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攸露觉得最近自己定是被瘟神请到家里喝过下午茶,先是在图书馆电子阅览室丢了一只U盘,然后打水时摔破了一只水瓶,现在收着衣服也能鬼使神差地碰落袜子。
趿着拖鞋噔噔地从五楼跑到楼下,可是来回掀翻了地皮也没见到一分钟前还在天空中翩跹的白袜子,程攸露用指腹推了推自己的黑框眼镜,继续猫着腰,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草坪。
有人用指尖戳了戳程攸露的背:“同学,你是在找这个吗?”
“啊,谢谢。”程攸露激动得未回头先言谢,转身见到一个穿着粉红色T恤的男生,皮肤白净通透,兰花指微微翘起,拇指和食指间高傲地夹着一只——小内裤,上面还绣了一只顶着补丁毡帽的灰太狼。
程攸露看了看内裤上咧着大嘴傻笑的灰太狼,又看了看提着内裤向自己眯眼浅笑的高个子男生,机械地翕动了数次睫毛,然后嫌恶地骂了一声:“变态!”
程攸露忿忿拔腿走时,背后响起了一声媚态万千的嘀咕:“真是好心没好报,男人婆,哼——”声音不大,但程攸露还是听见了,而且她分辨出这个从男生嘴里出来的“哼”不是怒气冲冲的入声,而是拖着长长尾巴的轻声,哼——
程攸露想着又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回到宿舍从窗子望下去,那只诡异失踪的袜子正四平八稳地挂在枝桠上,而那个粉雕玉琢的少女系男孩已不见踪影,连带着那个灰太狼内裤。程攸露惊悚地想:总不会他把那个内裤带走了吧,要知道那可是女生内裤呀!
又想起前不久口语课堂上那个瘦高的外教新教给大家的一个英语词汇“sissy”,中文意思:像女人般的男人。这个对日本影视文化颇有研究的俄国女人在班级里这样缓缓道来:出生在80年代的独生子女,娇生惯养造成男孩性格弱化,成为男孩女性化的重要原因。他们爱美的程度和女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比女人还女人呢。像日本彩虹乐团的主唱hyde,可以说是少女系男孩的代表,除了他的嗓音爆发力十足,兼具细腻阴柔质感,他的美更让女生自叹不如。此外,还有山下智久,同样也是美型到令人嫉妒。拥有日本吉尼斯头号万人迷封号的他,更是深受广大粉丝的喜爱。
外教女士在结束这段明显是上课跑题了的言论,用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们在现实生活中也遇到这样的男生,千万不要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们哟。
二
烈日当空,程攸露捧着书在布告栏前驻足已达九分钟。学术女程攸露对于社团活动向来不感冒,可是今日京剧社的这张海报彻底吸引到了程攸露的眼球,不是周末晚即将于小剧院上演的剧目吸引到她,而是海报上的花旦一张倾城的绝色脸蛋让她自惭形秽:双眸似水,十指纤纤,语笑嫣然,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更可气的是程攸露觉得这美女怎么看怎么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看到下方的人物简介是:洛神——杜玮珈。
不认识。
周末晚,程攸露死拉着闺蜜蒋夕希一起跑到小剧院给美女加油,由于去的早竟然坐上了第二排,第一排当然是留给了校领导们和艺术学院的大佬们。
帷幕拉开,程攸露前倾着身子恨不得挤出眼球来,先上台的是几个粗布衣的小厮,接着一身华服的洛神被绿衣丫鬟众星捧月地搀扶出,具体唱了什么,程攸露着实没听懂。好歹没人规定不懂京剧不可以来听戏。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弹古筝,只见杜玮珈微微福身,婉婉落座,玉手轻挑银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琴声时而宛然时而刚毅,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汩汩有韵,似在苦诉。
程攸露敢打赌这不是放出来的配乐,而是杜玮珈一琴一弦拨捻出,虽然不懂戏剧,但是程攸露到底是考过古筝六级,而杜玮珈起码有八级。
谢幕时,程攸露拍掌拍得手心通红。帷幕再拉开,一声厉雷般的尖叫在殿内炸开,蒋夕希尴尬地赶忙捂住身边程攸露的嘴。彼时,演员们已卸了妆,程攸露看到站在舞台中央巧笑倩兮的主演正是一周前的“少女系男孩”。
三
观剧归来,单身女蒋夕希向尚未从混沌状态回过神来的程攸露宣布,她要女追男,追求对象正是京剧社社长杜玮珈。而蒋夕希极力要求闺蜜做自己的红娘,因为整个剧院的人都看到镁光灯下卸了妆的杜玮珈向冒失尖叫的程攸露报以了最倾城的一笑。
程攸露也不记得那晚到底有没有答应蒋夕希荒唐的提议,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的确为蒋夕希递了情书塞了千纸鹤甚至不顾形象地以强硬野蛮之态押着杜玮珈来赴蒋夕希的生日宴。
“杜先生,你只有三个选择,去?去?还是去?”程攸露彪悍地将杜玮珈围困在自己的胳膊和墙角之间。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先闭眼答应再反悔,他又能奈自己何。
“想到了再和你说。”杜玮珈甜腻的声音让程攸露一阵哆嗦。
松开手臂放他走时,杜玮珈又踅足回来,站在程攸露面前,钩起食指轻轻刮过她的鼻梁,朱唇轻启:“男人婆。”
宴会中,寿星女高歌又流泪,流泪又高歌,而导火索理所当然是杜玮珈。杜玮珈不仅一身帅到无边的西装隆重赴宴而且还答应了蒋夕希和其交往。
人群散去时,蒋夕希给了程攸露一个大大的熊抱,贴着她的耳朵赞道:“爱神,你交出了一张最漂亮的成绩单!”
程攸露干涩地笑着,赴宴的条件已是一张空头支票,这额外奉送的大礼总不会是免费的吧?
四
蒋夕希在爱情的滋润下不仅加入了京剧社,而且选择扮小生。
程攸露看着蒋夕希一身英气的男装,颓丧地喊:“这个世界彻底颠倒了,反串如今很流行吗?”
蒋夕希神气地用京剧唱腔答道:“他乃花旦,我是小生,这就叫夫唱妇随比翼双飞。”
“十九个字历时一分二十一秒,这样说话不噎人么?”
“还好,还好。”蒋夕希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费力地喘息着。
后来,程攸露又一次拦路截住了杜玮珈,已至深秋,学校的小树林里一地枯黄的落叶,杜玮珈穿起了长长的风衣,围着蓝格围巾,俊朗得让程攸露忘记眼前的这个人在夏天的时候还是个有着几分“少女系男孩”嫌疑的人。程攸露想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因为蒋夕希的哭诉,原本程攸露还打算狠狠地将杜玮珈训斥一番,可是最后只是将脚底下的枯叶踩得咯吱咯吱响,说不出话来。
“有事?”
“呃,我想,那个,上次说答应你的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那么急干吗?我又不会让你这个男人婆以身相许。”杜玮珈嬉皮笑脸。
程攸露狠狠地咬着下唇,她讨厌这样一身邪气的杜玮珈,让她舌头打结的杜玮珈,总把自己当男孩子看的杜玮珈。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场自己摇旗呐喊添柴加薪的爱情中,她能做的只剩下买单。
五
大四快毕业时,杜玮珈和蒋夕希的爱情被众人归为最看好之列,两人都选择了考研,考同一所学校。其实,程攸露知道这些年蒋夕希已经习惯了追随杜玮珈的脚步,一板一眼,安安分分。
程攸露成了寝室里第一个离校的人,她要去四川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山村支教。往自己的行李箱塞东西时,程攸露才发现这四年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单调,除了书、衣服,竟然已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往箱子里塞,那么多空出的地方,放什么呢。
总该放些东西吧?程攸露心想,于是她跑到街上买了一只背后有着长长拉链的大毛毛熊,买了一枚十元的戒指,还买了一个日记本。
毛毛熊将箱子的空落填了个满,戒指戴在了手上,日记本塞进毛毛熊的肚子里。火车站临时打电话来通知程攸露有一张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三天的票,程攸露思量了许久去拿了。没人知道她到底是几时走的,这样也好,她还真的不太习惯一大群人哭哭啼啼的场面呢!
六
到四川的第二年,老同学周笙捧着玫瑰花找到了窝在九曲十八弯里的程攸露,他说:你知道吗?辅导员小杨结婚了,二食堂又加高了一层,你们女生宿舍楼还上了百度视频头条,因为一个学土木建筑的男生给他女朋友写了一封大型的爱情保证书贴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面,惹得好多人围观啊。哎!你这地方怎么落后得连个手机都用不了。
程攸露笑笑,带着周笙绕学校周边来回转,其实她很想问有关杜玮珈和蒋夕希的事,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周笙絮絮叨叨了一个半小时后,终于提到了两人:“对了,蒋夕希把杜玮珈甩了,听说她嫌弃杜玮珈没考上研究生。”
程攸露微微一怔,默默地抚弄着手上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十元戒指说不出话。
戒指失了光泽,但是阳光下还是闪了周笙的眼,他滞住,干干地问:“你有男朋友了?大学你可没恋爱过。”
程攸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让周笙在村友家借住一晚便送他走了。那么多的问号和感叹号,对于一直是处于顿号的程攸露来说,得有个时间消化一下才好。
七
第三年,程攸露离开了四川,找到了周笙,周笙待她极好,毕竟大学四年他一直暗恋着程攸露。当年周笙走后,程攸露给杜玮珈寄去了那只已经有些脱毛的毛毛熊,毛毛熊肚子里放着程攸露这两年的日记,一天一页,总共五百二十页,扉页上写着:上帝会宽宥一个想做新娘的红娘么?玮珈,给我答案。
程攸露整整等了一年,没有回应。她知道自己该去找周笙了,毕竟,那枚十元钱的戒指也该退休了。
2010年新年,杜玮珈从纳米比亚归国,晒得一身健康的古铜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娘腔。买了许多的玩具娃娃给7岁的小外甥,小外甥独独对一只小熊感兴趣,兴奋地嚷着:“哦,金刚从大海中回来喽!外婆说错了,金刚可没有在大海里淹死。”
时光逆转,2006年,杜玮珈在考研的最后一门专业课考试中交了白卷,他已选择去非洲支教。在此之前,他给程攸露发过许多条相同的信息:你答应我的一件事——别走。
那个小山村,真的没有一点的手机信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