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喜欢静静地看着他远远的走过来。
军人出身的他步伐端正大步,冷漠而英俊的面容自然流露隐约的威严。
三十五岁的男人,仕途一帆风顺,官已做到副厅级这个位置,当然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吧?
他不。保持着一贯的正直豪爽,酒喝得痛快上来,管他上级下级,一律吵个脸红脖粗或是亲密得可以坦腹相对。
她常觉得他根本是大隐于市的出世者,在十丈红尘中自由的挥洒真性情,那份任性却也许是周围的环境纵容出来的。
“几十年是非曲直,功败自有人定。但一天不盖棺,一天不算数!”他在高官如云的公共场所笑哈哈的说。摆明了是自嘲,却借着酒意放肆地讽刺了一大帮人。就是在那个场合,她深深地为他不卑不亢、风趣洒脱的风范心折。
在他眼光不经意地和她对上的一瞬,她微笑,远远地朝他举杯。
他含笑,颔首,举杯,一饮而尽。
她笑得更灿烂了,调皮地冲他做了个OK的手势。
她确实不漂亮,但仰头旁若无人地笑的样子却真叫人不能抗拒,仿佛幸福也不过是如此。
他穿过喧哗的人群,来到她身边坐下。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今夜,她是拨动他心弦的那人。
酒逢知已,相逢恨晚。
她直言欣赏他的疏狂与骄傲,却也不免劝他收敛一点。何苦得失周围的环境呢?众人皆浊你独清是招人忌的。
这社会仍然是需要造假的社会。肯定和否定只是群众的意见,上层有上层的游戏规则。
他重重地把酒杯一放:“总得需要一些人来说真话吧?得失——管他呢!”仰起头,又是一饮而尽。
她陪着他,从此也爱上微醺的滋味——灵魂脱离沉重的身体,飘在高处冷观,眩昏的人群,不明所以的高楼,一切没有道理却又不失秩序。
惟醉中知有天。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爱喝酒了——微醺中的世界,一切不相干。
她是都市日报的记者。因一贯坚持新闻的宗旨,说真话,不肯对某些人妥协,得罪了一些人而不好过。已经有人放风出来要整她。
她冷笑。是读书太多而中毒过深的缘故吗?她要在二十七岁的这一年,才惊觉她所了解所信任的完全是书本上的东西。在真实残酷的人事竟争、排斥手段面前,她根本没有设防,自然也无还手之力。
是他心疼了她的天真,暗中出面为她将事情摆平。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不逾原则的前提下,他乐意为她使用一些手中的权力。
她在很久后才懂得这件事,是他在背后的关照,让她顺利地度过了一场危机。
不言谢。因无言表寸心。只是在又一次相遇的公共场合上,她遥遥地向他举杯,不动声色地干完面前的一瓶长城干红。
那时候,已经闻言他正在低调地处理和妻子的关系。
有流言暗涌。无数轻蔑嘲笑好奇猜疑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来,紧紧的将她笼罩。
她根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副“那又怎么样”的傲气,将所有自讨无趣的眼光逼了回去。
他更坦然。照常不躲不避,不慌不忙的约她一起散步。
冬天的黄昏,夜幕早早降落。十里长街,一盏盏亮起的霓虹灯在苍茫的暮色里分明迷离。
他最爱和她这样随意的在都市的街头漫步——多么象她对他的感情,是走到哪里是哪里吗?
是真正的暖昧。
旁观者都以为他们的关系从俗,却极少人懂得,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实质的内容。仿佛隔了一道透明的玻璃,看得见彼此,却走不过去。
他和她的关系纯粹属于精神层次中最细致的建立,没有渗透进一点生活的粗糙面。
她知道他所处的环境已经够阴郁够沉重,所以不肯再给他添任何不快。她努力让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光都过得精致而生动。至少,她要他记得的,都是她的笑。
有了喝酒的心情,他一个电话过来:“晚来天欲雪,”
她很快答应:“可饮一杯无?”
呵呵。他大笑。
醉乡有路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她依然幽默。
他酒至一半,忽然正色,唤她的小名:“小宝啊小宝,如果我现在还是二十五岁,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故作失色,笑吟吟地道:“啊——你以为,我现在又肯放过你了吗?”
他一本正经地追问:“那么,你想怎么样?”
她飞了个媚眼:“你说呢?”声音又娇又嗲,让他差点不能自持。
他一口酒下去,大声嚷嚷:“啊,小姐,你在诱惑一位绅士做不道德思想。罚一杯。”
她更笑得象个孩子一般,无赖得让他心软。
十二月,他往北京开会,天天贴身穿着她赶织给他的银灰色羊毛衣。
回来的那天,京城的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
他打开手机让她听下雪的声音。
她笑,如孩童般柔软的请求:“给我带一个雪人回来吧。”
他无视同行笑话的眼光,在机场的雪地上蹲下,挖了满满一掌洁白的雪,装进一个玻璃瓶子里。
她在机场接他,看见他远远的向她扬起手中的玻璃瓶,欢呼起来。
雪在暖气室里一点一点的融化,他摇晃着半瓶子的雪水逗她道:“雪人都是水做出来的,哪象你——冰雕的”
她白他一眼,高高兴兴的将这半瓶子雪水存在冰箱里,很快冷冻成一格四四方方的冰。
深夜,他会突然打来电话,责备:“还不睡?”
听见得背景流动着细细碎碎的音乐,他知道她又在听他送给她的那张《悲情城市》。
她故意赌气说:“要你管!”
她是一个不太爱惜自己的人,生活散漫而自由。
他不是一个爱管人的人,却也管了她好几回。
他知道她一向失眠,有熬夜的习惯。他认识她之后,便再不许她吃安眠药,担心她养成对药物的依赖性,也不许她再通宵达旦的上网、写稿。
她微笑:“怎么,官越做越大了吗?管你那个部门不够,还想越界呀?”
他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拎起来,凶巴巴的道:“谁叫你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
久不见面,他看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疼惜:"咦,又瘦了嘛?"从今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那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