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鬼影

时间:2017-06-20 18: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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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是孔家宽的一位老朋友,一天两人在安定门一家饺子馆吃饭。

苏秦说:“家宽你小子现在很火啊,以《北京社会生活报》做阵地,京都鬼话快成了北京人的一道不可或缺的家常菜了,办公室白领、胡同大妈、公务员、小商小贩都在谈说你的鬼故事。”

孔家宽笑道:“苏秦兄,我知道你是一位大作家,我写这些都是小炒,比不得你的满汉全席。作为朋友,你也得支持我一回,给我讲一个鬼故事,如何?”

苏秦呵呵笑道:“讲一个鬼故事倒没什么问题,咱先说好,下次你得请客。”

“那当年,咱兄弟俩谁跟谁呀,啥时候嘴馋了你就跟我招呼一声。”孔家宽知道苏秦肚子里的故事多,随便一掏就能让人眼睛一亮。

苏秦眯起细长的眼睛想了想说:“瞎编的故事没有意思,我给你讲一个我的亲身经历吧。地点就在北京崇文门附近——”

1老宅

2000年的时候,妻子在崇文门新世界商场上班,每天下班都是晚上九点多了。虽然北京的大马路上有许多路灯,但在胡同里还有许多灯光照下到的地方。主要考虑妻上下班的安全问题,我决定在她工作单位附近找一间租房,两个人用了半个月时间寻找房子。

一天,妻打电话来说:找到了。原来,妻子在新世界商场碰到一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太太前来购物,她说自己在这个商场附近有房子空着,希望妻子帮她看一看,在这商场里工作的售货员有没有要租房的。妻惊喜地一拍手说:“我家正要租房呢!”

那天下班回家,妻子说:“我从老太太手里拿到钥匙了,她同意我们先看一看房,如果没意见就租给我们。”于是我们两个人去看房,干瘦老太太的房子就在新世界商场的北面,与新世界商场仅有一墙之隔,是老北京古旧四合院里的一家。进门是一大间,大约有*平米,里面靠墙支着一张双人床,床顶上有顶棚,用竹棍破席糊着,年代久远了,脏兮兮的。我上床往顶棚上看,黑糊糊的,一股冷气让我打一个寒颤。进门右首有一拐,是一个小门,进去有五六平米一间小屋,狭长狭长的,宽度放不下一张双人床,却非常深,里面很乱,堆些乱七八糟诸如纸盒、木箱、棍棒等物。地面铺着老砖,因为时间太久,已不平了,砖与砖之间裂着宽宽的缝,灰土已将其中填满了。

租屋里没有上下水,进院门位置有一个水笼头,是全院共用的。

租屋隔壁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年近四十至今仍没有嫁出去的老闺女,老闺女很胖,走起路来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呼呼直喘,别人看着都替她感到累。那个老太太个子不高,圆圆的脑门,一双眼骨骨乱转,看上去很精明,而她的丈夫,则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北京人,也许嗓子有问题,总是呼噜噜直喘。此外,院里还有四五户人家,有一家是北京土著,另外都是由外地人租住的。感觉并不安全。

尽管不十分满意,我们还是决定租住下来。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我与妻子到北京打工有一年多了,生活一直不稳定,收入也不高。楼房一千多元一个月,我们租住不起,只能捡些便宜的平房租住了。

两天之后,我把东郊民巷租屋里的所有家当简单收拾了,捆绑成四个包儿。骑着自行车出去在胡同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拉煤的三轮架子车。妻子也请假回来,把东西全搬到架子车上,锅盆和板凳也搁在架子车上。

一切收拾完毕,我去向老房东结了账。

我与妻子一左一右扶着架子车离开了东郊民巷。走过正义路,穿过前门东大街,又进到一片胡同里转了片刻,天已经黑了。前面一片晕暗,又是一个上坡,那架子车忽然如着了魔一般如何用力也走不动了。我和妻子在后面使劲推,车仍是不动。

拉架子车的人也觉得奇怪:“这地儿坡不陡啊,车怎么死活就不能走了呢?好像有人在车轮前放了大石头一般。”说着,低头向车轮前面看,车轮前根本没有石头。

这时候从暗影响里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拉架子车的人说:“车好像出了毛病,走不动了。”

瘦老头围着三轮车转了两转,用手在车轮下拍了拍,然后抚住三轮车的车榜儿说:“行了,这一次试一试看能不能走。”

我的右手挨着瘦老头的胳膊,感到他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当时正一门心思在三轮车上,对这种感受并没有特别在意。

三轮车夫听了瘦老头的招呼,重新拉起架子车,我们四个人一齐用力,原本纹丝不动的车竟然晃了晃,轻松地开始向前行驶了。

我扭头冲站在那里的瘦老头说:“谢谢大爷。”

瘦老头挥了挥手说:“别客气,小鬼挡道,没啥大问题。快快去吧!”

我们挥汗如雨,赶到崇文门,给房东老太太打电话,大约等了四十分钟,干瘦的老太太——我们的新房东来了,她见我们的家具物件都拉过来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你们来了,咱有些话要说清楚,房钱一个月四百元,不包括水电费,水电费还得你们自己掏。”

妻一愣说:“我们不是说好房租一个月350元吗?”

“什么时候说的?我记得是400元,你们不想租就别租了!”新房东脸黑下来,一副毫不退让的姿态。

我后悔自己来看房时,没有和这个老女人谈清楚房租,现在,原来住的房子已退了,而这老女人似乎也看准了这一步棋,咬死房价不松口,如果谈不妥,我们当天晚上就没有办法住。我咬咬牙说:“好吧,400元就400元。”当即掏钱给她。

老女人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闲话几句,匆匆走了。

我们收拾租屋,摆放家当。妻子心里还愤愤不平:“明明和她说好的一个月350元,她却突然改了口,这个北京老太太真坏,瞅准我们没有退路了才如此做,我长这长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人,真是坏透气了。当初她到商场找我,说得很可怜,他家有一个姑娘,嫁人后生了一个残疾儿子,女儿又离了婚,我觉得她挺可怜的,没想到——”

“这就叫恶人自有恶报。老天爷的眼是雪亮的,大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我安慰妻子。

晚上,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位老爷子猛烈的咳嗽声。我们这才注意到:这两间房并不隔音。隔壁邻居有一点声响,我们这边都能听到,反之亦然,我们这边有什么动静,邻居也能听到。

没有隐私的生活,是很可怕的。你总能感觉到有人在支着耳朵偷听,有一双眼睛躲在黑暗中窥视!

前所没有的不安悄然进驻到我的妻子的心里。

我们都不说话了,四只眼睛直直地看那黑糊糊的顶棚,觉得那无声的顶棚也散发着一股透骨的寒气。夫妻俩躺在床上,越来越感觉到惴惴不安。

突然,顶棚上忽然“隆隆”作响,吓得妻子大叫一声,身体缩在一处。我猛然坐起,拉亮灯,顶棚静寂下来。

这会是什么呢?

我首先想到的是黄鼠狼。在北京的老四合院里,并不是没有这种不吉祥的东西。

我找来手电筒,搬个方椅上去,透过破烂的顶棚洞口往上面看,枯棚上落满了灰尘。手电洞的光线粗粗的一束扫过去,什么也没有。我关闭手电筒,却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双贼亮的眼睛,闪着红红的血光。

我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儿处,急忙摁亮手电筒,却只看到一个匆匆消失在一块突起的小包后面的粗粗的灰色尾巴。

“是什么?”妻也站起来。

“没什么,也许是一只猫。”

妻子嘱咐我说:“明天一定要用新报纸把顶棚糊一下。”

重新躺下,妻子钻进了我的怀里,我用手一抹她的脸,脸颊上有湿乎乎的液体。我小声安慰她说:“面包会有的,我们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这时候,又从隔壁传来老头的异常巨烈的咳嗽声,中间停顿了两次,仿佛老头被浓痰堵住咽喉,喘不过气来。有人“叭叭”地拍击他的后背,又传来一个老太婆的声音:“老头子,吐出来,快用力吐出来!

妻子无奈地叹口气说:“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屋里这么不隔音!我们真的上了房东的当了。”

2糊顶棚

次日,我从工作单位拿回来厚厚一捆报纸。有同事问,抱这么多报纸回去做什么?我说:“给租屋做个简装修。”

我那辆从修车摊上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只能停放在小四合院外面。我夹着厚厚的报纸走进院子里。隔壁那位方圆脑袋的老太太正站在狭窄的院中过道上,探头探脑向我的租屋门前扫瞄,看见我进来,先是一愣,马上堆出许多生动的微笑。

“大妈你好。”我礼貌性地与她打招呼。

“好,好!下班了?”她上下打量着我:“你是在什么单位上班啊?看上去不像本地人,老家在什么地方?”北京老太太就爱这样盘问外地人,比过去的纠察队或维持会的人盘问得还要仔细。我胡乱应付几句,从她的身前走过去,开了租屋的门。还好,邻居方圆脑袋的老太太并没有跟进来继续追查。

妻子上班去了,屋里显得十分清冷。

我走进租屋的门,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右首那间狭长的小厢房里是不是站着一个人?有一双眼睛正向我偷窥视过来。我心中暗自一惊,那小厢房没有门帘,这时太阳的光线已很微弱了。

那里面真的有人吗?他要干什么?小屋里堆得满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怎么立足?他又是如何进来的?他有这屋里的钥匙吗……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海闪现,一股热血直撞的顶梁门,我猛然冲过去,然而,屋里什么也没有,仍然只有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拉亮灯,定睛看,下面是一张睡过的单人破床。几个床板铺着,上面堆放一些东西,烂椅子、破麻袋,还有不知放了多久的纸箱子。

我呆愣愣地地站了两分钟。长舒一口气,扭身要出来,却差一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隔壁方圆脑袋的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来,无声地站在我的背后,鼻子几乎挨着我的脖项了。看到我刹那间的神色,她有些不好意思,主动退后了两步。“这房子曾经租给盖新世界商场的民工,大约有十几个人,后来有一天,一个年轻的民工突然就死了,其他民工不久也都先后离开了。”方圆脑袋的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

“是吗?”我心中又一惊,表面装得很平静。我把锅支在门外面,烧了满满一锅浆糊。方圆脑袋的老太太又站在一边教我如何做出更好的桨糊。

我说起昨晚顶棚上的粗尾巴事件,方园脑袋的老太太说:“可能是一只猫吧。这院子里有几只野猫,瘦得跟鬼似的,常常突然出现在你的身后吓你一个半死。”

我先用报纸在床上铺了一层,以防糊顶棚时陈年旧灰落在床上。然后站在板凳上去扯顶棚上发黄泛黑的旧报纸,这顶棚的确有很多年了,那上面糊着的报好像是1941年的,如果拿下来当古懂卖还能卖个好价钱。我一团一团将这些旧报纸撕下来,旧报纸的下面还落着黑棉絮状的东西,粘糊糊的令人恶心。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那些旧报纸慢慢地扔在地上。最后只剩下横竖七八根支架*裸地摆在那里。

不知为什么,我的右腿忽然一软,身体差一点失衡,我的手不由自主轻轻抚在一根支架上。重新站稳后,我忽然感到手指头凉丝丝,拿开一看,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上有红红的血渍。再看那支架处,也有一团艳红的血渍。

“这上面怎么可能有血呢?”我脱口而出。

这时候,邻居老太太已经离开了,她就像一个幽灵,来无声去无踪。

我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匆匆将顶棚糊完了。站在地上,仰望着崭新的顶棚,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祝愿一切悔气从些离开这个房间。

天已经黑下来,屋里冷森森的。

我做好了饭,在等妻子下班的时候,打开日记本想写些文字,但呆坐半晌,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子如停滞的机器,很久也不转动一下。

突然,隔壁传来一声怪异的响动,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意识到那里还有一个小厢房。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上我的心头,我感到那屋里有一个人,很可能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光秃秃的脑门,苍白的脸色,佝偻着腰,正躲在厢房里滋着牙无声地笑着。

他想看我一个书生被惊吓的笑话!

我感到毛骨悚然,不能自己吓自己了。要想拒绝恐惧,就得勇敢地走过去看清楚。想到这里,我一时来了无限豪气,“腾腾腾”走过去伸手在门里的墙上摸了摸,摸到灯绳,打开电灯,厢房里立即亮起来,虽然那灯只有15瓦,但厢房里还是照得清楚明白,根本没有躲在里面滋着牙无声地笑着的佝偻着腰的老头。

重新在床边坐下,我在日记笔上无意识地划了几笔,低头一看,竟然是这样几个可怖的字——老屋有鬼!

天啊,我怎么能写出这样几个字。忽然想到在衡山上看到的测字算命的把戏,一只小鸟嘴里叼着画笔,随着测卦者的哼唱,在纸上圈圈画画,片刻之后,被测算人的未来的命运就显示在纸上了。

难道,我会变成一只能测算未来的小鸟了吗?

3有鬼

在北京中心地带,要找一间即便宜又宽敞的房子租住,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位于崇文门新世界商场以北老旧胡同里的那间四合院老宅不甚令人满意,我还是努力想让自己去适应和接受。谁让咱是外地人呢?有个地方住,不用担心刮风下雨没处可躲就不错了。在北京许多马路的地下通道、车站广场和大小商场附近,还有不少无家可归的漂泊流浪人呢!

人比人,气死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者常乐吧!

我是个没有任何野心的人,对生活也不存在什么奢望。我希望自己的生活一天天地好起来。不品尝苦,怎么更深刻地体味甜呢?我更愿慢慢体验一个人由贫穷到富有的过程。享受过程比单纯享受结果更有味道!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富人,始终在富巢里长大,他(她)还真不一定知道什么是幸福哩!

一天,妻子下班回来,很生气地说:“门口那一家太过分了,刚来时就告诉我说,院子里太拥挤,不让咱们把自行车搬进来,这也就算了,我们可以把车停在四合院门外。现在又不让我一大清早去水池边提水,说是水笼头流水的声音吵得他们睡不着觉。这些北京人真是过份,仗着自己有北京户口,在这块土地上住的时间比较长,处处与外地人过不去。”

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妻子很委屈地说:“今天早上我去水池边提水,院门口那一家的女人走出来,指责我不懂规距,大清早地来提水,哗哗流水声防碍了他们家睡觉。我说现在已经七八点了,还防碍你们家人睡觉?水池在你家厨房边,离你们家卧室那么远,怎么就防碍你们休息了?”

这个老四合院里只有一个共用水笼头,位置在院门口那一家的厨房边。全院子住户要用水,必须得去那里提水。院门口住着那户人家,是一对夫妻,年纪都在三十多岁,没见过他们的孩子,自从我们搬进来那一天起,我就没有看到过他们的笑脸,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人都欠他们家二百黑馒头钱似的。

在北京就有这么一部分北京人,在他们的头脑中认定外地人来抢了他们的饭碗,所以看到任何外地人眼睛都是黑的,恨不得拿起他们家的扫把将所有在北京的外地人都统统赶出北京去。

我的妻子性格不软弱,对于院门口那家女人霸道无理的指责,忍不住要理直气壮地回击,两人就叮当吵了几句。“咱来这里是打工的,不想惹事生非,说几句我就离开了。”妻子对我说:“只是我实在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的北京土著,好像北京城都是他们家似的。可恶!”

我安慰妻子:“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北京人大部分还是善良的,对于这种无知蛮横的北京人,咱不和她一般见识。你没有瞧见那家女人,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终日不曾上班,肯定是自己家的日子不好过,她有气儿没处撒,才来找你麻烦的。关住门各过各的日子。咱们就只当没有她们这一家,没有她这个人得了。以后咱晚上多蓄些水,早晨就不要去打扰人家的黄梁美梦了……”

听了我的一番劝慰,妻子的气色才渐渐好起来。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从此可以平安无事地度日,没想到过不到三天,我下班回家,发现门上贴一纸条,竟然是当地派出所留下来的,要我立即去派出所一趟。

我是一个大大的良民,没有偷也没有抢,在东郊民巷派了所办过北京暂住证了。这时候崇文门派出所的同志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立即打电话去问迅,民警同志还没有下班,在弄明白我是租房的外地人后,立即严厉地说:“你马上过来,我有重要问题要查问。”我不敢怠慢,立即骑自行车赶过去。派出所在崇文门新世界商场南面不远处。我赶到后,在一排森严的办公室中终于找到了刚才那位接电话的警察同志,巧得很,正是他在我的租房门外留的纸条。

这是一位丰满高大的人民警察,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铺着公务用稿纸,他手中执着笔,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问:“姓什么?叫什么?原籍何处?什么时候到的北京?有没有暂住证?”

我老老实实地一一交待。民警同志很严肃地问:“难道你不知道吗?那一处民房是不能出租给外地人的?你为什么还要租?”

我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有听妻子说这个老宅不让租,当然,我推想:肯定是那个房东老太太根本就没有告诉妻子,她家的这一处民房是禁止出租的。“为,为什么不能出租啊?一直空着不是很可惜吗?这个世界上有人没房住,有人想出租,这不是有利双方的好事情吗?”我问。

“你懂什么?哪有房子想出租就出租的,还有没有法律了?这是北京,天子脚下。不像你们小地方不讲规距。再者说了,那一处房子曾私自租给一群民工住,弄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迹,他四周的居民纷纷向我反映过这个问题,问题很严重。对了,我还忘记问了,你在北京有没有工作,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道:“我在一家报社工作,是一个文字记者。”

“原来是记者!”民警原本严厉的口气立即来了一个一百九十度的转弯,上下打量我一眼说:“你不知道这房子不能出租,肯定是房东没有事先告诉你。那家房东老太太讨厌得很,总爱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耍花招。”

我问:“我看那院子里其他房子也有出租的,为什么惟独我们的这一间房不让租呢?是不是因为这房子里死过一个年轻的民工?”

“什么?不要胡说八道,没听说死过年轻的民工啊!”警察诧异地瞪大眼睛。片刻又低下眉眼说:“实话给你说吧,昨天你们院子里有人向我们反映你们,是他们不想让你们住那里,民不告官不究,我们也不想没事儿找事去。身为记者,你应该对社会有所了解,你知道民警就是为一方人民办事的,我们如果不处理,他们就天天打电话来反映,这事情如果再捅到上面,上面查下来我们就不好交差了。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租了,还是到别的地方吧。”

我心中一惊,立即想到前两天妻子与院门口那家女房主的口舌之战,八成是他们那一家人在背后使的鬼。真是太卑鄙了。我暗暗地骂了一句,只能对民警同志点头说:“好,我尽快找房子搬走,不为你们添麻烦。”

从派出所出来,天色已很暗了,我一路感叹人性的丑陋。眼前时而闪现小院门口那家女主人阴森的毫无生气的一张死人脸。刚进胡同,差一点撞着暗影中的一位老头。“小伙子,在想什么心事呢?走路要操心一点儿啊。”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过来。我定睛看,是一个干巴瘦的老头,光秃秃的脑脑袋,佝偻着腰,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记不起来。

“谢谢大爷提醒!”我说。

“怎么?警察找你了吧?”老头问。

我“嗯嗯”两声,并没有在意他,一门心思想如何尽快找到出租房,搬离这个事非之地。

4喘息

我把被北京崇文门派出所警察同志亲切召唤的事情与妻子说了。

妻子非常生气:“肯定是这个院子门口那家的女人暗地里捣的鬼,往派出所打电话举报咱们。我们才刚来几天,怎么派出所的人就知道这房子出租了呢?”妻子实在气不过,要立即去找院门口水池边的那家女人论理,我说:“算了算了,你又没有抓到直接证据,如何就认定是那个女人呢?你这样去岂不是自讨其辱吗?”

妻子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总算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口里仍在骂:“没想到这里的北京人竟然这么坏!明明房子不让出租,房东老太太却不告诉我们,偷偷地出租给我们。现在我们还得找重新找房子搬家。虽然咱们家没什么家俱,但他们上下嘴一碰容易,我们搬一次容易吗?”

我说:“咱不能辛苦人家警察,就只能辛苦咱们自己了。我已经答应民警同志要尽快搬家。”

妻子说:“我们刚搬来就要让我们搬走,我不走,只少不会马上走。即便重新找房,也得给我们时间吧!”

晚上睡在床上,我忍不住长吁短叹,人心不古,离开家乡到北京漂泊,真的很不容易。如果再遭遇坏良心的北京人,那境遇可就更惨……这样想着不知何时睡去了。

半夜,我忽然被一阵怪异的喘息声惊醒,睁开两眼,发现眼前一片黑暗。我微微抬起身体,支起耳朵倾听,声音似乎并不是来自右边邻居家的那个从没见过面的残喘老头,而是来自我们隔壁那一间不能称作房间的狭窄的小厢房。

声音在我睁眼的一刹那,突然间变得小了。当我支起上半身要坐起来时,那声音微小得几近于无了。

随着我身体的移动,床下发出“吱吱”两声,我坐直了身体。

“HE——HE——HE——”从黑暗中,我分明听到了小厢房里传来人的呼吸声。

那个房间里真的有人吗?

不知为何,我的面前又闪现出一个佝偻着腰的干瘦老头,古胴色的皮肤,光秃秃的脑袋。我似乎看到他正躲在小厢房后面,探着身子侧着脸偷窥着我们夫妻俩。

漆黑的夜里,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房间睡觉,一个诡异的瘦鬼似的老头在旁边暗暗地看着!

周围是死一样凉冷的空气!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年轻的热血骤然暴发,我猛地跳下床,鞋也顾不得穿,去寻那墙上的电灯开关。摸了又摸,终于摸到灯绳,用力“叭”地打开的灯,房间里顿时一片光明。

光明能驱赶走邪恶!

但小厢房的门口仍旧一片黑暗,那里没有门,也没有挂布帘子,只有一个黑黑的长方形入口。

“HE——HE——HE——”仍有细微的喘息声从小厢房里传过来。我记得那里面最下面是一张单人床,单人床上扔着杂七杂八的包裹和烂椅板凳。现在,在那张单人床上,会不会躺着一个古胴色的皮肤、光秃秃的脑门儿、佝偻着腰的干瘦老头呢?他正仰面躺着,像死一般沉睡?

一个陌生的我从没有见过的老头!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感到胸口那层薄薄的皮肤被顶得一鼓一鼓的。

一颗心在隐隐作痛!

不行,要占胜我的恐惧,必须立即亲自去面对那个恐惧之源。即便真的在小厢房里有一个陌生的老头,他也是一个人!

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没有鬼,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我是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惟物主义论者,怎么能相信房间里有鬼呢?!

我鼓足勇气,迈开有些发颤的腿走过去。

那个没有门和门帘的小门黑黑地向我敞开着,像一个怪物地大口。

我慢慢地尽量保持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走着,如果从那黑暗的深处突然伸出一只长长的枯黑的手臂一把抓住我的脖项,我该怎么办?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现在已是十一月份了,北京的十一月已经有些冷,我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汉衫,下身是一个灰布大裤头,赤着脚丫子。

地面上,是凹凸不平,不知道已铺了几十年的老砖。

来到小厢房门口,我不敢探头向里看,而是伸出右臂探进去,估计着那根灯绳的位置去摸。突然我的手指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极像是一个人的手指。我身体猛地一颤,胳膊缩了回来。

——屋里有人?那个人也正在悄悄地伸手去抓灯绳,他是在阻止我拉灯吗?

“啊——”的一声惊叫,从我的腹肺里窜出来,却被我硬生生地阻制在喉道里面。我回头看一看床上熟睡的妻子,我不想让她同样经历我所经历的恐惧。但我本能的反映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妻子一翻身坐了起来:“你在做什么?”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我。

“没,没什么。”我说,再次以无所谓地态度伸出手去,终于摸到了那根灯绳。

拉开了灯,小厢房里终于有了光明,我探头进去,里面除了杂物之外,什么也没有。我特别留意墙上,在靠近灯绳的地方,挂着一只大号痒痒挠,可能是从前屋子主人用的。我刚才手指碰到的,大约就是这个大号痒痒挠。

“深更半夜,拉那个小房间的灯做什么?”妻子问。

“没事儿,随便瞧一瞧!”我拉灭小屋的灯,重新回到床上。

关上大屋的灯,妻子偎身过来,把头枕在我的胳膊上。我们俩不再说话,却都睁着眼睛瞧着黑沉沉的顶棚。

突然,右首隔壁邻居家传来一阵巨烈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先是短而急促,接着变得漫长,一声咳嗽出来后,主人仿佛要断气一般,半天不再出声儿,就在我们感到喘不过气来时,那边又传来嘶哑的咳嗽,是刚才那声咳嗽的延续。

“嗳——嗳呀——嗳呀——”老头痛苦的呻吟。

“爸——爸——”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应该是他们家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放松——放松!”传来方圆脑袋老太太惊慌的安慰声,接着是“叭叭”拍在一个人肩背上的声音。

妻子忽然把嘴伏到我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那间小厢房,你不觉得可怕吗?白天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总感到那屋里好像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在偷看。可是一走过去,里面除了杂物又没有别的东西!”

我安慰妻子:“别自己吓唬自己,那个小房间里除了杂物,什么也没有。”

妻子把脸靠在我的肩上,小声问:“可是,为什么我一想到那间小厢房,就总感到害怕呢?你说怪不怪!”

5老床

又过去仅仅两天,我从地安门下班回来,就看见头发有些逢乱的房东老太太在门口站着,一脸的诡异。阎王无事不登门,我立预感到这个老太太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当然,表面还得很热情地开了门请她进屋。

房东老太太生着一双三角眼睛,瘦脸,高颧骨,很像京剧里多事的妖婆。她在屋里左右瞄看,又盯着顶棚说:“你们重新糊了顶棚,这下子就干净敞亮多了。”

又闲话几句,房东老太太终于说明来意:“我昨天就接到崇文门派出所的电话了,他们一天打两三次电话,要我来催你们搬家,看来这房子是实在不能租了。我想扛也扛不住了,你们要是再不搬,他们就要罚我钱了,我这一个月才收你们350元房租,他们一罚就要罚我500元。我一个老婆子如何承受得起?嗳,我真是命苦的人啊,老头子死得早,女儿好不容易嫁了人,却生了一个痴呆外孙,那个狗男人更是心狠,又把我女儿给甩了……嗳呀呀,上天对我怎么这么不公平呢?”房东老太太说着,竟抹起眼泪来。

一边抹泪一边偷偷拿眼的余光看过。

我应该想到派出所会使出这一招,因为我的记者身份,他们不再直接逼我们搬家,而是调转方向去逼房东老太太。我心里不能不生气,说:“我们搬来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房子不允许出租啊?这才刚住几天就逼我们搬?这不是折腾人吗?”

房东老太三角眼转了转说:“我这房子偷偷往外租都好几年了,之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事儿。这一回肯定是这院子里有人看我租房赚钱眼红,偷偷报告给派出所的。天杀的东西们!我哪一点得罪了他们啊!现在这世道啊,咋这么多缺德冒烟儿的东西呀!”

房东老太太说着,半探过身子凑近我:“实话给你讲吧,我怀疑可能是邻居那一家老太太打的电话,那方圆脑袋老太太别看她表面对你乐哈哈的,实际上良心早坏透了。要不,她那姑娘都快35了还没有嫁出去。报应,现世的报应!”

我又吃了一惊,不明白房东老太太怎么判断是隔壁邻居老太太举报的呢?难道她们两家还有什么不可明说的怨仇吗?

我不想多掺和这种事情,也没有多问,只是答应尽快找房子。

这时候,隔壁方圆脑的老太太小跑着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稠稠的面条,对房东老太太说:“你这好久也不过来一趟,老姐妹可想死你了,你还没吃晚饭吧,这是我刚做好的炸酱面,你尝一尝味道的道不的道?”

“的道,的道,老姐妹做的炸酱面怎么能不的道呢!”房东老太太眉开眼笑,受庞若惊的样子,推让一番,还是双手接住碗,“呼呼噜噜”很快将一碗炸酱面一扫而光。

作为一个局外人,如果不是听了刚才房东老太太对邻居的猜测,我绝对无法相信她们之间会有那些不可告人的恶毒的猜测。从表面上看,她们是一对相处数十年十分要好的邻居。然而,人心隔肚皮,在肚皮下面,她们的心和心却又是如何残忍地相对,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房东老太太吃完炸酱面,又闲话几句就告辞走了。

邻居方圆脑的老太太并没有马上走,手中揣着那个被房东老太太舔得非常干净的碗,站在那里看我屋里屋外忙着做饭。

我的做饭工具很简单,一灌液华汽,一只单筒燃汽炉灶,几只碗碟。

我一边做饭一边与方园脑袋的邻居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如何我们的话题又扯到了我的房东老太太身上。

方圆脑袋的老太太说:“你还不知道吧,她的老头子死有三四年了,当时就死在屋里这张床上!”

猛听此话,我心中一惊,此前我曾想过,这房东老太太的丈夫死了,会不会就死在我们现在睡的这张床上呢?但我仍心存侥幸,希望她的丈夫能老死在医院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然而,现在邻居老太太的话残酷地推翻了我的“希望”。

我的心猛地一颤,炒菜的手抖了一下。

邻居老太太说完这话,似乎也注意到我微小的变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说:“对不起啊,这话我是不该说的,你们的房东交待我不能说给你们听了。她怕你们有啥忌讳。你做饭吧,我要回去了!我家老头还在床上等着我喂饭呢!”

我不知道方圆脸的邻居老太太为何要说这话,她难道只是在与我聊天时无意中说走了嘴,把不该房客知道的关于房东的事情透露给了我吗?

但我的心里却是因此而十分不安起来。一个衰老的老头,躺在这张双人床上,苟延残喘,垂死度日,至到有一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在这张床上死去。

一具死去的尸体曾经停放在这张床上。

而在几年之后,我和妻子又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不愿想下去,方圆脑袋的老太太不知何时走了,我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呆呆地发愣,双人床就在我的傍边,我不愿去看它,甚至不想拿手去碰一碰它。但是在这个屋里只有这一张床,到了晚上我和妻子又不得不睡在上面。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双人床边,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这张床,这是一张极普通的毫无特色可言的木制双人床,还算结实。我猜测可能是独眼老太太与他丈夫当年的婚床,也许是她丈夫的父母用过的。在别人睡了几十年的床上睡,真的感觉不好。尤其是我很有看法的房东老太太用过的。床的下面原来放着两个烂箱子,里面是不知道谁的破烂的鞋和袜子,我家搬来后在收拾床铺时已被我扔了出去。现在床下面,除了我和妻子的两双运动鞋外,别无他物。

一个人曾在这张床上死去。

这张床上曾躺过一个死人。

这种事想一想就令人感到悔气,感到恶心,也感到莫名的恐惧。

然而现在,我却不得不面对。

怎么办?我不得不安慰自己,那个死去的老者不也是一个人吗?人是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即便他已变成了一个死人。我何必对一个死人恐惧呢?睡死人睡过的床也没有什么,只要我们不封建迷信,不自己吓唬自己……我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艰难地跨过我自己的心理关口,但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呢?

我犹豫很久,反复琢磨要不要把这张床上死过人的事告诉妻子。她听了会有什么反映呢?要么,我们就赶快重新租房,可是北京的出租房很难找的,而且价钱也都不便宜。

天已经黑了,屋里冷森森的。我机械地做完饭,心情依旧没有从那死人睡床的阴影中走出来。打开日记本想写些文字,但许久一个字儿也写不下去。脑子如停止的机器,半晌也不转动一下。突然,隔壁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又意识到那里的小厢房,里面黑洞洞的。也许那个曾在这张床上的老头正躲在厢房里滋着牙无声地笑着,看我一个书生的笑话。

我感到毛骨悚然,再不能自己吓自己了。我对自己说,要想拒绝恐惧,就得勇敢地走过去看清楚。想到这里,我一时来了豪气,“腾腾腾”走过去伸手在门里的墙上摸了摸,摸到灯绳,打开电灯,厢房里立即亮起来,虽然那灯只有15瓦,但厢房里还是照得清楚明白,这都是里什么都没有,也根本没有躲在里面滋着牙无声地笑着的老头。

妻子九点多才下班回来,看我脸色不好,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感到不舒服?”

我说:“没有,我身体很好。”

我的话明显比平时少了很多。敏感的妻子自然是觉察到了,我们洗涮后上床。躺在黑暗中,妻子轻轻偎了过来。她的手伸向我的胸口,我僵硬地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妻子微微抬起身,凑过来在我的脸上吻了吻,一只手慢慢地伸向我的下面。

那时候我和妻子刚刚结婚一年,还没有计划要孩子。我们的性生活也算比较和谐,一般每周*两到三次,性致很高的时候,比如周六或周末的晚上,我们会在早上或晚上多做一次。但自从搬到这个老旧的四合院后,因为顾忌到隔壁邻居,我们明显地减少了*次数。

“你累不累?”妻俯在我的耳边小声问。

我的脑海里还在回想着邻居方圆脑袋老太太的话:“你还不知道吧?她的老头子死有三四年了,当时就是死在屋里这张床上的!”我不想在一个死人躺过的床上做爱作的事情。但是,妻子却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感到了我的不安,似乎为了安慰我,主动轻轻地爬到了我的身上做爱做的事情。

之后,妻子疲倦地翻身躺下,很快就安祥在进入了睡梦中,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

我大瞪着两眼,盯着新糊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后来脑子晕沉沉的,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惊叫惊醒。妻子腾身坐了起来,胸部急剧地起起伏伏,脸色煞白。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急忙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妻子惊魂未定,紧紧地抱着我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我拉亮灯,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背说:“别害怕,有我在呢!什么事儿你尽管说。”

原来,妻子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下班回来,发现屋里没有灯,门却敞开着。难道进小偷了?她惊惧地喊我的名字,但却听不到我的回答。于是,她状着胆子慢慢地走进屋,忽然发现在这张双人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一条胳膊搭在床榜下,脑袋与脖项之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似乎在脑袋和肩膀之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妻子大声呵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睡在我家的床上?”连问数声,那个老者都一声不吭。妻子说:“你再不说话,我要报警了!”说着哆哆嗦嗦就去掏手机,突然,那个老者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眼珠子从他的眼眶里掉下来,嘴里“咕咕”地往外涌着血沫子。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报什么警,这是我的家,我的床,我在自己床上睡觉还犯法吗?”

妻子吓得锐声尖叫,身体猛地一颤动,才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听完妻子的讲述,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浸入到我的骨髓里,我紧紧搂着妻子,两个人就那么坐着,一直等到天亮。我依然没有告诉妻子方圆脑袋邻居老太太的话,但我们一致决定:赶快去找房子,搬家!

6最后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们就勿勿出发开始找房子。

我们各自向所在的单位请了一天事假。从清早到停晚,我们在崇文门、和平门、前门一带挨门挨户地寻问:“大爷,有没有房子出租?”“大妈,哪一家有房子出租啊,我们急着租一处房子,随便多大,只要能放张床住下两个人就行。”

一天下来,我们的嗓子哑了,双腿麻木了,脚底也磨出了泡儿。中午只是在街头小饭铺简单吃了两口,总共花时间不超过20分钟。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马不停蹄,在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终于在前门鲜鲜胡同租到一间房子,室内面积大约十五六平米,外带一个极狭小的厨房,每月房租350元。房东说:“老房客明天搬走,你们只有到明天才能搬进来。”

此时天色阴暗,似乎要下雪的样子,我们不可能到天安门广场上去度过这寒冷的一夜。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回到崇文门新世界商场后面那个老旧的四合院里,准备在那里度过最后一夜。

先整理租屋中的东西,该打包的重新打包,该捆绑的再捆绑结实。一直忙到将近十二点。夫妻俩累得精疲力竭,进行简单的洗梳后准备睡觉,妻子忽然说:“不知为什么,我不敢上这张床了,咱们就在椅子上坐一夜吧!”

我实在是太累了,上眼皮沉得提拉不起来,在椅子上如何睡呢?我安慰妻子说:“不要想得太多,还是上床睡觉吧,再坚持最后一夜,明天咱们就搬了。”

我脑袋挨着枕头,不到两分钟就睡着了。

朦胧中我走进一个满是黑烟的空间,不见天也不见地。我眯着眼睛向前看,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光秃秃脑袋、佝偻着腰的干瘦老头,他背对着我,脚下轻飘飘的,不知是在走还是在浮动。看背影我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想追过去瞧个明白,但两腿如坠了铅一般非常沉重。我拼命向前迈步,张嘴想喊,但口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者说我的声音被一个黑洞给吸食了。我拼命蹬腿,离老者越来越紧,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老者身体一颤,头慢慢地扭过来。

我只看到了半张脸——黑色的爬着蛆虫的脸!一只眼睛还是一个深深的黑洞,好像有一只肉色的小老鼠要往外窜!高高的颧骨上没有皮,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我不寒而栗。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我忽地睁开眼睛。

是妻子在摇晃我。

“醒一醒,你听,顶棚上有什么声音?!”妻子颤抖着在我的耳边说。

我盯着灰白的顶棚,支起耳朵。我感到自己与妻子的怦怦心跳。妻子死死抓着我的手,仍然在微微地颤抖着。片刻之后,我听到顶棚上传来悉悉数数的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是咀嚼骨头的声音。一个吸血鬼在吸完人血之后,又贪婪地把人的脑髓吸食,咀嚼!一股寒气从我的足心升起,沿着脊背直逼我的后脑。妻子上下牙开始打架,“咯咯”直响。我是一个男人,在危险恐怖的时候应当冲锋在前,我忽地坐起来,伸手拉亮了电灯(搬来后第三天,我就把灯绳接长拉到了床头。),光明顷刻填满了这个房间。

顶棚上突然没有了声音,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把椅子放在床上,握着手电筒站到了椅子上,我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儿处。我想,人们产生恐怖的原因是那些见首不见尾的东西,无论它是吸血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要敢和它面对面,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探头到顶棚上面,我的眼睛与一对发蓝的眼睛目光相撞,那是一只瘦瘦的黑猫,它的嘴里还叼着一只鱼骨。它是从哪里进来的?为何一定要到顶棚上去独享美味?!我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冲着黑猫“CHI——CHI——”地轰赶。黑猫并不害怕,淡淡地“喵”了一声,叼起鱼骨“噌”地窜到横梁上,然后三跳两跳沿着我们打好的行礼箱落到地上,直奔屋门,从屋门下的缝隙处钻了出去。

原来我的租屋的两扇门板下面宽敞得竟然可以让一只黑猫自由出入!这样的门太古老了,我走过去用力推了推,门柱与门墩之间发出吱吱哑哑的怪音,但根本无法密闭。

我长长地舒一口气,回到床上躺下。“好了,没事了!”我对妻子说。

妻子的手放在心口,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吓死我了,我以为顶棚上有鬼呢!”

看着明显憔悴的妻子,在灯光下她的肤色显得有些惨白。我吻了吻妻子说:“明天,明天我们就搬。”

妻子轻轻地偎上来说:“你得抱紧我,我真的好怕啊!”我两臂抱紧妻子,我们脸对着脸贴在一处。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抚在妻子挺拔的乳房上,妻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叹……我们尽可能地不发出声音,害怕惊动了隔壁邻居。

之后,我感到很疲惫,翻身就睡去了。

突然,妻子用力拧我的胳膊,把我从梦中疼醒了。“又怎么了?”我轻声问。

“你听,门外面好像有声音!”妻子伏在我耳边说。

我侧耳细听,好像有人脚踩在灰土和树叶上的声音,间或能听到一丝如小猫舔食的声音。“他妈的,老子倒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在这里做怪。”经过刚才那场虚惊,我的胆子壮大不少,悄然起身,慢慢地移近房门。我把眼睛一点点凑近两扇门板中间的缝隙。北京的夜不像偏远的乡下,到了晚上真的就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即便是夜深人静时候,街上仍有灯光,因此小四合院里也能看得清楚前面十几米远的东西。

刹那间,我为眼睛所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在我的租屋房门稍偏的位置,也就大约两三米外是一棵细腰粗的老槐树,在树根处,坐靠着一个高大的女子,长长的头发挡住半张脸,更衬得另外半张脸如纸一样的惨白。女子只穿着一件肥大的灰白睡衣,此时,她的一只手斜伸着,伸进半敞开的睡衣里,用力地揉捻着自己的一只丰满的乳房,而另一只手则伸进松胯的睡裤里,在两腿间抚摸着……

在高大女子*的一只脚边,蹲着一只浑身黑色的瘦猫,正贪婪地嚼食着什么,口里发出“啧啧”的吮吸声,两只眼睛放着诡异的寒光……那个高大的女子我曾经见过,她就是隔壁邻居方圆脑袋老太太的女儿,据说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依然没有嫁出去。不知道是她的条件高还是别人看不上她,或者有其它什么无法说出口的原因。

7尾声

天蒙蒙亮我就和妻子起了床,我骑着自行车在前门东大街、正义路,甚至东郊民巷的胡同里转了半晌,终于在台基厂找到一个骑着三轮架子车看上去还算老实本份的车夫。从崇文门拉到前门,一共15元。谈好了价钱,我带着三轮车回来。大包小包,锅碗瓢盆椅子等,放了满满一大车。

最后一趟从租屋出来,迎面差一点撞到一个人,我抬头一看,是个身高马大的胖老头,皮肤如纸一般白,剃着光头,脸上从左眉到右脸颊有一道红红的刀疤,远远看去好像一只蚯蚓般粘附在那里。我被吓了一跳,看样子他就是隔壁邻居方圆脑袋老太太那个经常在夜晚咳嗽得喘不过气来的丈夫。

因为不熟悉,我并没有和他说话。正要继续走,他们家的门帘一挑,那个高大的女子走出来,端着一个红脸盆,脸盆里放着一团红红的东西,不知道是她的毛巾还是*,我感到身上一阵发冷,胳膊上竟冒出密密一层鸡皮疙瘩。我如逃跑一般离开这个小院,在院门口水池旁,又差一点与那个住在小池边的女主人撞一个满怀,她瞪了我了眼,在冷眼后面,我看到一丝阴谋得成的得意。也许,真的就是她一再给派出所打电话,反映房东太太非法向我们出租房子的事。现在我们搬走了,她终于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世界上有这么一种卑鄙小人,专门以给别人制造麻烦、坑害别人为乐。似乎只有给别人带来痛苦或不便,他们才能从中获得无限*。

出了小院,我长长地舒一口气,仿佛逃离魔窟一般。外面的天空好开阔、好自由!

三轮架子车拉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在前面走,我和妻子推着自行车在后面行。

“怎么了?这就要搬走吗?你们才来住几天啊?”一个沙哑的声音隔着三轮车传过来。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古胴色的皮肤、光秃秃的脑门儿、佝偻着腰的干瘦老头,他正站在胡同叉路口,嘴巴半张着,牙早没有了,只有黑红色的牙床暴露在外面。

“是啊,大爷,我们在前门租了一处房子。这里人家派出所不让住了。”我解释着,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感到这个老头神色有些怪怪的。

“没有缘份啊,你们和这里的房子没有缘份啊!”老头咧着嘴,叹了一口气。

我苦涩地笑了笑,并不十分明白这个怪老头话语的全部意思。

三轮车再往前走,就到了胡同口。再向右拐,有一条相对宽一些的道路,正北可以径直走到前门。在胡同口有一个公共厕所,白天人来人往,不但本地居用使用,五湖四海的游客也会光临用,因此,公厕里终年都是臭哄哄脏兮兮苍蝇乱飞。

我刚到厕所门口,眼前一白,从女厕所门口走出来一个人,却是方圆脑袋的邻居老太太。“小伙子,刚才你和谁说话的呢?”老太太神色诡异地问我。

我一愣,如实回答:“一街坊大爷。”

方圆脑袋老太太诧异地说:“街坊大爷?他长什么模样你来说说,我听听。”

我说:“他长着古胴色的皮肤,光秃秃的脑门儿,总爱佝偻着腰,是一个干瘦的老头!说话声音还有些沙哑。”

“天啊!果真是他!”方圆脑袋老太太大吃一惊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你们那个房东老太太死了四年的死鬼丈夫,这胡同里有人说曾经见过他,我还不相信,果真让你撞见了!这回我可听得清楚,就是他的声音,我都听几十年了,不会听错的。”

我一愣,笑道:“怎么可能呢?我明明刚刚看到过他。不信,我带你去找!”说着,停驻自行车,我和方圆老太太一起回过头去找,但非常奇怪,找来找去,再也没有看见那个老头。

后来,我搬到前门大江胡同住了数个月后,还刻意来崇文门新世界商场后面这条胡同和小院附近寻找,又看到了方圆脑袋老太太家那个高大的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看到了小四合院门口有水池子的那家冷脸女主人,但再也没有发现那个长着古胴色的皮肤、光秃秃的脑门儿、总爱佝偻着腰的干瘦老头。再后来,北京进行社区改造,那一带居民房全部被都扒掉,原来居住的北京人也都拆迁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漂亮的公寓或写字楼。

我们在崇文门新世界商场后面那片老宅里,前后一共住了20天。但其间发生的事情,至今想来仍感到心惊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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