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夏小粒十七岁了。树上的蝉“嘘嘘”鸣得呱噪,阳光在所有的空隙里都撒下一地碎汞,青春在脸上跳跃,我像琉璃苣一样勇敢地活着,把每件事都做的轰轰烈烈。
逃课是我的家常便饭,我作奸犯科,我穷凶极恶。我常怀疑“让我们荡起双桨”那首童谣是忽悠人的,其实一点都不美好,因为我就是在和同学划船的时候,被老师告到教导处的,她说我不学无术,长得挺文静漂亮,净做些苟且的事。她口中所谓的苟且的事,就是我们把公园里小船底下凿了个洞,害得后面上船的人差点溺水。而我乜斜的眼光,也气得老师“猪急跳墙”,因为她的身材确实没有狗的灵动,不能糟蹋了狗急跳墙这个词。
每当他们惩罚我时,会让我陷入更深层次的“苟且”中。只有当爸爸赶到学校,在教导主任面前卑躬屈膝的时候,我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欠我的,而我永远都欠着爸爸的,这个想法,在多年后得到了验证。每当这时,他房里的灯会一宿都不关,第二天突然苍老好几年。
就是在那年,我遇见了李商,在父辈们的酒席上。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爸爸,因为没人看管,自幼我就跟着爸爸“南征北战”混饭局,是在一场又一场的酒会里长大的。很久以前我就练就了一套太极神功,总能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推到别人的手里。
一次,我正在桌上和一只猪蹄较劲,我对面坐着个小子,老是看着我笑,竟然还笑不露齿!八成是现在装淑女的太多,偶然看到个敢吃猪蹄的美女,抑制不住内心的狂热。他就是李商,而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想法是,小子长得还不错,再看,再看就把你掰断!然后就把手中的猪蹄对着他做了个了断。
一个可以当我叔叔的人,突然搂着我的脖子要认我当干妹妹,我一把按下爸爸抖动的肩膀,掏出把小刀,朝着手腕一划,血当场哗哗地,我把它们滴进一杯清酒里,行啊,我们今天就喝了这杯认亲血酒,往后妹妹在外面胡闹就报大哥的名号!边说边把手上的猪油和“血”揩到了他身上的“七匹狼”上,除了爸爸,所有人都有了菜色,李商脸都绿了,一下就窜了出去。有人拉着那位叔叔说,这是夏总的闺女,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等大家都消停了,李商满头冒蒸气地跑了回来,他把医生给找来了,快,快,要出人命了!我大手一挥,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留下李商一脸的崇拜。据我知道,李商就是因为不像个男人,才会让他爸带出来“锻炼锻炼”。
回家的时候,爸爸对我说,这种夸张的玩具小刀,也只有夏小粒可以随时带在身边。自从那件事过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家闺女长大了,也不常带我出入各种酒会了。
青春像是滚落一地的碎汞,到处都是明亮的,散乱的,却都鲜活可爱,经年以后,还是那样活灵活现,让人感到发笑,让人觉着难堪。
黥面
在那次饭局以前,我不知道学校有李商这号人,而在此之后,就上哪都能碰到他。李商和他爸爸是决然不同的人,若说他是梁山伯,那他爸爸绝对是一个猪肉荣。大多数时间他是白色衣服,蓝粗布裤子,很难想象他是有钱人的儿子。仔细一看,白的是AF,蓝的是LEE,他喜欢低调的华丽。人说富家三代出贵族,而李商就是介乎贵族和平民之间,既能正襟危坐,也会陪我这种粗人大呼小叫玩苹果机。
李商说我不叫嚣时的样子很好看。我说你就省省吧。不知是哪里来的骄傲,我总认为他只能是我的小跟班,但有件事,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让我栽跟头的是一个女人。那会高考结束了,李商毫无悬念的考入了高校,而我还得仰仗老爸,不知道会被安排在哪个学校继续混下去。这次是李商他爸请客,庆贺儿子的成才,桌上还有一个人是我不认识的,一桌人都拼命灌她,一看就是那种鲜少出门抛头露面的良家妇女,涨红了脸,只会一句,真的不会喝。爸爸接过所有的酒都倒进了自己的喉咙,心想,这老小子今天是怎么了,学会英雄救美了,上次我差点被灌一扎XO,也没见他这样。
最后,李商的爸爸晃晃悠悠拿着一大杯白酒,顺便把两杯红的也扔了进去,攀着爸爸的肩膀说,夏总,我祝你们鸳鸯戏水,白,白头到老!我一听,再看那女人,一脸的酡红,像株含羞草似地。装什么装呀,都人老珠黄了,还在那演小白菜呢?我明白了,爸爸已经有人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她的存在,已经很多年了,只是来的这么明目张胆,让我很不痛快。我端起那杯酒,朝我爸望了一眼,就灌下去了,后半场就是我唱大戏的时候了,这次的饭局是在我和李商爸爸的探戈舞步中结束的,他真的喝醉了,而我只是喝多了。多年以后,当我和李商已经形同陌路时,他还老是打电话让我去家里吃饭,而我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在厕所把昨天喝的酸奶都吐出来了,出来后看到爸爸等在外面,递给我纸巾,我一把扔到地上,别管我,你该去看看你的二奶,她兴许现在正翘首盼望呢!爸爸眼睛里的愠怒是我从没看到过的,我害怕了,但已经晚了,我第一次挨了爸爸一耳光。
我哭着跑了出去,已经接近午夜了,该死的街上竟还有那么多人。他们看到一个哭泣的女孩在风中奔跑,一个年轻男孩在后面追逐——那是李商。我站在隧道口,发疯一样的惨叫,吓的司机都以为碰到了索命鬼。
其实我只想要一把油纸伞,能为我而撑,为我挡挡外面的风雪。因为这个女人,许多年来,我努力的活给爸爸看,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存在,让他放不下我,别像妈妈一样抛下我不管。
累了,李商要送我回家,我说,我没有家了,爸爸不会要我了。那晚,我第一次睡在外面,往事钩沉,辗转迷离,又似乎和谁一夜对话。第二天,我头痛欲裂,想找水喝,看到桌上放的蜂蜜水,隐约想起来,昨夜是李商陪我,但他人呢,低头一看,完璧之身,才放心了,准备洗澡,撩开帘子吓了一跳,浴缸里躺着李商,睡的正熟。心里一阵疼惜。
床这么大,你干嘛不挤挤,何必在这睡。我叫醒他。我怕你吐我一身啊。这人就是不会说话,不过他挺正经,和现在的很多人不一样。
计程车里,我装着宿醉未醒,靠在车背上睡觉,李商一言不发脱下外衣给我盖上。他刚一打开手机,就听到一连串的来电响音。
夏小粒,你快醒醒。李商连推带搡,连声音都变了,你爸爸,出车祸了!
是的,就在昨晚,爸爸为了找到我,出车祸了,而且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不敢看白布下面的爸爸,害怕天上人间的诀别。小声嗫喏,怎么会这样,我只不过是一时任性……
至此,我将万劫不复,亲手为自己黥面,终身背负这个罪名,无法救赎。
热望
我所热望的,油纸伞般的父爱,在与人争夺追逐时,在我十八岁还懵懂无知时,彻底失去了。于是,我不敢再轻易放肆,我的轻狂已随爸爸一同逝去。
我没有上大学,也拒绝了李商他爸的公司,在一家小制鞋厂里当了文秘。这是仅比超市、快餐店和高密度流水线多点内涵的工作,但即便这样,我还做的力不从心。说是文秘,其实什么都要干,人手不够时,还要帮着卸货,而这个公司,人手从来就没够用过,当人手够用时,就是老板说你可以走人的时候。
每年假期,李商都会来看我。说老实话,我坦然的外表下,一次也没有感到轻松过,他默默帮我做那些纷杂凌乱而毫无创意的工作。
我知道,他在自责,认为爸爸的离去,他也有责任。他这样只会让我更伤心,我渐渐失去了骄傲,我们像是两个罪人。虽然他每周都会给我打电话,但说的越来越多的却是工作和学习,我们之间毫无休止的疏离,让我们从当初交汇的一点上,往彼此能获知的最遥远的方向流淌。
两三年的时间就过去了。
李商毕业了,他告诉我,想要去留学。我认为,除了祝福,我什么也做不了。你能和我一同去吗?我摇摇头,你可别拿穷人开玩笑,太不善良了。我就知道,我只是个小跟班,永远都是。他颓唐的跑出门外。我在心里说,其实你早就不是那个小跟班,只是我再不敢奢求能得到如此闪亮的东西。
就在我以为,任何事情在我面前都已失去华彩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可怕的一面。
彼时,我已经是制鞋厂的办公室主任了,我的沉稳是同龄人所没有的。当老板告诉我因为金融危机,公司需要钱,不然就会倒闭,如果我能帮助他渡过难关,那么我以后将会得到一半的股权时,我困顿了。
这是个好机会,但我哪有这么多钱?我犹豫再三,还是找到了李商的爸爸,他们家是做生意的,应该有这个能力,况且,我有些卑鄙的想,爸爸的死,他们家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叔叔,就借30万,我会还的,如果您不帮我,就没有人帮我了。他抽着烟低头不说话。我明白了,是啊,这年头,谁还会恋旧情,人一走茶就凉!我撂下这句话,匆匆离开,搬家公司的人和我擦身而过。哼,大概是又买了什么豪宅,准备搬家了,我鄙夷的啐了一口。
晚上,李商来了。我爱搭不理,虽然不是他的错,但我却无法忘记求他爸爸的姿态,我想让他也体会一下其中味道。
李商见我不搭理他,关上门走了。我埋怨他不求求我,其实,只要他开口,我就会原谅,但他没有,桌上留下了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我就愣住了,里面是一包30万元和一封信。
信是李商写的,写下了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爱恋,对我的失望,写了因为他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照顾我的工作,在金融风暴下,他家的生意也遭受重创!而此时他们家早已经破产……
我疯了一样,捶打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狠丫头啊,怎能这样逼人家,我竟还以为是自己工作出色得到了老板的赏识,怎会如此幼稚啊。
我把钱送回去了,李商他们家现在租了一套房子,早没有了当年的气派。算了,这也算是李商的心意,本来是准备拿这钱去留学的,唉,世事难料啊。李商的妈妈苍老了好多。我还是把钱放下了,从此,再也不敢想像李商的样子。
我一直努力寻找的,热望的那柄为我而撑的油纸伞,其实,我一直都拥有着它。当我爸爸在时,我不懂得与人分享,自私妄为;当李商在时,我不懂得体贴关爱,索取逃避。
但我会继续热望,生活从来都是百转千回,也许在下个街口,会找到那柄油纸伞,从此,仔细收藏,不再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