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我出生在甘肃宕昌哈达铺镇,这里是当年红军长征经过的重要集镇。1935年9月,由毛泽东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一方面军路过哈达铺,在此驻扎了7天。所以在我们当地流传着很多关于红军的故事。今天我要说的这个事情就是发生在我身边真实的事情。
很多人不知道我其实还有个姐姐。我的姐姐大我十三岁。记忆中的姐姐长得非常漂亮而且能干。她个子高高,皮肤白皙,用红头绳扎着的两把的大辫子都快到腿那么长了,走路的时候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的。我最爱追着姐姐,在她后面抓她的辫子。她也爱用她的辫梢扫我的鼻子,逗我玩,那时候我总会被姐姐逗得笑得合不拢嘴。
她的眼睛就像两颗宝石,在长长的睫毛下面忽闪忽闪仿佛能说话。还有一双灵巧的手,会做很多东西。我最喜欢她给我做的布老虎,那是我童年唯一的玩具。因为姐姐年长我很多,所以我几乎是姐姐带大的。
父母是地主家长工,没日没夜要给地主家干活,家里的活只能姐姐干。她不仅要看我,还要割草拾柴干农活。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是在姐姐肩上的背篓里睡着的。我和姐姐既是姐弟又似母子,她的一生太短暂,又把太多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和我。我曾经一度认为我的命是姐姐用她的命换回来的。
我三岁的那年,镇子上来了很多兵,他们的帽子上有颗红色的五角星,叫红军。听姐姐说红军里面有男有女,大多数都是南方人,也有我们那里刚刚入伍的新兵。他们帮姐姐拾过柴割过草,听姐姐说他们是专门帮助穷人的军队。姐姐听了他们的事情,很崇拜也很向往像他们一样。姐姐也要参加红军,父亲和母亲不同意,他们说枪林弹雨的,女孩子还是在家的好。
而且不巧的是我当时得了天花,姐姐为了照顾我,没能参加上红军。没过几天,红军就继续北上了。红军离开镇子的那天,姐姐在镇子口目送队伍离开,直到最后一支一队伍看不见了,她才回家。姐姐一边要悉心照顾生病的我,一边还要干活。姐姐很勤劳,常常别人才开始出门的时候姐姐已经干活回来了。
红军离开我们镇子的第二天,姐姐说她遇到一件怪事。那时候没有表,判断时间完全凭感觉,有时候也听鸡叫声。姐姐说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她一觉睡醒,被照进窗户的月光弄糊涂了,以为天亮了。她看我睡得很熟,就赶紧起床收拾背篓去拾柴火。姐姐来到他经常拾柴的小树林,开始拾柴。她想着捡些已经干燥的柴火就往林子深处走了走。她往前走了一阵就听到前面有部队训练的口号声,她寻声望去,看到树林里面的空地上站着几排人正在训练,看穿的衣服正是红军。姐姐心想:“红军队伍不是已经离开了吗?怎么这里还有一支队伍?”
她想走近探个究竟,就往跟前走去。姐姐说看着很近,她走了很久都没走到跟前,追了一阵之后突然就不见了,一个人的没有了,一下子树林里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走路声。她想是不是人家怕她看到,隐藏了起来。她回头再看看走过的路,留在地上的脚印是在原地转圈,草都被她踩平了。
姐姐说她记得自己是一直往前走的。而且露水很重,在草丛里每走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音,露水不断湿着她的裤子。姐姐又以为她看花了眼,捡好柴就回家了。当她把满满一背篓柴放在鸡圈旁时,才惊醒了正在睡觉的鸡。
好一会之后,家里的那只大公鸡才开始打鸣,父母亲也起床准备去扛活。姐姐给我们说了这事,父亲说红军都走光了,姐姐一心想当红军一定是看错了。更奇怪的是,就在那天以后我的病慢慢好了,而姐姐却被我传染得了天花,病情发展很快,我吃的药根本没法控制姐姐的病情。最后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痛苦的离开我们。
就这样姐姐走了,带着她参加红军的梦遗憾地走了。那年姐姐刚满十八,出落得亭亭玉立,就像一朵盛开的兰花,娇羞美丽,还没来得及让更多的人欣赏,就被病魔无情地折走了。那年我五岁,我享受了五年有姐姐宠爱的日子!而姐姐留给我的样子也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那年。
十八岁,多么美好的年龄。姐姐的好,就像她的年龄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姐姐是当时父母众多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活到十八岁的孩子,这也是父母不让她参军的主要原因。孩子一个个的夭折就像割去了母亲心头的肉,而姐姐的死对于母亲的打击是致命的。十八年的时光,姐姐在一朝就突然离开了她的视线,而且是永远地离开她。在我们那个贫苦的家里,母亲把太多的希望寄托给了她,也有太多的亏欠留给了她。
而今,她一声不响地走了,给母亲留下了太多的牵挂。母亲每日以泪洗面,没几天就病倒了。没有了姐姐,我整天嚷着要找姐姐。母亲病倒,父亲要去扛长工,我更像一个没人要的孤儿。天天抱着姐姐做给我的布老虎游荡在每一个姐姐带我去过的地方。感觉姐姐还在那里等我,而每次都是失望。困了就席地而睡,常常要等到父亲来找我才回家。
有一次睡着了,在父亲抱我回来的路上,布老虎也丢了,之后去找,没有找见。憔悴的母亲一病不起,大夫说母亲的病在心里,再哭下去眼睛也会瞎的。
那天,我和母亲坐在炕上,我一阵哭闹之后躺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母亲说,那天天气很好,她把纸糊的窗户用一节木棍支了起来。窗户正对着大门,太阳火热,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母亲告诉我,那天姐姐回来了。她清楚的看到姐姐伴随着一缕阳光出现在了大门上,她穿着一身军装腰里别着枪,左手习惯性地扶了一下大门的门框,走了进来,右手拨了拨挡在脸颊上的头发,她没有进屋,走到了正对窗户的院子里停了下里。
隔着窗户看着屋里母亲。母亲说姐姐站在窗户前,那眼睛一眨一眨依旧会说话似得,不同的是,姐姐的眼神里充满了怨言。姐姐的长头发剪掉了,留着整齐的短发,头上戴着有红色五角星的帽子,站那里英姿飒爽,比以前更加漂亮了。她对着窗户告诉屋里的母亲,她已经参加红军了,不要再想念她。他们的部队就驻扎在离镇子不远的马家地,她正在接受训练,过些日子她就会跟着部队南下,那边正在打仗。
姐姐告诉母亲,她这次特意过来就是想告诫母亲不要再哭了。因为母亲整日哭哭啼啼,害得她总泡在雨里面,没法正常按时参加训练。希望母亲不要再耽误她训练,他们就可以按时离开南下了。说完她还特意告诉母亲,布老虎她也带来了,就放在大门口的石头上。说着她转身就朝大门走去了,走得很决绝,没有一丝的不舍,同样姐姐也伴随着一缕很强的阳光消失在了大门上。
母亲被眼前的这一切都惊呆了,等她反应过来,来不及放下抱着的我,就追了出去,可是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姐姐从大门中出现,也从大门里消失了,没有任何踪迹。母亲抱着我来到大门口,果然在大石头上放着我的布老虎,旁边还有姐姐生前扎辫子的红头绳。母亲听了姐姐的话,从那天以后再也不哭了,身体和眼睛也慢慢恢复了。我也被迫不许再念叨姐姐。就这样姐姐彻底离开了我们的生活。
听母亲说马家地是一片坟地。那里是一处乱坟岗,埋得什么人都有。尤其荒年饿死的人更多。人们挨饿死了,活着的人饿得根本没有力气往远处埋,就拖到离镇子不远马家地就近草草埋掉,有时候随便盖些草就走了。所以那个地方经常是乌鸦,野狗出没的地方。
常常能看到成群的乌鸦在那里飞旋,也能看到野狗叼着东西从那里跑进跑出,有时候是骨头有时候是血淋淋的肉。人们平常很少去那里,偶尔路过也让人感觉阴森恐怖。后来听很多人说起过,晚上的时候在那里听到过军队训练的声音。
有喊口号的,又吹号的,有打靶的声音,还有唱歌声,呐喊的,有时候还有厮杀的声音。偶尔还有嬉笑说话的声音,因为大多都是南方口音,听不懂他们在说着什么。
我们知道长征的时候,很多红军烈士都是南方人,长征后,他们从江西瑞金根据地一路北上,遇到了很多艰难险阻,大多数都牺牲在了长征途中。听当地一些老人们说就在离哈达铺镇不远的腊子口战役中牺牲的人就很多,烈士们的遗体都能堆成山,血水就像河一样流着。是的,就在战士们的浴血奋战中,终于取得了腊子口战役的胜利,红军才得以继续北上,在甘肃会宁成功会师,才有了我们现在的新中国。
在之后的一天晚上,一样是个月圆之夜。不知道是几点,镇子街道两旁的人们被一个惊呼声吵醒,他还边跑边喊:“土匪来了!有好多人!”那会正是土匪猖獗的时期,土匪时时出没。人们信以为真,家家户户关窗锁门,等土匪们的到来。等那声音慢慢靠近,人们借着月光才看清楚都是红军。
他们穿着统一的军装,排着队,声势浩大的从街道上走了过来,穿过街道,一直朝南走了。人很多,队伍浩浩荡荡在整个街道走了好一会,走着走着,还没等后面的队伍走完,突然所有的人都不见了,连同声音一起消失了。第二天人们纷纷讨论说晚上看到了红军大部队在街都上走过的事。
人们说那些红军都是南方人,他们长征途中牺牲在了他乡,阴魂要回乡去了,就是人们常说的阴兵。把人们吵醒的那个人看着天亮了,原打算去地里干活,结果半路上看到黑压压的大部队,以为是土匪来了,再没细看扭头就往回跑了。还边跑边喊,把街道两旁的人吵醒,人们才看到了晚上的那一幕。
后来,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姐姐。我也成了父母唯一的孩子,活过了十八,长大成人。我们一直相信姐姐真的当了兵,而且去了南方。我不知道仗打完了姐姐有没有也回到她的故乡来,就像南方的那些烈士回乡一样,也回来看看她的故乡和亲人。每每烧纸,我都会多烧些,希望姐姐有回乡的路费。她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一直把她放在我心里的最深处。真心希望姐姐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开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