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不曾一起年轻,终是不能一起老去,她的青春时光,我不配拥有。
小阮说,她在学校时就见过我的照片,摆在院里的荣誉榜里,我穿着白衬衣,留着中分头,异常清瘦,俨然一副大好青年的风范。
我下意识摸了摸头,稀疏的头发散落在头皮上,已有谢顶的迹象,我早就记不清她描述的照片里我的模样。
我们算起来是校友,单位里走得自然近些。无非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凭着二十年前我在校时的声誉,顺藤摸瓜,盲目地对我崇拜起来。她时不时地跑进我的办公室,满脑子的技术问题,我有时竟无言以对,只能一边喝着茶,一边打哈哈。她哪里知道,在这里一待近二十年,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男人也会虚荣,有个年轻女孩的追捧,我竟不自觉地整理起车间的资料,等待前来求教的小阮,像个爱表现的孩子。
到底没了孩童的单纯,见到推门而入的小阮,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满口薄荷清香,我不得不说,心已飘然,生了异样。
小阮对我,不知何时起,眼神里多了炙热,言语里有了渴慕,我一边想入非非,一边自嘲着,这么鲜活的小人儿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中年人。
我已38岁,国企任职,有安稳的婚姻,女儿已读中学。在这个东北小城里,早已迈入小康,人慢悠悠地跟着时光溜达,身体也发了福,我挺着啤酒肚,时不时地奔赴大小饭局。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而最近,酒足饭饱后,拖着醉醺醺的身体回家,见对着肥皂剧或哭或笑的妻,竟莫名地烦躁起来。按部就班的日子过起来也会乏味,难道男人也有更年期不成?
我情愿是有更年期,而不是因为小阮。
小阮成了谈资,新人见得多了,像她这样激进的倒是少有:长期泡在车间里向同事讨教作业流程,谁都知道机关单位办事效率低,可她却拿着公文,对领导围追堵截,要求盖章,惹得领导不耐烦。同事说:“你们关系特殊,多提醒下她。”
不知是不是听者有意,我竟有些心虚。在单位里混了小半生,论资排辈,刚刚熬到这个职位,上升的空间很小,可要是下去,却是弹指间,比如贪污受贿,比如桃色事件被大肆宣扬。
明明看着葡萄很甜,我却不敢靠近。
小阮则不然,有着年轻女孩子的热辣和张扬,像是洞悉了我的内心,本是想退缩,却亦步亦趋地,被她牵着鼻子走。
还是发生了。
事后,我有些恐慌,自责着不该糊涂。小阮以为我指的是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堵了我的唇,说她心甘情愿,然后咯咯地笑,一脸甜蜜。我讪讪地跟着笑,做贼心虚的感觉弥漫开来。
我不得不说,从一开始就后悔了。那些诱人的甜品,即使有再长的保质期,一旦打开包装,也会迅速地变质。
婚外情在这个社会里发生太多,我的身边也时而听说,无非已婚男或女你情我愿的事,真摊到自己头上,却乱了头绪。小阮是何等气盛的女子,问我爱不爱她,问我何时离婚,我只能拿出诸如家庭责任、社会压力等话来搪塞。
小阮无辜地看着我,眼中写满忧伤,她说:“只要你爱我,即使没有婚姻,我也会跟着你。”我有些发蒙,倒希望她选择离开。我此刻才明白,任何逾越了社会标尺的事都不可能轻松,即使是你情我愿。
我的脑袋上顶着雷出入单位,导火线却与我共事。我表面上依旧,心里却有些扑腾,生怕这颗雷会随时炸掉。
还是有几次欲爆炸的时候。
上面下来个培训的指标,事实上,小阮去再合适不过,可鉴于同事口中的特殊关系,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了别人。俗语说举贤不避亲,真真地放在这个社会,还是回避的好,何况,本就心里有鬼。
小阮闯进我的办公室,大发脾气,问我什么意思,我笑着,哄着,生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我劝她平静些,顺手关了门,接着胡说八道起来,说这样的培训纯粹是浪费时间,说一去就两个月,我怎么舍得。气急败坏的小阮立马多云转晴,眉开眼笑,拉着我的胳膊,撒着娇:“呀,误会你了。”
我觉得自己很龌龊,对她太过算计,连这么违心的话都说得出口。转念一想,这么如花似玉的小阮,跟了我,莫不是,借我向上爬?唉,我手上这点职权能给她什么,是自己想多了。
有小阮的日子活色生香,不是没有争吵过,但我慢慢地摸透了她的心思,也就这么耗着,成了习惯。
小阮在工作中渐渐地懈怠,不怎么往车间跑了,做个表格也会拖拉,一副老国企人员的做派,我知道这仅是表面。我的心有些微微疼,这是实话。看惯了她积极上进,散发着不尽的青春活力,而如今,她的颓废,使她黯然。
我原是对她在乎的,只是自己后知后觉。
小阮说,这里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她说安逸让这里的人变得懒散,然后加了句,“除了你之外。”我有些惶恐,她哪里知道,我是为了她,为了维持她对我的崇拜,才在她面前表演得精彩,是她的充沛精力感染了我,使我一路向前。遇到她之前,我早忘了自己年轻时曾顶着骄子的光环,拿过几个国家专利,是她唤醒了我关于青春的记忆。
我冥冥之中感觉到,她在这里不会待得长久。
人真是矛盾的个体,当小阮说,如果我让她留,她就留下时,我竟语塞。想她走后可一了百了,可分明又万分不舍。
我为自己的世故感到恶心,吃了葡萄居然还说葡萄是酸的。
小阮是聪明人,想必我的滑稽早已被她看穿,见我低头不语,她兀自苦笑,淡淡地说:“这里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到底是决定要走了。
去火车站送她,我站在同事间,看她泪汪汪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有很多话,却不能说出口,只能选些泛泛的话来敷衍:“保重,一路顺风。”
广播里传出开始检票的声音,她说:“要走了,大家回吧。”她走出几步,又放下行李,转身跑到我身边,张开双臂,笑着说:“我的老师兄,我要走了,来,告个别吧。”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眼模糊,紧紧地抱住她。相识一场,这一别,海角天涯,再不能相见。
她跑进人流里,没有回头,手里握着票,朝身后摆摆手。
小阮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神情恍惚,像是她的信徒,每日追着看她的网络日志,哪怕仅是只言片语,也得以安慰。
她先是到了广州,安置妥当,后去了桂林阳朔,半个月后回来,现在一家新加坡企业任职。她偶尔会写到过去,东北的寒冷天气,到过的地方,特色的饮食,惟独不提遇见的人,我有时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早就把我这个老头子忘了。
然而,她对我的影响,蔓延至今。我都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居然认真钻研起工作上的章程,对下面从严管理,年底结算,居然超额完成任务。同时,我写了篇技术创新的论文,意外地发在专业刊物上。
我以为自己到这个年龄,在这个职位上只等退休了。却在小阮走后的一年里,我因成绩突出,很快官升一级。
原来国企里,不仅是靠论资排辈,只是安逸的工作,让我们成了温水里的青蛙,在不知不觉的加热过程里,失去了知觉。
一年,一年过得好快。
如今的我,神采奕奕,因为忙碌,啤酒肚也消减了不少。朋友惊讶于我的变化,开玩笑地问:“是不是第二春?”我笑:“哪有。”连妻子都偷偷地翻看我的手机,难道,我的脸上写着外遇不成?
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些滑稽。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改变,倘若我是外人,想必也会这样猜测。
一日,家里大扫除,女儿翻出了老相册,惊讶地说:“爸爸,这是你吗?你比我还瘦呢!”我俯下身,照片里的我,清瘦,白衬衣,中分头。我心里“咯噔”一下,就是这个模样的我,多年前,与小阮相遇过,又分离。
她匆匆地来到我身边,又匆匆地离开,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曾走进我的生命里。
她是我的救世主,唤醒了我的斗志,让我在余生里,学会积极面对。而我却什么都不曾留给她,一边沉沦在欢爱里,一边又对她百般算计,惟恐她扰了我的生活。
此时的小阮,在日志里写着她的幸福,她贴上他们的合影,两张年轻的脸,洋溢着欢乐,多么和谐。想必她早已明白,我们交错的时光,仅仅出现在照片定格的刹那间。我和她不曾一起年轻,终是不能一起老去,她的青春时光,我不配拥有。
那日,我左手拥着妻,右肩靠着女儿,一家三口翻着老照片,讲述着一段段光阴里的旧事。定格在时光里的妻子,年轻,灿烂,一如小阮。
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小阮,不是爱。我无耻地盗用了她的青春,怀念着我的年少。而属于我的年少时光,早已在晨风中渐渐逝去,惟有与我共度小半生的妻,曾与我一起年轻过,将来也会同我一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