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晨曦不动声色地洒在林间,风怜遥坐在马上,懒散地半眯着眼睛徐徐前行。跟在后面的随侍偶尔上前汇报将要到达的地点,他只是随意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风怜遥,不仅是夕国人尽皆知的俊雅公子,更是国主年少时的至交,不可对外人道的军师。如今朝夕两国看似太平,实则处处暗地相争,双方早有吞并彼此之心。
丹城地处两国交界,却不隶属任何一国,又兼朝夕两国唯一枢纽,来往商旅不断。每年暮春之时,城内牡丹恣意盛放,艳绝天下,又被赞为“牡丹城”。牡丹花会即将来临,按照惯例丹城会从尚未出阁的姑娘中选出一位才貌俱佳的奉为牡丹仙子,以祈愿丹城宁静祥和,永不为邪祟侵袭。
风怜遥淡淡一笑:“既然恰逢其会,咱们也不好让他们失望。”眉峰似刀骤然挑起,目光冷冷地扫向站在一旁的随侍绯月:“各处可已打点好?”
“是!”绯月丝毫不敢怠慢,被他凛凛的目光一扫立时严肃应答,“丹城共有我夕国两千精兵,随时待命。”
“足够了。”风怜遥大有深意地望向拥挤的街道。
庙会前的小广场被各色牡丹盆栽围成花型,中央架起一个三丈高能容纳数十个人的六角竹台,背倚着望月小筑倒也算是稳妥。
今年的牡丹仙子是方家的大小姐珂珂,其倾世容颜在丹城人尽皆知,自然是牡丹仙子的不二人选。
鼓瑟声响起,一众仙子般飘逸出尘的姑娘们踏着鼓点步上会台,手中彩练齐飞,翩跹着向竹台飘去。看客们无不拍手欢呼。
众女依次在竹台上站好,抛起的彩练在空中结成一个花团,片刻后散开却凭空出现一个绯衣女子,立时牡丹花瓣也在风中飞扬,清灵绝迹。
绯衣女子在众女环绕间步步莲花,裙角上的明珰随着盈盈的舞步清脆作响。众人如痴如醉,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这宛若来自九天的牡丹仙子。
风怜遥也专注地盯着竹台,待那女子手中的丝缎虚击在竹台的一角时,眸中锐利的戒备之色才稍微缓和。绯衣女子似精灵般轻巧地在花间跳跃,时不时地敲击着竹台的六角。
几不可闻的破碎声传入耳中,风怜遥嘴角轻扬,纵身向竹台跃去。不知从何处爆发出的惊叫声把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摇摇欲坠的竹台上舞女们乱作一团,腾起的绯衣女子无法落足硬生生地向台下摔去。
白袍一展,风怜遥接住那柔弱的女子。女子却像是早有预料地冲他展颜一笑,立时如繁花竞放,果真是倾国之色。风怜遥方在心中暗叹,忽然发觉那双藕臂已缠了他的腰,玉指虚按在他后腰的几处大穴上。
“得罪了!”他望着女子眼底的笑意,暗自弹开她扣在腰间的玉指,“绯月。”毫不留情地将她抛向人群,又顺势抽走她腕间的丝缎。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终于让绯衣女子变了脸,又恼又羞地瞪着风怜遥。
风怜遥却已顾不上她,急忙掷出缎带的两头牵住竹台对称的角,自己站在屋脊上勉力维系着立时便要坍塌的竹台。舞女们瞅着这个空当急忙向台下跑去。
待他缓缓落地时,绯衣女子拨众而出,施礼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这一拜真真是仪态万千,一丝慌乱也没有。
“方大小姐客气了!”风怜遥意味深长地笑着回礼,剑眉兀然一挑,“风某不才,拖累小姐受伤了,这露华凝有止血生肌之效,还望大小姐不要嫌弃。”身后的绯月立刻捧了一个锦盒递过去。
方珂珂瞥了一眼方才被竹条划伤的胳膊,随即莞尔而笑:“多谢公子!”
每日未时是人最乏的时候,空荡的客栈里只有小二在堂前打着盹。一个黑影闪入风怜遥的房中,轻盈地跃上房梁,安然地扫视了一遍屋里的环境便闭目养神起来,似乎在等待着自入虎口的羊羔。
直到酉时风怜遥才在绯月的陪同下回来,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望着街景饮茶,时不时和侧立在一旁的绯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丹城的风土人情。
“给我点一支梨蕊香吧。”风怜遥伸着懒腰向架子床走去,绯月关好窗户点上香便默默退去。
轻烟袅袅飘溢,一丝丝在屋内游走,房梁上的人不禁揉了揉鼻子,耐心等待榻上之人进入梦乡。不消片刻,香气已在眼前朦胧出一片轻雾。精神越来越不济,黑衣人揉了揉眼眶,自知已不能再等下去。
轻盈地落在床前,黑衣人咬了咬牙,狠狠地向床上熟睡之人刺去。眼看着便要刺穿那人的咽喉,匕首却不听自己使唤停在那里。
风怜遥笑着睁开眼睛,一丝刚刚醒来的迷茫都没有,淡然地看着前来刺杀自己的黑衣人。一个手刀便劈掉了那柄匕首,捏着黑衣人细嫩的手腕微微一带,人已被他丢进床的内侧。
黑衣人只觉得四肢酸软,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眼看着风怜遥嘴边的笑意越来越盛,寒意顺着脊背蹿了上来。
风怜遥拨弄着香炉里未燃尽的方块,月光透过窗棂打在他丰俊的侧脸上:“不知方大小姐觉得露华凝的药效如何?”
“你……”方珂珂无力地扶着床沿坐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风怜遥,不料自己竟这般容易便落入他人的圈套。他借着自己受伤的机会故作好心,又早已料到自己会潜入刺杀,露华凝加上梨蕊香便是最强劲的迷药,好深沉的心机!
“早听说朝国秘密训练了一批杀手……”眼角瞥过恍惚无力仿佛下一刻便会瘫软在床上的方珂珂,惋惜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叹气,终究不忍再用言语刺激这个出师未捷的女子。
贰
洛城是朝国国都的门户,可说是得洛城者得朝国,实乃兵家必争之地。此刻风怜遥正静静地站在洛城的城门前,悠然自得地看着进进出出的百姓。
远方传来马蹄声,隐隐能够分辨马背上是个黄衫女子。风怜遥扬眉浅笑,似是等来了早已约定好的故人。
一路追着风怜遥的脚步赶来的方珂珂本想阻止他进入洛城,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城门前等她。她微微一愣,随即盈盈施礼:“风公子可是在等小女子吗?那便一同进城吧!”一举一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看他还有什么花样!方珂珂腹诽着跟在轻轻颔首的风怜遥身后进了洛城。
客栈是她早就派人打点好的,为了不让他有所作为,更是日日拖着他出去游玩。风怜遥倒是毫不抗拒,任她摆布,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方珂珂一大早便打着哈欠敲开了风怜遥的房门,而风怜遥,一如既往的神清气爽,站在窗边冲她淡淡莞尔。许是看得多了,她最近时常梦到他这个样子,那笑容却比此刻还要温柔百倍。方珂珂苦恼地甩脱这些不该有的遐思,和面带春风的风怜遥一起出了客栈。
并肩走在洛城的街市上,两人吸引了不少行人和商贩的目光。女子清雅端丽,男子丰神俊朗,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璧人,真真是羡煞旁人。
方珂珂察觉到路人异样的眼光,红着脸清了清嗓子开始给风怜遥讲解起洛城的风土人情以缓解自己的尴尬。
将方珂珂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的风怜遥薄唇轻抿,不以为意地听她娓娓道来,目光随着光景游走。待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方大小姐如数家珍,洛城真是块宝地!”面上一派淡然,话中却是字字机锋。
方珂珂一怔,才回应道:“公子不知,洛城是朝国最大的商埠,方才所讲都是珂珂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不动声色地瞅了身旁的人一眼,忿忿地噘起嘴角,这家伙简直比狐狸还狡猾!
洛城东南一间极为普通的民居里,方珂珂极为认真地听着从各方打探来的消息。此时的她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辅以简洁端丽的凌虚髻更显高贵,静穆地端坐在正首,不怒自威。
“近来洛城无故多出的百姓,据查是风怜遥带来的一千精兵。”侧立在旁的华服男子垂首禀报,见她毫无反应又继续说道,“尚有另外一千精兵在国都外围蠢蠢欲动。”
方珂珂闻言眉心紧蹙,自己整日跟在风怜遥身边竟全然不知。“此事不必上报,我自有主张!至于风怜遥,”她顿了顿,不曾察觉自己声音的变化,“不可伤他分毫。”
“是!”华服男子见她秀目紧闭,知趣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最后一滴蜡油悄然滑落,不算宽敞的民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几不可闻的叹气声从角落里传出,方珂珂并未察觉,心念却在此刻蓦然一动。“谁?”她茫然地扫视着漆黑的小屋,心抖得越发厉害,“是你吗?”
没有回答。方珂珂扯出一个苦笑,是自己的幻觉吗?正要起身,让她魂牵梦萦的声音却从角落里响起。
“初见时,我便知你是朝国的探子。诱你刺杀,发觉你武功智谋皆不属顶尖,还哀叹朝国无人。你追来洛城,自作聪明地拖住我,却不知恰恰是你让我记牢了洛城全貌,地图也到了那一千精兵手中。”
方珂珂目瞪口呆地听着风怜遥毫无感情的音线,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你错漏百出让我放松警惕,我只当你是来面见主上,却不曾想……”向来难以分辨喜怒的声音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失望,“你竟是朝国的雪絮公主!”
方珂珂黯然垂眸,平静地回应他:“我是雪絮。”再抬首时,泪珠顺着光洁的脸颊滚落,“可我,也是方珂珂。”
又是一片静默,她抱膝窝在太师椅中,极力压制着自己啜泣的鼻音:“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我四处游历,每个地方都不超过半年,如今朝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清晰地刻在我心里。”
她把脸埋进臂弯,双肩轻微地抖动着。“八岁那年,我才知道自己是朝国的公主,生来就是为了保护朝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近乎呢喃,“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父亲带我到皇宫见父王,他一点也不慈爱,冷冰冰的眼神让我害怕……”
仿佛又回到那一天,她胆怯地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挤出“父王”两个字。男人嘴角弯弯,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与父亲爱怜的眼神完全不同。长大后她才知道,母亲是暮国派来的奸细,父王一定是恨极了她。
她去过母亲死后被重重锁起的宫殿,书房的木匣里是母亲与父王的画像,母亲生得极美,浅笑着依偎在高大的父王怀里。那时的她还不懂情爱,却不难看出母亲眼中的瑰丽色彩。想来那时的母亲为了父王放弃了自己的使命,却只换回他薄情的怒火,值得吗?
若是自己也为了他?不,不可能的……她不能背叛朝国,更何况,他愿意吗?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温煦的晨光不偏不倚地洒在她眉间,隐隐地刺痛着她红肿的双眼。在她目力能及的地方,风怜遥淡漠地望着窗户出神,似是没有察觉她已醒来。她正要闭上秀目再休息一会儿,目光一滞盯着披在自己身上的绀色外袍久久不能离开。他,守了自己一夜吗?心里没来由地一甜。
风怜遥见她醒来没有言语,只是穿上外袍出门。方珂珂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也不知他是否还在生气,但是他并没有赶她离开,应该是不怨恨自己了吧。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客栈。默默吃完早饭,风怜遥就独自回房了。方珂珂也不再避嫌地直接对小二交代了几句,她喟叹着松了口气,自己再也无需防着他了。
叁
风怜遥拂开云笺,笔尖轻触,似画似符的未知文字与他此刻的神情同样让人无法看懂。仔细地用蜡油封好,风怜遥对着屋子里的阴影低声道:“速速交到国主手上,一切按信中所言,不可犹疑!”
黑影兀然一动,平躺在桌子上的密信也随之消失。风怜遥慵懒地坐在书桌前垂眸思索,绯月应该到夕国了,十天,还有十天,终会有个了结。
了结吗?他眉心一紧,脑中闪过秀目盈水的方珂珂。
他悄悄随她潜入民居,正襟危坐的她俨然一派王者气度,是他不曾想见的。初见时的她美艳迷人却让他不得不防,客栈刺杀时他哑然失笑,她的功夫竟然只有这种程度吗?洛城日日相陪, 虽知她用心不良却不忍拒绝。灿若明霞的笑靥,莹亮挚诚的双眸让他一步步沦陷其中。
他有些恼怒,不为她雪絮公主的身份,而是他心底的酸涩与失望。为何明知她是朝国的探子,却还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坐在她看不见的阴影里,他尖锐的言辞毫不留情,甫一出口就后悔不迭。
她在哭,他心底也尽是冰凉。多少年,自己多少年不曾有过这般悲凉心境了?他恍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和族人们一起被赶出家园,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活,被迫忘记自己的家乡。
走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风怜遥揉着脖颈起身,竟然睡着了吗?打开房门,方珂珂秀目圆睁,呆呆地看着风度依旧的风怜遥,就当做一切都未发生过吧。
“我带你去个地方。”她眸色一暗,向楼下走去,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单薄的背影在风怜遥眼中越走越远。
一黑一白两骑奔出洛城,快马加鞭地赶了三天路才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坳。方珂珂把两匹马绑在一个突兀的木桩上,向山坳深处走去。
深远狭窄的过道后是一片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如同迟暮美人脸上苍老的皱纹,让人不禁哀叹,时有飞沙走石,尘土蔽日。风怜遥长眉微挑,扯过身旁一路面无表情的方珂珂护在自己怀里,没看到怀中人含笑的眉眼。
不知捱了多久才走出这片黄土地,风怜遥放开怀中娇柔的身躯,抖落外袍上的细沙。不经意地向远处眺望,对面的山头一片葱茏,潺潺溪水萦绕着树林,隐约可见树林后炊烟袅袅的村落。
方珂珂得意地欣赏着风怜遥俊眸里的惊异,梳理着凌乱的发丝在前面带路。沿着小路行进,方珂珂轻声地哼着欢乐的歌谣,雀跃着奔向简朴安宁的村子。
在溪边玩耍的孩子们看见方珂珂立时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言语,欢呼着拉起她的手向村子深处走去。
方珂珂乐呵呵地任他们牵着,回过头向站在不远处的风怜遥示意。风怜遥微微一怔,眉头越蹙越紧,瞳底泛起惊涛波澜。
陈旧的木门缓缓打开,一个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站在门口,方珂珂急忙向前搀扶着他。老人慈爱地轻拍方珂珂嫩白的手:“珂珂,你又来啦!”老人是村子里唯一能与方珂珂交流的人。
方珂珂浅笑依依地扶着老人坐下,又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才与风怜遥促膝坐在村子的最高处。
“他们是世间仅存的惟愔族人。”方珂珂抱膝望着辽阔的天空,斜阳染红了群山峡谷,“百年前,朝夕两国为争夺领土,摧毁了避世的惟愔族人。”这是她在皇室密宗上看到的,后来偶然发现这个地方,便成了她心中无双的净土。
“你可知道暮国的奸细?”风怜遥岔开话题。
方珂珂一怔,呆呆地转头望着他,随即绽起一抹苦笑,她怎会不知。
“朝夕两国相争,暮国自可渔人得利。”风怜遥迎上她凄然的目光,“此刻我的密函已到国主手中,战事能否重燃便要看雪絮公主了。”
他并非为了战事而来,或许他也从未想过侵略朝国。方珂珂莞尔一笑,原来我们并不是生来就对立的敌人。心头微动,她正要开口,却被匆匆跑来的小男孩打断,他吚吚呀呀地重复着村长的话叫他们一起去祠堂。
村子最深处的祠堂外,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三五成堆地正谈论着什么却在他们出现的瞬间寂静无声。
村长郑重地走到风怜遥面前,说着方珂珂听不懂的言辞,尔后在她惊愕的目光中跪在地上,冲着风怜遥拜了一拜。
此刻的风怜遥亦是满面严肃,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对村长的回应,随后伸出右手覆在村长混沌的眼睛上,在那双眼睛上,有两行老泪无声地滑落。
颤抖地被风怜遥扶起,村长含笑着抹去泪水,引着风怜遥进了祠堂。方珂珂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木然地随着众人一起进了祠堂。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一个丰神俊雅的男子,而这男子,与眼前的风怜遥一模一样。
众人忽地跪在地上,带着无比虔诚的心呼唤着他们的主,佑他平安。几个老人皆是老泪纵横,没想到此生有幸见到他们的主,惟愔族独一无二的族长。
愣在一旁的方珂珂听不懂他们的喊声,却清楚地看出他们难以言喻的喜悦,她不知道族长现世是惟愔族的大吉之兆。
风怜遥示意众人起身,展眉走到方珂珂面前,右手轻轻覆在她圆睁的秀目上:“多谢公主护我子民,愿公主一世安然。”这个手势是惟愔族人的赐福礼,她早就知道。
肆
墨染的苍穹繁星点点,方珂珂手托香腮回味着方才村长的话。百年前的族长,也就是画中的男子,将族人分成两部分,其一来到此处避世,另一部分则跟随族长入世。族长临行前曾断言,他日若能见到新任族长,惟愔族必能扭转乾坤。
风怜遥立在远处望着唏嘘不已的方珂珂,夜晚的村落万籁俱静,他右手紧握,惟愔族,决不能断送在自己手中。
两人又在村里住了几日才离开,二人皆是刻意放慢回返的速度,此间事了,他们便再也没有相依相伴的日子了吧。
“怜遥……”方珂珂螓首微垂,眼见洛城几近,她心中自是百般不舍。纵然他们没可能,这份心意却还是想让他知道。
“快下马!”风怜遥低声喝道,纵身抱着她扑入一旁的草丛。两匹马继续向前奔跑着,却顷刻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方珂珂刚刚红透的面庞顿时惨白如纸。
风怜遥警惕地扫视着城门前的情况,侍卫增加了十倍,弓箭手严阵以待。一个官员站在城楼上,紧张地向这边张望。
“是丞相!”方珂珂眼神不善地瞪着他。母亲是暮国奸细的身份正是这个王丞相揭发的,平日里他更是嚣张跋扈。
方珂珂整理一下衣衫从容不迫地走出,对着城门举起一面金色的令牌,扬声喊道:“朝国雪絮在此!”
士兵们吵嚷起来,官员面色铁青:“国主危在旦夕,这个公主一定是夕国奸细假扮的,那人不正是夕国的风怜遥吗?”他冷笑了一声,这个小公主的一举一动早就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如今正是一举拿下朝国的最佳时机。
“父王!”方珂珂心头一跳,不知所措地看向风怜遥,此刻,只有他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人。
风怜遥泰然地拔出缠在腰间的软剑,塞进方珂珂手中:“你护好自己,等我杀了王丞相便用剑伤我,那时无人能再阻你回京。”方珂珂拼命摇着头,手上的温热却骤然消失,风怜遥的身影已飘至城门前。
无怪夕国赞他为第一高手,转眼间那人已站在城头,临风玉立,宛若神人。风怜遥挥袖拂落向他射来的弓箭,低沉的嗓音穿透厚重的城墙直抵人心:“我夕国将士何在!”
“在!”洛城内突然涌现出一千夕国精兵,他们纷纷脱下便服,有条不紊地冲向城门。一时间砍杀声不断,顿时血流漂杵。
风怜遥一步步逼近被层层护卫的王丞相,嘴角浮起一丝寒意:“王丞相,或者,我该尊您一声暮砚王爷。”
“你!你怎么知道……”王丞相颤颤巍巍地向后退着,眼见身前的侍卫被风怜遥轻而易举地消灭,只觉肝胆俱裂。
方珂珂的目光不敢从风怜遥身边离开,生怕他受到一点伤害。此刻周身杀气萦绕,眉眼冷峻的他,竟那般遥不可及。
风怜遥断然执刀刺入王丞相胸口,冰凉的手指扣住王丞相颤栗的下巴,右手中的血刃尚未拔出:“说吧,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剧痛难当的王丞相盯住向这边走来的方珂珂:“你娘是我献给国主的,谁知她竟忤逆犯上,处处维护朝国,我才不得已将她铲除。”
方珂珂怔在原地,看着风怜遥右手微抬,丞相的尸身立刻倒地。这便是她不曾见过的另一面吗?视人命如草芥,冷血淡漠的风怜遥。
风怜遥不曾察觉到她此刻的心思,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现在,到你了,雪絮公主!”天青色的长袍上沾满了血水,宛若大把大把恣意盛开的牡丹。
方珂珂握着软剑的手轻轻颤抖,低着头不敢看他。无论是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还是此刻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她都狠不下心。
马蹄声从远方传来,风怜遥看清是绯月,展颜一笑,刚刚好。瞥向方珂珂时目光却温柔了一瞬,轻轻握住她执剑的右手:“国都外尚有夕国一千精兵可供你调配,此次京中哗变须得你仔细应对。”
泪眼朦胧的方珂珂蓦然抬起头,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处处都是为了她!右手被他顺势抬起,她用力地挣扎着,手腕痛到麻木却还是松不开掌中的软剑。
“珂珂。”他爱怜地凝望着她,“我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日后,惟愔族也要托你照顾了。”
决绝的目光震得方珂珂心头猛跳,右手不受控制地狠狠刺进他宽厚的胸膛。他剑眉一展,嘴角轻扬,一掌击向她单薄的肩时还是那般温柔,热血随着软剑的抽出溅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她顾不上擦拭,痴痴地望着风怜遥从城头跌落,恰好落在飞驰而来的绯月怀中。
耳边再也听不到杀声震天,只有他柔柔地唤着自己的名字:“珂珂……”
朝国宫殿内,雍容华贵的雪絮公主静立园中,想起父王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情景。那是唯一一次,她与他这么亲近。原来母亲是自愿为父王牺牲的,她用自己的爱成全了父王的江山。父王每每看到她就会想起母亲,才刻意对她冷漠疏离。
她潸然泪下,脑海中全是风怜遥的面容。一阵微风吹来,园中的最后一株牡丹也整朵地坠落。她弯腰拾起那依旧美艳绚丽的花瓣,兀然想起风怜遥曾说:“世间只有牡丹没有花谢花败,烁于枝头时便归于尘土。”
彼时她眉眼弯弯,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我就雕一株玉牡丹,让它永世盛放!”
手中的花瓣随风而逝,她再也顾不得尊贵的身份,坐在地上埋膝恸哭起来。
梨蕊的清香丝丝沁入心脾,风怜遥缓缓睁开眼睛,胸口的剧痛向四肢百骸蔓延着,神识却是一片清明。
一切恍如隔世。一月后,雪絮公主继位,成为朝国史上第一位女王,并主动与夕国交好,两国订立盟约,永不侵扰。两国共同恢复惟愔族名,册封夕国风怜遥为惟愔王,统管惟愔族人,世代不受他族驱逐。
朝国国主与大将军之子徐梦生永结连理,举国欢庆,各国朝贺。惟愔王送来一株墨玉牡丹,雪絮霎时红了眼眶。
韶华得几时,无缘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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