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让杨朗引以为豪的不是自己家的老婆,而是别人家的别人的老婆。这个别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高中同学缪文。他们都生长在秦岭与渭河夹裹的这座小城,大学毕业后又都因为省城工作难找而回到了小城工作。
杨朗是H县民政局的小科员,缪文则在咸林中学教书,咸中是H县最好的中学。杨朗平时工作清闲,一遇周末便去缪文那儿坐坐。缪文住在教师宿舍,杨朗找他既能重温一下当年苦读的时光,又能聊聊天解解闷。杨朗找缪文解闷不是因为他没娶老婆,他老婆叫孙雨,在H县中医医院当护士,护士这个工作可不管双休日、节假日,反正总是忙,没办法,他只能找一个不忙的。缪文的工作挺清闲,一个礼拜就十节课,但是他这人很呆板,也很无趣,从不爱出门,周末也只是呆在宿舍看书,好像社会进步、时代发展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杨朗找他聊天,他扮演的永远都是“嗯嗯啊啊”的角色,从不提出新的问题和观点供他们讨论。由于不善言谈而又木讷呆板,所以现在还是个单身汉。杨朗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寡淡了,就想给缪文介绍个女朋友。
等孙雨下了班,杨朗就向她说了这件事,并问她打听了周围有没有合适的。孙雨把现在还联系的同学都从脑中过了一遍,最后觉得有一个人合适。她叫艾彤,也是老师,各方面都跟缪文挺般配。杨朗想:“这桩媒要是做成了,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两口子就分别给缪文和艾彤说了情况,艾彤倒挺爽快的答应了,缪文却犹犹豫豫觉得不合适,但禁不住杨朗的挑拨,也终是答应了。
杨朗把他们约会的地点定在防汛指挥部前的小广场,因为广场旁边有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往南走,便能到华州公园,而且路两旁多是住宅区,人流少,比较安静。而往西的新秦路虽说也能到,但是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当然也十分嘈杂,这自然不适合一对初次约会的青年男女。决定之后,他们两口子就分别通知了缪文和艾彤。
周末这天,缪文提前到了防汛指挥部前的广场。过了有十分钟,他见一个长头发、身穿紫色长毛衣的女孩出现在广场,似乎也在等人,便怯怯地迎上去,“请问,你是艾彤吗?”
“对,你是缪文?”
“嗯,是。”
缪文乍一看这个叫艾彤的女孩,皮肤有些黑,长得也平平,身材也略胖一些,不甚符合时下的审美潮流。但人已经来了,也就跟她沿着这条小路往公园走去。这条路很安静,而且稍一抬眼皮,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少华山,确是约会的好去处,看来杨朗确实费了一番苦心。缪文却为杨朗的安排暗暗叫苦,本来他就不善于交际,若在人多的地方,还能以吵闹为借口,暂时不便交谈,更重要的是,他今天根本没相中艾彤。缪文严守着“一白遮百丑”的古训,认为凡是要中他意的女人,首先便要长得白。如今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走在一起,他本就不想起话,但不起话又怕冷落了人家,兼带着伤了朋友的面子。这样紧张而又尴尬地走着,他感到这条路无限延伸,放佛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长。就在这一路的煎熬中,他终于看到了今天的目的地——华州公园,这份欣喜不亚于期盼与田间的老农终于等到了春雨。因为今天周末,公园里有跳广场舞的,开小型音乐会的,很热闹,他就不必因为找话而难为自己了。
这座公园还不算太久远,迄今为止,也还不到七年时间。走进公园,首先屹立在眼前的是一尊英武的石塑雕像——汾阳王郭子仪,这位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功臣就出生在这座小城。历史上总有些不知名的小地方,为了是自己不被埋没,总得出个大人物,就好像科西嘉出了拿破仑,韶山冲出了毛主席一样。不过如今,郭令公看到的再也不是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厮杀,而是红尘中一个个红男绿女的嬉笑与嗔骂。这其中当然还不包括缪文和艾彤,他俩的关系与嬉笑和嗔骂还差了一大截。他们现在走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突然,艾彤停止了脚步,略带些嗔意地说:“你还真木讷呀!”缪文不料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就诺诺地回答:“是,朋友都说我很木讷。”艾彤也不曾想到他回答的这么干脆,倒被他的憨劲逗笑了,便逗了他一句:“现在不木讷了,回答的倒挺爽快。”没想这一逗倒真把缪文逗笑了,他这一笑,心里的包袱也放下了。他第一次大胆地看着艾彤,发现他眼皮虽不甚大,但却是双眼皮,双眼皮真是传达感情的最好工具,他从这眼神中虽没读出情意,却读出了善意。另外,他从艾彤笑着的脸上竟然看到了酒窝,酒窝对于女性实在是极奢侈的东西,他为笑容起到了画龙点睛的妙处,有了它,这笑的内容才够丰富,够诱人。
一次谈话,由笑话开始,那么这次谈话便鲜有不佳的结局。两人都放松后,便开始聊一些跟今天会面有关系的话题。经过杨朗和孙雨的介绍,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老师,但具体教什么的还不太清楚。现在,缪文知道艾彤教的是小学英语,艾彤也知道缪文教的是中学语文,并且简单了解了对方的家庭。最后两人在公园后门的大排档吃的饭,当然是缪文结的账,他虽然不善交际,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缪文回去之后,杨朗便打电话问今天会面的结果,缪文说:“其它还行,就是人长得有些黑,你知道我一贯喜欢白的。”他虽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觉得艾彤还是不错的,想再接触接触,只不过由于性格太过内敛,才没有在杨朗面前直接表露自己的心迹。谁知道杨朗却当了真,面带愠气地说:“你这人太刻板了,黑怎么了?亏你还是学中文的,你不知道沈从文的老婆张兆和就是有名的黑美人吗,钱钟书也说喜欢女人皮肤白是小孩的审美,只有小孩才爱吃奶,不喜欢喝咖啡。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再这么挑三拣四,真剩下做光棍的命了。”缪文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竟激起杨朗如此气愤地数落自己的不是,就答道:“哦,哦。”便把电话挂了。他想到今天与艾彤会面的情景,她虽然不是自己理想中那么白,但性格开朗,善于与人沟通,确实也挺满意的。对一个长得黑的女孩有这样的感觉,他自己也挺诧异的,或许以前是上了“一白遮百丑”这句话的当。
这边,孙雨也问了艾彤对缪文的印象,说缪文瘦瘦高高,肤色也略黑,不是自己讨厌的白面书生的形象,但就是人太木讷了,不过木讷倒显得人很实诚,总体印象还是蛮好的。
杨朗和孙雨交流了他们询问的结果,知道艾彤应该没问题,就是缪文还不确定。孙雨说:“缪文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扭扭捏捏,他就是喜欢也不会当面告诉你,咱俩安排他们再约一次,如果两个人都答应,这事就有眉目了。
第二次约会的地点仍是防汛指挥部前的广场,缪文等到艾彤时倒有几分欣喜之情,心里的感觉不一样了,走在这条小道上的心情自然也和上次大不相同。但他还想不出来该聊些什么,倒是艾彤解了他的围,首先问他:“你上次说你大学的专业是中文,那你肯定很喜欢唐诗宋词了?”缪文听她说起唐诗宋词,一下提起了精神,就滔滔不绝地答道:“对,当然喜欢,但比起宋词我更喜欢唐诗。宋词就像宋朝一样,小家子气,词的内容太过狭隘,读得多了容易使人感情脆弱;而唐诗就不一样了,气度恢弘,笔力刚健,从初唐四杰到王维、高适、王昌龄,及至李白、杜甫,我都能感受到大唐非凡的气魄。”
“那你最喜欢的诗人一定是李白咯?”
“不,我喜欢杜甫,小的时候喜欢李白,但年纪大一点就不太喜欢他了,他的诗离我们太远了,而杜甫的诗写尽了人生一世的曲折与磨难,比较贴近我们真实的生活。有一次,我看到一篇评价杜甫诗的文章,用了一个词——绝望,这作者太小看杜甫了,我们每个人面对生活的挫折与磨难都会感到绝望,但杜甫不是,他是超脱绝望后的悲悯。”说到这里,缪文不自觉地紧皱了双眉。艾彤盯着这深邃的目光,从这目光里,他隐约读出了这个男人木讷的外表下隐藏的那颗丰富的内心。于是他打趣地问道:“你不问问我喜欢谁吗?”听到艾彤打趣的问话,缪文才恍然从他的唐诗梦中醒过来,他现在不是在给学生上课,而是在跟一个年轻的女孩约会,便问道:
“你喜欢谁?”
“纳兰容若。”
这让缪文猜到了,年轻的女孩大都喜欢纳兰容若,但缪文不喜欢这种柔弱的词风,幸而纳兰词他也看了不少,足以应付和艾彤的讨论。
他们的第二次会面便在一片诗的氛围中结束了,这一次,双方都互增了好感。艾彤觉得缪文这样内心丰富而又不善言谈的人是一个顶可靠的人,缪文也觉得跟艾彤这样的女孩聊天真舒服,她开朗、聪慧,总能带着自己把从前想说而又说不出的话说出来。缪文虽然在感情方面很迟钝,但他知道他喜欢上艾彤了。
终于又到了周末,这次缪文主动约了艾彤。当走在公园北角的林荫道上时,缪文叫住了艾彤,艾彤问:“怎么了?”缪文憋得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艾彤看这情景倒已猜着了三分,接着问:
“到底怎么了?”
“我……我……我喜欢你。”
“你说清楚点,我听不明白。”
缪文憋足了劲喊道:“我喜欢你。”艾彤心里也很紧张,但被他这傻样子逗得想笑,便打趣地问他:
“有多喜欢?”
“比杜甫还要喜欢,比李商隐、白居易加一块还要喜欢,我就是喜欢上你了。”
其实艾彤喜欢缪文,甚至比缪文喜欢上自己还要早,当听到他的表白时心里十分幸福,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这毕竟太难了。他没有为难缪文,她知道让这样一个木讷的人开口表白有多难。从此,他们就在一起了。
后来,杨朗发现缪文变得健谈了,也懂生活了,在一块聊天时常能引一些社会热点话题,或是中日争端美国的态度,或是李娜在今年澳网比赛中的战况。现在,他又约自己周五下班后去打台球。杨朗知道,缪文的这些变化都跟艾彤的悉心指点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