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了个身,走道上的脚灯恰好照亮了那个说话的男人的半边脸庞,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即便过一百年她都能认出他。尽管他胖了,尽管他的己掺杂白发的黑发在脑后束起来了,象一个老摇滚乐手。
她这些年纵然想象过千百种与他的重逢,但绝然想象不到此刻这种画面。她屏住呼吸,聆听身下的每一个响动,也聆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
两个男人撕开了一只或者两只烧鸡,酒瓶也打开了,顿时,鸡香与酒香弥漫了黑暗中的半节车厢。他们压低声音在谈话,谈话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她断断续续听出来,当年那个在花丛中吹笛的年轻人,当年那个在花丛中挥动画笔的年轻人,正在乡村做收购古董的生意,而且,当天他和同伴显然颇有收获,因为,她听到他们在讪笑一个不识货的山村老妪,廉价地出让了祖传的宝物。
她不敢翻身,虽然清楚下铺看不见头顶上的人。
她无法形容复杂的心情,一如既往地听他们的对话。这时,列车又停顿了一会儿,她直觉当年生活过的那个小城到了,果然,他又说话了,告诉同伴从前这儿是他的老家。
她觉得心脏都快从喉头跳出来,或许会掉到他们的面前骇他一跳。她等待着他将怎么讲述从前的一切,等待着一个断定。
他笑着说,当年在小城的公园里练过笛子,身子整天弯得象虾米一样滑稽,后来也是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又装模作样地学画画,在电影院留下鬼画符似的电影宣传画,还亲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哭得一塌糊涂,把他吓了一跳……
同伴也笑,问他之前亲过女人没有,他回答说没有,当时年轻,心情也不顺,人寂寞的时候顾不上挑对象,现在回想起来,那女人一副病怏快的样子,瘦得象根柴禾棒,搂在怀里都硌骨头。自己浪漫地把她当成了林妹妹。
他的同伴吃吃地笑,大概嘴里还含着块鸡肉,说话有点含混:”难怪 ,我见你挑的那些女人都是肉团团的,就说你老婆吧……”
躺在上铺的她不仅血凝固了,身体也僵硬了,她咬着厚厚的被头,知道了什么叫欲哭无泪!车轮轰轰地碾过冰冷的钢轨,就象从她心上碾过去的,奇怪,她已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忽然,她大笑了一声,后来竟笑出了眼泪。随后一切陷入寂静。铺下的男人惊讶地揣测”上铺莫不是睡了个精神病人?”另一位打个呵欠”那人肯定在做梦”。
不久,从下铺传来两个男人比赛似的酣声,在深夜里震耳欲聋。
几年后,当她坐在我对面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在火车上。她的语气很平缓,仿佛在讲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情。她说自那次出差后,从此生活变得安安定静静,从此,她也不再向单位抢着要出差了,这次乘火车是去西部看她的先生,先生受聘在一项供电工程中作总工程师。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也当了工程师,儿子和女朋友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年底就结婚。
车厢里发出一阵阵欣喜的惊呼,原来窗外飘雪了,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列车在漫天飞舞的雪片中呼啸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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