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枫林

时间:2016-12-27 16:11:43 

母亲的故乡在沂蒙山深处的一个村庄.村外不远处有一片山区少见的枫树林.那枫林遮荫几十亩,春天擎起一片青春的绿云,夏日汇成一泓生命的湖泊,秋天又燃成半山灼目的火焰,把山村衬映得格外秀美。只是林子深处高耸着二十几座坟冢,给林子平添了一种肃穆和深沉.

读小学时,我第一次随母亲到故乡过暑假,常看到一个跛腿汉子在枫林里流连.他有时细心地给坟堆拔草添土,有时则长久静坐在墓碑旁,仿佛在默默倾听着什么。像一座庄重的雕像.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理,蹑手蹑脚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他稍一愣神,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在听树林说话呀!”我满腹狐疑地望着他,只见他年纪还不到50岁眉梢眼角的皱纹却像刀刻斧凿—样深刻,脸上没有一点调侃的神情.

来故乡的次数多了,我们渐渐热稔起来,他就在邻村居住,是周围几十里最负盛名的乡村医生.这一带几乎出门就爬山,步步踩石头,而作为乡医,又常要出诊远行,我不禁为他担心,他一条腿跛得厉害,怎能吃得消那高低不平的山路?听到我关切的询问,他习惯地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没事儿,这山峦沟坎都认得我,对我可亲呢!”

周围村庄的乡亲都说他的心肠热,几十年来不知救治了多少乡亲的疾痛,我的一个远房舅妈就曾告诉我,有一次,家里孩子得了肺炎,恰好抗生素用光了,他冒蕾倾盆大雨,连夜磕磕绊绊跑了几十里山路到县里进药.孩子的命保住了,他却得了重感冒,足足半个月下不了床.这虽已是几年前的事了,可舅妈讲起来仍禁不住有些哽咽。

随着岁数的渐长,我回故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每次重返故乡,出于一种特殊的情感,总是忘不了为老人买几本适于农村的医药书籍.每当收到这种馈赠,他总是高兴得抖动着胡须,笑容也格外动情灿烂.他老得渐渐佝偻了腰背,已经够不到抚摸我的头顶了,腿也瘸得更为厉害,可他还在为山村乡亲治病,听说还带了两个徒弟。

最后一次重返故乡,是我在大学读书期间,刚到村里就意外地听到老人已然作古的消息。

那是前一年严冬的一个深夜,邻村一个汉子突然得了急腹症,为防止途中发生不测,老人坚持带着急救药品护送病人到县里手术,他一路小跑地高擎着马灯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上引路,两个多小时赶完了15公里多山路.担架顺利抬进了县医院大门,他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老人从此再未醒来。

当时虽处那个“史无前例”的特殊时期,四乡八村的乡亲仍用最隆重的传统礼仪为他举行了葬礼,把他安葬在那片枫林里。

关于枫林中那片坟茔的来历,几年前我已听乡亲们讲述过:还是在抗日战争结束前一年的一个拂晓,敌人突然包围了这一带村庄。当时这儿驻有八路军一个野战医院,为掩护伤员和老乡脱离虎口,几十个医务人员拿起武器和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但最终未能突破敌人的重围。老人是这场战斗的唯一幸存者,他身中6弹昏迷在血泊里,被掩埋烈土遗骨的老乡发现后掩护下来。经过几个月的调养治疗,老人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由于子弹打断了腿骨,从此落下了终身残疾。因为眼部队行动不便,他要求就地复员给当地群众治病。一干就是几十年。

解放后,政府曾打算将烈士的遗骨迁入烈士陵园,经当地群众一再要求,才把他们改葬在这座枫林里,与他们曾保卫过的人民厮守相伴。现在,老人又回归到了当年的战友们中间。

我又瞻仰了那片枫林.枫林深处,老人的新坟和战友的旧坟排列在一起,像他们生前一样比肩而立,亲密无间。

我静静肃立在枫林里,一颗颤抖的心灵穿越时空的隧道长久地感应谛听。一阵轻风掠过林梢,浓郁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动。我感到,此时此刻,我已听懂了枫林那足以使我受用终生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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