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不着觉?看〖周德东作品〗恐怖小说---【三岔口】(下)啊!故事大全鬼故事栏目分享短篇鬼故事,恐怖鬼故事,长篇鬼故事,校园鬼故事,民间鬼故事等短篇恐怖鬼故事大全,让鬼迷们在鬼故事中寻找乐趣
贰拾捌:幻觉
这天晚上,洪原睡着之后,文馨突然紧紧抱住了他。他惊醒了。
“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你听!”
“听什么?”
“楼上的衣柜有动静!”
洪原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说:“幻觉!”
“刚才我真听到了声音!好像有个人站在衣柜前,很无聊,把衣柜门拉开,关上,再拉开,再关上……”
洪原不说话了。当时,他吓蒋中天的时候就是这样干的,把衣柜拉开,关上,再拉开,再关上……
贰拾玖:幻灯片
洪原和梁三丽第一次上床,是在黑天鹅宾馆。他们终于没有体验到像野生动物一样在花草地里交欢的奇特感觉。梁三丽在床上的激情和技巧,让洪原感觉好像第一次尝到真正女人的滋味。他好像掉进了深渊,除了朝下飞翔,别无选择。
他无法改变方向。
不过,他的心里还是爱文馨的,他从来没有因为和梁三丽在一起而夜不归宿。每次完了事,他都坚持回家去。梁三丽也不强求他,一个人睡在宾馆里。
她睡觉总是用被子蒙着脑袋。
这一天,洪原正上班,梁三丽给他打来了一个电话,约他晚上见面。
洪原正在跟几个部门经理谈工作,他压低声音说:“今天文馨过生日,晚上我们要一起出去吃饭。”
“在哪儿呀?”梁三丽阴阳怪气地问。
“‘我和你的世界’。”
梁三丽坏笑起来:“今晚,让店主把门匾改成‘你我她的世界’吧,我也去,给她唱生日歌。”
“你别胡闹了。”
“其实,今天我也过生日。”
“你开玩笑吧?”
“不骗你。”
“对不起……”
“没关系,我每一年的生日都是自己过,我把蛋糕都订好了。好了,你忙吧。”
洪原放下电话,说:“我们继续开会。”
晚上,洪原和文馨来到了“我和你的世界。”文馨挽着洪原的胳膊,满脸自豪与幸福。进门时,洪原紧张地朝门匾上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我和你的世界。他放下心来。
四个服务生早就在门口迎接了,两男两女,同声说:“文馨小姐,生日快乐!”
“谢谢。”文馨笑着说。
他们进了餐厅,坐下来。一切都是洪原设计的,主色调是绿色,绿色是文馨最迷恋的颜色。墙壁中央,用玫瑰花扎成了一行花字:文馨,今夜全世界都爱你。落地窗外,行人如梭,凡是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里望一望。吹了生日蜡烛,吃了生日蛋糕,两个人一边饮酒一边轻声曼语地聊天。文馨的脸上呈现着美丽的红晕。
洪原笑眯眯地朝墙上指了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幻灯片开始了,全部是文馨的照片,从小到大。每一幅画面都配着诗一样深情的画外音:只要你这样笑着,我就看见满世界的鲜花“呼啦啦”都开了……
你的眼睛就像海洋,那样深邃,那样神秘,我沉陷在其中,四处无岸……
你就像一缕清爽的空灵的风,我总担心抓不住你,让你从我手指的缝隙间溜掉……
文馨静静地聆听着,陶醉了。
“这些画外音肯定不是餐厅配的吧?”文馨轻轻地问。
“为什么?”
“爱是不能创作的。不过……要是你不交给他们朗诵就好了,我想听你对我说。”
音乐突然停了。
洪原和文馨转过头看去,幻灯里竟然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巨大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这是一张女人的脸。她在屏幕上直直地盯着这一对情侣,没有任何表情。
文馨一下转过头来,愣愣地看洪原。洪原也傻住了。他呆呆地望着屏幕,和那双大几倍的眼睛对视着。她是冯君啊!她就是死去的冯君啊!
“我,永远在你头上三尺的地方,看着你。”朗诵者低低地说,听起来有几分阴森。
“这是谁?”文馨惊问。
洪原回过神来,朝门外喊了一声:“服务员!”
一个服务员打开门走进来:“先生,有事吗?”
“你去把放幻灯的人叫来。”洪原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那个服务员低头退了出去。文馨再次转头看幻灯,那张巨大的脸已经消失了。音乐渐渐响起,屏幕里又换上了文馨的照片,她坐在灿烂的阳光下,坐在草地上,甜甜地笑着。
放幻灯的工作人员走进来。
洪原说:“你怎么放出了一张别人的照片?”
那个工作人员说:“照片都是您提供的呀!”
洪原一拍桌子,喊起来:“刚才有一张脸的特写,根本不是我拿来的!”
文馨见他动了气,伸手拉了拉他。
“特写?它就在您拿来的那沓照片里夹着啊!”
“你们是怎么服务的?你不会看看吗?那张照片和其它照片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您在后面还写了字……”
“我写了字?”
“你提供的配文不是都写在照片后面吗?那张特写照片后面写的是———我,永远在你头上三尺的地方,看着你。还特别注明,这一段画外音不要音乐……”
“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文馨强打精神说。
那个工作人员就满脸歉意地离开了。
两个人都败了兴,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文馨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吧。”
叁拾:一个“女人”的故事
冯军是个挺英俊的男孩,他在北京一所大学学摄影专业。不过,他似乎并不喜欢这种“静态的再现艺术”,因为它必须通过真实的造型再现生活,反映生活。
在大学里,他仅仅知道了世界上第一张黑白照片是法国人尼普斯在一八二六年摄制出来的,而他的摄影技术简直是一塌糊涂。
他经常对同学们谈起,他赞同黑格尔对艺术美的看法,否认艺术美来源于生活。黑格尔不仅否认现实美,也否认现实生活的存在,他认为生活现实本身就是绝对观念的外化。
平时,冯军很少在学校里上课,多数时间,他都和北京艺术圈里的人混在一起,天天泡在酒吧里高谈阔论,并且以“精英”自居。
后来,他辍学了,放弃了文凭。之后,冯军一蹶不振,沉寂了两年。
两年后,这个不甘寂寞和平庸的人突然又来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做了变性手术!
这一次,媒体纷纷来采访她了。她声称,她之所以男变女,是想在一生中得到两种性别的生命体验。她说,这个举动是她一生中最伟大的一次行为艺术。
此时的冯军已经改名冯君,浓妆艳抹,十分妖艳。
有一家杂志社甚至想用她的玉照做封面,终于因为种种压力,最后放弃了。而媒体对她的那些报道,也没有在社会上引起她所期待的轰动,很多人看了后,只是感到肠胃有些不舒服而已,过去了就忘了。
当今社会,做变性手术已经不新鲜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这阵风过去之后,冯君又无人问津了,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口袋空空。
不,绝对不一样了。她已经不再是他。
一年之后,她终于混不下去,落寞地离开了文化中心北京,来到了经济最发达的广东。
这时候,她只剩下了最后的资本:变了性的身体。她开始利用这个独特的身体赚钞票了。她做了鸡。很多从香港过来的富人,他们玩腻了真实的女人,专门寻找虚假的女人。最重要的是,人妖的价格比普通的鸡昂贵十倍。
在广东,冯君用一个医生制造出来的东西整整卖了三年。
她的生意很红火。三年下来,她甚至完成了她的原始资本积累。她收摊了。
紧接着,她开了一家美容院,当起老板来。她为美容院打出的广告语是:世上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实现。
冯君的美容院在一家高档宾馆内。有一个洪原的人经常到她的美容院来理发。他是北方人,长得高大,帅气。他刚到广东来打工,就在这家宾馆工作。他很要强,在短短的半年内,已经从一个普通行李员提升到了大堂领班。
现在,冯君似乎什么都不缺了,只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男人。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像一个女人。或者说,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像一个人,一个正常人。于是,洪原成了她的一个目标。
一天,冯君约洪原一起去一个水上乐园玩儿。洪原答应了。
那天,他休班,第一次在宾馆之外穿上了那身黑色毛料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衣,红领带。首先,冯君请他在一家**餐馆吃了饭,然后,她租了一艘快艇,亲自驾驶,带着他在湖面上兜风。玩累之后,上了岸,两个人又吃了一顿哈根达斯冰淇淋。
洪原说:“冯君,你去游泳吧。”
“我们一起下水。”冯君说。
洪原立即摇了摇头,说:“我是北方人,典型的旱鸭子。我长这么大,除了浴缸,没下过一次水。”
“我和你正好相反,从小就游泳。我保护你。”
“那也不行,我一下水双腿就抽筋。”
“好吧,那我一个人玩去了。”
“你小心点。”
冯君换上了三点式游泳衣,从更衣室走过来,朝他笑了笑,然后很注意地扭动着腰臀,朝水里走去。
洪原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身体,直到她跳进水里。
那平坦的胸脯,那小小的屁股。他总感觉,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脯,那是一个男人的屁股。不过,两个人还是很快就搞到了一起。
叁拾贰:铺天盖地的眼睛
洪原一张张地往下撕扯那些莫名其妙的照片。
叁拾叁:疯子
洪原没有力气再撕毁这些照片了,他打算把它们带到单位去,交给碎纸机。两个人终于脱了衣服躺下了。
叁拾壹:第N种杀人方法
思前想后,洪原产生了一个阴险而残忍的念头。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要做三件事:一是提出要和冯君结婚。当时,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怀疑,冯君愣住了。
“我俩这样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你是艺术家,我是一个没文化的粗人,我总担心有一天你会抛弃我。”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甚至都湿了。
冯君亲了他一口,说:“你放心,不管你有没有文化,我爱你,这就够了。”
二是千方百计寻找冯君的“百宝箱”。两个人朝夕在一起,很难有什么秘密,不管是心里的还是身外的。洪原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终于发现,冯君有十几张存折放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四十万人民币。
当时,他几乎昏眩了。不久,他又掌握了存折的密码。
冯君这个人的警惕性并不高。她的存折、一卡通、电子信箱等等,用的几乎是相同的密码———她的生日。
三是挑选合适的杀人地点。那些日子,他经常一个人在城市周边转悠。在一个偏僻的渔村,他偶尔从渔民口中得知:最近,那个渔村附近有一片海域经常出现成群结队的鲨鱼。
鲨鱼的鳍即鱼翅,是一种珍贵的食品,价格极其昂贵。因此,人类一直残忍地捕杀着鲨鱼,每年大约有一亿鲨鱼毙命。而很多种鲨鱼必须到十几岁才达到性成熟,产仔率极低,所以,它们的数量锐减,正面临绝迹的危险。
人类对鲨鱼的残害手段是极其残忍的:由于鲨鱼肉口感不好,而且容易腐败,捕鲨者经常在割下鱼鳍之后,将鲨鱼剩余部分重新抛回大海……
它们逃得越来越远,已经很少见了。
奇怪的是,这群鲨鱼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呢?这是大自然的秘密,没人解答得了。
洪原马上来到那片海域查看。这里的海滩好极了。由于远离城市,四周基本上见不到人。天蓝如洗,白云舒卷,海水轻轻拍打黄金海岸,看不出一点杀机……
这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撺掇冯君到大海里游泳。他说:“有一个好地方,可以裸泳,你去不去?”
冯君一听,当即就跳了起来:“真的?”
“不过有点远。”
“我们开车去!”
洪原把冯君带到那片人迹罕见的海域,她果然十分高兴,一下车就把全身的衣服都脱光了。洪原拥抱了她的裸体一下,轻轻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就是我们第一次在水上乐园玩的时候,我看着你穿泳衣的样子。”
冯君在他的腮上吻了一下,有些动情地说:“希望你永远爱我。”
洪原在光天化日里,看着她那一丝不挂朝前走的身体,又一次恶心起来。他暗暗地想:这具讨厌的身体很快就会消失了,葬身鱼腹,连根骨头都不剩……
冯君在大海里游泳时,洪原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这是一个漫长的杀人过程。有几次,冯君的脑袋在大海里消失了,他以为鲨鱼已经吞掉了她,心“怦怦怦”狂跳起来,惊恐不安地朝四下看看,回过头的时候,看到她的脑袋又出现了。她在大海里畅快地游了半个多钟头,最后,那个讨厌的身体又爬上岸,扭扭搭搭地朝他走过来……
返回时,洪原十分沮丧,一路上一言不发。他意识到,借鲨鱼杀掉冯君的想法其实很不实际,他打算更改计划了。没想到,冯君却喜欢上了那个地方,经常要洪原陪她去。
这一天,天气非常好,洪原第五次陪她来裸泳。她脱光衣服之后,笑着说:“你跟我一起下去吧?”
洪原立即摇头说:“不,我怕被鲨鱼吃掉。”
她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说:“美容院那几个大工听我说了这个地方,都嚷着要来呢。”
然后,她一步步走进大海,又尽情地游起来。洪原坐在车的阴影里观望。这一次,他的神经放松了许多。鬼知道这里有没有鲨鱼。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冯君在海水中一会儿仰游,一会儿俯游,越来越远了。她的面目已经看不清。他厌恶地收回目光,望天。
天上的云静静地悬挂,又白又亮。他眯着眼,寻找形状像鲨鱼的云,终于找到了,他甚至看到了它们那参差不齐的很多排的牙齿……
过了一阵子,他又一次朝海里望了望。冯君不见了。
突然,一只手拍了他的肩一下。他猛地回过头来,看到冯君满身湿淋淋地站在他的身后,正朝他笑着。他突然又有了要呕吐的感觉。
“你发什么呆?”她笑嘻嘻地问。
“不游了?”
“我饿了,上来吃点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从车上取出一筒八宝粥,打开,“胡噜胡噜”地吃起来。
吃完了,她把那个空罐扔在了海滩上,晒了一会儿太阳,又下海了。洪原拿起那个空罐,来到车后挡住身子,把中指插进喉管,终于吐了出来。他小心地把那些呕吐物都收进了空罐里,然后从车后走出来。冯君正在大海里畅游,她的脸正好朝着相反的方向。
他表情恶毒地把那个装着秽物的罐子朝她扔过去,好像投掷的是一颗手榴弹,要把她炸死。那个罐子落在了离她不远的海水里。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在鲨鱼经常出没的海水里,一定不能排泄粪便,因为那种气味很容易招来鲨鱼。也不能呕吐。实在憋不住的话,只能把呕吐物含在口中,再咽回去……
可是,冯君却朝着深海游去了,离罐子落水的地方越来越远。
洪原低低骂了一声,坐下来,继续望天。
那朵像鲨鱼的云不见了,或者变化了,再也找不到。这时候,他看哪朵云都像冯君的身体了,不由又恶心起来……
当他再次朝海里眺望的时候,冯君又不见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没有她的影子。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他全身的血液“呼”一下涌上了头颅。他忐忑不安地一直等了半个多钟头,海面一片平静,始终不见冯君的影子。他“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他因为恶心杀了她。他用恶心杀了她。没想到,杀死一个人竟然如此容易!
她就这样消失了,安安静静,他连她刚才游泳的具体位置都找不到了,他甚至没听到一声喊叫……
当地公安局经过三番五次的调查,最后把冯君的死定性为意外事故,没有立案。第二天,冯君的父母就千里迢迢地从内地赶来了。他们在冯君的住所见到了洪原,脸上充满了敌意。
洪原悲伤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两个老人泪眼婆娑,清理冯君的遗物。
他们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存折,上面有二十万元的存款。
叁拾肆:塑料人
在黑暗中,文馨说:“洪原,咱们把这房子卖了吧?”
“没人买。”洪原说。
“那你就把那几个衣柜拆了。每次我夜里上楼,看到它们就害怕。”
“拆了多可惜啊,留着用吧。”
“我们用不了那么多。”
“用不了就堆放杂物。”
“你至少要把最后那个衣柜拆掉。我总觉得,那声音,那气味,那黑影,就躲在最后那个衣柜里面……”
“鬼故事本来是我们两个人制造的,现在反而把你吓着了。”
“或者你把里面的那些画撕下来。”
“那是我亲手画的,你也怕?”
“怕。”
“好吧,明天我就把它们撕下来。”
过了一会儿,文馨又碰了碰洪原,问:“这些衣柜是谁做出来的?”
“木器厂啊,你不是知道吗?怎么了?”
“我觉得,它们的形状有些死板……”
“衣柜不都是这个样子吗,难道还能做出葫芦状来?”
文馨突然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它们的样子很像……棺材?”
“不要再胡说了。”
文馨进入梦乡之后,洪原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急忙伸手在柜子上摸到它,看了看,是短消息。他把它打开,一下就呆了。
那短消息的内容是十一个字:阄闯闽闲间闸闵问闻闷闪文馨被电话声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谁呀?”
“短信。”
“是不是哪个女孩发来的?”
“是。”
“她写的什么?”
“段子。”
“我不信,让我看看。”
“你随便。”洪原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给她:“不过,我劝你还是不看的好。”
“为什么?”
“不是黄段子,是鬼段子。”
“那我还是不看了。”
文馨再一次发出轻微的鼾声之后,洪原轻轻爬起来,披上睡衣,走出了卧室。卧室的门对着通向二楼的楼梯。
他摸黑爬了上去。他光着脚,走得很轻很轻,没有一点声响。这样,他的耳朵可以灵敏地捕捉到这个小楼里任何一个角落发出的声响。
爬上二楼,他打开灯,朝那排衣柜望过去。他的眼睛盯住了最后那扇门。那扇门纹丝不动。他慢慢走过去,猛地拉开它,一步就跳开了———那里面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但是,他马上发现,这是一个塑料人。不过,这个塑料人制作得十分逼真,它朝着洪原微微笑着,那双眼睛好像看着洪原,又好像看着洪原身后。
是个男人。它穿着真人的衣服,蓝色西装,棕色皮鞋。洪原认得出,这张脸是冯君的脸———那个跟他在南方一直同居,后来被鲨鱼吃掉的女人!
她变成了男人模样。洪原呆了一阵子,试探着走向它,战战兢兢地停在了它的面前。它没有扑上来。洪原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张塑料的脸,硬硬的,凉凉的。
他把它抱了出来,走到窗前,把它扔了出去。它轻飘飘的。接着,他探头看了一眼,它落在楼下的草坪里,脸朝上躺着,在草坪灯弱弱的光线中,它朝着夜空微微笑着。它的一只皮鞋摔掉了,不知滚到了哪里,露出一只惨白的逼真的脚。
他收回脑袋,把窗子关死了。走回来,木木地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可是,他摸了摸睡衣的口袋,没有火,最后就把那支烟扔在了小茶几上。
他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好长时间。终于,他关了灯,顺楼梯朝楼下走去。他轻轻走进卧室,挨着文馨平躺下来。文馨还在静静地睡着,没有任何声息。
洪原轻轻翻了个身,背朝她,瞪着双眼使劲地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盯住了黑暗中的文馨。文馨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洪原颤颤地伸出手,去摸她的脸,可是,他的手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猛缩回来。同时,他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打开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他的头皮“刷”一下炸了———那具塑料人平平地躺在他身边,朝着半空微微地笑着。
文馨不见了!他一下跳到地上,死死盯住床上这具塑料人,脸变得像纸一样白。然后,他后退着走出卧室,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所有的灯,房子里一片雪亮。
“文馨!”四周死寂无声。
他把声音提高了几倍:“文馨!———”
还是没有人答应。这时,他似乎隐隐听到了卧室里那具塑料人的窃笑声。
他几步蹿到门口,打开门就跑了出去。
夜色很好。月亮白白的,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远远近近的星星,却好像要揭露什么重大的秘密,可是因为太遥远,声音无法传过来,它们急得挤眉弄眼,无计可施。
所有的别墅都黑着,似乎一群人在沉睡中。只有他家小楼出奇的亮,亢奋异常,似乎一个人在梦魇中。他呆呆地在一条水泥凳子上坐下来,苦苦地在想:深更半夜,文馨怎么突然就蒸发了?
叁拾伍:帽子又换主了
李作文开始跟踪黄山了。他相信,他一定会在黄山身边逮住梁三丽。他的车上装着那瓶硫酸,还有那杆单筒猎枪。可是,黄山上班下班总是一个人,他始终没见到梁三丽的影子。
这一天,他看到黄山身边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很年轻,很漂亮,两个人一起坐在“我和你的世界”里吃饭,十分亲热的样子。
她不可能是黄山的老婆,也不可能是他的女儿,那她就是他的新欢了。
李作文正躲在车里监视他们,电话响了。是翟三打来的。
“李哥,我向你报告个情况。”
“说。”
“在我的说和下,黄山已经退步了。”
“他退到了哪一步?”李作文冷冰冰地逼问。
“他把梁三丽甩了,不再管她的事了。”
“她现在在哪儿?”
“她又跟黑天鹅宾馆一个副总经理混到了一起……”
“看来,我得准备两瓶硫酸了……那个副总经理住在哪儿?”
“靠山别墅13号。”
李作文愣了愣。
叁拾陆:空中搬运
文馨沉沉地从睡梦中醒过来,打了个寒噤。她感到有些冷。抬起头,她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她躺在一个破败的土房子里!她一下就坐了起来。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惊恐地转头看了看,发现有个人佝偻着身子挨着她躺着。她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她颤颤地叫了声:“洪原!”
那个人没有答应。
她慢慢凑近他的脸,顿时魂飞魄散———他是蒋中天!他紧闭双眼,一张脸在月光下像死人一样白。她爬下炕,踉踉跄跄地冲出门,顺着公路发疯地朝靠山别墅方向狂奔。
公路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朝远方伸去。两旁的杨树静静站立,密匝匝的树叶一动不动,它们都在望着这个在深夜里奔跑的女人。
她光着脚,头发披散着,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白色睡衣———就像那个在坟地里跳来跳去的鬼影。此时,她来不及推想,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她从温暖的家里莫名其妙地搬运到了荒野上的那座土房子中。
她怀疑这是在做梦。
叁拾柒:头上三尺
晚上,李作文开车直奔靠山别墅。这一次,他没有带猎枪,而是拎着一个生了锈的二节棍,敲响了洪原家的门。是文馨开的门。
她看见了李作文,愣住了。接着,她又朝他手上看了看,一下就紧张起来。
“你……有事吗?”
“我找洪原。”
“他不在。”
“他回来之后,你转告他,我正找他。”
“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一顶帽子。”
文馨迷惑地问:“帽子?他欠你帽子?”
“是的,一顶很快就要被烧毁的帽子。”
说完,李作文转身就走了。
“你等一下!”
李作文慢慢转过身来。
“你告诉我,这帽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搞了我的女人。”李作文一字一顿地说。接着,他叹了口气:“我真不愿意对一个女人讲这样的事。”
“你的女人是谁?”
“梁三丽。”
“梁三丽?是不是蒋中天的那个女人?”
“不,她最初是我的女人,用来结婚的。”
文馨呆呆地靠在了门框上。
叁拾捌:巨大的眼珠子
电话响了。洪原以为是文馨,一把就抓起来。
“喂?”
“是我,李作文。”
洪原想了想,说:“你有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找蒋中天?因为他勾搭跑了梁三丽。”
洪原一下就蒙了。梁三丽真的是蒋中天从哈市带来的那个女人?文馨在宾馆衣柜内弄昏的女人就是她?
“当年,我堵截你和蒋中天的女人,现在,你俩又来抢我的女人,真是世道轮回。不过,抢我的女人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李作文,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
洪原还没说完,李作文就打断了他:“我这个人只有敌人,没有朋友。”
“那你想怎么办?”洪原的口气也变冷了。
“蒋中天疯了是捡了一条命,估计你就没那么幸运了。”
说完,李作文就把电话挂了。洪原呆了半晌,拨通了黄山的手机。
“黄山,我最近遇上了一点麻烦。”
“什么麻烦?”黄山淡淡地问。
“有一个地痞,为了那个梁三丽,要灭我……”
“呀,我现在在香港呢。”
“……算了,我自己想办法摆平吧。”
他沮丧地放下电话,又拿起来,拨通了梁三丽的手机。
“梁三丽,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作文的人?”他低声问。
梁三丽静默了半晌,终于说道:“洪原,真对不起,我给你带来麻烦了……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我们见面说。”
实际上,李作文这时候已经等在黑天鹅宾馆门口了。
他像一匹狼,潜伏在羊圈的门外,等候攻击一匹没有牙齿的狼。在七河台的这些日子,李作文的体重减了十几斤,看上去更瘦了。他坐在车里,左眼皮“突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心里有些骚乱,努力地想,那句老话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撕了一小块报纸贴在了左眼皮上,根本不顶事。
难道今天要栽到这个洪原手里?想到这里,他自信地摇了摇头。洪原可以夺去他的二节棍,但是他绝不可能抓住射出枪膛的子弹。李作文当然不会在宾馆的门前开枪。他打算跟踪他,找到梁三丽,一箭双雕。
他担心洪原认出他那辆千疮百孔的车,为此提前把它修了一下,焕然一新。
洪原走出来了!李作文马上盯住了他。
洪原走向停车场,钻进一辆白色的捷达车,慢慢开过来,经过李作文的车旁,然后驶上了大街。他立刻驾车跟了上去。他跟着洪原驶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开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区。他尾随他转过几栋楼,看见梁三丽正站在一个楼门口东张西望。
洪原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朝她挥了挥手,她立即跑了过来。自从梁三丽消失之后,这是李作文第一次见到她。他的双眼一下就喷出了火,慢慢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了那瓶硫酸……
李作文正要走下去,突然听到一阵尖尖的警笛声。他的左眼皮一下跳得更厉害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三辆警车开进了小区,径直朝他冲过来。
他马上意识到大祸临头了,放下那瓶硫酸,急忙开车朝前冲。
他从洪原和梁三丽旁边拐了个弯,在楼群里兜起了圈子。那三辆警车一直紧紧咬在他后面,而且传来警察威严地喊话声。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只管疯狂地横冲直撞,终于从小区的另一个大门冲了出去,沿大街逃窜。一路上,他不时地看到路边冒出骑摩托戴头盔的警察,加入追捕他的行列。
他从高丽屯出口冲了出去,顺公路朝野外狂奔,冲过那个岔路口,冲过靠山别墅,一直冲上了盘山公路。警笛声像丧钟一样死死追随在后面,他越来越绝望了。
前面的盘山公路突然转弯了,朝右,他一转方向盘,左前轮就飞了出去,接着车身一歪,就冲下了深谷。那个车轮飞在前面,像个向导,它一直优雅地旋转着。
李作文的车飞在后面,笨拙地翻滚了几圈,车头触在了山坡上,一声巨响,接着就“轰隆隆”地滚下去……
终于,它停下来,着了火。
那个车轮还在朝前滚,它在离车很远的地方渐渐停下来,静静地观望着熊熊大火中的那辆车,像一只巨大的眼珠子。
叁拾玖:那双眼睛无处不在
晚上,洪原回到梁三丽的住处,发现房子里多了一个保姆。保姆已经把饭做好了。
梁三丽告诉他:“这个女孩叫圆圆,是我白天从劳务市场领回来的。”
这一天,洪原喝醉了。他不管保姆在旁边,用一条胳膊搂住梁三丽,含糊不清地说:“三丽,你知不知道我多爱文馨?可是,为了你,她跑了……”
梁三丽静静看着他的醉态,不说话。
“我给她买别墅,在‘我和你的世界’给她过生日,我,我……”洪原哽咽起来。
梁三丽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她扶住他低垂的头,轻声说:“她还会回来的。你喝醉了,睡吧。”又对保姆说:“你把桌子收拾下去吧。”
然后,她扶起高大的洪原,趔趔趄趄走进了卧室。洪原躺在床上,呼呼睡过去了。他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泪。梁三丽在灯光下静静地望着他。
过了好长时间,那个保姆静悄悄地收拾完厨房,敲敲门,走进来,说:“阿姨,还有事吗?”
“没事了,你睡吧。”梁三丽说。
她就轻轻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卧室里又剩下洪原和梁三丽两个人了,梁三丽继续静静地观望着他的睡态。时间无声地流淌着,没有钟表的声音。夜越来越深……
她一直那样看着他。这种注视时间太长了,长得有点不正常。
终于,她慢慢伸出了两只手,插进了洪原茂密的头发中,那些手指头缓缓移动着,好像怕他喝醉了头痛,在为他按摩。不,不像按摩,好像在一丛深深的荒草中寻找丢失的什么东西……她在那里面摸索了很久,终于不动了。这时候,她的那些手指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姿态。又过了一会儿,她把双手轻轻抽出来,慢慢站起身,脱了衣服,把被子抖开,要睡了。
突然,她惊叫了一声。洪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梁三丽还拎着被子,双眼定定地盯着床上说:“这是谁的脸?”
洪原爬起来看了看,冯君那张照片又在这张床上出现了,正好在他和梁三丽中间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把它拿起来,呆呆地看。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是谁?”梁三丽又问。
“冯君。”
“冯君是谁?”
“我原来的女朋友。”
梁三丽把被子放下来,说:“你把她的照片塞进被子里干什么?”
洪原说:“我……”
梁三丽坏坏地笑了,说:“我明白了,是不是每次你上我的时候,都把她的照片放在旁边,眼睛一直看着她?”
“没有。”
“我不计较。干脆,咱俩做爱时,你把她的脸放在我的脸上。”
洪原又看了那张照片一眼,说:“不是我做爱时要看着她,而是我跟别的女人做爱时她要看着我。”
接着,他把它轻轻撕掉,下了地,打开窗子,扔到了窗外。这张脸的碎片被夜风刮走了。
他回到床上后,梁三丽抱住他,问:“你爱她吗?”
洪原毫无心情地推开她,说:“很爱很爱。”
“你那么爱她,怎么又和文馨搞在了一起?”
“她死了,得脑瘤。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还朝我笑了一下———可是,她再没出来……”
“那你爱文馨吗?”
“爱。”
“可是你又和我搞在了一起……”梁三丽一边说一边又搂住了他。
他转头亲了她的鼻尖一下,说:“你总是捅我的要害处。”
梁三丽说:“我正是因为了解你们男人的要害处,才把你们一个个俘获的。”
肆拾:托梦
这一夜,两个人没有做爱。梁三丽用被子蒙着脑袋,先睡着了。她就是这样的习惯。洪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感到窗外有什么动静。他坐起身,仔细听。
他猜测,是那些照片的碎片又聚集到了一起,又拼凑出了那张脸的样子,它正贴在窗子上定定地朝里窥视。他轻轻下了地,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朝外看了看。外面黑糊糊的,路灯不知道为什么都灭了。接着,他看见幽玄的夜色中,好像有什么活物在时隐时现,有很多,都是黑色的,庞大的身体似乎呈纺锤型……
鲨鱼!很多很多的鲨鱼!它们在黑暗中游来游去,就像在最深的海底游动。
洪原惊呆了。接着他就听到了一阵幽幽的笑声,那笑声粗粗的,却模仿着女人的嗓音,又恐怖又恶心。他看到那些鲨鱼一点点游过来,聚到了离窗子很近的地方,他甚至看清了它们那异类的眼睛,以及颌内那很多排尖利的牙齿。
它们纷纷从嘴里吐出一些东西来,那是一块有一只眼珠的眼部肌肉,那是一块带着一片红嘴唇的下巴,那是一块带着半个乳头的乳房,那是一段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头,那是一片粘连着毛发的头皮……
就像被他撕碎的照片。这些人体的碎块都血淋淋的,它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聚集到一起,组成了一个血淋淋的人。
冯君。
她直撅撅地站在窗外,“嘻嘻”地笑着,上下打量洪原。
洪原猛地后退了一步。
“梁三丽!”他颤颤地叫道。
梁三丽竟然没有醒。
他又喊了一声:“梁三丽!”
梁三丽还是没有醒。
他绝望了,不再喊,只是死死地盯着冯君。
冯君突然说话了,那声音令人齿寒:“500万个游泳者当中,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受到鲨鱼的袭击。可是,那天500万条鲨鱼吃我一个人!”
洪原打了个寒战。
“你永远都躲不开我。等你看到我第一万张照片的时候,你的阳寿就到头了。现在,你已经看了九千六百九十二张。”
说着,她又回身朝黑暗中指了指:“明天,我在那里等你,第三个垃圾箱,一二三,第三个,记住啊!”
……天没亮,洪原就醒了。
他转头看看,梁三丽还在蒙头睡着,没有一点声息。他回想梦中的情节,心里一阵阵瑟缩。难道这个梦真是冯君托的?难道看过她一万张照片之后真的就会暴亡?
一万张。九千六百九十二张。
他在心里默算着:还有四百零八张。他算错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直到天明。
吃早餐的时候,梁三丽问他:“夜里你乱叫什么?”
“我叫了?”
“是啊,你叫我的名字,我推你,你不醒,身体绷得跟僵尸一样。”
“我做噩梦了,后半夜一直失眠。”
“到药店买点青紫苏回来,泡水喝,就是专门治失眠的。”
“你真是学医的?”
“那是逗你玩的。”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都不干。”
吃完早餐,洪原上班去了。他出了门,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接着,他慢慢退了回去。他走到第三个垃圾箱前,停下来,伸手把它打开,探头朝里看了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里面果然有一张冯君的照片!她在一堆垃圾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肆拾壹:冯君的生日
白天,洪原在单位一直有些精神恍惚。他意识到,自己被恶鬼缠身,活不久了。因为那个诡异的梦在现实中得到了呼应。
肆拾贰:等不急
几天来,洪原一直在默默地计算:他已经见过死去的冯君九千六百九十四面了。还剩三百零六面。
这天晚上,他和梁三丽躺在床上,梁三丽说:“你最近怎么总打不起精神来?”
“没有啊。”
“是不是还在想文馨?”
“有点。”
“再这样下去你会得抑郁症的。”
“我还不至于那么痴情。”
梁三丽伸手抚摸他。努力了一会儿,她放弃了。然后,她慢慢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洪原小心地聆听着她的呼吸声,大脑里还在反复闪现那几个数字:三百零六,三百零六,三百零六……
窗外的路灯昏昏暗暗的,一片死寂无声。他看见了月亮,月亮的附近只有一颗星星,贼亮贼亮的。他就看那颗诡谲的星星,一直看,终于一点点迷糊了……
窗外又响起了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成群的鲨鱼在喷水。这一次,他没有起床,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窗子。
过了一会儿,血淋淋的冯君就出现了,她飘飘忽忽地从窗子渗透进来,站在了他的床前。她脸上的一块肌肉好像掉在了哪里,没有凑齐,那地方是一个黑糊糊的不规则的窟窿。
她说:“明天早上,你将看到三百零五个我。亲爱的,我已经等不及了,真的。你不是早就为自己立了一个墓碑吗?你死后,就躺在那个坟里。”
说完,她就转过身,飘飘忽忽地朝窗子走去了。
她走到窗前,似乎在地上发现了什么,弯腰捡起了那个东西,贴补在脸上,然后像影子一样从窗子飘了出去,消失在幽玄的夜色里……
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渐渐远了,远了,终于消失了。
早上,洪原一睁眼,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冯君正在棚顶盯着他。他顿时魂飞魄散。
过了一阵子,他终于回过神来,胆战心惊地开始数那些照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越数,他的心被攫得越紧。
三百零一,三百零二,三百零三,三百零四……三百零五!
还差一张!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看梁三丽。
她蒙着被子,没有一点声息。被子外面只有一堆黑头发。
肆拾叁:诀别
洪原来到单位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保安毕恭毕敬地说:“洪总好!”
他没有搭理,径直走了进去。
肆拾肆:最后一面
当天晚上,洪原就赶回了七河台市。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梁三丽那里,还是该回靠山别墅。最后,他去了单位。
现在,他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不敢翻任何一本书,不敢掀开任何一个单子,不敢打开任何一个盒子……
他坐在转椅上,闭着眼睛在思前想后。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吓得一哆嗦。是梁三丽,她叫他回去。
他不敢违抗,乖乖地说:“我马上回来。”
是保姆给他开的门,梁三丽已经睡了。他走进卧室,只看到了那一堆头发。
他轻轻地在她身旁躺下来。夜静极了,似乎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他一个人醒着。
不,他觉得还有一个人醒着———身边的梁三丽。
一直过了半夜,洪原都保持着最初躺下时的姿势,没有动一下。她也是,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任何声音。不知道几点钟,洪原终于一点点迷糊了。
那群诡异的鲨鱼又来了。
冯君从它们黑洞洞的嘴里吐出来,渐渐组装成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然后从窗子飘进来,血淋淋地站在了他的床前。
洪原看见她一只手残缺着,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她嘶哑地说:“快了,你快来跟我结婚吧,还有两天!那天,正是你害死我的日子,还记得吗?”
洪原傻傻地看着她。
“这两天之内,你将看到我最后一张照片。你知道它贴在哪里吗?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说到这里,她“嘻嘻”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从窗子飘了出去……
早上,洪原醒过来,刚要睁开眼睛,马上又紧紧闭住了。
他闭着眼睛爬起来,摸索着走出卧室。
“圆圆!”他喊道。
圆圆跑过来,说:“叔叔,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看看这房子里有没有照片?”
保姆四下看了看,说:“有。”
他一惊:“谁的?”
“阿姨的。”
“我问你有没有陌生人的照片!”
保姆又看了看,说:“没有。”
洪原睁开眼睛,不放心地巡视了一圈,说:“你去卧室看看有没有。”
保姆走进了梁三丽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说:“卧室里也没有。”
洪原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你去做饭吧。”
保姆走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小声问:“叔叔,是不是谁受伤了?”
“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
“你们卧室的地板上怎么有一摊血?”
洪原愣了愣,转身走到卧室门口,朝里看去———床头的地板上果然有一摊血,在晨曦中,那血的颜色有点发黑,一看就不是从活人身上流出来的血。
梁三丽蒙在被子里,没有一点声息。洪原突然觉得,那堆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变长了。
肆拾伍:浑浑噩噩的一天
洪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开始想像他即将奔赴的那个世界。那个地方,应该是一片黑暗,就像无星无月的黑夜,就像瞎子的视野,就像最深的海底,就像太阳照不到的星球……
肆拾陆:转机
接着,洪原听见很多女人在笑,好像窗外正走过一群鲜艳的粉黛裙钗。过了一会儿,那笑声越走越远了。但是那些鲨鱼并没有离开,它们一直聚集在窗外,“哗啦啦”地游动着,忽远忽近。
他又等了很久,始终不见冯君从窗子飘进来。越这样他越害怕。突然,他感觉身边的梁三丽动了动。他蓦地转过头,看到梁三丽慢慢掀开被子,僵硬地坐了起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就坐起身,朝后退了退———哪里是什么梁三丽,是冯君!她血淋淋地坐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看着他。这具血淋淋的尸体一直挨着他躺着!
“想保命吗?”冯君嘶哑地说话了,“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变成女人。如果你变成了女人,我就不要你来跟我结婚了。”
洪原此时已经灵魂出窍了。
窗外的那群女子又走回来了,洪原再次听到了她们的笑声。好像谁讲了一个段子,那应该是关于男人的,逗得大家你推我搡地笑成一团。很快,这笑声又远了……
“明天是最后的日子,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在你头上三尺的地方,看着你。”
说完,她慢慢躺下去,缩进被窝,又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洪原从梦中惊醒了。今夜有月亮,不过很细,淡淡的月光淌进窗子来,房间里的旮旯更黑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还蒙着脑袋睡着,只露出一堆头发。他不能确定她是谁。他伸出手,想猛地掀开被子看一看,可是刚刚撩起被角又放下了,心已经狂跳起来。最后,他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悄悄溜出了门。
他刚刚走出楼,差点撞到一双眼睛上。他一下就凝固了。这双眼睛长在一张毛烘烘的脸上。就是它,刚才一直在叫。现在它端端正正地坐在楼门口,木木地望着他。
肆拾柒:秘密
那天一大早,她赌气离开了家,到单位取了机票就去机场了。其实她是下午的飞机。在路上,她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
“喂,哪位?”
对方静默了一下,说:“我是蒋中天。”
她的脑袋一下就炸了。蒋中天!他果然没有疯!
“你……”
“我想约你谈谈。”
“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重大的秘密。”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的精神病是伪装的?”
“不是,跟我没关系,跟你和洪原有关系。”
文馨想了想,说:“好吧。不过,我现在就到顺天酒吧等你。”
“一会儿见。”
文馨让出租车调头,回到市区,直奔顺天酒吧。她想,既然蒋中天伪装成了精神病,天天在黑夜里游荡,那么他很有可能真的看到了正常人无法看到的什么惊人秘密。
离开洪原,她万分痛苦和无奈。而蒋中天说,这个秘密跟她和洪原有关,她想知道的心情就更迫切了。她到了顺天酒吧的时候,蒋中天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眼神也和正常人一模一样。文馨在他面前坐下来,看着他。
“我的疯并不是伪装的。”蒋中天说。
文馨仍然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我的父母好长时间得不到我的消息,就从老家来了七河台,四处寻找我,最后在派出所的帮助下,在那条公路上把我找到了,并且送进了精神病院。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精神病院的电疗室里,但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刚刚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噩梦。”
停了停,他继续说:“我回到密云公寓,发现梁三丽已经不见了,我的车和存款也都不见了。”
文馨冷冷地说:“我想听那个秘密。”
蒋中天说:“我想见你一次,就去了靠山别墅,却意外地看到了你和洪原同进同出,这才知道洪原并没有死。”
文馨的眼珠动了动,马上又自然了。
“我想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租了一辆车,经常在你家附近转悠。结果,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了这个秘密……”
文馨紧紧盯着他。
“你家没有人,窗子都黑着,可是梁三丽出现了。我一眼就认出来,她开的是我的车,不过那车已经修补过了。她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上,从车里抱出两个塑料人,走到你家楼下,拿出钥匙,麻利地打开门,走进去,又把门关上了……”
文馨的眼睛瞪大了。
“她进去之后,一直没有出来,也一直没有开灯。我没有离开,一直藏在车里监视着。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你和洪原回来了。你们进了屋,灯就亮了,一直到半夜才灭。我不明白你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梁三丽在你们家里……”
蒋中天点着一支烟,连着抽了一口,继续说:“我想接近你家的小楼,听听里面的动静,结果被你和洪原发现了……”
“当时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装疯呢?”
“我怕洪原不会放过我。”蒋中天低声说。
文馨不再说话,等他往下叙述。
“我被保安赶出来之后,一直没有离开靠山别墅,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又翻墙跳了进去。我租的车还停在里面。当我钻进车里正要开走时,却看见梁三丽扛着一个女人快步从你家走出来。我猜那个女人就是你,我以为你死了,可能是洪原害死了你,可能是梁三丽害死了你,还可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害死了你……”
文馨完全惊呆了。
“她扛着你踉踉跄跄走到车前,把你放进车里,开走了。这时候,我看到你家二楼的窗子扔下一个塑料人。过了一会儿,洪原满脸惊恐地跑出来,好像在找你。他绕到小楼另一侧的时候,我赶紧开车离开了。我一个人行驶在那条公路上,四周一片黑茫茫,我不知道梁三丽把你弄到哪里去了……”
文馨说:“也许,她太喜欢洪原了,她装神弄鬼只是想吓跑我,然后好跟洪原在一起。”
“我倒有一种感觉,她对洪原不是爱……”
“那是什么?”
“恨。”
“恨就是爱。”
“这不是和爱相对的那个恨。”
“……她为什么恨他呢?”
“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是她在搞鬼!”
“我和她在一起时,总觉得这个女人好像哪里不对头。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终于想起来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她的右手!”
文馨的脑筋一下转了一个弯:“她……不是人?”
蒋中天想了想,说:“我跟她同居过一段时间,她不像是鬼,也不像是人……”
“那她是什么东西?”
“我也说不清……”
文馨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神情突然变得冷淡了,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蒋中天急忙说,神态十分卑谦。
“那我走了,去赶飞机。”
“你去哪儿?”
“航州。”
蒋中天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梁三丽对我说过,她就是航州人,你应该试着找一找她的家,刺探一下她到底是什么根底。”
文馨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即说:“可是,那么大的城市,我到哪里找她家呀?”
“她说过,她爸是个大夫,她家开了一个牙科诊所———我就知道这些。”
“好吧,我试试。”
文馨说完,转身就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蒋中天坐在那里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走出门。
肆拾捌:寻根
在航州市,文馨只要忙完了工作就坐着出租车四处转,专门寻找牙科诊所。她走访了十几家牙科诊所,都不对。这天晚上,她在一家面馆吃完饭出来,很偶然地看见胡同里有一家牙科诊所。那是一个很小的诊所。她想试试运气,就走了进去。
一个老大夫正坐在桌前看医书。他戴着一副花镜,看起来年龄挺大了,但是头发却黑黑的。
“请问,这里有姓梁的大夫吗?”
老大夫抬起头,温和地说:“我就是。你是……”
“我是梁三丽的朋友,从七河台市来。”
“噢,你是三丽的朋友啊,快请坐。”老大夫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给文馨拉过一把椅子来。
“这孩子,一直在外面飘荡,常常几个月都不打个电话回来,我和她妈都特别惦念她!”
这时候,文馨的眼睛定在了老大夫的桌子上———玻璃下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是梁三丽,男孩她不认识。
两个人都幸福地笑着……
忽然,文馨感到这个男孩有几分面熟,接着她的全身一冷———他正是密密麻麻贴满她家各个角落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啊!
肆拾玖:目击
保姆是一个读过高中的女孩。她睡觉很轻,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醒来。
她刚刚走进这个雇主家,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头———第一天保姆一直熬到后半夜,实在太困了,就一点点迷糊了。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下又瞪大了眼。其实,在这么黑的夜里,睁眼和闭眼几乎是一样的。
她听得出,女主人从她的卧室里走出来了,她肯定没有穿鞋,那是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她走得很慢很慢。
终于,她走到了保姆的门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圆圆……”
保姆紧紧闭着嘴,不敢说话。女主人轻轻拉开门,闪身溜进来。她穿的还是那件软软的雪白睡衣。
保姆赶紧闭上了眼睛。
女主人把脸凑近她的脸,一动不动。保姆压抑着狂跳的心,尽量使呼吸均匀,装成睡熟的样子。女主人盯了她很久很久。
保姆竟然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终于,女主人轻轻爬上了她的床,坐在了她的头顶上方。停了一会儿,她把双手轻轻插进了她的头发里。
她的动作温柔极了,但是保姆却恐惧到了极点,简直要失声叫出来了。
女主人的手指在保姆的脑袋上慢慢移动着,摸索着,寻找着,好像一条条软软的虫子,保姆感到头皮麻酥酥的。
终于,那一条条虫子在她脑袋的四面八方找到了各自的落脚点,然后,一点点用了力。保姆竟然感到很舒服。
女主人终于开口了,语调慢慢的,慢慢的,听起来令人浑身发冷。
“夜深了……你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孤独的土道上,四周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看不见……土道一直朝下倾斜,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你是多么害怕啊!心里想,这是通向地狱的路,千万不要再朝前走了……那条土道突然更加倾斜了,你止不住脚步,身不由己地朝下奔跑……前面出现了一个毛烘烘的东西,是一条诡异的黄貔子,它像人一样直立在土道的中央,龇着白惨惨的牙,说话了———”
接着,女主人的语调就变了,细声细气,怪腔怪调,似乎在模仿黄貔子的声音:“你半夜里看到的,并不是你的女主人,而是我……”
保姆想打个喷嚏,她拼命忍着。
女主人又恢复了慢慢的语调,说:“你快吓死了,一动不敢动……那条黄貔子突然窜起来,像影子一样射到了你的脊梁骨上,你的脖颈感到毛烘烘的,还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臊气……它在你的背上一边磨牙一边说———”
女主人又开始模仿黄貔子的腔调了:“你不许把你看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就会这样附在你身上,让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闹,一到黑天就犯病!”
说到这里,她又开始了慢慢的讲述:“接着,那条黄貔子就从你背后跳下来,围着你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又打又闹,那样子很滑稽,很恐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指轻轻轻轻从保姆的头发里抽出来,收了回去。她轻轻轻轻下了地,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注视了她一阵子,终于无声地走了出去……
保姆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全身像散了架。天刚麻麻亮,她就起来了。
穿衣服的时候,她看到枕头上散落着几根黄色的毛,仔细看了看,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她直起身,走出了卧室。女主人正巧也从她的卧室走了出来。
她静静地看着保姆的脸,说:“昨夜你睡着了吗?”
保姆低下头,颤颤地说:“睡着了……”
女主人盯着她的眼睛,笑了笑,说:“不像。”
保姆忽然说:“阿姨,我晾在阳台上的内裤掉到楼下去了,我去捡回来。”
“不要和陌生人讲话,快点回来。”
保姆快步下了楼,撒腿就跑,再也没回来
伍拾:第十一根手指
梁三丽和冯军是龙凤胎。他们的生日当然是同一天。
梁三丽先出生,是姐姐;冯军后出生,是弟弟。梁三丽跟了父亲姓,冯军跟了母亲姓。
小时候,梁三丽和冯军一直形影不离,感情特别好。上学之前,他们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同一个班,在同一张桌。也许因为冯军总跟梁三丽以及她那些女伴在一起玩的缘故,从小他就有一些女孩气。
尽管梁三丽只比冯军早出生一会儿,甚至还没有冯军长得大,但是,从小到大,她一直以小姐姐的身份,全方位地照顾、保护着这个有点孤僻的小弟弟。
每当冯军被大班的哪个男生欺负哭了,梁三丽一定要领上弟弟,气势汹汹地到那个班去,找人家算账。可是,每次的结果都一样:她刚刚站到敌人面前,还没等说话,就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哇哇”大哭起来,受到敌人一阵嘲笑。
他们喊她“六指儿”。她的右手上多一根手指头。
上中学之后,冯军渐渐发现他这个小姐姐其实很弱小,根本无力保护他,他就不再依靠她了,更多的时候他都躲开她,一个人独来独往,也轻易不向姐姐吐露他的心事了。而梁三丽总是不放心,总是追随他一起上学、回家。
就这样,他们一起读完了中学,一起考到了北京,冯军学摄影,梁三丽学医。
冯军背着姐姐辍学了,开始在北京艺术圈里混。梁三丽知道后气坏了,可是她根本抓不到他的影子。那以后,梁三丽简直成了冯军的父母,一天到晚给他打电话,心都操碎了。
很快,梁三丽就毕业了,她被分配到航州市药检局,可是她放弃了这份舒适的工作。为了照顾弟弟,她留在了北京,开始了辛苦的打工生涯。
和辍学一样,冯军在做变性手术之前,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他只给梁三丽的手机上留了一个短信,说他和几个朋友到西藏拍照片去了,然后就没有了音信。
梁三丽打他手机,始终关着。那段时间,梁三丽吃不好睡不好,根本没有心思工作,被她所在的那家药厂辞退了。她竟然是在媒体上看到弟弟做变性手术的消息的。
当时,她如同五雷轰顶,完全傻了。然而,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她是学医的,她知道,只要做了变性手术就不可以再更改过来。
冯军就是在北京一家知名医院整形外科做的变性手术。手术除了切除阴茎和睾丸,尿道移位,制造人工阴道,还有增大乳房,修改脸、颈、颧、额等面部骨骼,缩小甲状软骨,调整声带,电解除毛等附加手术和疗法。
前后用了半年时间。接着,还要大量服用雌性激素……
冯军变成冯君之后,梁三丽只见过她几面。而她的父母已经气得和她断绝了关系。
第一次见面,梁三丽坐在已经完全女性化的弟弟面前,一直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父母的一个错误,我不过是把这个错误更改过来了而已。我不愿意一辈子都做一个错误的人。”冯君淡淡地说。
回到住处,梁三丽拿出弟弟小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哭。她并没有像父母那样对弟弟由爱生恨。在她心中,弟弟还是她的弟弟,永远是,只不过他病了。
不过,一个人转换了性别,就是改变了本质,她过去那个英俊的弟弟毕竟不存在了。老天似乎仅仅是作为补偿,给她送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妹妹。那段日子,梁三丽的精神受到了很大刺激,渐渐变得消沉,缄默,古怪。
冯君极少和她见面,她也极少能捕捉到冯君的行踪和消息。她强烈地思念那个已经消失的弟弟,时时刻刻被痛苦煎熬着,总是幻想,有一天,过去的那个弟弟能够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读小学的他扎着鲜艳的红领巾,虎头虎脑地跑来了……
读中学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故作深沉地走来了……
读大学的他背着相机,长发飘飘、风度翩翩地走来了……
她知道,这永远不可能了。绝望之余,她又想,要是天天能在梦里见到他从前的样子也好啊。可是,梦无法驾驭,也无法预定。
说来也怪,自从弟弟变性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小时候的他。她梦见过他几次,都是一张化了妆的怪兮兮的女儿脸。
有一天晚上,天阴着,梁三丽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
突然,她的大脑里迸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奇想:梦能不能控制呢?她刚刚萌生这个念头,天上就响起了一声炸雷,整个楼房都摇晃了一下!
她抖了一下。不过,这雷声并没有改变她的心思,她继续想下去:从古至今,梦始终是人类的一个谜。关于梦的生理机制,人类很少研究。可以说,人类一直不明白梦是什么。破译了梦的秘密,那是人类最深刻的智慧。既然是个谜,那么它就深藏着无限的可能性。
一块石头,它是矿物集合而成的,它不是谜,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能性,至少它永远变不成棉花。棉花是纤维。可是,如果想随意编排、导演一个人的梦境,该从哪里入手呢?
从这天起,梁三丽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实际上,如果能够人为地设计一个人梦中的情景、情节,那将是一个震惊全人类的伟大发现、发明。
那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夜夜做美梦,也是从非物质的角度提高了全人类的生活质量。
她知道,这个幻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那或许冲撞了一个人类不该了解的秘密。不过,她坚持要试试。
开始,她想通过在人的脑袋上安电极之类的东西,改变脑电波,来实现这个梦想。可是,她很快就扭转了思路。她认为,只有虚无的东西可以接触到虚无的东西。
她开始研究传统中医的经络和穴位。这是她的专业。经络穴位系统是中医学和气功学的生理基础之一,但是在解剖学上始终没发现它独立的形态表现。
可是,在场效应中,它却有神秘的特定表现,如红外像仪上就有经络线和穴位点的影像表现。因此,它成为世人争论的焦点。它也是人类的一个巨大的谜。
梁三丽苦思冥想:能不能通过点击一个熟睡者的某些穴位,使共通的语言进入这个人的大脑之后,转换成相应的画面呢?
当时,她有一个憨厚的男友,她并不是很爱他,他们都是漂泊在京城的外省人,同居在一起不过是搭个伴而已。那个男友一直对梁三丽百依百顺。于是,他自愿做了梁三丽的实验对象。
夜里,那个男友睡熟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梁三丽就轻轻坐在他的头顶,用双手在他的脑袋上选定几个穴位,用力挤压,然后开始对着他的耳朵念念叨叨地描述一个画面。
她每次描述的都是同一个画面,同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花草地上追逐一只白兔。她把它扑到了怀里之后,却发现它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蛇……
她一直没有告诉男友她天天夜里说的是什么。
据科学考证,一般人做梦都是在入睡之后六十到九十分钟的时候,每个梦平均五至十分钟。因此,她的描述不超过十分钟。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对照,总是驴唇不对马嘴。还有几次,他根本就没有做梦。到了夜里,她再重新选择、重新组合穴位……
这个实验做了将近三百次。梁三丽决心从头开始,一直找遍人体全身十四条经脉、络脉上的三百六十一个穴位,加上四十八个经外奇穴,如果再不成功,她才会死心。
正在她全力研究梦的问题时,冯君跑到南方去了。她在那里卖身。
从此,她更是很少给梁三丽打电话了,梁三丽根本不了解她在那里干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具体的住址和电话。她专心致志地做实验。她只盼望着在梦中和久违的弟弟相见。
这天夜里,她选择了男友的百会、印堂、头维、正营、承灵、率谷、天冲、头窍阴、悬颅、神庭十个穴位。
接着,她突发奇想,用第十一根手指按在了男友的络却穴上。络却穴主治精神病。
然后,她又轻轻讲述起来: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花草地上追逐一只白兔……
在白晃晃的灯光下,男友眼皮里的眼球飞快地转动起来。于是她知道,他做梦了。美国人做过这方面的实验。
她继续讲下去:小女孩把那只兔子扑到了怀里之后,猛地发现,它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蛇……
男友似乎打了个冷战,一下醒过来。
他在灯光下直愣愣地看着梁三丽,似乎还没有从梦中回过神来。
“做梦了吗?”梁三丽问。
“做了。”
“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你先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先说!”
“好吧。我梦见了一片草地……”
梁三丽哆嗦了一下。
“草地上开满了鲜花,特别美。接着,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在追逐一只兔子,那兔子是白色的……”
梁三丽紧紧盯着男友的眼睛,一颗心“怦怦怦”地狂跳着,激动至极,恐惧至极!
“终于,她把那只兔子抓住了,可是,兔子却突然变成了一条蛇,摇头摆尾,十分凶险……”
“那条蛇什么颜色?”梁三丽颤颤地问。
“灰色,不,是黑色。”
梁三丽彻底惊呆了。
第二天,第三天,她重复了两次这个实验,分别讲了两个不同的故事。她的男友两次梦见的和她讲述的一模一样!她通过诡秘的穴位进入了诡秘的梦中世界!她成了那个世界的主宰!
……第四天,她找来一个女孩,协助她做这个实验:男友睡着之后,她用十指按住他头上的十个穴位,让那个女孩按最后一个穴位———络却。然后,她又讲述了一遍那个女孩、白兔、毒蛇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她推醒了男友,问:“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男友说:“我梦见我得了精神病……”
梁三丽明白了:只有同一个人的十一个手指按住那十一个穴位,这个实验才能够成功!
每个人都是十根手指,这是人类无法改变的缺陷。尽管人类自己不这样认为。某些人类不认为是缺陷的缺陷注定人类无法破解某些秘密。
而梁三丽有十一根手指。
奇怪的是,她并不像其他“六指儿”那样,多出来的那根手指只是一个没用的分杈,她的第十一根手指是完整的一根,它和另外五根手指排列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分不清哪根是食指,哪根是中指,哪根是无名指。它们同样灵活。
但是,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梁三丽只能改变、控制别人的梦境,而别人却无法在她的身上操作。她绝望了。她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她至爱的弟弟了……
后来,她常常强行篡改男友的梦境。
她为他编织美梦:蓝天,白云,小桥,流水,还有艳遇……
有时候,她也调弄他,给他讲述最恐怖的情景,吓得他在睡梦中满头冒冷汗……
她很快就发现,男友和过去不一样了,他渐渐变得暴躁,甚至有些凶残。
过去,他从来不敢杀鸡杀鱼,可是,后来这些竟然变成了他的嗜好,几天不见血,他似乎就焦躁不安,坐卧不宁……
她及时逃离了他。
有一次,她跟一个心理医生说起了这件事。那个医生说:“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我认为你一直在玩一个十分危险的游戏。”
他认为:梦是不应该篡改的。弗洛依德认为,梦是一种象征,象征是另一种更清晰的表达。梦里藏着世世代代发生的事件,藏着世世代代祖先的情感,那是集体潜意识的一种传递。改变这种传递,就是违反天道,说不定会大祸临头。
研究梦的另一个大师级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梦不是象征,而是一种补偿。
一个人个性的发展总是不平衡的,总是强调这一面,压制那一面。一个男人在现实中过于强调自己的强悍和勇敢,不承认自己的温情和软弱,就会梦见自己变成小女孩。一个人过于强调自己的善良和宽容,不承认自己的恶毒和计较,就会梦见自己变成蝎子。梦是一种恢复心理平衡的机制。
破坏了这种机制,很容易使一个人的人格产生裂变,甚至精神失常。梁三丽不敢再给任何人做这个实验了。
不久,她听到了冯君惨死的消息。当时,她的第十一根手指跳动了一下。
伍拾壹:复仇
冯君刚死的时候,梁三丽并不知道。当时,她在北京一家医药厂工作。她的父母得到这个噩耗之后,没有通知她,直接去了广东。他们处理完后事,返回时路过北京,才把这件事告诉她。
她当时就变成了木头人。
她的父母反复说:“冯君不该死的,准是有人害死了她……”
于是,洪原这个名字刻进了她的心里。他一直跟冯君同居,像一条寄生虫……
不久,她只身去了广东。她通过几个月的查访得知,冯君的积蓄绝不应该只有二十万元人民币,应该是这个数字的十倍。而第一次把冯君带到那片危险海域的人,正是洪原……
梁三丽断定,是这个洪原害死了她的弟弟。为了亲情,从此,她踏上了千里复仇之路。
当时,她只知道洪原回到了老家黑龙江,但是并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她像大海涝针一样寻找着他。一年后,她终于打听到了一个并不确切的消息:洪原好像在七河台市。
于是,她投靠了哈市的黑道人物李作文,想借他的手除掉洪原。她开始和李作文鬼混的时候,抽烟喝酒吸毒,还有表演的性质,可是,时间一长,表演渐渐变成了本色。她越来越沉沦,越来越糜烂。
她能感觉到,李作文对她越来越迷恋了。
时机已经成熟,她打算向他吐露心里这个仇恨了。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她偶然认识了蒋中天。他说,洪原已经出车祸摔死了。
洪原一死,李作文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实际上,她已经对他厌恶至极。第一次见到蒋中天,她感到这个男人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对他颇有好感。于是,她很快就投进了他的怀中。
后来,为了躲避李作文的追杀,她跟随蒋中天逃到七河台之后,在黑天鹅宾馆撞了鬼,蒋中天扔下她一个人跑了,那一次她对这个男人大失所望。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在追查洪原到底死没死。
她给公安部门打了几个电话,询问那起交通事故。警察告诉她:根本没有这回事。
她这才知道,洪原之死原来是个骗局。她马上开始寻找洪原的下落。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女会计———洪原的那个公司解散之前,她曾经在那里工作。
通过她,梁三丽知道,洪原已经改名洪宝金,到黑天鹅宾馆当副总经理了。
同时,她还了解到,两年前,蒋中天卷走了洪原一百万巨款,下落不明。她坚信,这些钱就是她弟弟的钱。另外,她也多多少少地了解了洪原、文馨、蒋中天之间的复杂的三角关系……
掌握了这一切之后,她又和蒋中天联系上了,并且回到了他身边。她猜测,洪原一定不会放过蒋中天。她希望他杀掉他,那样的话,她会协助警方破案,让他在法场上掉脑袋。她没想到,洪原会使用那些恐怖的方法。
于是,她就成了鬼影儿后面的一个鬼影儿。
蒋中天精神失常的那一天,他坐着文馨的车离开密云公寓之后,她就预感到今夜有好戏。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件黑面白里的斗篷,开上蒋中天的车,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为了隐蔽自己,出了市区之后,她一直没有开车灯。那辆白色捷达车驶过那个岔路口不久,开进了一片野坟地。
她也驶下了公路,把车停在了附近的一片杨树林中,然后横穿田地,绕到那片野坟地的另一端,在一棵老榆树后藏起来……
那真是一件不错的斗篷。翻过来,人就在黑夜里消失了;翻过去,人就在黑夜里变鬼了。蒋中天疯了之后,梁三丽又投靠了七河台的黑道人物黄山。
她又想通过黄山的手除掉洪原。可是,她还没等向黄山开口,这家伙竟然慑于李作文的凌厉,把她甩给了洪原。
世界很大。冤家路窄。现在,她只能自己靠自己。
她邀请洪原在“我和你的世界”见面的那天晚上,提前在野外公路旁的树林中立起了一个草人,蒙上了那件斗篷,里朝外。这个恐怖情节很重要。
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洪原都很难怀疑到她,因为鬼影儿出现时,她和洪原在一起。
那天,洪原穿着她的裤子回家后,她开车又去了那片花草地。她带他来的时候,在路上,她曾经抚摸他的大腿。她摸到裤兜里有一串钥匙。于是,她为他脱衣服时,故意把那条裤子扔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意外地得到了洪原家里的钥匙。几天后,她到一家塑料厂制造了两具塑料人。它们是工人根据冯君的照片制造出来的。
接着,她又到一家照相馆冲洗了冯君三千张照片———实际上,前前后后总共只有三千张照片,而洪原竟然相信了一万张的故事。
洪原为文馨过生日那一天,梁三丽提前来到“我和你的世界”,声称她要预订一周之后的晚餐,然后,提出要在餐厅里四下走一走,看看是不是满意。
老板当然像对待上帝一样殷勤。她偷偷把冯君的照片混进了文馨的那堆照片中。照片后面的字是她写的,她太熟悉弟弟的笔迹了。接着,她来到靠山别墅,顺利地打开门,进去了。她带着三种东西:一袋子冯君的照片,两具塑料人,两个被封闭在塑料袋里的浸透乙醚的毛巾。
首先,她趁洪原和文馨在“我和你的世界”里谈情说爱的当儿,把那些照片匆匆贴满了房子。
然后,她把一具塑料人藏在了最后一个衣柜里,抱着另一具躲在了一楼卧室旁边那个书房的单人床下面……
洪原和文馨撕掉那些照片,走进卧室睡下之后,梁三丽在隔壁的床下试着给洪原发出了那个短信。
本来,她以为洪原很可能关机了,那样的话,她将溜进他们的卧室,用乙醚把他们分别弄昏,然后抱走文馨,把那具塑料人留在洪原身边……
没想到洪原看到了短信,而且一个人上楼去看了。于是,她迅速从床下钻出来,把文馨弄昏了……
风水轮流转。最初,文馨曾经在宾馆把她弄昏,用的同样是乙醚。她和洪原搞到一起,只是为了更便利地制造恐怖,让他和蒋中天一样变成疯子,以告慰弟弟的在天之灵。
没想到,她把李作文的怒火引到了仇人身上。李作文出于另一种原因来帮助她来报仇了!这是她所希望的。可是,短命的李作文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一命归西。
这时候,文馨偏偏察觉了洪原和她的关系,一气之下离开了他,出差走了。就这样,老天拐弯抹角地把他送到了她的十一根手指下……
伍拾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文馨回来了。她不知道梁三丽为什么要害洪原,不管为什么,她都要保护他!
她一下飞机就给洪原打电话,要告诉他这一切,可是,他关机。她打到他的单位,宾馆的人告诉她———洪原已经辞职。
她风忙火急地回到靠山别墅,也不见他的踪影。她一下就呆了。
她忽然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对洪原那么绝情,也许他太伤心了,太痛苦了,太绝望了,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她在楼前坐了一会儿,想起了洪原的父母,就给他们打了一个长途电话。
“伯父,我是文馨。洪原在不在家?”
洪原的父亲说:“不在呀。”
“你知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四天前,他回来过一趟,给家里留下了他的存款折,匆匆忙忙就走了,之后,没有打一个电话回来。我们也在找他!”
文馨呆呆地挂了电话。
阳光很好,四周的树绿得发亮,草地上有蝴蝶忽高忽低地飞。她眯着眼睛望着远方,茫然地思索着,她最爱的男人到底去了哪里。此后,文馨一下班就回到靠山别墅,等待洪原的脚步声。她觉得,她只有住在这个房子里,洪原回心转意的时候才能找到她。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花谢了,草黄了,天渐渐冷了。
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洪原,隔几天就给他的父母打一个电话。每次他们都告诉她:洪原没有任何消息。她知道,洪原回到她身边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甚至又给黑天鹅宾馆打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接电话的人是新来的,他竟然不知道黑天鹅宾馆曾经有一个姓洪的副总经理。
她给黄山打电话。她给所有认识洪原的人打电话。没有一个人知道洪原的下落。这几个月,她的手机吃掉了她全部的工资。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她最后一次和洪原躺在这张床上的每一句对话。她一边想一边哭。
后来,她继续朝前想,想她和洪原做爱的情景,想他的睡态,想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甜言蜜语……
她用回忆温暖着自己,于是,她不孤单了,好像两个人仍然躺在一起一样……
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洪原死了。
他被梁三丽害死了。蓦地,她就感到身旁空了。
第二天早上,她打车进城上班。
出租车行驶在公路上,她望着两旁光秃秃的树木和遍地金黄的落叶,突然想起了蒋中天:也许该问问他,知不知道洪原去哪里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蒋中天呢?她在单位打电话询问了很多人,终于打听到了蒋中天的下落———他旧病复发,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她去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在郊外。这里和她想像的不一样,很整洁,很宽阔,很安静。这是她第一次到这种特殊的地方来。她走进那两扇铁门的一瞬间,忽然想到:我是不是疯了?她是隔着铁栏杆见到蒋中天的。
他依然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理得短短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就像上次她在顺天酒吧见到他的样子。这时候是午后。
窗外天很蓝,太阳很好。有几个人在窗外无声地走动,偶尔探着脑袋朝屋里看一看,不知道他们是患者还是工作人员。
文馨望着瘦小的蒋中天,心里忽然有些酸楚,她后悔没有给他带一些好吃的来。
“中天,我出差走了后,你有没有见过洪原?我找不到他了……”
“他可能变成了另一个人吧,只是你认不出来了而已。”
文馨绝望了。他果然又变成了精神病。
“你想想,假如他变成了一个女人,你怎么认得出来呢?”
文馨叹口气,说:“中天,你怎么……又犯了这种病啊?”
蒋中天抖了一下,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来,小声说:“你看,太阳这么好,四周这么静,我们干点什么呢?———让我们读诗吧。”
文馨静静望着他,眼睛悄悄地湿了。
蒋中天清了清嗓子,果然朗诵起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文馨脱口叫了一声:“洪原!”
那个女人愣了一下,转过头朝她望了一眼,然后就匆匆地过了马路。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文馨呆呆地站在那里,朝着她消失的地方迷茫地张望。
她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洪原。但是,她一直朝那个方向望了好长时间。那是太阳的方向。她的眼睛渐渐被刺痛了,一片白花花的光芒,有无数颗脑袋的黑影在晃动……
这天夜里,她梦到了那个高大的女人。还是那条街道,还是那个路口。她匆匆地穿过马路。文馨像燕子一样轻灵地跑过去,一下拽住了她的风衣的带子。
她停下来,慢慢回过头。文馨看到了洪原的脸。她丝毫没有感到吃惊,只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久久地望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文馨。
终于,眼泪从文馨的眼里淌下来,她口气愉快而幸福地说:“洪原,我们结婚吧。”
伍拾叁:尾声
文馨从梦中醒来后,四周地狱一般黑。黑暗中隐隐现出了梁三丽那张凶残的脸。是的,这一切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
文馨心中的仇恨之火一点点燃烧起来。她暗暗发誓,她要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下落不明。不用枪,不用刀,不卡脖子。
她穿着雪白的睡衣慢慢坐起来,下了地,摸黑走到镜子前,用一排手指把满头的长发梳下来,垂到脸上……
今夜,她运用手指的感觉似乎有点不对头。她把这只手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了看,然后开始一根根数:一,二,三,四,五,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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