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眼泪流成了诗

时间:2016-12-05 15: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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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的深刻感受是:人生行到艰难时刻,总是写作将我拯救。2007年,第一本长篇《糖果的子弹》。2014年,《壁花少女恋习记》和《当这星球没有花》。两本书都是魅丽家出版。感谢亲爱的编编们、读者们,人生被设定为no zuo no die模式的我没在大折腾中萎靡die去,你们的支持与爱,非常重要,爱你们。

1.他的目光迎向我,也报以微笑

少年之一,自然是我。我生长的地方是一片丘陵,那儿生长玉米、花生、水稻;夏日草丛里,常有硕大的蘑菇盛开;野兔在田野里奔跑,白鹭在水边飞行。说起来,它真是物产丰富,但是它不出产文艺青年。

在中学里,热门话题是名次、分数、小八卦。至于音乐、诗歌、文学、梦想,大家羞于谈论它。当我觉察心里长满了对它们的向往时,我既颤栗又惶恐。我怀揣着它们,就像怀揣着惊天的秘密。我为了买磁带而省下早饭钱;我把耳机线穿过衣袖塞进耳朵;我把从旧书店买来的小说藏在床下;我也勤奋读书,努力做三好学生。

但那些向往,在我心里一刻不停,发出海潮般的轰鸣。

十八岁的秋天,我考上了A大,父母很欣慰,他们希望我在大学里循规蹈矩;毕业后朝九晚五,安分勤谨地生活。

我也以为,大概不外乎如此。

第一节课是自我介绍,患有脸盲症和近视眼的我,在介绍进行一大半时,也没记住几个人。但是,少年二号走上了讲台。

他个子不高、微黑、清瘦,穿一件黑色T恤,T恤上印着一个人头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约翰·列侬。他用微沙的声音说:“我叫张飞,你们可以叫我飞鸟,我喜欢诗歌和音乐,我的偶像是约翰·列侬,我的梦想是通过诗歌完成自我。”

很多人笑了起来,但我的感受很奇特,就像在黄昏时,看到彩虹出现在山峦间。惊艳的时刻不需要语言,我静静地望着他,他眉目俊朗,略有几分羞涩,清澈温和的眼睛里,却闪耀着一股倔强不羁的光芒,仿佛有魔力。

我微笑起来。

他的目光迎向我,也报以微笑。

一直在我心里沸腾的潮声,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2.我身体里的海潮声,再一次奇迹般平息下来

刚入学的我,打算如父母期望的那般积极上进。十月的一个下午,我去阶梯教室参加学生会竞选演说。我在角落坐下,将白纸铺在带来的书上,开始写下“假大空”但却激情飞扬的言辞。

“喂,能让我看看这本书吗?”有人坐到我身边,问我。

请注意,少年三号登场了。当然,此时我不知道她叫阮小竹。我看见的,是一个圆脸短发的女孩,笑容慵懒却灿烂。她眨眨眼,看着我的书,说:“是席慕容的诗集对不对?我也很喜欢。”

我抽出书,递给她:“你最喜欢哪一首?”

“青春。”我说。

“我也是。”她咧嘴一笑。

我们相识一笑,同时念出来:“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同学,你们能小声点吗?”前方的同学回头抗议。

“走吧。”她怂恿我,“阳光正好,不要辜负!”

我们笑着跑出阶梯教室。阳光抛洒、微风轻拂,我们仿佛听到骨节的成长与欢呼。去他的学生会竞选,我们才不要做流水线上的乖娃娃,我们要做自己的独家限量版!

我们一口气奔向学校后山。

满山都是橘树,青黄的果实垂坠在枝头,师兄师姐牵着小手在树林间漫游。阮小竹跳起来,摘了一个橘子,剥了一半给我,说:“尝尝!”

我咬了一口,酸得我直咋舌。

一块大石头旁,野菊盛开,一个女孩靠坐在石头旁,她塞着耳机,微闭着眼,膝盖上放着一本《青铜时代》。她的两束漆黑的头发扎成麻花辫,闪闪发亮。

“我们来猜猜她听的什么。”阮小竹说,“输了的人把这个橘子全吃了!”

“你认识她?”我惊问。

她摇摇头,笑:“半个小时前,我还不认识你呢。”

“好吧。”我说,“我猜她听的周杰伦。”那会儿人人都爱周杰伦。

“达明一派。”阮小竹扬扬下巴,信心十足,“凭金牛座的直觉。”

我们走过去,阮小竹轻轻拿下女孩的耳机。她听了听,得意一笑,塞进我的耳朵。少年的声音清亮蓬勃,少年的琴声铮铮锵锵,那是1988年的刘以达和黄耀明,《十个救火的少年》。

“喂!你们是谁呀?”女孩睁开眼。睡美人不是被王子吻醒的,有点气恼。

“阮小竹。”

“林小满。”

“你们……”女孩没想到我们真会报上名字,她也扑哧笑了,“陶子。”

“你输了。”阮小竹把半个橘子塞进我嘴里,汁水满溢,酸得我满地打滚。

我们星座不同,系别不同。但是,我们如此相似。我们都喜欢席慕容、王小波、达明一派、宫崎骏;我们都曾经是三好学生,也都有过无疾而终的暗恋;我们的状态也一样,满肚子小聪明,缺乏大智慧,浑身充满勇气,不知敬畏。

我身体里的海潮声,再一次奇迹般平息下来。

缘由我也明白:我找到了同伴,在彼此面前,我们不必为喜欢达明一派而羞赧,也不必担心读《百年孤独》是不是虚度光阴;我终于能坦然承认,我热爱它们,我也终于能将它们从隐秘的暗处,带到秋日灿烂的阳光下。

3.我很想握住他的手,或者拥抱他,但我没有

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在大学里好好恋爱一场。

这有何难?来往的男生那么多,每一阵风吹起,都仿佛有爱情孢子飘落。果然有男生向我们发送爱情孢子。但是,我们却矫情得很,不肯笑纳。

阮小竹对男生直言相告:“亲爱的,我好像不会喜欢你。”

陶子却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弱弱地说:“谢谢你的心意,但是……对不起,我们做朋友好吗?”

而我觉得,除了飞鸟,所有男生看起来都面目狰狞。我也没打算向飞鸟告白,倒不是怯懦,而是清醒地知道,我这种程度的喜欢,并没严重到要靠告白来治疗。

阮小竹有一张CD,封面的男人的神情很像飞鸟。他的名字叫Neil Young,一个上世纪的加拿大歌手。我对他一见倾心,我把对飞鸟的喜欢,投射到这个与我隔着浩淼时空的男人身上,于是在面对飞鸟时,我更加坦然。

大一的深秋到来时,飞鸟创立了一个飞鸟文艺社。我怂恿阮小竹和陶子一起加入他麾下。半年后,我们成了文艺社最忠实的社员。我当然是因为欣赏和喜欢飞鸟。

阮小竹的理由则是:“那个神经病儿童挺好玩儿的。”

而陶子说:“我看上的是他那间活动室,隐蔽安静。窗外风景也不错,适合逃课睡觉发呆,也不容易被发现。”

A大有一栋荒废的教学楼,楼前一片泡桐树,楼后是鹿湖,湖中一个小岛,岛上长着几株石榴树。据说曾有人溺亡其中。

活动室就在这栋楼里。

我们把旧课桌拼接起来,搬来椅子、电脑、音箱和书,把它变成了一个秘密据点。我们常聚到这里来,各自做喜欢的事,上网、看书、听歌或者埋头趴在桌子上写文字。

那些文字像诗、像散文、像小说,但也什么都不像,只因它们在心里酝酿太久,迫不及待噌噌地长出来。有时能发表,稿费单寄来,主人总会约其他三个,浩浩荡荡涌向火锅店大吃一顿。不管是地沟油、添加剂还是菜叶上的青虫,青春的胃都能愉快地消化,没有任何不适。

吃饱之后,我们便去校道上晃荡,图书馆附近有一条安静的路,路口有一棵古榕,枝叶遮住天空,树身上寄生着小植物,我们叫它:神灵之树。我们在树下晃荡,唱我们喜欢的歌,比如《十个救火的少年》,那是一首生命的哀歌,我们却唱得激情澎湃,仿佛欢乐颂。

在外人看来,飞鸟被三个女孩围绕,一定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偶像待遇。但事实上,我们谁也不肯承认欣赏他,反而竞相吐槽他,从他的发型到诗歌,看谁功夫深,吐槽更有型。

盛夏的傍晚,活动室就我和飞鸟两个人。我写着文字,飞鸟盯着电脑里的一张照片发呆,他和一个妖娆明媚的中年女人站在一起。

“咦?这是谁?”我八卦心顿起。

“我妈。”飞鸟说。

“你确定是亲妈?”我半信半疑,笑着吐槽,“人类的基因变异得这么厉害?你在她旁边,根本就像路边捡来的孩子啊,还一脸缺爱的样子!气场太违和了好吗?”

“你说得对。”飞鸟一脸严肃,“我没得到过她的爱。”

“对不起……”我马上道歉,除了这三个字,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

飞鸟关掉照片,点开音乐,并跟着唱:“看遍了冷冷清风,吹飘雪渐厚,鞋踏破路湿透……”

他沙哑的声音里透着哽咽,我很想握住他的手,或者拥抱他,但我没有。

我起身走了出去。

4.我肆意又认真地描述一个女孩如何在深夜痛哭,却并不肯相信,自己也终将在深夜痛哭

整个大一,我们都在尽力证明,我们有多么志同道合、臭味相投,不惜屏蔽了个性与差异。大二到来时,我们却又都神同步地注意到了那些差异。

于是,阮小竹和陶子一起对飞鸟宣布:“社长大人,我们要退出文艺社了,你和新生妹子们尽情狂欢吧,恕不奉陪了哟。”飞鸟利用自己的魅力招了一大波新生妹子入社,个个都清新可人。

我也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挥挥衣袖离开。

A大依山而建,草木繁茂,我们认为它很像阿美寮,也就是《挪威的森林》里那个精神病疗养院。陶子自诩为陶渊明的后裔,有一撮“性本爱丘山,少无适俗韵”的基因。于是她决定做一本草木图鉴,记录每一种A大的植物。

从此,她的生命模式变成了:不与草木在一起,就在与草木在一起的路上。

阮小竹说:“陶子,你这家伙本身就是一株植物!”

“你的意思是,绛珠仙草?!”陶子一脸享受抬举的样子。

“才没那么高大上。”阮小竹说,“狗尾巴草而已。”

阮小竹的表姐去韩国留学了,于是她走上了代购这条不归路。那会儿还没微信朋友圈,也没地方刷屏,阮小竹只能抱着瓶瓶罐罐和小传单,在宿舍楼奔来跑去,挨家挨户敲门:“亲,韩国代购哦。”“亲,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韩国美妆立刻让你美起来哦!”

这比刷屏劳神费力许多,但收到的嫌弃却是一样的:你认识代购韩国化妆品的那谁吗?多多好的妹子啊,怎么说代购就代购了呢?但神也不能阻止阮小竹代购。作为一枚金牛座,以及企业家的女儿,她必须充分利用星座优势和耳濡目染的经商头脑。

我开始写小说,有人物有情节有高潮的文章。每天下午,我一个人躲在宿舍,戴着耳机,写我尚不懂得的爱情,以及我尚未经历的悲欢离合。我肆意又认真地描述一个女孩如何在深夜痛哭,却并不肯相信,自己也终将在深夜痛哭。

我住一楼,阳台外是阮小竹和陶子进出宿舍必经之路。

当我埋头写小说时,我能看到,阮小竹抱着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走过;或者,陶子挥着一把野花野草走过;听说飞鸟办了几张社团报,组织了两场文艺交流活动,传出了几起绯闻,看起来充实又灿烂。

我们四人同聚的时间少了许多,好好恋爱一场的目标,谁也没有实现。

5.我们狠狠拉钩,坚信这个小小的愿望,在无限宽广的未来,一定能实现

大二的夏天来得迅猛,五月里,人人都穿着衬衣短裤,还常有人去鹿湖游泳。

炎热的午后,南风微湿,我正在构思一个生离死别的悲情故事。电话响起,阮小竹的声音心急火燎:“小满!快到鹿湖来,飞鸟好像不正常!”

我提心吊胆飞奔而去。

湖心里,飞鸟站立着,半个头露在水面,眼睛睁开,然而毫无神采。阮小竹和陶子都在岸边,她们用力呼唤,他却也像没有听见。

“飞鸟社的妹子说,他这几天不正常。”陶子说,“他该不是想不开吧?

“天没塌地没陷,他凭什么想不开啊。”阮小竹一脸愤慨,“诗人们就是破事多、矫情、作死!”

“不好!他好像溺水了!”我脱掉鞋子跃进湖里。

丘陵有大河,我爸担心我淹死,所以教会我游泳和急救知识。

岸上气温虽高,湖水却很凉,我打了几个寒颤,飞速靠近飞鸟。

“喂!二货!你想干嘛?代替我小说里的主角去死吗?我可受不起你这么大的恩典哦!”我抓起他的胳膊,猛力向小岛游去。

石榴树开着花,如火如荼。我把飞鸟放在树下,使出记忆里急救手势猛拍他的背,他剧烈咳嗽吐出一滩水,眼睛恢复了神采,醒了。

他大口呼吸,看着我说,“她死了。”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

“她生了我,但从没养过我,外婆在世时,外婆抚养我,外婆去世后,我在亲戚家辗转,寄人篱下。可至少她活着,我总觉得,我还有个家。”他满眼哀伤,“小满,我真的没有家了。”

我伸出手,抱住了他,大声说:“活着一定会有家的啊,混蛋!”

我差点说,我喜欢你,我来做你的家人好不好?可是,作为一个矫情的文艺少年,趁虚而入不符合我的身份。我也清楚地知道,他失去的感情,与我能给与的感情,根本不相通。

校警开来救生艇,把我和飞鸟送回了岸。

事后,大家都感到惊险,阮小竹说:“没想到溺水是那个样子,我们都以为他只是站着,原来他正在死去。”

“那种家伙,才没那么容易死去呢。”陶子说。

“谁都不可以擅自死去啊,混蛋!”我大声吼。飞鸟在石榴树下告诉我的事,我没有提起,我愿意把这样的秘密,当成我与他之间特别的羁绊。

新年到来时,达明一派将在上海举办演唱会。我们欢呼着想去捧场,但问题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阮小竹代购也好,我写小说也好,赚来的那一点点,早就变成了食物和裙子。

阮小竹说:“那俩大叔虽然老了,但看来精神不错啊,再活过十几二十年没问题吧,总得再开演唱会吧,我们到时候一定有钱!到时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陶子伸出手。

“说定了哦,”我也伸出手,看了一眼飞鸟,“就我们自己哦,不准带家属!”

“嗯!”飞鸟也伸出手。

我们狠狠拉钩,坚信这个小小的愿望,在无限宽广的未来,一定能实现。那时我们二十岁,从未想过六年后,自己的样子。

6.失去都是风景,留下的才是人生

大三,飞鸟宣告文艺社解散。

飞鸟不再热衷于各种活动,他开始静下来读书、写诗。

阮小竹调侃他说:“你这是要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了吗?”

“我一直就是安静的美男子。”这货脸皮也够厚。

我们仍然没有恋爱。阮小竹在网络上和男生暧昧;陶子这棵绛珠仙草,还没有等到她的神瑛侍者;而我,每天看书、听歌、写小说,有时甚至会忘记我喜欢着飞鸟这件事。

晚春的黄昏,我从图书馆出来,天下着大雨。远远地,我看到了神灵之树,它浓绿的枝叶浸染在雨中,惆怅得像个少女。树下站着阮小竹和飞鸟,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正在说笑,我正想跑过去。忽然,他们的脸无限靠近,开始亲吻。

那场面璀璨如刀锋,“唰——”地将我割伤。

我转身逃进图书馆。我从未设想过他们的亲吻,更未想到,当我亲眼目睹我会如此难过。

当夜色黑尽,我才敢走出去。

雨停了,路灯亮起,神灵之树下,没有了他们。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在我心里升起,我害怕看到阮小竹,也害怕看到飞鸟,我害怕一看到他们就会想起树下的亲吻;我也怕听人说,阮小竹和飞鸟在一起了。

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也在回避我。莫非,他们那天看到了我?我凄然冷笑,这就是传说中的默契吧?我不理你,你也不理我。

阴天的午后,我和陶子去后山找植物,她坐在石头上画紫花地丁,我在草丛里走来走去。她忽然抬头说:“你和阮小竹最近不大对劲哦,我错过什么重要情节了吗?”

他们的亲吻,我说不出口,怕说出来再次将自己割伤,我想了想,轻飘飘地说:“无所谓啊,失去都是风景,留下的才是人生。”

“都到了这个年纪,就别再任性啦,感情可不能轻易舍弃。”陶子语重心长。

“什么年纪啊!”我翻翻白眼,“请问大妈你是从哪儿来的?”

陶子也用她漆黑的眼睛翻翻白眼,继续认真的大妈脸:“当你真正失去,你就会懂的。”

7.人生就是这样,一瞬繁华,一瞬幻灭

五月,神灵之树带来夏天的气息,大雨之后,一场地震突如其来。

我正好逃课在宿舍写小说,桌子剧烈晃动,茶杯笔筒滚落到地。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隔壁传来惊呼:“地震了!”我什么也顾不得抢,飞奔出宿舍。

楼前聚集了一大群女生,有人披头散发穿着睡裙,有人哭着给家里打电话,有人握着手机惊惶议论。余震接踵而来,电线杆在摇晃,树在颤抖。消息通过网络传来,在距离A大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发生了大地震,诸多县市不同程度受灾。

A大一半的学生来自省内,也就是说,很多人的家乡都成了灾区。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回家!电话里爸爸说:“我们家房子结实,放心,垮不了,我们正忙着收麦子呢。”

第二个念头紧接着蹦出来,阮小竹!陶子!飞鸟!

宿舍楼前也不安全,人群往田径场转移,我在人群中穿梭,仓皇找寻那几张脸。我没有在这场灾难死去,我也相信他们不会在这场灾难中死去。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明白,跟生死比起来,好友和暗恋的男生在树下亲吻,那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喂,林小满。”有人拉住我的手,“你是在找我吗?”

微沙的声音,温暖的手,除了阮小竹,不会是别人。我转过身,一把抱住她。

“对不起。”她趴在我的肩上,小声说,“我知道你喜欢飞鸟。我和飞鸟,没有暧昧,更没有特别的关系,只是那场雨,那个瞬间,很适合发生……一个吻。”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没了。”她说,“真的,就像梦一样。发生了就没有了。”

“神经病。”我说。

“是啊,”她笑起来,“谢谢你明白我。”

“阮小竹!林小满!家里都好吧?”陶子跑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那是她的草木图鉴。

我们点点头:“你家呢?”

“老家的旧房子塌啦,没住人。但我爸心疼得要死,说厨房有个罐子,是乾隆年间的汝窑。要赶回去刨出来。”陶子气又笑,“说还能装猪油呢。”

我们没看到飞鸟。

黄昏,我收到飞鸟的短信:“我和志愿队要出发了,祝我们一路平安吧。”

“必须平安,”我回复,“你这条小命可是我湿了身才从鹿湖拉回来的。”

“好。我会为你珍惜这条命。”他说。

我站在五月的夜色里,吹着微凉的风,对陶子和阮小竹说:“等飞鸟回来,我就告白,你们一定要提醒我别忘记哦!”

半个月之后,飞鸟回来了,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志愿者里流传着他们的故事:女孩子是飞鸟的铁粉,为了飞鸟奔赴灾区,他们同甘共苦,患难见恋情。但是,我想这些也许都不是最重要的。女孩的样貌神情,那份特别的妖娆明媚,像极了一个人——那张照片里,站在飞鸟身旁的女人。

阮小竹急得大叫,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横刀夺爱还是……”

陶子相当淡定:“无所谓啊,失去的都是风景,留下的才是人生。”

“喂。”我强颜欢笑,“那是我的台词。”

“提醒你别忘记呗。”陶子耸肩,摊手,“不轻易舍弃,但若失去,也只好随它去,人生就是这样,一瞬繁华,一瞬幻灭。”

8.我再难遇到一个男孩,像飞鸟一样

我没陶子那样的思想境界,但我也清醒,我这最多算表白未遂,算不得失恋,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像失恋少女一样,悲悲戚戚,歪歪叽叽。

事实上,我渐渐觉得飞鸟也好,Neil Young也好,达明一派也好,我对他们的喜爱,理由都一样:他们是我所能望见的美好事物。

不过因为Neil Young不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才没有生出做恋人的奢想。

我不禁感慨,我要是早点明白,也不至于看到那个吻发生时,那么难过。但是,我没法早点明白,所谓成长,永远是一条单行道。

大四到来时,我们忙着实习、找工作、买新衣裙扮靓、阅读心灵鸡汤。若继续这种节奏,我们该成为热血励志的职场小斗士。可是,爱情在早春降临了,它像凶猛的病毒迅速将我和阮小竹,以及陶子感染。

我们与男主角相遇的情景,都不是普通模式。

阮小竹在火车上,陶子在超市,而我则是在微博上。对进校就立下恋爱志向的我们而言,这恋爱似乎来得迟了点。所以,我们都疯狂投入,好像要把这三年的亏空都补回来。最后,我们都决定抛下一切,投奔爱情。

这三位迟到的男主角,他们的经常居住地都在离我们千里之外的不同城市。

阮小竹最先离开,她的男主角在上海,据说开着一家公司,很有钱途,符合金牛座的审美取向。那天,她穿着宝蓝色的T恤和短热裤,背一个牛仔包,器宇轩昂地从我的阳台前走过,大声说:“小满,拜拜喽!”

不久,陶子也拖着箱子走过,熟悉的乌黑麻花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火红蓬松的卷发,那是她的男主角为她设计的新发型。他是一位美发师,陶子称之为剪刀手张德华。

陶子甩甩她的头,朝我潇洒地挥挥手:“小满,再见!”

她们看起来那么幸福,所以我未曾感到离别的难过。这四年来,每个七月,她们都会这样从我的阳台下挥手走过。九月来了,她们又会笑着回来。我恍惚以为,这次也一样。

我的男主角在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也是我向往的美好事物之一。我在报社的实习获得了认可,得到了留下工作的机会。但是,男主角的甜言蜜语也很美好,我用它换了一张去江南的火车票。

我没想到,飞鸟会来送我。

我快上车了,他穿过漫长的站台通道跑过来说:“林小满,你想清楚了吗?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就为了一个只在视频里见过的男人?”

“嗯。”我点头。

“留下来。”他按了住我的箱子,“留在A城,这里的一切你都熟悉,这里的人不会伤害你。”

我心里猛地一震,说:“我为了谁留下来?我不怕被伤害,只怕不被爱。”

“林小满!”飞鸟吼我,眼神悲愤,欲言又止。

“马上要开车了哦!同学,请你快一点!”列车员大叔在催促。

我将箱子狠狠一拉,猛力一拎,坚决地迈进了车厢。

列车开动时,我往窗外看,飞鸟立在站台上,身影修长又落寞。

我听到身体里传来崩裂声,那早已平息的海潮声,竟又轰然鸣响。我意识到,这一别千里,我将再难遇到如他们一般的人,能一起听歌,轮流读同一本书,能围坐在一起谈论二次元的美人们就像谈论自家孩子,并且不用为此感到羞赧。

我再难遇到一个男孩,像飞鸟一样。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9.祝你们在各自的似水流年里,平安喜乐,勿回望,勿善忘

青春有许多形态,不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一种,这是我上了大学才知道的事。同样,独立谋生之后,我也才知道,而人世间的生活,除了城市人的朝九晚五和农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有各色各样的其他形态。

比如,阮小竹的男主角,他真正的职业是经营一家包含违法项目的游戏厅。

比如,我的男主角,他擅长说甜言蜜语,也擅长机械设计,但他的内心,却奔腾着一匹桀骜的野马,憧憬着江湖梦。

又比如,剪刀手张德华,他竟然是楚文化爱好者,他在陶子毕业的第二年就娶了她。他们的孩子出生时,陶子考上了考古专业的研究生。至草木图鉴的事,我再没听她提起。而剪刀手张德华,一边当奶爸,一边给客人烫头发,一边吟唱着楚歌。

这些形态发展下去,一定都会通向相应的结果。它们对人生有害,或者有益。可惜,我们当时的小聪明不足以预见结果趋利避害。于是,当游戏厅被封查,经营者被绳之以法,当野马挣脱缰绳,投身江湖打打杀杀,阮小竹和我才惊惶失措,落荒而逃。

阮小竹回到家乡城市,在家人的赞助下开了一间女装店,金牛座的理财和经营能力终于得以安全施展。

我回到A城,在出版社做图书编辑,这项工作听起来不像教师、工人、骗子、三轮车师傅那么通俗易懂。所以,每次我回丘陵,乡亲们问起我的工作,我爸我妈都觉得十分为难。

这一年,正在读研的陶子,生了她的第二个孩子。如何在考古学和大娃的任性哭闹以及二娃的奶粉尿布之间取得平衡,这是陶子的生活,也是她的智慧,甚至是修行。

也是这一年,飞鸟和那个明媚妖娆的女孩子分手去了北京,他放下诗歌开始写剧本,梦想也更新了,当导演,拍电影。

还是在这一年,达明一派在广州举行了一场演唱会。

我们都没有去。

有时候,遗憾也是了结心愿的一种方式。演唱会那晚,我在出租屋里通宵看书稿,电脑循环播放着达明一派,也算是陪伴。

我们各个相距千里,一直再未见面。不过,还有微信朋友圈让我们相聚。阮小竹雇人打理专卖店,自己做起了微商,有事没事就刷屏;陶子没找到对口工作,转行做了老师,偶尔晒晒她的学生,或者两个熊孩子;飞鸟热衷晒饭局,偶尔也晒一点自己呕的鸡汤,比如:我知道,世间凶险,人生无常,但是我仍会认真相许,温柔相待。

我呢,书稿看累了就看看他们,心情好时顺手点个赞。

至于我喜欢过你,你喜欢过我吗,你又喜欢过谁这种话题,大家都默契地绝口不提。有什么好提的呀,这一生,总得喜欢一些人,同时又被一些人喜欢嘛。谁能料到呢?徜徉在校园里唱《十个救火的少年》的四个亲密少年,几年之后,竟会沦为点赞之交。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样的结果,我也没有太悲伤。王小波说: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的一切,其余的全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我们都喜欢王小波,我想,他们和我一样都相信这句话,

所以,亲爱的,祝你们在各自的似水流年里,平安喜乐,勿回望,勿善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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