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岭

时间:2016-12-27 16:17:12 

今年秋天,父亲要我有空的时候,陪他到各处去走走。第一站,他就让我陪他去金华,看望一位当过镇领导的王书记。要说到王书记,那可并不陌生。

那还是十几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在报社当实习记者的时候,要到外地去采访。父亲对我说金华县白沙区的王区长是他当兵时的老战友,你不如到他那里采访一下,看看可有什么新闻。

王叔叔特地安排他的司机虞师傅和镇里的文书小唐陪我到各处去走走。虞师傅对我说:“我们白沙区因为有一条清澈见底的白沙溪而得名。但今年将区撤销,公社合并之后,蚕岭外的几个公社合并成为琅琊镇,蚕岭里面的几个公社合并成立了沙畈乡。王书记以前是白沙区的区长,现在是琅琊镇的书记。”

蚕岭,还有这么好听的名字,我赶紧叫虞师傅带我去看看。车子上了蚕岭后,我发觉,蚕岭,其实也算不上高山大岭,只能算是一个较大的陡坡。吉普车越过蚕岭后,那里面的山就渐渐高峻了起来。车子开了二十里路后,经过一个叫山脚的村子时,虞师傅打方向盘往右拐,我问虞师傅:“直着往前开是不是山路要到头了。”

虞师傅对我说:“一直往里开,还有六、七十里山路,我们金华是北山一座山,南山山连山。我就是前面半溪村人,这一带我比较熟悉,我想让你这城里人体验一下山里人的生活。”

车子又行了五里,在半溪村口停下,半溪村是一个只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房子大多沿山而建,村里还有一家代销店。村民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因为从气质和衣着上来看,就知道我是个有文化的人。几个小孩子跟在我们身后,对着小唐叫着“新娘子、新娘子”,羞的小唐是一脸的通红。虞师傅则跟他们开玩笑,对他们说:“小孩子、好孩子。”

“虞师傅,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还有二里路,我要让你看一看我们金华最奇特的一栋民居。”

山路只有两三尺宽,难怪虞师傅要下车步行。道旁是一条山涧,道旁和田塍上的大豆叶子都已枯黄,那些农民正在山脚的梯田上收获红薯和玉米。

“快到了吧?”小唐问虞师傅。

“快到了,我们这里这些小溪也有自己的名称,这一条小溪叫半溪,在它和白沙溪交汇处的村子就叫半溪村,其余也有叫回溪、洞溪、青青小溪的。”

虞师傅带我们走过一座用三四根松树钉连的木桥,对我们说:“就是这里。”我们在一株高大的板栗树下站着,树上的板栗有些成熟的已经掉在了地上,裂开了口子。板栗两旁各种了三株柑橘树,那柑橘也开始黄熟了。一片用篾片围成的菜地,里面整齐的种着一畦畦的罗卜、油冬菜,菜地旁有约三五十株毛竹,几只老母鸡正“咯、咯、咯”的在四处觅食,我被这古朴的景致所吸引。

虞师傅朝那栋青砖黑瓦的老屋内喊了一声,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中等个子的农民,看着虞师傅陪着两个穿着时尚的人,他踧踖的站在那里。站了一会,主人似乎回过神来,招呼大家:“快,到屋里坐。”

一进入客厅,我才知道虞师傅为什么会说这家的房子与众不同。原来,这是一户依着山崖洞而建的人家,从前面看,是青砖黑瓦的老屋,走到里面屋顶就是岩石。屋里的摆设也相对简陋,两张太师椅,几张骨牌凳,围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后面是一个在岩石上敲凿而成的长方形平台,当做搁几用,上面放着两个热水瓶,还有一尊关老爷的佛龛,一个石臼里叮咚叮咚的承接着从石头缝里渗下来的山泉水。虞师傅说:“这一滴水,一年到头不间断的滴着,我们这里的人都当它是神水,小孩子出生后,第一次洗澡,大家都来舀去给小孩洗。”说着,虞师傅用手指蘸了一些水在眼睛上擦拭了一下。

也该张罗午饭了。

主人到园子里拔了两颗萝卜,虞师傅带来了两斤肉,小唐拿着萝卜到门前的山涧里去洗。我也跟着去。头顶一只苍鹰在天空上盘旋着,我才发现这一个山洞上面还有一个小的崖洞,那老鹰的窝就筑在里面。

小唐挽起了袖子,我发现她的手臂是那么的白净。

我又往四处张望着,这个叫石岩的小山村只有五户人家,除了这户人家外,还有一户人家的门口坐着一位年老的大娘,其余三户人家都关着门,对面那个叫岭脚的小山村也只有七、八户人家。这和熙熙攘攘的大城市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客人,进来吃饭。”主人招呼大家。

“反正天气又不热,还是把菜端到外面吃吧。”虞师傅说着把菜端到靠近板栗树下的一个石磨上,主人就像是一个虔诚的老仆,把四尺凳拿出来后,又从屋里拿出了一壶酒。

“这是藤梨酒,你们尝尝。”

“藤梨是什么梨?”我怎么没听说过。

“就是猕猴桃。”虞师傅说。

石磨上放着三碗菜,一碗大块的红烧肉,一碗煎鸡蛋,一碗萝卜丝炒千张。

那碗摸上去有些油腻,虞师傅是大碗喝着酒,大块吃着肉。而小唐呢,是手拿筷子就是不夹菜,可能是嫌这菜不合胃口,也可能嫌露天吃饭不卫生。虞师傅吃到兴头上,解开了外衣的纽扣,腆着肚子,张着那张鲶鱼嘴,对主人说:“这许多年,你就一个人过,也没再娶一个。”

从见到主人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位年老的光棍,没想到他是结过婚的。

“唉,我一把年纪了,又带着个孩子,这么穷的地方,谁肯再嫁给我。要不是澹萍来了,给我生了个儿子,我这一辈子真的是一个人过了。”

“她好像是杭州萧山那边人吧?”虞师傅问。

杭州萧山的女人会嫁到金华南山这穷山沟里,我愣是不相信,连小唐也好像是发现了一个特大新闻,连连问着:“快讲快讲,杭州萧山的女人怎么会嫁到这穷山沟里,该不会是你花钱买的吧,那可是犯法的。”

“花钱买,哪有那个事情。”

还是虞师傅向我和小唐讲了个大概。那位澹萍姨全名叫万澹萍,原先是一位教师的妻子,因为丈夫被错划成了右派,被下放到刚成立的山脚初中教书,因为精神上受到过打击,而过早的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澹萍姨三十六岁,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刚好虞师傅的爹,那时还是半溪村的老书记,知道了这件事情,一想到有余叔二十六岁了还未结婚,就问有余叔要不要。”

“有余,你还要谢谢我爹。”

怕虞师傅喝醉,小唐到屋里给他盛了一碗饭,又问有余叔:“她比你大十岁,又有两个儿子,你就不嫌弃。”

“她不嫌弃我就好了,她可是个有文化的人,她可是念过中学的人,长的又是那么好看。一点也不像咱山里的女人,那么土气,只有你可以和她比一比。”

小唐又问:“那她就直接带着孩子到你家?”

“那也不是,那时我娘还在世,先是他(虞师傅)的娘来问我娘,问我们愿意不愿意。我娘忙说愿意,一个城里的女人会嫁给我这个山里娃,那也是我的福分。如果再不娶,只能去娶个讨饭婆了。”

有余叔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嘴唇接着说:“我娘给她做了一身新衣,给方文和方才两人每人也做了一套,家里又摆了两桌酒,一桌是虞书记和几个朋友邻居,一桌是自家人。”

“那吃完晚饭呢?”虞师傅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吃完晚饭,你娘和我娘还有我两个姐姐把澹萍陪进了房间。你爹还跟我打趣问我要不要教一下,我正想问你爹要教什么。你娘在你爹后腰上拧了一把,指了指澹萍,轻声说‘孩子都两个了,还要教’我娘带着方文和方才到半溪村我大姐家住。”

“那整栋房里就只有你们两个?”老虞是非要问出点什么。

“是我们两个,那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电灯。澹萍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晚上是一定要洗过脸和脚以后才睡觉,洗过脚后,我们两个坐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再后来,我都有些困了。”

“犯困了又怎样?”

“犯困了就脱了衣服睡觉。”

“脱衣服睡觉,是她帮你脱衣服,还是你帮她脱衣服,还是她教你的吧。”

虞师傅这么一说,有余叔是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小唐捶了虞师傅一拳,说“真不要脸。”又往屋后张望了一下,有余叔指着那用草帘子遮着的小茅屋说:“那就是。”

我呢,还真想再听听他们讲一讲这一段稀奇的佳话。

虞师傅说:“该回去了。”

小唐从那茅屋里出来,撅着嘴,脸红红的,大概是听他俩刚才讲的那些话有些害羞。但她是一位结过婚的女人,应该不至于吧。

虞师傅和小唐要我和他们一起回到镇里,我是死活也不肯回去。对他们说,我要体验一下这最淳朴的山野民居生活。其实说句心里话,我是想听有余叔讲他和澹萍姨的故事。

见我执意要留下,小唐也拿我没办法,只是说:“王书记问起来,我该如何回答。”

“你就说他在这里相了一个女子,以前是杭城的女子嫁到山窝窝里,现在是山里的女子想嫁给省城的大学生,这叫等价交换。”

我和有余叔将虞师傅和小唐送过了门前的那座木桥。

有余叔对我说:“清早挖的一担红薯我还要挑回来,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忙乐呵着答应。

有余叔在后腰上扎上一个长方形的中间挖空的刀鞘,将一把柴刀和一把弯刀擦在里面,挑上箩筐,又拿出二条竹鞭,给我一条,说:“山里面草多,这个时节,地上可能还有蛇,你跟在我后面,边打着地面边走。”

有余叔带上门,也不上锁,挑上箩筐带我上路,到了后山,地上的杂木、荆棘很茂盛。

我问有余叔:“叔,假如这灌木丛中有一只狼,你和我可打得过它?”

“狗头熊(狼)以前也有,我十来岁的时候,有天下着小雨,我穿着蓑衣在后山脚下放牛,感觉肩膀上有什么东西按在上面,我还以为是哪位年纪相仿的同伴跟我玩。但我们这里总共十来户人家,又是下雨天,谁肯出来玩,外面砍柴的人也不会来这里。我心里一想,准是那畜生,这家伙刁滑的很,它想等我一转身,张着嘴朝我喉咙处咬来。我死劲挣脱它按在我肩膀上的爪子,它一口咬在我的蓑衣上。还好那天我带着狼衣刀,我劈头盖脸的乱砍一通,它近不了我身。远处干活的人听到我的喊叫,赶过来,它就跑进那狼衣丛里了,这畜生现在是没有了。”

“狼衣,狼也有衣服”

有余叔指着远处那连片的蕨子类植物说:“那就是狼衣,那就是狼的衣服。”又从刀鞘里拿出那把弯刀说:“这就是狼衣刀,现在这个季节,以前正是割狼衣当柴火烧的时候,但现在柴火这么多,也没人会烧这个了。其实我今天是来挑红薯的,用不到柴刀和狼衣刀,但这是上山必带的农具。”

我发现这叫狼衣的蕨子类植物刚好有半人高,一只狼如果匍匐在里面,是如何也不会被发现的。

有余叔对我说:“这几年,在春天它刚发芽的时候,有许多外面的人进山采摘它的嫩芽,用精肉炒着吃,有些晒干后,用骨头炖着吃,倒是一味很好的山珍。”

“那澹萍姨喜欢吃吗?”

“那个时候,整天的玉米面糊糊,腌萝卜咸菜,没有油烧、肉炖,谁爱吃这个。我们山里有句早年人留下的古话叫皇帝吃猪油,大官乡绅吃猪油,地主老财吃猪油。以前,我们山里的日子是很苦的,解放后,修通了到外面的公路,省的翻山越岭,大家的日子才好起来,现在是比以前又好多了,只可惜。”

我知道有余叔想说,只可惜澹萍是享受不到这好起来的生活。

有余叔带我来到后山一块比较平坦的地上,这一块地被分成好几户人家使用,山脚下还有好几个坟墓。有余叔将番薯捡拾进箩筐,又将番薯藤放进箩筐内,当做猪食用。

有余叔将我带到一座周围的杂草、荆棘都除的干干净净的坟前说:“这就是澹萍的墓,她睡在里面已经有十四年了。为了怕野火烧掉坟包上面的草,我一年春、秋两次将周边的杂草都翻锄一遍。”

“烧掉了不是看上去要清爽一些吗?”

“傻孩子,那不是要被人说成是连坟上都不长草吗。”

有余叔用手拄着扁担在澹萍姨的坟前沉思了许久,。似乎又想起了和她在一起那欢快的岁月。

我也知道,虽然澹萍姨比他大十岁,假如她不嫁给他,他可能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她是他的女人,她是一个让他成为真正男人的女人,她是一个给他生了儿子的女人,只可惜她已离他而去。

有余叔从番薯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坟上,我也从地上捧起一抔土,撒在了坟上,以此来祭奠澹萍姨,我的杭州老乡。

有余叔拿出柴刀,又把狼衣刀给我,要带我上山走走,他对我说:“杉树、松树、茶叶、毛竹是我们山里面主要来钱的农产品,我们山里人也叫它们是四大件,我们这一片毛竹和茶叶种的不是很多,主要还是靠杉树和松树。”这下半山很整齐的种着一排排的杉树,这杉树身形是那么修长,就像是一个个风度翩翩,分流倜傥的绅士;它们的枝桠上长满针刺,又像是一群身穿铠甲的勇士。到了上半山,从这往上,就让位给松树了,有余叔从树枝上摘下几个卵形,外层似鱼鳞状的树果子,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用它来点过煤饼炉。有余叔说:“这马尾松长的就是慢,而且还爱发松毛虫病,不比那东北松,十来年就有两三担。但奇怪,过了蚕岭,这东北松就不易成活,如果成活了,长的也不快。”

我对有余叔说那靠近坟墓旁边的那十几株谡谡长松为什么那么粗壮、挺拔。

“因为那是我们这几户人家都有亲人埋在它旁边,没有把它们砍掉,那十几株树,都有上百年了。带你转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回去了。”

有余叔又从树上摘下几个松树果子对我说:“你带回去玩,这不可以吃也没多大用处的东西,澹萍倒是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松树蛋蛋。”

松树蛋蛋,多好听的名字。

在挑番薯回家的路上,有余叔一言不发。约二里山路,有余叔一个肩头就担到家了。

才下午三点多钟,太阳就开始下山了。有余叔将中午未吃完的菜从碗庎橱里拿出来,热了一下,又特意的煎了两个鸡蛋。我笨手笨脚的用火钳夹着狼衣往灶膛内添,却因为放的离灶口太近,引得火苗直往外串。有余叔忙对我说:“快,我来烧,把火带出来,就麻烦了。”又将掉在灰膛石上的狼衣也一点点的夹到炉灶里。见帮不上什么忙,我只好走到屋外,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那金乌西坠。头顶那只苍鹰又在天空盘旋,它大概也是犹疑不决,是该再出去狩猎一次呢?还是就此回巢休息。

我走到厨房去问有余叔:“叔,那老鹰会不会来叼鸡。”

“不会,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鹰也不叼和它做邻居的鸡,但是鸡觅食走的太远就不好说了,山里会叼鸡的畜生也不少,像黄鼠狼,鬼精的很。”

有余叔将菜放在桌上,对我说“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山娃子这几天到里面帮人家背木头,不一定回来吃晚饭。”

我只顾问澹萍姨的事,却忘了有余叔那年纪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

有余叔对我说:“澹萍姨的前夫姓宋,原先是杭州的一个老师,爱舞文弄墨的他有一天写了一篇文章,其中有这么一句:告别了晴朗干燥的冬天,迎来了阴雨连绵的春天。你想想,刚解放的时候,这样的句子是可以随便写的吗?被有些好事的人告了上去,结果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县里,县里再下放到区里。本来他只要在区里面教上两年,就会把他调回到县里。可是有一次,全区的干部和教师都去义务植树,把前些年大炼钢铁时砍掉的树补种回去,可偏偏这宋老师随口说了句‘种树南山下,草盛树苗稀。’澹萍说,他就是那种性格的人。结果却被人说成是一个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份子,又把他下放到山脚公社刚成立的初中,这宋老师精神上受到一连串的打击,四十不到就去世了。澹萍带着两个孩子,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有嫁给我这么一回事。”

有余叔又接着说:“后来我们半溪大队要办一所小学,老虞书记经过努力,让澹萍去当代课老师,澹萍可是个读过中学的人,一个人教三个年级,再大一点的到山脚完小去读。山娃子跟着澹萍读到三年级时,只可惜这时候澹萍走了,山娃的学习成绩就下去了,初中还有一个学期未毕业就辍学回家了。后来,又当了三年兵,复员后,他方才哥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可是他嫌工厂里临时工工资待遇只有正式职工的一半,就回家来帮人背木头。”

这时,有余叔拿过一个相框。啊!里面照片中和有余叔结婚时的澹萍姨扎着两条大辫子,齐眉的刘海,还有如少女般的几分羞涩,可好看了。另一张是他们家的全家福,方文和方才两个半大小伙子站在有余叔和澹萍姨后面,约五六岁的山娃子顽皮的躺在有余叔的怀里。另一张彩色照片里的山娃子,显得很阳光,一点也不像山里的青年。

“隔壁邻居和来串门的亲戚朋友,看了我们全家合照的这一张,都和澹萍开玩笑,说她有四个儿子,连我也变成了她的儿子。我的名字叫于有余,因为前面有个于,后面有个余,村上人就开玩笑的叫我两条鱼。那时候,澹萍叫我娘婶,方文和方才又叫我叔,村上人说我们家是处处与众不同”

我又看了一眼照片中的澹萍姨,是一种婉嫕贤淑的美,更是一种坚强的美,只可惜命运偏偏爱捉弄人,本来改革开放后,日子就好起来了。”

“看来山娃是不会回家吃晚饭了,我们自己吃吧。”说完,有余叔将那盘鸡蛋放在我面前。吃完饭,有余叔到厨房把鸡寨的木门扣上。

有余叔从镬灶上方的黑色陶壶内给我倒来洗脸水,对我说:“这个水烧开了喝也有一股烟火味,现在有一种铜罐,可以镶嵌在炉灶内,我准备来年把灶扒了,也装上一个。”

洗完脚,我刚想自己动手,有余叔已经把我的洗脚水给倒了,说:“你晚上就睡山娃的床上吧。”

我趿拉着鞋走进房间。有余叔将被子敲了又敲:“这是刚铺的,草席也是新的,垫的稻草也是今年的新稻草。”

我将鞋子放在了踏床凳上,坐在那张古拙的屏风床上。房内,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显得有些昏暗,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只能收看中央台和浙江台,屏幕上还不时冒出沙沙的雪花。

“嘭啪”,远处山谷里传来了一声爆竹声。

“这是震山神,过了八月半,玉米、番薯、大豆、稻谷就渐渐开始收获了,来糟蹋的野兽也不少。兔子能把豆子剥的精光,野猪不光吃,还用嘴拱。大家就轮流看护,我是半个月前守了三夜,大家天黑以后放一个炮仗,告诉山神土地,我们来看护庄稼了,叫他们来保佑保佑。澹萍说这世上是没有神仙鬼怪的,我想也是。说白了,其实是大家在黑夜里孤寂,放个炮仗来壮壮胆,提提神。”

过了二十点,中央台放的是连续剧《三国演义》第一集,有余叔边剥豆子边和我说:“曹操打败关羽后,把貂蝉许配给关羽,关老爷认为她是红颜祸水,就决心杀了她。有天晚上,貂蝉正在赏月,关老爷从背后看去,是那么俏丽的一个女子,看的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也掉了下来,刚好掉在了貂蝉的影子上,结果把貂蝉杀死了。老一辈人说,貂蝉是杀不死的,只除非砍在她的影子上。我想,那么好看一个女子,谁忍心杀了她。我们这里夫妻俩吵架,妻子认为丈夫无能、懦弱,就骂他是番薯,丈夫认为妻子狐媚,就骂她是貂蝉。”
“那你和澹萍姨吵架时也这么骂吗?”

“我和澹萍可是从未吵过架,因为她是个识字的女人,因为她是个外面的女人,我敬着她。她呢,认为我娘和我对方文和方才兄弟两个好,有不顺心的时候,也谦让着。那时候,日子是苦,可山里人,玉米面、番薯干,有力气种去就是了,一家人,日子也过的去。”

我又问:“那澹萍姨和貂蝉哪个好看?”

“那当然是澹萍,貂蝉只是戏里才有,澹萍倒是跟我过了十二年。”

“那你现在就不想她吗?”

“那当然想,想的时候,就看看她用过的梳子,看看她的照片,有时候看看她穿过的衣服,裤————”一说到这,有余叔马上住了嘴。

有余叔泡了两杯茶,又接着说:“我好歹还是有过女人的,可山娃今年二十六岁了,在山里,这样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我们半溪大队连同几个自然村,从解放起,就三百来人上下。以前还有女子嫁进来,可现在只有嫁出去的,要想蚕岭外面的女子嫁进来,想都不要想。像我们这种山路到头的小山村,娶个媳妇真跟登天一样难。我寻思就让山娃去做个上门女婿吧,实在没有,就是到那些没了丈夫的女人家里招赘也行。”

有余叔的要求是够低的,我也知道,山里的孩子,要么读书出去有出路,要么当兵出去有出路。否则,这穷山僻壤的,娶个媳妇还真难。

“今天还好,晚上不停电,我们山里人,晚上听听广播,看看电视,早早就睡觉,你也睡吧。”有余叔说完,从外面拎进一只木头做的尿桶,带上门出去。

我打量了一下这黑黢黢山洞里的房间,这一间是山娃住,另一间是有余叔住,中间用木板隔着。这屏风床,床头柜看上去可能比有余叔的爷爷年纪还要老。

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关了电灯。这山里的夜晚真是寂静,我在这生疏的床上反复的睡不着。倒是过了一段时间,那些看护庄稼的农夫放的鞭炮声,或远或近的传来,给我壮了壮胆,我把被子蒙在头上,为自己白天的鲁莽决定而后悔。我将记住这个夜晚,公元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是以前的一位阔少爷,家里在我还是个青葱少年的时候就给我娶了个媳妇,这新娘也比我大几岁。拜堂成亲后,在红烛高照的新房里,我揭开了新娘的头巾。发觉这新娘有点像澹萍姨,但更像唐君爱。我握着新娘子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她害羞的别过脸去,我慢慢的将她拥入怀中。

“嘭啪”在寂静的山坳里,鞭炮声特别的响亮。

崖壁上渗下的水正叮咚叮咚的滴在石臼里。我正想披衣而起,叫醒有余叔陪我去看看月光下的山野,去看看明月松间照,去看看清泉石上流。却又想起了一句诗句“古道狐成怪,山深鬼做人。”一想到这,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躺在垫着稻草的屏风床上,心想,这是有余叔家里最好的床,澹萍姨是他最爱的女人,那么她生病,病死也应该在这张床上。但是澹萍姨死的时候,年纪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会早早的离开人世呢?好在明天还有半天时间,赶紧问个究竟,也不虚此行。我迷迷糊糊又闭上了眼睛,迷糊之中,只觉得此时房门已被打开,一个披着头发的白衣女子正向床边走来,面色是那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难道这就是澹萍姨的鬼魂吗?

“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嘭啪”,又一声爆竹声,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屋里已经有些亮光了。那些看护庄稼的守夜人是想告诉山神土地,天亮了,他们要回家去了。

我穿上衣服,走出屋外。山里的早晨有些清凉,但空气是格外的好,我狠吸了几口清新的空去。我坐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看着对面岭脚村晨炊时的几缕青烟。我突发奇想,在这空旷的山谷里,我将斫一床古琴,烹一壶香茗,吟诵上几首古诗,去做一个世外高人。

我走到厨房,有余叔正在烧稀饭,他用火铲铲出烧过的狼衣灰,用爪篱把饭捞出,放在陶罐内,把陶罐放在灰膛内,上面和四周都铺上狼衣灰。另一个罐子内,是昨天剥的青豆和肉,旁边是用木柴的炭火煨着,有余叔将番薯放在锅内,又洗净了两个鸡蛋放进锅里。

我忽然觉得肚子一阵难受,大概是刚才在屋外受凉了,我捂着肚子,跑进猪圈旁边用草帘遮着的茅房。那毛坑只不过是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猪圈里的粪水也流进坑内,那坑上面左右两边都平放着两段木头,那坑内的粪水满满的,蹲下去,如果不小心,那粪水就会溅到屁股上。难怪昨天唐君爱上完厕所会红着脸,皱着眉头出来。

上完厕所,我问有余叔:“人们说山里面的人上厕所是不用纸的,那是真的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山里还没通公路,买东西不方便,大家就把篾片刮的精光,拿来用。现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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