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万幸,只说对了一部分。
得奖的八十七神仙木头人,是我做的,不是我父亲做的。得了祖师爷真传,能让木头化作人的,只有我。
我的这双手,小巧而灵活。即使我这个人外形矮小,但这双小小的手,却比别的木匠拥有更多的天赋。
当我打磨出一只小猫的时候,我父亲就看出了我这双手的价值,他鼓励我学这门祖传的手艺,家里有许多古老的珍贵资料,都是这门子的当家宝贝。
我没日没夜地泡在木头堆中,木匠家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各式各样的木头。
什么木头适合做桌子,什么木头适合做椅子,什么木头适合做棺材……都是有讲究的。
木头的软硬、脆韧、年份,不同的用途会有不同的做法。
父亲研究了一辈子了无生气的家具,而我沉迷在木头的生命中。
一块平凡的木头,打磨光滑的表面,凿出外形,利用纤细如发的钢丝做成机关安置在内部,操控那些机关,便可控制木头—坐,站,抬手,抬脚,行走,奔跑。
第一个成功的作品是一只鸟儿。
我知道万幸喜欢小鸟,她在日记中倾诉自己的黄莺死去后哭了整整一夜。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做了一只粗糙的鸟儿,那时,我还不会绘制细腻的羽毛,只是一只原木色的笨拙的鸟儿,它扑腾着翅膀,在她的周围飞翔着。
我以为她会喜欢这份礼物,却不料她怕得要死。
后来,我给她做过小猫、小狗、小娃娃……她都尖叫着丢掉了。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惊恐,父亲却赞叹我惊人的天分。这年头,一个孩子。不,准确地说是一个残疾的孩子,能用一双小巧的手做出惟妙惟肖的动物,是一件多么令人惊叹的事啊。
父亲赞叹我有一双造物主的手,鼓励我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展示给大家看。但是我却羞涩了,我不想把这些东西大量地生产,我自己认为这双小手做的东西,都是属于万幸的。
她给了我一段短暂的友谊,我却想要把整个生命都奉献给她。
父亲说我有一双诡异的手,俗称诡手;这双手在木匠这个行当中,百年难遇。
我耻于身体的残疾,却有一双引以为傲的双手,我永远是矮小的模样,但我的手可以创造一切高大英俊的男人。
万幸喜欢哪一种,我就可以变成哪一种。但是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我像一只幽灵活在她的身边,她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
但是,我不会放弃她的。
7
“你看,像不像你?”我推着轮椅,把万幸带到了一个房间,推开房门,一整排的万幸整整齐齐贴着墙站立着。
从矮到高,从稚气到成熟。
十岁的万幸、十一岁的万幸、十二岁的万幸……十五岁的万幸、十八岁的万幸……二十三岁的万幸……二十五岁的万幸。
我把她的前半生都浓缩在了这些木头人中,她们一个个面带微笑,张着嘴巴,轻声欢迎我:“木森,你回来啦。”
你看,连声音都整整齐齐,我很了不起对不对?
但是二十六岁的万幸只是歪着头,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复制的自己,眼角落下了冰凉的泪水。
那天,她喝下我下了药的茶水后就晕了过去。我拿出一排细针,从她头顶一路扎了下去,这些针法,我在木头人身上试过千万遍了,精确到闭上眼睛也不会扎偏。
只会让她瘫痪,不会让她死去。
人体总计穴位有720个,医用402个,其中要害穴位有108个,有活穴和死穴之分,不致死的穴为72个,致命为36个。
我的手,捏着长长短短的针,把她的魂魄缩在了这具肉身中。从此,她也是我的木头人了,而且,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万幸不知道,其实辨别真人和木头人的区别还有一个方法——嗅。
木头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隐约的木头香,那种香气是任何香水都无法调制出来的。那是为了防止木头腐烂,又要让它保持柔软如肌肤的质感,需要浸泡在一种特殊的药水中,经过浸泡,再坚硬的木头也会变得如人体的肌肉一样充满弹性。
每一个拆开的木头人,都是一具精密的仪器,每个关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机关,控制着木头人的行走站立,而面部五官需要的是更为精细的肌肉处理——
额肌、颞肌、眼轮匝肌、皱眉肌、鼻肌、上唇方肌……
它们控制着面部的微笑、哭泣、皱眉……
而我,像一个王者,将瘦小的身躯置于木头人狭窄的“胸腔”中,操控着那些机关,操控着一个个木头人,与万幸谈恋爱。
我知道她喜欢哪一种男人:英俊的、高大的、魁梧的,总之就是与真实的我截然相反的另一种人。
但是没关系,我还有一双诡手,这双手可以创造出任何人。
任何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