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还是小孩子时,娘带她去赶庙会,一个道士捋着长须说,可惜了这小妮儿,如此聪明却命运不济,将来要守活寡。娘不信命,骂道,你这狗道士尽胡诌,让你不得好死。
女人十六岁时已出落得像一株水仙花,让村里的男人看一眼筋酸骨软。女人对这些男人看都不看一眼,却看上了唱戏的外乡人徐秃子。演《武家坡》,徐秃子饰薛平贵,举手投足出神入化,加上河南坠子那低沉凄婉的唱腔,女人看得泪眼婆娑,牵肚挂肠。
女人爱看戏,不但爱看舞台上的薛平贵,更喜欢卸了装的徐秃子。
徐秃子跟的是草台子戏班,今天河东,明天河西,没有固定的演出地点,女人就撵着戏班子,一连跟了八个台口,才把徐秃子的心暖化了。
徐秃子是元城县徐街人。徐街最东头两间透风漏雨的茅草屋做了他们的洞房。徐秃子搂着女人说,俺是一个穷戏子,你喜欢俺啥?女人说,喜欢你的戏,《武家坡》的唱词俺都会背了。徐秃子说俺不信,你唱一段俺听听。女人就唱,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俺王氏宝钏——
女人和徐秃子缠绵了三天。第四天,一支国军部队溃败到徐街,抓起壮丁来了。几个兵用脚踹开徐秃子的门,拉起徐秃子就走。徐秃子稍一迟疑,屁股上就挨了两枪把子。徐秃子趔趄着身子冲女人喊,你等俺回来。
徐秃子一走没了音信。
一个女人过日子不容易,连徐秃子的本家人也欺负她,撵她离开这两间茅草屋。女人说,俺生是徐秃子的人,死是徐秃子的鬼,死也要死在这茅草屋里。
夜里,如泣如诉的坠子腔从茅草屋里传出来,王宝钏住寒窑一十八年,每日里盼着薛将官——
娘家人找到她,劝她再走一步。女人说,王宝钏是相府千金还守了十八年都没变心,俺不能背叛了徐秃子。娘家人说,徐秃子是上战场,说不定早就死了。女人说,徐秃子没死。娘家人说,你咋知道他没死?都解放十几年了,不死早该回来了。女人说徐秃子会回来的。
女人的心像一块铁板,娘家人说这妮子疯了。
你等俺回来。徐秃子的话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回荡着。
生产队长来了。生产队长说,我想提拔你做妇女队长。妇女队长指挥生产队里的十几个大闺女小媳妇下田劳动,是很荣耀的事。女人却从生产队长的话里听出别的意思来了,说俺不够格。生产队长抓住她的手说,你就不想男人?
女人的另一只手从枕头下抓出一把剪刀顶在生产队长脖子上说,自从徐秃子走的那一天,俺就把这把剪刀准备好了。
第二天,生产队长派她和男劳力一起背草。把小山一样的草背到晒场上,一天几个来回,男人也得脱层皮。半道上她就走不动了,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双手抓起那捆草就走。女人看清了,是王贵。
女人感激王贵,隔三差五地就给王贵做一双鞋或把王贵的衣服拿来洗洗补补——王贵是独身。
生产队解散了,女人一个人操持着几亩责任田,犁耧锄耙,王贵没少帮女人的忙。这一天女人家的提水井坏了,请王贵来修,修好了井,王贵像是不愿走,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吸旱烟。女人知道王贵的心思。女人说王贵,你也五十岁的人了,老了,找个伴儿吧。上庄有个小寡妇,人俊俏,也勤快,我找媒婆给你牵根线。
王贵白了女人一眼,把烟锅儿在鞋底子上磕磕,阴着脸掉头就走。
女人觉得对不起王贵。
日子一天天地把女人的头发染白了。
这一天,王贵拿着一封信来找女人,竟然是徐秃子从台湾寄来的。女人不识字,王贵念给她听。徐秃子问村里的事,又问女人现在还在不在村里。
女人一把夺过王贵手里的信,怔了半天。女人说,王贵,你哥真的要回来了?王贵说,老嫂子,你没有白等,感动苍天啊!
白发苍苍的徐秃子走进徐街,不停地擦眼睛。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搀扶着他。
女人望着徐秃子说不出话来。徐秃子拥抱着她说,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你等我回来。五十多年前的一句话又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
徐秃子指着身边的贵妇说,这是我在台湾的夫人,她说她一定要来看望你。
晚上,贵妇人让女人和徐秃子睡在一起,自己到邻居家去住。贵妇人说,他们五十多年没有团圆了,让他们好好说说话吧。
女人从抽屉里取出一朵红花插在雪一样洁白的发髻上,望着徐秃子的眼睛说,你抱住俺。徐秃子把女人抱紧了,女人躺在徐秃子怀里,泪珠子吧嗒吧嗒向下掉。女人唱起来,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俺王氏宝钏——
女人唱完,凝固了一般。徐秃子再看,女人已经闭上了眼睛,鼻孔也不再呼吸,脸上还挂着微笑。
徐秃子收拾女人的遗物时,发现女人枕头下面有一把剪刀,已是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