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俩都老了。
最近两年,她很健忘,炒菜时有时会放双份的盐,有时又忘了放盐;睡到半夜,会忽然起来,去各个房间里检查窗户和灯有没有关好;去买菜,付了钱却忘了拿菜。她还多疑,夜里醒了,摸黑到爸的房间里,叫几声叫不醒他,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被折腾醒的爸骂上一顿,她才放心地回房去睡。她的睡眠也不好,她和我睡一个房间,半夜醒了睡不着,就靠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闲聊。她会突然很忧虑:差不多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不然等我们老了,谁来照顾你?
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暴,妈熬的粥糊了锅底,他一闻味儿就摔了筷子。有时他故意挑刺,菜淡的时候他说咸,咸的时候他又嫌淡,非吼上几嗓子才舒服。他的记忆力也衰退得很厉害,看过的电视情节第二天就忘了,代我去银行取钱,光密码就打电话问了我3次。他好像越来越胆小,心口痛一下就很惶恐,平时精神很足的他忽然贪睡,也让他不安。有一次他推我去逛商场,在男装柜台,他看中了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换上后去照镜子,他被镜子里那个一头灰白头发,脸上布满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的老头吓了一跳,他不相信地转身问我:妞儿,爸爸已经这么老了吗?爸爸从前穿上这样的衣服可是很帅呢。然后他很伤感地说:不知道爸爸还能陪你多久……
是的,他们俩都老了。看着他们一天天地走向衰老,是件残酷而无奈的事情。我无法计算他们还能陪伴我的时间,只觉得这样的每一时每一分,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有时候在很深的夜里,听着他们俩一个在我旁边,一个在我隔壁,发出均匀的呼吸,我会觉得幸福。甚至他们丁丁当当地吵架,也让我觉得,幸福就是这样触手可及。
二.
20多年来,我和他们俩分开的时间屈指可数。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梦想高飞的。我听不得她的粗声大嗓和拖沓的脚步声,看不得她胡乱披件衣裳趿着拖鞋翘着一头乱发在灶旁烧饭的邋遢样儿;她总是在抱怨,张嘴就是“跟了你爸,没过一天好日子”;她还吝啬,我晚上写作业也会招她骂,她嫌我浪费电。还有他,虚荣,爱吹牛,没有个主心骨,脾气那么坏,动不动就吵架。家像个战场,到处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那时候,我是梦想要逃离的。年年第一的好成绩,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的机会。到县城读高中后,耳边没有了她的唠叨他的怒吼,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如此安稳静好。我走在桂花飘香的校园里,脚步都是愉悦飞扬的。
可是,仅仅两年之后,我便被打回原形———读高三那年,在过马路时,我被一辆车给撞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她在门外哭得肝肠寸断,他蹲在我的床头旁把烟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我的心绝望而悲凉。我已经不再奢望离开,因为我的腿成了摆设,再不能给我行走离开的机会。上帝用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将我搁置在他们之间,似乎是在考验他们:这样一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
她还是那么邋遢,大清早蓬首垢面地出去为我买早餐,回来后粗声大嗓地跟我说:从广场经过时,看见上学的学生,和你一样的年龄,骑着自行车,跑那么快。我就想,你要是还能像他们那样背着书包去上学,让我做牛做马都乐意……说着她的泪就落了下来。她一直那么泼辣,和爸吵架最厉害的时候,也没见她哭过。
他背着我,去5楼做脊椎穿刺,去3楼做电疗,再去一楼的双杠那练习走路。50多岁的人了,一趟下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趴在他的背上,附在他的耳边说,爸,以后要是没人要我,你可得背我一辈子。他取笑我:你这么重,不赶紧学会自己走路,谁背得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