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搽黑的时候,他才往家走,肩膀头上的一捆谷草,随着他的两脚一颠一颠。往家走的拐角处有一棵大柳树,老哑远远地就看见树跟前有一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人很陌生,不像是营子里的人,老哑就纳闷,是等人呢,还是问道的?再走几步,看见那个人还是纹丝不动,好像在看天,老哑也跟着看看天,可天上灰蒙蒙的,连个小鸟都没有,老哑就奇怪地再看看离自己不远的这个人,这回看清了,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头发很长,险些就盖住了不大的眼睛,一身黑色的长袍,好像是五四时期的学生。老哑就更摸不着头脑了,莫非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发生了穿越,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是碰上了现在蒙事的道人?老哑的脑子在打架,就想问一下,刚要张口,穿长袍的小伙却呲出大龅牙,伸手到长袍里去摸什么,老哑一想八成有刀或是有枪,他的魂都飞了,扔下胳肢窝下夹着的草袋子,妈呀一声就跑,那个小伙追了几步,却没动静了。老哑跑了一截路,回头一看,小伙正起步向前,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老哑这回倒镇静了,才想起了自己手里的镰刀,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等着那个穿长袍的小伙来追。可是那个小伙却退了,老哑看着他拐弯,进了自己家前趟房的胡同。老哑悄悄地跟上去,就见那小伙进了他家前院牛生的闲房子,老哑很吃惊,牛生的房子闲小半年了,怎么招了这么个怪了怪气的小子?
回到家,老哑和莲香一说,莲香说可不是,听说是牛生大姨子的儿子,那个小子可有精神病,刚从精神病院里接出来,老家也不敢呆了,就上咱们这住来了,不过说是好透透的,咋又犯病了呢?老哑说咱们大人都好说,韩霜姑娘家的,可得加小心。
话就打老哑说的来了。一天,天都黑透了,韩霜还是没回来,老哑两口子收苞米回来,院门还是锁头在站岗。莲香就说这丫头死哪去了,也不帮家做点饭?老哑说按理早回来了,我去看看。走到营子外头,还是不见韩霜的影子,老哑就想这时候的孩子可真疯透了,放学都不回家,要是学校让带手机就好了,有啥事给家里回个话,也省得家里惦记,可韩霜是个听话的孩子,不敢犯纪律带手机,这年头,听话的孩子吃亏啊!正东瞅西望着,韩霜和营子里另一个丫头悄悄地凑上来,说那个精神病走了?老哑说我咋没看见啊?韩霜说你可不知道呢,他先是撵我们,再后来就脱下裤子站在那,我俩就猫在草棵子里,一直没敢出来。老哑真的来气了,说别怕,赶明个爹接送你们,看他小子敢咋地。
后来的事就更大了,老哑过年赶集回来,窗户玻璃全碎了,邻居说是那个精神病干的。老哑这回气炸了,拿起菜刀就走,说我他妈宰了他个王八犊子,咋净跟我过不去呢?莲香就劝他,他是精神病,你也魔怔了?你把他打死,你就犯法了。
老哑说那咋整?莲香说咱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
老哑问上那躲?莲香说搬家啊,
那麻将馆不开了?
莲香说还是安稳日子要紧,咱们先躲过这个年再说。
老哑说上哪啊?莲香说你个死脑瓜骨,回你们老家呗,老三一家子不是打工没在家吗?咱们正好给他看房子。
事已至此,老哑也不好说什么了,可惜了开了几年的麻将馆了,过年了,人都闲下来了,他来钱的时候又到了,可这到手的钱让牛生家的精神病给搅黄了,没想到还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老哑出了校门,雨开始大了。他感到他那颗粒不收的头顶湿了,水流接着四下漫流,滋润着荒漠旁边风调雨顺的地方,他觉得好受多了。
那些雨水灌饱了那片长势良好的头发,开始漫进他的脖颈子里,他感到有几股还淌到乳头上,接着滚进肚脐眼里,他好受得好像春风抚摸着的衰草,有了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半袖衫好像也湿了。他看到道上走着的车甩起了水线,摩托车疯了似地嗷嗷叫,一转眼就不见影子了,走路的人都跑到两边的房檐下,大惊小怪地说雨。只有老哑还没事的样子走着,并且很慢,招来很多人复杂的眼光。
旁边的几个人里忽然有一个在喊老哑,大姐夫,你傻了,下雨了还不快跑?老哑看都没看那个朝他喊话的人,慢条斯理地说,跑啥?前边不是也在下着吗?
房檐子底下躲雨的人都笑了,可老哑没笑,他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仍是按他的节奏在走他的路。可那个冲他喊话的人却坚持不住了,顶着细雨跑过来一揪老哑的胳膊,说大姐夫出去半年,咋整得这么有性格了,还装起伟人来了,来个胜似闲庭信步啊?
老哑这才看看拽着他跑的那个人,原来是营子里的哥们刘宋。就抹抹顺脸淌下的雨水说,我信什么步啊,我都死棋了,没步可走了。
刘宋看看那几个躲雨的人在笑,拽着老哑就走。说走,到饭店再说,我陪你喝几杯,啥事就都没了。
老哑苦苦地一笑,兄弟,我还有心思喝酒,都走投无路了。刘宋说哪有那么严重,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嘛!老哑说兄弟你还有闲心跟我说广告,有那功夫帮我想想辙,要不你外甥女就完了。
刘宋说没事,咱们一边喝一边分析,今个我就是你的出气筒,你想咋说就咋说,实在憋屈了,揍我几拳头也中。
老哑一听刘宋这话,心里捋顺了许多,和刘宋进了一家饭店。刘宋拿过菜谱,说大姐夫你不知道,我包你的那些地,长得可好了,你看着办,凡是这个饭店有的,鸡鸭鱼肉,你管够点,你兄弟我不带眨一下眼的。
老哑说兄弟,我牙床子都肿了,你整点软乎凉快的吧。老板娘就说,那就来个金针菇蒸蛋,又软乎又有营养。
老哑说行。刘宋说那有啥意思?还是来点儿咱们水库的岛子鱼吧,酱焖最好吃,你离开半年多了,你老家那可吃不着这样的好鱼。老哑说兄弟那就你安排吧,今个我吃啥也没味。
老板娘又问,那喝啥酒啊?想喝凉快的,就来点扎啤?
老哑说,那稀了水汤的玩意,涨肚,不如喝点白的,有劲。
刘宋说这就对了,那咱们就喝牛栏山。
老哑说烧刀子更好。
刘宋表扬他说,这还像我大姐夫。
老板娘写下四个菜,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进了里间。
老哑坐下才问刘宋,你上镇子里干啥来了?
刘宋说这不地里也没啥活了,上镇子里给手机充个费。大姐夫你是回家啊,还是办事来了?老哑一五一十地一说,刘宋连打嗨声。这个地三鲜,可把你家韩霜坑苦了。
地三鲜是牛生老婆的外号。说她虽然长得黑,但乳房大,屁股圆,大腿粗,有庄稼院女人特有的风味,镇里的不少干部都得意她。
老哑一听就懵了,刘宋说大姐夫你别着急,着急也没用。咱们哥俩先喝两口,我再跟你说。老哑一口倒进去两扁指。刘宋说大姐夫你慢点,等菜上来再大口喝。
说着两个菜就上来了。老哑夹了一筷子豆苗塞进嘴里,说,兄弟你快说,地三鲜咋把我闺女害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