟弟,我走了……”

艾楠的眼泪流了下来,石头低声地说:“艾楠姐,我会记住你的。”随后,石头拎起两个大包说:“我送你到车上吧。”

艾楠点点头。

到了镇上,艾楠将麦子抱在前排座位上坐下,关好车门后,她绕到另一边上了车。

轰动油门后,她伸出头来和万老板、二愣子,还有石头一一告别。

麦子问道:“妈妈,我们去哪里?”

“回家。”艾楠平静地回答道,然后驱车驶出了风动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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