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路看着父母争吵过来的孩子。大多时候,他们是因为钱。
父亲整日与黄土烈日为伍,古铜的肤包,嘶哑的嗓音,像黄土高原上的一粒沙尘,握于手中尚可,掷于人海中便再也无法寻认。
家中所有支出历来都是母亲盘算,包括父亲每日必用的一包烟钱,也得从她那儿磨蹭很长时间。母亲是不愿给的,她让父亲抽慢些,这样一包烟就能维持三两天,无形中便省了小钱。父亲唯诺地答应着,可从未照做。
我跟父亲去过几次地里。无垠的天际下,只能窥到那些春绿或是秋黄的庄稼,不见其人。往往要等到腰酸背痛,汗流浃背,难再忍受时他才会缓缓起身,一手擦着额头上豆大的汗,一手握着刚拔起来的杂草四处遥望。茫茫春野之中,父亲是如此渺小与平凡。我也开始明白,为何他要抽那么多烟——在这样无声的景致下,他只能用袅袅的清烟来平和心中的愁苦。
之后,我多次与母亲交谈,想让她对父亲的开支放得宽松些。他一人在外,只有那些无名的烟草能为他送去一些慰藉。
至今我还清晰记得,第一次飞奔出门帮父亲买回烟,他双手承接时的微笑。渐渐地母亲被感染了,时常在父亲劳作之时,独坐家中,一面唠叨着数钱,算计家用,一面抽出几张零钱放于上衣口袋中。
那个贴近左胸膛的位置,是给父亲预留的烟钱。我与父亲一般,只要见到母亲右手微抬,朝那个衣袋中摸索过去,心中便万分欢喜。
朝着小卖部去的那一条小路,是我每日必经之路。我多么愿意,可以一辈子都这么走下去,那么,双亲就不会老去。即便多年后我再回来,他们也仍旧健壮地安坐于园中木凳上,一脸祥和。
这个小小的愿望,在我15岁那年悄然破灭了。我捧着从父亲身上掏出的烟盒,站在园中,痴痴地看一夜星光璀璨。很久之前,我问过父亲,人死了会去哪儿?他搂抱着我,用黑硬的胡须扎我的脸蛋,大笑着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信了,如若不然,天上怎会有那么多星星对着人世闪耀?他们想必也在挂念着那些仍在红尘中辗转的亲人吧?可此时的我迷惑了:父亲啊,那苍穹中一幻一灭的群星,到底哪一颗是你?
很多个日夜之后,母亲从悲痛中醒来,担负起养家的责任。她常常在劳作时独自一人站于茫茫天际下四处环望。我想,她是在寻找父亲的影子。
归来后,她气喘吁吁地坐在木凳上,从上衣口袋中摸索出几张零钱,刚要递给我,泪水便顷刻淌满了她汗湿的脸。
那个靠近她左胸膛的衣袋,原来,一直都保留着父亲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