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提起一只蓝底红花的铁皮水壶，铁皮上布满了褐色的铁锈，正小心翼翼地往深绿色的暖水袋里倒热水。
这是个有些危险的动作，要很仔细，必须屏住呼吸。
张一驰的眼睛盯着从水壶里缓缓流出的水，水流就像一条抛物线，由高到低，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凝滞而紧张。
当人的精力过于集中反而会出错，张老师的手一抖，手背瞬间被热水烫得通红。
同一时间，张一驰从椅子上窜起来：“爸，你的手……”
张老师停下了倒水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不过几秒钟的功夫，手背已经变得像要滴血。他把水壶放下，把暖水袋拧好盖子，塞到张一驰手里，说了一句：“小心烫。”然后蹒跚着走到椅子前，坐下，受伤的手哆嗦着夹起一支烟，点燃。
“爸，我带你去医院。”张一驰放下热水袋，一只手拿起外套。
张老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像是虚脱一般挥了挥手，示意张一驰坐下。
“没什么，这没什么，相比李天齐，这根本不算什么……”张老师低下头，肩膀不停地颤动着，发出低低的哀嚎声。那声音就像是丢掉狼王宝座，被驱逐出狼群的孤狼所发出的，绝望、无助而又无法诉说。
张一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爸，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给弟弟送饭的时候松开他脖子上的锁链……”
张老师听到这句话，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对着张一驰挥了挥手，那个简单的动作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你没错，你没错，我知道你心疼弟弟……都怪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们俩……”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流到了嘴边。
张一驰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听着里屋传来的，锁链拖在地上哗啦哗啦的响声和心有不甘的呜咽。
4、意外
由于身患一种罕见疾病，张一驰的弟弟张一默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发病的时候他会发疯似的伤害自己的身体，有刀用刀，没刀就用牙齿撕咬。他双手的手筋被咬断了，一次发病的时候，他把药箱里的药通通倒进嘴里，从此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李天齐是来找张老师帮忙办理助学贷款的。李天齐是个懂事的学生，父亲瘫痪在床，母亲身体不好，患有肝硬化，和其他的学生不同，他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做饭，然后给爸爸喂药，清理爸爸的大小便，再把饭菜盛好放在爸爸手边。除此之外，他还要去地里帮妈妈干农活，如果月光明亮，他们会干到很晚，只有乌云密布的夜晚，他和妈妈才能早点回家。李天齐总是穿着洗得发黄的的确良衬衫，蓝色的工作服裤子，唯一一件夹克衫背后印着红色的“强大饲料”的字样。就是这样一个孩子，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那天，张老师让李天齐来家里，其实是准备了一些比较可口的饭菜。虽然张老师的家庭状况也不好，但是他打心眼里心疼这个懂事的孩子，另外他早就准备好了无息助学贷款的申请手续，甚至还拿到了学校特批的补助，每个月200元。虽然不多，但是这至少能保证他中午的时候不必再捡同学的剩饭。
事情是怎么样发生的，张老师完全不知道。李天齐坐下后，张一驰说：“爸，买一瓶可乐吧！”接着对他使了个眼色。张老师明白，李天齐很少有机会喝到这种平常的饮料，于是他放下筷子，出了门。
十分钟后，他回到家，惨白的碎瓷片和饭菜残渣铺了一地，李天齐仰面躺在地上，已经几乎没有了生命迹象。
几声低吼唤回了张老师的神智，他看见张一驰拼命抱住张一默，他脖子上的锁链被抛在一边，张一默大张着嘴巴，脸上暴怒的神色还未褪去。
那一瞬间，张老师的脑子像是遭到一记重锤击打，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直到张一驰费力地说：“爸，快帮我拴住他。”
拴住！这个词不是应该用在畜生身上吗？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儿子，他们有完全相同的脸，是孪生的兄弟，为什么一个可以做人，一个只能像畜生一样活着？
这对于一位父亲来说，已经残忍到了极致。
张一驰稍微一放松，张一默便挣脱出来，他并没有跑，而是跪在张老师面前，用残手抱住他的大腿，嘴里呜咽地说着什么，双眼流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