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右手拿一把张小泉牌小剪刀,左手在他的头上努力摸索那些漏网的白发。她这时的样子,方卓当然不会见到,除非他的眼睛长在头顶。但这并不妨碍方卓相信,她清理白发时的样子,那肯定是专注而享受的。
那个戴白色口罩、护士小船帽的许小言,当时也是这样,紧张地举着一根塑料管,眼睛里却是一种莫名其妙、没有出处的笑意,像狙击手等待着扣动扳机的指令,她就等着时机一到,便绝不客气地把塑料管迅速准确地插进方卓嘴里。
完成后,她会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清淡的气,显得心满意足。那塑料管,有牙膏、血液、消毒水、花露水、雕牌洗衣粉、黑妹漱口水……混合起来的复杂味道。它滋滋叫着,用力吸走方卓口腔中那些不断积聚起来的唾液,让他觉得自己正在和一个贪婪的女人接吻。后来,方卓与许小言第一次接吻,他发现许小言的吻其实一点儿也不贪婪。她甚至拒绝进入他的口腔,过分的客套,完全忘记当初她如何强硬、毫不客气地用特殊器具强迫他大张开嘴。他嘴里那些亟待整饬的牙齿,就这么暴露出来,像被扒光的女人一丝不挂露出不忍直视的惨白肤色。这被动的暴露让方卓感到羞耻。于是自尊心要求他避免去看右手边那个中年女牙医的脸,尽管那张脸事实上也只剩下防护镜后面两只毛玻璃一样的圆眼。而方卓的左手边,军火供应商许小言正在源源不断地给中年女牙医提供凶器——不明功用的金属小器具,凛冽、尖锐,轻轻地碰撞也会发出寒气十足的声响,如同对一场即将来临的血腥风暴的预示。
方卓索性闭上眼,眼前反而出现一些变态而过瘾的画面,两个女人,一老一小,一个男人,被捆绑、被用刑。他在快感与羞耻之间徘徊了一阵。
后来许小言便把塑料管探入了他的嘴,那画面因此又出现过一次。她戴着塑料手套。光滑的塑料手套偶尔会蹭在他的胡须上,像是一个塑料玩偶在自不量力地对他施行挑逗。
再后来,他嘴里的麻药开始发挥作用。他对自己嘴里正在进行的屠戮与修建都失去了感觉,他因此失去的,还有与此相关的那些联想。
三
可能是职业惯性,她热衷于探究他颈部以上所有器官的奥秘。如今她成为一丝不挂被暴露的那一个。哪怕她手上并没有举一根吸唾管,她也要尽力享受那种探入的快感。他猜想,她可能是需要为他的探入,寻得一种补偿。
在他乏善可陈的五官上,她似乎感到失望。但她很快便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他的白发。那些不知死活还敢往外长的白发,她宣布,要消灭它们。
女人是一种缺乏逻辑的生物,她们的生活,必须依靠一个个现实又短浅的目标,才能连续在一起,不然,她们会让自己像断线的珠子,蹦蹦啪啪四处散落,在身边男人的生活里,砸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无谓的空洞。许小言的目标,就是一周给方卓清理一次白发。一周一次,并非她刻意安排,而只是客观条件限制。方卓一周见许小言一次,贡献出一些精液与若干根白发。许小言的日子于是被连缀起来了。这似乎是件好事,让她在一段时期内生理周期稳定、面色红润。
“帮我剪白头发吧。”方卓于是提醒她。
“嗯……”许小言调整了一下姿势,以更利于操作。这让她更像是被迫去做什么事情,热情不高。
他埋着头,没动,但感觉得到她在焦躁、胡乱地动。
“你坐起来!”许小言好像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不别扭的姿势,终于决定换个思路,让方卓改变姿势。
方卓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背靠着床,上身赤裸,下身裹着机器猫。
许小言也坐起来,坐在床上。
他觉得她可能还需要醒会儿神。因为她冰凉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在头皮上落下的,是一串凌乱的指印。
“要开灯么?”他问,并下意识看了看窗外。从天色上,他看不出几点。空白的天空像雨落之前的海面,灰得很沉闷。他时常看见那样的海。北中国的海很少狂躁,而是始终沉稳低调,像人到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