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仍然很美。
一次女同事来我家做客,敲门后她诡异地拉我下楼,说带你去看在楼下遇到的一位老太太,长得那个精致啊,都那岁数了还叫人惊艳,我也要那样老去。
我们从楼道里出来时,她正笑眯眯地探头,在每个门栋里挨着看呢,脸上满是好奇。同事在背后捅我,看,就是那个老太太,多美。她是下楼扔垃圾的,迷路了,小区里的公用垃圾箱离我们家那座楼不过二十步远。
我走过去从后面拉住她的手,她笑眯眯地转身,你认识我啊?我说,认识。你是谁家闺女?郑天茵家的。你住哪?住你家,你跟我走就是了,她笑眯眯地跟我上楼,边走边瞅着我笑,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说,郑天茵家的闺女真好看。
郑天茵是我妈,老年性痴呆,失忆已多年。
我听过很多她年轻时的事,多是别人赞她如何美,揽镜自照,我也眉眼精致,五官端正,但不及她那么神韵空灵。
妈祖籍江南,当年妈嫁给爸,外婆以死相逼,妈以绝食回敬,天底下没有拗过女儿的父母,她最后还是留在了这个冬天飘雪、夏天满城都开合欢花的小城。但上天辜负,她的爱情没有良终,她42岁那年,爸和她离婚了,哥随了父亲。她一向都极疼爱哥,在家里她爱用戏谑的声调轻声喊哥的小名,良子,良子,软语侬音高低有致,非常好听。走的那天,已经9岁的哥双手死死扒着门框喊,妈,我不走,妈……她原本是想送哥一程的,只走到门口就折身进屋了,嚎哭的哥还是被爸带走了。我从拉开的窗帘后向下看,爸和一个女人一左一右把哥裹进车里去了。后来,爸叫我喊那个女人小妈妈,她是爸的学生,她抬头向我们家楼上张望时,我看清了她的脸,除了年轻些,外相不及妈十分中的一分,我从窗帘后仇恨地敌视她,是她抢走了爸。
妈本来就是一个沉静的人,话极少,爸走后,她的话更少了。许多次,我看到她坐在窗前看书,整个下午书本几乎不曾翻过一页,只盯着窗外看。爸把属于他的东西都带走了,唯独他养的一盆吊兰依旧挂在阳台上,可能他不屑带,觉得太小气。曾经那张桌子是爸的写字台,他在那里看书,喝茶,画画,累了就起来侍弄那盆吊兰。给吊兰浇水成了她每天工作之外固定的节目,可那盆葱绿的吊兰薄寿承载不起这样浓的爱,不出十天叶子渐黄至萎,死掉了。
爸离婚后很快组建家庭,他们在新城买了大房子,距离我们住得很远,开车来回也得要一个小时。爸每次来送哥,那个小妈妈总是同来,偎着爸站在楼下送哥,两个人看上去浓情蜜意。爸来前会先打个电话,妈接到电话后总会很忙碌,翻箱倒柜的,在镜子前试衣服,衣柜里挂着她的很多件旗袍,是因为爸曾经说过,她穿旗袍最好看。爸再也没有上来过,只是隔着窗户传话,告诉下午几点会再来接哥,自始至终妈一直在后窗边站着,她身上的旗袍5分钟前终于选定了,爸楼下汽车发动时,妈在镜子前照了照,慢慢把旗袍脱下收起来。妈让我下楼去看爸,我没去,虽然我无数次在梦里梦到他,但我怕我跑下去,会跳起来像猫一样把小妈妈的脸抓花。
那天晚上,哥挤在我的小床上睡,我们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半夜我渴醒起来喝水,看到爸曾经的书房里有光,轻推门,妈侧身头抵在书架上,肩膀一抖一抖在低声抽泣,她的剪影瘦小孱弱,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妈。爸走后,她在我面前一直都是笑的,也从不说爸的坏话。
爸和哥都不在,家里着实空落了,连那廊前的燕子都感到了寂寞似的不肯再飞回来,春天的时候一群小麻雀占据了燕子的空巢在那里聒噪。外婆说妈生了一双伺候人的手,爸在的时候,妈像会分身术的巫婆,你一抬眼,她坐在那里给爸擦皮鞋,一低头,她已在另一间屋里给爸整烫衬衣了,妈对爸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坐,你坐,我来。于是我们总会看到手里擎着一盏清茶的爸坐在那里细品慢斟。
爸走后,闲下来的妈有时候会犯迷糊。有次学校里组织秋游,路远要坐车坐船,我问妈让不让去,妈正在织一件毛衣,头也不抬说,先问问你爸。见我半晌不说话,妈回神,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却又不知如何修正,只讪讪说,啊,你爸,你爸……偶尔她会叫错名字,从屋里对着门外回来的我喊,良子,良子,你来一下。看到推门进来的是我时,她神色渐暗说,说顺嘴了。
妈的旗袍没有再穿过。几年后小妈妈生了一个女儿,妈知道后把所有的旗袍都拿出来,裁裁剪剪修了给我穿,她一刀一刀剪,一针一针缝,有时候做到深更半夜,但我实在很辜负她,不是不喜欢,正长身体的我跟抽枝的柳条似的,衣服刚刚做好,胳膊腿无端又长出一长截,妈抚旗袍一声轻叹。那些旗袍我结婚时悉数带走,做了我的嫁妆。
我撞见来跟妈提亲的人,妈以淡淡的笑容拒绝,虽说她已四十开外,但走路依然娉婷,我都及她的肩高了,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姐妹。外婆来信希望妈能回苏州,妈说她已喜欢上北方的雪天不想离开。哥能独自来去于妈和爸的家之间后,爸就再也没有在我们家楼下出现过。我的生日哥是传递礼物的信使,哥曾经试图破坏爸的新爱情,想让他和妈能再续前缘,以至于弄得父子之间兵刃相见势同水火,哥伤心之余到加拿大留学,毕业后留在那里任教。
我决定离婚时去告知爸,我们约在外面的咖啡厅见,爸早来了,他已经满头白发,但依然儒雅。这些年我心里恨着他当年扔下妈和我,很少和他走动。那天爸多喝了红酒,说了许多这么多年来对妈的悔。他说,妈那时候太爱他了,他只想逃,等知错时已无回头路。我看着坐在那里无语泪流的爸,心中生悲,成年后始知人间情爱,从来不由人,爱情向来都是不可理喻,有时候太爱也是错,只能痴心虚掷一生。
可是,妈已不能接受这迟到的悔悟了,早在两年前她已失忆。每次我回家,她都追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被她问得辛酸满腹,躲到门后失声痛哭。哥从国外回来看她,妈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哥的脸声声问得人心碎,你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俊呀!已四十多岁的哥哥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她还絮絮不停,孩子你为啥伤心,哭啥?
医生说她的记忆只有8秒钟,我们也愿意一试,我和女儿一天要上百遍地告诉她我们是谁,但刚一转身,她就忘了。她的记忆生病,不知饥饿,你给她吃她则吃,你不给她吃,她亦不知道吃,她的记得只有视力所见,但眨眼即忘,我把小时候教女儿学话的劲头拿出来,一一指着水果家俱给她认,她好脾气地笑着,一句一句跟着说,你要是停下突然拿着手里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她会一脸无辜地看着你说,我不知道。
她的记忆没有了,变成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妈,她不再跟你说悄悄话,亦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悲伤的时候,她不知道安慰你,上帝把我们储存在她心里的那些甜蜜记忆都拿走了,她变成一个笑婆婆,整日弯着嘴笑,比她年轻时喜气多了。她那一头卷曲的长发,没有一根黑了,我给她剪齐在耳朵后别上一枚黑色小米卡子。我没有她那么手巧,只能买来一些小碎花布请裁缝比着她的尺寸做,她瘦了许多,衣服在她身上变成旷味,叫人惆怅。我看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个角落,每件家什都是记忆的物证,但她漠视地走过,曾经那是她要刻骨铭记的啊。
无数次的医院奔波之后,一天,我再次从医院回来,妈劈头问我,你爸呢?我愣住了,她盯着我,一脸期待,我随口说,在医院呢。她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若有所思地转身进屋了。我大喜,妈恢复记忆了?我是谁?我是谁?认得我吗?我拉着她急问,她不知所以地看着我,你?小雪啊。妈,我走过去抱住她,她轻拍着我的背,多年来,我的呼唤她第一次回应我。但仅限于此,医生说她这是记忆截取,只能治疗到这种程度了。
你爸呢?这是我出门回来她的问候语。医院呢,我答。我一说完她就安静了,像个乖乖听话的孩子一边坐着去了。谎言说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的,渐渐我心生幻觉,好像爸今天真是去医院了,当我端菜上桌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吃饭,碗筷叮当一家人热热闹闹,像许多年前一样,妈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臆想呢?爸最后的几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癌,终于不能忍受无休止的化疗,离开了。
今年的情人节下大雪,我买了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回来,妈给我开的门,她如旧问,你爸呢?我如旧答,在医院。我拍打衣服上的雪,给玫瑰剪枝一一插进花瓶里,屋里,妈侧身躺着,我蹑手蹑脚进去,把水晶色的玫瑰花瓶轻轻放在床边柜子上,摆着的小相框里是年轻的爸妈,妈穿着豌豆绿的旗袍,双手圈着爸的肩膀甜甜微笑。当我笑着俯下身想对妈说情人节快乐的时候,我发现,她永远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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