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妖影

时间:2017-04-18 11:07:31 

作者有话说:以前出去玩的时候,曾在回廊看到天光映着水色落在雕了花鸟的檐下,粼粼漾漾,好看极了。那个画面一直烙在脑海里,后来这个画面又生出一对男女主角,生出一个故事。

【一】

倾盆大雨下了一夜,街巷之间似挂了厚厚的水帘,路上行人稀少,有一人撑着伞掀开一层层雨帘穿过长街,走到宋家画铺门口时忽然停下,侧身抬头看挂在屋里墙上的字画。他把伞微微一倾,露出带着笑意的侧脸。

画铺里只有个穿淡蓝衫子的姑娘,坐在桌旁一只手撑在额边正打盹。男子收了伞走进屋去,刚跨过门槛便见那姑娘惊醒。

男子把滴水的伞靠在门边,拍了拍衣上的雨珠,漫不经心地道:“这妖障是宁樊设的吧?看来她这六百年来没有荒废修行。你倒也小心,一有人进入妖障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一派从容,脸上的笑意如春风般和煦:“朝次,好久不见。”

朝次看清他脸的一刹那,猛地起身,整个人微微发抖,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稷……稷蒙……”她的手摸到腰间,完了,匕首没带。

稷蒙缓步走到朝次面前,伸手将被她带倒的笔架扶起来:“我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朝次和宁樊东躲西藏,六百多年来躲的就是稷蒙。

朝次的夫君宋奚和稷蒙是在酒宴上相识的,因都好收藏宝物,两人成了好友。六百年前,稷蒙看上了乐皋城城主的夫人,为了抢人向宋奚借殷尧扇,朝次知道后生气极了,觉得宋奚交友不慎,结识了这么个无耻的衣冠禽兽,坚决不肯将宝物借出。稷蒙借不到殷尧扇,无法驱散城外的浓雾,也不能进到城中,恼羞成怒下,竟假意邀宋奚赏花饮酒,在酒中下毒,又将他收在融骨琉璃壶里。

宋奚一除,稷蒙急匆匆往宋家去取殷尧扇,却发现朝次不知何时得知了消息,已带着大半宝物逃了。后来一查,他才发现是家中舞伎宁樊念着和朝次的旧情,在他封印宋奚时到宋家带走了朝次。

稷蒙把宋家翻了个底朝天,搜走了所有朝次没能来得及带走的宝物,包括殷尧扇。

后来的事情,朝次没有打听。六百多年,她不敢回家看一眼,也不敢到融骨琉璃壶边瞧瞧宋奚怎么样了。她带着宋奚留下的一箱子宝物,和宁樊一起在各界小心翼翼地躲藏,想宋奚想得难受了,哭一场,边哭边拿各类瓜果摆出人形,依着对宋奚的念想做出个假人。近几年他们藏在令丘城中开了间画铺打发日子,原想着过两年搬到别地去,不料稷蒙竟找上门来了。

朝次好好反思了一番,近来惹的是非确实有些多,也许是哪个和自己打过交道的走漏了风声,也许是稷蒙无意中听到了关于他们的消息,顺着踪迹寻了来。好在,他有求于己,暂时不打算斩草除根。朝次坐在灯下,定定地看着对面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他坐的椅子没来得及放几个钉子,他喝的茶里没来得及下毒,可惜了。

“我杀了宋奚,你恨我是应该的。”稷蒙放下茶盏,笑着道,“我求你帮忙,按理说,你不会答应……”

“宋奚没有死!”朝次握紧手里的杯子,一字一句地说,“他不会死!”

稷蒙轻笑一声:“他中了蚀灵毒,又在融骨琉璃壶中关了六百年。壶内妖火不灭,壶外布下的妖阵倾尽我大半修为,又积聚了成千上万的妖鬼怨气,就连我都无法入阵。他逃不出,也不可能活。”

朝次“啪”地拍桌而起,颤抖的声音带着愤怒和痛恨:“宋奚怎么就结交了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稷蒙并不恼,依旧笑着:“大概因为他眼瞎吧。”

朝次只能怒视他。

“说正事吧。”稷蒙从袖中拿出个小瓷瓶,“我要求你的事,在这里面。”

“不!帮!”

稷蒙抬眼看她:“哦?看来宋家小娘子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你的好友宁樊大概也是不惧生死的。”

朝次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不帮,自己的命保不住,宁樊也会被自己连累。况且,宋奚没有死,她要等宋奚回来。她不能死。她沉默良久,伸手去拿桌上的小瓷瓶。瓶身温热,有莹润的光透过薄壁隐隐而出,她对着烛光仔细分辨,心里了然:“这魂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你要我补魂?”

稷蒙点头:“你手里有补魂所需的各类宝物,补魂方法宋奚也只告诉了你一人,所以我只能来求你。”

朝次冷笑,这种“你不帮我就弄死你和你全家”的求人态度真是闻所未闻。她把瓶子递回去,道:“给我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你来时,顺道把你和这姑娘的故事告诉我。”见稷蒙面有犹豫之色,她又说,“这也是补魂的步骤之一。”

稷蒙起身:“好,三日后我再来。”

仇人走后,朝次怅然走到院中,望着澄净的夜空长长叹气道:“樊姐姐,宋呆瓜送走了吗?”

自屋檐飞下一只火凤,晃身变成个高挑的女子,迎风亭亭而立:“我把他送到丹穴了。故友答应我会照顾他。”朝次心头一松。虽然只是个随手做出来的假人,到底陪了自己几百年,能保全也是好的。

宁樊走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上,默了片刻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能随口扯个话头:“你要稷蒙把他和瓶中魂的事告诉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呀。”朝次嘻嘻一笑,“只是想知道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要救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补魂才不需要这么烦琐的步骤呢。”

【二】

海内有九丘,稷蒙和他的族人原本生活在孟盈之丘,无争无求。谁知稷蒙十岁那年,昆吾丘突然攻打孟盈丘,屠杀大半孟盈人,掳走了族中所有男孩。

稷蒙连同上千同伴被带到昆吾丘大司寇府上,由一位穿青衣的老者一一看过。病弱的伤残的那些都被挑了出去,剩下的八百多名孩童用麻绳一个一个系在一处,推攘着往别处院子赶。后头几个年龄稍大些的少年不愿被绑,趁着士兵不注意祭出法器闹起来,院内顿时乱成一团,看守的人纷纷上前去帮忙制伏少年们,那些还未被绳子缚住的孩童趁机哇啦啦地四散逃窜。稷蒙手腕被长绳绑得结实,挣脱不开,只能被人群东拉西拽地带来带去。

不久后闻声而来的侍卫将他们一个不落地抓回院中,稷蒙恰在人群外围,稍稍一探头,便看见侍卫身后那几个倒在血泊中的少年。

他知道以后的日子必定是可怖血腥的。

孟盈之丘处处青山绿水、祥云瑞兽,他原本该在父辈的庇护和同伴的陪伴下无忧无虑地成长,待及冠后挑个温婉贤淑的姑娘成家,一辈子安逸平和。如今他只觉得自己的命运猛然转了个弯,朝着漆黑幽暗的悬崖直直冲过去,等他摔个粉身碎骨才罢休。

他绝望地往前走。侍卫们的长枪枪尖对着他们这群俘虏,泛着森森寒光,稷蒙抬头想看看这些人的脸,无意间却瞥见不远处回廊上的人。

那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由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妇牵着慢悠悠地穿过长廊。稷蒙望过去时,她的目光正好追逐着一只飞掠而去的小白鸟转过来。廊下的湖水将日光反射到廊上,荡漾的水光落在她淡粉色的襦裙上,映衬出她流转灵动的神采。她将眼睛朝对面好奇地一扫,与稷蒙对视时又弯起眼角笑起来,隔着一湖碧水向稷蒙挥了挥手。

稷蒙一怔。有士兵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回廊上的人已经绕个弯不见了。

后来五年的时间里,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每天被灌下苦得令人发呕的汤药,被扔到刺骨的寒池中泡上五六个时辰,热铁穿骨、百毒入髓……大司寇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与他一起来的同伴越来越少,他也曾好几次起过放弃的念头,如此受尽世间千般苦,还不如魂飞魄散来得痛快,横竖已经国破家亡亲人丧尽……迷糊间他总会想到被抓来的那个午后,那个一团烟霞般的小女孩遥遥地朝他笑,眼底是明媚天色流光溢彩。

那是他踏入黑暗前见到的最后一缕亮光。

稷蒙到底活了下来。五年一晃而过,相比刚来时,地牢空荡许多,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关闭了五年的大门,脚镣发出的清脆声响盖住了他的心跳声。

他终于卸下了一身枷锁,换上身干净衣裳后被带着跪在一顶软轿前。轿中女子声音慵懒地问:“这是第几个了?”

“回夫人,一百三十七个了。”旁边的侍女恭敬地答道。

帘子被掀起,从轿中走出个眉目含笑的妇人,弯腰递了盅茶给稷蒙:“喝吧。”

稷蒙抬头接过茶,看到贵妇面容时一愣。是五年前牵着小姑娘的那位夫人。

“喝吧。”夫人柔声道,“喝了就不必再回去那鬼地方了。”

稷蒙仰头一饮而尽。他晓得茶中有蛊,可他别无选择。

【三】

翎枚自小被母亲送到大司寇府,由大司寇的夫人抚养长大,三年前和陶唐丘的少主订了婚约。稷蒙多方打听,也只得知这些。

三年前,他还在地牢的黑暗中挣扎,对外面发生的种种一无所知。如今得以走出牢房,他不必再背负镣铐,却成了只能听别人命令的傀儡。大司寇要他杀什么人、要他抢什么东西,他都只能跪着听从,活下来的其他孟盈人莫外如是。大抵因为他任务一向完成得出色,大司寇慢慢注意到他,最后甚至将他单独唤到书房谈了许多话。

“你们孟盈之丘的人,天生有着当战神的能力,却甘愿偏安一隅不与世争。宝刀藏在鞘中慢慢生锈腐化,着实令人扼腕。”大司寇慈祥地笑着看他,“稷蒙,从今日起你跟在翎枚身边,护她一世周全。她无恙,你体内的蛊虫便不会醒,她若有事……”

听到翎枚的名字时,稷蒙一阵恍惚,许久才抱拳低头回道:“大司寇放心,她的安危就是我的生死。”

他想杀大司寇,杀不得;他想见翎枚,倒是能如愿了。自从地牢出来已经七年,他找尽机会也不过远远地见过翎枚四五次,有时她一个人在树下荡秋千,有时她趴在栏杆上看鱼,呆头呆脑地对着水底说话,弯起眼角笑的样子一如初见。他和翎枚一句话也没说过,对她却有着莫名的好感,寥寥几次见面,翎枚的一颦一笑已都烙在他心中。

他来到翎枚房间外,一时间竟有些惶然,敲门的手抬起放下又抬起,心里似乎闪过许多念头,脑中却一片茫然空白。

“你到底要不要敲门啊?”稷蒙猛地回头,手中的刀送到对方颈上,眼中的警惕在看清来者时悉数转为讶异:“翎枚?”

翎枚咽了咽口水:“好汉汉汉……别动手……”

他收回刀,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别开头。翎枚退开几步,问道:“你也是来杀大司寇的吗?他住在东边,你找错地了。”

稷蒙惊奇地看她:“也?”

“想杀他的人多得很,却总有些蠢货连他住哪个院子都没搞清就跑进来。上回有人闯到我房里才发现错了,情急之下挟持我当人质,最后死得可惨了。”翎枚抬手将几绺发丝别到耳后,宽大的衣袖往下一滑,露出的一截胳膊上有条狰狞的刀疤,“所以你还是自己去杀他吧,带着我也是个累赘,而且死相会很难看。”

难怪大司寇突然派他来当护卫。这七年来,他大部分时间在外,大司寇又不许他们孟盈人与他人有往来,他没有朋友,对府内的事知之甚少,没想到翎枚会遇上这样的危险。稷蒙目光一沉,低声道:“我是来保护你的。”

“舅舅让你来的?”

稷蒙想了想,之前确实听说翎枚的母亲是大司寇的胞妹,因而点点头:“是。”

翎枚松了口气,绕过他推开门:“吓死我了。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稷蒙跟着走进去,闻言忍不住道:“我倒见过你……”

翎枚回头疑惑地看他:“什么时候?”

“七年前。我和族人被绑着往地牢带去,望见你和大司寇夫人在回廊,你还冲我笑、冲我挥手。”稷蒙想起那个午后,声音也变得柔和。可翎枚略歪着脑袋认真回想了一番,“唔,好像有点印象,不过我记得那时是看到当侍卫的表兄,和他打招呼来着……”

稷蒙的脸登时黑了。翎枚见他神情沮丧,踮脚拍拍他的肩,好心安慰道:“从今天起你跟着我混,我现在可比七年前漂亮多了,你没必要为七年前的我难过啦。”说着又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过去,“你叫什么?”

“稷蒙。”

“稷蒙……”翎枚看他把茶喝完,才笑着说,“你也被舅母下了蛊吧?”

【四】

窗下的蟋蟀叫了半宿,外头巡逻的士兵过去了三拨,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稷蒙抱着剑坐在窗边,呆呆望着无月无星的夜空。屏风那头传来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沉闷响声。稷蒙微微叹气,缓步走到屏风后,低声问:“翎枚,还好吧?”

在她身边待了一年多,稷蒙对她的种种习惯已摸了个透:不论冬夏都要不停地喝水,吃饭时旁边不能有人看着,走路容易发呆摔跤,以及夜里经常会滚下床。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翎枚道:“我撞到头了,好疼……你拿盏灯过来看看,是不是流血了。”稷蒙连忙点了灯绕过屏风,只见翎枚抱着被子苦着脸坐在脚踏上,捂着额头直哼哼。他走过去,将灯盏放在地上,挪开翎枚的手一瞧,好大的包!

他慌忙起身找药,找到药膏后涂在手心搓一搓,整个手掌覆到翎枚额头的大包上。翎枚因痛“嘶”了一声想躲,被稷蒙的另一只手托住后脑。浓郁的药味熏得她有些迷糊,稷蒙温热的掌心更让她发昏,眼含泪花呆愣愣地盯着眼前人,心里头藏着的话情不自禁就说了出来:“你是个人才。”

“嗯,我知道。”稷蒙见她疼出满头的汗,微微给她吹了吹气。她伸手拨开额前的碎发,又道:“给我舅舅当走狗可惜了。”

稷蒙不说话了。

“我打听过,你帮舅舅抢回了许多宝物,还帮他杀了赤望丘的掌事。没有点本事,这些都是办不成的。”翎枚抬眼去看他还停在自己额上的手,“稷蒙,我留在大司寇府是身不由己,你又留下来做什么?”

“我身上有蛊。”

“又不是解不了。”翎枚嘟囔道,“你答应我做那件事,我就帮你解。”稷蒙不知道该怎么答她。翎枚突然有些烦躁地打掉他的手,抱着被子爬回床上:“我没事了,你走吧。”

稷蒙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拿起灯退回屏风后。翎枚望着屏风上的人影,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垂下手摸到自己的一只鞋子砸了过去:“稷蒙,你这个懦夫!”

懦夫稷蒙在屏风后站了一宿。天刚亮时,他记着昨夜大司寇夫人的吩咐,把翎枚喊了起来。翎枚后半夜都在思考怎么逼稷蒙就范,此时困得不行,出门时还睁不开眼,上了车驾后立即趴在稷蒙肩上呼呼大睡。稷蒙一动不敢动,稍稍偏头去看她的睡脸。

今日大司寇夫人要带翎枚去见陶唐丘的少主。若是一切顺当,接下来该着手安排明年的婚事了。想到这儿,稷蒙忽觉得心口堵着大石块般难受,转头去看窗外。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稷蒙的手立即按上刀柄。外头先是侍从的惊呼声,接着便是一片嘈乱,马车忽地被人用长刀从顶切开,稷蒙来不及多想,一把将翎枚推了出去,自己再往后一躲,手里的刀往前一送一勾,顺着对方的刀锋往上,逼着他松了拿兵器的手。

睡得迷迷糊糊的翎枚啪地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几把剑就到了面前。她原本惺忪的睡眼登时不模糊了,把稷蒙飞身而来挡剑杀敌的英勇身姿看得一清二楚。

道上都是对方的人,拖下去不是办法。稷蒙将刀横着一舞退开敌人,一把抱起翎枚腾云逃了。后面的人穷追不舍,追上来后又是一番厮杀,稷蒙虽修为高,毕竟寡不敌众,被合围之下还要护着翎枚,十分吃力,手中的刀渐渐慢下来。对方看准时机一剑分开他们俩,又迅速绕到翎枚身后以剑抵着她的脖子。稷蒙一晃神,也很快被制住。

“昆吾想和陶唐联手灭了其他七丘,你们大司寇就不怕事后陶唐卸磨杀驴、顺手灭了昆吾丘?”

原来是为了阻止昆吾丘和陶唐丘联姻而来。翎枚叹气道:“就是,大司寇也太天真了。你说他一个管律法的,掺和这些破事干吗?”

身后那人原以为她作为大司寇的外甥女,会慷慨激昂地陈辞一番,没想到竟附和起自己,明显一愣。翎枚又叹口气:“我很讨厌杀人。”

她话音刚落,身后那人周身忽而腾起淡蓝色的火焰,顷刻间便烧成细碎的灰,被风一扬飘散而去。周遭人都傻了眼,没料到翎枚竟有这般本事。

“劫持我的人死相都很惨的。”

稷蒙最先回过神来,刀风扫开制住自己的人,拉着翎枚化影逃去。

他们逃到孟盈的雪山中,躲到一块大石头下。风雪正紧,稷蒙坐靠着石头喘息,翎枚蹲在他旁边,搓着手问:“你看,当我的护卫多危险啊!快答应帮我那个忙,我解了你身上的蛊,你就可以逃走啦。”

稷蒙闭眼摇头:“不帮。”

翎枚气呼呼地挪到更远的地方。稷蒙半日听不见她动静,好奇地睁眼一瞧,翎枚指尖燃着幽蓝火焰正在雪地上写字。他稍稍坐直身子望去,只见写的是:稷蒙懦夫没人爱。

他眼前一黑,身子往旁倒了下去。

【五】

醒来时风雪已停。稷蒙发现自己枕在翎枚腿上,讶异之下微微红了耳根,正想起身,却被按住。翎枚打着哈欠道:“真是的,受伤了也不说,我还以为你被我气晕过去了。先别急着起来,再睡会儿,等天黑了我们再走。那群人估计还在到处搜找呢。”

稷蒙执意起来:“我没事。”晃了晃脑袋勉强站起身,“走吧,我带你从另一条路回去。”

“大雪茫茫的你认得路?”翎枚将信将疑地跟上去,“可别遇上雪妖才好。”

“这是我家。”稷蒙低低说了声。

翎枚提着裙角低头专心看路:“哦对。你家风景不错啊,比昆吾静多了。舅舅真是吃饱了没事干,老想着什么九丘一统,搞得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我娘亲还总是夸他胸怀大志……”她也不管稷蒙有没有听,自顾自地碎碎念,“我五岁那年她就把我送到舅舅家了,说我可以帮舅舅做成大事,还把我的灵识兽抓了去,以防我不听话想跑。知女莫如母啊,这么多年我确实跑过很多次,可惜都失败了。有时我想干脆烧死他们算了,可总也下不了手,就像我父亲当年也没能下手烧死娘亲一样……我跟你说过他们俩的事吧?父亲是只九婴,娘亲为了勾搭他费了很大心思,生下我后娘亲要把我送给舅舅–她找上父亲本就是为了生个能帮舅舅大忙的女儿。父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可不同意有什么用,动起手来不还是心软,最终死在娘亲剑下。哎我可怜的爹爹。”

稷蒙蓦然停了脚步。翎枚跟着停下,还在自言自语:“他们把我的灵识兽关在建木之上,稷蒙,只有你有这个本事帮我,你找个机会爬上建木,一刀砍了我的灵识兽,我就解脱了。”

“那样你也会死的。”稷蒙转头看她。

翎枚耸耸肩:“总好过在别人操纵下过活。而且我跟你讲,陶唐丘那个少主,据说有好几屋子的偏房,我要真嫁过去,不出两个月也得吐血身亡……”

“我不会帮你的。”稷蒙苦涩一笑,“要我亲手杀你,我做不到。”

“你是怕我死了,你身上的蛊发作吗?都说了我会先帮你解的。虽然建木守备森严,但以你的身手,闯一遭回来不会丢了性命,顶多断手断脚……哎别走啊,手脚断了可以再接的,我帮你找最好的医师……”翎枚不死心地念叨了一路。临到昆吾时,她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哭起来。稷蒙顿时手足无措,蹲在她跟前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不想回去……”翎枚袖子往脸上胡乱一抹,“当我死在刺客刀下好了……你自己回去报丧吧。”

稷蒙劝道:“我会想法子把你的灵识兽救出来,然后带你逃离九丘。”

翎枚听了这话,一把揪起他的衣襟:“稷蒙,你是不是喜欢我?舍不得我死?”

稷蒙只是盯着她。

“嗬,你要拼死进去杀了它,再拼死孤身逃出来,倒有可能。救它出来?舅母早在它身上下了蛊,只怕刚走出建木,它就死了。你想救它,也好,反正结果对我来说都一样。”她擦擦脸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稷蒙,“我这样连生死都由别人掌控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他们最终回到了昆吾。

稷蒙因伤躺了两天。其间翎枚趁机给他灌了药,又拿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开始扯他的腰带。稷蒙没想到一觉醒来会遭遇这等情况,整个人都傻了。翎枚扒光了他的上衣,两只手在他胸前摸来摸去。稷蒙腾地红了脸,想躲开却动弹不得,想出声制止却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着翎枚。

“找到了!”翎枚手指兴奋地在他心口下三寸一戳,抬脸看见稷蒙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不吃你,你别瞪我。”说着指尖燃起火,在刚才戳的地方烧啊烧,烧得稷蒙的肚子几乎要裂开。翎枚垂眼聚精会神地烧着,手指缓缓往上移,一直移到稷蒙的喉咙处,然后突然张开五指掐住他的脖子。

稷蒙被猛地一掐,竟“呕”的一下吐出一摊血,全吐在翎枚衣裳上。翎枚脱下外衣烧了个干净后,拍手笑道:“你身上的蛊除了。可别让旁人知道了,不然舅母又要喂你吃蛊虫。”凑到稷蒙身边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弯眼角道,“你可以走了。当然,要是有点良心记着我的恩情,就帮我去杀灵识兽吧。”

稷蒙闭上眼,不理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他们初见的场景,翎枚在水光中挥手,那日天气晴好,暖风醉人。

【六】

一年又过,婚期越来越近,翎枚反倒安静下来,不再折腾。稷蒙却一日比一日心焦,好不容易探到建木所在,去了两三次都看到大司寇站在树下,他无法行动。

婚前一个月,翎枚交给他一个木匣子,神情凝重地问道:“你先前说要带我走的话,可还算数?”稷蒙毫不犹豫地点头。

“替我去一趟荒海,把这匣子交给弇州的主人,他会让你从弇州随便挑件东西带走。你选件最好的法器,回来后先去建木救我的灵识兽,再来救我。”

当时稷蒙高兴极了,完全没去想既然有这么个好法子,翎枚为什么不早提出来。离开时,翎枚忽又唤住他:“稷蒙。”

稷蒙回身。

“我等你呀。”

翎枚倚着栏杆朝楼下的他挥了挥手,笑靥醉人。

他到了弇州,说明来由,恭恭敬敬地奉上匣子。弇州主人疑惑地接过打开,“咦”了一声,把匣子递到稷蒙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稷蒙一看,匣子里空无一物。他如实回道:“什么也没有。”

弇州主人把匣子还给他:“我从未和人有过拿匣子换宝物的约定,也不认识你口中的翎枚。少年,你找错人了吧。”稷蒙心头笼罩着不祥的预感,急急忙忙从弇州赶回昆吾,看到了和当年孟盈丘一样的惨状。

血流漂杵、尸骨成山,他一心想杀的大司寇被人押着往囚车走去,陶唐丘的将士站在被异族人鲜血染红的土地上欢呼。

卸磨杀驴。磨还未卸,驴已被一刀宰了。陶唐丘出人意料地攻下了昆吾,除掉了最大的敌手,大司寇做了多年一统九丘的梦,最后让旁人接手了。

稷蒙找遍了昆吾丘,建木被伐、翎枚失踪。他探听很久,才知道大司寇对陶唐丘早起了疑心。为了对付陶唐,一年来大司寇每天都到建木取翎枚灵识兽的血,昆吾被破时,他命人将血洒在两军之间,又把翎枚推到了阵前。

那日大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战鼓如雷,配这瓢泼大雨倒刚好。翎枚赤脚站在雨中,捏诀结印,被雨冲散的兽血腾地烧起来,阻断了敌军的进攻。雨愈大,火愈大,凡是沾到火的人,都在片刻间成了灰。

那场大火烧了五个时辰,陶唐死伤无数,翎枚最终因力竭倒下。大司寇费尽心机,也不过将昆吾被破的日子往后推了一天。次日敌方重整旗鼓再次来攻时,翎枚无论如何也起不了身了。大约她早就察觉到这一切,才会找借口支开稷蒙。

昆吾丘的人都说翎枚在大司寇被擒之前就死了,尸体不知被她的灵识兽叼到了什么地方。那只乖巧听话的灵识兽浑身都是刀伤,三天后有人在郊外小溪里看到它的尸首,被群野兽分着吃了。稷蒙去看过,只找到几根白骨。

稷蒙收拾了翎枚旧日穿的衣物,立了个衣冠冢。此后六百年,再没回过九丘。

【七】

朝次万万没想到稷蒙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以前只觉得他抢别人媳妇的行为非常无耻,如今竟有些同情他。这同情刚冒出头,又被朝次一脚踩了回去,无论如何他都是害自己一家的凶手,哪有受害者同情施害者的理。

“六百年前,我偶遇昆吾故人。那人原先在大司寇府给司寇夫人当丫鬟,后又投靠了陶唐,很会见风使舵,也因此知道些当年事。她告诉我,一统后九丘要和乐皋城联姻,嫁过去的姑娘是昆吾人,似乎就是前大司寇的外甥女。”稷蒙低头喝了口茶,“乐皋城在重重海雾之中,不与外界相通,因此我向宋奚借殷尧扇驱散大雾。进城之后,乐皋城城主告诉我,翎枚嫁过去当夜就不行了,自己反倒被九丘坑了一大堆宝贝。他本想把奄奄一息的翎枚送回九丘,船还没开就见海底冲出只灵识兽,把翎枚叼走了。我懊悔先前轻信传言误以为翎枚真的死了,在各界搜寻那只灵识兽,找了六百年终于在荒南找着了。”

找到的也不过是破碎了的魂。朝次手中握紧那小瓷瓶,哼了一声:“宋奚与你相交多年,可曾对不起你?你要救心上人,只管想法子去救,何必为了救一人而杀一人。不肯借宝物给你的是我,你……”她顿了顿,压下心头怒火,“真想将你千刀万剐。”

稷蒙闻言却笑了:“宋奚可不是无辜的。陶唐丘少主是他的表兄,当年暗中唆使昆吾灭孟盈、后又献计出其不意地攻下孟盈、拿翎枚和乐皋城换取宝物,干这些事的人,都是他。大司寇是我第一想杀之人,宋奚便是第二。”他看向朝次,“当时就算他把殷尧扇借给了我,我还是会杀他。”

朝次抖着身子站起来:“宋奚没这么深的城府……”

“他手上的宝物,有一些还是我当初替大司寇抢来的。”稷蒙淡淡道,“翎枚的灵识兽带着她的尸身在荒南藏了一千多年,魂魄几乎消散,不止因为大司寇取血后又逼她施法抗敌,还因为宋奚怕她再次威胁陶唐、给她喂了蚀灵毒。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罢了。”

朝次默了许久,低下脸去:“那是你们九丘间的恩怨。”

“他那样的人,要不是后来栽在我手上,还能再和你过个六百年?还在九丘时他就……”

朝次不想听他挑拨离间,拿瓷瓶叩了叩桌面:“够了别说了我答应你救人就是!”

稷蒙看得心惊肉跳:“别磕碎了!”

朝次瞥了他一眼,反手将瓷瓶啪地摔在地上。稷蒙脸色刹那惨白,抽刀起身,却见满地碎碴儿,没有翎枚的魂魄。朝次转身回屋内端出一盆水,轻轻放到稷蒙面前:“拿走吧,好好养着,养大了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就活了。”

稷蒙往盆内一看,翎枚的灵识兽蜷缩在水底,气息微弱。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要去碰,被朝次喝住:“不许戳!它现在这么虚弱,你稍微一用力就把它戳死了!”

稷蒙盯着水盆看了许久后才道:“多谢。”

“我这三天不眠不休地补魂,累死了。”朝次望了望他的刀,“你也算欠了我个人情,能不杀我吗?”

稷蒙端着水笑:“宋奚已死,仇已经报了。”

次日清早,宁樊见朝次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疑惑地问:“要走?”

“要跑路。”朝次一边把东西往木箱子里装一面道,“我担心稷蒙会反悔,他可不是什么仁义守信的人。”

宁樊走过来帮忙:“你补魂时没做手脚吧?”

“本想做来着,加点蛊啊毒药啊之类的,没忍心,那姑娘也是无辜的。”朝次捶了捶有些酸的腰,笑道,“不过灵识兽可没那么好养。稷蒙想娶上媳妇,还得等个百八十年。”

宁樊也笑:“反正他已经等千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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