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里出来以后，青儿有一种强烈的不平衡感。虽然已经有很多天的时间在习惯和准备，走到太阳下的那一刻，她的眼睛还是被刺激得想流泪。她整个的人借着那样的张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回家的时候，青儿还是没有舍得打车，柱子本来应该来接她的，但他今天有活干，实在没有时间。青儿的手术已经花掉了他们全部的积蓄，还欠了亲戚朋友好多钱。他还要抓紧时间去挣钱还债。青儿答应他要自己打车回家的，可最后，她还是坚持坐了公车回去。
车上人很多，青儿挤在里面，身上来苏水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尽。有一位男士迅速地给她让了一个座位，并赶紧离开她好远。在拥挤的车上，她身边竟很奇异地有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现在的人好敏感啊！青儿有点后悔没有打车走了。她坐在那里，手不自觉地去扶了扶左边的胸，羞怯地看着四周。她感觉全车厢的人都在看着她似的，坐着好不踏实。心空荡荡的，就像被割掉的左边的乳房一样，迷茫而失意。
家还是老样子，只是由于这次昂贵的手术显得更清苦了些。柱子一定是忙于挣钱了，家里一看就是临时打扫过的的样子。茶几上的烟头没来得及倒掉，饭桌上有一颗米粒，已经干了，僵硬地躺在那里。被子叠好了，床单却折了一个边，显得仓促不安。青儿看着这一切，想着手术前后的日子，心里的恐惧再次涌上来。她知道她这样的病，能够治好了，出院了，回家了，真的不容易。她的病让本不富有的家经受了一次考验，也给亲人带来了惶恐。好在，一切都过来了。青儿出院以前，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这得益于医院的心理专家，也得益于青儿朴实的思想。她只知道，亲人为了她，经受了很多，她出院了，不能再让他们受累和担心。青儿忍着想痛哭的心情，挽起衣袖，用毛巾蘸了水，一寸一寸地开始擦拭，桌子、家具、地板……，一边擦，一边想着以后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也需要收拾和梳理。最后，所有的家具都带着青儿微微的负罪感，闪闪发光的时候，青儿想明白了：她是一个现实的女人，她要很快接受这样的事实，重新开始生活。
回家一周后，青儿开始像往常一样出去卖菜。一大早，柱子帮她拉回新鲜的蔬菜，安顿好了，就去忙自己的活。不同的是，她身体里缺少了一些对青儿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她不喜欢说，但心里在意得要命。尽管前一天晚上，她试了又试，那些被她用一周的时间缝起来的几个胸罩，让青儿试穿了不下十次了，可还是觉得没有哪个更合适。站在菜市场上，青儿老是觉着浑身不舒服。有人来买菜，青儿说话声音很低，底气不足似的，弄得好几个老顾客都诧异地看她。一看，青儿越发得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拿手去护着她的左胸。
从菜市场回来，青儿直接就跑到了卧室，关了门，一个人鼓捣她的胸罩去。布团实在太轻了，刚刚回家的路上，青儿的身体就忍不住向右边倾斜过去，整个人有一种不平衡。让青儿心里颇不是滋味。可是，海绵和棉花更轻，青儿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她不知道商店里有没有专门为她们这样的女性做的胸罩，也许有吧。现在，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商家做不到的。就算真有，青儿想，一定很贵吧。她应该是买不起的，也舍不得去买。但她至少可以看一看，那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啊。
柱子是个老实人。他一点也不在意青儿的缺憾，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他拼命地干活，就是想让青儿少受点累，好好养身子。但他拗不过青儿，只好答应她继续去卖菜了。柱子体会不到青儿的细微心思。但累了一天的柱子从来不会忘记端一盆热水，帮青儿清洁和护理她的刀口。夜里，柱子看着青儿闷闷不乐的样子，使劲地逗她，还在耳边不停地说着 “青儿，咱们还是很有福气的人啊。你看那些和你一样生着病的人，有多少回不了家呢！”躺在柱子的臂弯里，听着柱子的话，青儿真想哭。她轻轻地摸摸左胸，平平的，还有一道新鲜的伤疤。她不敢多想，只觉得轻飘飘的难受。就是那样的时刻，青儿忽然想到了粮食，比如米粒。
第二天，青儿去菜市场的时候，戴着的就是米粒做成的胸罩了。米粒做成的胸罩比布团做的有分量了，纵然不贴身，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青儿戴上的时候，有一种心酸的安慰，她甚至为自己的聪明激动。可是，走路的时候，这个胸罩还是不肯乖乖地配合青儿的身体，总是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摆。那种感觉就像水里的油一样漂浮着，总是无法融在一起。
在卖菜的闲余，青儿坐在那里就会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家，她无比羡慕。那天，正好有两个女人在那里吵架，张牙舞爪的，平时青儿会躲得远远的，可那天，她一直盯着人家上身看。看着她们的身体随着愤怒的喊叫起伏着，颠簸着，青儿竟觉得羡慕，隐隐的就有一些自怜。人也许都是这样，缺什么就会更在意什么的。青儿多么怀念从前健康的身体啊！
从米粒开始，青儿终于有了灵感。她没事就在厨房和卧室里来回奔波，比较着各样的粮食，掂量着重量和大小。她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个胸罩，戴了多少种粮食了。她希望可以有一种粮食，正好让她的身体平衡起来。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种相近的东西——绿豆。当青儿戴着装着绿豆的胸罩，稳稳地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竟有了一种飞扬的轻松。自从手术以来，她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和乐趣。
绿豆从此成了青儿一家的上品。柱子也知道，绿豆可以带给他们一家欢乐。有了这种豆子，青儿的脸上增添了好多红晕，整个人精神了好多呢。青儿天天戴着她特制的胸罩去卖菜，不再那么自卑和凄然。柱子按部就班地干活，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让柱子有了更多的信心。柱子一直觉得，生病并不可怕，他从来没有觉得青儿不好看过。
那个雨夜来临的时候，青儿和柱子都没有预料到。那天，柱子收工回家，发现家里的灯暗着，平时这样的时候，青儿早就收了摊，做好了饭菜在等柱子回来了。柱子纳闷着，不知道青儿怎么了。他急急忙忙开门，发现门是开着的，接着就听到了青儿低低的啜泣声，压抑的愤懑的凄凉的哭声吓了柱子一跳，他心里一紧，一下子就想起了青儿的病。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求救着：“老天，千万千万别让青儿的病有什么反复了，不要让青儿受罪了！”想起青儿在医院里的那些煎熬，柱子就止不住心疼她。
卧室的门开着，青儿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柱子小心翼翼地拉亮了灯，就看见了青儿手中的胸罩，一些小小的细细的芽正从青儿缝好的纱布里钻出来，不怀好意地泛着青色的光，看得柱子触目惊心。他终于知道青儿为什么哭了。原来，由于闷热和湿润，那些绿豆在青儿的怀里发芽了！柱子紧紧地抱住了青儿，酸楚和怜惜一阵阵击打着柱子的心。他们就那样抱着，互相悲悯，相互温暖。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分开的，也许是拥抱到天明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