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枯藤老树，他黑发白衫，在漫漫雪地中一步步坚定地前进。雪没过他的膝盖，两种白色相叠在一起。
那时灵智初开的她，悄悄站在老树后，好奇地看着还在长身子的少年直直地向前走着。像是对寒冷没有任何感觉，尽管穿着那样单薄。
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前进？她壮起胆子，去看他的正面。那一刹那她愣住了——苍白的脸，白衫的帽子拉的很低，遮住双眼。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尖尖的下巴。
他不知，有个刚修出人形的小妖在那偷偷看他。他只知道他要一直向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他的路，还有很长。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他，他却不知道有她的存在，更不知道在那改变他命运的冬日，一段永恒的记忆已经开始蔓延。
……
后来，她开始跟着他，离开了生活千年的修行之地，就为了弄清楚这个少年一直前进的目的。直到少年又大了一岁的时候，她才被他发现。
那时，他扶起跌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她。她茫然的看着他，他却浅浅一笑，“看路，摔跤的滋味可不好受。”
“可是你为什么不看路呢？”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待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
少年缓缓转身，继续前进，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他的声音遥远了，但字字惊心，“看不到。”
她看着那背影，是不符合年龄的萧条，孤独。瘦削的腰挺得笔直，她竟有一种跟随他的念头。这个念头在短短几秒从初萌生的嫩芽，长成参天的大树。
她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
后来，他们终于正式认识了。尽管她很早就认识他了，而他一直只关注前方的路，不曾注意过背后的追随。或许他已经忘了那天跌倒在地被他扶起的少女。
她扮做他的同路人，总是如往日一般走在他身后，但可以面对他了。然，她仍然不知道他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为了什么而去。只是想卑微地跟着他，看他每个日日夜夜坚定的背影。
春去秋又来，不过眨眼，记忆里的少年长高了。往日她可以不抬头就看到他被帽子遮住的双眼，如今，她能看到的只有他尖的不成样的下巴。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脚步。
他没有怀疑过身后少女的目的，他知道去那个地方的人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多的多多。他走的，不过是其中一条最不起眼的道路罢了。最不起眼的，也会被别人发现，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偶尔还会开几个小小的玩笑，不好笑，但她也笑出了声，仿佛是她听过最好笑的了。关系的熟络，使两个人最初相隔的那堵墙开始消失。最后他们竟成了无话不聊的好友。
一天，她努力着，说出一句她一直想说的话:“可否让我做你的眼睛？让我替你看清前方的路途。”
他微微一笑。
从此，路途不再寂寞，他也不再是瞎子，因为他有了一双比原先更明亮的双眼。她终于可以从他身后来到身边，看着他俊逸的侧面，盈盈笑着为他指路，哪怕他的路只有前进二字，不需要她来指出。
现在，谁也不会再不看路了。
……
从他口中得知。他原是小康之家捧在手心的独子，之后家族被灭了门，仅剩他一人逃脱，他便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浪迹天涯他不想要。他只想要一个家，哪怕再清贫，他也很满足。
他没有告知关于他眼睛的事情。她从只言片语模模糊糊知道:他的眼睛，应该是那一次灭门所导致的。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剧情有些老套了，在说书人嘴里常常能够听到。可是当她亲耳听见被这场大祸牵连的他一字一句说出，却是那么惊心动魄。漫漫长路，还没有看到头。
……
这条路究竟有多远？
永远走不完该多好。
她心头蹦出从没想过的念头。
他的路有了奇异的改变，从荒僻的小路到了热闹的大街。这似乎是因为她喜欢热闹的缘故。
当时这个女孩在小路上看到远处的繁华，几乎惊喜的要叫出声了。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大街似得。他打趣问起，她说从小在僻静的山村长大，没见过大世面，就这么敷衍过去了。她又一次骗了他。
她喜欢在街上转悠，看她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也喜欢和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那样她可以真正的为他指路，带他行走，做他真正的眼睛。
他的双眼被帽子遮住。行人皆离他远远的，她经常揶揄道:“你瞧你，把人都吓跑了。”他闻言，笑而不语。
和普通女孩一样，她喜欢东看看西看看，寻找喜欢的东西，爱不释手。可她没有银两，他身上也不多，只得惋惜的放下。他看不到，听在耳里，有几分内疚。
那次，她看上一支碧玉簪子，很久很久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他被盖住的眉毛微微皱起了。许多天后，她收到了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唯一一份——一支精美的簪子，不过是银簪，不如玉簪珍贵。“你……要送给我？”“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你看不到，又有什么用。她心中浮起一丝苦涩，将银簪默默收进了袖中。
这一生，我只戴给你看。
等到你看得见我了，我要让你记住，我带这簪子时的模样。
那时，你会说我好看吧……
……
这条路最终还是到了尽头。
被云雾缠绕的山峰，依稀可见翠竹幽幽，山花遍地。她的心一酸，松开了搀扶着他的手，“没有我这双眼睛，你也可以继续前行。”
“你……”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不去。”她把他的手，往下滑去。
“为何？你不是要来这吗？”
“你记错了。”她默然转身。她是妖，而面前的却是天下列前的修仙门派。
她知道他资质很好，日后必有大成。
自古，仙妖不两立。
她不能留下，他日相见，他的眼睛一定恢复如初，一定很漂亮吧？只是那样就不需要她这双眼睛了……
跋涉过千山和万水，行进过寂静与喧嚣，却要在终点处就此分开。一个依然前进着，一个却不能背对他离去。手绞在袖中，那年的银簪挣扎着。她终是没能狠下心，斩断最后的执念。
她在附近住下了，默默修行。
偶尔，她会在门前望上两眼。
或许那可以看到他。
他一定可以看到路了。
……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宁静终究被打破。几个修行者发现了她，将她抓上山。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她看到很多姐妹。不同于她们的惊慌，她显得很平静，一颗心不时的微微跳动。
会看到他吗？
“师兄，你看，我们今日下山抓到了这么些个小妖。修为还不是很高，你看怎么个处置法？”抓住她的其中一人对着门后缓缓走来的白色身影询问。
“放了罢。”温柔的声音，一如当年。
她霍然抬头。
黑发白衫，挺直的背脊，眉间的坚毅。一双深邃的眼睛几乎要把她整个吸了进去，比她想象的还要美丽。
他淡然的目光扫过那些小妖，在她身上不经意的停了几秒。
却没有多余的停留。
委实可笑，怎么可能会认出她。
她和姐妹们一起走在下山的路上。姐妹们虎口逃生，喜出望外，一路都在谈笑风生。唯独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不知不觉，姐妹们都行远了，独剩她一人在那里呆滞的走着。连地上尖石挡路也浑然不知，不小心踢上，狼狈的摔了，袖中的银簪孤零零地滚了出来。
她急忙伸手准备捡起，一只白皙的手掌抢先一步，一手按着银簪。
“请还给我！”她的声音有些颤了。
那只手没有理睬她。
“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了……请……请还给我……好吗？”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这般脆弱了，竟然低低地哭了起来。
那是她和他最后的牵连……
那只手拿起了银簪，那人俯下了身子。衣衫雪白的一角映入她的眼帘。
她抬眸，呆了呆。
那只手，笨拙地、轻轻地，将银簪一点点簪入她发中。
“怎么忘了看路？”
她笑了，眼角的泪滴消散在空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