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假日里去看望女友玉米,那天的空气真让人眷恋。路边的迎春花谢了,换上郁郁的绿叶缀在枝头,小蜜虫细细的飞,钻进头发和衣缝里。
玉米住在乡下,一片山清水秀的所在,守着一群一到五年级大小不等的孩子。玉米是我豆蔻年华最温柔的回忆,也是我心底永远难以释怀的郁结。高考那年,一场车祸带走了玉米父亲的一条腿,也带走了玉米的学生时代。
玉米坐在太阳底下,搓洗一盆衣服,我搬个小马扎坐在对面,听她和我讲述她和阿远的故事。阿远是玉米心头的朱砂痣,心在哪里,这颗痣就跟随到哪里。暮春时节的风总有着一丝缠绵,如水般流动,操场两旁的树哗啦啦歌唱。玉米一边拧着衣服里的水,一边慢声细气的说着她和阿远的一切,声音是如此轻柔,飞到风里,转眼间消失了踪影。玉米微笑着讲,我托着下巴听,身边,有几只母鸡在觅食。
阿远是村办工厂的技术员,文静的脸庞憨憨的笑容。那年玉米辍学回家,当了村小学的老师。阿远永远难忘初见玉米时的情景,多少夜深人静的时分,玉米眼角挂着泪珠,穿着白底小蓝花裙子的样子便会走进阿远梦里,走啊走啊,走的他心尖疼。阿远从梦中醒来,望着天上那轮冷清的月亮,再也睡不着觉。于是每天清晨,玉米的屋门便总会出现一朵小花,白色的细小花瓣在风里摇摆,一打开门便出现在玉米的眼睛里。玉米说,那是一种山里极常见的花,除了苦寒时节,几乎常年盛开,生长在路边,河畔,山沟,还有人的心里。玉米知道送花的少年是谁,无数个清晨,玉米曾无数次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看着那个秀丽的面孔,看着他走来,伫立,离开,直到有一天,玉米趁阿远站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打开了房门,少年惊慌不已,转身要逃,却被玉米拉住了衣角。
玉米做了两件衬衣,一样的款式,一样颜色。她收到了我的信,在信上我跟她描述我客居的城市里每天在上演的故事。我对玉米说,这个季节中,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满是情侣装的温馨。玉米写信问我,什么样子的衣服才算是情侣装。不久,玉米把做好的衬衫带到阿远的宿舍。阿远红着脸蛋问玉米,被人看见了怎么办。玉米嗔笑着捶阿远,笑他没出息。玉米说,桃子在信上跟她讲了,在南京城里,到处都是穿着一样衣服的情侣,不管早晨还是晚上,不管街头还是巷尾。夜里玉米抱着新衬衫入了梦,梦里她在偷偷的笑。第二天,玉米早早的穿上它洗脸梳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另一件衬衣的主人,不由得就羞红了脸。玉米站在门口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给衬衫加了一件大大的外衣出了门。
玉米要到县城的师范学院去进修,阿远用自行车载着她嘿哟嘿哟的去报到。学校的宿舍不够,阿远帮着玉米四下里找房子。小城里的房子便宜,三块钱一天。玉米在心底把几个简单的数字算来算去,对阿远说,不住了吧,三个月要270块钱,那是父亲一个月的药钱。玉米执意要回家,于是阿远每天来回四十里,载着他心爱的姑娘在近乎与世隔绝的村子和外面的文明间来回奔波。每个清晨,阿远顶着残星,带着玉米冲出睡意朦胧的村落,在十八弯山路间穿梭。山路两边是新出的麦子,夏草般蓊郁蓬勃,日出前的晨雾弥漫在远处,生灵置身一张朴素的水彩中。玉米穿着阿远的夹克坐在车子后座,指着远处的晨雾叫阿远快看,快看那些薄雾,后面肯定住着神仙,否则为何它的样子为何如此的超脱神秘。阿远汗流浃背的蹬着车子,身上的热气直往玉米脸上扑。阿远说,那里有什么神仙?我们就是神仙,我们就是神仙!阿远欢呼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飘荡,玉米把脸紧紧的贴在了阿远背上。
阿远帮着厂里的货车卸货,被钢板砸伤了脚,裹着厚厚的石膏不能动弹,玉米把眼睛哭成了苹果。阿远对玉米说一点都不疼,不信你看看。阿远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扶着床棂巅巅的走路,一边偷偷的呲牙咧嘴。玉米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继而吧哒吧哒掉眼泪。玉米给阿远炖参汤,小沙锅里煮着百年老参,为了这棵参,玉米跟着哥哥,翻山越岭寻找了七个早晨。阿远坐在这暖暖的香味里听玉米说话,玉米跟阿远讲学校里的故事。今天五子穿反了鞋,左脚到了右脚,小玲在作业里写到,长大了要做牙科的大夫,治好妈妈的牙痛,柱子爹上课的时候隔着窗户给柱子塞煮鸡蛋。玉米一边讲着一边给阿远掖被角,虽然阿远的被角一直掖的很好,每当这时阿远就觉得非常幸福。阿远让玉米看窗外,对面的屋檐下两只燕子在筑巢,为他们的新家忙个不停,阿远说我们就像这俩燕子一样幸福,玉米说像燕子可不好,春天筑好了巢,秋天就飞走了。阿远把玉米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说燕子秋天飞走了,来年春天还会千里迢迢飞回来,他们舍不得这个家,就像我永远也舍不得离开你。
阿远和玉米躺在屋顶上吹风,天上满是星斗。农家的房子和城里不一样,屋顶是一块水泥砌的平台,夏天用来纳凉或者晒东西。玉米把凉席铺在台子上,跟阿远一人裹一床被单躺在上面。阿远给玉米讲灵异的故事,讲他们老家那座很诡异的房子和林子后面那条传闻闹水鬼的河,还配上声音和动作,吓得玉米拿脚使劲踹他,捂着头要往被单里钻。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点点微弱的灯火,灯火摇曳间,父老乡亲低声慢语拉着家常,整个村子母爱一般宁静。天墨蓝墨蓝,星闪亮闪亮,玉米在信里这样和我描述当时的夜空,她说夜空像海,弯弯的覆盖着整个天地,月亮像小船,星星像鳞光,人像一颗尘埃。玉米曾经爱上一座有海的城市,中学的日子里,她曾为它付出多少日月和汗水。命运总是如此迷离,那座有海的城市最终变成了海市蜃楼,只能在玉米的梦境里烙下一块忧郁的印记。玉米对阿远说起她的豆蔻年华,说起那时的点点滴滴,说起我,说起我们怎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挥别年华,慢慢长大,慢慢老去,直到说的泪花点点。玉米告诉我,那晚的星星真亮,就像一把钻石撒在蓝缎子上,一种难以言传的美。
她问,城市里的星星,也是这样在你头顶闪吗?我微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其实我想告诉玉米,城市里的夜晚,没有星星。在霓虹的绚丽和粉尘的间隔后面,星星的在寂寞的眨着眼睛。
玉米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操场的双杠上,跟我面对面坐在一处。风把湿漉漉的衣服吹的波波响,细小的水珠打在脸上,软软的,凉凉的。我坐在马扎上出神,迷失在思绪里,沉醉不知归路。远处有青山,近处是野花,头顶上一碧万顷,对面有我最贴心的女友。女友的微笑把我揉啊揉,揉碎在仿似化外的境界里。玉米问,你的凯文,对你好吗?我对玉米说,他待我很好,掌心里的宝。只是,我们太忙。他要写程序,我要修改各种稿件,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的双脚都在不停的行走。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些落寞凄冷。玉米问,不在一起,不想吗。我说,想啊,于是,上网,发短信,其实,也挺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心尖有种酸酸的痛楚。
玉米低下头去轻轻的笑,眸子里的目光柔情似水,玉米说,还是你们城市里的人好,爱情都要现代化,不像我们,只有这样一些很土很土的爱情,在这山村里,很幼稚的生长。
玉米把后背斜倚在旁边的一棵老树上,微笑着不言语,拽起一棵草,放在指间把玩着,眼睛里,那种叫做幸福的光芒正在顾盼流离,将我全身层层包裹住。
玉米那嫣然的样子在我心底烙下了印,任流年似水,也不能将它磨灭。我很想告诉玉米,我多么期待能有一场这样的爱情,抛开物质和浮华,同看日出,共沐晚霞,厮守在一起,哪怕从头土到脚,从年少土到年老,从清晨土到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