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占奇
明建文元年,建文帝朱允炆为巩固政权进行削藩,燕王朱棣情知不妙,便以“清君侧,靖国难”为由发动靖难之役,挥师南下。燕军攻城略地如摧枯拉朽,起兵不到一个月就连下数十城池。
当燕军攻打到滹沱河北岸时,赵州守备“飞毛腿”坐不住了。滹沱河是阻挡燕军南下的津关险塞,一旦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飞毛腿急往赵州州衙与知州商议增援滹沱河的事。谁想,战事如此紧急,知州非但无半点慌张,反而吩咐下人张罗起了酒菜宴席。这节骨眼儿上,飞毛腿哪有心思喝酒?可是,没心思也得喝。因为建文帝是个重文轻武的皇帝,当朝武官的权势远不如文官,飞毛腿向来对知州恭恭敬敬。所以,即使火烧眉毛,飞毛腿也只能按下性子,同知州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知州终于把话题扯到正事儿上:“本州素知守备对朝廷忠心耿耿。可如今,燕军如狼似虎,守备贸然出兵滹沱河,万一战败,不但牺牲我州将士,还会使赵州失于防守,百姓岂不危险?”
“知州不必担心。”飞毛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赵州兵多将广,卑职一直勤于练兵,如与讨燕大军兵合一处,必然坚不可摧。此外,卑职颇能快跑,两军对垒时,能悄然无声直击对方将领……”
飞毛腿的话并无夸口,他果真有此奇能,关于他的传说,赵州人大都耳熟能详。
飞毛腿是赵州城北辛庄村人,原名安大善,因其人高马大,腿长善跑,人们就给他起了个飞毛腿的外号。他的事,坊间传得很玄乎。据传,有年冬至,他娘煮了饺子,他非要给在河南扛活的老爹送去,他娘拗不过他,由他去了。河南省距赵州有几百里之遥,他把饺子送到安老爹手里时,饺子还冒着热气呢!事实上,飞毛腿跑得可没这么快,跨省送饺子之说是以讹传讹。他爹扛活的地方不是河南省,而是离辛庄村十多里的“河南村”。
“好!好!好!”知州连叫三个“好”字,捋着胡须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本州常听人说守备有神行之术。如若真有本事,本州定许你出兵!但不知道守备肯不肯施展神功让官兵大开眼界,鼓舞士气?”
微醉的飞毛腿大笑道,有何不肯!知州点点头,招来三班六房的头头,耳语一番,然后带着飞毛腿来到了州衙南边的长龙巷。
长龙巷是条直巷,取名长龙,因其窄长,不足两米宽的巷子长达二里。这头,飞毛腿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头,有几个壮汉抬来了装有一只野狼的大铁笼子。知州撇下飞毛腿,带人退后几步,命人用条几、桌椅、门板等物把长龙巷两头堵死。
围观众人惊呼,这是让飞毛腿同野狼比赛啊!这哪是亮本事,分明是要人命!假如飞毛腿跑不过狼,岂不成了狼的腹中之物?
人們没有猜错,知州此举的确图谋不轨。赵州知州是个典型的墙头草,哪边势大哪边倒。眼见燕军来势汹汹,他早有了开城投降的打算。前几日,他又收了燕军密信:只要交出赵州城,将来燕王登基为帝,保他升官晋爵。
怎奈,飞毛腿是个忠义之士,无论知州如何诱导,飞毛腿就是铁了心守护赵州。依着飞毛腿吧,自己前途受阻;杀掉飞毛腿吧,又怕上边追责,毕竟飞毛腿也是朝廷官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就琢磨出了这个狠招。巧的是,刚从山里捉来只野狼,飞毛腿就找上门来逞英雄了。
且说,长龙巷里的住户大都是老实百姓,他们本就怕官,现在又添一只狼,因而,纷纷关门闭户。这样一来,长龙巷彻底变成了大笼子,飞毛腿逃的去处也没了。过了一会儿,知州又让人在巷子外垒了高台,他站在高台上,俨然一个观看两军对垒的大元帅。
“放狼!”知州大声喝令,巷子外的壮汉用力把拴在笼门上的绳子远远一拽,野狼夺门而出,吼叫着朝飞毛腿扑去。
飞毛腿抬脚飞奔,野狼四爪齐挠,愣是赶不上他。但见飞毛腿在巷子里飘飘闪闪,一阵风从巷头跑到了巷尾。野狼紧跟其后,不肯放松,眼看着飞毛腿无路可逃,有胆小的人紧张得捂住了眼睛。此时,飞毛腿身子一闪,只听“咚”的一声,野狼结结实实撞在了巷尾的挡板上。野狼挨了撞后,摇晃一下脑袋,继续张着血盆大口追赶飞毛腿,看上去更加狰狞。没多时,又从巷尾追到了巷头,双方只有几步之遥时,飞毛腿朝墙壁上一蹬,猛然转身,飞起一脚踢在野狼头上,野狼“嗷”了一声,飞出几米远,登时翻了白眼……
野狼倒地那一刻,知州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假意赞赏了飞毛腿一番,遣散众人,让飞毛腿回营休息,说出兵的事晚上再议。
却说,飞毛腿心里一直想着滹沱河的战事,哪有心思休息,他回到军营,草草吃了点儿东西,天刚泛黑,又急匆匆来到州衙。谁料,知州对出兵的事只字不提,却执意要给飞毛腿压惊,带飞毛腿去赵州第一青楼“百花楼”消遣。
其实,知州这么做,不是给飞毛腿压惊,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前番,他见识了飞毛腿的勇武,知道来硬的不行,这回就来软的。这次,他用的是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话说,前段时间,百花楼新收了一个漂亮姑娘叫“赛牡丹”,那赛牡丹年方十八,生得如花似玉,男人见之无不口角垂涎,魂不守舍。知州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任飞毛腿如何刚毅,也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因此,他买通了青楼老鸨,强迫赛牡丹借机给飞毛腿下药……
再说飞毛腿,他不愿违拗知州,只好无奈地去了百花楼。
飞毛腿一到,等在门口的赛牡丹就笑嘻嘻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看到这个情形,知州终于松了口气。等飞毛腿和赛牡丹上了二楼,知州吩咐几个役吏尾随,见机行事,他则坐在大厅里喝起茶来,一边喝茶一边侧耳倾听楼上的动静。
可是,役吏去了许久不见回话,他忙放下茶碗上楼查看。走到赛牡丹的屋门,却听到一阵哭泣声,从门缝里一瞧,发现赛牡丹正跪在飞毛腿的面前抹眼泪呢!
坏了!难道自己的手段被飞毛腿识破,或者是赛牡丹把戏演砸了?抓不住狐狸反惹来一身骚!想到这里,知州决定反咬一口,于是破门而入。正当知州要把一切推在赛牡丹身上时,飞毛腿开口了:“知州来得正好,这姑娘不仅能唱曲儿,还有捏泥人的手艺,卑职想为她赎身,让她去军营为将士们解闷。”
听了这话,知州傻了,他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反正计划失败,索性说了句任凭守备处置。至于失败的原因,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到。
原来,赛牡丹本是滹沱河北岸的好人家女儿,父亲是个善泥雕彩绘的手艺人,在真定一带小有名气。父亲不仅教她捏泥人,还给她灌输仁义思想。前不久,父亲在战乱中丧生,她为了逃命,只身渡河来到赵州。到青楼卖艺,只是为了苟且生存。
刚才,青楼老鸨逼她做下毒的勾当,她深感不安,便偷偷打聽清楚飞毛腿的身份,得知飞毛腿是个正义的武官后,将计就计,明着答应下药,暗地里把自己的经历与老鸨的阴谋和盘托出……
两次失败,知州心里越发不是滋味,飞毛腿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得安宁。况且,他明白飞毛腿带走赛牡丹对自己非常不利。假如飞毛腿知道了老鸨背后的主谋是自己,岂不是完了?
一不做二不休,知州干脆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写了一封文书──赵州守备目无朝廷,惑乱军心,大敌当前,吃喝嫖赌,不务军务,还将青楼女子带入军中,理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修书完毕,派人连夜送往真定府。
说来凑巧,那封上报文书送达真定时,讨燕大将军长兴侯耿炳文正和平燕布政司、真定知府商议军事。耿炳文是明朝开国功臣,位高权重,脾气暴躁,见到文书后,气得火冒三丈,他也不加判断,不听旁人主张,提笔写了一个“斩”字,并告知送书差役,特殊时期,也不用等皇帝朱批,速回捉拿赵州守备,斩立决。
有了大将军的批示,知州马不停蹄带人抓捕飞毛腿。可是,把赵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瞧见飞毛腿和赛牡丹的影子。知州拍得桌子山响,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随即,知州亲率兵勇把辛庄村围了个水泄不通,贴出告示说,飞毛腿勾结乱党,通敌叛国,犯了死罪,必须交出人来,否则格杀勿论。见村民们不肯交人,知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烧!这可如何是好,民房都是木窗木门木梁,点着一间,必定“火烧连营”。
十万紧急的关头,忽然一个黑影飘忽而至,人们定睛一看,飞毛腿现身了。知州怕飞毛腿耍花招,命人一拥而上,那飞毛腿是个忠勇之士,并不肯杀戮自己人,于是束手就擒。
这之后不久,赵州城北门外挂出了飞毛腿的人头,一直挂了三天三夜。路过的人们看后,无不摇头叹息,没有一个不痛恨知州狠毒的……
几日后,燕军攻破滹沱河,直下赵州。没有飞毛腿阻挠,知州命人打开了城门。然而,实际情况跟他想象的不一样,燕王在赵州遭到朝廷军队的拼死抵抗,竟杀红了眼,连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弱也不放过。
眼看赵州血流成河,场面无法收拾,知州吓得六神无主,丢下满城百姓,带着家眷躲进了地窖里,做起了缩头乌龟。
那天,燕军正在城北大开杀戒,忽然打西边来了一队人马,队伍中飘着四七二十八面旗子,旗子上不写番号,却画着蛟、龙、貉、兔各色动物。队伍所到之处,喊声震天,尘土飞扬。有胆大的趴在房顶上张望,瞧见带头的不骑马却比马还快,不坐车却比车还高,这不是守备飞毛腿吗?只见那头领在燕军里左突右撞,如同鬼魅,转瞬间,就擒住了先锋将军兵头子。
他大喝道:“我等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下凡,负责保七乡四十二村平安!朱家爷们儿夺皇位,我们不管,但滥杀无辜的事不能干!”燕军上上下下见识了这种手段,都生怕脖子后面一凉,脑袋身子分两半。因而,层层上报,最终绕道而行,撇过大半个赵州而去。
动乱过后,赵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摆地摊吆喝的,耍刀枪卖膏药的……陆陆续续走上街头,其中,最热闹的当属东大街的说书场。这回,说的不是《水泊梁山》,也不是《杨门女将》,而是前不久发生的《飞毛腿化身二十八宿奇退兵》。
一日,说书的刚说完一段,就被州里的役吏五花大绑掳走。州衙里,知州问说书人“飞毛腿化身二十八宿”到底怎么回事。说书人哆哆嗦嗦回答说,那二十八宿不是神仙,是西边太行山上的二十八个山大王,飞毛腿就是其中坐头把交椅的那个。
“飞毛腿没死?那被斩的是什么人?”
“被斩的是个泥人,大人您的监斩台离行刑处远,看不真切。听说,飞毛腿被州里好心的官爷们给换过来了。要不,飞毛腿的人头挂在城头那么久,地上咋会没有一滴血?谁换的?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您问泥人谁捏的?传言是咱百花楼的花魁赛牡丹。”
“满口胡言!”知州厉声喝道,“再不许说有关飞毛腿的半个字,否则以妖言惑众罪论处!”说完,知州将说书人轰出衙门。
说书人走后,知州越想越怕,自己屡次陷害飞毛腿,万一哪天,他来找自己报仇,如何躲过?
要不说嘛,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天夜里,熟睡中的知州脑袋真的搬了家,人头就挂在赵州城北门外。当然,这次可绝不是被调包的,因为城头的地面上,点点滴滴都是污血……
选自《民间文学》201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