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巷是陇镇一条窄窄的深巷,原来叫八拃巷,意寓为只有人手量的八拃那么宽,足以见巴扎巷的窄了。
但巴扎巷虽窄,却五脏俱全。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有钻进巷子时,卖豆花的,卖包子的,各家的店铺便开始营业了。
直到阳光升到半空时,“咯吱”一声打开门的,是住在巷尾的刘裁缝。刘裁缝伸伸懒腰,打两个哈欠,蹲在门外的下水道边刷牙,扑扑地吐水,牙刷搅得搪瓷缸子天响。没人理会他这个哑巴,大多数人都忙着做生意。
他顺便去牛家包子铺吃几个包子,再喝碗粥,或者油条豆浆。总之,不论吃什么,他总是拿支牙签剔牙,孩子们都跟在他身后念着: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裁缝。刘裁缝也不恼,他顺手给孩子们一把水果糖,孩子们哄抢着作鸟兽散。
刘裁缝也开始了自己的活计,他系上一条藏蓝色布围裙,将软皮尺随意地搭在脖子上,开始在案板上量布,划线,再用剪刀剪开。随后便坐在那台老式缝纫机旁,嗒嗒嗒,像一曲不老的歌,在巴扎巷唱了多年。
从我记事起,刘裁缝总是掩着半扇木门,在里面踏缝纫机。孩子们好奇,放学回家,总是趴在门口偷偷地看,其实大多为了讨个零食,甜巴甜巴自己的小馋嘴,刘裁缝总是笑呵呵地递上来一块糖,孩子们笑着拿着糖一路跑开。
每到腊月,是刘裁缝最忙碌的时间,他小小的土坯房里,挤满了大媳妇小媳妇和孩子们的脑袋。
刘裁缝大多时间不用尺子量,他只用两只手拃,中指和大拇指伸展开,直直地量几下,陇镇人管这种量法叫手拃。过几天,一件合身的衣服便穿在了孩子们身上。孩子们笑着跳着。但他给那些媳妇们,却是要用尺子量的。但不论哪一种量法,刘裁缝做出来的衣服,总是合身。刘裁缝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是笑呵呵地样子。
那天早晨,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梦乡中,清晨一声嚎哭将睡梦中的人吓醒了。惊魂未定的人们细细地聆听,才发现声音从包子铺老牛家传了出来。牛三皮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老子打麻将是爱好,你一个女人家管不着,女人如衣服,扔了绿色,还怕没红色的。所有的人都叹息,没人敢上前劝说。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呢。
可谁也没想到,刘裁缝却不依了,他冲进牛家铺子,一把抓住牛三皮的手,呀呀地喊着。他喊什么,谁也听不清,手比划着拉着自己的衣服,但大家都明白,他说打老婆不对,说女人是衣服也不对。牛三皮火了,他说,你一个光棍,我打自己的媳妇,你心疼什么。你又没有近过女人身,你知道什么呀!刘裁缝便不再言语,像蔫了的茄子一样耷拉下了头。
日子比刘裁缝手中的剪刀还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那些顽皮的孩子们,早已出脱成了大小伙大姑娘了,他们走出了巴扎巷,走出了陇镇,巴扎巷寂寞了好多。
一天,陇镇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她修长的身材,细细的高跟鞋,咯蹬咯蹬地踩过巴扎巷,踩碎了身后一路追随的目光,也踩碎了巴扎巷的寂静。她一路来到刘裁缝的铺子,轻轻地扣了扣那扇发黑的木门。
刘裁缝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姑娘。姑娘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腔说要订做一件旗袍,说着并从包里拿出了样品。那是一件用上好的绸缎做的旗袍,上面绣了一对凤凰,做工和质地都非常考究。刘裁缝的眼直了,他望着姑娘的脸,摇了摇头。
姑娘没有退却,她说了,我打听过了,这件旗袍在陇镇,非你莫属。至于价格,由你来开。三个月之后,我来取。刘裁缝却摇了摇头,比划着,他的意思说,我不要一分钱。
刘裁缝最终接下了这件旗袍,从此,他不再接陇镇的零碎活儿,只一门心思做旗袍。
刘裁缝闭门三个月,终于做成了一件旗袍,光闪闪的白绸缎底,那只凤凰栩栩如生。
过了三个月,姑娘开着小车,扶着一位头发如雪的老太太来到了刘裁缝的门前。她们轻轻地扣了扣虚掩的门,里面听不见任何动静,门轻轻地一推,开了,门口的模特身上,穿着那件旗袍。老太太欣喜地摸着丝绸旗袍上的那只凤凰喃喃自语说,真是清水哥做的,别人做不到这个水平。
你瞧,凤凰的头,高高地昂起,它的尾巴飞舞着,多美丽。特别是它的眼睛,闪闪发亮。
看罢旗袍,她们才发现,昏暗的小屋里,刘裁缝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眼睛微微闭着,眼角一串血珠子。
老太太抱着刘裁缝大声地哭喊着:“清水哥,我是春桃啊!”
刘裁缝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他的春桃,只微弱地叫了一声“春桃妹……”然后,脑袋微偏向了一边,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大声地哭喊着,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当年,春桃是陇镇大户人家的小姐,人也长得水灵。可她偏偏喜欢上了清水这个穷裁缝。
春桃爹派人将清水痛打了一顿,并编造了好多事实让他进了监狱。清水走后,春桃发现自己怀了清水的孩子,她不得不偷偷跑出去躲藏。结果一去好多年,清水从监狱出来时,发现春桃家早已物是人非了。不见了春桃,他依然在执着地等候。可他喝了春桃爹的一碗水,就成了半哑巴。
那个凤凰旗袍,是清水给春桃的定情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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