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已经八十岁了,他也已年逾九十,他们都老了。
他五十岁上下右耳便失聪了,从那时起,说话就不由自主地“大声嚷嚷”。他自己听不见也生恐别人听不见。每天早晨,他对她的“表白”也嚷嚷得众人皆知。
长大了的女儿,听到老父亲的绵绵情话都忍俊不禁。
她不好意思,嗔道:“你好烦啊。”
他笑,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澄澈明净。她突然想起,曾经他也是这么笑着看她,在昆明的“华龙”马上,在香山疗养院高高的窗台上,在师姐刘孝锦家的宴会上,他看着她,笑得如同小孩子。
她望着他的笑脸,无声地哭了。
某个早晨,他又来和她说话。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想他大概没有睡好,于是催着他再睡一会儿。
他说:“好的啊。”然后,乖乖地上了床。
这一躺下,他就再没有起来。
她还以为他又在和自己开玩笑呢,他一向是个幽默的人。可是很快她便知道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那是1993年,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而漫长。
没有人再“烦”她了,没有人再把她这个老妇人当小孩子宠了,没有人再对她展露甜美的笑容了……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了。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你不讲信用!说好了,你先送我,可你连个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连再见也不说……”
她一面怒着,一面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她的泪水一滴滴落下。
一生当中,他对她的承诺从来没有不算数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爱玲曾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可他和她,经历了那么多,战乱、疾病、贫穷、富贵……却始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