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汉住进了封闭式的肿瘤治疗中心,病房里还有一个年轻人叫周义。
周义是个盲人,而且下身还瘫痪了,他脾气暴躁,不是张口乱骂,就是敲打床铺。李老汉是个爱热闹的人,没事就找周义聊天。一开始周义什么都告诉他,后来可能是觉得他话太多了就很烦,干脆闭上嘴了。
周义是家里的独子,父母把他宠上了天,是个要月亮不敢给星星的主。小时候在学校打架,长大了在社会上斗殴,自己被打无数次,把别人打坏数不清。父母整天唉声叹气,东家道歉、西家赔礼。这还不算,有的还要花钱才能摆平。在一次斗殴中,周义被对方打瞎了眼睛,父母彻底失望了,决心不再管他,可在他苦苦哀求、再三保证后,父母勉强接受了。失明的他由光明突然掉进黑暗的世界,身心无法承受,几次自杀被父母发现救了过来。为此,父母心力交瘁,真想一死了之。平静了半年,父母认为这下可以安静地生活了,不曾想在一天中午出去时,他和一个迎面跑来的女孩相撞,女孩慌乱中没有发现他是个瞎子,竟躲到他身后求助,说有坏人想侮辱她,求周义救救她。周义还没反应过来,迎面就重重挨了一拳。周义听到鼻梁一声脆响,血淌了下来。听脚步声有四五个人围了上来,女孩吓得大哭。周义抹了一把鼻血,被黑暗世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了,他胡乱地抓住一个人,掐住对方的脖子用尽全力,结果那人被掐得昏死过去。看到这样情景,另外几个人不顾女孩跑掉,把周义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其中一个用铁棍照着周义的脊梁骨戳了下去,周义身体猛地一挺……
周义瘫痪了。这一次,父母一蹶不振,心灰意冷。这哪里是儿子啊?分明是追命鬼讨孽债来了啊!老两口卖掉房子,把房钱一次性给了医院,一咬牙,撇下他搬家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只留下周又在医院里。谁知没几天,周义的肝又出了毛病……
李老汉听后,沉默不语,最后说:“你会有出路的。”
见周义不理不睬,李老汉又说:“你需要安静,需要重新思考,明天我让人把二胡捎来,拉给你听。”
周义不置可否。
第二天,李老汉真的在床上拉起了二胡,不知是李老汉的水平差劲,还是周义的情绪不好,周义号叫着:“别让我遭罪了,到别的地方掐鸡脖子去!”
琴声倏然而止,李老汉咳嗽两声:“搁置太久了,手生啊。”
不久,琴声又响起来了,这是一首凄苦而又宁静的《二泉映月》,周义听着听着,不再叫了。
就这样,每天李老汉都要为周义拉上几首曲子。渐渐地,周义接受了,并有些感激他,对于一个什么也看不见、又不能下床走动的人来说,能有人为他一如既往地拉二胡解闷,真是不容易。而且李老汉的手艺确实是不错,能拉出各种歌曲和乐曲。周义烦躁的心渐趋平静了,时常在曲子中能找到那种温馨、宁静的感觉……
李老汉的咳嗽似乎加重了,每次拉完曲子,他都要咳上好一阵子。
时间长了,周义竟然有了依赖感,只要一天老李头没有拉琴,周义就像缺少点什么,无法安静下来。可他不愿张口求他,李老汉也看出来了,只要周义有这样的反应,琴声马上就会响起。每当看到他宁静的神态,李老汉就会拉得更起劲了。
周义不再讨厌二胡声了,相反却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寄托,从中也感悟到,自己的一生失去得太多了……
随着时间推移,李老汉的咳嗽可能很严重了,不然护士不会每天都要给他打三次针,但周义从来没有问过。这段时间,老李头不能拉二胡了,病房里安静极了,静得让人窒息。
周义心里憋得难受,说要学二胡,李老汉费力地把二胡递到周义的手里,周义躺着把二胡放在肚子上,杂乱无章地拉着伐木声。不一会儿他急了,“啥破玩意儿?怎么不听摆弄?”只听“嘣”的一声,琴弦断了。周义尴尬地笑了,“不好意思,这……”
李老汉咳了两声,“不要紧,有空我再买根弦安上。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接下来的日子,琴声又回荡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这是周义在学二胡,边听李老汉口述要领边慢慢摸索着……渐渐地,周义能完整地拉出几首短曲了。
但毕竟拉二胡是件很枯燥的事,周义练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能进步了,他开始烦躁起来。对李老汉说:“你说我这速度,什么时候能赶上你啊?”李老汉说:“别急,你看不见曲谱,只能慢慢地来。以后,你可以依靠二胡自食其力……”说完,李老汉知道说走嘴了,他的意图就是想让周义从自暴自弃中走出来,能够凭一技之长谋生活。
周义心里一怔,难道要他乞讨吗?他突然厌恶起来,恨那把破二胡,更嫉恨这老头儿,他递过二胡,“给你!”不等李老汉伸出手,周义手一松,“啪”的一声,二胡掉在地上变为两截。
病房内一阵寂静后,李老汉剧烈地咳起来。之后,他叹口气:“要学琴,首先心里要有爱、有快乐。有了爱,快乐中自然就会有音乐啊。”
但此时周义心中只有恨了,再听到李老汉悠扬的琴声,他竟莫名地不再有惬意的感觉了,取代的是那种嫉恨、那种不平等的对比。李老汉的快乐是来自那双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周义恨那双眼睛,恨他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在琴弦上欢快地弹跳,恨他能看见自己的这双瞎眼,更恨……
周义整个脑袋都充斥着怨毒的咒骂和愤怒,他不想再听了,不想让那糟老头儿怡然自得……
可能今天拉得曲子太多了、太久了,当晚,李老汉猛烈地咳嗽着,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
周义侧耳细听,知道李老汉可能不行了,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在挣扎着摸柜子上的药瓶。周义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两床间小柜上药的,也可以立刻起身喊来医护人员……可他没有,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在犹豫,在心里斗争,因为他恨李老汉,即使那种恨是没有来由的……
李老汉那边没了动静,周义的心里一沉,有些后悔了,他急忙喊来医护人员。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医生给李老汉盖上了白床单,轻轻地吩咐护士:“推走吧……”
房间里静得可怕,周义的心里顿时空荡荡的,他很后悔,后悔极了,他是可以留住李老汉的……
护士再来收拾房间的时候,周义恳求护士:“能不能把李老汉经常拉的二胡送给我?”
“好吧,反正也是要火化的东西。”随即,护士诧异地问,“他怎么可能拉二胡呢?他连双手都没有!”
周义的脑袋似被铁锤猛地敲了一下,“没,没有手?”
“是啊,李师傅原是二胡演奏员,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双手,后来听说他学了一阵子口技……”
周义下半身不能动,此刻上半身也似乎瘫了,唯一能动的只有眼角不断涌出的泪……
护士再次进来,却是通知周义:“你可以出院了,并且可以随时到福利院去生活,一切费用有人为你支付。”
“谁?”周义转过空洞的眼睛。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孩。”
沉思好久,周义最后缓缓摇头,“我不去!”
一周后,繁华的步行街一角,传出悲戚、嘶哑的琴声,一个年轻的盲人坐在地摊前,在专心地拉着二胡,表情肃穆,臂缠黑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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