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岳母
作者:朱正琳
聊天
岳母患上老年痴呆症后,每天早晨都要问:“我该怎么叫你?”不止问我,同样也问妻子,她的二女儿。有时候她还会问:“是你大还是我大?”我想她是为了确定称呼时不至于弄错长幼。有一次她甚至问:“我结过婚没有?”她那种一觉醒来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度让我着迷,难道说当我们开始新的一天时,她竟然开始了新的一辈子?
有一天我和她聊天:“你独自一人在家,会害怕吗?”她回答说:“怕倒是不怕,就是没人说话。”我听了心里一震。平日里看惯了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闹哄哄的儿孙中间,极少说话,也好像没听我们说话,却忽视了她其实还有与人交谈的愿望。
只不过,昨天聊过的,今天她已忘了,第二日从头再聊,不厌其烦。她的理解力并没有丧失,偶尔说出的一两个观点,会让你肃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已经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实际上,重复的谈话也不是没有进展。就说每天早上重新核对称呼的事吧,一开始她很严肃,问时似乎有些忐忑。后来脸上开始出现笑容,一半是歉疚,一半是觉着这事好玩。有时候她会补充说:“我刚才在床上还想得起来,一起床又忘了。”有一次她叫我朱大哥,然后带着笑容解释:“我实在想不起你的名字,干脆叫你朱大哥。”现在她经常会呼唤我们,当我们跑到她跟前问有什么事时,她指着身旁的沙发说:“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们知道,她想跟我们说会儿话。
现在,我已习惯她的节奏,总是不急不忙地候着。我这样坐在她身旁,自己心里也出奇地安静。
照看
如果注意观察,就会发觉,岳母时时都表现出某种小心。吃饭时,她凑近碗沿,就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生怕饭粒掉下来;夹菜时,她要让筷子在菜碗上方停一停,生怕带着汤水洒了一路……在视力不好手又不利索的情况下,她的表现明显透着一种努力。那种努力出自一个老人的自爱自重。
相处久了,她的防御心理渐渐松弛下来,对我的态度也在悄悄变化。有一次妻子帮她洗完澡穿好衣服后,她在浴室里忽然高喊我的名字,妻子问她叫我何事,她回答说:“我让他来牵我出去。”岳母脸上的表情也生动了许多,还不时跟女儿开个玩笑。十八大闭幕那天,电视里在播放新选出来的中央委员名单,她突然对女儿说:“明天你也带我去投票。”女儿问:“你投票选谁呀?”“选你。”“选我干吗?”“选你当主席。”她转过身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我跟她开个玩笑。”
此外,她还变得好“管事”。“灯不要开这么多”“电热炉关了没有”……有一天妻子外出有饭局,她提前从床上爬起来,说要给我做饭。还有一次我随嘴说了两句网购,没想到她竟追问细节,仿佛也想上网买点儿什么。
我们总以为,我们是来照看老人的,殊不知老人是希望与儿女共同生活。你想当然认为她听不明白的事,她其实听得明白;你想当然认为她不可能感兴趣的事,她其实也感兴趣。
外人
前段时间,我儿子从美国回来。最初听到外孙回来,她也高兴,自言自语地说“病都好了”。儿子回家那天,妻子无意间说儿子现在胖了很多,岳母忽然要求回卧室躲起来。妻子问为什么,她说:“我怕,他太大了。”我们哄笑了一阵,也没在意。儿子进门时,她硬拽着保姆把她带回卧室。儿子进卧室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第二天她端详着外孙,还是满脸困惑。儿子喊她:“婆婆好!”她听了有些开心。问她认不认识这位外孙,她笑着回答:“我晓得,他叫我婆婆。”然而,她每次从儿子卧室门口经过,还是用疑惧的目光,打量躺在床上的儿子。她真正适应,是在一周后。那天晚上,她独自躺在床上喊:“我家没有外人!”
不过,也有例外。月初有一对夫妇来做客,一进门那位女士很自然地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她身旁,轻言细语地开始和她聊天。隔天,这对夫妇又与一帮朋友来了,那位女士依然坐在她身旁,问:“还认得我们吗?”她竟然说:“我认识你,不认识他们。”我想,是什么让岳母和那位女士一见如故呢?因为搬把小凳子坐在她身旁?还是因为耳语一般轻柔的声调?
家
最近,岳母时不时问:“我在哪里?”我们回答说:“你在家里。”她听后默然点头,片刻之后,她把问题变了一下,连声问道:“我家在哪里?”有一天还长声感叹:“不晓得哪里是家啊!”有几次,她独自躺在床上,忽然间引吭高歌:“我家就在黄土高坡!”反复迸出的就这么一句。
她时不时重提回家的要求。近来,每天晚饭后她都要我们送她回家。于是,我们用轮椅推着她在小区里走一圈。好多次这样推着轮椅,我会想起一句诗:“我总是在回家的路上,寻找我父亲的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