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父子(2)

时间:2018-03-08 20:11:29 

2.心结

五月时节的沱江明媚清朗,沱江两岸人潮涌动,彩旗飘扬,大喇叭上主持人情绪激昂,似乎节目不少,但章润才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他一心记挂的,就是一会要当着数十万的人的面吼出沱江号子。

不能丢脸呀,千万不能丢脸,沱江自古来淹死多少拉船人,带走多少人辛酸的一生,只有自己露了脸,可不敢辜负他们呀。

章润才除了担心当众吼出沱江号子,还担心自己一会要为之拉船的人。本来按照游乐节组委会的要求,章润才只需要唱出沱江号子就行了,是他自己出主意,要亲自为那个人拉船。章润之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只知道他是个大企业家,这些年开发沱江号子,以及沱江两岸的经济,旅游,包括这次水上活动,这个人都没少出力,是个有恩于沱江的人,不能辜负。

游乐节,那个人物也会出席。章润才坚决要求,当那个人的船到达江心时,由自己带人为他拉船,抢滩上岸,要让那个人知道,咱沱江人知恩知义。组委会研究了一番,不但采纳了,甚至觉得这是个绝佳的主意。

轮到章润才上场时,他望了眼停在江心的船,船上隐约的身影似乎正看向这方。章润才深吸一口气,手握纤绳的一瞬间,所有的紧张担心荡然无存,绳子往肩头一搭,身子向下一沉,腿上一用力,胸中激荡的依旧是当年的青春热血。

哦嗬,嗬,嗬,嗬……嘿,嗬,嗬……嗬讫咗,嗬讫咗,嗬讫咗,嗬讫咗……嗬,嗬,嗬……嘿,嘿,嘿……

在章润才的带领下,十几条赤膊的汉子吼着沉郁浑厚的沱江号子,一步步行走在泥泞中,脚步坚实地踩下,沉重地拔起,每一步都扎在沱江的记忆中,江水冲不走,岁月带不走,一如一代代沱江人艰辛却充满勇气的人生。

章潤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仿佛回到了过去,汹涌的沱江水,江边洗衣的美丽妻子,一旁玩耍的可爱儿子,五尺汉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章润才越唱越激昂,耳边只听着四邻八乡的赞美声。渐渐地,章润才感到人群异样的情绪,他抬起头,一眼瞥见邻居老赵头一家,他们手指远方,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看着自己,不知在喊什么。章润才回头一看,儿子站在那条渐渐近岸的小船上,正看着自己。

章润才从别人的议论和儿子这几年寄来的钱物上,推断儿子是发财了,但他以为儿子差不多像发了家的小地主,从没想过他会成为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尽管心情震惊动荡,章润才还是第一时间停下了整个拉纤队伍。父子俩隔水相望,各路记者立刻纷涌过来,举起机器,抓拍这感人的戏剧性画面。主持人激动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嘈杂。

章润才抹了把脸,汗水流下来,蜇得眼睛生疼,让他看不清远处儿子的神情。可不管儿子要表达什么,章润才是败了。几十年来,自己一直想牢牢抓住的儿子终于回来了,而且是这种势不可挡,辗压一切的态度。在他的气势和能力面前,自己当年的豪迈与无畏又算得了什么?

章润才低头沉默一会,转身离开。留下章阔天的小船在江面缓缓打转。

那天下午,几个能说上话的乡亲前去劝说章润才,无奈章润才不开门,也不开口。大家都无奈地摇头,这章老爷子,实在是固执的不可理喻。

其实章润才心里的隐痛不想跟这世上所有人讲,包括他自己。

当年,那个望春月下午,章润才新婚整整三个月,他拉了一天船后,拎了两条鱼,准备回家给秀英熬鱼汤补身子。江边小伙计匆匆跑来,说上游一条冲滩船的纤夫失足落进了江里,正一路招呼沿途的船家帮忙打捞,章润才一听,把鱼往小伙计手里一塞,转身跑向江边。

黄昏时分,沱江两岸下起了雨,雨时大时小,直到半夜,雨没有停,章润才也没了消息,秀英等得心焦,就一个人跑到江边寻找。夜里的江边风大雨急,秀英一个人跌跌撞撞,辨不清方向。等到打捞队的人发现时,秀英已晕倒在江边,肚里刚刚足月的孩子也流掉了。为此秀英落下了病根,整整治了一年,后来病虽然好了,但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起初,章润才是不同意抱养孩子的,后来是为了打消秀英怕章家断香火要离婚的念头,才同意抱养孩子。不过,从秀英抱回章阔天第一天起,章润才就向自己,也向所有的人认定了,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不容任何置疑。

章阔天是被遗弃在成都火车站的,从随身带的衣物纸条看,父母应该是广东那边的人。章润才要把章阔天随身带的东西都扔到江中,永绝后患,可秀英不同意,她认为丢掉孩子的母亲一定有万不得已的苦衷,那些东西留着,将来孩子能与亲生母亲相认,不枉人伦一场。为此,章润才破天荒地与秀英生了一场气,整整半个月没说话。后来,秀英把那些东西放在红箱子里,一把锁锁住,钥匙自己随时带了。章润才虽然虎视眈眈,却也不敢跟秀英硬干,于是儿子身世之迷就藏在红箱中,成了章润才的心结。

后来,儿子长大了,心越来越野,跑得越来越远,一直跑到广东,跑进那个可能住着他亲生父母的城市。从此,章润才的心结长成一根刺,扎在心头,越来越深,越来越痛。他试图再说服老伴扔掉箱中的东西,但老伴失去了一个孩子,便执着于理解另一个女人的母爱,根本不讨论这个话题,而且老伴患了绝症后,章润才更不敢提起这个话头。

老伴临终前,儿子回来了。章润才看到老伴把钥匙给了儿子,命他打开了红箱子。那晚,母子躲在里屋彻底长谈,章润天则坐在沱江边,吼了一夜的沱江号子。

老伴出殡那天,章润才没有出面。他在老伴,儿子,以及那个红箱子间实在没法自处。

老伴去世后的几年,儿子照常往回寄钱,问候。章润才收下钱,拒绝了问候。父依旧是父,子依旧是子,只是那红柜子里的东西,父亲不提,儿子也不说,父子间就这样沉默着。

游乐节儿子要回来,章润才知道,但他不知道,那个保护沱江文化,开发沱江经济的大人物,那个自己心里感念的人居然是儿子。当回头看自己为之拉纤抢滩的人时,章润才心情是复杂的,儿子也许没忘记沱江,但却忘记了自己这个父亲!

游乐节过后第三天,章阔天来向父亲辞别,儿子在外面叫了三声“爹”,父亲在屋里回了三声“滚”,父子间再没下文。

从此后,章润才连儿子的钱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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