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缘起
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饱读诗书的父亲非常的宠爱她,不只是她有着沉鱼落雁的美貌,更是父亲惟一的女儿。父亲请来了县里最好的先生,教两个儿子和他的小女儿读书识字。两个哥哥都非常的用功,只有她每次趁先生打瞌睡的嫌隙,不顾哥哥们的假意威胁,溜出书房,躲过佣人,跨出家门,奔向她最向往的自由天地。春天,在那开满无名小花的田埂上,她脱下绣鞋,用那双拼死也不愿缠绑的纤足,和大地做着最亲昵的接触。村头大榆树上的鸟窝里,总有她送去的白米,因为她希望晚上鸟儿们回来时能有一份惊喜。
每当父亲气急败坏的派人将她找回,总要叫她跪在母亲的牌位前忏悔,每次她静静的看着母亲的画像,不哭也不闹,因为她知道父亲比她更伤心,伤心于妻子的早逝,女儿的顽劣。
8岁的那年,父亲为她订下了一门亲事。那是一户门庭显赫的人家,方圆几里都是他们家的田地,小东门附近的几家米店都是他们家的产业。她的未婚夫是他们家的长子,出生豪门的他对生意一点也不感兴趣,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东渡扶桑,成了日本早稻田大学的一名留学生。那年父亲去看望他的故交,遇到了春假回家探亲的世侄,喜爱读书人的父亲于是萌发了要招他为婿的念头。因为是世交的缘故,这门亲事当然一拍即合。那天,在和丫头的嬉闹追逐中,她无意闯进了厅堂,遇到了前来探望父亲的他,欣长的身材,儒雅的气质,清秀的脸庞,纯净灿烂的笑容。她突然的害羞起来,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男子,不知所措。到是父亲打破了僵局,叫着她的小名说,来见过罗家哥哥呀。她一动不动,他慢慢的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子,注视着这个比他小16岁的美丽女孩,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她猛然惊醒,忙不迭的逃出了厅堂。
从那天起,她突然的变了,变得温柔和安定起来,关起门来,用功的读书,用心的学女红。她决心要做世间最美丽温柔的女子,做他最贤惠温婉的新娘。
时间在等待中飞逝,那年她已经25岁,可是她的情郎却流连他乡,不愿回家完婚。双方的父母气急败坏的催促了一次又一次,邻居们也开始有了闲话。只有她从来不为身边的烦忧打扰,静静的看书写字,好似这一切根本和她无关。在父母断绝关系的要挟下,他总算回来了。一个月后,他告别了新婚的妻子,又回了日本。公公婆婆开始对她有了怨言,觉得她连自己的丈夫也留不住。恼怒之下,带走了所有的佣人,搬去和小儿子同住,把诺大的一个家扔给了她。每天晚上,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回厢房,都要经过那个放神龛的客堂间,客堂里停放着为公公婆婆预制的楠木棺材,每次当灯笼的烛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到客堂的青砖地上,她都要浑身颤抖着快步逃离。无名的恐惧和忧伤紧紧的占据着她的心。无数次深夜里辗转反侧,陪伴她的只有丈夫临走时从帽子上摘下的两颗翡翠。
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丈夫依然只是偶尔的寄回一封家书,公婆也只是偶尔的回家看看。还好有女儿,她也不再感到孤寂。
八年后的一个春天,丈夫突然回来了。她开始感谢上苍,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老天爷。然而她不知道,其实当时丈夫得了肺结核,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想落叶归根了。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书房里回响着他们的琴声和读书声。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可是没等小女儿出生,丈夫就永远的离开了她。
解放后,四清工作组驻进了村子。当时家里的长辈都已过世,只有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她也就理所当然的顶下了“地主”的帽子。所有的田地和房屋都充公了,她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心疼,惟一让她痛彻心扉的是丈夫半生收集的名贵瓷器,在工作组那群人的打砸中,变成片片碎屑。在她的睡房的阁楼上,藏着丈夫最喜爱的名人字画,那是他化了半生心血和万贯家财去收集的,她决不能让他们毁掉。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红卫兵们天天拉着她去批斗,要她交出所谓资产阶级的东西,扬言要是不彻底交代,就要她两个女儿的好看。那时两个女儿已经结婚,大女儿生了三个男孩,都只是嗷嗷待哺的幼儿,小女儿则刚为人妻。她开始担心,如果那些字画一旦被抄出,那全家就要遭殃。于是她决定要放弃,放弃掉那些随时会带来灾难的东西。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在灶间的大灶前,她生起炉火。把丈夫的半生心血一幅一幅的往火中扔去。一生坚强的她,泪如雨下,她觉得她真的好没用,连这点最后的东西也保护不了。她只是希望丈夫在天有灵,理解她的无奈,不要怪她。天渐渐亮了,那些烧了一个晚上的字画慢慢的变成了一堆灰烬,她的心也随着那堆灰烬渐渐的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