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们见到玉米饼就像狼见到了肉,毫无顾忌,一哄而上,扑到桌前。侄儿侄女们吓得惊叫着四散逃开,哥嫂们也都闪在了一边。他们不是害怕,而是恶心,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谁不恶心呢?长桌被傻子们占了。大傻两手抓了热腾腾的玉米饼往嘴里塞,二傻被玉米饼噎着,两眼翻成了鱼肚儿白,两只手乱抓乱拍,三傻把糊汤喝得满腔子都是,傻妞抱着几个玉米饼又蹦又跳叽哩哇啦地欢叫着,真是出尽了洋相。我感到脸上就像给人泼了汽油,又“嗤———”一根火柴点着了。但我没离开,而是双手掐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傻子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她显得那么平静,命嫂子们不停地给傻子们盛糊汤。大嫂拿着玉米饼端碗糊汤走过来说,喜,你也吃点吧。我掉头走了。我怕流下泪来,我咋能在她面前流泪呢?出了大门,我还是泄气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还是有脸的,要脸的。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是要带着傻子把老埂坪每家每户都讨要一遍的。然而,我却逃离了老埂坪。
第二日一大早,大哥送来一口袋麦子。我清楚这一口袋麦子是家里眼下一半的粮食了。我叹口气对大哥说:“过正常日子,傻子不如你们,可要说讨饭度灾荒,你们不如傻子。”我拽着大哥看那四口大缸说:“哥,你把麦子驮回去,我给家里再装些,侄儿侄女都正长身体哩。大哥说你不收下,我回去咋交待,你还不了解她?”我只能把麦子留下。大哥走后,我就借了头驴驮着一口袋麦子、半口袋米往娘家来了。我没忘给家里装上二升扁豆和豆芽拌韭菜,这季节只有这菜了,也是她最爱吃的菜,我心里恶恶地说,我让你吃着想着。我把麦子、米和扁豆揭在她的窑门前,头没回地走了。回来的路上,我坐在梁顶上嗷嗷大哭。
3
大傻家每天是这样开始的。生产队上工的钟声还没敲响,傻子就都起来了,在院里哇哇呀呀的大呼小叫。起初我不明白他们咋就能起这么早?哥哥姐姐起床,哪个不是她提着柳条扯掉被子才起来的。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饿醒的。晚上婆婆从不给他们准备饭食,只有早晨才每人给一个黑馍,一个煮的洋芋。接到馍和洋芋,他们就快活起来,黑乎乎的布褡裢往肩头一搭,你推我搡地笑闹着出村去了。
傻子走后,婆婆会端来一碗鸡蛋汤和两个白面馒头,晌午,端来米饭和韭菜炒肉片或韭菜炒鸡蛋,晚上,端来小揪面和腌菜。我吃过后,她过来收走碗碟。而她和傻蛋子顿顿吃的是糊汤泡馍。因为野菜掺得太多,米面太少,那糊汤绿得瘆人。对于这个家来说,讨饭是唯一的生活来源,这种没根没底的日子她不得不时刻为断顿挨饿着想。我不明白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蛋给我吃,后来发现是她拿了米面专门给我换来的。
每天婆婆和傻蛋子背着背篓上午出去两趟,下午出去两趟。他们是去剜野菜。野菜剜回来拣净,留下当日烧糊汤的,再焯一部分窝成酸菜,剩下的就全阴下了,阴干的野菜到了冬日当菜也当粮。母子俩蹴在屋里拣野菜,像两只鸽子头对头叽叽咕咕的,声音很小,偶尔传出低弱的笑声。听傻蛋子和婆婆对话,完全像个正常的娃娃。从进大傻家门,我没仔细端详过傻蛋子。傻蛋子身子瘦小,脖子很细,头却很大,都快掫不住头了,总是一副乏沓沓苶呆呆的痴傻样。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看见我老远就闪了,却会躲在某个角落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偷偷地窥我,我能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
这一天,我叫了一声傻蛋子。他应了声跑出来,却不看我而看着脚背,我说为啥不叫我嫂子?傻蛋子低着头叫了声嫂子,我说把背斗拿来。傻蛋子拿来背斗,我说你去把铲子拿来。傻蛋子拿来了铲子,我说我们去剜野菜。
到了田野里,我边剜野菜边问傻蛋子一些话,确定他是个正常娃娃,这让我兴奋啊。
我明白因为哥哥姐姐都是傻子,人们也把他当傻子待,叫他傻蛋子,遭大人戏耍,受娃娃歧视,见了人就躲起来,就像钻进一间黑屋子,少言寡语,孤独自卑,结果谁见了都觉得他也是个傻子。
至少还有一个正常的,这让我像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一丝天光。
这天中午,我将婆婆端来的韭菜炒鸡蛋端回去墩在她面前,说娶我进门就是要把我像菩萨一样供起来?你为啥不请个菩萨供上?不吃不喝上一炷香多省事。
我开始做饭,和正常人家一样,一日三餐,饭做好了,和他们一起吃。家里连桌子板凳都没有,就头对头趴在案板上吃。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都快给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气疯了,可每到吃饭我竟会想起傻子,他们这阵吃过了么?讨到啥样的吃喝?这年头都捂着露底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剩菜剩饭也只是偶尔碰上,多数就是干馍、冷水,讨不上吃的就只能生吞米面。我见过傻子生吃米面、玉米、洋芋、葫芦、鸡蛋。尽管我心里有天大的委屈,可一想傻子们也眼泪淹心,说到底他们都是这世上的苶胀人。我开始给他们早晚做饭。婆婆慢声细语的说不能给他们饭吃,吃饱了缠家,出门不往远里走,早早就溜回来了,饿着他们才能要到东西。我气咻咻地说,他们一个个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不给他们吃不心疼?不怕把他们饿死了。
婆婆说早死早把孽脱了,省得活在世上受罪。我大绷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婆婆自言自语地说,唉,一个个罪孽大得老天爷都不收么。
果然从婆婆的话上来了,他们早早就回来了,讨到的东西自然也少了。但这给了我希望,说明他们还没有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