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雾水

时间:2022-02-17 07:16:25 

马学全

胡一宁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邻居王传的女儿玲子。王传一大早就来向胡一宁的老婆陈花要人,陈花也是一肚子的冤屈没处诉,虽说你的女儿跟我的男人跑了,可我也是受害者,我又找谁要人去?但王传不这么看,你家男人拐跑了我家还没过门的黄花大闺女,我不找你要人找谁去?陈花无奈,蹲在地上只有哭。呜呜呜,胡一宁你个丧天良的狠心贼,我跟你这么多年吃苦受累,眼看着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没进过一次城,你就忍心扔下我们娘俩不管,领着人家的闺女到处跑,呜呜呜,你个挨千刀的……

王传见陈花蹲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得那样恓惶,意识到自己找陈花要人不合适,抬起腿狠狠地一脚把地上的小凳子踢飞,吓得在院子里找食吃的母鸡惊恐地发出嘎嘎嘎的叫声,连飞带跑逃出院子。陈花也被王传的举动吓了一跳,抬起头惊恐地望着王传,王传恨恨地跺了一脚拂袖而去。

胡一宁是市科技局对口扶贫的双水村村民,是王洋的帮扶对象。说胡一宁会拐跑别人家的姑娘,王洋在第一次见到他时,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跟生人说话都语无伦次的农民,却做出了让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开春的时候,王洋和局领导到全市经济最落后的县的一个叫双水的小村子考察。初听双水村这个名字,王洋还以为是个山清水秀的村庄,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那里不但没有水,也没有山,村子里稀稀拉拉的几棵白杨树也是灰头土脸歪头耷脑没有生气,低矮的茅草屋仿佛辽阔戈壁上的一丛丛枯草。环绕村子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盐碱地,白花花的盐碱灰,一脚踏下去扑上来一股白灰,来时擦得油光黑亮的皮鞋走几步路就变得灰头土脸,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裤脚上沾满了灰土,鼻子里干得直冒烟。说白了,这是一个不适合人生存的地方,但双水村的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王洋一直觉得是个谜,为什么一个干旱缺水的地方,却有一个这么美丽的名字。问当地人,也没有人能说清楚,有人推断这里以前可能有水,后来干了,所以名字一直流传了下来。

周末,王洋放弃休息,驱车一百多公里来到胡一宁家,看着这个搓着双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黑脸汉子,王洋脑子里想着该怎样帮他們脱掉穷帽子。因为局里定了指标,谁的帮扶对象当年生活没有明显变化,年终考核就不合格。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年终考核,王洋恨不得把自己的家整体搬给胡一宁。几个月来,王洋没少往双水村跑,帮胡一宁家买便宜化肥、农药、种子,中间他还垫钱给他家买过几件农具,并上网下载了一些有关改良盐碱地的资料,以及适合盐碱地种植的作物的耕作方法给他们带过去。可以说,王洋已经完全把帮胡一宁家脱贫当成了自己工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接到陈花打来的电话,得知胡一宁带着邻居家女儿私奔的消息后,王洋着实吃了一惊。在陈花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王洋得知胡一宁是拿着局里扶持他家购买农用机械的两千块钱和从村民手里借的两千块钱跑的,当时说好到县城买一辆三轮车,谁知那天胡一宁等进城的班车时,玲子也在等车,或许他们早就商量好的,陈花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们一起坐车到县城就再没回来,有人看到他们又从县城坐上了去市里的班车。“领导,你要是看到他,劝劝他,让他回来,我不怪他,只要王传再不来向我要人就行。”听着陈花断断续续的叙述,王洋的情绪很复杂。这个胡一宁,日子过得一团糟,不想着如何改善家人的生活,倒有心思琢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王洋嘴上答应陈花,见到胡一宁就劝他回去,可脑子里却在想,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我上哪里去找他。

王洋脑子里虽然那么想,可上街的时候,他还是左顾右盼,希望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胡一宁的影子。但他始终没有看到他。一个多月后,陈花再次打来电话,说胡一宁就在市里,有人看到他在工地上干活。为了找到胡一宁,王洋一有空就到各个工地去打听,但他几乎问遍了城里所有的工地,都说没有叫胡一宁的人。

转眼到了夏收,陈花再次给王洋打来电话,说胡一宁一走两个多月,眼瞅着麦子都黄了,他人不回来,连个信也没有,王传又隔三差五跑去向她要人,她都没法活了。那口气,好像王洋知道胡一宁的下落似的。王洋只好在电话里安慰陈花,答应继续帮她打听。可他翻遍了各个工地的民工花名册,还是没能翻出个胡一宁来。这个胡一宁,你到底藏在哪里。就在王洋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正是胡一宁。原来,胡一宁就在离王洋住处不远的一家工地上干活,有几次他甚至看到过王洋,但胡一宁在工地上的名字不叫胡一宁,而是张军。因此,即使王洋把所有的工地翻个底朝天,也不可能找到胡一宁。胡一宁先试探了王洋的口气,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没变,这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实情。胡一宁说,自己原本打算到县城买一辆三轮车回去好好种地,好好过日子,可在县城转了一圈,摸摸口袋里的钱,又有些舍不得,他活了三十岁了,还从来没到过市里,县城也只去过有数的几次,他想到市里去看看,看看城里人都是咋样生活的。于是,就坐车到市里,看到市里人多车也多,楼房高,马路直,晚上的灯光还漂亮,跟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美丽,他就不想回去了,他想在城里打工挣钱。王洋问胡一宁玲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胡一宁顿了一下,说是的。王洋一下子来气了,好个胡一宁,你放着自己的老婆儿子不管,带人家姑娘出来到处跑,害得你老婆在村里难做人你知道吗,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怎么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你今后还怎么面对他们母子。王洋在电话里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算是教训胡一宁,也算是替陈花出气,还有一层,就是发泄自己心中积压了多日的不快。胡一宁再没有说话,为了表示自己在听,他不时地“嗯”一声,或者带有歉意地说一句“那是”。

王洋憋了好久的一股怨气总算发泄出来了,他转换语气,和蔼地对胡一宁说,快要收麦子了,陈花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赶快回家帮几天忙,她说她不怨你。胡一宁在电话里又“嗯”了一声,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我在听呢,还是我知道,或者我这就回去。最后,胡一宁说了一句:“领导,你是个好人。”就匆匆挂了电话。双水村的人见到市里去的干部,不管是不是领导有没有职务,都习惯称呼他们领导,王洋之前曾提醒过他们,不要叫他领导,叫他王干事或者王师傅、小王都行,反正比叫领导听着顺耳,但他们就是不愿改,他们就愿意叫他领导。

下班路过门房的时候,门房值班的师傅递给王洋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和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条,说是一个叫胡一宁的男人送来的。字条上说信封里是六千块钱。胡一宁说他做了对不起陈花娘俩的事,没脸回去,让王洋把那些钱带给陈花,一部分用来还邻居的欠款,让她雇收割机收麦子。看完字条,王洋又有一股想骂人甚至打人的冲动。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胡一宁干活的工地。但工头告诉他,那个叫“张军”的男人早上领了工钱就辞工不干了。但去了哪里,谁都不清楚。王洋的火蹭蹭蹭就往头顶上冒,胡一宁,你到底要干什么!不用说,他还在这个城市,还在建筑工地干活,只是他还会用什么样的假名字就不得而知了。王洋突然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他狠狠地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石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洋再没有接到过胡一宁的电话,但他托王洋给家里带过几次钱,每次都是装一个信封写一张字条,放在王洋单位的门房就走了。每次王洋把钱送去,陈花都用质疑的目光看他,口气总好像是他不让她男人回家。王洋有口难辩,也懒得分辩。不过,从胡一宁第一次让他给陈花捎钱开始,陈花再没有在电话里说过王传向她要人的话,王洋也懒得打听,具体说是他不希望卷入他们的矛盾之中,他只想做一个脚踏实地帮他们脱贫的帮扶干部,只要年终考核的时候,不被帮扶对象拖后腿他就满足了。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该收的庄稼陆续收完,双水村的田地又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农户们出售完一年的收成,开始了他们的农闲生活。这期间,王洋随局领导又去了一趟双水村,动员村民利用农闲时间搞点副业,比如进城打工什么的。当他再次见到陈花的时候,这个农村妇女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到丈夫背叛她的忧郁,口气里也少了一些哀怨,反倒像婚姻幸福美满的农家女。

入冬后的一个雪天,局里正在开会,总结一年来结对帮扶贫困户的情况。王洋的电话突然响了,王洋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便悄声说自己在开会,有什么事下班后再说。对方“啊”了一声表示明白,就挂了电话。王洋觉得这个声音很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开完会后,王洋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问他找谁。王洋说找刚才打电话的人。对方说我这是公话,打电话的人很多,你要找哪一个。王洋问了对方所处的位置,根据声音判断打电话的人十有八九是胡一宁。他希望胡一宁再给他打电话,他又不希望他再给他打电话。王洋开始对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反感。

局里总结完一年的工作,意味着帮扶工作也告一段落。王洋也慢慢淡漠了对陈花母子的关注。突然有一天,胡一宁打来电话,说他想见王洋。王洋说你来吧,我等你。胡一宁说上班时间去他的办公室不合适,他在他们单位外面的商店里等他。王洋放下手头的工作,下楼来到胡一宁所说的商店。胡一寧一脸谄笑地迎上来,伸手递给王洋一支烟。王洋说不吸烟,有话到外面去说,便出了商店。胡一宁也跟了出来,身后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胡一宁说,领导,我想请你帮个忙。王洋说,什么忙,看我能不能帮上。胡一宁伸手拉过身后的大肚子女子,说这是玲子,快生了。我想托你给陈花说一下,我和她把婚离了,我和玲子好办手续。王洋看了一眼玲子,很快皱起了眉头。他记得陈花曾经向他说过,玲子才十七岁,没想到她快要当妈了。按年龄,胡一宁比她大一轮多,两个年龄如此悬殊的人怎么能够走到一起,难道胡一宁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吸引力?王洋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王洋发现,玲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很快泛上了一层红晕,低下头不自然地用双手捻着衣角。

王洋没有立即答应胡一宁的请求。他冷冷地告诉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去。胡一宁眼巴巴地望了王洋一阵,结结巴巴地说,领导,你看玲子这肚子,没几天可等了。不知是处于对玲子的同情,还是其他的什么因素,王洋最终没能推掉胡一宁的请求,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那个周末,王洋做足了思想准备,又去了一趟双水村。走进陈花家门的时候,陈花正在洗碗,热情地招呼他到炉子边烤火,王洋见地上坐着一个男人,因为此前没见过,也不清楚他是陈花的什么人。王洋落座不久,男人悄悄离开了,也没有打招呼。王洋试探地问陈花有没有胡一宁的消息。陈花只叹了一口气,便没再说什么。王洋觉得奇怪,便又试探地说了胡一宁打算和她离婚的想法。王洋以为陈花会把胡一宁恨得咬牙切齿,骂得狗血喷头,没想到陈花却很轻松地说,离就离,谁离开谁还不能过日子。那口气好像离婚的人不是自己。陈花的态度大大出乎王洋的预料,他没再往下说,稍坐了一会就离开了。

胡一宁得到陈花同意和他离婚的消息后,带着玲子回双水村和陈花办了离婚手续。快过年的时候,胡一宁给王洋打来电话,说玲子生了个女儿,言语中多了一层感激的意思。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王洋又随局领导去了一趟双水村。村民们都集中在陈花家里吆五喝六划拳喝酒,场面好不热闹,陈花正在和王洋冬天来时见过的那个男人举行婚礼,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无数次守在门口向陈花要女儿的王传。他们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王洋想破脑袋也觉得这个结局只有在戏剧里才会出现,但这却是活生生的事实。王洋突然醒悟,难怪陈花那么爽快就答应和胡一宁离婚。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何会有这么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王洋一头雾水,他突然感觉心里有些闷,闷得喘不过气来。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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