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黛色的窗帘

时间:2022-02-19 08:34:45 

荷 西

戚宝燕的窗帘是黛色的。这个房子太老了,墙壁有些斑驳,地板也开裂,窗子总是灌风,除了那一抹黛色的窗帘。

那窗帘和房间并不搭配,风吹进来窗帘就随着风摆啊摆,坐在窗边的戚宝燕满身都映上了黛色。她看起来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纯真美好里略显高贵,让人不忍打扰。

翟远第一次来,就被她的美丽所震慑。他把拆迁合同递给她,便轻轻离开。

第二次来,合同回到翟远的手里已经是碎片。他身后的一群男人咋咋呼呼地喊着,臭女人,活腻歪了?翟远说,算了,我们下次再来。

第N次来,翟远带着自己的牙刷、毛巾、内衣裤。他说,你不是有钉子精神嘛,要钉到底嘛!我和你一起钉。

他以为戚宝燕肯定会气急败坏地让他滚,但她却笑了,脸上的黛色漾出了旖旎。她说,好啊。

她说,冰箱空了,你能去买点水果蔬菜回来么?对了,还有酒——波尔多红酒,晚上我们一起喝。

翟远很无语,但他还是听话地去了。他下楼的时候在想,戚宝燕那么瘦,为什么胸还是那么饱满呢?抱在怀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一个男人如果喜欢女人,他应该会希望她胖一些,希望她快乐一些。翟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戚宝燕,他想填饱她的肚子,让她喝上喜欢的酒。

戚宝燕嗜酒。波尔多的木塞刚拔掉,她便吹着瓶子喝了一口,她的样子很狂野。翟远看着她,忽然就觉得她是那样一个缺少爱缺少关心的人,有一些让他心疼。

夜深了,翟远睡在戚宝燕的沙发上。沙发也是老的,弹簧断了几根,翟运不敢动,一动便有吱呀声。戚宝燕睡着了么?戚宝燕的睡姿是什么样的呢?

翟远是男人,好色但不猥琐。他并不想偷窥她打扰她,更不想侵犯她,他只想让她安静地睡着做个美梦。但夜很深的时候,他被她的哭声惊醒。

他听见她隐忍的即使咬住被角也无法压抑的哭声,他敲了门,她不应,他一推,门便开了。戚宝燕的背映在一片黛色里,皎洁光滑。微微颤抖。然后她扭转脸过来,问他,能不能抱抱我?

翟远去抱她。像幼年时抱着心爱的玩具,戚宝燕的眼泪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湿了睡衣。

戚宝燕说,我们做爱吧,让我短暂地忘记痛苦。

戚宝燕咬开了他的衬衣纽扣,舔着他的喉结和下巴,呜呜咽咽的眼泪又流满了他的胸脯。翟远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工具,虽然戚宝燕的身体变成汪洋,他可以随意驰骋,但那快乐终究是无法完全企及。

戚宝燕说她不走,是因为她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她曾经深爱,现在却恨得很深的男人。

戚宝燕说那段往事的时候,从翟远的手里夹过来香烟,鼓足了勇气一般抽了一口。

那年,我19岁。

你知道19岁的女孩像什么吗?星星。漆黑的夜幕下,夺目璀璨的星星。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武雷说的。武雷是一名导游,那天他带着一群游客从我们的小镇上经过,看到我便喊住了我。他一边喊着我,一边跟身边的游客说了那句话。

他还说,布依族的姑娘就是原生态。原汁原味的美。你们要不要和她合个影?

就这样,我穿着母亲留给我的旧裙,被一群人围住拍了照。之后,武雷喊住我,姑娘,你能给我地址么?我给你寄照片!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点头是因为武雷长得很好看。武雷的身材颀长,单眼皮,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我点头是因为我忽然间不想就这样和他擦肩而过。每天我和无数个人擦肩而过。可是没有谁说一声,我可以再联系你么?所以,武雷是特别的。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武雷寄来的照片,信上有他的地址,电话,还有一句轻佻的话,你敢来找我么?

那时我正处在困顿中,母亲很想把我嫁出去,家里总是进出很多人把我像货物一样地打量。我不喜欢,我逃了。一无所有的我,满脸清白无辜,以扑火的姿态奔向了他。

我来到这座城,来到这座房子,敲开门,然后住了进来。

他看着我大包小包的样子很诧异,然后又恍然笑了。他抱着我,拍拍我的肩膀,揉揉我的头发。我便把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他,接吻,做爱,疼痛,高潮。

还有第一次那样深切地爱上一个人。

武雷是喜欢我的,他总是喊我小姑娘,带我出去吃好吃的食物,买美妙的衣衫。我为他做饭、洗衣、打扫房间。我每天都把房间打扫干净,做美味的饭菜,把白衬衣熨得妥帖。我还把以前厚重又满是灰尘的窗帘换成了黛色。就是现在的这一抹,很漂亮,一推门,就好像进入了浪漫的玫瑰世界。我们在这一抹黛色下亲吻着抚慰着,我喜欢,武雷也是。

武雷偶尔出去工作,接团,出团。一连好些天。有时挣到了钱回来,我们便都很高兴,有时,没有收入,便开始沮丧。武雷不高兴了便喝酒,喝完了就动手。我在他的手下就像一片叶子,轻飘飘的满是惊惧。

他打我,让我滚。

可是我无处可去,我不想回小镇。所以,我忍着。

很疼的时候。我也不流泪。我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用最恶劣的语言咒骂他。我们彼此相爱,也彼此伤害。

武雷最后一次离开家,对我说,这次我出去肯定能赚很多钱回来,你在这里乖乖地等着我,我回来,就娶你。

我等着武雷回来,从21岁到24岁。3年最好的辰光。他没有回来,等待把我催老了。爱也就变成了愤恨。

翟远看着戚宝燕,她好像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讲完自己的故事。她睡着的样子就像婴儿般安祥,咬着嘴唇,蜷成一团。

翟远在听戚宝燕的讲述时很想告诉她,男人其实是种奇怪的生物,他们总是一边口吐承诺,一边忘记承诺。承诺是什么东西?是明知道做不到,还说出来告诫自己的。所以,戚宝燕不用等他。她必须得离开,在一周之内。这是公司给出的极限,如果不走就会有危险。

第二天。翟远告诉戚宝燕,其实他认识武雷。昨晚上听到她讲他是导游,还看到了他的照片,便想起来了。年初的时候,他去云南的一个小镇旅游,见到了他。他在那里做地陪,好像还有了妻子,他的妻子胖胖的,脸蛋红扑扑,肚子挺着,现在孩子估计已经满月了。

翟远说,戚宝燕你要相信我。他的后颈是不是长了个痞子?

戚宝燕说,是啊。她开始相信他,抓紧了他的手。

翟远说,如果愿意,我陪你去找他好么?

戚宝燕的眼泪便掉下来了,好啊!好啊!

戚宝燕的东西真是少,那些旧衣都是三年前的了。她想了想没带,而是摘下了那抹黛色的窗帘。翟远带着戚宝燕住进了自己的家。戚宝燕一进门便呆住了,那房间里的所有窗帘都是黛色,比她的那一抹更美、更精致。

他们坐了6个小时的大巴,又转小巴。戚宝燕一直看着窗外,翟远也没有说话。旅途上的景物那样美妙,可是谁都没有心思流连,他们各怀心事。

到了小镇。已经是深夜了。他们投了家小旅店。那个小旅店,有木的吧台,木的桌椅,木的床,木的地板,连灯罩都是木的。他们各住自己的房间。

夜半,戚宝燕还是来敲了门,躺在了翟远的身侧。

戚宝燕因为激动而无法成眠,内心惴惴,不停地问,你好好跟我说,他胖了么?他真的有妻了么?我该如何对他说第一句话呢?我不能要求他和我走了吧?他会跟我说什么呢?你明天可不可以假装是我的男人?

翟远把手臂环在了她的颈下,温柔地吻着她的额头,安慰她,睡觉,有我在呢。

那一夜,他们终是没有成眠。第二天,戚宝燕早早地起来,站在镜前不停地照。她问翟远,我还好么?

他答,美极了。

那天,他们找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问了几乎所有的商户。可是没有谁认识武雷,更不知道武雷还有个妻子,在这儿生了孩子。

戚宝燕穿着艳色的高跟鞋,走到脚趾出血,然后眼泪喷薄。

她骂翟远,拳头打在他的胸口,你骗了我!

翟远是骗了她,为了公司能赶紧开工造楼,为了戚宝燕不受伤害。戚宝燕走了,翟远独自一人回了城。

翟远再也没有见过戚宝燕。

戚宝燕的旧箱子发着檀木香,放在了翟远的床头边,他每晚都会想她,想第一次见她,想他们的第一夜,想她汪洋一般的身体,呜咽地哭泣。第一次见她时,就是在她19岁的辰光,武雷是导游,他是游客,所以他才能说出来他的后颈有痦子。拍照时,他站在一群游客的最后排,有人挡了他的脸,可是戚宝燕的脸却璀璨如满月。他也是喜欢她的,武雷说她像星星,可是对他来说,她像满月,是独一无二的。他曾经去小镇找过她,可是她已经走了。他晚了一步,就一步。

戚宝燕,满屋子,满城,满世界,都是她。

他站在窗边。脸上映着一圈旖旎的黛色。他终于没有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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