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想说

时间:2017-04-14 08:26:13 

民间故事是民间文学中的重要门类之一,故事大全小编为大家带来一篇我都不想说,快来看看吧

1

我懂事的时候就开始纳闷,我大孃生得并不漂亮,也没多少文化,她怎么就嫁到了爱城,还嫁给我姑父那样的厉害人物。我姑父当过兵,还是个营长,转业后在爱城一家工厂里当党委书记,个头很高,生就一张英雄的脸型,我只要仰脸一见他,就会生出一腔自豪和正义。

起先大婊一直没有生育,我刚断奶就被他们抱去了。后来大婊生了个女儿,我担心大婊要把我还回到秦村,到底没有。从此,我就一直喊我大孃叫妈,喊我姑父叫爸,把我亲爸叫舅舅,把我亲妈叫舅母。

我六岁这年暑假,第一次被送回秦村。我亲生父母对我当然是稀罕极了,不准我这,不准我那,出院子怕野蜂蜇了,跑快了怕跌了跟头......三五天过后,亲热劲逐渐消退,在我身边的,就只剩下我哥哥和邻居秦天成。

我不喜欢我哥哥,瓜兮兮的,鼻涕口水邋遢鬼。我喜欢跟秦天成玩。秦天成比我大几岁,不过只比我高一丁点儿,我礼貌地喊他"天成哥"。天成哥带我去了秦村很多好玩的地方:传说藏了好多鬼怪的仓圣官,传说有特务出现的大石湾,还敲了"响鼓石"--真是奇怪,只要一敲那石头,它就会发出像手风琴一样悦耳的声音来。天成哥还带我下河洗澡,去偷生产队果园的梨子,去抓"丁丁猫"。"丁丁猫"是一种绿色的甲壳虫,我们找来线拴住它的腿,它就在我们头顶绕圈儿飞,发出"嗡嗡"的声音,好玩极了。

这天中午,我目睹了有生以来第一桩可怕的事情:秦天成挨了他爸爸的揍。秦天成的爸爸叫秦开泰,虽然跟我舅舅是邻居,我却没见过他几回,也很少听到他的说话声。秦开泰的个头比我爸爸还高,络腮胡,是个石匠。秦天成跟我吹嘘过他爸爸的能耐,说亲眼见他爸爸一巴掌削断一块火砖,吃核桃从来不使锤子,直接用手捏,"嘎巴"一个,"嘎巴"一个,秦天成一下一下地攥拳头,说就是这样捏的。还吹嘘他爸爸如何胆大,敢在黑夜里一个人去棺山,有一回被鬼捉住了腿杆,一脚就踢开了,第二天有人在路上捡到个白森森的死人脑壳......

中午的阳光很烈,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我热得跟小猫一起趴在堂屋的草席上,等舅母做饭给我吃。突然听到"砰"一声,一个黑影飞到院子中间。沉闷的声响把小猫惊得耳朵一竖。我往门口张望,想看天上掉下的是个什么东西,却见一个人在院子里爬,边爬边哭。是天成哥。我正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只见他爸爸从屋子里大步走出来,手一伸,从檐口上抽出一根酒杯粗的黄荆条,黄荆条很长,人还没拢秦天成的身,黄荆条子就过去了......

秦天成被抽得出不得声,只晓得抱着脑壳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滚来滚去。他爸爸打人也不开腔,只是把黄荆条抡得很饱满,一起一落,把风割得呜呜怪叫。小猫听不得也见不得,一下子蹿上房梁。我以为舅母会去解救天成哥,谁知她一把将我拖进屋里,飞快地关上了大门。

过了好几天我才见到秦天成,他蹴在墙角拿一只死蜻蜓逗蚂蚁。看见我,他向我招招手,说要带我到后面的竹山里去捉竹牛。

我说天成哥,我还以为你被打死了呢。

"今年我的运气其实还算好,这么久了才挨这一回。"天成哥说。

我说天成哥你以后有娃儿了会打他吗?天成哥说当然会,娃儿不打是长不大的。我没有说自己从来就没挨过打,我突然对天成哥充满同情,觉得只有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所以他喊我把裤子脱了我就脱了。然后他让我躺在地上,脱下裤子提出那个铅笔一样的玩意儿戳我。戳了一阵,他没了兴趣。在回家的路上,天成哥问我有没有两毛钱,他想去买耗子药。我问他买耗子药干什么,他说他想毒死他爸爸。我说我没两毛钱。

到了家里,我想我还是应该帮帮天成哥的忙,于是就跟舅母开了口,跟她要两毛钱。舅母问我要钱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问我跟秦天成在竹山干什么,后背上哪来的泥巴......我支支吾吾不肯说。舅母说你只要老实说了,我就给你两毛钱。结果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舅母一耳光打在脸上。

这天傍晚,我又听到了天成哥的哭叫。哭叫声不在院子里,被紧闭的大门关在屋里。声音很凄惨,一声紧接一声,很快就没了生气,然后是天成哥妈妈的哭声。

这个夜晚我经历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我在想一个问题,"天成哥是不是被打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舅舅送走了,回爱城的路上,我还在想那个问题。

2

秦天成当然没有死,大地震那年我成了他的情人。那时候正是我人生最低谷,举债办的公司垮杆了,又刚和第二任丈夫离婚。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蓓蓓怀孕了,要晓得她才十五岁,刚上高一。

一检查,都五个月了,我居然没发现。

"你们生活在一起么?"医生问。

是的,我们生活在一起。离婚的时候蓓蓓的爸爸本来是要带她走的,我不干,我要她跟我一起生活,我觉得我可以给她所需要的一切,足够的爱、健康的体魄、学业有成......现在看样子全搞砸了。

蓓蓓舔着棒棒糖,不时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那样子让我感到恶心。我一把夺了棒棒糖,丢进垃圾桶里。蓓蓓瞪着我,不大声不小声地像诅咒似的说:"都怪你!"

第一任丈夫提出离婚是因为我有外遇。第二任丈夫提出离婚是我捉他的奸在床。他们对我都挺好的。第一任丈夫给了我一大笔钱。第二任丈夫的钱虽然被我办公司全搞光了,他还是帮了我大忙。他托朋友找了一帮子混混,带上蓓蓓的检查报告,找到那个混蛋,弄了人家一笔钱。有了这笔钱,蓓蓓就可以住进特护套房,高枕无虞地把肚子里那个东西弄出来。

我就是在医院里碰见秦天成的,他带他爸爸秦开泰检查身体。当时蓓蓓正往手术室送,这个可恶的家伙,一躺上病床鼻涕眼泪就全出来了,可怜兮兮扯着我的衣服不肯松手。我给秦天成留了个电话,就匆忙道别了。

这天晚上都夜深了,秦天成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喝咖啡。我推辞说要陪孩子。没过多久,秦天成捧来一束鲜花,还递给我一个鼓鼓的红包。我们在病房里聊了起来,结果蓓蓓说我们吵她睡觉了,我们就挪到过道里,然后又来到医院的院子里,最后挪到他的车上。

从秦天成的车子就可以看出他现在是多么事业有成。

"才换的,上一辆是奔驰。"秦天成轻描淡写地说,"“开宝马坐奔驰”。那阵我手艺还不行,只好坐奔驰,终于不要司机了,就换了宝马。"

其实我对秦天成并非一无所知。他十七岁当兵,复员后在土镇纸厂上班,娶了厂长的女儿,本以为可以继承厂长的衣钵,纸厂却因为污染了爱河被关停。后来他又带着妻儿去了广州,据说做生意发达了。那阵我还接到过他一回电话,声音洪亮,很有那么点儿得意洋洋的意味,问我过得还好吧。其实那阵我也混得不错,我那在美国留学的妹妹找了个美国男人,我们一大家子刚刚去美国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还开了个家庭会,研究如何花三到五年时间将我们一大家子全部移民美国。"有什么需要,你只管给我打电话!"秦天成在说完这句话后,还爽朗地笑了两声,一股子财大气粗的味道。没过几年,听说秦天成不行了,参加了一个什么传销团伙,不光赔光了家底,还被收了监。

现在的秦天成做的是废旧收购,公司虽然设在土镇,但是名头很响亮:"天成再生能源公司"。

秦天成问我现在咋样。我苦笑说我都懒得说。秦天成说你爸爸妈妈他们都移民了,咋个你没跟去呢?你不想去?这简直是踩在我的痛脚上了。我怎么会不想去呢?是他们说我跟我丈夫没读多少书,去了找不到工作,他们的亲生女儿承担不起养我们一大家子的责任,得,留下吧,所有的财产都归我。都有什么财产呢?两套破房子,十几万块钱......破房子现在只剩下一套,钱一个子儿没了不说,还多了一屁股的债......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秦天成问。

"都懒得说!"

秦天成拍着椅靠说:"我说蓉儿你这是咋回事,我们两个谁跟谁?有啥事情你得跟我说,看在我是你天成哥的份儿上好不好,你咋能把我当外人呢?"

听他叫我"蓉儿",我心头当时就"咯噔"了一下。现在见他着急的样子,我竟然多少有些感动了,就说了。说我亲生爹妈把我当"外侄女",我养父母丢下我跟他们亲生女儿潇洒去了,我离婚了,离了一次,又离了一次,女儿也不争气,在外头鬼混,把肚子整大了,现在正躺在楼上的病房里......秦天成听了,沉默了一阵,手在椅子底下摸索,摸出两捆钱来,塞到我怀里:"补锅匠补锅,咱们一起子一起子来!先把娃儿的事情办好,营养得跟上,虽然她不懂事,但也不能亏了她!"

抱着两捆钱,总得找点话来跟他说。我问,"天成哥,你爸啥病呢?"

"他呀,五脏六腑全是病,除了脑壳没秃,浑身上下没一点好处!"秦天成说。

窗外有个人在哭,哭得很压抑,声音就在喉咙里咕噜。那人先是站着,站不住了,扶住小树,扶不住了,蹴在地上,像喝多了酒在那里呕吐。我摁上车窗,问:"你爸现在呢?回秦村了?"

"早不在秦村住了。"秦天成笑笑说,"前年我就把他接到土镇了,好吃好喝的由他,还专门请了个老妈子照顾他呢。"

"你妈妈呢?"这是明知故问。秦天成的妈妈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死掉了。我听来爱城看我的舅母说,他妈妈跟他爸爸吵架,他爸爸打了他妈妈,他妈妈怄气不过,就喝"敌鼠强"死了。

"喝“敌鼠强”死啦。当时差三天我十五岁,我以为打得过他,没想到被他揍得半死。"秦天成说完哈哈笑起来。

"一点不记恨?"我问。

"记恨!怎么会不记恨呢?要不然我会带他到处求医问药?"秦天成就像在水下憋气太久了,终于露出头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天天叫我别管他,等他死。我咋会听他的呢?我去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给他最好的营养,得叫他好好活着!"说完他就像恶作剧似的嗤嗤笑起来,那笑声让我记起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又聊了一阵,我说我该去陪蓓蓓了。秦天成跟我约了三天后来看我。三天后,我在家里接待了他,给他做了饭,他自己带了瓶洋酒,我喝了一点,剩下的他全喝了。这天晚上他就住在我家。他喘着粗气,像初次经历似的手忙脚乱,完了居然还趴在我怀里呜呜抽泣。我不晓得该跟他说什么,只是摸着他的脑袋。他脑袋顶上的头发稀疏,他开始秃顶了。

3

我们才好的那段时间,秦天成时常给我拿钱。他还要求我嫁给他,说只要我答应,他就回去把原配离掉。我只是笑,不跟他正面交流。后来见他逼得急了,我就交了底,说我一旦答应你,你要做的不光是离婚这么简单,你还得把外头的小三小四全给我清退了,而且永远也别再想生什么花花肠子,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得把你的钱袋子都交给我管。

秦天成不吱声了。

要清偿办公司借下的债务,秦天成给我的那点钱显然不够。我又跟他借了些,数目不小。秦天成虽然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借给我了。我说打个条子给他,他说不用。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压根就没想过要还他的钱,我只想尽快让自己清静下来。我当时一门心思都在蓓蓓身上,我亏欠她的已经够多了,我得先补偿补偿再说。我给她换了个学校,每天接送她上下学,晚上做作业也陪着,我努力做回一个好母亲,蓓蓓也开始努力做回一个好女儿、好学生。

秦天成也不时来我们家,带着他的好酒。没喝酒之前叫我"小蓉",多喝了点儿就叫我"蓉儿"。蓓蓓问我是不是要嫁给秦天成。我说不。蓓蓓说你既然不想嫁给他,这算怎么回事。我说等你读完大学我就终止我们的交往。蓓蓓默许了我的态度,有时候秦天成给她零用钱,她也不推辞。

这样的生活没过上多久,大地震就发生了。大地震对爱城并没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是对土镇却是毁灭性的。秦天成的"天成再生能源公司"大楼倒塌,设备尽毁,员工死了八个,他的老婆被砸成两截。儿子在去北川收款的路上被垮塌的山石堆埋,一个月后才挖出来,

我是哭着听秦天成讲这些的。他也哭,不停地拿手捶胸口,我劝不住,上前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哭了半夜,终于平静下来,他开始抱怨自己,诅咒自己。

他说他的儿子长得很英俊,可惜这种英俊却是从儿子的遗照上才发现的。之前他一直觉得儿子不够聪明,总是欺骗他,总是惹祸......简直一无是处。而他对待儿子的态度,跟他爸爸之前对他差不了多少,他也打,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地扇,儿子从不还手,也不出声,默默受着,等他打完了再埋头走开......说完儿子,他又说他老婆。说她从嫁给他就没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先是受苦受穷,追债的人撵来,她掩护他从后窗逃走,等回来才发现她衣衫凌乱,胸脯和大腿上全是瘀青......终于有钱了,他又在外头找小三小四,还惹了她一身性病......她本来是可以像有钱婆娘那样在茶铺子打麻将,但是她不,她给他做账,管钱,死的时候计算器还握在手里。

他还说如果不是他爸爸,他也"死毬了"。他爸爸突然说好多年前在老房子后面的那棵核桃树下埋了个坛子,要他赶紧回去起出来。他拿个锄头正绕着树转来转去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时,核桃树突然活了,跳起舞来,枝桠乱晃,他就像当年挨黄荆条子抽了似的一个筋斗滚得老远,想起来站不稳,看见房子轰一声塌了,这才晓得地震了。

地震后不久,我在爱城医院见到了秦开泰。地震那阵他拖着个蛇皮袋子在街上捡废品。地震停了人们都往家里跑,他却出了土镇,在乡野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当时秦天成还以为他爸爸死在哪个角落里了,他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了,想到干脆也死了"算毬"。三天后,几个志愿者把他爸爸送回到他跟前。

医生检查说秦开泰得了老年痴呆症。

土镇房子被毁,秦天成让我帮他在爱城瞧一套。我以为他是要买,没想到他说是租,他要给他爸爸一个落脚安身的地方,他说打拼了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累和耻辱,到如今还是人一个毬一条。那阵子找房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土镇毁了,安镇也毁了,北川也毁了......几十万人无家可归,都想找个落脚安身的地方,爱城和绵城的房租翻番地涨。我想给他们父子租一套靠近公园或者河边环境好点儿的,先是嫌租金太贵,后来干脆租不到。我只好跟秦天成商量,干脆把他爸爸接我家里去,我也可以帮他照顾。这很合秦天成的意。等把秦开泰安顿下来,秦天成就开始忙了,他说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既然老天没要掉他的性命,就表示希望他重新开始。

秦开泰不好照顾,他总是大喊大叫,白天还好点,尤其是深夜,时不时地吆喝、惨叫、嚎啕大哭。我怀疑医生诊断错了,秦开泰得的肯定不是老年痴呆症,而是精神病。我还勉强可以忍受,蓓蓓受不了,她睡不踏实,每当秦开泰吆喝惨叫,她也跟着尖叫。她被吓得够呛。蓓蓓懂事了,她并没抱怨。实在没办法,我就跟蓓蓓商量,干脆让她住校一段时间算了。

秦开泰的情况秦天成也很清楚。他除了一再向我表示感谢外,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那段时间国家下来很多针对灾区损毁企业的政策,他要跑银行,还要跑政府跑部门,此外还要跟投资者谈,跟供销方谈,跟建筑方谈......但是不管再晚,他都要回到我家里,在他爸爸的床头跟前坐一阵,默默地看着他。如果他爸爸吆喝了,哭喊了,他就上前握着他的手,轻轻安抚,嘴里发出哄奶娃儿的"哦哦"声。

在这场地震中,除我舅舅被砸断一条腿外,他们一家人并没遭什么损失。舅母把舅舅背到土镇,第二天就被志愿者们送到了绵城,随后他们两个又辗转到了成都、西安。两个月后他们回来了,舅母把舅舅送到我这里,指望我照顾他两天,说她先回家一趟看看屋头都咋个样了,等几天来陪舅舅去绵城换进口假肢。他们一眼瞥见坐在阳台上嘟嘟嚷嚷的秦开泰,那表情就像看到了鬼。

"你跟秦天成结婚了?"舅母问。

我说没有。

"你准备跟他结婚?"舅母的眉头拧到了一起,使劲揉着太阳穴。我没开腔。"他家破人亡了,现在是干毬打得胯胯响,你还准备嫁给他?"舅舅的身体被两根拐杖撑在那里,晃来晃去,像是中了枪。

"他来了,他来了呢,快点,让我躲起来,让我躲起来......"秦开泰突然叫喊起来,离开椅子,往角落里藏。

"他咋个了?"舅母问。

"病了。"我说,"说是老年痴呆症。"

"我看你们都疯了。"舅舅说着扯了舅母一把,"走,回去!"

4

半年后,秦天成的"天成再生能源公司"重新开工了,规模比过去大了一倍。一天中午,舅母和舅舅突然到访,一反常态地带了些土鸡和土鸡蛋什么的。那阵秦天成已经把他爸爸送到爱城中心医院,包下了一套特护病房,雇了两个护工专门照顾。而蓓蓓也喜欢上了住校,少有时间回家。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我以为舅舅是要在这里住下,他们说不,只是来看我。

从他们闪烁的目光里,我晓得他们来此不是为了借钱,就肯定是有别的什么要我出力。

舅舅已经不需要拐杖了,他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假肢落地的声音格外响亮。

"医生说我需要锻炼。"舅舅说。

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谈些什么,就去做饭。舅母也走进厨房,说是帮我打下手,却不见动手,只见动嘴:"家里房子全部倒了,幸好是两点多,都在外头呢,要是晚上啊,一家人就死绝了。"

"死不绝。有我呢。"

这话叫舅母噎了一下,她讪笑两声,接着说:"政府补贴了一万九,说还可以无息贷款几万块,只是要修那么宽的房子,没十几万,根本就莫想。"

我不吭声。

"有人给你大哥说了个婆娘,对方除了少一条腿,其他方面都还好,说保证生养,之前怀过一胎呢......"

后头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进去,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怪异的景象:两条假腿在屋子里来来往往。像是知道我走神了,舅母故意咳嗽两声,还把一把勺子往我手边重重一放,见引起我的注意了,接着往下说:"你弟弟也从外头回来了,打了几年工,没挣到钱,现在又说他那个女人不想跟他了。如果有个好工作,他们肯定就安生了。"

吃饭的时候他们见我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似的向我抖明了来此的目的:第一,借钱;第二,安排几个工作岗位。他们特别强调了工作岗位的事情,说在秦天成的公司里,一个清洁工每个月都可以挣到一千五百块。

我根本就不想搭理他们。

舅舅敲着盘子跟我说:"这事情你得管。"语气不重,但盯我那眼神和那动作,如同威胁。

我挤了些钱给他们。又跟秦天成打了招呼,安排了我的那个弟弟和弟媳进了他的厂子。

蓓蓓的成绩很好,这是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事情。秦天成在爱城设立了办事处,让我负责经管,而他也有多半时间在爱城,不是在办事处,就是在病房里陪他爸爸。秦开泰的病情不见好,还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往墙角里藏,往床底下藏。他的身子骨脆弱得不行,有一回两个护工想把他从床底下搞出来,结果把手臂弄骨折了,这让秦天成大为恼火,扇了护工耳光。我认为他做得有点过了,说人家护工并非有意,纯粹不小心,不该那么对人家,要晓得下层人吃碗饭有多么不容易。结果这话把秦天成惹冒火了,摔了茶杯,砸了电脑,说我根本不理解他......没说几句居然哭起来,仰起脸来,泪水不断线地往下掉--

"这个世界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啊,唯一的啊......"

我搂着他,差点说出"你还有我呢"。幸好没出口,要不然就太可笑了。因为就在前夜,我给他收拾衣裳的时候,还从裤兜里发现了几个避孕套。显然,他跟我是不消月那东西的,我做绝育手术的事情他早就知道。

秦天成要我多关心一下他爸爸。他的语气很生硬。我没有吱声。我欠他那么多钱,在他面前,我正在逐渐丧失原则和尊严,成为他的附庸。

有一段时间,我费尽心机终于帮人搞成了一桩生意,拿到了一笔佣金。我拿出一部分来,递给秦天成,他惊愕地看着我,好像我递到他跟前的不是一捆钱,而是一坨屎。我摸出本子,念了我在他跟前的借贷,时间,数目,然后说了我的还款计划。秦天成就像受到侮辱似的脸色青灰,他抓过那个本子来,几把撕得粉碎。

过了几天,秦天成请我去一家西餐厅吃饭,里头的铺陈雅致极了,优美的曲子听起来很熟悉,好半天才想起当年在美国参加妹妹婚礼的时候听过。尽管秦天成不停地讲笑话,整个晚餐过程还是沉闷死了。我根本没有食欲,我在想在美国那些天的生活。妹妹手上戴着璀璨夺目的钻戒,幸福的笑容盖过一切。我的首任丈夫在看一叠广告,他看不懂英文却懂上面的价钱,一个劲地拿胳膊肘捅我,兴奋地说:"美国人的房子真他妈的便宜车子真他妈的贱!"爸爸妈妈在跟妹妹夫家的爸爸妈妈交谈,给他们当翻译的是个秃顶的印尼人,长得就跟秦天成差不多。爸爸不停地拍自己的胸口,竖拇指,就像做保证似的跟那对黄毛老夫妻嚷嚷,"我们有钱,人民币和美钞都多多的",还不时拍拍人家的肩膀显示亲昵,而妈妈则不住地催促那个秃顶印尼人赶紧翻译......

突然,秦天成说有个重要的事情跟我谈谈。我看着他,差不多已经预感到他要谈什么了。果然,按照时下电视剧里通行的做法,他摸出个戒指,逮过我的手就要往指头上套。

"你得想好了。"我把手掌贴在桌子上,看着他,"我可是结扎了的。"

"我咨询了,可以手术缝合,还可以做试管......"

"万一都不行呢?"

秦天成愣住了。

"你能想到的办法,我那第二任丈夫也都想到了。"手掌握成拳头,我缩了回来,放到桌子下,贴在腿上,抱歉地跟他笑笑。

秦天成坐在那里僵硬得像尊雕塑。

5

因为那个戒指就是送给我的,秦天成要我收下,于是我就收下了,搁在抽屉里,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苦笑两声。

秦开泰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不停地吆喝,惨叫,哭闹,往墙角里藏,往床底下藏,实在没地方藏,就用被子把自己捂起来。如果不使药物控制一下,他可以从早折腾到晚。医生也黔驴技穷了,推翻了之前定下的"老年痴呆症",换成了"迫害妄想症",而且建议换个地方试试。秦天成问换到哪里,医生说"三医院"最合适。"三医院"就是精神病院。秦天成一听眼睛瞪得铜铃样,想冒火,到底忍了,这么长时间来,人家医生也没少下工夫。

震后时兴低层建筑,尤其那种木质结构的房屋。在爱城东边一个叫官斗山的地方,有房产商开发了一片木质结构的别墅,秦天成花大价钱弄了一套,拿到钥匙的第二天就安排了装修队进场。不出一个月,装修完工,秦天成把他爸爸接出医院,住进了别墅,从绵城请了一位营养师和两个护工。

那阵子秦天成跟我来往的少,感觉他是故意避我。

有一天办事处来了个女人,年轻,漂亮,香水味很浓,举止有派。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就来看看。她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目光居高临下,充满挑剔,脸上浮着神秘的诡笑,扫视我们每一个人。办公室的人都看着我,以为我要阻止这个女人的嚣张。我没有。我隐约猜出了这个女人的来历。从脸上的表情看,办公室里的人同样也郡猜到了。

这天晚上,秦天成突然到访,他带了酒菜,要我陪他喝两杯。于是我们就喝。秦天成问蓓蓓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说很好,一本应该没问题。他"哦"了声,问准备让蓓蓓念哪个学校,我说这得由她的成绩来决定,不过我们已经统一了意见,尽量考到北京。秦天成要我转告蓓蓓,让她好生学习,努力考上名牌大学,至于学费,由他来管。我说不用了,蓓蓓的爸爸最近几年混得不错,早说了要出钱。

秦天成"哦"了声,没再说话。

彼此无话,只有杯盘和咀嚼声。我想我该找点话题,要不就闷得咽不下东西了--

"你爸爸怎么样?"

"不好。"秦天成并没说怎么不好,而是说起绵城的那三个人来,说他们都很有点来历,曾经服侍过很多大人物和大人物的父母。他们给秦开泰做了很多检查,随后告诉秦天成说他爸爸可能在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是权威。"秦天成放下筷子,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他叼了一根,我给他点上火。在深深吸了一口后,秦天成轻轻叹了口气:"你晓得我本来是不抽烟的,只是最近太烦了。"

"你说他时间不多了?"

"嗯。"秦天成挥挥手,散了烟雾,露出悲切的面庞,"乐观点估计,顶多还有一年。"

"他那么痛苦,走了也是解脱。"

秦天成不说话,把烟蒂摁在面前的骨碟里,下手很重,桌子都在摇晃。

晚上他想住在我这里,我要他回去。他没想到会遭到拒绝,有些吃惊。

"你不是还有要紧的事情做吗?到时记得请我吃红皮蛋啊。"我笑笑,关上门。

他在外头敲了几声,我没开门也没答应。我听见他长长叹了口气,"笃笃"地下了楼。

蓓蓓没有考上北京的学校,她被西安交大录取了。流行谢师宴,我亲爱的蓓蓓也不能免俗。酒桌子的钱蓓蓓的爸爸说他掏,不过他要让蓓蓓的爷爷奶奶都参加。我说行,女儿成才,让老人们也跟着高兴高兴。蓓蓓的爸爸问要不要找车把舅舅和舅母他们请来,我说不必。

老师不多,就主科几位,同学也不多,蓓蓓不拉圈子。但是亲戚朋友多。亲戚全是蓓蓓爸爸家的亲戚,朋友分两拨,一拨是蓓蓓爸爸的朋友,一拨是我和蓓蓓爸爸没离婚之前共同的朋友。蓓蓓的爸爸面子绷得很足,菜是1888元一桌的"状元宴",酒是五粮液。

我没想到秦天成也来了。

"是我帮你请他的。"蓓蓓的爸爸悄声跟我说,"我晓得你们的关系,晓得他对你帮助不少,这样的快乐,应该也跟人家分享一些,算是感谢吧。"

我不好说什么,带了蓓蓓上去欢迎。蓓蓓懂事了,先敬老师,后敬爷爷奶奶,第三个敬的就是秦天成了。话也说得好听,说她跟妈妈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是秦天成伯伯伸出了温暖的手,如果没有秦天成伯伯的关心和帮助,就不会有她和妈妈的今天。

秦天成红着眼圈喝了酒,借口打电话到外头收拾情绪去了。

蓓蓓继续敬酒。她真的懂事了。对每一个来宾都表示感谢,言辞动听,态度诚恳,把自己的成功归于别人的帮助和鼓励,这就是成熟的表现。女儿最后一个敬我,搂着我,耳语似的在耳边跟我说:"妈妈,我爱你!"

到底没忍住,这一回终于落泪了。蓓蓓给我揩了眼泪,问她可不可以喝酒。我说今天可以。蓓蓓说我只今天喝,今天只跟妈妈喝。这个小混蛋,再一次给我煽出了眼泪。

蓓蓓敬了我,就没再离开我身边,给我夹菜,倒饮料,跟我说话..."我冷眼瞥见秦天成正看着我们发呆。我冲他笑笑,他就像受了惊似的打个激灵。我正准备跟他说点什么,来了个人找他,拎着个箱子。秦天成向蓓蓓招招手,要她过去,说有礼物送给她和她的老师跟同学们。

秦天成从箱子里拿出台iPad送给蓓蓓,又拿出iPhone,老师和同学人手一台。餐厅里一片欢呼。秦天成讲了几句话,向蓓蓓表示祝贺,向蓓蓓的老师表示感谢,向蓓蓓的同学表示鼓励,还说了他跟我的关系,说我们是老邻居,小时候时常在一起玩,抓竹牛,逮丁丁猫......说看到蓓蓓和她的同学们,不由得就想起了他的青春,想起他在地震中罹难的孩子......

这天中午秦天成喝了很多酒,车是不敢开了。我让餐厅帮忙找了个代驾,一路陪着送他去了官斗山的别墅。我以为会撞见那个漂亮女人,结果没有。别墅里只有营养师和那两个护工,还有厨师和园丁。护工和厨师与园丁在"斗地主",营养师躺在树下闭目养神。

屋子里很安静。

"他们又给他吃了药。"秦天成打开他爸爸的房门。

秦开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很安详,一只苍蝇不时起飞,不时降落,起降的地点就在他的眼角和嘴巴之间。秦天成在床边坐了下来,驱赶那只苍蝇。结果还是我拍死了它。他呆呆地坐着,身子晃来晃去。

"秦总要喝点什么吗?"厨师站在门口轻声问。

秦天成摆摆手。

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秦天成回了他的房间,要我帮他去冰箱拿瓶矿泉水。我拿了水回来,发现他在哭,嘤嘤有声。屋子里有点闷,我打开空调,又去绞了条毛巾给他。喝了几口水,抹了脸,秦天成的情绪好多了。见他没有躺下休息的意思,我就在一旁坐着。

"我们打了。"秦天成突然说道。

这话有点没头没脑。我扭头看着他,等下文。

"检查了,畸形,就打了。"好一阵,秦天成才说。

"哦。"除了发个声,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一直在吃粉......我居然都没发现......"

见他还在冒汗,头顶亮光光一片,我拿起毛巾又去绞了一遍,帮他擦了脑袋、脸和脖子,让他脱了T恤,抹了后背和前胸。秦天成双手环住我的腰,脸贴在我胸前,那稳固的姿势,好像可以保持千年。

"你休息休息吧,我还要回去照顾他们呢。"我拿下他的手,将他头顶的乱发理顺,笑笑,出了门。

6

寒假的时候,女儿从西安回来了。大学真是个好地方,这才多长一点时间,就把蓓蓓塑造得美丽大方、文雅知性。

为了欢迎蓓蓓,蓓蓓的爸爸搞了个小聚会,在座的有他的老婆,还有他们的儿子。他的老婆之前见我总是一副敌视的眼神,但是这天不,不光目光温和,还很热情,无话找话地跟我搭茬,夸我把蓓蓓教育得好,夸我身上的毛衣漂亮,还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蓓蓓的爸爸也很客气,一反常态地儒雅,再三向我表示感谢,说蓓蓓能够有今天,全是我的功劳,他不光感到惭愧,还万分佩服。还说大地震的时候他们多么担心我和蓓蓓,只是不好表达,怕引起误会。他的老婆也随声附和,还歉疚地说之前有没做好的地方,希望我别介意,都怪她没见过世面,小肚鸡肠,谁叫我那么漂亮和优秀呢,她嫉妒也是有情可原的。说完,她先打了个哈哈。

一场可能会很尴尬的聚餐,却变得格外温情融融。我喝了不少葡萄酒,脑子有些发热,脚底下也有些飘。这样的场面让我感动。可是随之一个细节让我顿时觉得不对劲了。蓓蓓在跟她爸爸耳语,还跟那个女人交换了个眼神。

那个女人借口娃娃瞌睡来了,提前走了。桌子上只剩下我、蓓蓓和她爸爸。

"我喝多了点,先回去了。"我看着蓓蓓,"你是陪我回去呢,还是再跟你爸爸聊会儿?"

"别急嘛,老妈,我们马上去唱歌,难得开心嘛。"蓓蓓过来拽着我的手。

"我们三个?"我指着蓓蓓的爸爸。

"对啊,一家人。"蓓蓓说。

"之前是,现在不是。"我取下外套,往脖子上绕围巾。

"他是我爸爸。"蓓蓓过来挡住我拎包的手。

"他是你爸爸,但不是我丈夫。"见包被蓓蓓拿去了,抢她又不给,我苦笑一声看着蓓蓓的爸爸,"你有什么要我做的,说吧。"

蓓蓓爸爸讪笑着,搓搓手:"是这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呢?蓓蓓的爸爸说地震过后他见人家搞建筑来钱,自己也跟着搞,还真不错,就像开了个印钞机。国家要求"三年重建",但是地方提出"两年完成"。如今就快满三年了,工程越来越少了,他当初购置了那么多的工程机械,现今全部闲置在那里了,出租没人要,转手太亏,闲置又搁不起......他打听到"天成再生能源公司"在爱城投资了几个项目,他想让我跟秦天成打个招呼,把所有的基建工程承包给他。

秦天成在爱城的投资项目我知道,是他跟香港一家公司合资搞的,主要生产充电电池和什么高新材料。

"整个项目投资十多个亿。十多个亿,那得多大的基建工程啊......"蓓蓓爸爸的眼睛闪亮闪亮的,像是充电过度了。

"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那么大的工程,肯定得招标!"

"我有资质的!"蓓蓓爸爸跳起来,"挣了钱,我们蓓蓓就可以去哈佛,去耶鲁。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佣金!"

"我都不想说!"我从蓓蓓手里一把扯过包,顺手抓住她的手腕,出了饭店。

路上蓓蓓一个劲地向我推销她爸爸的计划。说她本来想跟男友一块回广西过年的,是她爸爸打电话喊她回来的,让她帮忙完成他的计划。

"你有男朋友了?"

"嗯。"

"多大?"

"同学能有多大。"

"长得怎么样?家庭条件如何?"

"这不重要......"

"这都不重要了,什么重要?"

"那个工程......我念书的钱都是他出的,我没理由不帮他。"

我不想开腔了。

蓓蓓也不吱声了,撅着嘴,一副生气的样子。她把我拿捏得太清楚了,晓得我拗不过她,一定会先开口的。是啊,谁叫我是妈妈呢?

"那男孩子的家庭条件怎么样?"

"不好,姐姐是残废,爸爸跟人打架弄死了人,还在坐牢。他的生活还要靠我接济......"

"你怎么摊上这么个人?"

"我爱他。"

"农民?"

"嗯。"

"真是农民?"我实在忍不住了,瞪着她,"你疯了?"

"我清醒得很。"蓓蓓叫起来,眼泪汪汪的,"我爸爸需要钱,我也需要钱!"

春节前夕,"天成再生能源公司"开了总结会,发红包,吃团年饭......我以为会见到秦天成,他却始终没出现。我想我得给他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的声音,感觉很年轻,声音甜美客气,说秦总此时没空,如果有什么事情,请跟她说,她负责转达。

我说没什么事。

蓓蓓一直在催,说我如果再不去找她天成伯伯,她就去。

她还真找了。腊月二十九晚上,我做好饭菜等她回来吃饭,左等右等,都七点了,还不见回来。打她电话,她说约了朋友吃饭。我开玩笑问她为什么不把我"别"上,她嘻嘻笑着说忘记了。都十一点了,一顿饭吃四个小时?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她说马上。结果十二点半了还没回来。再打电话,已经关机。就在我又气又急的时候,终于传来了敲门声。

蓓蓓面色绯红,满嘴酒气,脚底下东磕西碰。

"你都跟谁在一起吃饭?怎么喝成这样?"我有些生气。

蓓蓓搂着我的脖子,嘻嘻哈哈地说:"你猜。"

我说我猜不着。

"你猜不着我就不告诉你。"蓓蓓把自己丢在沙发里,抻手抻脚的样子哪里还有点淑女形象。

"上床睡觉去!"我扯起她,把她往卧室里搀扶。

"妈妈,等我成功了,我就送你一辆跑车!"蓓蓓在我脸上啄了一口,滚到床上。

"是永久牌的还是飞鸽牌的?"我两把给她薅去毛衣、鞋子和裤子,扯上被子拢住她。

"当然不是自行车啦。"蓓蓓转动眼珠看着屋子,"还有这房子,也早该换换了......"

看蓓蓓睡着了,我从她的包里摸出手机摁了开机。电池满格。打开通话记录,她跟秦天成通了三次电话,最后一次是秦天成打过来的。在我去电话之前,她还跟她爸爸通了两次电话......

蓓蓓翻了个身,露出了胳膊。我上前给她拢了拢被子。

"喝!"一阵咕咕噜噜之后,她突然大声地嚷道。

7

正月初一,秦天成要我陪他一块儿回趟秦村。我无力拒绝。我没带蓓蓓,秦天成也没带随从。我们两个,他开车,我坐副驾位置。车上塞满了礼物,大都是好烟好酒。

秦天成跟我说他年前回去过一趟,给他妈妈上坟。这会子回去,主要是上回听说了些事,想要再落实一下。

他都听了些什么事情我不感兴趣。我问蓓蓓是不是找过他。他说是。蓓蓓请他吃饭喝酒了,不过是他埋的单--

"这丫头酒量不错,胆子也大,敢下深水。"

"她喝醉了。"

"劝不住,疯起来了敢使敞口杯子往肚子里灌......"

"她是不是求你帮她办什么事?"

"你应该都知道的吧。"

我不想再说什么。

道路两旁的民房基本上都是新建的,使用了瓷砖、不锈钢和铝合金,看起来很漂亮。院坝也很宽敞,进出屋子的主人一个个也都衣着鲜亮、精神焕发。

车子停在舅舅的家门口。见是秦天成,舅舅一家很惊喜。我的那个弟弟跟他老婆更是热情得不得了,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秦天成取了两条烟两盒酒送给我舅舅,给我弟弟的儿子发了个红包。见我哥哥跟他的那个瘸腿女人站在一旁,又给了他们两个红包。

在院子里站了会儿,秦天成上车说要去给村里几个岁数大的老人拜年,问我陪不陪他去。我说我就不去了,我还有点事跟我舅舅他们说说。

"你陪着去嘛,我们有啥子说的嘛。"舅母说。

我没理她。

我弟弟要陪着去,秦天成谢绝了。

等秦天成走了,我拾了板凳坐一边的树底下嗑瓜子。舅母走过来:"蓉娃子,你不是有啥子要跟我们说嘛,啥事嘛。"

我没理她。

整个上午我就在树下嗑瓜子。屋子里忙极了。弟弟杀鸡,舅舅择菜,舅母转灶台,瘸腿嫂嫂在灶膛前烧火,弟媳洗碗洗盘子洗酒杯。就连我那个傻乎乎的哥哥,也弄了一大堆核桃敲,敲出来的核桃仁,总忍不住往嘴巴里塞一点儿,弟弟瞧见了弟弟骂,舅舅瞧见了舅舅骂。哥哥并不生气,还嘿嘿笑。

中午饭秦天成没过来吃。舅舅喊我打电话请他,我打了,他说不过来吃。随后舅母让我再打一次,她亲自请。也不知道秦天成怎么回答她的,刚刚还笑呵呵的舅母突然就拉长了脸。挂了电话,她把舅舅叫到一边耳语了一阵,整个中午舅舅都闷不做声。

都下午四点了,秦天成才过来,车都没下,问我走不走。我也没跟舅舅他们打招呼,跳上车就走了。也不知道中午秦天成喝了多少酒,眼珠子都醉红了。车子经过一个山头,秦天成突然放慢速度,把车滑行到路边的一片松林里停下来。

"这样子就上大路,万一被警察当醉驾逮了,肯定拘留。"秦天成打开车窗,寒气灌了进来,他深深呼吸两口,看着我,"你咋个不陪我去拜年呢?你错过了好事。"

"你去拜年,我跟你屁股后面,在别人眼里算咋回事?我又不是你丫鬟。"我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你说你是我什么呢?"秦天成凑我面前,嗤嗤地笑。

一股难闻的酒气迎面喷来,夹杂着口臭,难掩厌恶,我推开那张肥脸。这个动作让秦天成很不高兴,我也不想在这样的节日里惹他生气,随口找了个话题:"中午在哪里吃的饭?哪个小村姑把你灌成这样的?"

"哪里有小村姑,孤寡老人张朝鼎家。"

"我舅母给你打电话请你吃饭,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说我已经在吃了,在张朝鼎家喝酒。咋个了?"

"我看她当时脸色大变,就好像遭蛇咬了一口。"

"她就应该那样的表情!"秦天成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

"怎么了?"

"你应该开动一下脑筋,想想我咋个跟一个孤寡老人喝那么多酒!"秦天成想要启动车子,手摸着钥匙又松开了,他一拍方向盘,下决心似的说,"好嘛,我都跟你讲嘛!"

张朝鼎因为富农成分,没少挨批挨整。但是每次挨批挨整他都不孤单,因为有秦天成的爸爸秦开泰陪着。他也不会遭多凶,因为有秦开泰在前面顶着。

秦开泰的爸爸秦应德,曾经是秦村最富有的人,清油用水缸盛,银圆使箩篼装......土改时秦应德挨了炮火,"大地主"的帽子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秦开泰头上。

"我一直纳闷,我爸爸究竟在怕什么......前不久护工给我爸爸洗澡,我在一边帮忙,看到他身上的疤痕简直是层层叠叠,这让我记起一些事情来......记忆最深的是他翻大会堂的房子。"

大会堂我有印象,黑砖黑瓦红五星,"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横标。地震摇垮了,如今一片废墟。中午吃饭,弟弟在谈他兴家立业的计划时提起过这片废墟,说村上计划拍卖掉那块地皮,而他准备筹钱买下来,将来修个养殖场......

"那天太阳很大,地里的玉米苗都被晒得卷了索子,狗舌头吐得老长,热得都不咬人了。我爸爸在大会堂的房顶上翻瓦捡漏,光溜溜的身上就一条裤衩子。老远都可以看见屋顶上火烧火燎,我觉得他会被烤死在上头。我妈喊我去送饭。我送到下面,喊他吃饭,他不应答。我捧着饭,就站在那里等他。汗水满身像虫子在爬,蜇得睁不开眼。擦汗水的时候我手一软,饭碗掉了,饭洒了一地,碗也碎成牙牙......我忙往屋里跑,说我把饭弄倒了。我妈哭着抽了我几巴掌,抹了眼泪水喊我去烧火。她用玉米面打了一碗搅团,喊我再送去。我送到大会堂下面,喊他下来吃。好半天他才应声,指指一旁的梯子,让我送上去。梯子太陡,房子太高,我捧着一碗滚烫的搅团,上到一半就再不敢挪脚了,上不得上,下不得下,身子紧紧贴在椅子上,捧着搅团......"

秦天成眼睛里泪花儿闪动,他说不下去了。松林里一阵簌簌声,起风了,带起一股子好闻的松香味。

"那天晚上我挨了一顿揍。我没咋感觉到疼,可能是他的力气在房顶上已经烤干了。打完我,他坐在那里捧着脑袋,身上全是血道子,又深又长,多半是黄荆条子抽的。膝盖也是烂的,血糊糊的。后来才听说他被人弄去跪了瓦碴子,因为他干活偷懒,不老实交代问题。"

我看到秦天成浑身直哆嗦,就摁上窗户,握过他的手,轻轻摩抚。

"我就知道他不是啥子妄想症!"秦天成启动车子,一踩油门,车子退出松林回到路上。

8

秦天成并没有把爱城的基建工程项目给蓓蓓的爸爸,但是给他介绍了两家地产商,确保蓓蓓爸爸手上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蓓蓓和她爸爸宴请了秦天成,邀请我去作陪,我没去,我满肚子的气--

为了给她爸爸搞定工程,都开学好久了,蓓蓓都还不肯起身。她的那个广西男友一天打不下十次电话,催她到校。蓓蓓的每一次回话都是那么理直气壮,说她在等一个工程,到手后就会起身。最后被催急了,竟然在电话里头跟那个广西男友吵起来了,说她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他......

也不晓得蓓蓓爸爸都给了蓓蓓什么好处,她终于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三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整理几份报表,听见外头人在喊"秦总",接着秦天成推门进来了。他脸色蜡黄,递给我一个鼓鼓的塑料口袋,让我赶紧到爱城中医院去,帮他处理一件重要的事。

我以为是他爸爸秦开泰怎么了。他说不是,是他打伤了人,住在中医院外二科3042病室。我问怎么回事,他大致给我说了情况,说他不好出面。

我忙赶到医院,病室里挤满了人,都是那个伤者的家属。

伤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缠满了绷带。我问小伙子的爸爸妈妈在不在这里。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妇说他们就是。

"你是哪个?"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娃儿挑衅地看着我。

"你呢?"

"我是他弟弟。"

"你跟你爸爸妈妈留下,请其他的人都暂时回避一下吧。有点事情,我们需要单独谈一下。"

"你先说你是哪个!"人群里有人喝问。

"如果他们决定告诉你们,你们会知道的。"我指指那对夫妇,微笑着跟他们说。

屋子里只剩下了那对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我说了我的身份--秦天成的朋友,他委托我来处理这件事情,还让我来向伤者道歉。说着我对床上那个伤痕累累的小伙子鞠了一躬。

"他咋那么心狠啊!手打断,脚也打断......"小伙子的妈妈啜泣起来。

"这事没完,肯定要送他进班房坐几年!"小伙子的爸爸在竭力压抑愤怒的情绪。

"坐几年?这是杀人,是故意伤害,起码十年!"小伙子的弟弟嚷了起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就不相信他的人民币还遮得了天!"

"请你们听我说两句吧。"我先讲了秦天成的遭遇,地震中妻子被砸死,儿子被埋,老父亲受不了刺激至今重病在床......

"这也不是他为所欲为的理由啊!"

"他怎么敢拿刀捅人,拿棍子把人脚手打断呢!"

我的话一次一次被他们打断。等他们不嚷嚷了,我接着往下说:"他想有个后。开始找了个女人,是个吸毒的,怀上了娃娃,可是一检查,畸形胎。现在又找了个女人,人很健康,也很漂亮,还是高学历,以为新生活就开始了。你们都不知道他有多高兴。他还跟我们这些朋友说过,等有娃娃了,他来带娃娃,把公司交给那个女人经管。可是就在昨天下午,他从外地回来,一开门,看见那个女人正跟一个男人赤条条地在床上做那事,那是当场撞见啊......如果是你,你冷静得下来吗?"我问那个小伙子的弟弟,见他把脸别在一边,我又盯住他爸爸的脸。

"他不该下手这么狠!"小伙子的爸爸嗫嚅道。

"你两个儿子都生得英俊潇洒,小弟弟,你还在念书吧......咳,这事要是闹出去,可不是很好听的。"我从包里摸出那个塑料袋,打开,亮出里头一捆一捆的钱,"这是十万块,你们先收着。医院那头,我已经打招呼了,好药好针只管用,花费多少我们最后来结账就是了。"

"就这么算完了?"小伙子的弟弟嚷道。

"小弟弟,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大到你不可想象。"我苦笑着说,"你要真想跟他打官司,你打不过也耗不起。而今他已经低头认错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就放他一马吧。要是逼急了,他的牙齿要比你的锋利十倍。"

"二十万!"小伙子突然开腔了。

我摸出一页纸,递到他面前:"好,签字。"

秦天成让我三十万搞定这件事,我只花了二十万。剩下十万秦天成给了我,说是我的报酬,另外他还给我拿了一万块,让我再帮他办个事--

"你回秦村一趟,帮我把黄全奎接爱城来,就说我想请他享几天福,他可以带个服侍的人。带来后先弄个酒店住上,好好招待别怠慢。"

我隐约觉得秦天成在打别的主意,绝对不是让黄全奎来享福的。

黄全奎是秦村大队的老书记、老主任,据说我大孃嫁给我姑父就是他保的媒。这个人跟我舅舅一家的关系很要好,记忆中我每次回秦村,只要舅母做好吃的,都会让我弟弟去请他来吃酒。印象中黄全奎的酒量很好,烟瘾也很大。我们都吃过好久了,他还坐在那里跟我舅舅有一杯无一杯地喝酒,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张脸时刻都笼罩在一片烟云里。

晚年的黄全奎看样子过得并不好。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担着两桶陈尿出门去田埂上淋菜。说是担,其实更像是背,手里还拄着根拐杖,没走几步就不得不歇下来,像是被勒住了喉咙,呼哧呼哧直喘。再起身就困难了,得挣,挣得哼哼地呻唤。

不过他耳朵还不错,眼力也不差,先是听声音觉得是我,再一看,果然是我--

"你舅舅喊我去你们家喝酒是不是?"黄全奎的牙齿快掉完了,说话漏风,嘶嘶地像是吹气。

"不是......"

"嗯,我就晓得不是。你舅舅已经好多年没喊我喝酒喽......"他的衣裳也脏兮兮的。这都啥月份了,还穿着件袄子,胸襟两片油光光的,腰间捆了条不晓得从哪里捡的女式腰带,很大很亮的扣环。

我说了我的来意。黄全奎不糊涂,皱着眉头。远处一个吆鸭子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自我介绍说他是黄全奎的幺儿,问我来找他爸爸做啥。我说了。他一听大喜,问我啥时候走。我说越快越好吧。他就赶忙上前扯了他爸爸回去换衣裳,还说由他专门去服侍。

"怕不是请我去吃烧酒这么简单哦!"上车的时候,黄全奎嘟哝道。

一路上黄全奎的幺儿都很兴奋,不停地跟我扯东扯西,问这问那。他说他爸爸没出息,当了那么多年干部,最后连楼房都没修起。还说他爸爸偏心,光照顾他的哥哥姐姐去了,一个个如今都圆满了,就他还是光棍一条......又问秦天成会不会给他爸爸拿钱,肯不肯把他招收到公司里去,无论保安还是车间主任,他都可以胜任。

我安排他们在爱城宾馆里住下,给他们要了间套房。地毯很软,黄全奎父子俩每一步下去都小心翼翼,深怕陷进去拔不出来。进了房间也什么都不敢碰,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给他们说什么,也只顾"嗯嗯"应。

9

直到第二天下午,秦天成才来见黄全奎父子俩。黄全奎的幺儿已经当这里是他的家了,对服务员吆三喝四,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黄全奎始终很安静,低垂着脑袋,像在琢磨问题。

"你给我讲讲我爸爸吧。"见了黄全奎,秦天成很礼貌,递给他香烟,还点上火。

"没啥好讲的......都过去了。"黄全奎捏着烟的手在抖,老半天凑不到嘴皮子上,凑上了又没气力吸似的,鼻子里直哼哼。

"他怕了你这么多年。"秦天成板着脸,提高了声音,"之前他从来没说过,闷在心里也没人知道。现在闷不住了,天天往墙角里躲,往床底下藏,害怕你收拾他......你给我说说吧,你当年都怎么收拾他的?"

黄全奎的幺儿这才觉得情形不妙,坐在那里紧张得直打嗝。

"我都说过去了,没啥子好讲的呃。"黄全奎呻唤道。

秦天成没再逼问。

黄全奎拿不稳烟,掉在地上。我怕烧坏了地毯,忙上前拾起来,再递给他,他望了我一眼,眼神惊恐,无助。我没与他对视,转身走到一边。黄全奎就那么把烟捏在手上,不抽也不往烟灰缸里丢。烟燃得很快,就要烧到手指了,我把烟灰缸递到他跟前,他没再望我,将烟蒂搁进烟灰缸里,动作很慎重。

"你应该去给我爸爸赔礼道歉。"秦天成说。

"是不是下文件了?"黄全奎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珠子望着秦天成,"上头的文件说要我赔礼道歉,我就赔礼道歉。"

秦天成噎住了。

"那是政策。上头喊我咋个整我就咋个整。"黄全奎的腰背慢慢直了起来,神情也镇静了,有些大无畏的样子,"我晓得你有钱。你就算再有钱,也不能说啥就是啥,有政策管在那里呢。"

秦天成抓起面前的烟灰缸往地上使劲一摔,碎响和他凶狠的举动吓得我一声尖叫。黄全奎的幺儿也吓得打了个趔趄,生怕血溅到身上似的,飞快地闪到一边。

"上头喊你把他吊鸭儿凫水了?上头喊你深更半夜把他整去刨老坟吗?上头喊你把他整得半死吗?政策让你整他叼死人骨头吗?政策让你整他跪瓦碴子吗?政策让你整他喝大粪吗?"秦天成指着黄全奎的鼻子怒叱道,"你简直就是凶手,是禽兽!"

"我还保过他呢。"黄全奎似乎并不害怕,他瞥了一眼秦天成,嘟哝道,"上头要把他打成反革命,我没同意......"

"你恨不得整死他,你会不同意?"秦天成站起来,双手叉腰,两眼火冒冒地瞪着黄全奎,随时都要一口吞掉他的样子。

"我是没同意嘛。打成反革命了就要弄去坐班房,搞不好还要把命戳脱呢。"

"你是怕他被弄走了没人翻盖大队棚子是不是?你是担心他走了你没地方落棍棒落巴掌对不对?"

"你想咋个嘛?你找个棍子来打死我嘛。找把刀来砍死我嘛。你来嘛。你来整死我给你爸爸报仇出气嘛!"黄全奎脑袋扬得高高的,眼神里散射着不屑和挑衅,"有出息你就来把我整死嘛!"说着歪头看着他儿子,"幺儿,你去买饼火炮来,给我放落气炮,再买点纸钱,给我烧倒头钱......"

秦天成完全气傻了。

我把他扯到外头的茶房里,给他倒了杯开水。秦天成喝了两口水,缓过气来,苦笑说真没想到遇上这样的老赖子,如果回头十几年,他可能真的会两拳头敲死他。

"你找他来道歉究竟什么目的呢?这样子做,是为了让你心头好受点还是为了让你爸爸心头好受点呢?"

"我爸爸就快不行了。我想让他在离开人世之前,亲耳听到当年伤害他的人跟他说声对不起......"秦天成的眼泪在眼窝子里打晃。

我叹口气:"你也不要再跟他吵什么了,他都那样了,剩下的时间也一样不多了。还是我来帮你吧。"

秦天成没吱声,慢慢坐下,低头喝水。

我回到房间,见黄全奎正跟他的幺儿在穿鞋穿袜,要离开。我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再三表示歉意,说怎么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不过这样的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个事情你大婊和你亲爹都是有份儿的,他们吃肥肉吃得都要拉稀了,莫以为我不晓得。"

黄全奎突然嘟哝出的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

"哼哼,我背名又背分,来嘛,整烂就整烂,莫要以为现在是钱当家,钱再多也当不了,当年那么多有钱人还不是都趴下了?山不转水转,六十年一个甲子,还要来一回,不得太平!"黄全奎两手背在身后,就要往外走。

我忙上前挡住,拉他坐回到沙发里,说了秦开泰现今的情况,说纯粹出于治疗的需要,请黄全奎大人大量,原谅秦天成刚才的不礼貌,帮帮他的忙,在秦开泰跟前道个歉,说声对不起,为了表示感谢,秦天成可以出钱。

黄全奎还没表态,他的幺儿就跳出来了:"出好多?"

我说五千。黄全奎的幺儿一撇嘴,说现在物价啥子都在涨,五千块钱可以搞个啥......我说那么就一万吧。

"我不会给哪个道歉说对不起的,我没做错啥。除非他拿出文件来,拿出政策来,其他的我都不认......"黄全奎很不满意我们的交易,大声嚷嚷,又要起身往外走。

"你闹啥嘛!给钱的嘛!又不是喊你真的道歉说对不起,只是演一下的嘛!再说人家都要死了,你还梗起干啥呢?就当做好事要不得哇?做人也要有点同情心嘛!"黄全奎的幺儿扭头叫嚷道,见他爸爸不动了,接着跟我讲价钱。

"娃呢,你这样搞要不得......"

"啥子要不得嘛?你跟人有仇,跟钱也有仇啊?好生坐在那里,喊你干啥就干啥,莫多嘴多舌!"黄全奎的幺儿一阵叫嚷,见他爸爸安静了,再接着跟我继续讲,说他爸爸当干部那么多年,如今老了也没法劳动了,国家不管,哥哥姐姐也不管,全落他身上,负担重得很,说晓得我心肠好,既然我可以做主,就不妨多给钱当做善事,反正秦天成也有钱,不在乎那几个塞牙缝的......

黄全奎趁着他的幺儿说得热闹,绕过背后要溜出门去。刚到门口,就被他幺儿一把拽了回来,搡到沙发里--

"老不死的你往哪里去嘛?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儿女考虑嘛......"

黄全奎歪倒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像只就要把气漏完了的气球。

10

黄全奎当面向秦开泰赔礼道歉的场景我不忍心去看。我一直在门外等他们。黄全奎走出别墅的时候面如死灰,在他幺儿的搀扶下步子迈得很小很慢,腰背就像折断了似的,脑壳都快点地了,呼吸很费力,喉咙里的嘶嘶声更响了,那口气像是随时都会断掉。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医生,他摇摇头,他的幺儿也说不用,老毛病,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这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在回家的途中一直在点钞,眉开眼笑的样子像个无邪的孩童。

把黄全奎父子送到家里,我没急着回爱城,去了趟舅舅家。舅舅和舅母还有我的那个傻哥哥夫妇都在家。那个瘸腿女人已经腆起了肚皮。秦村不大,都晓得黄全奎被接到爱城"享福"的事。舅舅就像闲扯似的问黄全奎在爱城耍的咋样,吃的咋样。我如实给他讲了黄全奎在爱城这几天的情况。舅舅听后一语不发,埋头抠脚底板子的老茧,那样子就像没听见或者当我没讲。

"黄全奎说当年秦开泰遭整,你跟大婊也有份,是怎么回事呢?还说你们吃肥肉吃得都要拉稀了,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问话就像鞭子一样,抽得舅舅直打激灵,但是他始终埋着头,很认真地抠脚底板子。

"秦天成就快疯了,我搞不懂什么事情是他干不出来的。你要跟我说了,可能我还可以跟他说说。别等到时候他发疯撒泼了,你们怪我没打招呼。"

"你莫吃里扒外就好喽......"舅舅起身到一边取了锄头,出了门。

我坐了一阵,觉得无趣,就回了爱城。

秦开泰死后第三天,我才从街坊的传言中晓得这个消息。秦天成没有给我打招呼,他有意撇开我。我给他打去电话,责怪他为什么不通知我,要他想想这几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哪一次有事我不是站在他身边......没说几句我就哭了起来。

"蓉儿啊,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往下该怎么办啊。"秦天成的声音很虚弱。

秦开泰的灵堂设在别墅里,铺陈很豪华讲究,光是开灵的道师就有八个,还有一帮子和尚在敲打木鱼诵念"往生咒"。前来吊唁的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却不见一个秦村人。曾听秦天成说起过他的家族,望族,祖上还出过几个"三品"以上的大员,人说"富不过三代",他家富了七八代,最辉煌的时候半个土镇的良田都是他们家的,仆役丫鬟数百人,光是每月吃的盐巴都得专门安排一辆牛车从爱城往家里拉......但是如今呢,我都不愿意细想下去了。

因为做的是超级大开灵--"目连灵",前后进行了七天时间。我原以为秦天成会把他爸爸送回秦村安葬,不想他在爱城的公墓买了一片风水好地,还把他妈妈和老婆孩子都迁到了一起。

"本来是想把爷爷婆婆都迁出那个地方的,找不着了,祖坟都被扒光了,现今是一片果园,骨头渣子都看不见一块......"秦天成苦笑着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烟雾缭绕。

没过多久,突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他在那头哭得都出不了声,我以为舅舅或者舅母死了。好半天他才抽抽搭搭讲清楚:秦天成把他们家新盖的房子扒了差不多一半,现在还没停手。

我给秦天成打电话,他不接。我打了个车,飞云掣电地往秦村赶。

现场两台挖掘机,功率很强大,隆隆的声响就像巨大的石磙子,把我舅舅家几个女人的哭声碾得又平又薄。

挖掘机不光扒掉了秦天成的老屋,还开挖出了一个坑。大坑在扩展,蔓延到了舅舅家的房屋。我四处不见秦天成,经人提醒,才在竹山里见到他。他坐在一把躺椅里,身旁的凳子上搁着一壶好茶,茶香清幽。在他身边耸立着几个黑衣大汉,都戴着墨镜,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随时奉命出击的狠样。

见了我,秦天成也没起身,只是拿起茶壶,示意我坐那个凳子。

"你干啥呢?你疯了?"

我还没冲到他身边,两个黑衣大汉一迈步就护在了他前面,伸手挡住我。

"我在找宝!"秦天成探头看了一眼竹山下的挖掘现场,不紧不慢地说,"我爷爷死之前,藏了不少真金白银在地下。"

"你找就在你家屋子底下找,你把他们房子扒了干什么啊?"

"那不是他们的房子,是我家的。"秦天成轻叹口气,像个耐心的老师,"他们穷得都快舔地灰了哪里有房子住嘛,分了我们家几间房子他们才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晓不晓得?"

"秦天成,你做得太过火了!你这是违法!"

"没人违法。"秦天成一笑,拍拍脚底下鼓鼓囊囊的袋子。

是的,不仅没人违法,结果还是个大圆满。秦天成不光成功地将我舅舅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让他们在他跟前磕头如捣蒜,还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深坑。至于我舅舅,他们拿到了一大笔补偿,买下了大会堂的地基,说要在那里修个三层洋楼。

我从秦天成的公司里辞了职,在爱城一家私立幼儿园应聘当了个阿姨,日夜跟孩子们在一起。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他们天真无邪,一个个干净得像蓝天白云,像山谷里的小松鼠小花朵。我拒绝接听秦天成的电话,不想跟舅舅一家有任何来往,我把好多人的电话都设置了呼入限制。

没想到弟弟还是找到了我。他来问我要大婊的联系方式,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说当年黄全奎给大婊和我舅舅安排了一个任务:时刻监督秦开泰的动向。有一天夜里他们监视到秦开泰在藏东西,就悄悄跟了去。秦开泰前头藏,他们后头挖。结果挖出了金条和银圆。他们就藏起来,没向黄全奎汇报......还说姑父本来是看不上大婊的,大婊给了他两根金条,他就答应跟大孃结婚了。结婚后,大孃耍诡计,说东西藏在老家不安全,迟早要被黄全奎弄走,就全部转移到了爱城。为了让我舅舅放心,大孃把我收养了,说就算将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那些东西也好归我继承。

"如果没有那些东西,他们的那个女子就莫想出国,他们也莫想出国。真金白银,那都是硬通货啦!"弟弟很愤怒,"太他妈贪心了,简直是大嘴巴老鸹,我要他们吐出来!"

我给了弟弟联系方式,告诉他想怎么干自己拿主意,千万别把我扯进去。弟弟巴不得我这态度,一再告诫,说如果讨回来叫我别眼红......

11

转眼就人秋了。蓓蓓暑假没回来,说寒假会一早回来。我盼着树叶早点掉干净,冬天快点到来。为了迎接女儿,我早早就开始了准备。我冻了些青核桃,冷藏了一些只有土镇才产的小青辣椒,准备给她做泥鳅辣子,这些都是她爱吃的。我还自己动手把她的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估计她可能会带男朋友回家,又给她换了张柏木床......

这天下午,就在我将蓓蓓的房间再次收拾一遍,刚掩上房门,走到阳台,看着爱河对岸红叶满山,想着母女欢聚的场景时,手机突然响起。

电话那头是个小伙子的声音,开口就叫我"阿姨",说他是小李,蓓蓓的男朋友......

"蓓蓓怎么了?"

"没怎么......呃,是我们的关系出了点问题。"

我松了口气,也懒得问他出了什么问题,他打电话给我,不就想告诉我吗?再说哪有这么没出息的,女朋友搞不定,居然还打电话找女朋友的妈妈。

但是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我冒出了冷汗。他说蓓蓓在外头找了个有钱人,那人年纪很大,四川口音,是个秃头......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了。好像我什么也没跟那小伙子说,他还在嘟嘟囔囔我就挂掉了。我看看晴朗天空,看看清晰的远山和如血似火的红叶,看看手里的电话。

半夜了,我还没办法入睡。翻出秦天成的电话号码,每一次拨出去,又赶紧中断。这样的场景好像之前我就曾梦到过,而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也一直沉浮在心坎......如今噩梦里真的伸出来了白骨森森的大手,扼住我的喉咙,把我举在半空,四处都是狞笑和耻笑,我如同溺水者在不断下沉,想要束手待毙又不甘心。

终于等来了天亮。终于等到了上班。我去了秦天成刚搬到爱城的"天成再生能源集团公司"总部,刚好碰到一个熟人,她告诉我秦总出差去了。我要她帮忙问一下秦总去了哪里。她很快就帮我打听到了:西安,昨天早上的飞机。很难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浑身无力,关节疼痛,胸口憋闷,脑袋开裂,心就像被夯土机反复捶打了一千次

中午的时候,我乘上了前往西安的飞机。

到了西安,我没急着去学校,我去了农贸市场,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看见一个摆地摊的脚底下有几小瓶耗子药,一问,是"敌鼠强"。

离开农贸市场,我在一家洋酒行买了瓶"波尔多",请人家把瓶塞打开,就近找了个公厕,把两小瓶"敌鼠强"倒进酒里。要把塞子再塞回瓶子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恢复原样。我把酒瓶装进包里,心想,现在该是去见蓓蓓的时候了。

到了学校门口,打蓓蓓电话,问她在哪里。蓓蓓说她在华清官玩。我说又没放假,你怎么不在学校里上课呢。蓓蓓问我是不是有事。我说没事。挂了电话,我就在她的住宿楼前等。一直等到天黑了,蓓蓓也没回来。

等到再打电话,她不耐烦了。

"老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怎么老给我打电话啊!"

"老妈不是不放心你吗?"话一出口,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你不放心你陪我身边啊!"蓓蓓嘻嘻笑。

"妈妈就想陪你身边啊。"我强忍泪水,笑着说。

"好啊,你现在就来啊,我们就在老米家大雨泡馍呢......"

"我们?你跟谁?"

"你来嘛,你来了就知道啦。"

老米家大雨泡馍并不难找。远远地我就看见了蓓蓓。坐在她对面的是秦天成。蓓蓓在兴奋地跟秦天成说着什么,一张脸都笑烂了。这笑容让我心痛,让我感到恶心和憎恨。秦天成听得很认真,手上拎着酒瓶,瓶口对嘴,一种邪恶的喝法。

蓓蓓没有喝酒,喝的是王老吉。她突然有了惊人之举,竟然拿起了秦天成面前的酒瓶子,对着瓶口喝了一口,然后还给秦天成。老天,她连瓶口都没擦一下。平常我坐她床沿一下她都要嚷嚷,还不肯吃我给她夹的菜,提倡母女之间也要使用公筷,说她有洁癖......秦天成也有了惊人之举,他突然伸出手,捋了一下蓓蓓额前的头发,蓓蓓的神情也自然,顺手把头发捋在耳后。

他们继续吃,继续说笑。

秦天成不时给蓓蓓夹菜,蓓蓓也不推让,坦然接受他的殷勤。

蓓蓓就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搁下筷子,跟秦天成说了句什么,秦天成也放下筷子,闭上了眼睛。蓓蓓拿起一旁的包,从里头拿出个小黄布包,双手捧在秦天成跟前。秦天成睁开眼睛,见了那个黄布包,一脸夸张的惊喜。

我突然记起,今天是秦天成的生日。

秦天成打开黄布包,拿出来一串佛珠手链。蓓蓓拿过手链,给秦天成戴上。秦天成在掩面啜泣。蓓蓓拿了纸,凑到秦天成跟前,像照顾小孩一样给他擦拭眼泪......秦天成看着手链,突然探长身子,在蓓蓓额头蜻蜓点水似的亲吻了一下。

他们终于吃完饭了。秦天成叫了出租车,我以为他们会一道走。没有。秦天成要蓓蓓先走。蓓蓓跟秦天成拥抱了一下,秦天成又亲吻了一下蓓蓓的额头,送她上了车,招招手,目送她远去了,这才转身走上大街。

街头已经很清冷了,秦天成独自一人漫步街头,缩着脖子,步子很慢,不时从裤兜里抽出那只戴着佛珠的手看看。

尾随了一段,我没再跟去。等他走远了,我打去电话,问他在哪里。听到我的声音他似乎很惊喜,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西安,想女儿了,来看看,才下飞机。

"我刚刚还和她在一起呢。她回学校了。"

"你也在西安?你住在哪里?我先来看你。"

距离酒店还有一截子路,站在门口的秦天成远远就瞥见了我,快步迎上来。这期间,他一直跟我保持着通话。他就像个絮絮叨叨的娘们一样,责怪我不理他,说他给我打了很多电话,也到处找过我,还在我住的楼下守候了几个晚上。还说了他这回来西安的目的,主要是想找蓓蓓吃吃饭,喝喝酒,因为他越来越感觉到孤独的可怕,发觉自己早晚会被孤独毁掉,所以他越来越想要个孩子......说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蓓蓓面前总是感觉内心很充实,精神很强大,前几天他才记起那其实是父亲面对孩子时才有的感觉。还说他喜欢听蓓蓓的声音,喜欢看蓓蓓笑,哪怕是她的缺点,他也喜欢得很。而且他还怂恿蓓蓓甩掉那个广西男友,说那家伙花起女人的钱来连眼珠子都不带眨一下,即便毕业估计也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他觉得蓓蓓能够成就一番大事业,因为她善良,执着,正直和勇敢。最后他说,他想跟我结婚,因为他想有蓓蓓那样一个女儿,想有一个家......

秦天成先是拥抱了我,然后接过包--

"咋这么沉啊?还带了瓶酒?你没忘我的生日?"

"呃,对,酒......"我一把夺过来丢到地上,一声碎响,酒花四溅。

"你干啥呢?你咋个把酒摔啦?"秦天成吃惊地看着我。

"那酒喝不得,我下了毒。"

秦天成看看地上的碎瓶子和泡沫花子,又看看我。如果我不说,估计他是搞不清楚真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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