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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我把婆婆嫁了。
婆婆、大傻、二傻都上工挣工分,三傻、傻妮、四傻要饭,日子也能过得去。可一家傻子搅在一起,谋划得再好,谁也看不到希望。这就像毛毛虫,如果只一条,娃娃都敢去捉,可要是几十条缠搅成一疙瘩,大人也觉得害怕。傻子聚成一堆,谁也看不到希望。我要把这个家分解了。
我盯上了黄湾的老狗。老狗常来我家里,看得出他对婆婆有意思。老狗比婆婆大两岁,女人死好几年了。老狗有一个女儿,叫欢丫,小时候打针打哑巴了,瘸了一条腿。人倒精灵,操心家没问题,针线活也好。我跟老狗谈,婆婆嫁过去,二傻入赘。老狗却只同意娶婆婆,不同意二傻入赘。我说你觉得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老狗说二傻是个傻子。我说就欢丫的条件,能找个啥样的?老狗不说话了。我说二傻不算真傻,就是不精灵,他要是傻,队上能让他挣工分?二傻干活你也是见过的,有人带着他啥干不了?过了两天,老狗想通了。
跟婆婆一提说,婆婆挤巴着眼睛看着我。我说挤在一堆谁也没精神,这么过下去几时是个头?欢丫我端详过了,人精明着哩,她爹和你年龄都不大,能挣工分,二傻也能挣工分,又再没啥拖累,日子不难过。婆婆头点得像鸡娃啄米,说我听你的,娃,我听你的。我知道她也想把日子改换改换。我说你和二傻过去,家里你别扯心,我能嫁到这个家,就会操心好。
亲事说定,来来回回走动一段日子,婆婆嗫嚅了半天提出一个要求,说想把傻蛋子领过去。她的声音很弱,两只手不停地拧着衣襟。我想这话她不知攒了多少天的气力才说出来的。我知道这是老狗的主意,男人家没儿子,寡妇带去的儿子都要跟男人姓的。韦家就这一个精灵娃,一带走就全剩下傻子了。我说傻蛋子放在我跟前你不放心?婆婆使劲摇头说傻蛋子跟着你比跟着我好。我说你把韦家唯一的精灵娃带走,不怕人戮脊梁骨?婆婆只抹泪不说话。我又去跟老狗说二傻招了女婿,你老了也有了托靠,不花一分钱还娶了老婆,你还贪啥?老狗不说话。我说二傻跟你姓,别打傻蛋子主意。老狗带着哭腔说我不要一个傻子跟我姓。我说二傻和欢丫有了儿子,你不就有孙子了,你黄家不就有开门立户的了?老狗说谁能保正生下不是个傻子?我说谁又能保证生下就是个傻子?
一年后,二傻就有了儿子,跟二傻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老狗唉声叹气的,一锅子一锅子吃烟。我也头皮发麻,担心娃和二傻一样,就给取名灵灵。婆婆低眉下眼的说做个满月吧。我说到百天再说。婆婆腾了半晌,又说是个头首子,又是个儿子,都要做满月的。我忽然来气,吼着说一个傻子和一个哑巴瘸子生的娃满月里能看出来正常?做满月做个球!这是我第一次对婆婆发火,婆婆吓得衣襟都在颤抖。
快到百天了,灵灵一双眼睛亮咕噜噜的转,一招惹笑得咯咯有声。我心宽了些,操办着给灵灵过百天。百天那天,我家亲戚来了几十个,她也来了。我知道是她组织的,是来给我长脸扎势来了。按说,又不是我的儿子,况且二傻算是入赘黄家了,这事跟我娘家没关系,可以不来人。她抱着灵灵亲着逗着,她说怀里没有糊屎的,坟里没有烧纸的。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
灵灵不到一岁就出言语了,更是招人疼爱,村里人都说爹是个傻二,却生了个人精。大傻抱着灵灵又是亲又是惯的,不让别人抱,不让别人亲。我心里就酸酸的。婆婆捻着衣襟低眉顺眼地说你看灵灵多精灵,你和大傻也要一个吧。虽然灵灵是个正常娃,可生娃这事谁也说不上,再生一个大傻,那我就掉进苦海里了。
灵灵满一岁,简直像个小土匪,追得鸡飞狗跳的,把一个院子都整活了。我需要这么个让我快乐的小东西来填充这孤寡寂寞的日子,我想赌一把,钻进了大傻的被窝。大傻显然知道这事,疯狂起来,横冲直撞,嗷嗷大叫着。我很紧张,想制止可哪里制止得了,他欢实地大叫着,我只能用枕头捂住他的嘴。瞎子吃蜜摸着了,大傻贪得要命。我也贪啊,厚重漫长的夜,我需要这活把这种日子压进我五脏六腑的沉重释放出来,然后沉沉地睡去。这活是厚重夜晚的一隙光芒,是一种什么都不想的彻底松弛。
大傻把一种恐惧种进了我的体内,我无比兴奋,又深深恐惧,这恐惧就像一块厚重的棉布缠裹住我,连一丝透气的缝隙都没有。从害口开始,她就隔三岔五送我爱吃的东西来。当从地里劳作回来发现窗台上有一袋青辣椒、茄子、西红柿,一把子芹菜、水萝卜,我就知道她来过了。这都是靠着黄河的水田里的菜,我们这里种不了,只能到集市买。不是跌了年成,这些东西集市上一有,家里就能吃上,她说人生在世,就活的一张嘴么。当然也只是吃个稀罕,她又说嘴是好忍的,石头是难啃的,由嘴吃倒江山哩。一天傍晚散工回来,李奶奶在街巷里叫鸡回窝,说奶奶又给你送啥吃的来了?她对你可真好,吃个啥都惦着你。我说她啥时走的?李奶奶说走了不大一会儿。我追出村口,她已经爬到了老疙瘩山半腰,佝偻的背影吊在山坡上,就像吊着的一个褐皮葫芦,瘠薄的夕阳在她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浅浅的光亮。我坐在地上,任泪水流淌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