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我想起来了,四叔曾经带一个小男孩来过,他叫乐嘉木,一个小时候就很漂亮的男孩。听奶奶说,他很厉害,十岁就学完了小学到初中的课程。
天才不是完美的,他们总存在一些不易被发现的缺陷。他们也会有遗憾,会有不足的地方。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明显的,一个是暗藏的。嘉木属于前者。小时候我们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嘉木的性格无比阴郁,像夜半里突如其来的推门声,让人害怕。
小洛躺在床上,警告我离他远点。
我打趣道:“你该不会还小心眼地记着上次你和他说话,他没理你的事吧?”
小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当然不是,他要不提我还真没想起来四叔的事。他简直就是借刀杀人,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老早就见过他了!”
我说:“别乱想了,嘉木是四叔的儿子,不可能吧……”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事儿还真不能肯定。我有点忐忑。
小洛说:“谁知道呢,现在的家庭不是一般复杂,血浓于水的人都有可能置你于死地。”我突然想起大姑妈和二姑妈吵架时说:“我要杀了你!”那尖锐的嗓门和《水浒传》里的孙二娘一样彪悍。
我担心地问:“大姑妈真的会杀了二姑妈吗?”小洛笑着掐我的脸,“管她的呢,让她们自个儿狗咬狗一嘴毛。到时候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我说:“可到底还是一家人啊。”小洛的脸变得有些绝望了,嘴角弯成不屑的弧度,“小凉怎么还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这家里谁把你当人看你清楚吗?有哪个家人会喂自家小孩吃狗粮,又有哪家大人会把孩子关在老鼠蟑螂横行的小屋里?那里的气味跟下水道一样,我至今还记得。谁家有这么变态的地方?为什么小凉说的话只有小洛听得见?因为你的声带已经被毁了,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唯独我才能听见你说的话!”
我的心一点点下沉,像在茫茫宇宙中逐渐黯淡的小恒星,最后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我是从六岁不能讲话的。
我记得那年妈妈送了我一只狗,我叫它红叶。红叶很可爱的,全身都是纯白色的。抱在怀里毛茸茸的,暖暖的。还会和我撒娇,躺在地上伸舌头打滚。
二姑妈不喜欢它,总借故打它!每个夜晚我都会心疼地抱着它入睡,它却还会反过来安慰我,舔我的手臂,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看见红叶纯白的毛发上粘了很多黏稠的血液。它就那么气息奄奄地躺在二姑妈的房间里,可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它死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一个动物身上本能散发出来的绝望。我撕心裂肺的大喊却被二姑妈紧抱着灌下滚烫的热水,它们叫嚷着嚣张地滑过我的喉咙,像刀一样把里面划得血肉模糊。
然后,我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然后,小洛出现了!
小洛说:“小凉为什么总是饶恕他们呢?”她摸摸我柔软的短发,“小凉,不要相信小洛以外的人,他们都是大坏蛋!”
呐,红叶,我突然开始害怕小洛了。
即使她一直在保护我,可她的方式好残暴。我甚至看见她微笑着……杀死我……
叁
午后,阳光变得温暖柔软,不像平日那般咄咄逼人,让我安心。
我去二姑妈开的杂货店替嘉木拿了一套生活用品。
当时她拿着杯子喝水,喉咙那里持续传来咕噜咕噜咽水的声音。毋庸置疑,她是个粗鲁的女人。饮罢,她晃着肥胖的腰到冰箱面前拿了一个蛋糕说:“小怪物,拿下去吃吧。”她说的话不好听,声音也让人出奇的厌烦。我想皱眉,可是不敢表达得太明显,这跟把我的命悬在高崖峭壁上没什么区别。
我尽量挤出一个微笑拒绝。我匆匆地看了蛋糕一眼,有些发霉,原本乳白色的表面有腐败的颜色。酸性的气体从它身体里爬出来,在空气里叫嚷着钻进人的鼻腔里,刺激肺部。她绝对不会给我好的东西,她总是想弄死我。
我慢慢往后退,又担心她会发现。每走一步我的脚都颤抖着,轻飘飘的,像踩在薄如棉花的云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摔下去,砸个稀巴烂。
害怕的感觉像乌云重重地裹住我的心脏,那里随时都有可能下一场暴雨。二姑妈的脾气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无法预见爆炸前的征兆。二姑妈走过来,硬是把蛋糕塞进我怀里,眼睛像一只危险的猫逼视着一只肮脏可恶的老鼠似的。
我又开始后退,呼喊着小洛。退着退着我的背就贴在了某个散发着青草香的怀里,抬头,一双墨色瞳孔里倒映出我惊慌的样子。
是乐嘉木。
他秀美白皙的脸沐浴在阳光里,稍稍拂平了我心里裂开的恐惧。他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接过蛋糕,说:“谢谢二姨。”
二姑妈一副慈母的样子,“缺什么,再来拿啊。”
乐嘉木微微一笑,拉着我走了。
经过垃圾筒时他把蛋糕抛了进去,说:“这是我教你的生存之道。如果人家给你东西,不想要也别死倔着,反正最后都有办法把那讨厌的东西处理掉。何不悦人悦己呢?”亲昵的语调,像春风撩过心脏,暖暖麻麻的。
我呆愣着,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阳光,我是黑暗。注定是不同的人,一辈子要失之交臂。
嘉木温柔地笑笑,“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这句话听起来很别扭,好像是他喜欢我妈妈一样。呵呵,我真是想太多了。怎么可能?或许我真是怪物。
他从包包里掏出一小袋大白兔奶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小凉,要是心情不好就吃糖,甜甜的感觉总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